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明月,昭昭我心

我覬覦繼兄的未婚妻多時。
她與我之間隔着天塹。
我祝福她與繼兄百年好合。
她眼色晦暗,扯着我的手腕:「私奔嗎?」

-1-
繼父葬禮那一天,母親泣不能止。
她當着往來賓客的面大罵我是掃把星,剋死生父又剋死繼父。
我那時念高中,尚不知如何反擊,況且我在這世上已沒有別的親人了。
沉默地站在那裏,指尖不自覺地攥緊衣角。
只記得拉着我的手帶我離開的人是何家大小姐,她是繼兄的未婚妻,那時身體還很健全。
她摸着我的頭,輕聲說:「無能的人就是這樣,總是把過錯一股腦地推給別人。她的話,你一個字也別信,知道嗎?」
我點頭,長睫微垂,掩住眼底一覽無餘的悲傷。  
葬禮是繼兄主持的,場面冷淡又嚴肅,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結束之後,母親將我在家裏的物品全部丟出去,我到院子門口時,工人正在給大門換鑰匙。
我站在別墅的圍牆外,看見二樓濃妝豔抹的女人居高臨下,眼裏淡淡涼薄,她似乎總熱衷於看我走投無路的樣子。
這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斜織在我的臉上,寒意侵入肌膚。
我蹲下,把她扔出來的東西一件一件收拾好,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裏,來來回回數次,扔完後,我已經全身溼透。
沒有帶傘,我就這麼淋着雨準備去學校上晚自習。
清越的鳴笛聲從我身後傳來,我下意識側身,貼近路邊一側。
紅色的車停在我身邊,我認出這是何泠的車,於是停下了。
她搖下車窗,精緻的側臉微動,聲音柔和又帶着股不容置疑的擲地有聲:「上車。」
我猶豫了一會兒,彎下身子,仍離她的車窗有一段距離:「謝謝嫂子,我衣服是溼的,前面就快到學校了,而且現在雨不算大,沒什麼事的。」
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伸手擰動車門,下車,替我打開後車座。
她的衣襬立刻便被雨水打溼,我忍不住咬着下脣,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
一路無言。
車子開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這不是去學校的路。
何泠帶着我去了一家商場,先是給我換了身乾衣裳,又帶我去餐廳喫了頓飯。
我看着手腕上的表,低聲道:「還有半個小時到晚自習時間了,可能趕不上了。」
她低頭滑動手機,淡然開口:「你班主任電話給我,我幫你請假。」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冷不丁地,她很直接地問:「你還有地方住嗎?」
我慢條斯理地喫着,不疾不徐地回應:「學校宿舍可以住。」
她的指尖有條不紊地敲着桌子,半晌才道:「我和你哥商量一下。」
其實沒什麼好商量的,她和我繼兄不熟。
飯喫完後,是繼兄來接我。
他一襲黑色西裝,像是剛開完什麼會急着趕回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有些石破天驚:「緲緲,你以後和我住。」
何泠雙手抱胸,肩膀微微向一側傾斜,偏着頭看我,於是我在她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我是坐周漠非的車回去的,他簡單地問了幾句我的近況,側頭瞟了我一眼:「你媽那邊我會對付,你安心讀書,等我處理好手上的事就送你出國唸書。」
窗外的雨開始下大了,雨點噼裏啪啦地敲打車窗,我逐漸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於是閉口不言。

-2-
我有些意外。
周漠非給我安排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裝飾也是按照我從前的居住風格,看得出來,他似乎很早就已經安排了。
我心裏五味雜陳。
手機振動了一下,我看到一條消息——【到家了嗎?】
是何泠發來的。
我將手機握在手心,指尖滑過屏幕,卻沒有回覆。
很奇怪,我的哥哥和嫂嫂往往要通過我這個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人來溝通。  
我告訴何泠:「到了。哥哥還在改方案,應該還是和張家牽扯的那塊地皮的事。」
她那邊息聲,我也準備睡覺。
第二天在學校時,張幼清丟給我一塊口香糖,我訝異地看着他。
他鼓動着腮幫子,囫圇不清地說道:「聽說你和你哥住一起了?」
我眯着眼睛,這消息傳得是不是太快了?
張幼清屁股靠在桌子上,從嘴裏吐出一塊口香糖,捏了幾下,直接往桌子底下黏,然後拍拍手,「嘶」了一聲:「你別急啊,我是聽說的,『聽說』嘛,這東西不保準的。」
我沒有回應。
他又不依不饒地問:「你哥和何大小姐怎麼樣了?明年能喝喜酒嗎?」
何大小姐何泠,他們都這麼叫她,何家家大業大,可她爸媽只有她一個女兒,和周漠非訂婚,很多人都說是我哥高攀。
畢竟周家遠遠比不得何家氣盛。
「還好。明年的話……」我努力想了想兄嫂之間像陌生人一樣客套又疏離的談話,無奈道,「有點夠嗆。」
「哈哈!」他邁着一條腿晃來晃去,興奮地湊近,「有空帶我見見你哥唄,我爹老誇他呢,瞻仰瞻仰風光。」
我抬手扶正被他撞歪的桌子,指了指牆上的鬧鐘,歉意地一笑:「快上課了,回去吧。」
張幼清顯然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懶散地站起身,探出半個身子,「咦」了一聲,驚叫起來:「臥槽!真是何大小姐啊!」
何泠?
我也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朝門外的走廊看過去,走廊盡頭,一個素淨的白色裙影正緩步而行,裙襬隨步伐微微揚起,露出一雙細長纖柔的腳踝。
確實是何泠,我見過她穿這身裙子。
我慢慢地抽身出去,碎步急急踱到走廊,喊了一聲:「嫂子——」
何泠回頭,眼裏綻開笑意,轉身向我走來。
她抬頭看了看我的班牌,輕聲問:「緲緲是在一班嗎?」
我笑着點頭:「嫂子來學校做什麼?」
「給我堂弟送書,還沒找到他教室在哪呢。」
我記得何泠是有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堂弟,叫何天紀,在樓下七班。
「丁零零——」
刺耳鈴聲乍然響起,我呼了口氣,指着她手裏的書:「不是很急的話,下課我幫你送?」
她愣了片刻,摸出手機看了會兒,解釋道:「他說,最後一堂課用。」
我取走書,粲然一笑:「那就沒事——」
余光中瞥見英語老師已經走來了,我低聲道:「先回去上課了,嫂子再見。」
回到座位後,仍然能感受到斜前方來自張幼清時不時好奇的打量。
我只好矜持地朝他笑。

-3-
何天紀很好找。
我把書遞給他時,他剛好從教室出來。
他略微詫異地掀起眼皮,遲疑一瞬,輕聲說:「謝謝你了。」
我「嗯」了一聲後點點頭,轉身就要走。
他又叫住我,招招手示意我往走廊上靠,我湊過去,何天紀朗聲一笑:「你可能得和我一起出去讀書了,我姐已經和你說過了吧?再過幾個月吧?你材料開始寫了嗎?」
我怔了一瞬,上高中以後很多事是繼父處理的,他一直說送我出去唸書,具體還沒定下時間。
前些天周漠非也和我提過,可是沒有說要和何天紀一起。
「還沒有。」
「沒關係,我到時候可以給你發一份我的,你先參考參考。」
我低着頭,失神地盯着他腕上手環,絲線編織的部分細膩而精緻,四葉草形狀的紅玉髓散發着溫潤而迷人的光澤。
思緒紛飛。
何天紀興許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他輕輕抬起手腕,晃動手環,展示道:「挺好看的吧?我姐姐做的。」
「是,我知道。」我朝他拎起嘴角,「那我先回去了,我們回頭再聊吧。」
「好。」 

-4-
晚上,周漠非和我談了很多出國相關的事宜,我一一認真聽着。
茶水的熱氣緩緩升騰,我喝了一口,稍稍潤了潤喉嚨,慢悠悠問他:「你和何泠什麼時候結婚?」
他似是被這個問題擊中,動作一滯,愣了一瞬後,神色才恢復平靜,卻摻雜了幾分僵硬。
周漠非微微偏頭,目光落在我身上,語氣低沉:「問這個做什麼?你專心讀書更重要。」
我依舊不疾不徐:「我怕自己出國後,萬一不能及時回來參加婚禮呢。」
「你別擔心。」他嗓音柔和了幾分,往後一靠,蹺着一副二郎腿,很有規律地抖動,「婚禮可以等你念完書回來再辦。」
「等我回來?」我蹙眉,疑惑地看向他,「那豈不是還要四五年?」
「嗯。」
「何叔叔沒意見?」
他沉默着,眉頭擰起來,臉色隱匿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我不小了——」我抿了抿脣,沒有退縮,站起身朝他走過去,徑直踏入那片陰影,仰頭與他對視,「你不喜歡何泠,是嗎?」
「緲緲。」他忽然笑了,也站起身,比我高了快一個頭,揉了揉我的頭髮,嗓音裏透着幾分長者對晚輩特有的寬容,「你年紀還小,纔會總想這些情情愛愛的事,在咱們家,不要輕易談喜歡。」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
「不過——」周漠非看了一眼窗外通明的燈火,話音一轉,「你以後要是真的有很喜歡的人,哥哥會幫你的。」
他的聲音很溫和,驀地讓我想起了繼父,他們長得也像,這一刻,真讓我有些恍惚。
「很晚了,睡覺去吧。」

-5-
四月初,張家辦了一場宴會,是爲了慶祝那塊地皮的售出。
周漠非帶着我一起參加了。
人羣正中央是一身筆挺黑西裝的張幼清,胸口掛着一條略顯張揚的銀色領帶,稚嫩而青澀,很顯眼。
他看見我之後,遠遠地招手打招呼,接着小碎步跑來。
「林緲!我剛剛還在想,你會不會來呢。」他氣喘吁吁地站定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說,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周漠非,很開心地掰上他肩頭,「周哥周哥!我們好久沒見了,我可想你了!」
他的話總透着一股不加掩飾的坦率和天真,周漠非罕見地彎了彎嘴角,拍了拍他的肩:「等你子承父業,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張幼清哈哈大笑,一路引着我們去正廳。
路上,我無意間瞥見了何天紀,他站在人羣中,身着一襲淡灰西裝,配着暗紋領帶,眉宇間自有一份從容淡定,在和旁人談笑風生。
我下意識便去尋找何泠的身影——
沒找到,心裏掠過一陣空蕩蕩的風。
張幼清不知道什麼時候竄到我身邊來了,小聲道:「聽說你要出國?」
我心不在焉地回應:「應該吧。」
「我以前有個朋友,剛從國外回來,等會兒我叫她過來,你可以問問她細節。」
「不用了,我——」我下意識皺眉,不想橫生一事。
他卻打斷我,興奮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指着臺上正在做報告的年輕女人,她剪着幹練的短髮,身着合身的職業裝,眉目間透露着果敢與自信,站在臺上氣場十足。
「喏,她現在進我爸公司了,看着挺像回事兒的吧?」
我沒來得及回應他,就聽到一聲清脆的破碎聲。
杯子落地,碎片四濺,那是周漠非手上的杯子。
我轉頭,看見他繃緊的臉,微微抽動的嘴角,略顯僵硬的手臂和起伏不止的胸膛。
他手邊是一攤酒液和散落的玻璃碎片。
所幸現場音響開得很大,不會有過多的人注意到這點小插曲。
我從未在周漠非眼裏看過如此鮮豔又如此洶湧的眸色,像是早已死去的羣山驟然綠意萌生,又被壓抑在一場暴雨之下,試圖淹沒這一出新綠。
臺上的年輕女人聲音平靜又沉穩,氣息一靜,立即響起劇烈的掌聲,她對着觀衆深深一鞠躬,臉上掛着未褪去的笑意,是如此熠熠生輝。
當我再次環顧四周時,周漠非已經不見蹤影。
張幼清還在我耳邊嘀嘀咕咕。
「你和……剛剛臺上的人是怎麼認識的?」
「她呀,她叫陳亦涵,之前還在榆城上大學的時候給我做家教,一來二去這不就熟了嘛。」張幼清摩挲下巴,「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我想讓她做我嫂子,你覺得怎麼樣?」
我下壓眼角,試探性問道:「你爸媽會同意嗎?」
「爲什麼不同意?」
「沒什麼。」
我思緒沉沉,既爲自己似乎掀開繼兄隱祕感情的一角而惴惴不安,又有一些從心頭滋生出的不可名狀。
「林緲。」何天紀踱步而來,衣裳修身,光暈打在他臉上,更襯得風度翩翩,「我剛剛就想過來了,你們現在聊什麼呢?」
張幼清先我一步脫口而出:「感情。」
「嗯?」何天紀頗爲愕然,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
「哈哈,我們認識得比較早,剛剛在聊以前的舊事,還蠻好玩的。」
何天紀莞爾一笑:「嗯,我和林緲認識得不算久,所以想請她週末來我家裏喝茶。」
「喝茶?」張幼清挑眉,語重心長地說,「學業緊張啊,不要節外生枝,小何同學,她還是我們班的種子選手呢。」
我想了想,問他:「嗯……嫂子也在家?」
何天紀掖掖嘴角:「在。主要是她來沏茶。」
「好。」
「喂喂喂!你怎麼就答應了?老師不是說要好好學習嗎?」
我和何天紀一同轉頭看向他,神色複雜。
他聲音弱了幾分,苦着張臉看看我,又看看何天紀:「那我也能去嗎?」 
何天紀無奈地看向我。
我在張幼清希冀的眼神中點了點頭。

-6-
週六下午,陽光透過庭院的梧桐樹,細碎的光影灑在石板路上,靜謐而清涼。
何家古色古香的茶室裏,瀰漫着淡淡的檀木香氣。
何泠穿着一身月白色改良旗袍,衣料細膩,折射出微微的光澤。
提壺注水,一氣呵成。
水聲清脆悅耳,細嫩的茶葉在杯中舒展,她將茶杯放在我面前,指尖略一停頓,茶香縈繞間帶着一種不可言喻的安寧。
張幼清靠在椅子上,支着頭,聲音略帶懶散:「大小姐,綠茶太淡了,我還是喜歡紅茶。」
「好,下次給你泡紅茶。」何泠語調溫柔,哄小孩似的。  
他嘟囔着「無聊」,手指有節奏地敲着桌面,抬頭看向我們:「你們今天就是來專門喝茶的?」
「不是啊。」何天紀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潤,「我想讓緲緲和我多熟悉些,畢竟下學期我們可能會一起出國。」
張幼清立刻直起腰板,椅子吱呀一聲,被他拖後了幾寸,他像是嗅到了什麼似的,不懷好意地道:「幹嗎要熟悉啊?現在不就是同學嗎?」
「嗯,他們可能下個學期要一起出國留學。」
「什麼?」張幼清的嗓音震得茶水起波紋,「你們一起出去?什麼關係啊?不會還要做室友吧?」
張幼清急不可耐地看着我,我沒有回應,雙手捧着茶杯遞給何泠,她輕笑着又倒了一杯。
我嘴脣碰着茶杯:「張幼清,你少說兩句。」
一時寂靜。
我起身去了洗手間,出來之後見何泠在門口,不像是要上廁所的樣子,看到我之後努努下巴。
「你覺得天紀怎麼樣?」
我心臟像是漏了一拍,勉強牽起苦澀的嘴角:「挺好的啊。」
「那就好,我希望你們合得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從我嘴裏蹦出來:「你很喜歡我哥哥嗎?」
她搖搖頭,輕聲說:「你哥哥是個很有能力又很端正的人。」
我心底一口氣松下,抬起頭固執地看着她:「我不希望你太喜歡他。」
她摸了摸我的臉,失笑道:「爲什麼呢?」
「他不愛你。」
「他會裝作很愛我。」
她語氣輕柔,平靜得像是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不確定自己此刻是否在抽搐,只記得那是一種連五臟六腑都抽緊的痛:「你會傷心的。」
她張開手,抱住我,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我聽見她哀傷又感慨的聲音:「緲緲啊,世事不是都能如願的。」
我想,我是此刻才意識到她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我來參與。
可我不捨得就此結束。
回去後,何天紀給我看了他寫的個人介紹,字跡清雋,內容也近乎無可挑剔:學術、實踐經歷一一羅列,平衡得不偏不倚,優秀到令人忍不住瞻仰。
「寫得很好。」我由衷地讚揚,抬起頭,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愉悅。
他粲然一笑:「能幫到你就好。」
「謝謝。」
我和張幼清一起回家,一路上,他滿臉不情願地嘰嘰喳喳,像被惹怒的小鳥,忍不住向四周啄來啄去。
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抖着眉毛壓低聲音:「我跟你講啊,這個何天紀看着跟只狐狸似的,你少理會他,不是什麼好人。」
我挑起眼尾看他:「那你覺得何泠怎麼樣?」
「大小姐?大小姐當然好了,人美心善,不過他那個弟弟真不行啊,太陰柔了,我懂點面相,這種人心思都多,不能信。」
「哦?那大師給我看看面相唄。」
他故作深沉地上看下看,手指捏得紛飛,一個字也不說。
我有點忍無可忍:「大師,還沒算好嗎?」
他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會兒屏幕,又像是大徹大悟一般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開口:「看得出你爲人真誠正直,不拘小節,好運可能會來得較晚。做事挺有決心,就是有時候想法多,行動少,所以得堅持纔行。財的話,來了又去,留不住。現在時機還沒到,身體方面的話,脾胃可能有點差,所以要多照顧腸胃,這樣纔不會落下慢性病。」
「……」
這……狗都能中幾條吧?
我搖頭:「大師,一句都不準。」
他氣急敗壞:「那不是我沒算對,是你沒活對!」
「……」
我實在懶得繼續搭理他。

-7-
自從那天宴會上見到陳亦涵後,周漠非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回過家。
他的事我從來不過問,他也不喜歡我過問。
某天晚上,我正準備睡下,手機忽然振個不停,是張幼清發來的幾十條消息。
我點開,看見全是表情包,全是表情包,瘋了一樣地往上刷,堆滿了屏幕。
手機還在振動,他還在發。
本想划走不看了,但本着一定要看到第一條消息的原則,我鍥而不捨地往上翻動。
【我哥表白成功了!!陳亦涵現在真成我嫂子了!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隔着屏幕我也能想象出他得意大笑的場面,我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一會兒想到何泠,一會兒想到周漠非。
不知不覺地,我下意識發出去一條消息:【周漠非知道嗎?】
【啊?什麼意思?周哥應該知道吧,我哥的朋友圈剛剛發了。】
【噢,沒什麼,祝福你哥哥嫂嫂。】
【哈哈哈!也祝福周哥和何大小姐百年好合!】
我覺得屏幕上的字有些刺眼,嘆了口氣,門外重重的敲門聲傳來。
一聲比一聲響,很嚇人,像是在砸門。
我下牀,趴在門口的貓眼上,看見門外確實是周漠非才敢開門。
他渾身酒氣,步履踉蹌地闖進來,已然失去意識,一進門便ṭũ̂²栽倒在地,像一座失去支柱的雕塑。
我好不容易將他扶到牀上,他的臉埋在臂彎裏,喃喃自語。
我站在一旁,透過迷濛的酒氣聽見他反覆念着什麼,嘴脣顫動不止,聲音裏有絕望的纏綿,也有壓抑不住的痛苦。
我大着膽子俯身傾聽,果然唸的是陳亦涵的名字。
周漠非大學是在國外唸的,回國以後從來沒有和人交往過,他在圈內風評很好,一向潔身自好,無論是感情上還是事業上。
在我這麼想着的時候,他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我被他死死鉗住手,用力一壓。
他撕扯着我的衣裳,我驚怒之下抬手給了他重重一巴掌。
趁他安靜下來的一瞬,我從客廳端了一杯水,潑在他臉上。
周漠非幾乎是瞬間清醒,喘了幾口氣,無措地看着我,幾次呼吸之後,才扶着額頭無力道:「緲緲,對不起,我喝得有點多了。」
我沒有說話,他自己脫了外套:「我去洗澡。」
我打開手機,沒有去看張幼清發來的一連串消息,而是徑直找到「何泠」那一欄。
【現在能來接我嗎?】
後來我回憶這件事的時候,難以置信彼時的自己竟然這樣膽大包天又無禮至極。
可是何泠從來都會笑着答應我的任何不合理要求。  
周漠非洗完澡後,穿着浴袍出來,歉意地看着我:「緲緲,你放心,不會有下次了。」
「我不想在這裏住了。」
「好。」他喑啞着嗓子,頭靠在牆壁上,看上去真的很疲憊,「明天我搬出去,可以嗎?」
「我可以在學校住。」
「緲緲,你別這樣。」他的聲音裏終於帶了點不耐,像是壓抑着某種不曾吐露的情緒。
「周漠非,你剛剛是把我當成陳亦涵了嗎?」
這句話是相當不留情面的揭短,我心裏也有些隱隱的不安,甚至沒辦法去捋平這樣浮躁的情緒。
「緲緲。」他慢慢地走向我,有些無力地蹲在我面前,眼睛裏透露出來的是我後來過了很久才能看明白的妥協,可週漠非的妥協不僅是在眼裏,更是在方方面面。
「你很聰明。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作爲大人,還是要懂事的,你明白嗎?爸爸已經不懂事了,哥哥不能再不懂事了,別人都會看我們笑話的。」
我知道他說的爸爸不懂事指的是繼父娶了我母親這件事,周漠非不喜歡我的母親,家裏的關係從小就這麼複雜,他們以爲不說就是沒事,其實我未必感覺不到壓力。 
周家這一代其他的兩支更是沒落到挑不出一個出色的子弟來打理家業,周漠非算作唯一的可造之才。
我對周家沒有太多的歸屬感,可只是這麼遠遠望着,我也覺得他的肩上異常沉重,壓住他的,是他給自己親手鎖上的鐵鏈。
這時候,門鈴響了,我甚至沒有看,直接開了門。
何泠穿着一件很單薄的襯衣,沒有進門,略略瞥了一眼屋內。
我收拾好東西,跟着她下樓。
何泠沒有問我爲什麼,我坐在她的副駕駛座上,原本想要問她認不認識陳亦涵,知不知道周漠非的往事。
話到口邊又覺得沒有意義了,我想到張幼清的話,於是絞着手指,輕聲說:「我也會祝願你和哥哥百年好合的。」
反正下個學期也要出國了,好幾年呢,一時情緒一時天,也許到時候什麼都變了。
何泠專注地握着方向盤,沒有說話,半晌,才輕笑一聲:「怎麼突然說這個?」
「沒有啊,就是想了想之後覺得,你們很般配,會生活得很好的。」
她的車速似乎降了下來,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到停在路邊。
她抬起手,佯裝慍怒地要敲我額頭,最後只是揉了揉我額前的碎髮。  
我只是記得,那天的日記上,我寫了一句話——
何大小姐是我寂寂無聲的高中時代裏,在晚自習間隙仰頭窺見的一簇白月光。  
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8-
可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一個先來臨。  
何泠出車禍那一天,我和何天紀正坐在圖書館裏商量秋天去往大洋彼岸的事。
這幾個月我們已經比較熟悉了,愛好相似,觀點一致,他着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友。
我同他談論着以後,也真的以爲自己的人生要掀開新章了,一篇沒有何泠的新章。
這將會是我對榆城這個地方最後的記憶。
何天紀接電話時,聲音中還帶着一絲日常的輕鬆,但瞬間,表情崩裂成驚懼的碎片,震顫一般地喊出「何泠」的名字。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似乎有什麼在撞擊着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接着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它,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姐出事了,我得趕去醫院。」
他趁說話間隙已經抓起了包,腳步慌亂。
我毫不猶豫地抓住他的手臂,急促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點頭,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拉扯,我們坐了一個小時的車才趕到,到了之後就開始跑上樓。
醫院的等候區裏,我看到何泠的母親,白熾燈散發着慘白的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何母眼眶泛紅,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泛白,眼神死死地盯着 ICU 緊閉的門,眉頭緊鎖,額頭上的皺紋如溝壑般縱橫,她不斷地在原地踱步,鞋底與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裏格外刺耳。
見到匆匆趕來的我們,也只是有氣無力地抬了抬手。
這時,醫生面色凝重地走了出來。
「患者目前的情況不容樂觀,顱內出現了遲發性血腫,可能會對腦組織造成進一步壓迫,我們需要馬上進行緊急處理,準備開顱手術清除血腫,而且患者的肺部也因創傷出現了感染跡象,現在要先穩定肺部情況,爲後續手術提供條件。」 
他的語速很快,卻並不影響這些句子像沉重的鉛塊砸到每個人的心裏。
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一個世紀般漫長。
我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像置身於茫茫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在波濤洶湧中苦苦掙扎,找不到方向。
我們默契地保ţù₉持安靜,即使偶爾出聲,也只是心照不宣的無力安慰。
終於在夜幕降臨時,門被打開,我們立刻圍上去,前方的醫生額上不住冒汗,說話的語氣裏透着一絲如釋重負:「先別太擔心,目前情況還算穩定。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階段,接下來在普通病房繼續觀察。」
何母喜極而泣,連連道謝。
緊繃的弦終於鬆了一鬆,何母要我們先下樓去喫飯,我們實在拗不過。
何天紀和我一同下樓,腳步沉沉,各懷心事。
「林緲,挺晚的了,你要不喫完飯……先回去?」
我搖頭,儘量把話說得清晰又誠懇:「沒關係,我就在這吧,你姐姐狀況還不穩定,多個人搭把手好一點。」
他沒有多作婉拒,只是勉強牽動嘴角:「那好,謝謝你。」

-9-
夜深,只有我和何天紀在病房內。
突然,一陣急促的警報聲傳來,刺耳的鳴響像是尖錐,猛然戳破所有的平靜。
我們兩個幾乎是同時站起,驚愕地對視了一眼。
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一個護士匆匆跑出,神色嚴峻:「患者血氧飽和度急劇下降,心率紊亂,已經通知主治醫生了!」
我呆立在原地,一顆心臟幾乎被劇烈的不安攪得粉碎。
病房外響起陣陣急促的腳步聲,醫生與護士進進出出。
何泠的病牀被快速推了出來,護士們飛快地將便攜式心電監護儀連接到她的身上,儀器上的波形曲線劇烈波動,發出急促的「嘀嘀」聲。
「肺部感染惡化了,低氧血癥加重,必須馬上轉入重症監護室!」醫生快速地喊道,臉上的汗珠順着鬢角滑落,他目光迅速掃向我們,語氣急促而不容置疑,「你們兩個,快去前面把電梯門打開!爭取時間!」
我如夢初醒,反應過來後立刻轉身衝向電梯。
走廊在我的腳下飛逝,身旁的空氣像被抽空一般沉悶,心跳在胸腔裏撞擊得幾乎令人窒息,耳邊只有自己的喘息聲和鞋底踩在地板上的沉重回響。
衝到電梯前,我用力按下按鈕,盯着樓層顯示屏上的數字飛速下降。
電梯門剛一打開,我便用力撐住,拼命將門維持在開啓狀態。
很快,一行醫生護士推着病牀匆匆趕來,腳步凌亂而急促。
「讓開!病牀要轉彎!」護士喊了一聲,我退到一邊,手仍扶着電梯門,生怕它忽然關上。
病牀滑入電梯時,我看到何泠的臉蒼白如紙,脣角輕微顫抖,似乎呼吸都成了一種負擔。
醫生用聽診器檢查她的胸腔,手中還拿着記錄儀的數據打印條,眉頭緊鎖,聲音低沉又急迫:「通知 ICU 準備高流量氧療,再把抗感染藥物劑量調整上去!」
我呆站在原地,看着電梯門閉合,那一刻的「叮」聲彷彿敲在我的心上,所有的氣力像被抽走,我緩緩轉過身,發現何天紀也在門口,他的眼神空洞,手還扶着牆壁,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走吧。」他低聲說,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出本來的音色。
我們回到上午待過的等候區,周圍的世界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罩,聲音、光線都變得遙遠又模糊。
我坐在椅子上,手緊緊抓着膝蓋,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着。
何天紀的肩膀微微抽動,他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但最終還是低下頭,將臉埋進雙手間。
我垂下頭,發現自己也在發抖,甚至比他更厲害。
空氣中瀰漫着消毒水的氣味,刺鼻而冷漠。
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像是被困在一場無邊的夢魘裏,怎麼都醒不過來。
有一瞬間真的在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黴運影響了身邊的人,爲什麼所有對我好的人都要遭遇這樣的下場?
我想起了母親在繼父葬禮那天對我的謾罵,也許她說得對呢,畢竟我從小到大都那麼倒黴。
可是能不能不要讓何泠碰上這樣的事啊?
不管是上帝、耶穌還是佛祖、菩薩什麼的,我求求你們了,我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讓她走,讓她活着,活着就行,我會照顧她,我沒有問題的,讓她活着好不好?
沒有神明應答,它也不會理會一個普通人心底歇斯底里的風暴。
我只是茫然地坐着,在這片被絕望與希望反覆撕扯的空白中,等待着命運的裁決。

-10-
第二天的清晨,醫院的走廊靜謐而冷清,只有時不時響起的腳步聲打破沉寂。
我和何天紀在長椅上度過了一個煎熬的夜晚,我一夜未眠,雙眼佈滿血絲,他偶爾靠在椅背上打盹,卻每次都驚醒。
天色剛泛白,ICU 的大門再次打開,醫生摘下口罩,臉上終於不再是昨夜那樣的緊繃。
「病人情況已經穩定,血氧和心率恢復正常。」醫生看向我們,語氣溫和了許多,「她現在清醒了,雖然還不能說話,但已經可以睜開眼睛。情緒要保持穩定,儘量別讓她有太多心理負擔。」
聽到這句話,我和何天紀都鬆了一口氣,他甚至下意識地扶住額頭。
等到何母從酒店趕到病房時,我們默契地沒有提及昨晚的危機。
病房裏,何泠安靜地躺在病牀上,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目光已經有了些許清明。
她的眼睛微微轉動,看向門口的我們。
何母撲過去,眼淚瞬間奪眶而出,緊緊抓住她的手,輕聲喚着:「泠泠,媽媽在這兒,媽媽在這兒……」
在醫院住了三天後,何泠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但檢查結果依然冷漠無情。
「車禍撞擊時的力度過大,導致雙腿的神經組織受到損傷。」醫生用指尖點了點病歷單上的影像數據,語氣平靜卻透着無奈,「目前來看,她六個月內是無法下地行走的。神經恢復是個緩慢的過程,我們會爲她制定康復計劃,但恢復到什麼程度,現在還不好說,需要一個長期觀察的過程。」
這番話讓氣氛再次沉重起來,何母一時間沒有站穩,扶着椅背才勉強平復情緒。
何天紀沉默着,眼神越發深沉,他想安慰,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隨後,醫生的下一句話更像是一記重錘:「還有一個問題。由於車禍撞擊的位置涉及盆腔,子宮受到了較爲嚴重的損傷。雖然我們已經採取了措施,但未來可能會影響生育能力。」
病房裏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似乎放輕了。
何母哽咽着:「醫生……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醫生嘆了口氣,語調儘量平和:「目前的醫學水平無法完全修復這樣的損傷,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未來可以嘗試進一步的治療和干預,但這些都需要時間和耐心。」
他查看了一會兒後,細心地調整着儀器,對所有人囑咐道:「病人的情況基本平穩,但由於車禍造成的頭部創傷,暫時不能開口說話,你們要多注意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避免她受到過度刺激。現在主要任務是觀察,有任何異常及時通知我們。」
我們點頭應下。
何天紀站在牀邊,低頭看着他的姐姐,眼神複雜。
我低頭看着她露在被單外的手指,想要替她掖回去,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指尖纏上我的小指,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
我把她的手塞回被子裏,垂下眼睛,不敢看她。
一天後,她能說話了,但還很虛弱,偶爾會閉着眼休息,依然像從前那樣溫和。
每天,我都會早早起身,給她煲湯。燉雞湯、排骨湯、鯽魚湯,一次也沒重樣過。
何家早已請人送來了更精緻的飯菜,但我執意要自己做,這是一種近乎固執的堅持,我無法說清是出於關心,還是某種難以啓齒的心緒。
第一次端着湯走進病房時,何母看了看我手裏的保溫壺,忙說:「緲緲,你太客氣了,家裏的飯菜夠喫的,別再這麼麻煩了。」
我低頭笑笑,沒有多解釋,將湯倒進碗裏遞到何泠手邊。
她看着我,接過湯,輕輕嚐了一口,然後衝我笑了:「很好喝,我喜歡妹妹煲的湯。」
何母聽到這話,有些無奈地搖頭,卻寵愛地嘆了口氣:「你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別人給你做什麼你都高興。」
何泠低頭笑着沒接話,目光柔軟地落在我身上,眨眨眼睛:「妹妹以後還給我煲湯嗎?」
我點點頭,心裏莫名酸澀,又有些無法言說的滿足。
何泠車禍的消息,在圈子裏幾乎傳遍了。
每天都有花籃送到病房門口,短短七天,房間一隅已經擺滿了各種卡片和禮物。連張幼清也專門跑來看過她,唯獨周漠非一次也沒有來過。
七天後,她終於坐着輪椅出了院。
陽光明媚,醫院門口的桂樹枝頭已經冒出細碎的新綠。
她笑着道別,謝過了每一個醫生和護士,甚至還安慰一直擔心她的何母:「媽媽,不要愁眉苦臉了,我不喜歡被人當病人看。」
本來就是暑假期間,我不算忙,只是有一點,學校不能去住了,我只能回到之前周漠非的公寓裏。
況且,我很久沒見他了。

-11-
我回去的時機可能不太對。
因爲客廳桌子邊顯然還有另一個人——陳亦涵。
門一開,兩人同時望向我,一瞬間,空氣微妙地僵滯起來,像是一根無形的弦,被我的到來撥動了一下。
我點頭算作招呼,卻沒有等待回應,只想儘快讓自己從這尷尬的局面中抽離,縮着身子,裝作沒看見,快步溜進了自己的房間。
進門前,眼角瞥見桌上擺着幾盤家常菜,顏色可口,冒着騰騰熱氣。
這讓我相當詫異——印象中,周漠非從來不是個會做飯的人。
關上門,我背靠着門板,耳朵不由自主貼了上去,屏息凝神,客廳裏傳來的對話清晰又刺耳。
我聽見陳亦涵冷冽又短促的聲調:「周漠非,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上一段關係裏,先放手的是你,不忠誠的也是你。所以,我有理由質疑,你到底能不能保護好我。」
周漠非急於自白反而顯得有些狼狽:「好,涵涵,就像之前說過的,我從來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沒有想明白以後要怎麼辦,我連我自己的路都沒有摸清楚,又怎麼帶上你?」
陳亦涵冷笑一聲,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辯解:「你是沒想明白嗎?還是早就想明白,卻不敢承認罷了?你一回國就和何大小姐訂婚,誰不知道這事?這事怎麼就做得這麼明白了?周漠非,別再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藉口來說事了。」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一場無關緊要的交易:「而且,我現在有男朋友了。以前的事就翻篇吧,以後,我還能敬你一聲『周總』。」
「陳亦涵!」周漠非低吼一聲,顯然被她的冷漠激怒了,他的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深處逼出來的,「我們還沒到這種地步!我和何泠的事……我會處理好的。我只想問你一句,我們,還有沒有機會?」
「機會?周漠非,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麼?你總是瞻前顧後,每一步都在權衡利弊。我們四年的感情,在你眼裏不過是一顆可以計算得失的棋子。等你算明白了覺得不划算,拍拍屁股就走,這麼一來,你當然乾淨利落。」
她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但不是因爲情緒,而是壓抑了太久的憤怒終於找到了出口:「你從頭到尾都錯了。如果你當初足夠清醒,根本就不該來招惹我!現在你回頭了,站在這裏跟我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想讓我心軟?周漠非,你真讓我覺得噁心。你還不如繼續做那個利己的人,起碼不用讓我看到你僞善的樣子!」
語氣決絕,字字如刀。
我聽見椅子被推動的聲音,接着毫不留情的宣判響起:「到時間了,我男朋友來接我了。」
我趴在牀上,回憶剛纔周漠非說的話。
他和何泠,好像走到死局的地方了。
手機振動聲響起,是何天紀的消息。
他說:【抱歉,出去唸書這事可能得等一年後了,我姐姐身體不好,我不放心。】
其實沒有什麼好抱歉的,我想起何泠的臉,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回覆了一句:【我也不想去了。】
他很驚訝。
我只好敷衍道:【我哥哥身體也不太好。】
這樣的敷衍自己都不信,但總要說點什麼。
這件事我甚至沒有刻意和周漠非提起,他這一年來忙得根本顧不上我。
周家手底下的產業越來越多,圈內老人越發看好周漠非,他們讚賞他的鋒利,他的手腕。
毋庸置疑,周漠非是很能幹的。
一年時間,他用幾乎無可匹敵的決斷力蠶食了整個榆城市場,甚至包括何家管轄下的項目。
他野心勃勃,他意氣風發,大家都說,他比繼父能幹。
在此之前,總有些風言風語說他配不上何泠,畢竟周家是壓根坐不上和何家喫飯的桌子的。
這中間我只去過一次何家,是何天紀邀請我去他家聽他拉小提琴。
我其實興致缺缺,打起精神讚歎了幾番。
天色昏沉時,有人推着何泠回來了。
她神色是掩不住的疲憊,看到我時眼裏的光輕輕跳躍了一下,我不確定那是不是驚喜。
「妹妹這次沒有煲湯嗎?不是說以後還會給煲的嗎?」
我歉意地笑:「不知道你晚上會回來。」
心裏卻在輕輕地說:其實才怪呢,我等了這麼久纔等到你。
她點點頭,我盯着她無法行走的雙腿,心底微微發酸,用手指輕輕觸碰她的下肢:「有知覺嗎?」
她笑了笑:「一點點,比之前好,醫生說後續是有很大康復的可能的。」
「那如果……」
我想問,如果好不了呢?可這樣的話對一個病人而言太殘忍了,我適時地止住了自己的後半句話。
何泠卻是不在意似的:「倒也沒什麼,如果和死亡相比的話,現在還挺划算。
「生命真的很脆弱,以前總覺得日子還有很長,可以一邊揮霍一邊期待未來,車禍那一瞬間才知道,原來一秒鐘就可以徹底改變一切。」她頓了頓,抬眼看着我,「後來我想,能活着,能看見熟悉的人,這本身就已經是很大的幸運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
我點了點頭,覺得喉嚨裏像卡着什麼,說不出話來。
何泠笑着看向我:「我給你彈一首曲子吧。」
我一怔:「彈鋼琴?」
「嗯。」她點頭,「有段時間沒彈了,我想試試。」
我跟着她來到琴房,看着她用雙手支撐着從輪椅上挪到琴凳上,動作雖然緩慢卻沒有絲毫猶豫,我想要去幫忙,她輕輕擺了擺手,輕聲說:「沒事,我可以。」
她坐定後,抬起雙手,指尖觸碰琴鍵,最初幾個音符顯得有些生澀,但很快,旋律便流淌開來。
是肖邦的《英雄波蘭舞曲》。
這首曲子宏偉大氣而充滿力量,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場爭鬥,生命與命運的抗爭。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激昂的旋律在空氣中炸裂,衝破琴房的四壁,直直撞進我的心裏。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忽然變得寂靜無聲。
「彈得很好聽。」我低聲說,聲音有些啞。
她睜開眼睛,眉眼裏有一點釋然的光:「還不錯吧?我很喜歡這首曲子,總讓我覺得,活着要有一點力氣。」
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經耗費了很大力氣,而有些人,須得去撞上些什麼,才能悟出些什麼,命運無情便是無情在,它不可知。
正如那一年誰也沒有預料到,一場來勢洶洶的疫情席捲全球。
我和何天紀的出國計劃再次擱置,高考之後,我前往江海市,就讀於全國最頂尖的醫科大學。
醫學,是一個神聖的職業。在江海的半年裏,我沉浸在忙碌之中——背書、實驗、無盡的筆記填滿了每一個清晨與夜晚。
我忙得無暇他顧,思緒也鮮少回到榆城。
唯一將我的思緒拉回榆城的,是何天紀久違的一通電話。
他時常同我談風月,談理想,但從來沒打過電話。
電話裏,響起一聲忐忑的「喂」時,我們都忍不住一笑。
「林緲,你哥哥的名聲越來越響了。」
「嗯?」我怔了怔,家裏的事情我從未過問,也無人主動提起,周漠非本人更不會。
「整個榆城的產業快被他包圓了。」何天紀緩緩說道,「有一個醫院項目,本來是我爸和顧家談好的,卻被你哥截和了。」
我靜了一瞬,忽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何天紀,我記得你學的是計算機吧?」
電話那頭,他的語氣裏透出一絲略帶疑惑的肯定:「是。」
「你之前不是說,不打算參與家族產業嗎?」
沉默在我們之間拉長。
片刻後,他纔開口,聲音低沉:「我不想,但有時候不想也由不得我自己。」
我輕聲道:「我不會干涉我哥哥的決定,況且,就算干涉也沒有用。」
電話的最後,何天紀無奈地說了一句:「其實是有用的。」
那天來機場接我的是周漠非。
我其實很驚訝,我雖然很少和他交流,但從別人嘴裏傳來的隻言片語也能猜出來,周漠非很忙。  
駕駛座上的年輕男人眼底有烏黑的淤青,他勉力朝我一笑:「緲緲,上車吧。」 
我坐上副駕駛座,透過車窗望着榆城的街景快速掠過,熟悉又陌生。
一路上,他問得隨意,我答得敷衍,車內的氛圍像蒙着一層看不見的霧。
不知爲何,一股壓抑的煩躁忽然襲上心頭,我低低地問了句:「哥,你累嗎?」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擔心戳破某種平衡。車子依舊向前駛Ţü₆去,周漠非目不斜視,像是沒聽見。我剛鬆了一口氣,他忽然開口:「挺累的。」
我閉上眼,周家這一代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出色的人,再往上一代更荒唐,遠一點的堂表兄弟根本靠不住。
我知道周漠非想振興周家,一個家族幾代人的事,壓在一個人的肩膀上,任誰也是扛不住的。
原本何周兩家聯姻,就是何家想借周家打開榆城的生意,何家本地核心產業都在江海市。
兩方合作,利益互換,聽上去似乎不錯。
可這幾年的趨勢明顯不是這樣,周家完全沒在江海打開市場,反而是在本地越發強盛了。
漫天紛飛的傳聞偶爾也會傳到我的耳朵裏。
我輕聲說:「要是我姓周就好了。」
周漠非一愣,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一句無厘頭的,他說:「緲緲,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妹妹。」
不是的。
我比他想象得更加可鄙,如果我是他親妹妹的話,那我應當絕對不會對自己哥哥的未婚妻產生不該有的、可恥的、荒唐的奢望。
我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在他這一邊,可是我沒有,我甚至連表面上的忠誠都無法做到。
耳邊似乎傳來母親曾經的斥罵,冷冰冰的聲音從記憶中竄出:「林緲,你真的是個白眼狼。」
她從未說錯。        

-12-
回家的第一頓飯是張幼清請的。
地點是一間裝潢精緻的私家餐廳,水晶吊燈投下溫暖的光暈,我到時,餐桌上已擺滿了精緻的水果拼盤和開胃小點,氣氛隨性。
他總是那麼有活力,反而嫌棄我太死氣沉沉,我拎着嘴角笑笑:「被摧殘過的醫學生是這樣的。」
他「啊呀」地驚叫了一聲,嫌棄道:「纔多大啊你?少裝老成。」
「我可沒有。」我坐在沙發的一角,看着桌上擺放着的琳琅滿目的水果,彎了彎眼睛,「張小少爺,這麼多東西,不只是你兄嫂吧,還有誰要來呢?」
他聳了聳肩,二郎腿一蹺:「還有你兄嫂啊。」
我抑下心跳聲,抬眼看過去:「嗯?」
張幼清一貫隨性,但他主導的局總是充滿變數。
「聚聚唄,大家多久沒見了?以前不是常一起玩嗎?怎麼讀幾年書就生疏了。」
他拍拍腿,目光瞥向門口,瞬間放下二郎腿,笑得燦爛:「哥,嫂子,這邊!」
我也跟着看過去。    
門被推開,張長澈和陳亦涵走了進來。
張長澈和他弟弟性格差異很大,比較斯文,身形挺拔,戴着一副金框眼鏡,襯得很儒雅;陳亦涵則一身利落的休閒裝,顯然經過精心搭配,挽着張長澈的手臂,笑容大方自然。
我站起身,輕快地喊了聲:「哥哥姐姐好。」
張幼清湊到我耳邊,低聲打趣:「怎麼樣?是不是郎才女貌?」
「是啊。」我輕聲附和,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陳亦涵身上。
張幼清哈哈大笑,拍拍手掌,把果籃推過去:「哥,喫點蘋果。嫂子,等我哥給你削。」
陳亦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少瞎使喚你哥,自己別跟大爺似的,給我們小姑娘端點東西。」
張幼清做出一個誇張的立正姿勢,拿起小刀切了一塊形狀奇怪的蘋果,遞給我:「來,嚐嚐。」
我擺擺手:「謝謝,我不喫蘋果。」
「沒勁!」他把蘋果丟進自己嘴裏,滿不在乎地咀嚼着。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何天紀穿着一身黑色風衣走進來。
張幼清當即誇張地「喲」了一聲:「何大少爺,我記着我沒請您哪?」 
何天紀笑容溫和,語氣從容:「不請自來,難道不是更該好好招待嗎?」
「好不要臉啊。」張幼清衝我擠眉弄眼,咬着舌根低聲嘀咕。
何天紀將風衣掛在衣架上,直接坐到我身邊,目光微微一挑:「壞話記得小點聲,我可都聽見了。」
張幼清翻了個白眼:「你姐呢?」
正說着,何泠推門而入,她一身淺駝色風衣,走得很慢,帶着幾分疲憊。她先朝張長澈和陳亦涵點頭問好,隨後在一旁的沙發坐下。
「嫂子腿好了?」我看着她,心裏止不住地跳,儘量讓語氣顯得自然。
「走的時間不長沒什麼問題。」何泠回答,語氣輕描淡寫。
「不是兩個月前就能走了嗎?林緲,你怎麼連你嫂子都不關心一下?」張幼清趕忙插嘴,接着朝陳亦涵擠眉弄眼,「嫂子,你看看,還是我比較靠譜吧。」
陳亦涵一笑,有意無意地掃了這邊兩眼。
「何大小姐,我周哥呢?」
「不知道啊。」何泠語氣隨意。
「哎——」他掏出手機一看,囔囔了幾聲,「他說他不來了,前幾天還說今天晚上有空呢。」
他談論了些學校裏的事,話一轉,提到陳亦涵正在參與的項目,是一個跨國項目。
「嫂子,說說唄。」
陳亦涵忍俊不禁:「你怎麼什麼都想聽呢,這種東西不興亂說啊,多說幾句,沒準哪天被你送進去了。」
「哪有那麼嚴重,都是自家人。」
張長澈幾乎一言不發,只是抿着脣笑,只是張幼清這句話說出口後,他看向我:「林緲現在是在江海讀書嗎?」
我和他一直不怎麼熟悉,於是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張長澈嘴角一彎,很客氣地看了看何泠:「那倒是可以和何大小姐聊聊啊,實習的時候說不定有機會合作。」
何泠低頭抿了一口酒,像是沒聽到。

-13-
張幼清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了一副骰子,笑嘻嘻地提議:「玩個真心話大冒險吧!這麼多人聚一起,乾坐着也沒意思。」
我原本想拒絕,但看着其他人都沒反對,只好點點頭,心裏卻想着玩一局就走,畢竟這種遊戲總容易把氣氛弄得太複雜。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何泠,她懶懶地靠在沙發上,手指捏着酒杯輕輕轉動,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盪,像她眼中看不透的光。
骰子在桌上滾動,發出清脆的聲音,最後停在了陳亦涵面前。
陳亦涵最先被抽中,衆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過去。
張幼清立刻興致高漲:「嫂子,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陳亦涵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真心話吧。」
我隨口問了個看似簡單的問題:「陳姐姐一個人在外讀書是不是很艱難?」
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是這個問題,隨後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地說:「是挺艱難的,但也挺值得。」
張幼清在一旁猛地搖頭:「你這問題也太容易了吧,林緲,你真無聊。」
下一輪,他笑嘻嘻地盯着何天紀,聲音拖得又長又懶:「何天紀,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何天紀似笑非笑地抬頭,目光慢悠悠地在我臉上掃過一瞬,又轉向張幼清,淡淡地答:「有。」
張幼清愣了一下,隨即瞪了他一眼:「行啊你。」語氣聽起來半真半假,隱隱有些不服氣。
等到何天紀發難時,他像貓玩老鼠一般看着張幼清,語氣溫和得不帶一絲火氣:「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張幼清「嘖」了一聲,故意大聲說道:「最毒婦人心!我選大冒險。」
他從抽出的卡片上掃了一眼,大笑着站起身:「喝三杯?這算什麼大冒險!」
說着端起酒杯,接連倒了三杯,一飲而盡,臉頰已然泛紅,舉止間更顯豪爽。
張長澈看氣氛正酣,笑着提議:「既然這樣,不如大家都再喝一杯吧?」
衆人紛紛附和,舉杯相碰的清脆聲此起彼伏。
我坐在一旁,喝了一杯後,感覺心裏被什麼塞滿,又像被抽空,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酒過三巡,燈光映着每個人的臉,都染上了些微的紅,我站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急什麼?」何泠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她依舊端着酒杯,眉眼溫柔,「再坐一會兒吧,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我愣了一瞬,心裏有些動搖,正要開口,張幼清忽然悶聲說道:「再玩一輪就散!」
我猶豫片刻,最終點頭:「好。」
這一輪輪到了我。
何泠將酒杯放下,目光帶着一絲笑意看向我,慢悠悠地問:「妹妹,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我微微一笑:「真心話。」
我是不怕什麼刁難問題的,反正我會撒謊。  
何泠依舊是那副隨意的模樣,話裏帶着一點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妹妹喜歡的人在現場嗎?」
我心下微微一顫,指尖用力地攥緊了衣角,斂了斂眼神,平靜道:「沒有喜歡的人,所以不在。」
空氣一瞬間似乎安靜了些,場上的人表情各異。
張幼清猛地一拍桌子,連聲說:「好,好,好!」
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面前:「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無奈地扶住他,看着他酒氣浮上臉頰,滿臉通紅的樣子,嘆氣道:「好好歇着吧,你這樣怎麼送我?」
我轉身向衆人告辭,剛走出餐廳幾步,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送你吧?」 
我回頭,是何天紀,他的語氣裏帶着不確定的試探,但我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站在那裏,目光停在我身上幾秒,最終輕輕嘆了口氣:「那路上小心。」

-14-
寒風刺骨,我裹緊了外套,快步朝着家走,腦子裏還是剛纔的情景,一幕幕像碎片一樣亂七八糟地拼湊着,讓人心煩。
一輛出租車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我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兩步,車窗搖下,司機探出頭,朝我喊:「小姑娘,上車吧。」
我愣了一下,連忙擺手:「師傅,我沒打車,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司機沒有多說什麼,而是轉頭示意後排的窗戶。
後車窗緩緩搖下,我看見何泠的半張臉,她聲音淡淡的,輕得像風:「是我找你。」
我怔在原地,看着她的半張臉藏在陰影裏,神情平靜,眼神卻直直地盯着我,帶着一種讓我無法拒絕的力量,心裏五味雜陳,不知道是失措還是無奈,最終還是走上前,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內的氣氛很安靜,只有路燈的光影一晃一晃地投在她的臉上,半明半暗。我們一路都沒說話,我感覺到她在看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盯着窗外。
車子停在何家的大門口,我下了車,她也跟着下來了。
何泠伸出手,輕聲說:「扶我一把。」
我愣了一下,但還是走過去,伸手攙住她。她的手很冷,指尖輕輕地搭在我的手臂上,我們一步一步朝着屋裏走,慢得讓我有些不自在。 
「這一年挺忙的。」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身體的原因,很多事情都沒做好,有些人也沒顧上。」
我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比平時還低:「盡力就好。」
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我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何泠轉過頭來,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銳利的眼神像一把尖刀,逼得我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緲緲,你越來越敷衍了。」她的聲音依舊很平靜,帶着一股子冷冷的力量,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低下頭,努力壓住心裏亂撞的情緒,半晌才抬起眼睛,喊了一聲:「嫂子。」
她明顯怔了一下,眼神深了幾分,帶着些許不悅,很快移開視線,重新垂下眼簾,不再看我。
空氣變得更安靜了,只有我們的呼吸聲隱隱迴盪在空蕩的門廊裏。
我遲疑了一下,緩緩開口:「你可以和我哥哥商量。」
他能幫你,我幫不了你。
我們之間一點脆弱的感情,像是一條細線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
「我去洗澡。」她拉開門,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  
浴室的門關上,接着是嘩嘩的水聲傳來。
不知過了多久。
門突然開了,一開始只是微微的一條縫,接着縫隙逐漸擴大,浴室的溼熱氣息撲面而來。
她剛洗完澡,皮膚在燈光下透着溼潤的光澤,水珠順着鎖骨滑下,隱沒在毛巾邊緣。
她只裹了一條小毛巾,卻顯然不能完全包裹住她的身體。
我從沒見過何泠這樣,本能地閉上眼睛。
世界一片黑暗。
我聽見砰的一聲,是塑料破碎的聲音。
於是我睜開眼,吹風機從她的手裏掉落在地上,在裸露的水泥地板上彈了一下,嗡鳴聲大了一倍。
我看着她,就在我這麼做的時候,她將我拉到身邊,抱住了我。
她的身體還帶着沐浴後的溼氣,我感受到水汽透過衣物傳遞到我的皮膚,溼漉漉的頭髮貼在我的臉頰,水珠順着髮梢滑落,滴在我的肩膀上。
嘀嗒——嘀嗒——
是水珠落在地板的聲音。
怦怦——怦怦—ţű̂²—
是我胸腔內劇烈的心跳,與她的,毫無間隙地重疊在一起。
在我的回憶裏千百次溯洄之後,我確信,我十分確信——我們的心臟同頻了。

-15-
我推開家門,走進客廳,周漠非正坐在沙發邊,桌上攤滿了厚重的醫學書,幾本關於中醫學的書尤爲顯眼。
他戴着一副無框眼鏡,右手拿着一支鋼筆,筆尖在紙頁上輕輕勾勒。桌旁立着一具人體模型,標註了經絡和穴位。
我低頭瞥了一眼他劃上的文字,輕聲解釋:「哥,顧老爺子研究的是老派中醫那套,你最好把『陰陽平衡』和『氣血雙調』結合起來。」 
他抬起頭,看見我,摘下眼鏡,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拉過書翻了兩頁,指着其中的一個表:「你看這,足三里和關元穴這一塊,還得再加上命門穴和三陰交。」
周漠非愣了一下,嘴角微微翹起:「年輕人的腦子是比我好用。」 
我合上書,坐在他身邊:「這個項目能談下來嗎?」
「何家還是想掌控大部分利潤分配。」他的語氣很淡,「這批醫聯體的核心設備我們已經提供了八成,但他們要在採購平臺上加大話語權——太貪了。」
「那……外包的問題解決了嗎?」我繼續問,想起這件事幾次在他的電話裏被提到過。
「正在談,何家想繞過基層醫院直接做上游供應鏈,這根本不可行。」他的語氣不疾不徐,但我能聽出背後的冷意,「我已經讓他們拿出新的投標方案,等這一陣忙完,應該能歇口氣了。」 
我點點頭,轉身給他泡了一杯太歲茶,端過去時低聲叮囑:「哥,你也該注意點身體,不然撐不了多久。」
周漠非沒有說話,我知道他累了,眼底隱約的烏青一目瞭然。
一會兒後,他忽然笑了一下:「緲緲,以後如果和你嫂子一起住,你會住得慣吧?」
我沉默着,努力保持面無表情,抬起眼皮看着他,冷靜地問了一句:「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明年年底吧。」
我笑笑:「之前不是說可能還要四五年嗎?怎麼加快了?」
「等處理完手上這批事就差不多了,是時候可以去江海打開生意口子了。」
我嘴角牽扯時有些僵硬,麻木地說了一句:「好。」 

-16-
我在圖書館打開中醫書時,何天紀不知何時坐到了我對面。
「怎麼?之前你也說過不摻和家裏事的,這會兒怎麼看起了中醫?爲了顧老爺子?」
我是聽到他散漫的聲音才發覺他來了的,隨即挑挑眉:「何小少爺,不要忘記,我是個醫學生。」
「不是西醫嗎?什麼時候還要看這些了?」
「中西結合。」
他很輕地笑了一聲:「我覺得,咱們倆真的有一點小說裏的感覺了。」
「嗯?什麼意思?」
「沒準再過幾年你就和你哥聯手,順手把我家收購了,然後對着我說,『天涼了,何氏該破產了』。」
「浮誇。」我指腹劃過書頁,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這話說得,倒是很有張某人的風範。」
他嘴角的一點笑很淡:「像他那樣傻了吧唧地活着也挺好的。」 
「你怎麼還學他嘴貧?」
我把書合上,示意他噓聲,指着一旁圖書館備好的電腦座:「喏,到那邊學你的計算機去,再說話要被人轟出去了。」
他無奈起身,不大情願地挪動身子。
我看着他空落落的背影,難免嘆了口氣,如果要說性情,何天紀無疑更難伺候。
我已經開始想象他知道我插手顧家的事以後臉上嘲諷的表情。
不過無妨了,爲了達成一些目的,有些人的反應在我這不那麼重要。  
顧家老爺子是一個很嚴肅又有趣的老頭,繼父還在的時候他帶着我見過幾回。
我想過要去見他,不過不是以周家繼女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學生的身份。
顧老爺子養生多年,很早就不管家裏的事了,周漠非拜訪他幾次都以失敗告終,這次我來倒是很驚訝一次就見到本尊。
他一身道袍,清瘦的身形坐在藤椅裏,雙手搭在膝上,氣定神閒,鬍子已經花白,目光卻炯炯有神,很有仙風道骨的意味。
我在他面前脆生生地站定,動作輕巧地煮了一壺茶,熱水滾燙卻滴水不漏地注入壺中,稍加潤茶後提壺起腕,細水長流般將清亮的茶水倒入老爺子面前的小茶杯裏。
我手腕平穩,目光專注,斟完茶後雙手將茶盞輕輕奉上。
老爺子接過茶杯,低頭嗅了嗅茶香,抿了一口,發出一聲滿意的「嗯」,他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小丫頭,這手藝倒是有些門道,像是家裏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不像你哥哥,一心忙着那些生意上的事,招待人卻喜歡拿那些洋東西敷衍我。」
我微微一笑:「爺爺說笑了,我哥哥忙得很,有些細節難免疏忽。我也只是略學了皮毛,不如您懂得多。」
老爺子哼了一聲,嘴角微揚,透着幾分長者特有的倨傲:「茶道也罷,養生也罷,講究的就是一個『靜』字。這年頭,年輕人太過浮躁,連泡茶這種事也想着圖快圖新,真是捨本逐末。靜不下來,如何談調養?如何談長久?」
他將茶盞擱回桌上,目光微微投向窗外,聲音緩緩道:「我這輩子折騰過不少事,風風雨雨,早年裏也算是拼過命,可到最後才明白,人這一輩子啊,就是講究陰陽平衡,誰都一樣。你還年輕,可別學你哥哥那樣,心裏全是火。」
我垂眸思忖片刻,開口答道:「爺爺說得對。天地陰陽,貴在調和;人有七情六慾,如果疏導妥當,身體與心境自然和順。這其實也是中醫養生之道的精髓吧?」
老爺子聽了,眼裏多了幾分亮色,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養生之道。從陰陽調和到五行生剋,再從《黃帝內經》談到易經與中庸之道。他越講越興致勃勃,而我則安靜地傾聽,不時點頭回應。
兩盞茶水喝乾,老爺子的談興越發濃厚,忽然笑道:「小丫頭,你這面相,我是真喜歡,跟你聊天還挺有意思。你這茶選得不錯,下次再來,我教你幾味養生茶的配方,順便聊聊道家的養生法子,你要有興趣,就跟我學學。」
我眉眼彎彎地應下:「那我先謝謝老師了。」
這一聲「老師」叫得他喜不自勝,撫了撫鬍子,爽朗一笑:「既然你都叫了我一句老師,那我出個題考考你,五行生剋裏,誰纔是真正決定勝負的那一環?」
我當即鎖眉,五行生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隔一位而相剋,這些是最基本的道理。
可這些道理其實是在古人實踐下得出的經驗之道,經驗並不等同於亙古不變的真理,我爲此也苦惱過。
片刻後,我才抬起頭,語氣沉穩地說:「老師,五行之間的生克,其實並不絕對。例如水克火,但弱水遇到旺火,卻可能激發火勢;再如水生木,水多則木腐,這些並非一成不變,而在於調和。
「所以老師剛剛問我誰纔是決定勝負的那一環,我倒是覺得,勝負不在五行本身,在其流通,即所謂『天時』。」
顧老爺子驚訝地「哎呀」了一聲,連連點頭,聲音裏透着幾分興奮:「好,好一個『天時』!你這丫頭,有點意思!你爹倒是沒說錯啊,你這年輕人腦子靈光得很。」

-17-
晚餐是和何泠一起喫的,氣氛有些微妙,彷彿一場尚未開口的對峙,又像是有默契的共謀。
偏偏策劃的兩個人,心照不宣,狼狽爲奸。
她沒說什麼,只是看着我喫,眼裏盛着笑意,倒讓我有些無所適從,畢竟暴露在她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你去找顧老爺子了?」
我心中一凜,點頭,沒有多作解釋。
「你想幫你哥哥?」
我反問她:「不能是幫我自己嗎?」
她聽了,輕輕笑了笑,低頭撥弄碗裏的菜,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哥哥站在對立面上,妹妹會幫誰啊?」
我輕輕地喊出她的名字:「何泠。」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當着她的面喊她名字,她反而眼睛一彎:「在呢。」
「你幫幫我吧。」
「幫你什麼?」
我呼了一口氣,有些難以啓齒,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她幫我什麼呢?
是我羞於啓齒的愛慕?是我無處安放的歉疚?還是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
不如就這麼糊里糊塗下去,好過真相大白後的窘迫。
「我是說,幫我剝只蝦吧。」
何泠原本盛着笑意的眸子裏像是裝了點失落,她嘴脣翕動,欲言又止,手指動作倒是沒停,將一隻去了蝦殼的蝦放在我的碗裏。
我夾起來,塞進她的嘴裏,看着她愕然的眼神,忍不住朝她笑笑。
「我哥……他不知道你晚上來和我喫飯吧?」
她嚥下那口蝦肉,半是笑意,半是探究地看着我,嘴角還沾着一點醬汁,帶着些不合時宜的滑稽。
「你這麼問,顯得我們兩個……在偷情似的。」
我神色有些尷尬,掩飾似的喝了口酒,一不留神拿了何泠的杯子,她看向我的眼神更泛起玩味。
這酒很烈,我硬着頭皮吞下去,辛辣燒得喉嚨發緊,連臉頰都滾燙起來。
她抽出一張紙巾,替我擦了擦嘴角,又倒了一杯清水遞到我手裏:「別逞強,等會兒我送你回家吧。」
每一次坐在她的副駕駛座上都有一種此去經年的感覺,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夜色如水,一盞盞路燈從窗外掠過,光影在她的臉上時隱時現。我總想,這一條路要是沒有盡頭就好了,我就這麼坐在她身邊,偶爾偷偷抬眼看她,她溫聲細語地同我說幾句話。
這便是少年時最大的奢望了。
可是人是會長大的,她是我繼兄的未婚妻,遲早會成爲我名義上的長輩。
她和他會過得很好,或許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這個孩子將會得到他們全部的愛。我想象着那個畫面,胸口像被一根尖針貫穿,疼痛蔓延得毫無道理,也無處傾訴。
連這樣的悲傷都是可恥的。畢竟,我本應該去祝福。
世上最可恨的便是「本應該」這三個字。
車子在路上平穩行駛,我用力攥緊腰間的安全帶,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這條路是有盡頭的,車燈的光束在黑暗中照亮前方,終點近在咫尺。
而我坐在這裏,一股強烈的、洶湧的、浩浩蕩蕩的熱意湧上來,滿腔洶湧再也壓抑不住,心緒如潮水般翻卷,自始至終無聲無息。
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定要有個什麼好的結果,她喜歡別人也好,結婚也好,什麼都好,只要她好,我都祝福她。  
無論以後如何,也許時過境遷,我會笑着嘲弄自己現在這單薄又無望的情感。但此時此刻,這便是我最真摯的愛,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18-
顧老爺子是個認真的人,尤其在他認定了我是他的學生之後,先前那慈眉善目的模樣立刻收斂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老師的威嚴。
他的書房讓我歎爲觀止,滿滿當當的古籍堆得像個小圖書館。花藝、茶藝、棋藝這些還算尋常,我甚至翻到了幾本玄學類的書籍,其中幾本面相書尤爲顯眼,封皮已經被翻得微微卷邊,顯然經常有人翻閱。
我盯着那些書看了會兒,想起張幼清對面相的癡迷,不由得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他。
消息剛發過去,視頻電話立刻跳了出來,我被嚇得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
「快快快!你對着拍一拍,讓我仔細看看,是什麼朝代的書!」張幼清壓低了聲音,卻依舊難掩激動。
「你小點聲,顧老爺子就在外頭打太極。」我瞟了一眼書房門外,儘量把聲音壓低。
「怕什麼!老爺子能聽見?哎呀,你趕緊把書拍全一點,我好好研究研究!要不你直接順手牽羊偷一本回來,咱倆對着書琢磨。」
「……」我扶額嘆氣,「你這是慫恿我犯罪。」
「什麼犯罪!」他一臉正氣,「知識無罪!快,快再翻翻旁邊那幾本,面相書總有看頭!」
我一邊嘆氣一邊拿起手機,把鏡頭對準書架,小心翼翼地掃了一圈。
張幼清在那頭嘖嘖稱讚,不時催促:「再近一點,再看左邊那本封皮有裂痕的……就是這個!對,慢點,別晃!」
就在我低頭忙着拍書時,一股涼意從背後竄了上來。我猛地一回頭,就看到顧老爺子板着臉站在身後,他的目光在我的手機和書架之間來回掃了一圈,隨即一把奪過我的手機。
「張幼清!」老爺子吼得整個書房都震了三震,「你個生兒子沒屁眼的小兔崽子,不是嫌我的書不夠高深嗎?現在又覥着臉找我來了?!」
手機那頭的張幼清明顯愣了一下,接着就發出一陣討好的笑聲:「哎喲,老爺子,您消消氣!我那不是年少無知嗎?您這些書真是好東西啊,我這不是改過自新了嗎!」
「改個屁!」顧老爺子氣得鬍子一抖一抖,握着手機的手都在發抖,對着電話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個臭小子,年紀輕輕就學會了背叛,嫌棄我沒本事,跑去拜別的師父,還敢惦記我的書?你當我這是街邊賣大力丸的小攤嗎,想看就看,想學就學?!」
「哎,您別這麼小氣嘛!」張幼清在那頭笑得沒心沒肺,「這書我又不真拿走,就借您學生的手看看,您至於嗎?再說了,學生傳給學生,有什麼不能的?」
「不能就是不能!」老爺子脖子一揚,臉都漲紅了,「張幼清,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敢惦記我的書,別怪我把你那點醜事翻出來昭告天下!」
電話那頭的張幼清起初țŭ⁺還賠着笑:「哎喲,老爺子,您別動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是我不對,年輕時候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別來這一套!」顧老爺子拍着書架,脖子上的筋都冒出來了,「你不懂事的時候我就看你不順眼!你這小王八蛋,學了一點皮毛就嘚瑟,現在臉都不要了,還敢讓我學生幫你偷書!你良心被狗喫了嗎?」
張幼清一聽,也忍不住了:「臭老頭子,你冤枉人倒是一套一套的!我哪敢讓你學生偷書?那是我讓她拍一下!拍一下都不行嗎?你這書架上那幾本書,也不全是你自己研究的吧?別拿老本嚇唬我!」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直接在電話裏吵了起來,一個喊「臭小子」,一個回「臭老頭」,聲音越來越大,我站在旁邊目瞪口呆,生怕他們隔着屏幕能直接打起來。
最後,張幼清「啪」的一聲掛了電話,電話屏幕歸於平靜,可顧老爺子的怒氣絲毫沒減。他拿着手機又罵了好幾句,罵到後來還對着我數落張幼清多年累積的「罪狀」。
我在一旁神色複雜,明明昨天他還坐在藤椅裏,神色平和地跟我講「養生之道在於心平氣和」。
正罵着呢,院子裏進來一個人,是一位素顏的中年女人,穿着得體,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步履從容。
顧老爺子一看到她,立刻收起滿臉的怒氣,擺擺手喊道:「英憐,過來!跟這個小丫頭打個招呼。」
我愣了一下。
顧英憐,這個名字我聽過。在江大帶博士生,實驗室的師兄師姐沒少提起她,對她的學術成就讚不絕口。
她在業內德高望重,但我沒想過她居然是顧家的人。
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顧老爺子倒是先替我開了口:「這孩子是江大醫學院的學生。你不是也在江大嗎?你們聊聊,挺對路的。我得先出去捋捋氣,張家那個小子,真是氣得我心口疼。
顧老爺子邊嘟囔着邊走了出去,留我和顧英憐兩人站在書房裏。
她微微一笑,目光溫和:「你叫林緲是吧?我認得你,我手下的一個孩子推薦過你。」
我更是驚訝,連忙答道:「顧老師過獎了。」
她點點頭,簡單問了我幾句學習上的情況。聊了一會兒,她忽然開口說道:「下學期如果你感興趣,可以考慮來我組裏看看,有機會的話,試着一起做點研究。」
我怔了怔,隨即點頭,眼裏忍不住浮現出幾分喜色:「謝謝老師。」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很好,繼續加油。」 

-19-
返校那天,收到了何天紀出國的消息。
甚至是借何泠之口傳達給我的,我分辨不清話裏的意思,也許有幾分刻意爲之的生疏和冷漠?
但毋庸置疑的是,我和他之間也出現了一道裂口。
我無心去彌補。
生活開始變得極度規律起來,光是課程與組內任務就足夠我費心力了。
顧老師是一個嚴格而又溫柔的人,有關她的傳聞很多,閒言碎語不斷,但沒有人懷疑的是老師對於醫學虔誠而熾熱的態度。
老師俯身和我討論依照昨天的數據畫出的圖表,語氣是超然於功利之外的淡然,像是一捧乾淨的水,洗去了我年少浮躁的功名心。
我就這樣過了一年,幾乎要忘了榆城。
再次將我思緒帶回去的,又是何天紀的一則消息。
【我姐是在年底結婚吧?我可能趕不回去,你幫我記錄記錄吧。】
我摁滅屏幕,忘記了回沒回復消息,總之,那一晚,失眠了。
緊接着,幾天都失眠,我無論如何平復心緒,如何剋制自己都難以入睡。
後面有幾場重要的會議,我不得不使用藥物。    
藉助藥物入睡的夜晚裏,連夢境都雜亂無章,我總是夢見一些往事,最多的,是何泠。
她在我的夢裏,雙目清明得看不見物慾。
然後漸漸模糊,模糊到我甚至記不清她的臉,只能靠着深入骨髓的感覺去一遍又一遍描摹。
我羞於承認思念,可此時此刻就是無法自持地眷戀着夢境裏熟悉的身影。
我想,倘若這場名爲相思的大火沒有將我燃燒殆盡,那麼,我餘溫猶存。
熬過期末考試之後,我準備回家了。
打開手機,是我媽媽的消息,我們的上一條消息還停留在兩年前,她從不會主動找我。
我和她算得上是僅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她只在去年寒假的時候打電話問過我一次回不回家,語氣冷漠,也只是確認我能和她一起回周家。  
周漠非不喜歡她,自然也不願意見到她,她要回周家過年時常得通過我。
我十分清楚的一點是,周漠非從來沒有把她當成過母親,但他把我當作妹妹。
聽完她絮絮叨叨的語音,我才恍然想起,上一個暑假沒有回家,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
她說,她會來機場接我,偶爾流露出的一點母愛讓我受寵若驚之餘又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來機場接我的人卻是何泠,不是她開的車,司機是我沒見過的臉,因此我上車之後很拘謹。
我客套地喊了聲:「嫂子好。」
她玩味地笑笑,司機卻是下意識「嘖」了一聲。
我抬頭看過去,只能看着司機半邊臉上掛着似諷非諷的笑意。
半晌後,何泠附在我耳邊低聲道:「以後別叫嫂子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半分也不肯退卻:「爲什麼?」
「和你哥退婚了。」
「他提的嗎?」
何泠不置可否,話音一拐:「他不知道今天我來接你。」
我腦子嗡嗡的,一時間消化不了。

-20-
我在原來和繼父一起住的房子裏,對面坐着母親和繼兄。
他們離得很遠,場面一度沉默,好像非得等我先說一句什麼。
我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退婚,是因爲……陳亦涵?」
周漠非的嘴角牽扯了一下,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是那股熟悉的妥協感,興許還有隱約的苦澀?
他抬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又在胡思亂想了,我不會胡來的。」
他的動作很溫和,我卻下意識偏頭躲開,兩個人都沉浸在寂靜之中,半晌後,我忍不住試探着問:「是因爲……何泠不能生孩子?」 
他沒有立刻回答,眼神漸漸變得難以捉摸,端着茶杯,靜靜地看着杯中的茶葉舒展,最後纔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我需要孩子,周家需要孩子。」
過了很久後,周漠非無可奈何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響起。
「緲緲,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不近人情了?」 
「哥,周家不是你一個人的周家。就像爸爸說的,你最該學會的是多考慮自己。」
我時常覺得,周漠非像一具卸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繼父和他相反,是一個開朗又溫和的人,他醉心於家庭,鮮少關心家族事業,偏偏這樣卻更激起周漠非厭惡。
他愛父親,可又痛恨父親的不作爲。
一談到繼父,他陡然冷笑一聲,抬手用力把文件丟在茶几上:「考慮自己?我怎麼考慮自己?那些老東西表面上是合作,背地裏誰不是想着怎麼把我們家吞得連骨頭都不剩?緲緲,你以爲我是在逞強?我是在保住周家!不然早就被他們踩進泥裏了!」
我有些沉不住氣,聲音也帶上了鋒芒:「哥,其實我們都不需要你做救世主,沒有人想讓你犧牲自己。別人如何想我不知道,我只想要我的哥哥活得自在一點。」
他不說話了,空氣又陷入死寂。
片刻後,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疲憊又冰冷:「緲緲,你不懂的,你永遠都不懂。」 
他回頭看了一眼我的母親,直接喊的是她的名字,揮揮手,要她回屋。
母親神色依舊淡漠,瞥了我兩眼,轉身便走。  
我蹲在一旁,用氣聲道:「那個項目呢?你不做了?」
「還會有機會。」
「沒有那麼多機會的,哥。」
周漠非幾乎把手上這個做了接近三年的項目拱手相送給何天紀的父親,提出的請求只有一個,和何泠退婚。
何家和周家不一樣,何家拿不下榆城的項目依舊勢大,損的也不過是點皮毛,周家呢,幾乎是致命的重創。
他沒有機會打翻身仗了。
何泠從來不是明面上溫溫和和的一面,她這麼多年積攢起來的人脈、手段足夠在商場裏遊刃有餘。
項目是學校與公司合作,表面上看是資源互補,但內裏的博弈和利益權衡,哪一方都無法單槍匹馬地決定成敗。
顧家主動將資源傾斜給周家,當然和周家搶過來不一樣。
其中繞不開一個人,我的老師顧英憐。
我找到她時,她一點也不意外,仍是那副和和氣氣的模樣:「周家想借顧家的東風,總得拿出比何家更誘人的砝碼,說說看,緲緲,你押注的底氣?」
老師少有這樣俏皮的話,反而讓我心中鬆弛了一點:「我沒有一定非『我』不可的理由。但,很明顯,何家不合適。老師,您說過的,成果和聲望固然重要,但有些東西更重要。何家的策略是繞過基層醫院,直接連接大型醫療機構,這樣雖然利潤大一點,但政府對這種模式抓得很嚴,任何一點偏差都可能導致項目被叫停,被談話也是家常便飯。」
她笑了一口氣:「可以不選何家,但不是一定要選周家,緲緲,你得給我一個理由。」 
這樣的理由,無疑是周漠非本人給更合適,我微微抿脣:「老師,這個理由,讓我哥哥親口和你說吧。他纔是最關鍵的變量。」
「好,我確實真的很好奇,爲什麼周漠非談到一半又脫身了。告訴他,明天十點,我要在顧氏頂樓看到帶着整個項目策劃案的活人。」 
離開顧家後我幾乎是衝到周漠非辦公室,喘着氣在門口等,從裏面出來的卻是何泠。 
她嘴角挑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步步逼近,湊得越來越近,近到我幾乎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幾乎要碰上我的嘴脣——我的背脊頓時一僵,不確定這樣的角度,周漠非會不會正好看見這一幕。
我下意識推開她。
她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在我腕上套了一串紅玉髓手鍊,是我幾年前在何天紀手上看到過的,是我曾經十分希冀過的,如今這樣悄無聲息地落到我手上,卻覺得有些燙手。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很簡略地把和顧老師的事說了一番。
他放下手中文件,走到我面前,低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抱了我一下。
「謝謝你,緲緲,我們以後都會沒事的。」 

-21-
暑假時,張幼清談了一個女朋友,和他一樣,很喜歡搗鼓一些傳統文化。
性格也相似,兩人在一起很活潑,我也會被這種氣氛感染。
話的末尾,他悄悄地問我和何天紀怎麼樣了。
我一愣:「好像一直和他……沒什麼聯繫?」
「怎麼會?你當初不是還爲了他沒出國唸書嗎?」
我無奈道:「這是誰傳出去的謠言?」
「那你當時幹嗎不出去?」
我糊弄道:「家裏有事唄。」
他哈哈哈地笑了幾聲,挑了挑眉:「是嗎,那你怎麼不談一個?」
我聳肩,無謂一笑:「那張大師給我瞧瞧面相,看什麼時候能談?」
「學藝不精啊,你要不求顧老頭給你看看?」
「那可算了。」我擺擺手。
他眼睛一下就定住了,「嘖」了一聲,用指頭重重地戳動我的肩膀:「還說沒有?你手上這個不是和他的情侶手環嗎?」
我看了看,神色尷尬,張嘴急忙解釋:「不是,絕對不是,你先別亂想。」
他用一副「我都知道」的眼神看我幾眼,咕噥了一句:「這麼大人了,臉皮還這麼薄。」
我下意識喉頭吞嚥了一下,到這種地步了不如不解釋?
他拉着女朋友的手上車走了,我一個人坐在遮陽傘下獨自閒坐。  
天色漸晚,一輛邁巴赫停在路口,車窗搖下,何泠看向我,一雙眼眸欲語還休。
我走過去,好奇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她指着手機:「張幼清很喜歡發朋友圈。」 
我上了車,告訴她,我很喜歡坐在她的副駕駛上。
她問我爲什麼。
我說:「有一種在私奔的感覺。」
她微微垂下眼眸:「什麼時候這麼覺得的?」
我低聲道:「一直。」
車子飛馳在高架上,夜幕漸漸拉下,窗外是一片流動的燈光與車流,模糊了城市的輪廓。    
她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準備讀研究生嗎?」
我隨意應答:「不知道。」
「不是要當醫生嗎?」
「本科又不是不可以當醫生,找個小城市,也挺好的。」
何泠像是故意逗我:「那,去哪兒?Ţû₃」
「我老家就挺好的,小地方人情濃,節奏慢。」
她眼皮子軟下來,用近乎在哄孩子的方式說:「行吧,我跟你回家。」 
我不知道她把車開往哪裏,這趟路太長太長了,在車裏睡了一覺,睜開眼時已經很晚了,天色變成完完全全的黑。
我迷迷糊糊地問她:「你開到哪來了?」
她的聲音帶着不可言喻的輕快:「你老家啊。」
我驚得起身,頭幾乎撞到車頂,何泠笑盈盈地揉了揉:「別這麼驚訝嘛。」
何泠下車,看了看周圍仍然熱鬧的街市,霓虹在她鎖骨折射出細碎星光,她輕哼了一聲:「這時候該有海。」
我攥住她的手腕,脈搏在掌心跳成慌亂的鼓點。
我們往郊區方向跑:「海沒有,有個大湖。」
跑了一會兒,就變成走路了,大概走了四公里的路,到了湖邊,周圍有人工堆積成的沙子,勉強算作「假冒僞劣」的海。
何泠「咦」了一聲,脫了鞋子,赤腳踩上去。
遙遙地,她忽然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沒聽清後面的內容是什麼,只看見她自顧自地旋身到我面前,蕾絲襪帶擦過我的小腿肚。
「喂。」她背對着我解開珍珠紐扣,肩胛骨在月光下振翅欲飛,絲綢衣裙墜落的瞬間,我喉間泛起血腥味。
何泠褪去身上衣物,一絲不掛。
我慌里慌張地低頭,顯得有些手忙腳亂,解開內衣搭扣時鐵環咬住顫抖的指尖,何泠折返回來用齒尖替我解開。
我們迎着翻滾的浪濤跑起來,樂此不疲,一圈又一圈。
直到筋疲力盡,變成一個「大」字躺在沙坑裏。
她側過頭來看我。
我下意識想遮住身子,腹部有非常醜陋的疤痕,有些是小時頑皮留下的,有些是被母親打留下的。 
何泠的手觸碰到我的肌膚時,我便顯得十分有氣無力了,不敢抬頭看她,只能盯着夜空,心跳卻像雷鳴般轟隆作響。
「疼嗎?」她低聲問,聲音有點沙啞,像是風吹過湖面留下的漣漪。
「不疼。」我的嗓音微微發顫,連自己都沒意識到。
她忽然俯下身,靠得很近,近得我能聞到她髮梢帶着的淺淡香氣。然後,她的嘴脣輕輕地,幾乎不帶任何重量地,落在了我腹部那道疤痕上。
世界靜止。
湖水的拍打聲,遠處隱隱的蟲鳴,微涼的風,統統被隔絕在了某個遙遠的地方,只剩下她的氣息和脣上不可思議的溫度。
她移開,起身,替我穿好衣服,我低聲問她:「現在回去嗎?」
她笑道:「不私奔了?」
陣陣酥麻與熾熱在心底蔓延。
何泠靠在我身邊,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把周家送給你,要不要?」
我勾住她纖白如玉的手指,捧在心口:「把何泠送給我就好了。」  
可惜老家的小縣城很小,小到在這樣的地方沒有隱私。
何泠和我的照片一張張地被拍下來,發給我的人,是我的母親。她只是一味地發照片,什麼也沒說,我看了一眼,有些照片舉止頗爲親密。
我沒有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發完之後她也沒有再多作解釋,我索性也就不理會了。

-22-
我再次返校後,何泠也徹底從榆城返回到江海市。
我從原本的宿舍搬出來,每一天被何泠送着去學校,來回郊區和學校。
原本日子還算平靜,讓事情發酵起來的是我被拍到夜夜上豪車的照片,掛在校園論壇上,加上之前深居簡出的對比,發帖者嘲諷我一邊裝作乖學生拿獎金出入實驗室,實則年紀輕輕被人包養。
我是晚上才從舍友的嘴裏得知的,這會兒還是開學初,校內正在評獎學金。
有關我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也確實因爲這件事被取消了評定獎學金的資格。
舍友幫我發了幾個澄清帖,但熱度很快被壓下來。
我看了那個帖子,前面幾張照片像素很糊,看得出來隔得很遠,但有連續好幾天同一個時間點的照片,應該是後面特意蹲過的。
認真思索了一會耳,在學校好像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發帖的人是開的小號,主頁裏除了這個帖子什麼也沒有。
我頻頻皺眉,倒是惹得何泠不高興了:「一晚上都在看手機,怎麼不抬頭看看你女朋友?」
我把手機推給她,敲了敲桌子:「有人說你包養我。」
「誰呀?」她眨眨眼睛,接過我的手機時忍不住笑了出來,手指滑動了幾張照片。
「咦,這張你側臉拍得真好看。
「喂,這個人拍了這麼多張,都沒拍到我的正臉嗎?
「嗯,這張還挺高清的,偷拍出來還蠻有高級感,要不我存下來做壁紙?」
她顯得有些樂不可支。
我氣不過她這反應,伸手捏住她的臉,一字一句:「何泠,他說你、包、養、我。」
何泠猶豫了一會兒,好奇道:「那我可以包養你嗎?」
「這是重點嗎?」我放下手,有些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
她好像很滿意我這副反應似的:「逗你的,我剛剛叫人去查了,應該是你們學校的吧,現在的人這麼無聊了嗎?」
我沒好氣地回應:「你剛剛不也很無聊嗎?」
何泠憂傷地看了我一眼,手撐着臉,滿臉哀怨:「妹妹已經開始嫌棄我了?」
「……」
我也學她,撐着半邊臉,壓低聲音說:「何泠,要不我來包養你吧?」
她眉眼一彎:「好啊,小林醫生,我會喫得少一點的。」
何泠的手機響了一下。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查到 IP 地址了,是你們學校南棟 3-110 的人。」
南棟?好像是男生宿舍。
我不大清楚,當即給舍友發消息詢問情況,她們很快分析出這個宿舍有一個在競爭獎學金的同學,剛好我這次被排除後,他成功替補了上去。
很大概率,但也不等同於是。
我手機響了,是導員發來的消息,要我最近避避風頭,晚上回學校住。
我揚起手機給何泠看了。
她瞥了一眼,眉頭輕輕蹙起,顯得有些不悅:「這是什麼道理?」
「沒有道理。剛好我還有個實驗要做,順便料理料理這件事。」
「你的實驗要做多少天?」
「小半個月吧。」
「不能快點?」 
我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她眯了眯眼,伸出手,指尖緩緩劃過我的臉頰,動作帶着點曖昧:「怎麼不說話?」 
我微微側頭,讓她的手停在我的臉上,目光輕輕鎖住她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是在想,要更努力,才能爭取早點包養何大小姐啊。」
她聞言輕笑了一聲,似乎有些懶懶的:「光努力是不夠的。」
我忽然低下頭,湊到她耳邊,輕輕咬住她的耳垂,聲音壓得更低:「那還要什麼?」
「還要何泠她願意。」 
「那何泠她願意嗎?」
「她求之不得。」

-23-
事情解決得很快,我找到那個男生的聯繫方式,甚至沒說什麼,只是隱晦地提示了一點之後,那個帖子幾分鐘後就被刪除了,附帶着一封道歉帖。
不得不說,這人是個很懂得取捨的人。
風波來得快,去得也快。
顧老師聽說這件事之後,給我打了一筆項目的經費,算是額外補償。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那天接到周漠非的電話。
他極少和我通電話,一看到來電,我就猜到可能是學校的事傳到他耳朵裏了。
「緲緲。」他念我的名字時聲音很沉,甚至爲後半句話留夠了一段空白的等待時間,「你缺錢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哥,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他那邊聲音顯得很糾結:「你是在談戀愛?」
「是。」
他儘量把話說得通情達理:「我以前就說過,哥哥不會干涉你的私人感情,你要是實在有喜歡的人,哥哥也會幫你,但是,你也不要找年紀太大的。」
「她年紀不大,比你還小一點。」
周漠非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你也認識的。」
「我認識?是誰?」
「你的……前未婚妻。」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通話時間仍然在增加,一直增加了五分鐘。  
周漠非的氣息起起伏伏,斟酌了很久,緩緩地開口:「何泠……」 
我打斷他:「哥,以後再說這件事吧。」
「……好。緲緲,你媽媽那邊,可能有點意見,你先別回她那。」
「我本來也不回去。」
我沒找我媽,她倒是來找我了,我們已經很少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喫飯了。
可這樣的心平氣和沒有維持很久,我猜到她想要和我說什麼,於是一直忍耐着,忍到她徹底圖窮匕見爲止。
她放下手中的茶盞,冷漠的嘴脣上下掀動:「你和何泠趁早斷乾淨。」
我抬起頭看着她,語氣盡量剋制:「如果你今天就是爲了這個,那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
她被我這句話刺激到了,咬牙切齒,怒氣在眼底翻滾:「你以爲我想來和你說這些?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連老家那邊都在議論你!」
「我以爲你是幾年不見良心發現來關心關心我的,就算不是,好歹母女情深的戲演得久一點嗎?況且,他們議論什麼跟我沒關係。」
「和你沒關係?」她越發歇斯底里,「我養你這麼多年是讓你跑去搞這些的嗎?你和女的搞對象,我都沒臉說出口,你知道人家怎麼說你的嗎?」
她憤怒得失去理智,猛地端起茶杯,將一整杯茶水潑在我臉上。我沒有吭聲,默默抽出紙巾,一點點擦乾淨。
她不依不饒:「而且,何泠之前還是你嫂子,何傢什麼家境你不知道?她能玩玩你哥,也能玩玩你,等玩膩了她還是何家的大小姐,你什麼都不是!」
我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我最討厭旁人對何泠有什麼議論,遠一些的可以當耳旁風,但從我的母親口中吐出這些話,我只覺得寒冷,甚至有些厭惡。
我沉默了很久,終於抬頭,直直地看着她,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她怔住了,沒料到我會喊她,神情裏竟有一瞬的愣然。
「何泠的媽媽很愛她,我原本以爲只是他們家這樣而已,後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在我們學校,任何人,哪怕全專業墊底,哪怕留學爲了鍍金,哪怕成天買買買,依然可以全心全意地被愛着。可是,媽媽,你爲什麼不愛我呢?」
最後這場對話不歡而散。  

-24-
我保研之後的那一年,何天紀回江大讀碩,我剛好帶他熟悉熟悉校園環境。
我打趣他:「你這歷程跟一般人倒是反過來的。」
他隨意一笑:「比不得你。」
「聯繫好導師了嗎?」
「嗯。你還是在顧老師組裏?」
「是啊,今年應該沒什麼事了。」
「林緲。其實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我抿了抿脣,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我和何泠的關係從沒有刻意地瞞過誰,該知道的都會知道,但很不巧,何天紀是那個恰好不知道的。
他停下腳步,站在路旁,思索了一會兒:「高中的時候,我真的以爲你沒有出國是因爲我。」
我毫不猶豫地回應:「不是。」 
「噢。」他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甩了甩肩膀,然後笑了一下,「那就好。」
「不過,也沒差太多。」
「什麼意思?」
「當事人自己會和你說的。」
「這麼神祕嗎?」
我斟酌了一會兒:「不是,對你而言,可能比較驚悚。」
他打量了我兩眼,若有若無地掃視我手腕上的紅玉髓手環,眼裏忽明忽滅,罕見地沒有再多問兩句,隨嘴一扯扯到張幼清身上:「張家的那個小兒子呢?」
「他呀,性子和以前一樣吧,談了幾次對象,現在應該又跟着顧老爺子搗鼓面相去了。ẗű̂⁷」
「面相?他不是學法律的嗎,跨度這麼大?」
我忍不住笑:「人家現在是大師呢,千金難求一卦,陣仗擺得可大了,沒準你可以借同學之情讓他給你看看ṱū́⁽?」
他搖頭:「我是唯物主義者。」
我們說着說着正巧走到了校門口,門口停着一輛藍色跑車,車旁是一個戴墨鏡的年輕男子。
我拍了拍何天紀的肩膀,示意他看向不遠處的男人:「張大師在那呢。」
張幼清連墨鏡都沒摘,流裏流氣地「喲」了一聲後,指着何天紀就開始掐手指:「嘖嘖,何公子啊, 你這面相不行啊。一看出國這幾年就沒混好, 兩年前是不是談了個對象?從方位上看應該還是洋妞, 嗯,看樣子肺也不太行,一年前做了肺部手術吧?」
我有點咋舌,何天紀也有點, 喉嚨吞動幾下, 臉色略微僵硬。
張幼清狠狠一揚眉:「怎樣?本大師準不準?」
「咳, 我先走了。」何天紀轉身離開的背影很是落寞。
張幼清摘下墨鏡,好奇問道:「他怎麼了?」
「你可能打擊了他作爲唯物主義者的堅定吧, 真是算出來的?」
他撇撇嘴:「狗屁,來之前打電話問了何大小姐的。」
「……」
「咦,我是不是要稱呼你爲『何大小姐夫』?」
「閉嘴。」
張幼清樂了, 越來越起勁:「哎, 何天紀知道你成他姐夫了嗎?」
我翻了翻眼珠子,拿出手機敲了幾個字。
「幹嗎呀你, 還告狀啊。」
「閉嘴。」
他哼哼笑了幾聲, 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上車吧, 林小醫生,送你去見你老婆。」
我拉開車門,揉了揉耳朵, 怎麼今天才覺得他聒噪呢? 
到家的時候何泠在做甜點,正好一人一塊。
何泠挨着我坐下,笑盈盈地看向一旁吊兒郎當的張幼清:「又換對象了?」
「哪有啊,那不是和平分手嗎, 現在空窗期呢,要不你給我介紹一個?」
何泠拎着嘴角搖搖頭。
張幼清一口吞掉甜點,佯裝受傷捂住心口,然後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走了,跟你們女人就是沒法談, 一談就是感情問題, 唉,真讓人傷心。」
等他走後, 何泠看着我慢悠悠地說:「你哥很早之前和我說,你們倆挺般配的。」
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冷意, 伸出手指將她嘴邊的殘餘抹去,然後吞下,頗爲忐忑地問她:「那你是……什麼反應?」
「我當然是,不高興。 」
她的尾音像是墜着蜜漬的梅子核, 在我驟然收縮的瞳孔裏輕輕搖晃。
我側頭靠上她肩膀, 羊絨毛衣蹭得臉頰發癢:「什麼時候的事啊?」
「高中。尤其是, 你那會兒很喜歡叫我『嫂子』。」
「嘶。太久遠了吧。」我很心虛地往她肩上靠了靠, 回憶了一番往事,心虛漸漸轉爲委屈,「那時候……你明明也……」
「也什麼?」
「沒什麼, 就是……還挺守本分的。」
何泠哼笑了一聲:「你現在也可以喊『嫂子』啊。」
我湊過去, 不懷好意地喊了聲「嫂子」,這個稱謂早已褪去酸澀,如今已在脣齒間釀成私藏的酒。
她眉峯立刻蹙起, 眼裏當即便有一團無名火躍動。
我笑着捋平她眉角:「叫上我哥喫頓飯吧,還有何天紀。」
「什麼理由?」
「理由啊,新年快樂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