上輩子我得了絕症。
梁忱爲了給我治病,傾家蕩產,求遍神佛。
可惜我還是死了。
重生在一個健康人身上後,我迫不及待去找他。
卻看到他在衆人祝福聲中,與追隨他多年的助理緊緊相擁:
「有你陪着我,我的噩夢終於醒了。」
原來,他已經迎來新生活了啊。
原來,我是他的噩夢啊。
我選擇放手成全。
他卻一步步將我逼至角落。
雙眸通紅,聲音顫抖:
「你回來了……對不對?」
-1-
在重生局的第五年,堅持下來的同期只剩下我和一隻橘貓。
它已經攢夠積分,馬上能與心心念唸的主人重逢了。
「貓要先託個夢,讓笨蛋主人去黃金扇扇樹下等貓。」
它咂吧一下小嘴,咽咽口水,「再帶上五根貓條。」
我想了想,「那叫銀杏樹。」
貓完全沉浸在即將到來的重逢喜悅裏,顧不上回我,忙着琢磨用什麼姿勢進入夢境比較可愛。
真好啊。
我祝福它,又心生羨慕。
貓重生的積分,只需要人的一半。
它離開後,我還要在這裏獨自堅持很久。
嘆口氣,繼續幹活,等貓貓回來,好好道個別。
可從夢境回來的貓蔫蔫的。
它說,「時間不對。」
它又說,「銀杏葉還是綠的。」
貓耷拉着腦袋,瞅了一會自己禿禿的爪爪和暗淡的毛,小小聲說,「家裏有真的小金子了。」
它就叫金子。
原來主人又養了一隻貓,純種金漸層,取了和它一樣的名字。
貓貓的腦瓜小小的,埋在兩隻前爪裏。
它想不明白。
「那個笨蛋怎麼有新的貓了呢。」
我安慰它,「就算養了新的小貓,主人也一定很想念你,她會接你回家,你們還和以前一樣。」
貓不說話了。
過了好久好久,它晃晃腦袋。
「人,貓不去了。貓把分送給你。」
我大驚,這怎麼行!
貓貓堅持了這麼久,每天那麼努力,爪子都磨禿了,一分都捨不得花,不就是等這一天嗎?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
「可是,時間不對啦。」
它看向我,「你的人還在等你吧?
「真好啊。
「你的人說,永遠只要你。」
-2-
我覺得很對不起貓貓。
人類又一次辜負了它的信任。
男友梁忱身邊,也有新的人了。
我站在人羣之外,看着他們緊緊相擁,頭暈目眩到幾乎站不住。
上一世臨終,梁忱的精神也被折磨到了極點。
他握着我的手,平靜地俯身落下最後一吻。
「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決絕而坦然。
顯而易見,我的葬禮結束後他會做什麼。
我慌得花光了所有功德,給他託了個夢。
夢裏我劈頭蓋臉給他一頓罵,不許他做傻事,好好等我回去。
他哽咽着連聲答應:「好,我等你。我會一直等你。」
這句話成了我在重生局堅持下來的唯一信念。
現在我終於明白小貓一直唸叨的「時間不對」是什麼意思。
今時已非往昔。
我們在重生局憑着執念咬牙猛衝,而他們在人間的時間是流動的。
流動的時間,將他們推向了新的緣分。
我低下頭,攤開自己的手。
梁忱往前走了,那麼我呢?
我該怎麼辦?
難道要衝到他面前,強行阻攔他的路,告訴他我爲了重生有多麼辛苦,質問他爲什麼不等我,強迫他和新愛人分手,和我再續前緣……嗎?
茫然間,一疊文件遞到我面前。
「下午會議要用,午飯前整理出來。」
我抬起眼,與遞來文件的助理視線相接。
他的臉上還帶着與梁忱相擁後的紅潮,眉梢也滿是官宣的喜色。
發現自己重生在梁氏職員身上時我還挺開心,想着不用太費勁就能找到他。
沒想到找到他的那一刻,也是我心碎的時刻。
這個助理我認識,追隨梁忱多年。
梁忱因爲我和家裏決裂那會兒,他還私下找到我,希望我能識趣放手,不要影響梁忱的未來。
現在,他成了梁忱的未來。
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有什麼問題嗎?」
他等得有點不耐煩。
我搖搖頭,接下。
-3-
但直到會議即將開始,我都沒有碰那疊文件。
我坐在工位上發呆。
想上輩子生病的那段日子,想重生局艱難的堅持,想眼神暗淡的小貓。
相愛卻不能相守,和活着卻不愛了相比,究竟那一方更痛苦?
我不知道。
我只是,很茫然。
也很累。
「辛徇,你什麼意思?不想幹了嗎?!」
一聲怒吼在耳畔炸開。
回過神,正面迎上助理的盛大怒意。
迷霧縈迴的思緒忽然有了出口。
是啊,我可以離開的。
梁忱已經有了新生活,我繼續留在這裏,毫無意義,徒增難過。
抬手想把工牌摘下,可帶子勾住衣領,摘脫不下,扯得我很狼狽。
「不想幹你他媽不會早點說?現在這會怎麼開?你知不知道梁總他們都在等?合作談不下來你擔得起後果嗎?」
在衆人嘈嘈議論聲裏,一道低沉男聲響起。
「許沛,怎麼了?」
動作僵住。大腦剎那空白。
「我真是服了,誰招的這種人?說了午飯前整理出來,結果到現在都沒處理,一點都沒處理!」
許沛忍不住抱怨。
對着梁忱。
我艱難地,緩慢地抬起頭,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幾乎花光了所有力氣。
梁忱與五年前相比,外貌上並沒有太大變化。
氣場卻變得十足凌厲,帶着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此刻他眼神淡漠疏離,極輕地瞥來一眼。
在看一個陌生人。
心臟尖銳刺痛過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澀,蔓延至全身,一路灼燒。
我有點想逃了。
梁忱隨手翻閱了一下文件,很快合上。
「這部分內容調到議程最後,把文件發下去,讓大家停一下手頭工作,優先處理這些,待會送到會議室。」
他不疾不徐吩咐完,語氣平靜,從始至終沒再給我一個眼神。
變成熟了。
是梁忱,更是梁總。
如今我的身份和他之間隔着好幾級,他不數落我,單純因爲我夠不上。
不配。
其實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不配的。
他是梁氏唯一繼承人,而我是領救助金的孤兒。
要不是我成績好,被他在的私立學校特招,恐怕兩人永無交集。
我們做了兩年同桌,他的手肘從未越過中間的桌縫。
可高中畢業的那個晚上,我們之間的距離,被他突破了一次又一次。
梁忱說,他早就想做了。
從我坐到他身邊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忍到畢業。
他很能忍,真的很能忍。
到大三我才知道,梁家原本安排他留學,因爲不想和我異地,他便沒去。
梁家爲了給這個從小循規蹈矩的少爺一點教訓,停了他所有卡。
結果梁忱直接抵押了名下的不動產,硬是自己闖出一片天。
當然,也一聲不吭喫了很多苦,沒日沒夜加班,陪客戶喝到胃出血……
我們本可以無所畏懼地相愛下去。
如果我不生病的話。
現在他回到梁家,重新成了梁總。
偏軌的人生回到原途。
我只不過是他璀璨人生裏一段不和諧的小插曲。
一個,噩夢。
-4-
梁忱和許沛剛走,人事就來了。
「看你人挺老實的,怎麼一捅就是這麼大個簍子?」
原來的辛徇可不老實,每天都在琢磨用什麼姿勢能判定工傷,好訛公司一大筆。
雖然最後沒實施吧——他主動典當了自己下半生,換來世投胎到一個好人家。
我也因此得到載體重生。
大企業的離職程序繁瑣,我拿着流程表,挨個找人簽字,一件件歸還設備。
走到一半,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躍着一串號碼,沒有名字。
身體殘留記憶告訴我,是辛徇那討厭的父親。
「你這週迴家記得帶上證件。」
我握着手機,推開吸菸室的門。
「爲什麼?」
那頭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問,愣了下後,嗓門瞬間大了。
「老子不是和你說了嗎?十萬塊請神醫來一趟,你哥這病就有救了!」
大腦裏有模糊的印象,辛徇父親上網求助,遇到一人自稱神醫,輕描淡寫說區區小病,開兩帖藥就能根治。
他信了。
到處湊錢。
湊不到,就讓辛徇去貸款。
哪來什麼神醫,從來都是趁人之危的騙子,專攻最脆弱的人羣。
連梁忱這樣的高學歷高智商,都被騙過很多次。
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期望落空,最後更絕望。
但我知道,那時候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神佛都已求遍,有任何能留住我的法子,都要試一試。
「他身體什麼情況,這麼多年你心裏沒點數?兩帖藥能治好,要醫院幹什麼?」
那頭簡直氣瘋。
「給老子閉嘴!你要是有點用,你哥早就好了!」
噢……
現在大概能明白,爲什麼身體如此健康的辛徇選擇典當掉自己的後半生。
這具身體被孕育出來只有一個目的——當哥哥的血包。
不知道算幸運還是不幸,兩人器官沒配上。
生都生出來了,又不能塞回去。
只能早早完成義務教育,丟進社會打工,給哥哥四處求醫提供資金。
他越罵越狠。
「要死的人怎麼不是你——」
近乎咆哮,從聽筒竄出,震得鼓膜發麻。
我將手機移開一點距離,須臾愣神。
然後笑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死過。」
本身就沒親人,還死過一次,他的道德綁架和精神施壓於我只是聒噪。
「掛了,什麼時候下葬再聯繫。」
掛斷後,我迅速將這串號碼拖進黑名單。
翻了翻通訊錄,順手將無關緊要的人挨個拉黑。
最後的聯繫人備註是哥哥。
手指懸在拉黑鍵上。
辛徇,繼承你身體的人,是個沒有親情觀念的冷血動物。
你會不會遺憾呢?
停留數秒,我閉了閉眼,按下。
大概,他會覺得慶幸又羨慕吧。
熄屏抬起頭,我才發現吸菸室還有別人。
梁忱指尖燃着煙,正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5-
手裏的離職流程表被我攥得皺巴巴。
流程的最後一欄,是總裁辦。
辛徇這樣的小職員,並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可身體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將紙筆遞了過去。
輕飄飄的離職表,此刻等同於正式退出梁忱人生的申請表。
簽了字,從此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可梁忱淡淡掃了一眼,沒動。
伸出去的手臂尷尬地僵在半空,半晌,慢慢收回。
氛圍在無言相對中一點點凝固,氧氣逐漸變得稀薄。
呼吸困難。
這樣的沉默難捱到了極點時,我聽到了一聲嗤笑。
短促。輕蔑。不屑一顧。
大腦裏啪的一下,有根弦猝然崩斷。
不可名狀的洶湧情緒頃刻之間淹沒了理智。
「是啊,很好笑對不對?我也覺得好笑。明知道這場會議重要,耽擱不起,還悠哉悠哉等到開始前兩個小時纔想着分配給人完成,臨時就算了,還只分配給一個員工,多麼感人的風控意識啊!業務能力這麼棒的員工,梁總好眼光呢。」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越說越激動,用不斷上揚的音量掩飾藏匿在顫抖聲線裏的,委屈、不甘和嫉妒。
喉嚨好像着了火,灼燒得眼眶滾燙。
全身血液都在叫囂——
憑什麼。
他媽的許沛憑什麼!!!
梁忱全程沒吭聲。
在我口不擇言說出「你倆絕配,鎖死一輩子」後,臉上的冷峻陡然變得森寒。
他抬手掐滅了煙,一雙淺咖色的眸子緊盯着我。
「說夠了麼。」
平靜的四個字,在心頭砸出轟鳴。
我張着嘴,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高二剛轉入梁忱班,我像頭誤闖狩獵場的獵物。
有人居高臨下品嚐我的侷促無措,將我的狼狽當作消遣。
有人視我爲空氣,不屑回應我的任何話。
當然,也有人願意友好搭理我,比如梁忱。
一次被惹毛,我忍不住奮起反抗,無差別掃射所有人。
畢竟我從來不是軟包子,孑然一身,沒有軟肋,大不了一起死。
「傲慢冷血的狗資本家、剝削者、吸血鬼、披羊皮的豺狼、社會蛀蟲……」
他們被我罵得臉色漲紅,青筋暴起。
當然,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羣情正激憤,趴在桌上睡覺的梁忱抬起頭,神色倦懶地捏捏眉心,輕嘖一聲。
「說夠了麼。」
所有人都以爲他在指責我,紛紛嘲笑我口不擇言失去最後的靠山。
可梁忱無視一片幸災樂禍的嘈嘈,對愣住沒動的我抬抬下巴。
「走吧刺蝟同學,陪你的豺狼上音樂課。」
很多年後,我想起這一茬,追問這個綽號的原因。
彼時已經徹底脫下羊皮的梁忱舔舔我柔軟的小腹,露出牙齒輕輕咬了一口。
「渾身是刺,只有這裏是軟的。」
……
可我的刺,早就在企求梁家人認可和生病求醫那幾年裏,拔光了。
我終究還是倉皇逃出了吸菸室。
什麼都帶不走。
只帶走了他最後留給我的,一身薄荷淡香的煙味。
-6-
殘留的那點菸味在第三天就消散無蹤。
我在牀上翻了個身,盯着空蕩蕩的房間發呆。
辛徇靈魂抽離前,將家裏打掃得很乾淨。
斷舍離層面上的乾淨。
除了牀和沙發這樣的大件傢俱,幾乎什麼都沒留下。
我決定出門,淘點東西,將這裏一點點填滿。
也給自己找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離世五年,這個城市並沒有多大變化。
漫無目的地逛了半圈,看到一家寵物店。
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不自覺推門而入。
歡迎音一響,瞬間有很多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我,我愣了一下,忽然清醒過來。
我在想什麼。
小金子那樣的普通橘貓,怎麼可能出現在寵物店裏。
扯了扯嘴角,正要往回撤,身後一道女聲斷了退路:「你好,借過一下。」
我趕緊往裏讓了讓,靚麗身影從身旁經過,氣流帶來熟悉的味道。
普魯斯特效應說,人在聞到曾經聞過的氣味時,會觸發與之相關的記憶。
大腦第一時間閃過很多畫面。
後視鏡下搖曳的小葫蘆掛件,盛滿繁星的全景天窗,微涼的皮革和梁忱炙熱的皮膚……
一切都浮動在被晚風稀釋的車載香氛裏。
我盯着她與梁忱有幾分相像的側臉發怔。
梁忱有一個表妹,我只在照片上見過。
在他被梁家切斷經濟來源時,偷偷出手幫了不少。
不是吧……這麼巧……
店員笑意盈盈地迎上去:「金子馬上吹乾了,稍等兩分鐘。」
金子。
我被釘在原地。
店員注意到了門口的我,「先生,想挑一隻寵物嗎?」
女生也順着視線望了過來。
看到正臉可以篤定,她確實是梁忱的表妹。
但這個事實與我已無多大關係,我只想確認:「你是不是在銀杏樹下撿過一隻貓?」
女生脣角的淺笑微微僵住。
她上下一番打量:「我認識你嗎?」
「有沒有?」
「有……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怎麼知道?」
無從說起。
要怎麼告訴她,那隻貓將她們的點滴,翻來覆去和我講了無數遍。
樓梯上傳來一聲貓叫,女生的目光很快從我身上移開,臉上重新綻開笑意。
「寶寶,媽媽接你回家咯。」
她小心翼翼接過貓包,透過亞克力板,一抹明亮的金橙色。
這抹明亮刺痛了眼球。
多幹淨,多漂亮。
可我滿腦子都是那暗淡的毛色,暗淡的眼神。
「聽說真金是亮晶晶的,可我不是,我做不成金子了。」
全身灰撲撲的貓直到最後都沒有抬起頭。
被乍起的情緒裹挾着,我猛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它原本也可以回家的。」
「啊?你在說什麼?」
她一臉莫名其妙,甩了甩胳膊,發現掙脫不開後,表情立刻冷下來,「放開我。」
「爲什麼喜新厭舊?
「你不是說它是不可替代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金子嗎?
「你知道它爲了和你重逢有多努力嗎?毛打結了,爪子禿了,罐罐只要一個積分,它一分都捨不得花。」
胸腔裏情緒翻湧,滾燙得像岩漿,四處灼燒,迫切尋求一個出路。
我已經分不清究竟在爲誰鳴不平。
「喂,爲什麼不說話,回答我啊!
「明明說永遠只要我,你的永遠,連五年都堅持不到嗎?!」
女生被我吼得完全愣住,滿臉錯愕。
店員在打圓場,周圍貓在叫,頂燈蒼白炫目,我的腦子裏嗡嗡作響。
我……我在做什麼?
她張了張嘴,聲音遲疑輕微:「不好意思,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先別激動好嗎?」
那股熟悉的香氛味驀地濃郁起來。
絲絲縷縷,鑽進鼻腔,纏繞在每一根神經上。
我晃了神。
一隻手極速闖進視野。
未能反應過來,手肘被狠狠扼住,強硬地反剪到身後。
重心失衡,幾乎是一瞬間,整個人被壓制在地。
下巴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本就混沌的大腦更是暈眩。
女生的驚呼好像很遠:「哥,嚇我一跳!」
哥……
我費勁地消化這個字眼。
「他對你做了什麼?」
梁忱的聲音響起,我一個激靈,忽地醒了。
原本翻湧的岩漿盡數退去,沸騰血液一點點涼下來。
「沒對我做什麼,你放開他吧,金子都被你嚇到了。」
「你確定?我看到他在糾纏你。」
「嗯,應該認錯人了。」
「……」
雖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依然緊緊鎖在我的後背。
彷彿要把人看穿。
良久,壓制我的力道倏然一鬆,身後衣料摩擦聲響起,梁忱站直了身。
我保持着趴伏的姿勢好一會兒才緩過勁,慢慢撐着地板站起來。
-7-
梁忱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驀地頓住。
下一秒,眸光沉了下來。
「你先去車上。」
「啊?沒必要哥,他真沒把我怎麼樣。」
「去車上。」他盯着我,冷聲重複。
女生看看我,又看看梁忱。
終究順從地挪動腳步,出了門。
我看到她上了一輛車,黑色的,不是銀灰的那輛。
梁忱換車了啊。
也是,換了新人,開啓了新生活,承載那麼多舊記憶的老車,理當報廢回收。
但他怎麼不把我倆定製的特調香氛一併換了呢。
是當初定了太多,用不完麼。
「還敢看?」
我收回視線,低頭看兩人相對的鞋尖。
心裏明白,此刻抬頭能得到的,一定只有滿溢的厭惡。
「對公司不滿你可以走正當程序,對我不滿儘管衝本人來。
「要是被我發現你對她動歪念頭……
他忽然伸手,用虎口卡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
「我弄死你。」
一字一頓,刻意壓低的聲線並未削弱語氣中的威懾力。
這是重生以來,我們第一次距離如此近。
以前距離縮到這麼短,下一步不是接吻就是擁抱。
可現在。
「聽到沒有?」
手勁加重,壓得喉骨咔咔作響。
他很生氣。
梁忱極少動怒,在一起這麼久,攏共見過兩次。
一次是我在應酬上被人灌酒,神志不清地被帶進套房。
一次是生病後,梁家人趁機偷換了我的藥,導致我病情急劇惡化。
但發過火,動過殺心又如何,時間會沖淡一切。
只能證明他對珍視的人有不顧一切的保護欲。
是個重情義的好人。
「聽到了。」我很勉強地扯起嘴角,艱難出聲,「以後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可以嗎?」
他眉間蹙起,鬆開我的同時將我往後推了一把。
後背撞上貨架,我踉蹌站穩身體,繼續笑。
可笑着笑着,眼淚砸了下來。
「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
讓你做了那麼久的噩夢,還一廂情願地讓你等,嫉妒心發作當面說你新愛人的壞話,對不起。
天真地以爲只要我回到人間,這麼多年你承受的痛苦和寂寞就可以一筆勾銷,對不起。
胡亂Ṱŭₕ抹掉眼淚,下半張臉肌肉僵硬,咧起的嘴角怎麼都收不回。
此刻的表情一定比哭還難看。
梁忱神色怪異了一瞬。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啊。
塵封多年,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
從人世間最短的咒語,變成墓碑上隸書刻寫的兩個字。
冷冰冰的,慢慢褪色。
不再具有任何羈絆束縛作用,也連接不到任何有血有肉的情感。
張嘴時,它數次從喉嚨湧到嘴邊,我咬了下脣,又強行咽回去。
費勁地調整好呼吸,再次對他揚起硬邦邦的笑:
「怎麼,我哭一哭,梁總就心軟了嗎。」
他一怔,臉色徹底沉下來。
「你最好說到做到。」
-8-
梁忱離開很久,我還杵在原地沒動。
店員瞄瞄我,小心翼翼開口,「先生,您還需要什麼?」
想起剛纔的失態,臉頰微微發燙。
於是回家時,左手拎了幅別人丟棄的向日葵掛畫,右手拎了袋貓糧。
掛畫擦乾淨,我捧着它在空蕩蕩的家裏兜了兩圈,最後掛在了牀對面的牆上。
素白的牆上多了抹顏色,整個房間跟着明亮起來。
貓糧拆開倒出一碗,放在向日葵前。
剛擺上就覺得有些可笑。
金子下輩子,大概不會做貓了吧。
變成什麼呢?
如果能相遇就好了。
我就着貓糧,又躺了兩天。
直到一串急促門鈴聲響起。
貓眼外是個沒見過的男人,一臉不爽地狂按。
西裝革履,氣質卻是十足的渾不吝。
辛徇應該認識,因爲身體本能打了個顫。
遺憾的是,重生在這具身體上越久,他殘留的記憶便越稀薄。
我一時弄不清楚兩人的糾葛。
男人開始不耐地拍門。
「辛徇,我知道你在家。」
這個建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小區隔音很差,原住民們已搬離,現在的鄰里基本都是晝夜顛倒的基層打工人。
我怕他驚擾別人引起不滿,趕緊開門。
門剛拉開一條縫,便被蠻力推開,男人急躁地擠進來,一把將我摁在牆上。
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抗。
「膽子肥了啊,敢把我拉黑?」
我被撞得懵圈,本能抵住他的胸膛往外推:「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他愣了愣,勾起嘴角:「喲,生氣了?不就是缺席了你生日嗎,我讓祕書給你寄禮物了啊,沒收到?」
話音落下,他抬眸往房間裏看,然後,笑容緩慢僵住。
他看不到什麼禮物。
只看到一室空蕩。
禁錮住我的手鬆開了,男人往裏走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環顧一圈。
「你……要搬家?」
我整整凌亂的衣領,「不搬。」
「那些東西呢?我送你的那些……」
我抬起頭,迎面對上他的錯愕和茫然,心臟莫名抽痛了下。
不是我的反應,是辛徇的。
「丟了。」我替辛徇回答。
「丟了?!」
男人音量陡然飆高。
他看起來很生氣,抓狂地踱來踱去,打開每一個櫃子,拉開每一個抽屜。
「你憑什麼丟?我送你的東西,你憑什麼丟!」
櫃門被他砸的砰砰作響,我捏了捏眉心,有些無力。
「爲什麼不能丟?」
聞言男人兩步走到我面前,再次將我一把揪住,怒目圓瞪:「辛徇,你到底在鬧什麼?」
氣管擠壓,呼吸受阻。
我掙脫不開,跟着煩躁起來。
本以爲他做斷舍離是不讓這個家被父親哥哥佔便宜,但現在看來,和這個自以爲是的男人也脫不了干係。
「沒在鬧。」我艱難擠出聲音,「辛徇沒在鬧。」
他沒有鬧的資本。
他很冷靜。
也很絕望。
男人鬆開我,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竟浮起一絲無措。
「辛徇……你該不會,氣我去相親了吧?
「糊弄老爺子的,根本沒打算真交往……」
他撓了撓臉,極快地瞄我一眼,吞吞吐吐,「就算真交往,你又有什麼好氣的,難道你喜……」
話沒有說下去。
像是害怕得到回答一般,男人很快轉移了話題。
「不管了,先陪我去喫飯。」
他拽着我往外走,「這幾天你不理我,我胃口都差了。」
我被他拽到車前,腦海中不自覺冒出一個名字。
「施野。」
他拉開車門,將我往裏頭塞。
「幹嘛?想拒絕?你可是你欠我的,再生氣也得去。」
原來是他啊。
富二代小開。
通訊錄裏的備註是「債主」,我還以爲是辛徇父親那邊的人,順手拉黑了。
街景在窗外不斷倒退。
細碎的記憶碎片一點點拼回原貌。
下一個路口,就是辛徇和施野相遇的地方。
業餘跑外賣的辛徇不小心剮蹭了施野的豪車。
很像古早偶像劇的開篇。
等待交警的空檔裏,辛徇從側翻的小電驢邊撿起摔成一灘的外賣,平靜地聯繫顧客,然後坐在街邊,旁若無人地喫了起來。
施野走到他面前,輕輕踢了踢他的鞋尖。
「喂肇事者,喫這麼香。」
話音頓了頓,莫名其妙拐了個彎。
「給我喫一口。」
很像古早偶像劇的發展。
後面的記憶模糊了。
高樓大廈霓虹燈都在遠去。
辛徇熄滅了自己的燈。
不是古早偶像劇的結局。
「辛徇已經死了。」我說。
施野沒有聽清,他剛罵完一個不看信號燈的路人,扭過頭看我:「你剛纔說話了?」
紅燈轉綠。
那句話卻哽在了喉嚨裏,怎麼都無法說出第二遍。
-9-
施野帶我去的是一家會員制餐廳。
剛一進門我就想起來,梁忱也曾是這裏的常客,當初爲了避開梁家人的追尋和干擾,留的還是我的名字。
他嫺熟地點完單,將平板還給服務生。
收到一半的手拐了方向,捏住我的臉頰。
「剛纔就想說,幾天沒見,怎麼瘦了?」
我偏過頭,掙開了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親暱。
坦白講,我並不需要陪他周旋。
我的重生是我和金子共同掙來的,有權選擇如何過。
而辛徇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他的過往和我沒有什麼關係。
但發覺身體裏的記憶和本能都在逐漸淡化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大概會成爲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承載他存在痕跡的人。
這具肉體於我,是新生。
於辛徇,是活着的墓碑。
至少我ṱṻ₎要知道,碑文該怎麼寫。
「幹嘛?還沒消氣?」他不依不饒,強行扳過我的臉,雙手捧住臉頰逼我看他,「不就失約了一次麼,我發誓以後你的生日我都陪你,行了吧?」
我反問:「怎麼陪我?」
施野怔住。
看這表情,應該沒認真思考過。
「陪……陪你喫飯,陪你許願,陪你拆禮物……哎喲真服了,你個小窮貨肇事者,我不追究你的責任,還拿捏上我了。」
掌心在臉頰上搓了搓,「說實話,最近是不是沒好好喫飯?還是工作太忙?梁家那破工作一個月才幾塊錢,辭了得了。」
菜一道道上,施野鬆開我,往我碗裏夾了塊肉。
我拿起筷子,點點肉皮上綴着的金箔。
「辭瞭然後呢,喝西北風嗎?」
「跟我啊,我能餓着你?」
「跟你?什麼身份?」
施野忽然侷促起來,臉上的吊兒郎當一掃而空。
「跟我的意思是,做我的喫飯搭子,我挺喜歡和你一塊兒喫飯的,正常給你開工資。」
「那以後不喜歡了呢?」
他又給我夾了塊肉,塞了支螃蟹腿。
「……哪來這麼多問題?安靜喫飯。」
我再度張嘴,施野沒給我繼續說的機會。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機,一臉驚訝的樣子。
「我靠,我家合作商也在這兒,得過去打個招呼,你先喫。」
菜上齊了。
菜涼了。
施野一直沒回來。
我將他從黑名單裏放出來,又在電話撥出的瞬間掛斷。
算了。
一時竟有些分不清,這兩個字是我說的,還是辛徇的嘆息。
我又坐了一會,叫來了服務員。
這種情況理應走人,賬單發給施野就好。
但全程只有我一個人在喫,多少有點不厚道。
看完賬單,頭皮麻了。
一整個後悔。
道德感不能當飯喫,更不能當錢花。
搜遍每個賬戶餘額,辛徇窮得一清二白。
服務員將我的狼狽盡收眼底,好心地問:「要不……就記在施先生賬上?」
我按滅手機,咬咬下脣。
「不,用另一個會員賬號吧。」
-10-
之前的號竟真的還保留着。
我下意識問了一句:「這個號,還在使用嗎?」
「有的。」服務員給了肯定回答,「最近一次消費就在十分鐘前。」
啊?
我呆住了。
「您的密碼正確,那我幫您結賬了。」
「等等!」
回過神來想阻止,已經晚了。
本以爲他已經註銷了這個號,或者徹底遺忘,我能拿充值餘額解眼下尷尬。
但我沒想到,他還在用。
習慣了懶得換?
還是當初充太多沒花完?
十分鐘前……
意味着我此刻出門,說不定會和他遇上。
明明才承諾過,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
「幫,幫我打包吧。」
這個要求在這裏太過罕見,服務員出門很久,才幫我找來打包盒。
正好,我也想拖延一點時間。
拎着餐盒下樓,順手點開手機查回家路線。
電梯裏信號微弱,等了半天終於轉出來,門也恰好同時打開。
「你喫完了?」
抬起頭,是施野。
他掃過我拎着的一大袋,「一口都沒給我留?」
確實沒留,連裝飾用的蘿蔔雕花都帶走了。
我攥了攥掌心,「沒花你錢。」
「這是錢不錢的事嗎……等等,你哪來的錢?」
含糊應了聲往外走,他立刻追上來,氣勢洶洶。
「所以把我拉黑,丟我東西,是傍上別人了?」
「傍上?」
我停了腳步,「我和你之前是這種關係嗎?」
他一噎,臉瞬間漲紅。
「胡、胡說什麼,我們哪有那麼齷齪。再說,我得餓成啥樣纔會放着美女不要,包養你一個……」
視線悠悠從我身上飄過,聲音輕了不少,「又瘦又幹癟的男人。」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點點頭。
「哦。」
施野見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忙不迭跟上來。
「還有事嗎?拉拉扯扯的很煩。」
「我還沒喫呢,再陪我喫點。」
我把食盒往他懷裏一塞,「送你,喫去吧。又瘦又幹癟的男人要回家了。」
他捧着一大袋子,表情遲疑又無措,「你又生氣了?」
懶得理他,我點亮手機原地轉了轉,確認方向後抬腳就走。
還沒走出兩步,又被施野截住。
「別走了,這麼遠我送你。」
他不由分說抓住我的手,將我往停車場扯。
高大背影滿是急躁,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嘆口氣。
短暫的接觸下來,基本可以看穿施野。
一個恃着家大業大爲所欲爲的花瓶富二代。
一個口是心非的傲嬌鋸嘴葫蘆。
一個……只會讓辛徇失望的恐同深櫃。
「我欠你多少錢?要不打個借條吧,你把卡號給我,我分期打款,以後我們就別見面了。」
他猛地滯住腳步,「爲什麼?」
還沒張嘴,他又大聲道:「我不同意!」
這一聲卯足了勁,甚至有了迴音。
我下意識望望周圍,「你聲音小一……」
眼睛緩慢睜大。
十餘米外,停着梁忱的車。
車燈亮着,有人。
-11-
我忙扭過頭,快走兩步到施野車邊,「行行行,不同意就算了,快開門。」
「突然急什麼?」
施野跟着坐進車,表情不大好看。
他沒發動車子,眯着眼往梁忱的方向張望。
「你是不是看見誰了?現任?前女友?還是……前男友?」
怎麼這會兒變聰明……
我忍不住催他:「沒有誰,走吧。」
施野慢慢悠悠啓動,發動機轟鳴,卻遲遲不踩油門。
我低頭祈禱梁忱沒看見我。
病重時渾身插管的疼痛,遠比不上被他用厭惡眼神注視時的心痛。
「這不是梁家大少爺的車麼。」
大腦一凜,我條件反射地側過頭,果然看到一抹幽黑從車窗邊緩緩經過。
「你剛纔看到的是他?」
施野脣角揚起,眼底卻不見笑意。
「噢~你怕被梁忱看見和我在一起,心虛?」
「沒有。」我果斷否認,「單純打工人畏懼老闆罷了。」
「老闆?別是金主吧。辛徇,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真的讓我很陌生。」
一個猝不及防的疾速起步,後背緊緊貼上座椅。
心頭冒起一個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施野開始瘋狂加速追梁忱的車。
我慌了,「你幹嘛!超速了!」
施野置若罔聞。
眼看離梁忱的車越來越近,我咬咬牙,軟下態度,「施野,不是送我回家嗎?開錯方向啦,我們掉頭好不好?回家陪你喫飯。」
態度一軟,他表情變得更難看,緊緊握着方向盤,指節發白。
「現在知道求饒了?今天第一次給我好臉色,竟然是爲了別的男人。」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我不敢再吭聲,只能揪緊胸前的安全帶。
紅綠燈前,兩輛車並排停下。
施野降下窗,一手撐着方向盤,一手隨意搭在車門上。
「喲,真巧啊,梁總也等紅燈?」
別搭理他,別搭理他,別搭理他……
可惜神明沒聽見我的心聲。
許沛的聲音恭恭敬敬:「小施總,好巧。」
「嘖,誰和你說話了,讓開,你家梁總呢?」
那側被他嗆得默了兩秒,依舊維持着禮貌:「梁總喝多了,有事可以和我講,但這裏也不是談事的場所,方便的話,還是約個時間……」
「聽到沒。」施野轉過頭陰陽怪氣,「喝多了~心疼麼。」
「……別亂說,求你。」
我緊貼椅背往角落縮,試圖把自己藏起來。
可許沛還是眼尖地發現了我。
在施野那兒受的氣頓時找到了出口。
「辛徇?」他的聲音尖銳不少,「還真是你。我說你怎麼突然消極辦公,被辭退也不慌,原來是……」
他拉長了音。
「攀上高枝了啊——真了不得。」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正要反駁,結果一眼對上了梁忱的視線。
頃刻失語。
他靠着頭枕,眉宇蘊着濃濃倦乏,瞳色偏淺的眸子淡漠到了極致。
手指不自覺蜷縮了下,我率先移開目光,低垂下頭。
施野把窗升起,神情緊繃:「你被辭退了?」
「嗯。」
「什麼時候?」
「有幾天了。」
「怎麼不告訴我?」
「……沒必要。」
得到回答的施野抿緊了脣。
我悶聲提醒他:「你澄清一下,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畢竟他最忌諱這個,生怕別人知道他和男人關係密切。
紅燈開始倒數,施野卻遲遲沒吭聲。
食指一下下點着方向盤,不知在想什麼。
「施野?你聽到了嗎?」
他緊盯着跳動的數字,在轉綠的瞬間,忽然再度降下窗,探出頭語氣玩味。
「梁忱,你守寡這麼多年,眼光直線下降啊,什麼人都能帶在身邊,也真是不挑。」
撂下這一句,在我和許沛的驚愕裏,他踩下油門,利落地調了個頭。
-12-
一直到家樓下,施野都沒再說話。
我鬆開安全帶,幾番猶豫,還是開了口。
「其實他們……是情侶,在公司官宣過。」
想到那日場景,心還在隱隱抽痛。
「我知道。」他一臉無所謂地聳肩,「當天就把他老爸氣進醫院了,現在還沒出院呢。」
我愣怔一瞬,「這樣啊。」
原來梁家依然沒接受梁忱喜歡男人。
原來他乖乖回到梁家,卻沒有乖乖接受家裏對終身大事的安排。
倒也符合梁忱一貫的性子。
以前他也是這樣,爲了我在一起,和整個家族對抗。
哦……確切地說,不是爲了我,是爲了喜歡的人。
那時喜歡我,現在喜歡許沛。
「你說那種話,不太合適,要不還是去道個歉吧,別影響到你家生意。」
「沒事,圈子裏對他那個小男友貼臉開大的還少麼,沒見他維護過一次……不說這個了。」
施野側過身,認認真真地看着我,一臉嚴肅。
「辛徇,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我。」
頭一回看到他緊張成這樣,我點點頭,「你問。」
「你消極上班,把我拉黑,丟光傢俱,剛纔甚至捨得花那麼多錢結賬,是不是……」
他小心翼翼斟酌了下措辭。
「是不是,有點想不開啊?」
不算寬敞的空間裏,氣氛慢慢凝重起來。
我偏過頭,沒吭聲。
太遲了。
沒得到回應,施野呼吸頓時凌亂。
他傾身靠過來,慌兮兮地扒拉我的手。
「不許做傻事,聽到沒?
「有什麼問題還有我呢,投胎成人多不容易啊,好好享受人生,小風小浪不至於。」
說着,他強行握住我的手腕,舉起手機解鎖,對着我的收款碼一筆筆轉錢。
每一筆都頂格限額。
「之前不給你轉不是不想給,只是怕這段關係變質……」
被握着的皮膚清晰感覺到了他節節攀升的體溫。
「那現在變質了嗎?」我問。
按 0 的手指停下了。
兩秒後,他鬆開我,往後退坐回駕駛座。
「這點夠花了吧?不夠和我說。」
我看着餘額,苦笑一聲。
夠辛徇他爸請二十個神醫,夠辛徇普普通通地過完一輩子。
真的太遲了。
-13-
我依然每天躺着。
重生局沒日沒夜的那五年,幾乎耗盡了我的精神力和動力。
目睹梁忱緊緊擁Ṱū́⁸抱許沛後,最後支撐我的信念也轟然倒塌。
我需要時間養回來,但不知道需要多久。
某些晚霞很漂亮的日子,我會出門淘點小零小碎裝點家裏。
幾乎每次,都會遇到施野。
遊手好閒的浪蕩公子哥,每天上班打卡似的,確認我關燈睡覺纔會離開。
和他保證了無數遍不會尋短見,他依然我行我素。
一次出門,無意間走到了高中門口。
校門口的糖水鋪子依然開着,連裝修都沒有變。
以前放學,梁忱總要和我在這裏消磨掉兩張卷子才肯回家。
春秋喫甘草果切,夏天果汁冰,冬天木薯糖水。
可惜,老闆說最後一份木薯糖水賣完了。
我在以前常坐的位置坐了會,打包了份地瓜糖水,又買了份滷味。
敲響了施野的車窗。
「上去喫點?」
家裏沒有餐桌,施野學我的樣子盤腿坐在地上,喫得很香。
他的少爺脾氣真是很彈性的存在,時有時無。
「以後少往我這裏跑,公司不需要盯着嗎?」
施野不以爲意,「開公司還要我親自上班?那我花那麼多錢僱的人是幹什麼喫的?」
……
真是驚世駭俗的發言。
「反正,我每天陪你喫喫喝喝也比某些人努力努力白努力țű₊強。」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止了話頭。
像在等我追問。
我懶得搭理,塞進一口地瓜。
施野沒忍住,主動接上話茬,「梁忱把他爸氣進醫院之後,一連犯了好多低級決策錯誤,梁家都亂成一鍋粥了。」
我慢慢嚼完,嚥下,又舀起一塊。
施野也自顧自開始啃滷味。
良久。
「……然後呢?」țù₇
施野一臉「我就知道你在意」的樣子,朝我一揚眉,「解不解氣?」
「關我什麼事。」
「你們打工人不是最愛看前司倒閉的戲碼嗎?」他遲疑起來,嘀嘀咕咕,「靠,難道小丁騙我。」
小丁是他的助理。
施野偶爾缺席,小丁替他盯梢,見到我就和 npc 劇情被觸發一般,自動絮絮叨叨一些人生如此美好的雞湯。
我捏緊勺子,戳戳地瓜。
「有這麼嚴重?」
「沉痾宿疾,我估摸着懸。雷從他迴歸梁家那會兒就埋下了,現在想挽回都難。」
內心並不相信梁忱會犯這種重大過錯,但施野也不至於誆我。
他丟開啃完的骨頭,擦了擦手。
「好喫,回請你一頓吧。
「後天有個晚宴,陪我參加?」
「晚宴?」我驚愕地睜大眼,「我是男的。」
「所以呢?」
「所以我當不了你的女伴。」
「對啊,你是我的男伴。」
……
很難把現在的施野和前段時間一口一個「又瘦又幹癟」的深櫃聯繫在一起。
好像有什麼正在往不該發展的方向發展。
想拒絕,又犯難。
我該怎麼處置他和辛徇的關係?
「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他眯起眼,視線上下梭巡一通,「尺碼你發給我,還是我幫你量?」
-14-
翻來覆去一晚上沒睡着。
天將亮未亮時,睡意終於襲來,手機忽然震動了下。
【換工作了?別以爲老子找不到你。】
手機屏幕光線刺眼,我瞬間清醒。
陌生號碼,複製到微信查無此人。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對面是誰。
居然找到公司去了。
看來辛徇留了心眼沒告訴他們住址,但找過來是遲早的事。
早就知道拉黑不過一時圖個清淨,這種吸血鬼家人,不把人壓榨到敲骨吸髓地步,絕不消停。
等到天亮,我給施野打了個電話。
「唔?搬家?」
他來的很快,頭髮睡得亂糟糟的,都沒來得及打理。
這套房子還有兩個月到期,我不打算轉租,留在這裏做個幌子就好。
我需要別人身份辦理的新住處和新號碼。
施野沒多問,安排小丁着手去辦。
舊的手機卡被我掰成兩半丟進垃圾桶,新號碼第一個聯繫人是施野。
他一臉美滋滋地在名字前加上 AAA,見我盯着,又斂起表情,輕咳一聲將手機還給我。
「好了,把你家人加上吧。」
我接過手機,直接熄屏收進口袋,「你以爲我在躲誰?」
「啊?你在躲家人?爲什麼?」
他看起來既困惑又震驚,「又鬧矛盾了?」
「又?」我皺起眉,「辛……我和你說過家裏的事嗎?」
「提過兩句你忘了?我明白你覺得不好意思,不想多說。但家境好不好又不是你能決定的,至少父母健在,還有哥哥,已經比很多小孩都幸運,要知足。」
幸運。知足。
他什麼都不知道。
辛徇沒有向他求助過嗎?
還是說,求助過,卻被無視了。
我深吸一口氣,「他們纔是辛徇不幸的源頭。」
「別鬧脾氣,他們聯繫不上你會擔心的。」
「確實會擔心,擔心找不到冤大頭,替死鬼。」
施野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說,這超出了他一直以來的認知,欲言又止,神情也嚴肅起來。
他想和我講道理。
一個從沒喫過人間疾苦的人,講出的道理輕飄飄的,永遠落不到地上。
「怎麼可能會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他義正辭嚴。
「我記得你哥哥在生病,這種關頭怎麼可以棄之不顧?如果遇到困難,我會幫你,你不是一個人。」
他循循善誘。
可我始終沒有搭腔,不爲所動。
施野大概覺得我簡直不可理喻,驀地生起氣來。
「辛徇,你變得越來越不像你了!」
「怎麼不像,哪裏變了?」
「你以前很樂觀,很溫柔,總是對我笑,從來不會這樣和我說話。」
我點點頭,「那現在呢。」
「情緒不穩定,總是生氣。」
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越說越快,「冷漠,陰陽怪氣,沒良心……」
我全程平靜地聽着,沒有反駁一句,只在他聲音減弱到聽不清時打斷他:
「施野,你喜歡辛徇吧?」
他像是被人掐住脖子,連那點微弱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依然不願意承認。
不願意承認對一個男人動心?
還是不願意承認對一個階級之外的男人動心?
施野疾聲數落缺點時,這具身體沒有一絲反應。
辛徇已經徹底不在了。
我沒有追問,朝他笑笑。
「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
「晚宴之後,我會告訴你原因。」
-15-
大概小丁不在,我被當作施野的助理,宴會上沒什麼異樣目光,倒也自在。
不喜歡喝酒,基本都是施野在喝,幾輪招呼下來,明顯感覺他的腳步虛浮不少。
「你沒事吧?」
他含糊應了一聲,「車裏有解酒湯。」
車裏不僅有解酒湯。
一開車門我就聞到了濃郁花香,心念微動,繞到車尾打開後備箱,果不其然看到滿滿當當的鮮花。
有所預料,但還是驚訝了下。
他竟然想把我的坦白局,變成告白局,還打算用這種爛俗的方式。
真麻煩。
在這種情境下告訴他真相,也夠殘忍的。
我閉了閉眼,將後備箱關上。
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從保溫箱裏拎出解酒湯上樓。
推開休息室的門,濃濃酒氣襲面而來。
我不自覺皺了眉:「我才走多久,喝那麼多?」
室內一片昏暗。
剛摸到開關,一旁沙發上低沉出聲:「別開燈。」
動作倏然定住。
走錯房間了,裏面不是施野。
是……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心臟幾乎快跳出胸腔。
藉着門上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看清了躺在沙發上的男人。
閉着眼,眉頭緊鎖,臉上疲倦和不適交織。
梁忱創業時喝傷過胃,被我兇過後一直很注意,不會喝多。
現在這麼濃的酒氣是喝了多少……因爲梁氏遇到的危機嗎?
竟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我剋制不住抬手,想和以前一樣撫平他眉間的山壑。
此刻他不清醒,此處沒有別人。
不會有人知道,讓我趁人之危一次,就這一次……
還沒碰到,梁忱忽然動了動。
手僵在半空,遇到巨大阻力,再也不能向前一釐。
差點,就犯錯了。
再喜歡,再放不下,他都已經是別人的男朋友。
我到底在做什麼……
咬咬牙,強迫自己轉過身。
剛走出一步,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悶哼,像在喉間滾了滾,卻壓抑着沒有出口。
我杵在原地很久,突然反應過來,他在唸一個人的名字。
「s……吉……
「時吉。」
大腦轟的一下,渾身血液剎那凝固。
身體和靈魂同步顫抖。
他在……叫我。
-16-
梁忱依然沒有清醒。
我蹲在沙發邊,屏息等了很久。
他沒再出聲,呼吸漸沉綿長,似乎睡着了。
我摸摸胸口,悸動慢慢平息,生出點苦澀餘味。
想什麼呢,是幻聽啊。
目光細細描摹他的眉眼,高挺鼻樑……
領帶似乎太緊,看起來卡得難受。
我再度伸手,這次動作很快,怕自己後悔,趕在道德感反應過來前,替他鬆了領帶,解開了最頂上的紐扣。
食指不可避免地觸到皮膚,醉酒後體溫高了不少,熱意沿着神經爬上臉,臉也跟着熱起來。
收回手,內心掙扎兩秒,將指尖輕輕點在自己脣上。
緩慢摩挲。
一室安靜。
手機鈴聲響得猝不及防。
我飛快調成震動,將亮度劃到最低。
動作再快,還是驚擾到了梁忱。
他皺了皺眉,含混不清地呵斥一聲:「出去。」
寵物店裏的他氣場全開,此刻明顯虛弱不少。
我見過他最脆弱的樣子。
衣衫凌亂,下巴胡茬青灰。
跪在病牀邊,哽咽着求我別走,別留下他一個人。
腦中兩道聲音開始打架。
抱在懷裏的解酒湯還溫熱着,施野等着喝。
別留下他一個人。
休息室是公共的,待會兒可能有人會進來。
別留下他一個人。
梁忱有交往的男朋友,他很討厭現在的我。
……別留下他一個人。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迅速做好決定,給小丁發了則消息,將手機揣進兜裏。
「梁先生。」我壓低聲線,溫聲道,「您點的解酒湯到了,我扶您起來。」
梁忱濃密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眼神迷離朦朧,顯然還沒從醉酒的混沌中醒過來。
「我沒點。」
「嗯。」我擰開湯罐蓋子,輕聲道,「許先生點的。」
壓抑酸澀的說辭,不知爲何反而激起了梁忱的反抗,他一揮手:
「讓他滾!」
熱湯撒了出來,我不知道他和許沛發生了什麼,忙連聲改口:「抱歉,說錯了,是我點的。」
他安靜下來,漂亮失神的眼睛望過來,「你是誰?」
我趁機扶起他,坐到他身後,環擁住他的後背。
「喝完告訴你。」
忘拿勺子,我一手墊在他的下巴,一手拿着湯罐,仰頭自己先喝了兩口。
溫度正好,不甜也不苦。
遞到梁忱脣邊,他乖乖地喝了。
我放下心,習慣性地拿手背輕輕揩去他嘴角淌下來的湯液。
很和諧。
和以前許多個夜晚一樣,他喝多,我照顧,然後醒來罵他一頓。
解酒湯永遠喝不完就好了。
這裏永遠沒人打擾就好了。
神經被久違的近距離接觸麻痹着,因此在手腕被大力扼住時,完全沒能反應過來。
猝不及防,天旋地轉。
砸落在厚重地毯上的湯罐咕嚕嚕滾出去,停在某個角落。
房間徹底沉寂下來,只有兩道交疊的急促呼吸聲。
他一向對陌生人很緊惕,我早該預料到的。
雙手被壓在頭頂,後背沙發皮革上還有梁忱躺過的體溫,很熱。
壓在身上的更熱。
我確信自己的臉隱在陰影裏,他看不真切。
ƭű̂₉但還是緊張得全身緊繃。
「誰派你來的?」
我愣了愣,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要害他嗎?
沒得到回答,梁忱逼近一點距離,「給我喝的什麼?」
「解、解酒湯。」
「真以爲我醉了?」他冷呵一聲,「上次沒得逞,還想故技重施?」
剛纔的順從,是假的。
他沒喝。
他被人下過藥。
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麼……
手機冷不丁震動,嗡鳴聲不大,在這個幽靜空間存在感卻極強。
「你的僱主?」他一手繼續壓着我的手腕,另一隻手摸向我的褲兜,「就這麼迫不及待確認成果麼?」
這個新號碼,聯繫人除了施野,就只有後來加的小丁。
不管是誰,都不該被捲進來。
我奮力掙扎,「沒有人僱我,我只是一個……一個服務員。」
掙扎的力氣微不足道,他蠻力伸進口袋,骨感指節屈起,抵在腹股溝,激起一陣酥麻。
簡直麻到了骨頭縫裏。
好奇怪,怎麼越來越熱了。
不是梁忱的體溫,是我的。
他將手機遞到我面前,冷聲命令:「解鎖。」
我趕緊閉眼。
梁忱試了兩次,大概反應過來,鬆開鉗制,轉而掐住我的下巴。
「把眼睛睜開。」
我咬牙沒動,炙熱氣流拂過臉頰,他笑了:
「跟我耗,行。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睜眼。」
在這樣的緊迫情勢裏,我很不合時宜的,想起上輩子最後那段時間。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決定給梁忱做死亡脫敏。
悄悄拔掉心率監測,閉眼屏住呼吸,全身繃緊。
在他顫抖着探我鼻息,崩潰大叫醫生時,又猛地睜眼對他笑起來:「哈哈,騙你的。」
裝死了好幾次,每次他都上當。
一次演得太過,等到醫生來了才睜眼,梁忱將頭抵在我的肩上,眼淚掉進空蕩蕩的病號服裏。
「別這樣,時吉。
「我每次都會當真……
「但你能發誓,每次都在騙我嗎?」
我不能發誓。
我們都知道,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次,梁忱等不到這句話。
梁忱永遠無法脫敏。
我睜開眼,迎上他的目光。
聲音很輕。
「我沒有這個本事,梁總。」
-17-
大概酒精鈍化了他的反應。
他怔了很久,等到解鎖的手機再次暗下去,才回過神。
屏幕重新點亮,刺眼白光映在他臉上,輪廓分明的臉尤爲冷峻。
手機格式化過,能看的東西寥寥無幾。
他很快將手機丟還給我,我拿起,看清了施野的消息。
【我靠,你怎麼不接電話,帶着解酒湯去哪兒了??
【你沒喝吧?你沒喝吧?!!快回我消息!!
【小丁這混小子,說實在看不下去,要給我加把勁,在裏面加東西了啊啊啊啊啊……】
……
頭有點暈。
一堆字在眼前飄來飄去,怎麼都無法聚焦。
原來真的下藥了。
我喝了多少來着?
腦子轉得很費勁。
兩口,對,只有兩口。
應該問題不大……
「所以這是給施野的?」
「對,我走錯房間了。」
梁忱居高臨下睨着我,「房間走錯了,名字也叫錯了?」
名字……
剛纔梁先生、梁總都叫了,沒法否認。
「……沒叫錯。」我咬了咬下脣,壓抑住身體裏一波波的熱意,「您醉得更厲害,身邊也沒人,想順手幫一下。」
「順手。」他重複。
「……對不起。」
「又對不起,這次爲了什麼?」
理智逐漸被熱意衝得崩盤。
難以啓齒的地方出現了難以啓齒的反應。
我呆滯了幾秒,臊得眼眶發熱,「梁總,您能不能……先放開我。」
「放開你,然後呢,去找施野?」
腦海瞬間浮現滿滿一後備箱的花,還有副駕駛座上的奢侈品禮盒。
我搖搖頭,「不去他那兒。」
一個理性被慾望蠶食,一個剛明確自己心意。
湊在一塊兒,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不可挽回的事。
「那去哪兒?」
梁忱周身那股尖銳鋒利的攻擊性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壓迫感。
幽暗光線裏,他凝視着我,像豺狼窺伺自己的獵物。
「去醫院,或者回家。」
口腔裏開始分泌口水,我嚥了又咽,明白不能再這麼待下去。
身體在失控了。
「梁總,我對您真的沒有惡意,求求放過我,我改天登門道歉好不好?當、當然,如果您不想再見到我,我明天就買機票離開……」
梁忱突然打斷我:「你叫什麼名字。」
第二次被問這個問題,我徹底沒了插科打諢的勁兒,老老實實回答:「辛徇。」
「哪個 xun?」
呼吸粗重起來,我努力剋制,才堪堪穩住聲線,「雙人旁……十天的那個旬……」
「噢。」
梁忱沉吟片刻,冷不丁問:「你家裏人對你不好?很少有人給兒子取這個名字。」
混沌大腦猛地一個激靈。
分別太久,竟忘了他是多麼敏銳的人,謊言在他眼裏無處遁形。
「回答我,答到我滿意就送你去醫院。」
「是……不太好。」
我小口小口喘息,斷斷續續地概述了一下辛徇的家庭環境。
不敢細講,殘留的記憶不完整,怕經不起推敲。
梁忱認真聽着,話鋒一轉:「你進梁氏多久了?」
「我……」
大腦一片空白,完了,我不知道。
他完全不給我思考的時間,不依不饒地繼續審問:「你的上級領導是誰?當初是誰面試你的?上一份工作在哪裏?爲什麼來梁氏?」
熱意變成冷汗,洇溼了後背衣料,黏膩地緊粘在皮膚上。
身體這個狀況,我無法分心確保對話滴水不漏,只能牽強地轉移話題。
「梁總,上次的會議出問題了嗎?對不起,那時候我……我家裏出了點狀況,心煩意亂,所以有些消極……」
「哦?那通電話是家裏打來的?」梁忱輕笑一聲,「我看你拉黑人挺積極的。」
他這一笑,身體裏炸開一鍋沸水,反應迅猛到天靈蓋發麻。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咬破下脣也沒能將呻吟咽回。
我想哭了。
就兩口……
小丁下了致死量嗎?
「我……我真的沒有被收買,也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我發誓。」
梁忱垂眸,「你發誓。」
我嗚咽出聲,「我發誓。」
他又直直地凝視我很久,薄脣輕啓:「你有沒有對不起我,我說了算。」
說完,他撥出去一個電話。
再然後,我的意識斷片了。
-18-
醒來在醫院,單人病房。
吊瓶裏的水還剩一半,算了算時間,大概暈了一個小時。
身體總有微妙的異樣感,像覆了層潮溼的苔蘚。
那裏有點……敏感。
以前和梁忱折騰得狠了,癱着不想動,沒及時洗澡也會有這種感覺……
但眼下衣衫平整,皮帶也安然扣着,腰不酸腿不疼,大概……後遺症?
沒經驗,上輩子我也沒中過這種猛藥。
又默默躺了一會,想起還沒回施野,趕緊掏出手機。
點亮屏幕,比滿屏的未接電話先撞進眼球的,是時間。
竟然已經十一點了!
意味着我至少暈了三個小時。
心裏湧起不安,對這三小時,我毫無印象,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揪着頭髮苦苦回想,只得到一片空白。
算了,至少還活着。
正想給施野回個電話,門把手忽然被人按下。
我一怔,條件反射揣起手機閉上眼。
外面的人沒能進來,許沛急匆匆的聲音打斷了開門的動作。
「多出來的那筆消費,查到了,是施野。具體什麼情況,可能還得問一下他本人,也許是服務員搞錯了。」
消費……
我遲鈍地想起來,之前拿原來的賬號結了一次賬。
梁忱應酬很多,本以爲他不會注意到這一筆,沒想到不僅注意到了,還特地去查了。
「知道了。」
梁忱回應淡淡的。
「都說了我不會擅自亂刷。」許沛很委屈,「你還和我發那麼大火。」
門外默了幾秒,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像衣物摩擦。
「別這樣……在外面。」
「好啦,我很好哄的。」許沛的語氣又輕快起來,「梁董下午說想見見我,我不敢,拖着沒去,你陪我好不好?」
外頭又安靜了好一會,梁忱鬆口答應。
「現在去吧。」
兩人腳步聲遠去很久。
我蒙着被子,眼前一陣發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憋着氣,忘記要呼吸。
比起直面兩人擁抱,這樣讓人無限遐想的曖昧,似乎更扎心。
接吻了嗎?
至少也擁抱了吧。
現在還一起去見家長。
馬上能得到家人的肯定和祝福。
我一輩子都沒得到的東西,許沛輕輕鬆鬆就得到了。
自詡親情觀念淡泊,不屑梁忱以外任何人的認可,嘴硬而已。
好嫉妒。
好嫉妒啊。
吊瓶的水沒有掛完。
我拔了針,連針孔都顧不上按,逃似的離開了醫院。
-19-
施野給我安排的住處在他家旗下的酒店。
好壞參半。
好在安全,辛家人絕對找不到我。
壞在他不打招呼就能直接刷卡進來。
施野進門時,我剛洗完澡。
只裹了一條浴巾,正在吹頭髮。
我緊急披上浴袍,「能不能先敲門?」
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喉結滾動了下。
「我開的房,爲什麼要敲。」
繫腰帶的動作滯住。
我抬起頭,皺眉不悅,「住進你的房,難道就變成你的所屬物品,不需要尊嚴了嗎?」
施野愣了愣,隨心所欲慣了的人,難得喫癟,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行行行,下次進來前敲門。」
……
算了,心累。
我也沒有必要糾正他,敲門不光是提醒,更是徵求許可。
「這麼晚什麼事?」
「你還問我什麼事?」
他看起來相當不爽,「不是要告訴我改變的原因嗎?結果消失了一整個晚上,電話不接消息不回,耍我玩?」
「沒有故意不回。」我停頓幾秒,決定保留部分事實,「我去醫院了。」
「醫院?」
施野睜大眼,視線掃視一通,最後落在我青腫的手背上。
「你哪裏不舒服,現在呢,怎麼不住院,要不要再仔細檢查一下?」
他的關心很真切,但一串問題問得我頭疼。
我捏捏眉心,「問你的小丁去,到底下了幾包藥,我試了兩口直接不省人事,幸好沒給你喝。」
施野的臉頓時紅了。
「哦……你真喝了……那、那……」他結巴了半天,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變了臉色,聲音緊繃,「你不省人事,怎麼去的醫院?」
我扯過被子蓋上,「嗯……有人送我去。」
「誰?」
「已經半夜了,我很累很困,明天和你說行嗎?」
「誰?」他寸步不讓。
……
施野玩世不恭,肆意不羈,但心思很單純,大部分時間很好糊弄。
糊弄不過去的小部分時間,就會狠狠鑽牛角尖。
「我前任……老闆。」
施野音量瞬間高了,「梁忱?你今晚和梁忱待在一塊兒?」
「他喝多了,恰好遇到。」
「他喝多了,你又喝了藥,然後你們待了一整晚,做了幾次?」
……
不可理喻。
「別鬧,什麼都沒發生。」我不想和他多掰扯,冷下臉趕人:「我真的很累。」
「是啊,做一晚能不累嗎?」
他咬牙切齒,上前兩步一把掀開被子,欺身壓下來。
出乎預料的發展,震驚到反抗慢一拍,本就鬆垮的浴巾被扯下,浴袍前襟和下襬盡數敞開,只有腰間繫帶勉強維持着,一條名存實亡的防線。
「施野你發什麼瘋!我都說了沒有!」
「不可能,小丁說如果不……」他咬牙止了聲,大力壓住我的腿,「你給我檢查一下。」
在懸殊體格差距面前,抵抗宛如螳臂當車。
腿被他以一種極爲羞恥的姿勢掰着,我好像砧板上的肉,遭受他翻來覆去的質檢。
又羞又憤,我破口大罵:「放開我!你他媽當我是寵物還是玩具,知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
施野置若罔聞。
目光定在身下,陡然變得凌厲。
發了狠地,用指腹大力搓按我的大腿根。
我痛得抬腳蹬他,反被一把抓住腳腕。
抬起眼,罵聲噎在喉嚨裏。
施野雙眸泛紅,死死盯着我。
「還騙我沒有?這是什麼?」
一串紅痕。
顏色很淺,很新。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不就是你剛剛搓出來的嗎?」
「……不是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抓着大腿的手一點點泄了勁。
他看着我,又好像沒有在看我。
「辛徇。」
兩個字,他念過許多遍,用不同的語氣,不同的情緒。
輕佻,憤怒,不解……
可這次,我竟從他的聲線裏,讀到了濃濃的驚惶,搖搖欲墜,脆弱不堪一擊。
他在害怕。
「你怎麼可以騙我。」
施野再度壓下來,身體沉重,喃喃着。
「你說過,永遠不會騙我的。」
這間套房是古典宮廷歐式風,奢華到有些誇張。
我盯着頂燈繁瑣的綴飾,慢慢冷靜下來。
「我還說過什麼?」
「你果然都忘了。」
他的腦袋抵在我胸口,聲音沉悶。
「你說,會陪我喫三百六十五頓飯。
「你還說,收了我這麼多禮物難爲情,等我生日,要回我一件你唯一寶貴的東西。
「辛徇,我的生日馬上就到了,你要食言了嗎?」
我閉上眼。
頂燈的光依然殘留在眼皮上,一片虛無裏的模糊輪廓,轉了轉眼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捱不到天亮了。
「施野,送我去個地方。」
-20-
後半夜闖墓地對兩人都是人生頭一遭。
施野一開始還生悶氣沉默不語,在我帶他越爬越高後,終於忍不住伸手來拽。
「辛徇,你到底在找什麼?要不我們先回車裏,等天亮再說?」
「找一座墓。」
「誰的?」
我回得直白:「我的。」
「什……什麼?!」
施野驚呼到一半,怕驚擾到什麼似的,緊急壓低聲音。
「辛徇你別嚇我,我從小怕這種。」
我停下腳步,「如果是你喜歡的人,你也怕嗎?」
墓地綠植蔥茂,路燈光線森冷,映照着施野臉上的困惑,有些蒼白。
「我不知道……」
他應該真的不知道。
無憂無慮長大的少爺,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也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
「施野,辛徇應該很羨慕你。」
施野愣了一下,慢慢皺起眉。
「羨慕什麼?你爲什麼要用這種奇怪的說話方式?」
我自顧自說下去。
「他出生不是因爲愛,二十多年的人生裏,也從來沒被人愛過。
「家人把他當哥哥的備用器官,發現用不上,就逼他成爲賺錢機器。
「磕磕絆絆長大,沒有一天是爲了自己活。
「後來他遇到了你。」
施野幾次想插嘴,卻始終沒能出聲,最後閉上了嘴,沉默地看着我。
「你知道撞到你那天,他爲什麼這麼淡定嗎?因爲他深知自己賠不起,就算那時候你讓他償命,他也會說謝謝你。
「可你沒有,你還請他喫飯。
「請他喫了很多頓飯。
「送了他很多禮物。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他受寵若驚,惴惴不安,不知道該怎麼還,把你備註成債主,把你設置成特別聯繫人,每天等你的消息。
「……施野,你是他苦了這麼多年,唯一嘗過的甜。」
施野神情凝重。
他不至於單純到,以爲這是告白。
他在不安,嘴脣抿得青白。
可我很自在,語氣平緩,表情自然。
「痛苦到極致的人是發不出聲音的。
「我能如此坦然地和你講這些事,因爲我不是辛徇。」
施野瞳孔驟然緊縮,張着嘴,擠出沙啞破碎的音節:
「辛徇,別鬧……」
我就這麼看着他,淡聲將已經說過一遍的事實再度道出:
「辛徇已經死了。」
-21-
這一次,毫無阻礙,說得順暢。
辛徇大概已經開啓新的人生了吧。
如願以償地,降生在一個愛孩子的好人家。
像施野一樣,無憂無慮長大。
施野僵硬地定在原地很久,顫聲搖頭。
「別這樣咒自己,辛徇。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喜歡你,要告白,不懂怎麼拒絕?」
他摸上我的臉,掌心冰涼,指尖發抖,「你可以直說,我不會怪你,也不勉強你。」
「我確實是爲了拒絕你,才選擇告知真相。我和辛徇很不一樣。」
我不動聲色後退一步,他的手就這麼滯在半空。
「你早就察覺了,不是嗎?」
墓地寂然無聲,似乎連風都繞開了這片山頭。
「那你……是誰?」
遮蔽月亮的雲層散去,月光傾瀉而下,視野一點點明亮起來。
他看清了我們面前的墓碑。
時吉。
以及立碑人,梁忱。
「雖然我們沒見過,但你的圈子應該提起過我。」
他一看就不信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於是我簡單幾句將重生的事帶過。
他確實一句都沒聽進去。
面色鐵青,死死地盯着墓碑。
「梁忱,又是他。」
他狠狠咬了咬牙,「早就聽說他在搞歪門邪道,神神叨叨你會回來,你們兩個人把辛徇害死了對不對?」
梁忱篤定我會回來?
我有一瞬恍惚。
……應該是頭兩年吧。
那時候剛託完夢,他也還沒放下我。
反正,都過去了。
我抬起眼,看向眼前這個一臉崩潰,青筋暴起的男人。
他朝我咆哮:「鳩佔鵲巢,你他媽把我的辛徇還回來!」
聲音傳了很遠,遠處棲鳥撲簌簌振翅高飛。
「害死?
「害死他的,有索取無度的家人,把他當老好人不斷分配工作的上司,看不到希望的人生,還有……
「施野,你難道不清楚,他想送你的是什麼嗎?他唯一寶貴的是……」
我抿了抿脣,很輕地笑了一聲。
還什麼都沒說,施野卻像被抽走全部力氣一般,瞬間頹然。
他相當清楚。
但那時的他看不上,不屑一顧。
來自一個窮酸的,乾癟又瘦弱的,男人的……
「真心吶。」
-22-
施野踉踉蹌蹌下了山。
我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前,獨自坐到天明。
太陽昇起後,周圍的一切都像活過來般,沒了半分森冷。
刻在碑上的名字顏色鮮亮,沒有褪色。
我伸手摸了摸,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誒,你幹嘛的?」
扭過頭,是墓地保潔員。
他一臉警惕,「想偷東西?」
有點好笑,墓園有什麼好偷的。
撐着膝蓋站起身,卻見他往我碑前放下一個食盒。
「這是什麼?」
「木薯糖水。」
一晚沒睡的大腦轉得很慢,「木薯糖水?」
「是啊。」他不耐煩地打開蓋子,聞了聞,「還好沒餿。」
腦子依然沒轉過彎,「什麼意思?」
他隨手拍了張照,又把東西收起來。
見我還杵着,屈起食指在「梁忱」二字邊叩了叩,「喏,這個大老闆,每天都要換祭品,他沒空的時候,就給錢讓我擺。」
我呆住了。
「每天?」
「是啊,沒見過吧?有錢人要求就是多。」
思緒很亂,很多想法一閃而過,什麼都抓不住。
最後,我直愣愣地指指他手裏的食盒,「我可以喫嗎?」
「哈?兄弟,不至於不至於,這都放了好幾天了,別喫壞了。」
「不是每天換嗎?」
「這不最近他都沒空嘛,我偷下懶,省點錢,反正人都死了,又嘗不出好壞,感動感動活人罷了。」
我沉默了。
他大概也發覺自己的糊弄不太厚道,連忙找補,「現在天氣冷,放幾天也沒事,夏天我可不敢偷懶,那果汁冰絕對得買新鮮的。」
見我還不吭聲,他又問:「看你年紀輕輕的,怎麼做起流浪漢了?要實在餓,下去跟我對付兩口。」
我學着他的樣子,屈起食指,在「時吉」二字邊叩了叩。
「我。本人。」
-23-
回酒店睡了個昏天黑地。
醒來已經是傍晚,落日餘暉,黃燦燦的,忽然很想喝糖水。
慢吞吞起牀,期間數次點進施野的對話框,他沒有回任何消息。
我退還了他的錢,感謝他的幫助。
承諾在一個月內找到工作搬出去。
想再給他發一句,提醒他收錢,打到一半又清空了輸入框。
算了,給他一點時間。
沒去高中門口的糖水鋪,就近找了家坐下。
慢吞吞嚼着,又想起早上的事。
梁忱那麼做是爲了什麼?
一個人能做到愛着新人的同時,深情緬懷舊人嗎?
直到一碗糖水喝完,我都沒有得出結論。
在街上蕩了一圈,一對小情侶從電影院出來,女生攬着男朋友嗚咽:「丸辣,最後那一下好恐怖,今晚得做噩夢。」
男生嘿嘿笑:「那今晚別睡了。」
倆人嬉笑着走遠,我停下腳步。
大概爲了慰藉我的亡魂,讓自己不再做噩夢吧。
……其實說服不了我自己。
但我得找個理由搪塞住找他的衝動。
好想見他。
好想不顧一切地把他搶回來。
做噩夢又怎樣,乾脆兩人做一晚別睡了……
我搖搖頭,將這個瘋狂的念頭甩出腦袋。
抬腳走出兩步,大腦莫名嗡的一聲,腳步慢慢停下。
身側有一塊巨大的落地窗,燈光一暗,和鏡子無異。
它映着我。
也映着街對面,死死盯着我的三人。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纔糖水鋪裏,他們也在。
心頭一緊,我撒腿就跑。
這裏離酒店有段距離,街上稀稀落落,也看不到一輛出租車。
我掏出手機,給施野打了個電話。
響了五秒,被掛斷。
再次撥過去,已關機。
操。
正想撥給小丁,手機突然脫力從手裏甩了出去。
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
直到整個人摔在地上,後背的悶痛才驟然炸開。
痛得耳鳴眼花。
「抓到了。」
身後男人吹了個口哨。
-24-
辛徇父親借了高利貸。
他找不到我,放貸的人卻有辦法找到我。
這手段真有意思,全天下被拐的孩子都可以試試借貸不還,他們總能找到親生父母。
不過眼下,着實不是想地獄笑話的時候。
我被他們壓制在小巷裏,艱難開口:
「誰借的找誰,和我沒有關係。」
面前的男人冷笑一聲,劃開手機,點開一條視頻。
鼻青臉腫的辛徇父親說話含糊,血沫從缺失的牙齒間迸出:
「我真沒錢。
「你們找我兒子他弟弟,他有錢。」
畫面外有個男人出聲:「他也沒錢怎麼辦?」
「那就賣腎賣血!總能變成錢,隨便你們處置!」
最後那句話迴盪在小巷裏,我盯着屏幕,乾巴巴笑了一聲。
「你他媽笑什麼?」
一巴掌打偏了腦袋,我頂了頂火辣辣的腮幫子,又笑一聲。
「我兒子他弟弟。哈哈哈,你們不覺得好笑嗎?」
他們不覺得好笑。
我慢慢垮下嘴角。
不能死在這裏。
我的重生,是我的堅持,金子的助力和辛徇的退出共同作用,才艱難如願的。
「多少錢?」
「一百六十個。」
還好,施野轉給我的錢夠覆蓋,他現在不理我,轉賬也沒收,大概率會自動退回,只要等到……
「加上利息,三百二十個,今晚就要。」
……
操。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
「讓我打個電話。」
「想幹什麼?少耍花樣。」
「……他媽的我借錢啊。」
語氣差了一點,臉上又被扇了一巴掌。
施野的電話依然關機。
我咬了下脣,打給小丁。
電話接通,我頓時看到了希望,可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頭冷冷出聲:「辛徇,老闆受傷了,你能不能別打來了?」
「受傷?」
「都怪你。」小丁替自家老闆抱不平,語氣惡狠狠,「你真是沒良心。」
電話再次掛斷。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訴求,但țṻ₂看情況,說出來小丁也不可能幫我。
「你他媽繼續打啊!」
「……再打也不會接。」
「那就一直打到接!借不到錢,你知道後果是什麼。」
沒人可以打了。
辛徇這邊再無人脈,我自己這邊,過了五年,也不可能想得起以前朋友的聯繫方式。
除了……
除了梁忱。
他的號碼,我倒背如流。
要給他打嗎?
他會接嗎?
上次醫院不告而別,應該更討厭我了吧。
可如果這真的是我重生的結局,至少最後時刻,我想聽到他的聲音。
鈴聲只響到第二秒。
接通了。
那頭沒出聲,我緊張地嚥了下口水,突然不知該稱呼他什麼。
糾結再三,一句「梁總」還沒出口,他突然問:「你在哪裏?」
我愣了一下,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只甩給我兩個字,「先借。」
梁忱直接接上了話,沒有一絲猶豫。
「可以。不要動他。」
我徹底愣住了:「梁忱……」
通話界面只有一串冷冰冰的號碼和時間。
可我卻彷彿透過屏幕,看到了他。
看到了我們。
看到他站在玄關,和睡眼惺忪送他上班的我道別,臉頰上的吻總是不受控地流連到脣上,變成無力抵抗的深吻,最後在我的埋怨裏,他笑着親親我耳垂:「等我回來。」
看到他不得不暫時離開病房,去給我拿飯拿藥,或者清洗換下來的衣服,或者諮詢醫生,或者去求神拜佛,眼神眷戀,語氣裏帶着哀求:「等我回來。」
小巷的風呼呼吹過。
梁忱的聲音在電磁處理後,帶着隔世經年的味道。
和過往的無數次重合。
「等我。
「時吉。」
-25-
我該不會已經被兩巴掌打死了吧?
難道我壓根還沒醒,還在酒店,做美夢呢?
可梁忱氣喘吁吁地趕來,告訴我,我還活着,這不是夢。
他亮出了身份。
也拿出了錢。
「有一個條件。」
那夥人看出梁忱身份不一般,舉手投足間都多了幾分尊重。
「您說。」
「以後他家人的事,不可以再找他。」
他們收錢辦事,自然也會審時度勢。
遇上能撈好處的強硬角色,迅速軟了態度:「沒問題。」
「但該給他家人的教訓,一點都不能少。」
幾人面面相覷一番,再次回應;「當然沒問題。」
直到巷子裏只剩下我和梁忱,我依然呆呆地立着,無法回神。
臉頰上傳來溫熱觸感,梁忱緊皺眉頭,輕輕摸了摸。
「操,你剛纔怎麼不說被打了?」
我不敢動。
「梁總……」
梁忱眉頭鎖得更緊。
「你叫我什麼?」
我不敢吭聲了。
「不是挺會罵,挺會說的嗎?怎麼啞巴了?」
他冷呵一聲,「不僅變啞巴,還變混賬了,欺負完我就跑,我找了你一天一夜,施野那傢伙還死活不肯透露你的位置,是不是想急死我?」
腦子亂糟糟的。
他在說什麼?
宕機。
完全處理不了。
我看着他嘴脣翕合,只覺得很好親。
可以親嗎?
梁忱注意到我的視線,止住話頭,抿了抿脣,「先去車上,臉都腫了。」
我沒動。
他微不可察地輕輕嘆口氣,抬起我的下巴,低頭吻了下來。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一邊下意識抬手推他,一邊控制不住地回應。
「不、不行,你有男朋友了……」
梁忱身體頓了頓,後撤一點距離。
他應該來得很匆忙,黑色大衣裏露出的是家居服衣領。
皺巴巴的,擠作一團。
「時吉,你的離職申請表,我沒有簽字。
「男朋友的離職申請,也沒有。
「我說過的,我只要你。」
-26-
梁忱開的以前那輛銀灰色的車。
見我發怔,他伸手拉開車門。
「門都不會開了?」
我的聲音很輕:「我以爲你換了。」
「不想被別人坐,平時不開。」
他從車載冰箱裏拿出一瓶水,我順手接過,擰開喝了一口。
梁忱愣了愣,忍不住笑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不能喝嗎?」
「能。」
他又拿出一瓶,抬手輕輕貼在我被扇腫的那側臉頰。
「嘶——」
「痛?」他立刻撤開,「還有哪裏痛?給我看看。」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Ṭû⁹」
我不知道。
大腦很混亂。
現在是什麼情況?
發生了什麼?
他爲什麼認出了我?
他和許沛什麼關係……
明明我想念的人就在眼前,我渴望已久的觸碰擁抱接吻都一一實現。
我卻什麼都不敢問。
膽小鬼在幸福到來時,只會惶恐不安,害怕幸福一觸就碎。
梁忱俯身在我頭頂親了親,「沒事,我們先去醫院,慢慢來。」
他替我扣好安全帶,坐進駕駛座。
我側過頭,看到後視鏡下懸掛的小葫蘆。
拇指大小,當時和梁忱逛夜市時挑的。
車廂裏一切都沒有變,只有它的顏色變深許多。
五年的時光終究留下了痕跡。
梁忱注意到我直愣愣的視線,但貼心的沒有多問。
在醫院做完檢查,他說要帶我回家。
家。
這下我忍不住問:「不是賣了嗎?」
病重時每天都在燒錢,梁忱公司資金鍊運轉困難,他掏空積蓄,抵押賣掉了我們的房子,一切籌錢方法都試遍,儘管最後都打了水漂。
「買回來了。」
拉開門,我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一切都沒變。
一切都回來了。
可我站在門口,遲遲沒有挪動腳步。
梁忱轉過身,揹着光,看不清表情。
我垂下眼,「我有點怕。」
頓了頓,又輕聲說:「這好不真實。」
梁忱沒吭聲,過了很久,他抬手關了燈。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電梯按鈕的燈亮着。
視野裏只有虛虛的輪廓。
心跳聲、體溫和清淡冷冽的男士香靠近,我被摟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
「現在什麼都別想。」
他低頭親我,從額頭,親到下巴。
我的手被他帶着,從臉,摸到胸膛。
「先感受我,我是真實的嗎?」
指尖觸到的溫度,是他主動給我的。
不再是顧忌着隨時有人打擾,梁忱隨時會醒,倉皇偷來的。
我捧住他的臉,將腦袋埋進他的頸窩。
深深吸氣,「梁忱。」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很快用力回摟。
「嗯。」
「我回來了。」
「嗯,回家了。」
-27-
家裏的陳設還是之前的樣子。
用品都是雙人份,卻只有一個人的使用痕跡。
我鼓起勇氣:「那許沛……」
梁忱握着鍋鏟扭頭,「什麼?」
勇氣好像鍋裏蒸騰的熱氣,咻的一下就被吸走了。
好怕梁忱說實話,比如兩個都想要,比如許沛在外我在內,他白天我晚上……
更怕他爲了維持現狀騙我。
因爲眼下他說什麼我都會信,哄一句「寶貝我只愛你」,我就會乖乖選擇閉目塞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我……唔,算了……」
他抬手關了吸油煙機。
「不許在牀以外的地方吞吞吐吐。」
我愣了一下,臉飛快漲紅。
「你……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休息室,餵我喝解酒湯的時候。」
原來在那裏露了破綻。
怪不得那時他突然開始審問我。
想起意識斷片的三個小時,稍感侷促:
「你審問了我多久?我都說了什麼?」
「沒多久,只問了一個問題。問你叫什麼名字。」
「哦哦……」
無意識的回答只基於真實記憶,他就是那時候徹底確定了吧。
可梁忱的眼神意味深長,看得我心裏直打鼓。
「我回答了什麼?」
他勾起脣角,「你說,少廢話,先跪下把我伺候爽了再說。」
?
我睜大眼:「啊?」
騙人的吧?
可他的表情不像在誆我。
我結巴起來,「然……然後呢?」
「然後。」
他突然開始解釦子,慢條斯理地露出右側肩膀。
白皙緊實的肩頭,一片青紫。
「某人一隻腳踩着我的肩膀,抓着我頭髮發泄了兩個小時。」
我震驚到一句話都說不出。
傻眼。
完全意料之外的發展。
怪不得醒來的時候……感覺有點……
「當然,不怪你。車裏空間太小了,車壞。我生疏了,我也壞。」
面紅耳赤,感覺連頭髮絲都開始發燙。
我下意識嘴硬:「所以你連我是不是時吉都沒確認,就和我這樣那樣……萬一認錯了呢?」
「不會認錯。」
梁忱走近兩步,微微俯身與我平視。
「除了你,還有誰會……
「這樣折磨我。」
-28-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那許沛呢。」
說出口兩人都愣了一下。
水汽氤氳的曖昧氛圍倏然消散,我回過神。
折磨。噩夢。
其實我一直很在意。
比起梁忱和別人官宣,我更在意他說的噩夢。
「愛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嗎?」
梁忱沉默了好久,沒有否認,「時吉,愛一個人本來就很痛苦。」
我低下頭,心緒又紛繁起來。
橫衝直撞的情緒變成一團亂麻,絞得心口很疼。
我想不通。
重生的意義,難道是讓他繼續受折磨,繼續做噩夢,繼續痛苦嗎?
這難道這也是他想要的?
「這些年,我一直患得患失。」
梁忱語氣平靜,我仰起頭,撞進他幽邃的雙眸裏。
「我怕你和我在一起受委屈,過得不開心,覺得不值得。
「習慣性把你身邊所有男人當假想敵,惶恐會不會有哪一天,你突然發現我不過如此,轉頭愛上別人。
「我總在想,你喫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工作順不順心,情事在表演還是真的覺得舒服。
「好在我們是相愛的,你的回應是我的鎮痛劑。
「你不厭其煩一遍遍回答我,很開心,很順利,很舒服。
「可是後來,你走了。
「這些不安,再也沒人回應。
「我只能一個人把過去每一處細節拿出來反覆回味。試圖找到一點,你不後悔的證據。
「時吉,我找不到。
「你走之後,我每一天都很煎熬。」
話音落下,廚房陷入一片寂然。
誰都沒再說話。
麪條煮幹了,飄起一股燒焦的味道。
梁忱轉身關火,將鍋裏的一團烏黑倒掉。
幾根焦化的麪條粘在鍋底,水龍頭嘩嘩地衝。
我挪動腳步,從身後摟住他。
「梁忱,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過得很開心。」
-29-
梁忱說,許沛的事,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會給我一個解釋。
我相信他,沒有多問。
他的痛苦有了新的形式。
「我怎麼那麼晚才認出你。明明你漏洞百出,我也起了疑心,卻遲遲沒有深究。
「如果早點坦白,我就不會對你那麼冷漠,還動粗。
「也不會讓你……在施野那裏待那麼久。
「他喜歡你對麼?
「晚宴那天,你沒進錯房間的話,是不是就要和他……」
祥林嫂似的,喫飯唸叨,睡覺唸叨,辦正事也念叨。
其實我可以幫他找理由。
什麼梁氏危機無暇分心啦,他不認識辛徇不知道前後反差啦,我剛重生性格不穩定啦……
但我不。
因爲我對此也頗有怨言,委屈不能白受。
進行到一半,我冷不丁哼唧:
「不舒服,沒感覺。」
梁忱立刻停了動作,一臉緊張地扳過我的臉,親了又親,換姿勢賣力到額角沁出薄汗,「這樣呢。」
我壓抑潮水一般的快感,面無表情,「嗯……嗯就……一一般……」
梁忱慌了。
好像進了終面卻眼瞅沒戲的應聘者,慌慌張張地將所有看家本領都掏了出來。
「現在呢?時吉,有感覺了嗎?」
一開始我還能在臂彎裏偷笑。
後來就笑不出來了。
「梁忱,有的,可、可以了……先停……」
求饒被曲解成給臺階。
梁忱壓根不信。
「不用考慮我的面子,時吉,你的感受最重要。」
好不容易消停一會,就聽到他接了個電話。
「嗯,放門口吧。」
我迷迷糊糊睜眼,「你點了什麼?」
他來不及回答,起身匆匆圍了條浴巾就往外走。
回來時端了杯水,壓在我身上,從藥板上摳出一顆藍色的……
眼睛瞬間就睜大了。
「梁忱你瘋啦!」
梁忱喉結上下滾動,喝得太快,水從嘴角淌落,滴在我的小腹上。
簡直激起驚濤駭浪。
我一個哆嗦,大腦拉響警報。
慌不擇路,手腳並用往外爬。
還沒爬出多少距離,就被他抓住腳腕拖回。
滾燙的身體從身後壓下,扭過頭正想抗議,嘴脣被他的吻封住。
下一秒,我感覺有什麼被舌尖推了過來。
苦澀的……半顆。
「一起瘋。」
-30-
再睜眼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我盯着天花板很久,房門被推開,神清氣爽的梁忱將乾淨衣服放在牀尾。
「醒了?起來喫點飯。」
於是我轉爲盯他。
他抿了抿脣,頂着我直勾勾的幽怨視線走過來。
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最後你說的,是真的吧?不是哄我?」
完全不記得最後說了什麼。
不是求饒就是求饒。
「你說,老公好……天靈蓋……憋不住……要去……」
我閉上眼,緩緩把滾燙的臉藏進被子裏。
「嗯,真的。」
再嘴硬下去,我大概會累到靈魂再次出竅。
重生局再苦再累,至少不用揹負這麼沉重的軀體。
呼吸突然滯了一下。
腦海中浮起一個橘黃色的身影。
我掀開被子,「梁忱,我能不能再見見你表妹?」
-31-
梁忱安排了一場小家宴。
表妹家,我們三個人,加一隻貓。
「原來是它啊。我說我怎麼會莫名其妙夢到一隻橘貓。」
表妹看着面前沸騰的火鍋,些許出神。
身旁胖成煤氣罐的金漸層踩着她的大腿,扒拉她的筷子。
她低下頭笑起來,在清水鍋爲貓燙了片牛肉,呼呼吹氣,確定不燙後,才放在掌心遞過去。
看到這個畫面,我有些恍惚。
喫火鍋時主人給貓燙肉——金子曾和我叨叨了無數遍。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我無法相信。
它竟從來不是畫面裏的主角。
所講述的一切,也從未屬於過它。
親親抱抱不是它的。
貓條貓罐不是它的。
連金子這個名字,都不是它的。
它好想被愛,好想好想。
於是把自己,幻想成了金子。
昨天告訴梁忱有關金子的事後,他皺了皺眉,「你確定嗎?她從來沒養過橘貓。」
沒養過,但救過。
表妹在銀杏樹下撿到半僵硬的它,送去寵物店救治。
成功治癒後,還積極爲它找了領養。
可領養的小姐姐意外懷孕,她的婆婆揹着她將貓丟棄。
兜兜轉轉,它又回到銀杏樹下。
摸索着,找到了表妹的院子。
「我逗金子的時候經常看到一隻大橘,但一開門,就跑遠了。」
「我沒想到是它。」
她略帶遺憾的嘆口氣,「如果我留下它就好了。」
我扭頭看了眼窗外,天氣很好。
那時的它,就躲在某個角落,呆呆地偷窺着裏頭的一室溫馨吧。
這麼笨的貓,肯定在託夢後纔想起來,這只不過是它爲自己織的夢。
沒有人在等它。
也沒有人給過它承諾。
滿心歡喜地鑽進心心念唸的主人夢裏,只得到一句疑惑:「你是誰家的貓呀。」
一定難爲情極了,所以直到最後,都沒有把臉抬起來。
梁忱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
我抬起眼,看到他眼底的擔憂。
其實沒有很難過,但心頭鬱結着揮不開抹不去的酸澀。
悵然若失。
回家路上,梁忱接了個電話,神色凝重下來。
我猜是公司的事,揮揮手讓他去忙,自己溜達到了附近公園。
看到了那棵銀杏樹。
小騙子貓,這個季節,壓根沒有葉子。
我坐了一會,幻想了一些命運般的相逢。
可惜,什麼都沒有。
只有風呼呼刮過。
-32-
快到家的時候,施野給我發了條消息。
【見見?酒店房間還在,隨時可以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回:【可以見面,但地點我定。】
最後我定在家對面的咖啡店,落地窗一眼就能看到小區門口。
他看起來瘦了。
舉手投足間也沉穩了不少。
「我現在應該叫你什麼?」
我抿了一口咖啡。
「都可以,隨你。但過段時間我會去改名。」
他的手一頓,「改成時吉嗎?」
「沒想好改成什麼。徇這個字太惡毒,沒有人生出來活該給另一個人陪葬的。」
施野愣怔片刻,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對不起,之前高高在上地指責你。」
不想扯這些有的沒的,「什麼事?」
他看看我,又低頭攪咖啡。
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在我耐心耗盡時,終於磕磕巴巴開口:「辛徇,我想知道,如果我早點和你告白,你會答應嗎?」
「你說的早點,是什麼時候?」
他抿了抿脣。
「那天你打電話來,問我想不想要你……」
重生時這個身體的記憶已經七零八落,他現在說的事,我完全沒有印象。
「那時候我正參加酒局,周圍人都在笑話我,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鬼纏上。
「我跟着笑,但其實我不想笑。
「真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我想要你。
「如果那時候,我誠實一點,你是不是就不會走?」
我向後一靠,皮質沙發很冷。
一桌之隔,施野眼睫溼潤,直直地望着我。
「你想聽到什麼回答?」
「我……」
他哽住。
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
辛徇的主動離開不是某一個人造就的。
是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重擔。
或許施野的嘲笑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許不是。
糾結沒有意義。
他早就已經,不堪重負了。
「今天我生日,能不能最後滿足我一個願望?」
見我沒拒絕,他小心翼翼接着往下說,「用辛徇的口吻,對我說一句……我喜歡你。」
有點意外。
既然是生日願望……
我放下咖啡杯對他笑笑,在他緊張的期待中,輕快地道出一句:
「生日快樂。」
……說出口就不靈了。
施野一怔,緊繃的肩頭頹然垮下。
「……謝謝。」
聲如蚊蚋,輕飄飄地消散在空氣裏。
起身道別才發現,落地窗外站着一人。
梁忱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
-33-
解釋得嘴巴都幹了,他還是一聲不吭。
我乾脆也閉上了嘴,不願意搭理就算了。
打開電腦,開始查梁氏最近動態。
施野離開前看到梁忱,低聲提醒我,「他快把梁氏整垮了,你勸他悠着點,一羣老狐狸,怎麼可能讓他全身而退。」
瀏覽了幾則,看得頭大。
乾脆合上電腦,開門見山:「你和許沛發展到哪一步了?」
梁忱正蹙眉劃手機, 聞言猛地抬起頭,一臉驚愕。
「倒打一耙?」
「喲你會說話啊, 還以爲你啞巴了呢。我和施野什麼都沒發生,你們呢?正大光明在公司擁抱官宣,耳鬢廝磨,深情承諾……」
「就抱了那一次, 後來再也沒碰過他,擁抱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騙他入局而已……」
他緊急剎住話頭。
晚了。
我迅速捏住關鍵詞:「什麼局?」
問完想起剛纔瀏覽的一則金融快訊, 「噢,你哄他做了子公司法人, 還用他身份拿到擔保,想害死他啊?」
「時吉。死不了人, 進去待幾年而已。」
「爲什麼?就因爲他私下找我想拆散我倆?」
梁忱捏了捏眉心,放下手機。
「因爲……他偷換了你的藥。」
我的病初期可控,積極治療後卻急劇惡化。
走了很多彎路, 浪費了很多時間, 才發現一直用的靶向藥出了問題。
雖然不是我死亡的直接原因, 但也確實加速了死亡進程。
梁家態度模糊, 只說了一句活該。
然後暗中處理掉了所有證據,無從查起, 無從定罪。
「時吉,唯有這一點, 你不要勸我……」
「誰要勸你了?」
我攥緊手。
「嗎的, 搞死他。」
梁忱提到嗓子眼的長篇勸說嚥了回去,默了默, 忍不住笑起來。
我坐到他腿上,摟住他脖子。
「但我也擔心……」
「擔心誰?」
「你。」
「我?」梁忱掐住我的腰, 「先擔心你自己吧,今天和施野說了幾個字?一個字一次。」
?
-34-
銀杏葉新長出來的時候,梁氏倒了。
破產, 被收購, 流程走得飛快。
新公司名良辰吉時,施野銳評:【好土。】
我不敢和他打字, 只能發表情轟炸泄憤。
許沛涉嫌經濟犯罪入獄, 再出來銀杏葉得黃五次。
有人覺得梁忱真是運氣好爆炸的天才, 直接讓整個 A 市龍頭企業改名換姓。
只有我知道,他爲了這場蓄謀已久的剿殺,潛心計劃了多久。
銀杏葉黃了, 我每天都去樹下轉轉。
可惜依然什麼都沒遇見。
梁忱說,或許已經相遇過了。
砸在我腦袋上的銀杏果, 在我肩頭拉屎的麻雀, 沿着我小腿往上爬的螞蟻……
「是你嗎?」
我摸摸路過的大雞毛,它的主人猛拽着它, 依然擋不住它甩着尾巴撲向我的熱情。
梁忱拉走我:「金毛對誰都這樣。快遲到了。」
公司最大合作商喜得一個大胖小子, 我們趕着去參加他的百日宴。
我忍不住回頭望望大雞毛,嘆口氣。
轉回身,回握住梁忱的手。
等待很無望。
但我也堅信,只要等下去, 就一定會相見。
期待已久的相逢結緣,一定是,對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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