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一共做過 72 次腦部手術, 直到她終於變成蕭斯伯想要的那種布娃娃,乖巧、順從、精緻,滿心滿眼都是他一個人。
可他對布娃娃的興趣沒維持到半年。
當生意夥伴問蕭斯伯介不介意把她讓給他?
他答應了。
-1-
阿南坐在窗戶底下曬太陽,眼睛盯着別墅門口,她從早上八點盯到喫午飯的時間,負責她飲食的保姆請了四五次,我才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和她說:「別看了,家主今天不會來了。」
我是看護她的貼身保鏢,這是我貼身保護她的第三年,其實倒也不必保護她的安全,因爲她幾乎不出門,可能相對於保鏢,我更像一個照顧她飲食起居的老媽子。
她仰起臉看了我一眼,她的瞳色其實非常淺,皮膚又白,烏黑的捲髮長至腰間,整個人看起來很冷漠的樣子。不過她確實也沒什麼情緒——我說得沒什麼情緒的意思是,她大腦顳葉動過多次手術,已經人爲地將情緒感知這部分的能力摘除了。
三年前是她第一次做手術,當時她還是個很生動鮮活的人,手腳被束縛帶死死地捆在牀柱上,但她掙扎得太過用力,所以四肢被固定的繃帶邊緣磨得傷痕累累。
她盯着蕭家那位年輕的家主,恨意和絕望雜糅着最濃烈的痛苦,在她極淡的眸色中渲染出最極致的美麗。
有很多人用這樣充滿恨意的眼神看過蕭斯伯,但那大多是瀕臨死亡前的掙扎,蕭斯伯是不會讓恨他的人活着的。
可阿南不一樣,她那樣認真地看着蕭斯伯,然後一字一句非常堅定,彷彿這是她畢生信念那樣堅定:「我會殺了你的,蕭斯伯,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這話不知道爲什麼讓蕭斯伯笑起來,彷彿是聽見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我當時守在門外,隔着玻璃推門倉促的瞥過一眼,一大堆的私人醫護人羣中,蕭斯伯的身影依然非常獨特。
他彎腰站在阿南的牀頭,英俊冷淡的臉上噙着漫不經心的笑意,看着牀上不斷掙扎的阿南,生出食指低低地噓了一聲,目光專注,然後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繃帶。
他以一種溫柔的姿態把阿南的嘴封上了。
這樣她就不會再說出令他不悅的話來了。
他像是在望着自己最心動的情人,伸手將阿南的頭髮撩到一側,然後說:「阿南阿南,我的虞美人,別怕,等手術做好之後,你就會忘掉這痛苦的一切。」
額葉摘除手術,我聽看護的護士提起過兩句,後來我去百度,這個名詞首先出現在 1930 年,得過諾貝爾獎,最開始是用來治療精神疾病的一種。
它的手法很殘忍,就是將錐子從眼睛的上邊隙斜着向上敲進腦袋裏,然後將額葉攪拌壞,這樣患者的脾氣就會變得很好,失去情緒起伏的能力。這在其後的 100 年內被整個醫學界的人所不齒,這種治療手段也被明令禁止了。
但在私人醫院裏,這種技術發展了 100 多年已經更爲嫺熟、安全、多變、豐富——被用來服務一些想達到特殊要求的有錢人。
我不知道蕭家這位家主想要得到什麼效果,但第一次手術,是失敗了。
阿南第一次手術完醒過來確實喪失了情緒,她眼神空洞且迷茫,一個星期都沒有說一句話,靜靜地躺在那裏能一動不動一整天——像個仿真的玩偶。
然後在一個深冬的夜晚,她悄無聲息地睜開眼,自己掀開被子站起來,去到三樓蕭斯伯的主臥,用一把餐刀刺進了蕭斯伯的心臟。
好吧,離心臟偏差了兩三釐米,因爲這位蕭家年輕家主從 5 歲時就開始學習拳擊、八極拳、散打、柔術、通背拳和馬伽術……我們保鏢團的人曾經私底下偷偷議論過,可能我們整個團的人加起來,才能和這位家主勉強打個平手。
蕭斯伯其實不相信阿南會殺他,一直等到最後關頭時他才警醒過來,伸出手擋了一下,不然他可能要成爲蕭家最年輕死亡的一任家主了。
後來我們調監控,看見阿南在那個深夜從漆黑的房間裏熟稔地走出房間門,門廊過道鋪着厚厚的地毯,落足無聲。
她沿着過道走過旋轉雕樑梯,靜悄悄地上到三樓主臥,在門口靜默片刻後,然後輕輕地、輕輕地推開了門。
整個過程極其淡定且行雲流水,一絲猶豫也沒有,她就像是起夜去喝杯水一樣。後來蕭斯伯清醒過來後第一時間審問阿南,她坐在那裏,愣愣地、茫然地、淡定地,一雙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確實毫無情緒,直直地仰着臉和蕭斯伯四目相對。
即使沒有情緒起伏波瀾了,她也想殺掉他。
這個認識無疑令這位神通廣大的家主挫敗,蕭斯伯臉上一直噙着的漫不經心的笑意在這個對視裏一點點地收斂,最後破天荒的大發雷霆,整個醫療團隊被他重新召見,聽他下達了他最新的指令。
他要阿南記得他,當然是記得愛他的那一部分記憶,要毫無任何疑問地順從他,要乖巧要聽話要完完全全地臣服他——這聽起來不可能,但蕭家向來神通廣大,在經歷不知道多少次的手術後,阿南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她記得蕭斯伯,但已經沒有情緒波動了,她沒有自己的思考意識,完完全全依附於蕭斯伯,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蕭斯伯,找不到沒關係,她會坐在某個地方一直等,等他回來。
她毫無任何疑問地順從他,乖巧、聽話、完完全全臣服於蕭斯伯,就像這位年輕的家主要求的那樣,像一個漂亮的、毫無生氣的娃娃。
三年後,她被將她改造成這副樣子的主人徹底膩煩——蕭斯伯上一次過來大概是八個月前。
但沒關係,她沒有情緒,她不會生氣,當然也不會絕望痛苦。
-2-
我有時會想起以前的阿南。
很久很久以前的阿南——別誤會,只是一直跟在一個「娃娃」身邊實在太過無聊,所以我有時會回憶往事。
我和阿南都是 5 歲來到蕭家的,在十二歲以前,我們一起在蕭家的練武場學習技能,最優秀的人以後將成爲蕭家下一任家主身邊最得力的保鏢。那一批孩子挺多的,但我認識阿南,還是因爲十二歲那年,她被當時十五歲的蕭斯伯挑中,提前去到這位少東家的身邊。
那之後她就像個影子一樣跟在蕭斯伯的身後了——同進同出。
說不嫉妒是假的,明明都是一樣的起點,但她得到少東家的青眼便青雲直上,而且她確實……以前就挺冷漠的,陪着蕭斯伯面無表情一起高高在上站着的樣子更是格外令人討厭。
十八歲的時候我們正式任職,開始隱匿在各個角落裏面密切注意蕭斯伯周圍的動靜。有一次我和阿德一起在別墅門口站崗,看見阿南半跪在蕭斯伯的面前。
烏黑的長卷發垂至地面,她手裏拿着一雙純手工製作的光澤幽深的皮鞋,正垂眸給蕭斯伯換鞋。
她的側臉非常的美,像冰雕一樣,當時阿德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撞撞我的肩膀,和我說:「喂,許北,你說少東家有沒有上過她?嘖嘖,美貌真是通往權貴的快捷門票。」
這個下流的男人,我當時心裏對阿德下流的話很不屑,但總歸內心深處還是認可阿德的話的,我認爲阿南去到蕭斯伯身邊,是因爲她的美貌,而她本人沒有半點實力。
直到有一次有個蕭家的政敵找人暗殺蕭斯伯無果後被查了出來。
當時是我和她一起去負責這件事情的,對方在魚死網破下在市區開槍,暴雨雷霆,我槍林彈雨中逃生,到了收尾時我已經狼狽成個泥人,雨水不斷沖刷着身體,我氣喘吁吁。
然後阿南撐着傘從我身邊走過,一點不誇張,她可能連發絲都沒被打溼,路過我的時候她偏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地、輕輕地笑出來,說:「想喫蕭家的飯,你這點本事可還不夠。」
奇恥大辱!!
後來我看她審問那個政敵,就是簡單的一個刀片,她像處理一條魚一樣,刀片沿着那個男人的胳膊肌理遊走,將他胳膊上的肉一片片削了下來,在劇烈的慘叫聲中她連眉眼都沒動,黑眼黑髮紅脣,外面暴雨滂沱,她站在那裏,像……
像臨崖開在地獄的玫瑰,舉手投足都是美。
我在那刻驚訝地微微窒息,而後不得不承認,她是配得上蕭斯伯的,這位年輕英俊的蕭家家主的氣場和手段,也只有這樣的女人能配得上。
但是這位年輕英俊且有錢的蕭家家主,情史當然稱不太上清心寡慾。
蕭家發家至今,往上數可能可以追溯到清朝洋務運動,至今也經歷幾十位家主,但沒有任何一任家主像蕭斯伯一樣喜歡玩弄、掌控人心。
他和任何一個女孩調情的時候都像是這世間最深情的情郎,看着女孩一點點地沉淪後他會再將這個姑娘的一腔真心棄之若敝屣。
有錢人奇怪的癖好吧。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將這招用在阿南身上過,但阿南確實愛他。
愛上蕭斯伯很容易,他雖然渣、漫不經心,但確實有一副很好的皮囊,更加上還有頂尖的智商和優越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真的想得到你的時候,他會慢慢一點一點地瓦解掉你心裏的防線,很有耐心的周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以爲他對阿南是不一樣的。
她從十二歲就陪在蕭斯伯身邊,從那以後就沒有一天消失過,更何況,十六歲那年,蕭斯伯被蕭家的政敵綁架的時候,是阿南替他擋了兩槍。
我們都不知道阿南是怎麼撐過來的,她身上中了兩槍,但還是在陡峭的山林間將高燒昏迷的蕭斯伯護得很周密,她用自己的血餵養蕭斯伯,在陷入深沉的昏迷前還在高燒的蕭斯伯身邊放了找好的果腹的野果。
我們找到蕭斯伯和阿南的時候,難得的是這位心狠手辣、冷漠無情的少東家清醒後竟然沒在虛弱的時候丟掉成爲他累贅的阿南,那可能是他這一生之中狼狽的時候,他抱着阿南,漆黑凌亂的發遮住蒼白的臉龐,聲音嘶啞,對衝上來的醫生護士說:「先救她。」
那之後我看見他在深夜守在阿南牀邊的樣子,專注繾綣,溫柔地將阿南的發別到耳後,然後他輕輕吻在她的額心。
阿南對於他來說獨特,但也並不是特別獨特。
因爲六年前,出了一件連我都有所耳聞的事情。
當時蕭斯伯似乎對一個大學老師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但這個大學老師理智剋制聰慧,對蕭斯伯的身家背景可能隱隱有點點的猜測,所以蕭斯伯在這個大學老師身上花了很久的精力都沒拿下這個老師。
蕭斯伯有幾次和這個老師約會的時候正巧輪到我當值,我或明或暗地在他身邊保護他和他女伴的安全——當然,主要還是他的安全。
有一次也是下雨,他們從街邊的咖啡店出來後,是阿南開車來接他們的。
因爲雨實在是下得太大太急了——路邊的污水沒來得及順着下水道流出,像一條湍急的河流奔騰在城市的地磚上。
阿南撐着傘下來請蕭斯伯上車的時候,那個大學老師立在路邊略一躊躇,然後蕭斯伯讓這位老師踩着阿南的腳上車。
我不知道爲什麼過這麼久了,我還對這一幕一直念念不忘,可能實在是太過記憶深刻。
阿南很強,大概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在那個雨夜中燃燒的紅玫瑰,黑眸紅脣,熠熠生輝,撐着傘偏頭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狼狽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想喫蕭家的飯,你這點本事可還不夠。」
雖然這副樣子讓人討厭,但你不得不承認她的強,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你知道你是要服從的。
可是那天她同樣撐着黑色的傘,沉默地站在污水溝中,傘面大半傾斜着遮在那個女人的頭頂,暴雨傾盆打在她的身上,阿南沉默着任由那個女人從她腳背上踩過去上車時,我在不遠處望着她單薄的側影,忍不住恍惚地想,她這個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麼呢?
-3-
後來就是出事了,這是很普通很尋常的事,蕭家常見的江湖生意內鬥,涉及地盤、涉及生意。
總之那個大學老師因爲蕭斯伯長久且不同尋常的關注力度,被蕭斯伯的敵家給綁了,後來聽說那場營救,是阿南去的。
蕭斯伯還在感興趣的東西,沒人能讓他不盡興,所以那場營救,很是大張旗鼓。
那個大學老師受了點小傷和驚嚇,並在之後的一個月裏淪陷在蕭斯伯的溫柔陷阱裏,在第二個月被蕭斯伯厭煩,一腳踢開,再也沒見過。
但我一直沒在蕭斯伯的身邊見過阿南了。
自從她十二歲被挑去這位年輕的少東家身邊開始,就一直形影不離地跟在他的身後。
我曾經和別人開過玩笑,說蕭斯伯的影子在無光的地方都會消失,但是阿南不會。她會一直跟在蕭斯伯的身後。
阿德和我說那是因爲阿南死掉了。
那天我被調走去保護蕭家的一位合作伙伴,但是阿德參與營救那個老師的行動了,這個八卦的男人信誓旦旦地和我形容:「你是沒有看見,最後撤退的時候,阿南滿身是血躺在那個廢棄的廠房門口。我保守估計,保守估計啊,她身上至少中了三槍,有一槍致命傷。」
說完不知道爲什麼,又有些憤憤不平,小聲地和我抱怨:「要不怎麼說家主心狠呢,阿南跟了他那樣久,又受了那麼重的傷,他抱着那個老師從阿南身邊經過,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這樣倒有點爲阿南打抱不平的意思了,我警告似的看他一眼,他嘿嘿一笑,摸摸鼻子:「我這不就是和你悄悄八卦一下,別人我哪敢說啊。」
確實,保鏢這個職業無聊又緊張,尤其是我們這種家養的保鏢,沒出事的時候只能緊張兮兮地警惕環顧家主周圍,神經始終高揚着,偶爾八卦一下確實有益於放緩身心。
這個話茬過去之後,就沒人再提過這件事了。
我也沒過多地關注了,後來好像又過去 3、4 個月,蕭斯伯百忙之中接了一個電話,然後去了一趟蕭家的那個私人醫院,將阿南的屍體帶了回來。
他給阿南舉辦了盛大莊重的葬禮,阿南被葬在他臥室中院那一片玫瑰花叢中,他從三樓一推開窗戶就能看見阿南純黑的墓碑。
阿南死後的一段時間裏,蕭斯伯完全失控。
葬禮後其實都好好的,直到有一天他出門,習慣性地喚一句阿南,出現的卻是旁人的時候。
他盯着那個人看,說:「你不是阿南。」
那位新人大着膽子回:「阿南死了,少東家。」
後來這個人被餵了野狗。
這位少東家怎麼說呢,他五歲的時候就有一門專門的課程,叫情緒管理,他狠,但不遷怒。
而且他是個自律的人,菸酒甚至某些更能令人神智愉悅的東西,他從來都不碰。
但那段時間他就像是一隻完全不受束縛的野獸,彷彿無法宣泄自己內心的痛苦或者暴虐,他把所有不可能做的事都做了。
阿德跟我說,少東家瘋了。
可大概一個月後,突然某一天的清晨,他就又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
我想他大概接受阿南死掉的事實了,所有人都以爲她死了。
所以三年後我再看見她的時候,狠狠喫了一驚。
我是臨時接到的任務,說家主臨時改變行程去市區中心的一棟公寓。
我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很普通的公寓平層,是屬於那種青年才俊的工薪階級按揭月供的房子,防盜門大開,通過敞開的門,我首先看見了蕭斯伯。
他翹着腿坐在沙發上,正對着我,一支打火機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翻滾。他笑得很和氣,年輕的眼角卻噙着深深的戾氣。
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一個身影,一直在不斷地點頭,說:「好……好啊,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背叛我。」
另一個年輕的男人被兩個保鏢死死地禁錮着,聞言哀慼的解釋:「蕭爺,阿南失憶了,她什麼都記不清了,她沒有背叛您。是我,是我心懷不軌誘拐了她,求您大發慈悲,看在她跟了您那麼多年的份上,饒過她一回吧。」
我聞言不由深深震動,他們這個樣子真像是一個苦命鴛鴦,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蕭斯伯臉上的笑意一斂,殺意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果斷地舉起左手——這位家主左右手的槍法都了不得,黑漆漆的槍洞口對着那個年輕的男人,他眼睛眨都沒眨,就那樣果斷地扣下了扳機。
子彈從腦袋中穿過,蹦在我臉側旁邊的鐵皮門上,帶出四濺的火花,也帶着雪白的腦漿和血花,我聽見一聲淒厲的慘呼。
那個被殺的年輕的男人大概提前收到了風聲,所以將阿南反鎖在屋子裏,交代她離開。
但他死掉的那一瞬間,阿南從屋子裏衝了出去。
我從沒見人能撕心裂肺成那個樣子,那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絕望,淒厲嘶啞的哀嚎聲讓人懷疑是某種怪物。
她猛地撲到那個男人的身上,我纔看清她的側臉。
確確實實是阿南。
她消失的這三年應該被照顧得很好,臉上竟然微微有點嬰兒肥,眼淚糊滿一臉。
她茫然,像是不明白髮生什麼,將那個年輕男人沒了半邊的腦袋抱在懷裏,哀嚎痛哭求周圍的人:「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叫救護車啊,啊——」
「啊——」
她大聲嘶吼,彷彿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情緒。
人在巨大的悲痛和無助中,會失去思考能力。
恍惚暈眩中,我看見蕭斯伯走到阿南旁邊蹲下來,挑起她的一縷頭髮,放在鼻端輕嗅,然後對痛哭尖叫的阿南輕輕說:「你只是忘掉了,阿南,我會讓你想起來,你是我養大的虞美人,被一個小偷偷走了,沒關係,等你想起來,你就不會傷心了。」
然後他抬手一掌敲在阿南的後頸上,將她打昏,親自橫抱着帶了回去。
阿南在那場營救中失憶了,她的主治醫生也就是在蕭傢俬人醫院工作的醫生愛上了她,找一具女屍偷樑換柱,然後收留了失憶的阿南,在第二年兩個人結婚。
蕭斯伯無意中看見了她,然後找上門在她的面前殺了她的丈夫,將他被人偷走三年的虞美人——重新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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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被稱作虞美人是因爲她的腰側紋了大片的虞美人。
據說是蕭斯伯在阿南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親手一點點紋上去的,他親手畫的花樣,親手一點點上的色,我看過,很漂亮妖嬈,綻放在她纖細的腰側。
這件事讓很多人嫉妒過,暗暗腹誹阿南是要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不過這個鳳凰這些年過得有點悽慘,阿南被帶回去接受的額葉開刀第一個手術,其實是恢復記憶。
我說過,神通廣大的蕭家家主從來沒有想要而達不成的事情。
阿南的腦子在經過反反覆覆地折騰和開刀後,想起了所有的事情,那個時候天天忙得腳不沾地的蕭斯伯一直在她的牀邊守了大半個月。
阿南醒過來的時候,偏頭盯着蕭斯伯看了很久,然後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要是死在我十六歲那年就好了。」
十六歲那年,她中了兩槍也要拼死護住抱住的少東家,那是十九歲的蕭斯伯。
他們在那場浩劫綁架中相依爲命,應該也算蕭斯伯情動的開端。
可是現在,她說:要是蕭斯伯死在那年就好了。
蕭斯伯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起來,他直起身子,久久地看着阿南,臉色陰沉得像是要殺人,最後他說:「你只是被偷走了而已,我在你心裏永遠是最重要的。」
阿南閉上眼睛,她沒有力氣,但彷彿也是絕望後的心如死灰,連看一眼蕭斯伯都覺得噁心一樣。
然後當晚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她將吊瓶的針孔中灌入空氣企圖自殺。
當然沒有成功。
向來事事順遂的蕭斯伯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結局,他不明白,那個像個影子跟在他身後十幾年的姑娘,在想起所有事的第一件事是恨他並且自殺。
曾經那樣喜歡他的姑娘,怎麼會變得如此陌生?
應該是不甘心,總歸不是因爲心狠手辣的堂堂蕭家家主,輾轉四年突然發現自己愛上了跟在自己身邊的保鏢。
他只是接受不了人心的變化。
所以阿南接受了第二場手術,其後是無數場手術。
這場手術迄今爲止蕭家的那個私人醫院接收過 36 次,阿南是第 37 位,她一共做過 72 次手術,腦子開過 72 刀,被摘除的腦神經和額葉算不清楚,總歸她只能算是一個尚且活着的會呼吸的布娃娃吧。
哦,她只被保留了部分的說話神經,因爲在她還有意識的時候,她的某些話令蕭斯伯感到不悅,所以她現在只會說三個字:「蕭斯伯。」——天知道醫院那羣醫學生是怎麼做到的。
阿德曾經嘆息着說過一句:「如今這樣哪還能算個人。」
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這個樣子是不會去忤逆任何人的。
她接受手術,直到她終於變成蕭斯伯想要的那種乖巧的、順從的、滿心滿眼都是他一個人的、精緻的布娃娃。
但是這個娃娃不是阿南,她腦子大部分被摘除,她沒有情緒沒有反應能力沒有思考能力。
她記得蕭斯伯,她只是再也做不出任何情緒和行動,一百年前就有人稱做了額葉摘除手術的人是行屍走肉。
她不過是一個只有一個阿南外殼的行屍走肉罷了。
這樣人有什麼意思呢,所以怨不得蕭斯伯費了這樣的一番心血和力氣,興趣也沒維持到半年。
昨天阿德給我打電話,說是聽了兩句牆角,有個蕭家的合作伙伴聽說蕭斯伯把一個難搞的女人搞得服服帖帖,說是對這個手術很感興趣,他最近看上一個烈性女子,也想這樣做個手術,但是呢不太確定效果。
所以想見一見阿南,實在長得漂亮的話,還想睡一睡驗收一下成果,問蕭斯伯介不介意。
一個扔了這麼久的破敗娃娃,能促成一個合作伙伴,有什麼好介意的呢?
所以那個肥頭大耳的噁心傢伙,約莫這兩天就會被人當成貴賓,領着來見阿南了。
我晚上坐在阿南牀邊哄她睡覺,她靠在牀靠上睜着眼睛望着我,然後張嘴說她僅會說的那三個字:「蕭斯伯?」
我照例要說一句:「蕭斯伯沒來,別等了。」
她就要閉上眼睛了。
我手很穩地拿起牀頭櫃上的一杯水,很平靜溫和地對她說:「阿南,先喫完藥再睡。」
我一顆一顆地遞過去,手都沒抖一下,她抬眸看我一眼,我給她幾顆藥她喫幾顆,她不會問我爲什麼今天要喫這麼多藥。她很乖,乖得像個傻子。
一連喫了二十多顆,一整瓶藥喫得乾乾淨淨,我才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哄她:「乖,睡吧。」
她躺下去,閉上眼睛又睜開,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俯下頭,將頭貼在她的額頭上,然後說:「阿南,阿南,一路順風。」
就像我以前每次出任務的時候,她一定會撐着一把傘,在我出發前,含笑靜靜地望着我,然後跟我說:「阿北,一路順風。」一樣。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她也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彷彿迴光返照,又或許是我臆想。
我看見她眼裏漸漸浮起的悲哀,她眨眨眼,一滴淚順着她的眼角往下慢慢滑落,我忘了,她是不會痛苦的——那大概是我滴在她眼角的淚。
但她依舊沒有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張了張嘴,大概想喊什麼名字,但她到底是沒喊出來。
直到她永遠閉上眼睛,她都沒喊出來那句阿北。
不過沒關係,她也不會再發出那三個讓我狠狠惡心且厭惡的字音——「蕭斯伯」了。
她算是解脫了吧。
我給蕭斯伯打電話報告阿南的情況,是他的私人賬號。
在他對阿南還有興趣的那半年裏,我被授權阿南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向他彙報。
不過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他好像已經忘記我是誰了。
「對,阿南,她好像恢復點神智了……我不清楚,她喫完了一整瓶藥……等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是的,沒有呼吸了,我確認過了,蕭先生,我不清楚,她是自己喫完一整瓶藥的……」
「好的,我等您過來。」
蕭斯伯來得很快,黑色的風衣行走生風,眉眼斂地死死的,向來得體的蕭家少東家,連發絲都熨貼得風流英俊的體面的少東家。
他甚至穿錯了兩隻不一樣的鞋,可見來得多麼倉促。
我不知道他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緊張,是不是因爲想起了那個當初被他親手埋葬的阿南,但他顯然也並非是完全不在意的。
對原來的那個阿南,那個知道反抗知道恨他的阿南。
我引他去到阿南的牀邊,看着阿南的屍體的時候他非常恍惚,臉上一瞬間浮起稚氣失神的表情,明顯的心神不穩。
我站在他身邊說了句話。
我的聲音有點小,他下意識地偏頭朝我望過來,傾身靠近我,問我:「你說什麼?」
就是這個時候,我微微笑起來,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動作有多快,藏在指縫中的刀片飛快地從他的頸側劃過,我微微笑起來,我說:「我代阿南和許赫軒向您問好。」
他抬手捂住脖子,然而已經捂不住了,鮮血像流動的玫瑰,從他的每一個指縫中奔騰流下。他英俊深邃的、向來雲淡風輕令人猜不透的眼眸裏,滿是瀕臨死亡的驚慌和不可置信。
就那樣望着我。
我滿足且嘆息地望着他,輕聲喟嘆,我說:「這真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故事了。」
-5-
從哪裏開始說呢?
從五歲那年開始說吧,我和我的哥哥被孤兒院一起送到蕭家,然而職業規劃中,我哥哥被送去習醫,我被一個人送到蕭家的格鬥場。
七歲時我崴了腳,晚上一個人偷偷躲在被子裏哭的時候,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偷偷從牀底下,塞給我一瓶藥酒,之後我們一直在私底下偷偷相互關照。
她幫我教訓欺負過我的大孩子,我也在她被關禁閉的時候偷偷給她送過飯,我們一起互相給對方擦過藥酒,也一起背地裏悄悄罵過教散打的教練。
十二歲那年她被年輕的少東家挑爲貼身「影子」,那是我第一次生她的氣。
在漆黑的星空下,她眼睛非常亮地和我發誓:「阿北,你是北,我是南,你看星空,我們永遠是相輔相成的,有我就有你,我永遠不會拋棄你的。」
十六歲那年她和蕭斯伯一起出事,她幫蕭斯伯擋了兩槍,生死不知,我當時還沒進入主院的資格,只能在格鬥場外急得團團轉,不知道她的情況。
後來我的哥哥來給我報平安——他早已從醫學院畢業去醫院實習了。當時他是跟着主治醫生進入住宅給他的老師打下手的,在那裏他看見了阿南,我哥哥說:「別擔心,她能活。」
十七歲那年我哥哥許赫軒、我、阿南我們三個一起偷偷去山頂吹風喝酒,我笑着對我哥哥說:「阿南對少東家真是忠心耿耿,蕭斯伯的影子在無光的地方都會消失,但是阿南不會。」
我哥哥沒有接我的話茬,我恍惚地偏過頭,看他目不轉睛地注視這阿南,月關如水,映襯着他眼底的悵然嘆息也輕的微不可察。
我握着啤酒的手頓了頓,然後偏過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十八歲那年她生日後偷偷來見我,我們一起共享一瓶啤酒,她掀開衣服下襬,給我看她腰側剛紋好的虞美人。
她笑得很甜,也很美,她問我:「阿北你說,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我驚詫不已地罵她:「你瘋了,那是蕭斯伯,蕭家未來的家主,他不會是真心喜歡你的。」
她偏頭望向我,脣邊的笑容恣意,她說:「我知道阿北,但我想賭一下,他很好,對我很好,人生苦短,何妨一試呢?」
我只能忍下脣邊所有苦口婆心的話,最後敬她:「我希望你能賭贏,阿南。」
二十歲那年,我接到一個任務,被蕭家逼到走投無路的政敵奮起反抗,阿南本來不用來的,她是蕭斯伯身邊最受看重的人,但她不放心我。
那場市區的大暴雨中,她抬起左臂幫我擋了一顆子彈,然後右手將傘移到我頭上,爲我遮住連綿不斷的暴雨,完全不在意雨水順着她自己的頭髮往下流。
她看着狼狽不堪的我笑得很張揚,調侃我說:「阿北,想要喫蕭家的飯,你這點本事可還不夠哦。」我抹抹臉上的泥水,笑着捶了她一拳。
二十二歲那年,她讓人踩着腳上車,這樣的侮辱讓我氣急敗壞,我偷偷準備去殺了那個老師,她在半路上攔住我,罵我:「你瘋了嗎阿北,那是蕭斯伯的人。」
我又氣又恨鐵不成鋼地看她:「那你呢,你不是也是他的人嗎?他不是喜歡你嗎?怎麼能讓別的女人那樣侮辱你!」
她臉色蒼白,但還能笑出來,她說:「阿北,你不懂。」
我狠狠推開她走了。
同樣是二十二歲這一年,我聽到她去營救那個老師的消息,拜託同行的搭檔幫我掩護看顧蕭家那位合作伙伴的安全,我偷偷離崗去找阿南,但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蕭斯伯抱着那個老師的背影剛剛離開。
我抱着渾身是傷的阿南,她被所有人遺忘在那個廢棄的工廠門口,身上中了四槍,一道槍傷挨着心臟擦過,還有一槍打在小腿。
左腿骨折,斷了一根肋骨,後腦遭到重擊,渾身是血,我抱着她,哆哆嗦嗦去捂她身上的傷。
她費力地掀開帶血的眼皮,喫力地衝我笑,血沫順着嘴角往下流,她說:「阿……阿北,你來啦。」
她眼睛一直望着蕭斯伯消失的地方,眼裏含着朦朧的淚光,斷斷續續地和我說:「是我……是我賭輸了,太累了阿北。如果可以,我真想永永遠遠地離開他身邊,我死心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昏迷不醒,是我把她送去的醫院。
她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度過了她的二十三歲生日,第三個半月,我哥哥和我說阿南醒了,但是失憶了,問我怎麼辦。
我想起她昏迷前的那句話,鼓起勇氣,我看着我哥,我說:「你不是一直喜歡阿南嗎?我們一起瞞天過海好不好?」
於是我們一起找了具和阿南很像的女屍,偷樑換柱。
二十五歲那年,我哥哥和阿南結婚,她已經不認識我了。我怕蕭家的人發現,也不敢去見他們,只遠遠看過他們幾眼。她跟着我哥哥挽着手去看電影,蹦蹦跳跳,手裏拿着一支糖葫蘆,臉色紅潤,還有點嬰兒肥,非常非常漂亮,我當時想,我哥哥將她照顧得很好。
他們很幸福,我很欣慰。
二十六歲那年,我哥哥被蕭斯伯一槍斃命,阿南被他抓走,我在深夜偷偷一個人燒了我哥哥的屍體,帶着骨灰,連哭都不敢哭,晚上還要回到崗位,阿德看着我通紅的眼,詫異問我一句:「失戀了啊?」
二十七歲那年,阿南已經接受過第一場手術恢復了記憶,她身邊最少時也有十二個保鏢,我沒辦法救她。
就這樣到了她接受第二場手術摘除額葉的時候,因爲瘋狂掙扎,四肢被固定的繃帶磨得鮮血淋漓,我隔着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和她四目相對,她突然停止了所有掙扎,眼睛一眨,眼淚就那樣一滴一滴流出來了。
我怕被人發現,所以將手按在玻璃窗上,無聲地喚她:「等我。」
她沒等到我,她想爲我哥哥報仇,行刺蕭斯伯失敗後她被迫接受了第三次手術,我當時剛好被安排看護她,在深夜她清醒過來,我走到她牀邊,握着她的手低低地喚:「阿南阿南。」
她眼神陌生、茫然地望着我,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不確定地喚:「阿……阿北?」
每次她動完手術我都要這樣喚一喚她,直到第 34 場手術後,無論我握着她的手怎麼哭,怎麼喊,她都冷漠無神、無動於衷地望着我,我才終於開始絕望。
二十八歲那年,我申請調到阿南的身邊,阿德知道後罵我是不是瘋了,他說:「家主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別看他現在爲個女人這麼大張旗鼓,新鮮勁能有多久?等他沒有新鮮感了,你看護個女人能有什麼出頭之日。」
我置若罔聞,就是因爲這樣,我纔要到她的身邊保護她。
二十九歲那年,我哥哥忌日,我擺了三罐啤酒,那個時候監督她的人已經少了很多,我第一次放任自己喝醉,我和她說了很多。
說我哥哥,說我們小時候,但是無論我說了多少,她只會面無表情地望着我,說「蕭斯伯」這三個字。
我嚎啕大哭,哭完撩起袖子把眼淚擦乾,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不是阿南。
我打消了帶她逃走的念頭,我想,逃走有什麼意思,我哥和阿南都已經不在了,但是仇還在,我哥的死,阿南遭受的這些羞辱痛苦和折磨。
總得報回來纔行啊……
但是你們知道,蕭斯伯自幼學習拳擊、八極拳、散打、柔術、通背拳和馬伽術……更別提身邊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保鏢,我是打不過他的,也偷襲不了他。
所以就要找一個最恰當……最恰當的時機。
我在賭。
很多年以前,我和我哥找一具假屍瞞天過海,蕭斯伯爲那個假屍舉辦盛大的葬禮,最後無人時,我隱藏在灌木叢中,看見他臉色蒼白,低頭吻上那個漆黑的墓碑。
讓蕭斯伯心神不安,讓我能靠近他,讓我能得手,阿南一顆顆喝下那些藥的時候,我含笑握着她的手,低頭將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我說:「阿南,保佑我們能賭贏。」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就當她答應了。
你瞧,我們賭了這麼多次都滿盤皆輸,命運不眷顧只能認命,但到底它不曾拋棄過我們。
這不就……賭贏了一次嗎?贏這一次就夠了。
蕭斯伯,這個張揚得不可一世的男人,捂着喉嚨不斷滲出的血,高大的身軀順着牆滑跪在地,然後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偏頭望着牀上的阿南。
門外的保鏢終於發現端倪,嘈雜的慌亂,我滿不在乎地也偏頭看向阿南。
她安靜地躺在那裏,嘴角噙着笑,無數紅點對準我的身體,我聽見「砰、砰、砰——」不斷響起的槍聲,痛意在四肢百骸一點點蔓延至神經深處。
我突然不知道爲什麼想到很久以前,忘記出什麼任務了,我在市區開了槍。
那段時間正逢嚴打,阿南偷偷抱怨我怎麼這麼不小心,搞定市長讓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我問她怎麼解決的,她忍了忍,忍不住笑了,說:「不過有人違紀放了點鞭炮,按城市管理規定,行政處罰點錢就行了。」
我也哈哈大笑起來。
阿南曾經說,我們是相輔相成的,有她就有我,她永遠不會拋棄我的。
我想說,我也是,我也永遠不會拋棄她。
(全文完)
作者:紙醉金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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