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囚徒番外
第一次見到曲晚是在 F 城的中心公園。她推着爺爺的輪椅在廣場上喂鴿子。和爺爺交談時笑得很燦爛,一頭長髮披散到腰間,充滿溫婉的少女氣息。
「這是小晚,是很好的孩子,」爺爺笑眯眯,「小禮你跟她交個朋友。」
我點頭應允,之後便與她一日一日熟起來,推着爺爺去公園時經常見到她。
黃昏下,她坐在鞦韆上,低着頭晃着腿對我說:「小禮,只有爺爺懂我。」
許是她的神情太過落寞,我說:「我也是你的朋友。」
她笑笑,沒說話。
外界都傳曲晚是自殺,因爲她的重組家庭給她極大的壓抑折磨,患上抑鬱症發病後死的。
但是她從沒和我講過,我只是從有一日開始發覺她每天都比前一天要陰鬱,有時坐在長椅上發呆,突然就流下眼淚。只有偶爾和爺爺在一起時,蒼白的臉上纔有些許微笑。
爺爺去世那天下了大雨。老人腿腳不便,又落下過病根,陰雨天總是關節痛,去哪都顫顫巍巍的,也不肯叫我。
她趕到醫院時臉上淌着淚水,和髮絲滴下來的雨混雜在一起,顯得憔悴不堪。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爺爺,接着趴在蓋着白布的牀邊大哭,聲音嘶啞而崩潰。
我已經無聲地哭過一場,只能盡力安慰曲晚。我能感覺到,爺爺是她的精神支柱,他們互相安慰着對方。我希望她能開心起來,至少是爲了爺爺。
但是沒過一個月,曲晚還是自殺了。
我好久沒看到她,猜她是不是出事了,於是就跑到她家去,發瘋一般地錘她家的門。
開門的是一個面相十分柔和的女人,眉眼彎着問我是誰,得知我是來找曲晚的,她微微一頓,似乎有些詫異,接着放我進門。
「這是她的房間,」她打開一扇房間門讓我進屋,接着靠在門邊,似乎有些悲憫地看着我,「她半個月之前走的,如果你想要去看看她,我可以給你墓園的位置。」
說完就安靜地離開,任由我發着呆。
我站在她空曠的房間裏許久,久到天都快要黑透。
曲晚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也沒留下任何痕跡。但是我不可遏制地去聯想。
她到底爲什麼死?爲什麼所有人都要離開?是我的錯嗎?我什麼都做不了嗎?
很痛苦,很絕望,像是精神世界被挖了一個大窟窿,源源不斷淌着污濁的空洞的淚水。我連恨的資格都沒有,連對着墓碑懺悔的原因都沒有。因爲沒人給我留下任何東西,他們甚至吝嗇於給我一個心理準備。
我後來終於明白,曲晚可能並不是因爲重組家庭給了她巨大的壓抑折磨而死的。那個給我開門的女人很溫柔,曲晚到房間也很整潔乾淨,課桌上沒落一點灰,所有的東西被收拾的整整齊齊。
也許本來可以堅持住的,但是爺爺死了,於是她也不想堅持了。
離開 F 城的那天,範蔥親自來接我。她用冷漠傲然的表情對我說出絕情的話,但我心裏已經沒什麼波瀾了。
對於愛,我已經不奢求。
第一次見到唐秋枳在那個燥熱難耐的夏日,我 19 歲。
她順從地站在那個長得就僞善的白皮膚男人身邊,穿着一條白色的夏連衣裙,微勾着嘴角用甜軟的語氣喊範蔥「阿姨」,垂着眼時看上去像乖軟無害的小白兔。
範蔥摸她的頭說她真乖,我卻看到了她暗暗攥緊又鬆開的拳,只覺得好笑,於是我面無表情地離開,任憑範蔥在我身後大喊大叫。
她不過是在用扭曲醜陋張牙舞爪來告訴我,她恨我骨子裏流的謝家的血,任由我自生自滅,但是絕不可以過的太幸福。她竭盡所能地在我身上報復謝家令她受到的委屈。
後來我成功脫離了她,完全不需要范家的任何支持。她便惱羞成怒,白皮膚的男人和他虛僞的女兒,就是她用來噁心我的方式。
這虛僞的女孩哭起來很像曲晚,但是我心裏十分清楚,太不一樣了。
曲晚默默地哭,眉眼間只有憂傷,彷彿全世界都無法理解她、所有人都背叛了她,所以她從不張口,任憑別人怎麼安慰都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而唐秋枳哭起來卻會喊,她蛻下平日裏乖巧又甜美的軀殼,帶着些憤怒地哭,眼神中燃燒着光。
是恨,是不甘,是鮮活的情緒,她再努力去裝也掩蓋不住這種刻在骨子裏的張揚,所以情緒外露地如此強烈。
我感覺到興奮,這樣的唐秋枳反而比乖巧甜美的她要招人喜愛的多。
就像遇見一隻只會撒嬌撅嘴的小白兔,突然發現它有尖利的獠牙。
於是我接近她,送了她那條飛鳥項鍊。本來和曲晚是一對,但我並沒有對她有過情侶的感覺,所以從不戴這條飛鳥項鍊。誠然我有捉弄的意思,並不只是代表冰釋前嫌。
畢竟她和曲晚這麼像,又戴相似的項鍊,會不會能看出更不同的地方來?我期待着她會令我意想不到。
只是當她穿上那條純白的露肩長裙時,我發覺她竟然比我想象的還要勾人的多。不只是因爲容貌,而是她身上的氣質,有刻在骨子裏的驕傲自信,與平時小白兔形象完全不同的明媚。
從送她白玫瑰的時候開始,我就是真心的在期待她一直出現在我身邊,與曲晚無關。
後來我日一比一日對她感興趣,她似乎在給我注入新的血液。我發狂地眷戀她身上的氣味和她的聲音,她閃着狡黠的光的雙眼。
喝酒的那天是曲晚的忌日,我還是常常回憶起她那時趴在爺爺的窗前大哭的模樣。
那麼崩潰,那麼痛苦,我每想起來那聲音便像揭開傷疤一般血淋淋地疼痛着,偏偏不可遏制,偏偏遺憾愧疚,於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來。
在對唐秋枳說了那句開玩笑般的「給我哭一個」後,她臉色瞬間煞白,轉身再也沒回頭。
原來她不喜歡哭的啊,像我一樣。
我生日喝酒那天,是真心實意的告白。如果可以給我一次獲得愛的機會,我願意放下尊嚴,忘記之前的痛苦重新展露真心。唐秋枳無疑也是受過傷的。
她給了我如此溫暖安心的懷抱,令我迷戀。如果父親、爺爺、曲晚也給過我擁抱,也許我會不那麼痛苦,反反覆覆回憶起每一份記憶,就像一刀一刀在傷口上剜出
親人、朋友都會離開,這我分明清楚,但是這種形式的離開,就是一種赤裸裸的懲罰,而我至今不懂我做錯了什麼。
也許唐秋枳可以代替那些人告訴我答案。
然而第二天早上醒來,頭痛欲裂之時,我發覺空曠的別墅裏沒有一個人在。
我瘋了一般打電話給認識唐秋枳的人。
「謝禮?」宋若接了。
「唐秋枳呢?」
對面沉寂了片刻,猶豫般地開口道:「秋枳出國了,沒有告訴你嗎?簽證早就辦理完了,本來就是修完這個學期就走。」
剩下的話我已經不想聽了。我掛斷了電話,虛脫般躺在牀上,耳畔嗡嗡地響。
她走了?爲什麼走?她怎麼敢走?
我感覺頭疼欲裂,恨得咬牙切齒。
唐秋枳在報復我,她是故意的。
原來那首悠揚的門德爾松的夏夜午後之夢序曲是一場騙局,是用玫瑰堆積起來的夢,到了天亮就會隨着朝露一同枯萎。
我似乎有些癡狂地一遍一遍在腦子裏回想她昨夜爲我彈琴時的模樣,白皙的脖頸,清瘦的肩虛虛掛着黑色的吊帶,纖細的手腕隨着旋律上下沉浮着,在黑白琴鍵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問我,喜歡會模仿的金絲雀還是不聽話的百靈鳥。
這是什麼意思?爲什麼是模仿?她知道曲晚的存在?但是我愛她,我只會對她產生情慾。想要將她圈禁,是因爲品嚐了太多次被人無聲丟下,不如主動伸手,牢牢禁錮在身邊,這樣想要的東西就跑不掉。不論是親情,友情,還是唐秋枳。
好痛苦,還是失敗了,還是離開了,沒人告訴我答案。無論努力多少次都沒有回應,心裏裂開一道那樣大的口子源源不斷流着血,止不住,痛不欲生,但是我已經可以做到面上沒有一點表情。
唐秋枳明知故犯,爲了報復我。
她恨我。沒關係,我愛她。
所幸她還會回來,總有一天會回來。
於是我每年都去蹲她。她不回來的時候,我就替她放上新鮮的花。
終於在第四年,我等到了。
她剛好從墓園出來,而我正準備進去。我們恰好對視。
她還是那麼鮮活,頭髮長了,臉蛋一如從前的嬌豔明媚,看向我的那瞬間眼中有片刻驚愕。一陣風起,一如當年。
「好久不見,謝禮。」
是啊,好久不見。小騙子。這回你逃不掉了,來成爲我金絲雀。
酒裏下的藥調好了劑量,不傷她身體但能讓她失去意識。
第二天她迷迷糊糊醒來時,第一瞬間居然沒有驚懼,她緩慢地爬起來,牽動了身上的鎖鏈,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十分悅耳。
我俯下身去親她,她卻惡狠狠的一口咬在我肩上。剎那間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活泛起來,全身上下一陣熱流湧過,我幾乎是帶着萬分感恩地想道:太好了,我的秋枳。還是如此鮮活、燦爛。我任憑她把我的肩咬出鮮血,低下頭與她對視。她眼中湧動着濃郁的複雜的情緒,愛恨交織,瘋狂又繾綣,我癡迷地凝視了一會兒,等她張開口喘着氣時就緩慢起身離開。
沒關係,恨也沒關係,起碼我在她心裏是如此濃墨重彩的存在,這說明我們是對等的,哪怕她被我用鎖鏈禁錮。
「秋枳,別再離開我了,我承受不起你的拒絕。」
表露真心不是我本意,但是我無法遏制地對這張充滿鮮活生命力的臉臣服,我爲此交出全部,摔得粉身碎骨。
她卻給了我回應。她捧起我的臉,溫柔地對我說:「我不走了。」沒有在笑,在說真話。
我的心顫抖起來,渾身都開始冒熱氣,俯身把她壓在牀上,呼吸急促。
在最激烈對時候,她忽然張口,眼神迷離地對我說:「我愛你。」
我瞬間呆滯住,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像是把從父親去世開始所有的寂靜和哀鳴全補回來,如此強烈有力的心跳,熱烈而鮮活,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騰,耳邊傳來一陣陣的嗡鳴。
她又重複了一遍:「謝禮,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這是一場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囚徒的遊戲。
第二天我解開了她的鎖鏈,她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腕,彷彿這一個月以來卑劣骯髒的囚禁只不過是一場助增情趣的遊戲。
我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欣喜。
她沒逃,她說她不走。
唐秋枳終於在國內穩定下來,憑藉漂亮的簡歷找到工作。她每天都忙碌起來。
那天我去接她下班,正好瞧見她和一個男人一起走出來,談笑風生。
我只覺得我頓時血壓蹭蹭往上漲,腦門青筋暴起,心中忽地生出重新給她鎖起來的念頭,又被我苦苦壓制下來。
「秋枳,過來。」我搖下車窗,笑眯眯地衝她招招手。我知道我眼裏一定是沉沉的風雨欲來。
她身後那個男人反應很快,擋在她面前:「唐姐你認識他?這是誰?」
我氣笑了:「你纔是誰?唐姐?張嘴就來攀關係?」
男人瞬間火了一般道:「你瞎說什麼呢?」
秋枳連忙擺手充當和事佬:「哎,阿林!這確實是我認識的人……我先走了,明天見。」
上了車,她坐在副駕系安全帶。
「阿林?唐姐?叫這麼親密?我只是你認識的人?」我被氣的冷笑,明明心裏想着不要質問,卻依然忍不住。
她挑了挑眉,轉身湊上來,一隻纖細白嫩的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抬起頭輕輕吻了吻我的脣。
「哥哥生氣了?」一如既往的帶着狡黠,與剛剛工作後時認真的模樣完全不同。
我只覺得自己在她手裏好像一隻氣球,輕飄飄的,無足輕重。她伸手就往上飛,她一拽我就往下墜。
但是無法遏制的,她的脣甜膩帶着令人窒息的毒,我側過身把她按在副駕駛上,狠重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柔軟溫暖的觸感令我渾身興奮地顫抖。
「全公司的人都叫他阿林,我就跟着叫。入鄉隨俗罷了,沒有親暱的意思。」她還在短暫歇息的片刻回了句嘴。
我沒理她,接着低下頭。
她搬進別墅的那天說要自己收拾房間,我幫她清理。
她蹲在櫃子邊上收拾書籍,忽然開口問我:「你房間裏的那張照片,是不是曲晚?」
我挑了挑眉,頗爲好笑地彎腰在櫃子裏翻了翻,拿出那張照片展示給她,看到她瞬間瞪圓了眼,面色尷尬起來。
「是我爺爺、我和曲晚的三人合照,在我爺爺去世之前拍的,」我解釋,「唯一一張我和爺爺的合照,所以我留下來了。住在放在范家的那個房間裏時就放在那。畢竟三個人的照片,我單獨截掉曲晚也不合適吧?嗯?況且——你是怎麼知道我牀頭有張照片的?」
我看到小白兔的臉有些尷尬地紅起來,她焦急開口:「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不小心看見了,隨便問問。」
我笑了,她很可愛,不表演時候的她真摯地令人心軟到一塌糊塗。雖然小狐狸的表皮也很可愛。
「當然,如果你不喜歡,我自然可以把她截掉。」我補充,笑意掩飾不住。
「你隨意,我不介意!」她一邊說一邊扭過頭整理雜物,一副此事揭過的模樣。我不由得好笑,俯下身吻了她的額頭。
是你,永遠只有你。
只有你會回來,會重新告訴我你是愛我的。
到底愛是什麼?愛的人會不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以後就用此生告訴我答案吧,我的小金絲雀,唐秋枳。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