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佈局

我丟了一隻價值百萬的古董玉鐲。
警察看過現場後,卻說我和丈夫都有作案嫌疑。
因爲我們欠錢、內鬥,誰也說不清作案的幾小時自己去過哪。
而這時,我知道還有一個人躲在屋外,聽着這一切……

-1-
一百萬,是如今小鎮男女嫁娶的平均花費。
其中 60 萬用於老家買房首付,15 萬裝修,10 萬酒席,5 萬首飾……但在我結婚的那年,這個金額是 0。
章文只是回了老家一趟,回來的時候,從包裏摸出一箇舊鐲子交給我。
羊脂玉質地豐潤,刻着精巧的竹節紋,我看不懂好壞,只知道它是我的全部。
我愛惜地,把它緊緊握在手心裏。
就像我現在緊緊握着它,聽見身後丈夫發出熟睡的呼吸聲,我的目光深埋在月光底部,彷彿訴說一個祕密——計劃開始了。
烈日當空,小鎮熱浪滾滾。
這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正午氣溫高達 38 度,天氣預報說,午後將迎來一場暴雨。
當黑色雲絮堆積在天際線時,如我期待的那樣,兩位警察按響了我家門鈴。
丈夫章文開的門,他繃着一張臉,有些不情願,我躲在他身後,命令自己不要亂動眼睛。
兩位警官一高一矮,年齡都不大,當我說明了情況後,他們拿出一套取證設備,走進我家。
這個新交房的小區位於西郊,門口是一條南北向的大馬路,周邊聚集了多個工廠。
小區入住率還不高,爲了省錢,物業沒給一些設備沒通電,但勝在價格便宜,很適合我們。
姓鄒的高個警官打了電話,略失望地按下手機,接着從樓道口虛置的攝像監控,一直看到每個房間的窗戶。
接着他彎腰檢查門鎖,又搖了下門板,確認鉸鏈狀態。
站在他身後的新警員,手裏拿着個本,倆人時不時交換些意見。
警官們忙上忙下,即便屋內冷氣充沛,淺藍色夏裝也沒一會就皺巴巴的。
丈夫在旁邊看着,冷冷問:「現在你滿意了?」
我紅着臉,小聲憋出一句:「被偷的,就是被偷的,你爲什麼不肯信我……」
「我爲什麼不信?你先說說廠裏那張訂單是怎麼回事,姓白的又是怎麼回事,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
章文並未提高音量,但他做了三四年廠長,語氣中充滿不容辯駁的氣勢。
鄒警官在屋子東南角,正從南面陽臺看向小區大門,聽見我倆的爭執後轉過身來。
「先生要注意自己的態度啊。」
章文向他走近一步:
「鄒警官你聽我說,整件事很可能誤會。我太太很糊塗,之前就因爲她,讓鞋廠做壞一筆訂單。
您再看看我們這套新房,樓下就是垃圾中轉站,哪有人會把房子買在這種區域的?而且還是二樓!
往後幾十年我們都要聞着垃圾味過日子!她真的,唉,我都說不上來!」
彷彿爲了配合章文的控訴,這時一輛垃圾車慢吞吞地開過來,停在北面窗戶下。
平臺兩扇鐵門哐啷啷地打開,裏面那股夏日腐敗食物的濃厚臭氣頓時被驚擾,逐漸瀰漫到客廳裏,令鄒警官也忍不住,從窗口讓開了幾步。
「房子新買的啊?打折了吧?」
「沒有,和別人家價格一樣!」章文的怒火瞬間又給點燃,剜我一眼:「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收房的!」
我看着腳尖沒答話,鄒警官解圍說。
「先彆着急,到底什麼情況,我們會調查的。」
鄒警官客氣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覺得我可憐,我長得瘦弱,衣着簡樸,頭髮不染不燙,平平地紮成一束。
哪像章文,他身材高大壯實,奶白色的夏季麻制西裝整整齊齊,和我的皺巴巴的 T 恤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鄒警官他們又繞着房子走了兩圈,接着拿出筆記本,在沙發坐下。
「我再複述一下大致經過:報案人杜梅,和先生章文在我市開了一家制鞋廠,中午 11 時杜梅回家,先生章文也從廠裏回來取物,你們二人在單元樓門口撞見,一同上的樓。
杜梅見臥室櫃子和牀有被人翻動的痕跡,接着發現少了一個有竹節紋的玉鐲,是結婚時男方給的聘禮,對嗎?」
章文沒說話,我點點頭。
「然後……」鄒警官看着手上的筆記本,沉吟許久,像是在思考怎麼說明:「巧的是,上個月你們夫妻委託鑑定公司給這隻手鐲估價,拍出了 88 萬的價格——因爲沒有達到保底金額,最後流拍了。」
這次我和章文誰都沒吭氣,鄒警官反而笑了。
「你看,這件事連我都知道,咱們這小地方出了個清代的名貴玉器,這可是大新聞。」

-2-
我坐在新房客廳,靜靜看着窗戶外逐漸變厚的雲絮。
要下雨了,我想,可是毫無涼爽的感覺,空氣像是悶上了蓋子的高壓鍋,我僅僅是坐着便出了一身汗,頭髮黏在脖子後,連目光都比平時遲滯了幾分。
實在太糟糕了,我想,大家會看出我的緊張。
兩位警員在問章文問題,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冰水,時不時扯起紙巾擦額頭,所有人都挺狼狽的,只除了章文。
他就像是在廠裏開會那樣,保持着整潔的儀容,麻制西服隨着空調風微微拂動。
「今天早上你什麼時候出門的?」
「在杜梅之前,廠裏八點鐘開早會,我一般七點半到。」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那時候手鐲在家嗎?」
「應該在家,她習慣把鐲子放牀頭櫃,但我走之後她怎麼弄的,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儘量讓自己保持清醒,然而思緒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抽離開。
章文覺得我蠢笨,無趣,什麼事都做不好,可從前我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我還在鞋廠打工,大家都誇我心靈手巧,我只要看幾眼樣鞋,就能依葫蘆畫瓢,仿製得像模像樣。
章文是銷售,他總會爲我做出一款漂亮的鞋子感到高興。
我們結婚,共同拿出爲數不多的積蓄開了個製鞋小作坊,後來小作坊變成小工廠,僱了幾個工人,他管銷售我管生產,日子談不上滋潤但也順遂,幾年下來終於湊上了首付。
可現在想來,彷彿 2020 年是我人生的頂點,從那以後樂極生悲,一切都走上了岔路。
那年全國突然蔓延疫情,而我們,因爲賺到了錢,交了房子頭款,章文便開始叨唸着想要個孩子。
我以爲日子會越來越好,可其實卻是一個坑接着另外一個坑。
我們買的期房,最後成了垃圾房上的新家,跟着因爲疫情廠裏訂單銳減,如今月供也有問題,丈夫愁眉不展,我卻幫不上忙,而且我的腦子還一天比一天遲鈍……
我眺望窗外的景色,小區梧桐在烏雲下有氣無力地搖晃着,一股細菌滋生的臭味隨着高溫鑽進窗戶,即便開足空調,也只不過把臭氣變得清涼了一些。
看來真如章文所說,我是糊塗了,收房的時候怎麼沒仔細檢查就簽了字。
鄒警官的聲音淺淺傳過來:
「……事情我們大致清楚了,再確認幾點細節就行,不會耽誤兩位很長時間,可以嗎?章先生,章太太?」
嗯?我意識到有人喊我名字,抬起頭,臉上寫滿困惑:剛剛警官在講話嗎?和我?
章文皺眉,是一種打從心底裏的厭煩:
「鄒警官,我剛纔跟你說過的,我太太非常糊塗,尤其是最近,你問她也白問,真的不如——」
警官打斷他:「最近?爲什麼是最近?」
「各方面原因都有,但我想,主要是她在喫藥的關係。」
章文說的沒錯,這半年來我的體力和精神急速下降,我已經不是 2020 年前的巧手杜梅了。
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病歷,鄒警官用目光探尋我的意見。
我明白他意思,微微搖頭:「不是這本,這是舊的,已經寫滿了,」我從旅行包內袋翻出另外一冊病歷交給他,「我約了今天下午上海的中醫專家,可惜去不了,那位老醫生很難排上號……」
鄒警官翻閱一番,沒有說出門診名字,我想,興許是爲了照顧我情緒。
但我已經不在乎這些好意了,小鎮藏不住祕密,就像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個價值連城的玉鐲,所有人也都知道,我有什麼病——
我生不出孩子。
不大的地方,流言蜚語早就傳遍了,他們說章太太的手鐲價值很大,可惜她的肚子,卻沒辦法大呀。
在小城裏,像我這種生不出孩子,丈夫卻不錯的女人,簡直是違反自然規律般的存在,是誰都可以議論上幾句的八卦中心。
鄒警官合上病歷:「挺巧,原本你該去上海,明天纔回來。因爲手鐲是先生送你的,你習慣隨身佩戴,到了高鐵站才發現它不在身邊,於是臨時改變計劃回家取。」
章文立刻說:「我就說她腦子不好,已經知道鐲子貴重還帶着走來走去,就不怕弄丟了?我看應該去高鐵站和出租車裏找找,可能性更大。」
「不,」他搖頭:「這是熟人作案。」
章文相當喫驚:「爲什麼?」
「玉鐲穿脫不容易,不會丟在外頭。而且你家門窗無被撬痕跡,這樣基本只有 2 種可能。
第一,你們夫妻監守自盜,演戲給警方看,這我得奉勸一句,對於犯罪不要抱有僥倖心理,如果是,現在承認還來得及。」
鄒警官語速很慢,但我倆只是微微偏過腦袋,誰也不吭氣。
「好,那麼第二種可能,就是你們身邊能拿到鑰匙的人,而且這個人還得恰好——知道章太太今天去上海。」
我和章文暗暗對望一眼,鄒警官看了看時間。
「既然你們都承認,早上 8 點離開家前手鐲還在,那麼一直到我們到達現場的 11 點 50 分,接近 4 個小時內誰來過這房子,誰的嫌疑就最大。
本來應該把你們帶回局裏筆錄的,但看樣子要下雷暴雨了,大雨裏開車太費功夫,我們就在這裏初查,兩位沒意見吧?
一百來萬的古董玉鐲,如果能及時找回來,那我們的時間可以說比鑽石還要珍貴啊。」
鄒警官咧嘴一笑,分別看看我們。
「那麼,誰先開始?」
我嚥了口唾沫,避開視線。
我敢肯定,警察能夠看出我在發抖,我是個做鞋子的普通工人,從沒想過有一天要去挑戰警方。
但我用指甲掐着手心,命令自己鎮定,同時在心裏默默地數着。
5 個。
章文撒了 5 個謊。
如果警察同志能察覺我在發抖,那麼他們應該也能看破,他的謊言。

-3-
餐廳是一個獨立的空間,章文很快結束談話,鄒警官客氣地把我引進去,一邊翻看鑑定公司給手鐲估價的資料,一邊聽我講,早上 4 個小時我具體去過那裏。
也許藥物的關係,我說話磕磕絆絆,鄒警官卻也溫和地,一次沒有打斷我,當期間我緊張得咳嗽時,他還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
高鐵票和出租車票裝在透明密封袋內,望着它們我就有了底氣——
鄒警官說的沒錯,關鍵是那 4 小時,而這些能夠證明我的出發和回家時間,用電視上的話說,是我的不在場證明。
當我陳述完,鄒警官停了片刻,讓我仔細想一想,還有沒有要改或者要補充的。
他默默思考着,態度看起來溫和而普通,接着一聲平淡的問話傳入我耳朵:
「有一點我想不明白。」
「什麼?」
他抽出一枚打車發票,徐徐推到我面前:
「高鐵班次是上午 11 點 12 分,8 點 05 分你從家離開,這裏到高鐵站 8 公里,大概 15 分鐘車程,計費不會超過 20,但你卻花了 50——」
我的腦子轟然炸響,後背瞬間密密麻麻冒出了汗,我是多麼蠢,居然只考慮了時間!
我當然答不上來,就像是有一塊橡皮擦,把我的神智全部從腦子裏抹去那樣,只能木然地與微笑的鄒警官對視。
眼角餘光裏,我能看見章文向這邊側過頭來,正如我在意他那般,他也在靜靜地觀察着我。
「這……我沒去哪兒呀,就是出門太早了,隨便轉轉……」
「涉及私人的事我不想問太多,但你倆的社會關係是這案子裏很重要的一環,關鍵是那 4 個小時,和你們身邊的人。
你先生剛纔向我提到一個姓白的男人,他的意思是,這人和你有超出普通朋友的關係。」
我的耳朵燒得通紅:「胡說,根本沒這回事!」
「他是外地人吧?別這麼驚訝,其實很簡單,如果是本地人,你先生知道的不可能僅僅只是『姓白』。」
鄒警官和剛纔一樣,只是耐心地,等待我消化這些內容,他的表情沒什麼特殊,但我卻覺得,那是種淡淡灑下誘餌,觀察獵物的興味眼神。
我喫了藥的混沌大腦努力分析着,還沒想好是否要坦白,手機先叮叮噹噹響了起來。
我取出一看,令人尷尬的是,來電顯示恰好是「白先生」。
鄒警官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他抬抬下巴:「接吧。」
接着他湊過手,擋住我準備接聽的動作,補上一句:「請開免提。」
我屏住呼吸,等待話筒裏傳出一個斯文的中年男性聲音,說話人並不知道,他正牽動房間裏所有人的耳神經:
「杜梅你到上海了嗎?早上你走的太急,連傘都忘在我這裏,沒淋到雨吧?」
「啊……是嗎?」
「我還在酒店住着,有事隨時找我,傘你記着來拿,給你放前臺了。」
後面的話鄒警官已經不需要聽了,他靠向椅背,房間裏的沉默如同石頭一樣,只能依稀聽到遠處傳來陣陣悶雷聲,看來這場雨終於快要落下了。
「章太太,我 23 歲警校畢業,今年 33 歲,這類案件幾乎我每週會遇到,你和那些慣犯完全不一樣,」他嘆了口氣,「說真話也是在保護你自己。」
我答不上話,但也知道瞞不下去了,淚水像開閘那樣傾瀉出來,年輕小警員聽我哭了一會,默默推來一盒紙巾。
「對不起鄒警官,對不起,我騙了你們。」
「沒關係,人人都會撒謊,你慢慢說。」
紙巾被眼淚穿透,團在手心裏熱熱的,我抬起充血的視線——
雖然到這裏爲止,都是我練習過多次的臺詞,我也預計到自己要面對什麼,但依然太難了,這意味着要剝開我的全部傷疤。
「我去上海不是看什麼不孕不育的專家……從來不是,包括省醫院也是,其實一年多來,我根本就沒去過婦科。」
我的目光掃向病歷卡:「都是假的,騙別人,也騙我自己。」

-4-
鄒警官完全不驚訝,望着幾乎崩潰的我。
倒是章文先沉不住氣,他被談話吸引了注意,從客廳站起來靠近我們。
我把溼透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深吸氣,捋一下碎髮。
「——我不可能懷孕的,鄒警官,結婚後我流產過四次,子宮已經……」
這詞讓我哽咽了一下,沒能把整句話說完,「這些事我清楚,章文也清楚,但他不能接受。他事業有成,快 40 了,我能害他無後嗎?但我能怎麼辦呢?我懷不上呀!
我一次次去醫院,到了那裏又不知道該幹什麼,沒有婦科醫生能治療我。我只好坐在大廳,等挨夠了時間再回去,一天又一天。
我想跟章文說別爲難我了好嗎?但這個小地方你知道的,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讓丈夫臉上沒有光彩……」
喉嚨裏彷彿錘進一根釘子,我的聲帶嘶啞無比:
「一年前我遇見了白醫生,就是在省醫院。他是上海的精神衛生科專家,每半個月來一次。是他意識到成天在醫院大堂坐着的我,這裏出了問題。」
我點點自己胸口,或許是憤怒,或許是悲傷,複雜的情緒支撐我勇敢抬起頭,揭露自己的傷疤:
「——夫妻感情,經營不順,生不出孩子,現在又成了要看心理科的瘋女人!鄒警官你瞭解這地方的人,我想問,外面會怎麼講我?如果是你,你會坦白告訴大家在看什麼病嗎?」
這一刻我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勇氣,用力把旅行袋從客廳提到餐桌上,桌面發出沉悶的敲擊聲。
幾個男人看着我自包裏取出一瓶瓶藥,把它們摞到一起。
藥實在太多了,舍曲林、文拉法辛,我不熟悉這些翻譯過來的古怪名字,也看不懂厚厚的說明書。
我只懂藥瓶上貼着的手寫用藥指導,一日一粒或者一日三粒,隨餐服用……
藥瓶在餐桌滾來滾去,堆不下後滴溜溜墜落到地上,再撞到章文腳尖停下來,他盯着藥沒說話。
「今天白醫生幫我約了他上海的老師,所以早上我先去酒店謝他,我們在餐廳見的面,鄒警官你可以查,大堂有監控,只可惜我還是讓他白費了功夫……
還有,你是警察,你聽見別人傳說什麼,議論什麼,那都不管用,你得看證據!」
耳邊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這是社區垃圾清理掉一半的標誌。
幾個環衛工人大聲討論着天氣,催促其他人趕緊幹活,把剩下幾個垃圾桶從最裏面拖出來。
又是一股新的食物腐爛氣瀰漫上來,但現在誰也沒有在意氣味,章文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有鄒警官依舊很平靜:
「我當然知道你看的是心理科,病歷卡裏都寫着。我奇怪的是,你丈夫居然不知道,你倆從剛纔起,說的就不是一回事,這就是我沒明白的地方,但現在,我知道是爲什麼了。」
視線一起轉到章文身上。
那個高傲的廠長不見了,現在的他只是着急地挨個拿起藥瓶,搜索這些陌生名字,彷彿在驗證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鄒警官向警員點點頭,接着對只顧着查藥瓶的章文說。
「我確認一下,剛纔你說中午回來是拿公章對吧?」
章文突然被問話,表情微變,用一種複雜又迷茫的眼神看向警官:「是啊。」
「進單元樓時,你剛好撞見太太,這四個小時你也不在家。」
「我都說了,我七點半到的工廠,九點會議結束後我一直呆在庫房清點皮料,接着我想起來下午要覈對去年賬務,但財務章在家裏。
我和杜梅前後腳進小區,相隔不到一分鐘,翻來覆去問這些車軲轆話有什麼意思?我也是受害者啊!」
鄒警官搖頭:「不對,你的陳述和事實不符,同杜梅一樣,你也在撒謊。」
章文睜大眼睛,嘴脣有點白。
「你說清楚!」
「你的外套。」
「外套?」
「對,對於一箇中午從外面回來的人來說,你的衣服太乾淨了。」
大家的視線垂在章文奶白色的棉麻西裝衣襟上,這是個日本休閒品牌,昂貴、透氣,是商務人士愛穿的夏季服飾。
但經鄒警官一提醒,我也的確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現在是酷暑烈日,稍微激動一點就出汗,可章文的白西裝整潔到詭異。
警官制服皺巴巴的,領子貼在背上到現在沒幹,我的脖子後黏着一縷一縷頭髮,只有章文渾身清涼。
章文愣住了。
「你其實早回家了,並且呆了很長時間,室內冷氣讓你對溫度不敏感,所以你沒有在意,穿着西裝下樓,假裝撞見太太,再和她一起上來。」
背後吹過涼颼颼的空調風,我相信,現在章文的心跳得和我一樣快。
我有點明白鄒警官的辦案風格了,他就像獵手一樣,引導或誘哄獵物慢慢走進他規劃好的路線,先逐個擊潰心理防線,然後,給上致命一擊。
而欣賞獵物們掙扎的神態,或許是他的樂趣。
「看到你的衣服我就在懷疑你了,章先生,現在只有說實話才能幫到你自己。」
第一滴雨,打在窗戶玻璃上,接着頃刻噼裏啪啦的雨點墜落,我聽見小區裏沒來得及走入屋裏的人發出的驚呼聲。
我靜靜等了一會,說:
「章文……你不能這樣……鐲子是你奶奶給的沒錯……但我們不是商量好了,這是要賣了給廠裏用的救命錢啊,你要是知道它下落,都說出來好不好?」
我的話讓警察目光一凜,章文立刻瞪我:「你瞎扯些什麼!」
「不,等一等,」鄒警官舉起手,「什麼救命錢?」
我猶豫地,望了章文一眼。
兩位警察互視,年輕的說:
「這可太逗了,你倆玩兒呢是嗎?女的瞞着看醫生,男的瞞着幾點回來,現在還鬧出個救命錢,我看你們都很有問題,一起帶回去算了!」
我怕了,輕拽章文衣角:
「都說了吧?你看也沒什麼要緊的,咱們都想把手鐲找回來,欠老周的錢指着用它去賠啊……」
鄒警官堆起笑:「這麼說,還有債務糾紛?」
「是的鄒警官,我不想再瞞了,我們給鐲子做鑑定,拍賣,就是爲了還債。其實我也不懂爲什麼章文不讓說,開始也不讓我報警,我根本不怕鐲子丟了啊!
反正手鐲有保險,只要警方確認是被盜的,出一份失竊證明,我們就能找保險公司賠。」
「杜梅!」章文提高了聲音。
「哦,還有保險?」
「對,100 萬。」我搶在章文前迅速回答,凝視鄒警官的眼睛。
強對流暴雨搖晃世界,把綠色的樹葉沖刷成白茫茫的一片。

-5-
這是快三個月前的事了,那會疫情好了一些,國外的出口單子開始陸陸續續迴流。
鞋廠客戶老周來電說有一張高奢品牌的大訂單,工期短,要求高,其他廠要麼人員不到位,要麼技術不過關,問我們能不能做。
按說我是做技術的,十分清楚廠裏的鞋機設備達不到老周要求,但眼下,一個季度沒有開工着實讓人有些着急了。
所以章文貸款買了新機器,又僱傭幾個小工,期待順利的話,三四個月能回本。
只可惜所有事情都擠到一起。
爲了滿足章文要孩子的願望,我不得不放下廠裏工作,假裝尋遍省內治療不孕不育的專家,同時因爲喫着抑鬱症藥物,整個人昏昏沉沉。
等我發現鞋子做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修改了。
客戶是意大利品牌,他們的製作流程是讓鞋面外翻,用紅黑雙色走線把鞋面與中底牢牢縫製在一起。
這樣做出來的鞋經久耐穿,雙色交錯的設計貴氣又復古,十分特別。
但章文不瞭解意大利人習慣,也沒有仔細看訂單,按照標準流程做成了純黑單色走線。
每一雙鞋都是用手工縫底,拆開重做時間來不及,皮料也會多留針孔。
簡而言之,這個錯誤導致幾十萬的錢打水漂,還無法支付買機器的貸款,客戶重新採購皮料和鞋底,包括延誤上市的費用,廠裏都要負起責任。
前後加起來,剛好差不多一百萬。
房間裏警察各忙各的,章文孤零零站在餐桌旁,而他面前,正是一份由他本人親筆簽字的古董藝術品保險單。
我坐在一側,望着眼前這幅畫面。
現在的章文我一點不熟悉,從前他意氣風發,始終爲了美好的未來打拼。
但人賺到了錢後心態就會變,他如今有了錢,開始擔心無人繼承家產,明知道我生不出孩子,還一次次逼我吞下無望的苦藥。
我無動於衷地看着他,像看一隻盤旋在籠子裏的困獸。
就像我每個月要測試一遍永遠單條槓的驗孕棒,我也想讓他試試看,這種困獸猶鬥的絕望。
「你想用案情認定書騙保險公司理賠,對吧?」
章文冷笑,舔舔嘴脣:「爲什麼你只問我?杜梅也可以騙保啊!」
「當然,」鄒警官目光紋絲不動,「你們兩個都有問題,放心,我都會查。章先生我一開始就說了,別抱有僥倖心理,警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一個人只要做過什麼,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你能有什麼細節啊?這小區連監控都沒通電。」
章文語氣挑釁,而鄒警官毫不生氣,反而拉過椅子,坐到他身邊,細聲細氣地說:
「你仔細想一想,進小區路上一共停着多少臺車?我可以告訴你,是 19 臺——隨便找一下行車記錄儀,就可以知道你和杜梅,包括所有人進進出出的動態。
我根本不信你們倆說的話,也不要看你們提供的所謂證據,我只相信我見到的,我找到的事實。」
鄒警官說完,滿意地抬起頭來,眯眼打量章文在他眼皮子底下思考、糾結、顫動,如同向獵物射出最後一根箭矢的獵手。
「你自己坦白,和讓我動手去找,最後是兩種結果,怎麼樣?現在能回憶起來了嗎?」
我帶着複雜心情注視章文的表情變化,他沉默片刻,一會後彷彿大勢已去那樣輕嘆了一聲:「不是我,拿手鐲的人真的不是我……」
鄒警官幾乎要笑了:「那是誰?」
「娜娜。」
「娜娜又是誰?」
終於到了我等待已久的關鍵部分,我壓抑住劇烈跳動的心臟,努力控制表情,看似平靜地,目睹章文如何失去鬥志,變得頹喪。
他抬起頭,曾經無可動搖的強勢地位已經調換了位置,似乎在思考用怎樣的措辭,可以讓他的過錯聽起來輕一點。
「娜娜……杜梅知道,她是廠裏出納,今天跟我一塊回來的。」
「你爲什麼說是她偷的呢?」
「因爲她之前就拿過杜梅的一副耳環,」章文看起來徹底放棄了,「我知道她有點小毛小病,價值不高也就隨便她去了,但我真沒料到她膽子那麼大……當我瞧見她把手鐲套進腕子的時候,恰好杜梅給我發消息,說她沒去成上海,正在回來路上。」
章文的聲音在不斷落下的暴雨中顯得空空蕩蕩,他說話很輕,但每一個字我都聽進去了。
「章文,娜娜來我們家,不止一回了吧?」我看着他的眼睛問。
他頓了頓,沒有直接回答:「杜梅我錯了,我一直想告訴你的,這件事我不會再繼續下去……」
一旁警員打斷他:「先別說這些有的沒的,這個叫娜娜的住在哪裏,趕快去找她。」
章文還是搖頭:「不用,肯定還在附近。」
「什麼意思?」
他看看我:「你回來的太快了,我們收拾好房間,娜娜根本來不及從正門走,那樣肯定會撞上,我們家不是在二樓,又沒裝防盜窗麼……」
所有人頓時明白過來,一起看向朝北小陽臺,那裏最靠近垃圾房,平時沒人會去。
「可是……」我眯起眼睛,試圖做出理解章文意思的樣子,「可那兒下面都是垃圾啊,而且剛剛那麼曬,現在又下大雨,這怎麼能躲人?」
章文苦笑:「那會功夫,誰還顧得上那麼多,但鄒警官,請你一定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娜娜居然帶着手鐲一起躲外頭去了,我也很驚訝……」
恰在此時,樓下垃圾站內躲雨的環衛工人們發出了幾聲驚叫。
他們好像,終於找到了什麼東西。
房間裏的四個人相互看看彼此,鄒警官迅速拿起對講機。

-6-
這座新造好的小區第一次如此繁忙地人來人往,警車進進出出。
暴雨已經過去,太陽重新從烏雲後探出頭,照亮地面的一汪汪水漬,暑氣蒸騰,四周一點風也沒有。
但終於,也都快結束了。
那時環衛工人們一邊避雨,一邊用水管沖洗垃圾房,誰也沒料到在屋子最深的角落,居然躲着一個女人。
這個年輕女孩的周圍是裂開的西瓜皮和悶悶盤旋的蚊蠅,鄒警官說,正是這些垃圾成爲了緩衝墊。
娜娜先是順着落水管爬下,再跳在裝滿垃圾的大桶上,而沒有摔傷她漂亮的小腿和肌膚。
娜娜原本打算乘着沒人注意逃跑,偏偏好巧不巧,中午的垃圾清理車開進來,工人們堵在口字形垃圾站唯一的出口。
所以她別無選擇,只能捂着口鼻,在大約十五平米的空間內越藏越深,祈禱事情快點結束,她好回去衝個涼。
我不知道當時跳進垃圾堆裏的娜娜是怎麼想的,夏天被泔水和腐爛食物泡軟的穢物又溼又軟,如同鼓鼓囊囊的蟲腹。
她的身體會深深陷進去,同時垃圾袋瞬間擠破,腥臭汁液飛濺在身上、頭髮上……
女人不該爲難女人,她原本可以等我離婚後,再同章文在一起的。
警方隨後在娜娜躲藏的垃圾堆裏找到了玉鐲,刑偵處迅速在上面提取了一枚屬於她的,完美指紋。
百萬玉鐲的失竊案看似落下帷幕,初步確定娜娜是犯罪嫌疑人,我和章文也將作爲案件相關人員一同去警局做筆錄。
然而,事情又有了反轉。
女孩借用我家衛生間慢慢清理乾淨自己,被女警陪同着出來,那時她感到手腕一沉,見一副鋥亮的手銬扣在上面。
女警推推她肩膀,擰開大門,娜娜彷彿這才意識到會去哪裏,像突然清醒過來一樣,她湧出眼淚,怎麼也不肯就這樣離開。
「不對,手鐲不是我偷的,真不是我偷的!我就是好奇試戴過一下,警官你相信我,我沒拿!」
我和章文跟在後面,聞言緊張地看了看彼此。
娜娜不太敢瞧我,只是含淚注視章文,目光猶如一隻被遺棄的寵物。
「章文,你趕緊幫我說句話,我沒拿鐲子,你知道的呀……」
我的丈夫額頭浮出一層汗,他站在那裏,每一下呼吸都特別漫長,跟着默默地收緊手指,轉頭跟鄒警官說。
「除了一副耳環外,家裏應該還少過點別的東西。娜娜她……就有這樣的習慣。」
娜娜愣住了,不太敢相信自己耳朵,臉上失去血色。
「你在說什麼啊?上週,包括今天上午,就在這個房間裏你怎麼和我講的?你都忘了嗎?你現在要把我一個人推出去嗎!」
大顆眼淚從娜娜眼眶裏墜落。
章文飛快變化着臉色,呵斥她:
「你說話小心點!物證都在,還有必要多講什麼?」
說到這裏,他又複雜且期待地盯緊娜娜,語調倉促地湧過一陣暖意,「我知道你怕,但你別擔心……你也就是一時糊塗,放心,工作我都替你留着,好不好……」
章文越說娜娜越不信,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似乎想要尋找到曾經有過的愛意。
但終於,她反應過來了,好像是在笑那樣側頭擦一下眼淚,斜視章文。
「我看不起你,」她說,在滿面淚痕中昂起下巴——還夾雜着驕傲。
「你可真是個孬種,對,你現在是安全了,髒水反正都潑我身上對嗎?但我可記得你跟我說的,你老婆外面有人,你不想把廠,把鐲子白便宜她。
是你想了個法子,叫我把東西拿走,反正你有保險不怕!我沒拿,因爲這罪名我擔不起!
但手鐲怎麼會出現在我邊上呢?一定是你把它扔下來的,對,你知道這小區沒監控查不到,罪名我擔,保額和鐲子你拿!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章文完全被她的自白給震住,蒼白地提高聲音:「娜娜!」
「你不僅騙我,騙保,還騙她——」娜娜突然用手指我,腕子上的手銬哐啷作響。
「你說她生不出孩子,過陣子就讓她自己走,還不想分她錢!如果我幫你,這一關你就能過去,廠裏窟窿也能填上。
章文你要是像個男人,承認我只偷人沒偷東西,說不定我會扛你一把!但現在既然這樣,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一起去警察局吧!我相信警察不會只聽你講的!」
娜娜冷笑着,丟下這句話率先離開。
我在旁邊靜靜聽着這些,盯着自己腳尖。
這是兩個覺得我最礙眼的人,如今卻變成他們彼此最痛恨的存在,然而我並不感到快意,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7-
之後的事我沒再參與,去警局做完筆錄後,由鄒警官開車送我回家。
或許是因爲緊張和炎熱,我的心跳依然很快,毫無解脫的快感。
我硬撐着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撳出幾粒藥片,囫圇吞下去。
但等我喫完藥,發現鄒警官還站在客廳,好像同安靜融爲一體,這房間裏的東西他都看過了,此刻又被牆上幾幅相片吸引了注意。
我很怕他,不敢問什麼,只能一動不動站在幾步外,讓他凝望照片。
「好一點了嗎?」他察覺到我的視線,笑着問,接着又慢悠悠地重新看向照片,彷彿那上面有什麼誘人的東西。
「其實……有幾個地方我還是想不明白。」
鄒警官笑容裏那種觀察獵物的興味並未減少,我知道這一關逃不掉。
「你問吧。」
「既然是這麼貴重的手鐲,你怎麼一點也不愛惜?——你看,你去上工的時候,買菜的時候都戴着吧?我不懂玉器,但也知道它很容易碎,一百來萬,那麼隨便嗎?」
鄒警官指指面前照片,這是我和章文幾年來的日常照,一共六張,掛在沙發後。
我懂他在暗示什麼,每張相片裏我都戴着這枚竹紋玉鐲。
哪怕是坐在針車前梭皮鞋綁子,在我高高挽起的油膩工服下,也垂着脂白色,質地豐潤的它。
是的,玉鐲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天價的古董,就跟日用品一樣平常。
在冷透的空調房裏,我冒出了汗。
「——是不是,之前你不知道它的價值?」鄒警官還在笑。
「對……」我後退一步,感到腳跟觸到牆壁,「鐲子是章文奶奶的,當年就隨便包着一塊紅布拿給我,前陣子中央電視臺放《國家寶藏》,還有《鑑寶》之類,鎮上很流行把老物件送出去鑑定,我也就是跟跟風,誰知道會是清代和田玉……」
「沒關係的章太太,我知道一些文化公司就做這種生意,古玩鑑定啦,拍賣啦,只要你肯花錢就能搞個證。
譬如你那家,根本不是什麼權威機構,說起來這種公司也是打了法律擦邊球,啊,你別緊張,這種民間行爲不歸我們管,當然了,前提是沒有犯法。」
鄒警官又看幾眼相片,沒再提問,他終於打算走了,踱到玄關處又轉過身來。
「對了,其實你今天,早就知道自己不會去上海吧?」
此刻已是下午 4 點,被暴雨沖刷後的天空露出些黯淡的陽光,它們落在鄒警官的眼睛裏,擋住了瞳孔原本的顏色,令他的想法深不見底。
「什麼?怎麼可能……」
他打斷我的結結巴巴,抬起手暗示:「你的病歷卡。」
兩本病歷卡依舊放在客廳茶几,它們一舊一新,一厚一薄。
「你看了一整年的心理科,足足用完一本病例,這裏有你詳細的問診記錄、病情發展和用藥情況。
今天你好不容易約到專家,這麼重要的門診,你卻沒有帶上舊病歷給醫生參考,這合理嗎?所以我想,你壓根就不重視,因爲你在出門前就清楚,會很快回來。」
他凝視着我:「因爲和手鐲一樣,舊的病歷卡也必須留在家,前者是餌,後者……你清楚,毫無必要。」
冷徹骨髓的感覺。
此刻我終於明白了鄒警官帶給我的印象,當我在內心勾畫陷阱的時候,卻也有人潛伏在黑暗裏,無聲望着我佈局。
他就是獵豹,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緊獵物,鎮定自若,伺機等候,補上最後一擊。
在他面前,無論我或者章文,都像孩子或野兔那樣充滿破綻。
但我並不害怕,或者說,弱小就是我的武器。
「我不懂你意思,鄒警官,什麼故意不故意的,我不太明白,你是要再審我一遍嗎?」
他有些覺得好笑那樣,頭微微偏向一側。
「不必了章太太,你很聰明,你懂得規則,法律上你是無辜的,那是他們兩個自己選擇的結果——你自己也說過,別人怎麼猜測不管用,要有證據。」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周邊廠房的住戶們三三兩兩回到小區。
即便關着門窗,我也能聽到鄰居們用一種張語氣,竊竊私語今天下午警察來過,帶走一男一女的事。
接着一些煙火炒菜香味代替了樓下的垃圾臭氣,我安靜地,目送鄒警官終於走到門邊。
他的手按在門把上,再度回過頭。
「可惜了這套房子,一直生活在這種氣味裏,對健康也不好。你可以去物業申請把垃圾房挪個位置,應該是能獲批的。
事實也證明,在這個區域造平臺對樓上住戶不安全。而且,它的使命也結束了,不是嗎?」
鄒警官凝視我片刻,他緊了緊額上警帽禮貌告別,走進平靜又日常的夕陽中。
我終於能把門合攏,坐到地上,緊緊握住一直在發抖的雙手。

-8-
小鎮沒有祕密,章文和娜娜因爲盜竊罪進了警局的事瞬間傳遍周圍,羊脂玉鐲也將作爲證物暫時留在公安機關那,一切結束後再送回我家。
但我已經對它失去興趣了,我把自己扔在沙發上,面前是半瓶酒。
鐲子只是個道具,我早晚會把它賣了填工廠的欠款,然後同債務人老周商量,有愧於他的那張訂單該怎麼辦,賠也好,重做也好,我不會逃避。
這是我身爲現任廠長,必然要負起的責任。
當然了,我抿下一口酒,深深吸了口氣,放掉一身的疲倦——也是作爲佈局者的責任。
天已經黑透了,月亮掛在樹梢,我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裏,沉默地和孤月遙望彼此。
顯然鄒警官已經知道,這個玉鐲並非價值連城的文物,就是普通老玉鐲子,十來萬最多了。
給它大張旗鼓拍賣、上保險的舉動顯得十分詭異,但我當然有這麼做的理由。
上海博物館的館藏品裏有一枚和它完全一樣的玉鐲,那也是白玉,接近羊脂色澤,雕刻有細膩的竹節花紋,同我的放在一起幾乎是復刻版。
那我自然認爲,自己手上的這個老物件也是遺落的明珠,人人都有發財夢,這總不犯法吧?
當時我與櫥窗裏的藏品對視,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微微浮現。
隨後的每一天,我給腦海中的想法精雕細琢,逐漸添上細節,同時也聞到了惡作劇和復仇的醉人香氣。
緊跟着開發商通知收房,銷售或許覺得女人很笨,故意帶我看了垃圾房上的新家,騙我簽字。
他並不清楚,這是送給了我整個計劃的最後一片拼圖。
我知道玉鐲必定會流拍,它不值一百萬,沒關係,只要能成爲小鎮焦點就可以,熱衷八卦和打探消息的人們會主動幫我把誘餌撒給娜娜。
我去上海那天特意把手鐲留下,章文會和往常一樣邀請娜娜來我家。
只要她戴上,只要我算準時間,他倆便無處可躲,只有垃圾房一條路。
我的身邊是隻想收鑑定費的古董公司、故意用差房子騙我的房地產商、和有了二心的丈夫……
但要感謝他們,給了我最關鍵的證據——無辜。
鄒警官猜到了我的整個計劃,但那又怎樣,我沒做任何犯法的事,我只是把犯法的可能性放到他們面前,請他們自己選擇。
正是貪婪,帶來災難。
十年前結婚,我從沒想過婚姻這麼複雜,那時我認爲做好自己就可以了,實在過不下去就離婚啊。
但其實遠遠不夠,因爲當婚姻經營到一定份上,就連分開也是要經過一番撕扯的。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終於卸下渾身重擔,難過地笑了起來。
我趴在沙發上疲倦之極,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年輕的章文騎着自行車在廠房門口等我。我跳上後座,抱着他的腰,嘆息他瘦得跟猴一樣。
隨後的他誇讚我優秀,說只要有手藝在,我們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接着單槓的驗孕棒一次次觸動他的怒火,他嫌棄我讓他沒面子,帶不出去。
小鎮四處都是竊竊私語,她們說,手鐲價值可以大,可惜章太太的肚子沒辦法大呀。
首飾盒裏一樣一樣少東西,章文怪我自己糊塗沒腦子,我清楚他快要離開我……
夢境的最後是 24 小時前,我躺在新家雙人牀上,一邊聞着淺淺臭味,一邊聽到身邊章文熟睡的呼吸聲。
羊脂玉鐲放在牀頭櫃,它質地滋潤,刻着精巧的竹葉花紋,我看了一會,忍不住把它拿起來,在月光下慢慢撫摸它潤澤的表面。
一百萬,是如今嫁娶的平均花費,可我手裏握着的,從來都是 0。
當眼前終於出現晨曦的光亮,我流下淚,不知道是不是在傷感最後一次撫摸它。
但是,勇敢一點,我對自己說。
計劃開始了。
(全文完)
作者:狐狸散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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