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會上,楚淮爲幫恩師之女取勝,一杖擊中了我的小腿。
半個月後,他纔來府中探望:
「老師臨終前囑託過我,要好好照顧瓊華。」
「我對她只有兄妹之情,你不要多想。」
我沉默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
那日回府,我便答應了和裴家的婚事。
-1-
隔着屏風,我看不清楚淮的神色。
但從那毫無歉意的語氣中,不難猜出。
他仍是那副淡然的樣子。
清冷出塵,彷彿沒有什麼事能擾亂他的情緒。
曾經我以爲自己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
畢竟我的父親與楚淮的父親交好,我們二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年幼時,兩家也玩笑着說過結親的話。
可直到盧瓊華進京,我才明白,什麼叫做親疏有別。
一向拒人於千里之外之外的楚淮。
會陪着她逛燈會、買首飾。
會親自教她京中禮儀、處世之道。
甚至會怕她受叔父嬸母苛待,將人接進國公府照料。
無他,只因爲盧父臨終前囑託他關照自己唯一的女兒。
啓朝尊師重道,所以楚淮的這些舉動並未惹人非議。
反倒是讓人稱讚他有君子之風。
去年冬日,我們三人去廟裏上香。
外頭突然下雪。
楚淮怕積了雪不好走。
拿着唯一的傘先送了盧瓊華下山。
後來果然大雪封山,我在寺中等了一日一夜纔等到父親來接。
今年三月賞花宴。
盧瓊華誤摘了長公主最愛的牡丹。
嚇得臉色慘白。
楚淮當即將花插在我鬢間。
說盧瓊華初來乍到,沒有家世背景。
若是再被貴人斥責,怕是在京中難以立足。
好在長公主與我母親是手帕交,並未生氣。
反而讚我有「花開堪折直須折」的心性。
我不是沒有脾氣。
但每每生氣時。
楚淮都會來上一句:
「照顧瓊華是恩師所託,不敢違背。」
我那些隱祕心事,忽地就梗在喉間。
酸澀難言。
只能端出一副端莊大氣的樣子。
將盧瓊華當作妹妹對待。
恩佑寺的佛珠。
珍寶閣的頭面。
名門大家的字畫。
只要她開口。
我便拱手相讓。
可二人卻將我的付出當作理所應當。
那日馬球場上,盧瓊華明知道彩頭是我姨母的遺物。
卻還是央着我贏來送給她。
我不同意,她便滿臉委屈,像是我欺負了她似的。
周遭之人都勸我要讓着盧瓊華這個孤女。
楚淮也不滿地看着我,責怪我不夠大度。
見我鐵了心不同意。
他乾脆親自下場,勢必要替盧瓊華贏下那步搖。
鑽心的疼痛中。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盧老先生託付的人是楚淮。
我何苦要趟這趟渾水。
-2-
楚淮依舊站在屏風外。
等着我像往常一般低頭。
見我許久沒有回應。
語氣中帶上了幾分不耐:
「許令儀?」
我不願與他多說。
垂眸淡淡回道:
「我沒有多想。」
「今日我有些乏了。」
「世子先請回吧。」
「我腿腳不便,就不送世子了。」
楚淮纔想起來,我的腿是被他打傷的。
沉默了一瞬。
「你的腿……」
「還好嗎?」
「很好,不勞世子掛心。」
他還想說些什麼。
一個丫鬟突然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一本厚厚的冊子:
「小姐,這是夫人備下的嫁妝單子,讓奴婢拿來給您瞧瞧。」
我與裴家的婚事定在三個月後。
有些趕,但卻是這兩年來最好的日子。
還沒等我回答。
楚淮便先開了口,語氣冷冽,還帶着些許責怪:
「令儀,瓊華的婚事安排好之前,我是不會成親的。」
若是從前我聽見這話,定會暗自垂淚。
一邊委屈連自己的婚事都要給盧瓊華讓路。
一邊礙着楚淮的「君子之風」不敢提出異議。
但現在,我只是學着京中其他人的樣子。
含笑讚了一句:
「世子高義。」
-3-
在府中又養了半個月。
確定不會留疤後,母親才放下心來。
讓我約着表妹出門挑嫁衣。
臨行前,她替我理着衣領,欲言又止:
「令儀,你當真放下輔國公家那小子了?」
「你若還念着他,那盧氏,母親自會替你料理。」
眼眶有些發燙。
被一個人丟在廟裏時、被楚淮當衆冷待時、被馬球狠狠擊中時。
我都沒有落淚。
可今日母親簡單的一句話,卻幾乎叫我泣不成聲。
母親是博陵崔氏的女兒。
世家大族的手段數不勝數。
要想對付一個盧瓊華。
並非難事。
甚至,都不需要母親出手。
我自己便能將這事處理乾淨了。
過往種種,不過是顧念着楚淮。
投鼠忌器罷了。
更何況,仔細說來。
盧氏並沒有什麼過錯。
真正讓我死心的,是楚淮自己。
我擦去淚水,反握住母親的手。
「娘,再不出門的話,好料子都讓旁人挑走了。」
原本只是緩和氣氛的無心之語。
卻沒想到,竟然成了真。
緇衣坊內。
剛走到門口,我就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
盧瓊華指着店內正中央的一個盒子,不知在說些什麼。
掌櫃一臉爲難,但礙於她身邊的楚淮,不好發作。
只是不停地解釋着:
「盧小姐,這料子是人家半個月前就定下的,真的不能賣給您。」
看見我時,掌櫃兩眼一亮:
「許小姐,您來了!」
我應了一聲,伸手拿起那塊浮雲錦,笑着看向好友:
「婉寧,你看這顏色,用來做蓋頭,再合適不過了。」
一旁,盧瓊華用充滿哀求的眼神看着楚淮,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楚淮微微蹙眉。
似是在等着我上前同他打招呼。
只可惜,一直等到掌櫃包好料子送我和婉寧出門,我也沒分半個眼神給他。
他眉宇間滿是不悅,伸手攔住我:
「令儀,瓊華她真的很喜歡這塊料子。」
「你能不能先讓給她?」
楚淮身後,盧瓊華一臉得意之色,挑釁地看向我。
放在從前,我一定會拱手相讓。
但現在,我只是後退一步,和楚淮拉開了些許距離:
「人人都說,世子是君子。」
「那君子不奪人所好的道理,想必世子應該比我懂。」
楚淮愣了一下,沒想到我會如此直白地拒絕,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盧瓊華見情況不對,趕忙開口:
「楚淮哥哥,只要嫁的人是你,用什麼料子瓊華都無所謂的。」
「既然姐姐這麼喜歡,我們就別和她爭了。」
-4-
楚淮要娶盧瓊華了?
我的步子停在原地,詫異的同時,又覺得有些釋然。
我早該想到的。
還有什麼,能比把人娶回家照顧得更好呢?
我苦笑一聲,淡淡看了一眼楚淮。
他面上沒有半分波動,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
「令儀,瓊華只是平妻而已。」
「她家世不顯,在京中尋不到好的夫家。」
「你知道的,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辜負他的遺願。」
「我已同母親說過,待瓊華進門後,便去你家提親。」
盧老先生除了是楚淮的老師之外,還曾在秋獵中替他擋過一箭。
說是恩重如山,並不爲過。
楚淮還想接着往下說。
我卻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我從前到底是多麼卑微,才能讓楚淮面不改色地對我說出這些話。
婉寧站在我身邊,氣得脫口而出:
「你想什麼好事呢?我們令儀已經和裴家……」
我伸手打斷她,朝楚淮露出一個端莊疏離的笑容,一字一句:
「既是恩重如山,世子合該娶盧姑娘爲嫡妻。」
「一生一世一雙人才對。」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唯有楚淮還站在原地。
神色晦暗莫名。
-5-
那日後,我便很少出門。
安心待在家中繡嫁衣。
世家之間百年來通婚不斷。
河東裴氏如今的主母,便是我的堂姑。
雖是繼室,但經營多年,在族中的威望不可小覷。
與原配所生的嫡子也相處融洽。
我嫁過去,是親上加親。
既不用受婆母的刁難,又能拉近裴氏與崔氏的關係。
百利而無一害。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再見到楚淮和盧瓊華,是在寧遠侯夫人的詩會上。
輔國公世子要娶恩師之女爲平妻的消息,早在半個月前就傳遍了京城。
盧瓊華今日是以楚淮未婚妻的名義來赴宴的。
舉手投足間,儼然一副國公府少夫人的派頭。
二人站在一起,任誰見了都要誇上一句郎才女貌。
只是不知爲何。
楚淮看起來並不高興。
薄脣緊抿,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避開他的視線,跟在母親身後,聽着她和寧遠侯夫人寒暄。
寧遠侯夫人是當今皇后的親妹妹。
還在閨中時就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稱。
成婚後更是恣意,時不時便辦上一場詩會,以詩會友,共賞雅事。
聽她與母親說,這次詩會的添頭,是晏天章的《玄玄棋經》原本,上頭還有他的親批。
我自幼愛棋,今日原本只是來散心的,但聽她這麼一說,頓時心熱起來。
只可惜,最終還是棋差一招,輸給了婉寧。
她拿着棋譜在我面前好一頓晃悠:
「哎呀呀,如此珍貴的棋譜,該放在哪裏纔好呢。」
「不如就放在許小姐的嫁妝ẗū⁷箱子裏,請許小姐替我保管可好?」
我被她逗樂,追着要撕她的嘴。
一轉身,卻不知楚淮何時站在了我倆身後:
「令儀,能否借一步說話。」
我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
正好有些事,該當面同他說清楚。
-6-
長廊內,楚淮負手而立,一開口,便是責怪:
「瓊華請你今日與她同來,你爲何不依?」
我被他問得一愣。
昨日,盧瓊華確實派人送過信。
說她在京中沒有什麼舊識。
約我今日一同赴宴。
話裏話外,都透露着今後我與她要共事一夫,應當比旁人更爲親近的意思。
看得我心口不適,便打發人回了她。
卻沒想到,這竟然也成了我的不是。
我反問道:
「盧瓊華是我什麼人,她說的話,我難道非聽不可嗎?」
楚淮眉頭皺得更緊,眼含怒氣:
「許令儀。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我都說了,只把瓊華當妹妹看。」
「娶她入府,也不過是爲了給老師一個交代而已。」
時至今日,楚淮仍舊認爲我是在與他置氣。
多說無益,我無心再與他糾纏,當即打算離開。
楚淮卻擋住我的去路,一副爲我好的語氣:
「剛剛那棋譜,瓊華很感興趣。」
「你一會就當着衆人的面送給她,算是給她賠禮道歉了。」
我冷眼看着楚淮,心底沒有半分波動:
「世子,從前想必是我說得不夠清楚。」
「你要娶什麼人,是娶她當正頭娘子還是平妻,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再者,我並未做錯任何事情,用不着向誰賠禮道歉。」
楚淮輕笑一聲,眉眼都染上了慍色:
「許令儀,這樣欲擒故縱的把戲,你還要玩到什麼時候?」
「世家大族哪個不是三妻四妾。」
「瓊華一介孤女,又只是個平妻。」
「再如何也越不過你這個尚書府的千金。」
Ṭṻ₌「你何苦非和她過不去?」
-7-
我和楚淮不歡而散。
他與盧瓊華成婚的帖子也正式下到了各府。
二人一時成爲京中焦點。
今日是楚淮給盧家送了一百二十八抬聘禮。
明日是盧瓊華出席宴會時戴了楚家的家傳玉鐲。
種種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連街頭未曾啓蒙的小兒都知道。
輔國公世子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將恩師遺孤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傳話下去,與楚淮有關的消息一律不用告訴我。
一心在家打點嫁妝箱籠。
七月十九,裴家進京。
我陪着母親去迎。
談話間,正巧看見輔國公府的車隊出城。
說是世子要陪着新婚夫人回江南祭拜亡父。
八月初三,裴府下定。
我第一次見到Ṭű₉了我的未婚夫,河東裴氏的嫡長子,裴望。
少年松下抬眸,棱角分明的側臉半掩在陰影中。
心跳忽地就漏了一拍。
姑母輕抑的笑聲從庭院中傳來:
「早和你說過,她只要見了人,什麼楚淮趙淮的,包管忘得一乾二淨。」
母親滿是無奈:
「小時候好色也就罷了,怎麼成了大姑娘還是……」
我輕咳了一聲掩飾尷尬。
食色性也,這可是聖人說過的。
再說了,我看看自己的未來夫婿,有何不可?
八月二十,我與裴望成婚。
裴父公務繁忙,府中事宜一應交給姑母打理。
姑母也不愛拘着我,只叫我和裴望好好過日子便是。
我成了婚,倒是比在閨中時還要自在。
只有一件事。
我同裴望,一直不曾圓房。
憋了幾天,到底是忍不住,回家同母親說了。
回裴府的馬車上,我想着母親說的話,忍不住臉頰發燙。
眼看着快到裴望下朝的時辰了,乾脆就在花廳等着。
只不過,沒等到裴望,卻等到了兩個意想不到之人。
-8-
聽到門房來報時,我是有些詫異的。
畢竟從前也沒聽說過,輔國公府和裴氏有什麼交情。
還是管事嬤嬤提醒,我纔想起來。
裴望的生母出自范陽盧氏。
七拐八彎算起來,盧瓊華該叫他一聲表哥。
我壓下心裏的不適,將人請了進來,又派人去請了姑母。
二人還沒進門,我便聽見盧瓊華嬌俏的嗓音:
「夫君,我與裴大人是表親,有這層關係,日後走動起來也方便……」
「許令儀,你怎麼在這!?」
心中越發煩躁,我輕輕抿了一口茶:
「我在這裏有什麼奇怪的?」
見二人還是一臉不解,我隱隱有個猜測:
「世子和盧姑娘這是剛從江南迴來?」
楚淮微微頷首,算是默認。
難怪,他們離京時,我成婚的帖子還未發出去。
現在一從江南迴來就直接來了裴府。
怕是壓根不知道我成親的消息。
楚淮想了好一會兒,面色才稍稍和緩下來Ŧű̂ₔ,狀若無意地問道::
「可是在此處等你姑母?」
「嗯。」
我的確是在等姑母過來,纔好順理成章告退,遠離他們。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
他又恢復了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招呼盧瓊華坐下:
「令儀的姑母是裴望的繼母,她在此處,確實算不得奇怪。」
盧瓊華聽得此言,頗有些得意地看着我:
「原來是這樣,那如此說來,許姑娘也算是裴大人的表妹了。」
「不過這繼母家的表妹,到底算不得正經親戚。」
「許姑娘尚未出閣,還是少來裴府走動,免得惹人說閒話。」
一旁的侍女想開口說些什麼。
我擺擺手,好整以暇地看着盧瓊華:
「哦?我要沒記錯的話,盧姑娘還未出閣時,可是住在國公府的。」
盧瓊華被我嗆了一下,面上有些掛不住。
頗有些委屈地看着楚淮:
「夫君,我也是爲了姐姐好……」
果不其然。
楚淮一見她這副樣子,下意識便想指責我。
礙着是在裴府,他稍稍壓低了聲音:
「許令儀,你非要和瓊華過不去是不是?」
「你要是再如此的話,休怪我……」
話音未落,一道帶着青松氣息的身影從外頭走進來:
「今日家裏怎的如此熱鬧。」
身側,楚淮還在不住地朝我使着眼色。
我視而不見,上前接過裴望手中的匣子:
「夫君今日又給我帶了什麼回來?」
-9-
茶盞碎裂的聲音響起。
花廳中安靜得有些詭異。
楚淮雙眼猩紅,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你喊他什麼?」
我挽住裴望的胳膊,笑吟吟地看着他:
「世子不知嗎?」
「我與懷瑾上個月便已成婚。」
「世子如今,該叫我一聲裴夫人才是。」
楚淮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瓊華,別開這種玩笑。」
「不是說好了,等我從江南迴來後便去你家提親嗎?」
「那日我去探望你時,你明明還在清點嫁妝……」
說到這裏時,楚淮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麼,猛地抬頭:
「你那時便定下了同裴家的婚事,是也不是?」
隱隱有質問之意。
「是又如何?」
「好好好。」
楚淮連說三個好字,一副受傷的樣子:
「難怪你對我娶平妻無動於衷,原來是攀上了裴家這根高枝。」
我收起笑意,冷冷地看着他:
「楚淮,我早就說過,你要娶誰,與我沒有半分關係。」
「倒是你。」
「一邊想着娶恩師之女全了大義,」
「一邊又嫌棄她家世不顯,配不上做你國公府的當家主母。」
「弄出個還未娶嫡妻就先有了平妻的笑話。」
「還想着要我忍氣吞聲嫁給你。」
「真是既要又要。」
「恨不得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一人佔去纔好。」
「你也不想想,我堂堂尚書府的千金,憑什麼就非得嫁給你呢?」
楚淮深吸一口氣,痛心地低吼:
「我都說了,只把瓊華當妹妹,你爲什麼就不能理解我呢?」
我簡直要被他氣笑:
「楚世子,盧老先生是你的恩師不錯。」
「你要如何關照盧瓊華,是把她當妹妹還是把她娶回家,都沒問題。」
「但你非要強人所難,就是你的不對了。」
「天底下有那麼多窮人,世子也理解理解他們,把國公府的田地財物都給他們分了吧。」
楚淮被我說得難以招架,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帶着盧瓊華離開了。
臨走時還留下一句。
「我就不信,這京中就找不到一個善解人意能體諒我的女子。」
-10-
花廳內只剩下我和裴望。
他將胳膊從我懷中抽走,神情有些落寞:
「人已經走了。」
「你不必再演戲。」
我吐了吐舌頭,平日裏我從不喊裴望夫君。
剛纔確實是故意想氣氣那二人。
卻沒想到裴望如此敏銳。
一下便覺察到了。
我看着匣子中的糕點,故意岔開話題:
「浮雲樓的桂花糕,你怎麼知道我愛喫這個。」
裴望微微斂眸:
「路過,順手買的。」
夜裏,我倚在榻上,忽然想到。
浮雲樓與裴府,明明是相反的方向。
白日裏母親說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我蹭地一下從榻上直起身:
「琉璃,去請姑爺過來。」
裴望來時,丫鬟正給我揉着腰。
沒辦法,剛剛起太急,扭着了。
我哀怨地看他一眼。
思考着該如何開口。
「我來吧。」
還沒等我想好,裴望拿過丫鬟手中的藥油,在我身側坐了下來。
溫熱的掌心緊緊貼着我的腰側。
鬼使神差的,我來了一句:
「我早就不喜歡楚淮了。」
男人像是沒聽見一樣。
自顧自地揉着我的傷處。
房內燭火搖曳,我背對着裴望,看不清他的神色。
乾脆一股腦說了下去:
「我很小就認識楚淮了。」
「他生得好看,父親又開玩笑說要與楚家結親,我便同他走得近了些。」
「輔國公夫人就這麼一個兒子,自幼對他寄予厚望,盼望他能撐起國公府的門楣,不要輸給了他那些庶弟。」
「楚淮也一直克己守禮,在京中頗有賢名。」
「尤其是在盧瓊華來了後,大家都稱讚他有君子之風。」
「他對盧瓊華也越來越好。」
「對她好也就罷了,還三番五次的讓我受委屈。」
「一開始,我也是不甘心的。」
「可後來我想明白了,或許這麼多年,我從來沒真正瞭解過他。」
「我喜歡的,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編織的一個幻影。」
「幻影破了,我的喜歡,也就不存在了。」
屋內很安靜。
裴望的嗓音有些喑啞:
「今日怎麼突然想起和我說這些。」
我把頭埋進軟墊裏,悶悶地說:
「今日我去找阿孃,說起我們還未圓房。」
「阿孃說了,夫妻之間最要緊的就是坦誠相待。」
「嘶——」
腰上猛地一痛。
裴望別過頭去,喉結微微滾動:
「你怎麼……怎麼還和岳母說這些事情。」
我湊到他面前,眨巴着眼睛:
「誰讓你不和我圓房的,我不和母親說,難道跑到大街上和別人……」
「唔。」
話還未說完,裴望的俊臉突然在我眼前放大。
微涼的薄脣印在我的脣上。
紅燭搖曳,一室旖旎。
-11-
楚淮當真在京中相起了嫡妻人選。
他自視甚高,三品以下官員的女兒,他連見都不見,一心想找個對自己仕途有益的。
只可惜,京中的夫人們都是人精。
要他們賣國公府面子,誇讚楚淮一二,當然可以。
可要她們把自ṱũₙ己的女兒嫁過去,那是絕對不行的。
一來二去,楚淮竟開始給我寫信。
說若是我與裴望和離,他願不計前嫌娶我。
我氣極,反手就將他的信貼在了大街上。
沒過多久,楚淮在京中的風評就一落千丈。
人人都說輔國公世子太會算計,一心想拿別人的掌上明珠當墊腳石。
楚淮最是聽不得這些,日日借酒消Ṭù₇愁,誤了好幾回差事,接連被罰。
楚夫人也終於明白,自己兒子是娶不上高門貴女了。
但她沒怪楚淮,反而怪上了盧瓊華。
一天到晚想着法子磋磨她,日日要她到院中站規矩。
颳風下雨,從不例外。
氣是出了,可苛待新婦的名聲也傳了出去。
幾次在宴會上見到她,都是一臉憔悴的樣子。
-12-
十月初,皇后娘娘千秋。
我與裴望一同入宮赴宴。
坐在我們上首的,正好是輔國公夫婦。
楚夫人看起來比前段時間更憔悴了。
無他,那些被惦記上女兒的貴人們。
面上客客氣氣地拒絕,背地裏卻咬碎了一口銀牙。
想着法地參輔國公一家子。
楚淮被連降幾級。
就連輔國公也喫了掛落。
宴席過後,陛下召見裴望。
我便帶着丫鬟們先回府去。
馬車沒走多久,突然又停下了。
琉璃壓低了聲音傳話:
「夫人,是輔國公府的馬車。」
我掀開簾子,楚淮一臉失魂地攔在車前,哪裏還有幾個月前意氣風發的樣子。
此處雖是小路,卻也有不少攤販。
我看着楚淮,冷冷問到:
「世子這是何意?」
楚淮沒有回答,扒着車窗,有些急切地說道:
「令儀,錯了,都錯了。」
「不該是這樣的。」
「這幾日來,我一直都在做同一個夢。」
「夢裏沒有馬球會,你也沒有受傷。」
「我娶了瓊華,又娶了你。」
「仕途順遂,成了最年輕的宰相。」
「瓊華雖有些任性,可一直很是敬重你。」
「你身子不好,無法有孕。」
「她便將孩子記在你名下。」
「我們一家人很是和睦。」
「對,就應該是這樣。」
「就應該是這樣纔對。」
我聽得一陣惡寒,趕緊催促着馬車掉頭離開。
可楚淮卻死死扒着窗邊。
鞋都跑掉了也不在乎。
周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還是盧瓊華令下人攔住了他,我們才得以順利離開。
-13-
回府後,我一頭扎進裴望懷裏。
說起今天的事情。
說着說着,竟還流了淚。
裴望輕聲哄着我:
「他說你身子不好,可你如今都懷孕月餘了。」
「可見他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不必在意。」
我這才安下心來,一心待在府中養胎。
再聽到楚淮的消息時,是在安兒的滿月宴上。
婉寧悄悄告訴我。
楚淮瘋了。
他從七八個月前開始,就一直神情恍惚。
還在上朝時大放厥詞說自己是宰相。
多虧了輔國公豁出老臉求情,纔沒被拖出去打板子。
只是差事徹底丟了,世子之位也落到了他庶弟頭上。
他被關在府中。
日日都念叨着什麼前世今生的事。
有一回,還當衆打了盧瓊華。
盧瓊華藉機大吵大鬧,非要同他和離。
輔國公夫人本就看她不順眼,見她還敢同自己兒子和離,當即便寫了休書,把人攆了出去。
推搡間,盧瓊華突然見紅。
大家這才知道她懷孕了。
輔國公夫人悔不當初,可到底是晚了,只好把這賬又記在了盧瓊華頭上。
小月子都沒讓人坐,當晚就送進了家廟。
說是要讓她日夜誦經,給自己可憐的孫子贖罪。
婉寧一邊說,一邊緊張地拍着胸口:
「還好你當初沒嫁給他,真是菩薩保佑。」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想起從前的事情,突然有些恍惚:
「是啊,真是菩薩保佑。」
(正文完)
裴望番外。
-1-
我叫裴望,是河東裴氏的嫡子。
九歲那年,母親去世。
還不滿半年,父親便娶了繼室。
他們成婚那日,我沒露面。
一個人待在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樹下發呆。
許令儀就是那時出現的。
瞪大眼睛看着我流口水。
我轉過身去。
她便又噔噔噔跑到我面前,露出一個傻里傻氣的笑容:
「哥哥,你真好看。」
見我不說話,還從小手帕裏摸出一顆糖來:
「哥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
「你不開心嗎?」
我知道她是我那繼母的堂侄女。
剛剛接親時,就屬她「姑姑」「姑姑」地喊得最大聲。
我不喜歡繼母,也不喜歡她。
一把將她的手揮開。
她嚇着了,小手侷促地捏着衣角。
有些討好地衝我笑。
我心頭忽地就軟了一下。
一個小丫頭而已,同她置什麼氣呢?
-2-
我原以爲許令儀參加完婚宴就會走。
可沒曾想她竟在府中住了下來。
聽說是我那繼母要求的。
說是自己遠嫁,想多留小侄女一段時間,陪陪自己。
我身後從此就多了一條小尾巴。
走到哪跟到哪。
不論我怎麼兇她,她都只是傻乎乎地笑。
我對她最兇的一次……
是母親忌日那天。
她貪玩,弄壞了母親送我的荷包。
我狠狠罵了她,讓她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那之後,我很久沒再見過她。
又過了一段日子,房中婢女說漏了嘴。
我才ƭųₘ知道, 那荷包不是她弄壞的。
是嬤嬤不小心洗壞了,怕我責罰,才故意塞到她手裏。
我第一次去了繼母的院中, 想向她道歉。
可繼母卻說,她前幾日便回京去了。
只給我留了一個包裹。
我打開包裹。
裏面有各式各樣的小東西。
飴糖、麪人、竹哨子,還有幾顆奇形怪狀的小石頭。
伺候她的小丫頭說:
「這都是小姐想送給您的。」
「又怕您生氣不要, 便叫我們收了起來。」
「說什麼時候您不生氣了,她再送過去。」
我拿着包裹,想起那個受了委屈只會傻乎乎笑的小姑娘,忽然有些想流淚。
-3-
繼母嫁過來的第三年, 我終於改口喊她母親。
日久見人心, 我知她是真心待我好。
許令儀的消息也多了起來。
她啓蒙了,在每顆糖上都寫上自己的名字。
結果發現寫了字的糖是苦的,氣得哇哇大哭。
她學女紅,自己給自己做鞋子, 結果做得太慢, 鞋做好時,已經穿不了了。
一點一點, 拼湊成一個鮮活的許令儀。
所以在議親時,我下意識說出了她的名字。
繼母有些詫異, 但還是去問了。
可許家回話,說她已經定親。
我就此放下, 只是始終再提不起成親的心思。
-4-
二十歲那年,父親官至宰相。
我們舉家進京。
我再一次見到令儀。
她過得很不好, 眉宇間都染上了哀愁。
她的夫君娶了恩師之女做平妻。
佔着大義的名頭,事事都要她退讓。
她冬日賞梅落了水,自那以後便子嗣艱難,只能將他人的孩子記作嫡子。
她像是一朵開盡了的花。
一日一日枯萎下去。
不過三十,便鬱鬱而終。
她出殯那天, 我去送行。
恍惚間想到,若當年娶她的是我,如今會是怎樣。
一念難消, 漸成心魔。
我不顧族中反對,辭去官職。
四方遊歷,只爲尋得輪迴重生之法。
只可惜,蹉跎半生,求之不得。
某日行至滇南邊陲, 我在一座破廟中躲雨。
這廟荒了許久, 連菩薩金身上都結滿了蛛網。
我一一清理乾淨, 卻忽得失足跌落。
再醒來時,已回到了年少之時, 許家回話的那一日。
初夏的微風輕輕吹過,我怔愣地坐在原地,看着桌案上的小小麪人。
打定主意,哪怕是搶親,也要將人搶過來。
繼母身邊的嬤嬤從長廊那頭走來,滿臉喜色:
「公子, 許家回話。」
「您的親事,成了!」
我抬頭望着窗外的半枝蓮ẗŭ̀²,在心裏默唸了一遍又一遍。
「菩薩保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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