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十三歲的那年變成了櫃中人,從此再沒能走出來。
-1-
阿敏遇見沈池軒是在一場葬禮上。
那是場轟動全城的葬禮,哀悼的是平城商界鼎鼎大名的沈先生,亦是阿敏名義上的父親。賓客齊聚在在花園裏,這裏平時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現在流動着的卻全是黑白兩色,沉悶的辜負着豔陽天。
除了阿敏,那天的她穿了一件大紅色草莓斑的裙子坐在三樓盥洗室的陽臺上吹泡泡,用洗衣粉勾兌成的泡泡水,舌尖一不小心舔到泡泡,味蕾上就沾了點奇異的甜。那天的陽光很好,泡泡成串兒地飛出去,在陽光下色彩斑斕大小不一,沈池軒就出現在那個最大最絢爛的泡泡裏,那年他還是個十六歲的慘綠少年,長手長腳伶仃地套在白衣黑褲裏,袖子上還箍着一圈寫着孝字的黑紗。阿敏看他一眼,瞬間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一直沉默地低着頭,跟在母親身邊保持着不急不緩的步調走進來。直到泡泡飛到眼前了才終於有所覺察,抬起頭向着泡泡飛來的方向瞟過去,卻只看見一片大紅色的裙角。
他抬頭的那瞬間阿敏正要揮手衝他笑,卻被人攥住手臂從陽臺上大力拖下來,是媽媽,她穿着一身黑紗裙沒有化妝,臉上猶有淚痕:「你在這兒幹什麼?怎麼還沒換衣服?」
阿敏被她拽着扔回臥室裏,草莓斑的裙子和蝴蝶髮卡都被粗魯地扒下來,一件黑色裙子矇頭套下來。媽媽手和聲音都在抖:「今天是你爸爸的葬禮,你穿紅色的衣服,人家看到了怎麼說?」
真想告訴她別費力氣了,一切早被安排好,一會兒會有一對母子走進來,到時候這裏的一切都是他們的。可是她什麼都沒說,任由母親擺佈,拉扯着下樓。
來到花園裏,入侵者已經到了。
阿敏仔細打量着沈池軒,他低着頭站在他的母親身邊,表情麻木地任由其他人指指點點,他的母親穿着件和自己媽媽別無二致的黑色紗裙,只有寡婦才這樣穿——這裏只有一個死者卻有兩個寡婦,根本不夠瓜分,這可怎麼辦。
幸好他們要爭奪的不是具冰冷的屍體。律師已經到了,手裏只拿着張薄薄的紙,可是那張紙牽動着所有在場人的心——除了阿敏,她早知道里面寫了什麼。
現金和銀行存款被分割,緊緊握着自己手的媽媽鬆了一口氣,好歹她們都在遺囑裏被提到了,下半生不至於苦苦求生顛沛流離,她已經很滿意,她一向是個知足常樂的人。
接下來是股權和不動產,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等宣判。
律師輕輕念:「死者名下所有股權和不動產,都由死者獨子沈池軒繼承。」
全場譁然,即使早就猜到沈先生會對沈池軒有所補償,但誰也沒料到沈池軒會獨得這麼一塊大蛋糕,來看熱鬧的人竊竊私語,等着分一杯羹的各路親戚已經開始叫嚷吵鬧,哀悼會變成了菜市場,利慾薰心的人個個面目醜陋,他們互相指責,到最後現場簡直要上演全武行。
全場紛亂,阿敏只是看着沈池軒,他就站在阿敏對面,一直低着頭面無表情。
趁着亂她伸手去拉沈池軒的袖子,「你叫沈池軒是不是?」
沈池軒的父母十多年前就已經離異,在此之前他們從未回來過,只是每年會寄來照片,沈先生很愛這個兒子,總是對阿敏提起他:「他叫池軒,沈池軒。」所有的照片裏,沈池軒都有雙又冷又亮的眼睛,像是冬天夜空裏的星星。
這雙冷亮的眼睛看着阿敏:「你是剛纔在三樓吹泡泡的人。」
他只看見了一片大紅色的衣角,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卻穿着黑色的衣服,但他打賭就是她,只有她纔會在葬禮上吹泡泡,她的眉頭上就刻着大逆不道四個字,只有他看見了。
果真,她笑嘻嘻地回答他:「是,我叫阿敏。」
他撇撇嘴:「這個名字真土,像個村姑。」
不知道記者是什麼時候溜進來的,鏡頭對着人羣,閃光燈連成一片,甚至掃到孩子們的臉上來,沈池軒發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只能立刻按住阿敏的腦袋護在懷裏。
第二天的報紙上財經版很醒目地貼出來他的照片,十六歲的漂亮少年有雙冷亮的黑瞳,憤怒地瞪着鏡頭,被他護在懷裏的女童只露出個後腦勺,他把她保護的很好。
那張報紙阿敏保存了好多年,紙張泛黃變薄變脆,到化成灰也是她不二的珍寶。
-2-
遺囑裏寫明所有的不動產都屬於沈池軒,阿敏在十三歲生日那天和母親搬離這裏,十年的時光打包後只是兩隻小小的行李箱。
車向新家駛去,媽媽閉着眼睛,滿臉的倦:「那裏和我們無關了,別去招惹裏面的新住戶。」
阿敏跪在座位上,臉貼着後玻璃窗,眼珠不錯地注視着漸漸遠去的前十年。房子在視野中漸漸消失,它現在的主人是沈池軒,但是他會住在這裏嗎?還是會把房子租出去?如果是出租,老天保佑千萬別租給個邋遢的酒鬼,她可不想她曾經住了十年的房間,那四面淡綠色的牆染上燻人的酒氣,最好是租給個同齡的女孩子,這樣房間的原貌或許得以保留,她還能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溜回去看看原封不動的童年。
阿敏第一次溜回去是爲了『爸爸』送給自己的十歲生日禮物,陶瓷牧羊女。她怕摔碎了,收到後就一直放在櫃子裏,離開的時候竟然忘了帶走。其實牧羊女不過只是個藉口,她真正的目的不過是想看看現在那間房子裏的住戶。
在這裏住了十年,她清楚地瞭解它的每一個漏洞。午睡時間,除了夏日蟬鳴,一切都很安靜。爬牆進去,抬頭就看見三樓自己的臥室窗戶緊閉,阿敏不禁皺皺眉。這間屋子屬於她的時候,窗戶時刻都是開着的。窗外的香樟樹好像又長高了不少,枝椏都要伸進屋子裏去了。她甩掉鞋子爬上香樟樹,剛剛喘勻一口氣就看見了沈池軒。
他端正地坐在桌子前看書,手裏拿着一支筆認真地做着筆記,遇到困難的地方就蹙着眉去咬筆頭,他應該是要中考了。阿敏打量着屋子,好像一點都沒變,包括淡綠色的牆和粉紅色的衣櫃,連牆上的動畫貼紙也沒被撕下來,書櫃擺在原來的位置,裏面原本是空蕩蕩的,現在塞進了滿滿的教科書,牧羊女還站在原來的角落。
樹枝搖動的聲音驚動了裏面的人,沈池軒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樹上的人,他大步走過來推開窗子,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你怎麼來了?」
跑也跑不掉,何況她不想跑,阿敏乾脆把另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讓他抱自己進去:「我捨不得我的房間,還有,我的東西落在這兒了。」
進來後才發現也不是沒變化,那些原本放在牀頭的、桌子上的小玩意兒統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航模這些男孩子喜歡的玩意兒,沈池軒尷尬地看着她,遞給她一隻蘋果,跪下來從牀底下拉出個箱子:「你的東西都在這裏,我儘量沒有改動你的房間,但是我的東西實在沒有地方放……」
突然有人敲門,中年女人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隔着門響起來:「池軒,開一下門。」
兩個人都被這不速之客嚇得夠嗆,沈池軒急中生智拉開衣櫃門;「你先進去躲一下。」
他不由分說地把阿敏塞進去,媽媽端着果盤走進來:「你自言自語的在幹什麼?」
沈池軒的手心裏沁出冷汗,緊緊攥着拳頭背靠衣櫃站着:「我在讀英語。」
十三歲的阿敏只有 150 公分,櫃子裏並不覺得擠,只是眼前一片漆黑,阿敏蜷着手腳靜靜躲在裏面,把蘋果湊到鼻子前聞着清香緩解樟腦味帶來的不適,那是她第一次被沈池軒關在櫃子裏,沒想到眷戀着那點蘋果的香氣,從此再沒能走出來。?
-3-
沈池軒對阿敏發誓:「你隨時可以來這兒,只要別被人發現。我會盡量保持這個房間的原貌。」
阿敏騎在樹上看着他:「我不喜歡陌生人的味道,你保證不帶陌生人來這裏。」
沈池軒纔是這間房子的主人,而阿敏不過是曾經的寄居者,她的要求真無理,但是她的目光太懇切又太霸道,沈池軒無法反駁她,只能點頭:「我保證。」
阿敏滿意地一笑,衝他揮揮手,沿着樹幹爬下去,接近地面的時候輕輕一跳輕盈地落在地上,貓着腰像只叢林鹿一樣跑到圍牆邊,熟練敏捷地翻了過去,一片草莓紅的衣角一閃,她穿了葬禮那天的衣裳。沈池軒出神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半天才回過神來走回書桌旁,馬上要中考了,他的英語和語文還要努力。
不經意地隨手翻書,突然翻到句課文: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沈池軒抿起嘴角笑了。
從那之後阿敏經常偷偷溜來,每次都是翻牆爬樹。沈池軒漸漸不再關窗,香樟樹枝葉繁茂,阿敏是萬綠之中的一點紅,她像只貓,腳步從來都是悄悄的。沈池軒忙着考試複習,阿敏也不打擾他,只是像原來還住在這裏的時候一樣,躺在牀上啃着果核看雜誌。爲了她,沈池軒經過報刊亭的時候總是鬼使神差地摸一份娛樂雜誌,夾在課本里帶回家,做賊似的藏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被媽媽發現了就是一頓好罵。
直到有一天阿敏不再看娛樂雜誌,她開始翻沈池軒的書櫃,一不小心把一本厚厚的高中生物課本撞到地上,跌出一本書中書,阿敏看一眼封面:「《花花公子》?你也看這個?」
她嘩啦啦翻着書,模特個個是尤物,對着讀者搔首弄姿,阿敏嘖嘖點評:「真省布料。」
沈池軒臉漲得通紅,跳起來伸手奪書:「還給我!」
阿敏靈敏閃開,拿着有裸女的一面在他眼前晃:「我還以爲你是個正人君子呢,沒想到你也是衣冠禽獸!」
這本書是男同學硬塞給沈池軒的,這個年紀看這些東西本來無可厚非,但沈池軒就是覺得在阿敏面前抬不起頭來,阿敏的話更讓他無地自容,只能一言不發地黑着臉撲過來搶書,?
阿敏舉着書左躲右閃,看準機會看準機會在他膝蓋上踹一腳。沈池軒沒站穩,一個趔趄砸在阿敏身上,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時間頓時靜止,阿敏手裏的書落在牀上,風從窗子裏進來亂翻幾頁,白人模特姑娘微張着紅脣,表情裏帶着誘人的迷茫。
最後是沈池軒打破沉默,他被燙到一般跳起來:「你快回去吧,被發現就糟糕了。」
阿敏鼻子一酸,竟然無端溼了眼眶,努力把眼淚逼回去,她賴在牀上不起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就不走,你能把我怎樣?」
有人敲門,沈池軒指指衣櫃:「或者回家,或者進櫃子裏。」
阿敏一咬牙,蹬蹬跑到窗邊抱住樹枝跨上去。
她的身影看不見了沈池軒才如釋重負地去開門,打開門意外地發現同學簡箏站在外面,簡箏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請自來,你不會嫌我煩吧。」
她戴着草莓斑的髮箍,沈池軒有點恍惚,回頭看了看窗子。簡箏走進來:「你的房間真漂亮,我還沒見過男生用淡綠色牆面呢。」
沈池軒想要阻攔她卻已經來不及,急得滿頭汗,只能說:「你先出去等我吧,我換個衣服。」
把簡箏推出去,剛關上門後腦勺就感覺到一陣疼,沈池軒轉過頭,小石子噼裏啪啦地朝他砸過來,阿敏一手抱着樹一手搞襲擊:「你不守信用!」
沈池軒摸着後腦勺,胸臆裏突然生出一股怒氣來,大步走到窗邊:「我想你忘了,我纔是這裏的主人!」
他砰地關上了窗戶,沒有再管怒氣衝衝敲打窗戶的阿敏,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沈池軒的怒氣無關別的,只是剛纔他倒在阿敏身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阿敏已經十六歲了,一晃已經是三年過去了,她再不是那個他可以伸手抱住的小姑娘了。
-4-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阿敏沒有再來找過沈池軒,直到高考結束後的某天,沈池軒從畢業散夥飯回來,簡箏追上來,臉上帶着笑氣喘吁吁地搭上他的肩膀:「哎,沈池軒,我們一起走走吧。」
簡箏喜歡沈池軒,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兒,簡箏學習好人也乖巧,老師喜歡她,對於年級裏那些有的沒的流言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情好的時候甚至還拿他們開玩笑,就在剛纔的散夥飯上班主任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沈池軒是不是要和簡箏報同樣的學校。
對於流言沈池軒一直保持沉默,他的心思全放在學習和阿敏身上,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當然他也承認,他享受被人喜歡的虛榮心,更何況對方是個這麼優秀的女孩子。
再聰明的女孩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有點蠢,簡箏蹦蹦跳跳地跟在沈池軒身邊,絮絮叨叨地回憶着高中那些囧人糗事,沈池軒臉上帶着微笑,心裏已經有點不耐煩,又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掉她。他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除了簡箏就是阿敏,可是阿敏話很少,從不喋喋不休。
沈池軒由衷想念阿敏,他們已經三個月又四天沒見面,期間沈池軒經過了高考,阿敏也應該經過了中考。中考那天沈池軒去了中學聯考的考場外,他躲在角落裏,和那些焦急的家長一起在太陽底下等了好幾個小時,但是考生出來的時候他沒看見阿敏,人太多了,他沒找到她。
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對阿敏一無所知,除了她叫阿敏,16 歲,是父親第二個妻子的女兒。她也姓沈嗎?全名是什麼?她在哪所中學讀書?她成績好嗎?她住在哪裏?他驚恐地發現,如果有一天阿敏消失在他的世界裏,他根本無處去尋覓她。
簡箏拽住他的胳膊:「天這麼熱,這裏有家冰室,我們進去坐坐吧?」
沈池軒無奈地被她拉進去按在座位上,簡箏熟練地喊侍應生:「兩杯芒果紅豆冰。」
根本沒有徵求他的意見,天知道他最討厭喫紅豆,如果真的和她報了同一家學校,被這樣騷擾四年,簡直生不如死,可怕的是媽媽好像還蠻喜歡她。
侍應生端着東西走過來的時候沈池軒差點站起來,阿敏穿着工作服,臉上帶着侍應生公式化的禮貌笑容:「兩杯芒果紅豆。」
她連看都沒看沈池軒一眼,轉身就走。沈池軒心神不寧,完全沒聽見對面簡箏說了什麼,突然起身:「我去一下衛生間。」
他匆匆走到冰室工作間:「麻煩一下, 我想找阿敏。」
阿敏已經下班走了,沈池軒失魂落魄地走回去,簡箏看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逛夜市?」
沈池軒沉默着點頭,他突然覺得,那間淡綠色的小屋,沒有阿敏也就沒了生氣,香樟樹的綠色開的越茂盛,缺了當中的一點草莓紅,就越顯得孤寂。
沒想到在夜市上也遇到阿敏,簡箏拉着沈池軒去大排檔,煙熏火燎裏到處坐滿了人,簡箏找了好幾圈終於找到個稍微不那麼擁擠的桌子,一個高瘦的女孩兒孤零零坐在那裏,桌子上除了啤酒別無他物,簡箏拉着沈池軒先坐下來才徵求女孩的意見:「拼個桌吧?」
女孩瞥了沈池軒一眼,點點頭。沈池軒的手鬼使神差地摸到她的杯子:「喝酒不好。」
女孩任由他倒掉了啤酒,簡箏睜大眼睛:「你們認識?」
沈池軒囁嚅着回答:「她是我的……妹妹。」
阿敏垂着頭沒有表示異議,簡箏沒有懷疑:「我叫簡箏,小妹你叫什麼名字?」
小妹?真是自來熟,連沈池軒都沒這樣叫過自己,當然他要是敢,自己就敢給他踹出第二個膝蓋來:「阿敏。」
原以爲會聽到個時尚洋氣的名字,簡箏不由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嘟囔出來:「好土,一點都不襯你。」
阿敏挑眉,她到底是誇自己還是損自己?
開口的卻是沈池軒:「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哪裏土氣?」
好像他沒有這樣嘲笑過自己,阿敏淡淡地想。
-5-
分別的時候阿敏欲言又止,最後卻只是揮了揮手:「再見。」
回到家裏,媽媽正在翻志願填報指南,看見沈池軒回來,招招手把人叫過去:「你想報哪個學校?對了,你那個女同學報哪裏?」
沈池軒煩悶地搖頭:「和我什麼關係。」
媽媽嗤一聲,接着爲他勾勒美好前景,沈池軒心裏突然一動:「你還記得那對母女嗎?」
他不知該怎樣更恰當地稱呼阿敏和她的母親,阿敏母女?不,不行,阿敏和他的交往是祕密的見不得人的。好在媽媽聽懂了,瞟他一眼:「他們?聽說那女人迷上了賭博,把遺產輸了個精光。連累女兒也輟了學,好像和一個模特經紀公司簽了約?當媽的靠臉喫飯,到了女兒這還是這樣,真不愧是母女。」
沈池軒喫了一驚:「輟學?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中考都沒參加吧。」媽媽翻着書漫不經心地回答。
沈池軒遍體生寒,他竟然完全不知道!但是媽媽又是怎麼知道的?
「看敵人不好過也是種樂趣,是那個女人搶走你爸的,是她拆散我們一家,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那女人還帶個拖油瓶,你爸到底是看上她哪點兒?知道他們過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看到沒,惡有惡報。」
沈池軒攥緊拳頭,手心裏汗涔涔,他一直以爲兩家人之間除了他和阿敏的祕密交往就再無交集,以爲一切都已經隨着父親的去世而終結,沒想到媽媽的心裏竟然一直藏着這份恨意。
「你問她們幹什麼?」媽媽終於察覺到不對,「你遇見她們了?她們來找你了?」
沈池軒連忙搖頭:「沒什麼,突發奇想。哎呀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兒,我出去一下。」
滿頭冷汗地跑出家門,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清醒,他要到哪裏去才能找到阿敏?他不知道她住在哪裏,冰室現在也已經關門,連大排檔也都解散了。
他要去哪裏才能找到她?沈池軒站在夜色裏,舉目茫然。
垂頭喪氣走回去,關上臥室門,大開着窗戶,沈池軒搬只凳子坐在窗前看着香樟樹,直到夜深了瞌睡蟲來襲阿敏也沒有出現。夜裏沈池軒睡的淺,突然聽到點響動,猛地坐起來,衝着窗戶喊一句阿敏,沒有人回答,只有香樟樹枝葉迎風搖動的聲音。
黑暗中沈池軒無端眼淚溼了面孔。
第二天一早沈池軒就去了冰室,等了三個小時終於等到了阿敏。
「你要做模特?」
阿敏垂下眼睛:「昨天晚上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有外人在。反正我學習又不好,看見課本就頭暈,還不如去賺錢。」
沈池軒急出滿頭汗:「是爲了幫你媽還債?」
阿敏警惕地看着他:「你從哪裏打聽到這些的?」
沈池軒不說話,阿敏嗤地一笑:「是你媽告訴你的?她還真是『關心』我們。」
她的語氣裏帶着刻薄的怨毒,原來她們都憎恨彼此。阿敏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池軒:「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是她的朋友把我媽帶進賭場裏的?」
-6-
和阿敏分別後,沈池軒渾渾噩噩往回走,真相如此醜陋不堪,一直以來他人生最大的祕密不過是一個把人藏在櫃子裏的遊戲,他一直以爲天下太平,原來不過是一廂情願。
而自己朝夕相處的媽媽,竟然是製造阿敏母女悲劇的幕後推手,一切不動聲色地進行,成人世界污濁不堪,而他只是自顧自玩着小孩子的遊戲。
最終還是和簡箏填了一樣的志願,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沈池軒去找阿敏——上次見面時候他要到了她的地址,知道她現在和母親住在一處老舊的公寓樓裏。
開門的是阿敏,她像是剛睡醒,穿着短褲胡亂套一件大襯衫,裸着一雙長腿,她眯着眼睛看沈池軒:「你怎麼來了。」
她閃開一條縫讓沈池軒進去。沈池軒第一眼就看見靠牆立着的衣櫃,立時如受雷擊,那粉紅色的衣櫃一如自己屋子裏的那個,那個阿敏無數次躲藏在裏面的衣櫃。
就在沈池軒發呆的當口,有人敲響了門,阿敏迅速拉開衣櫃門,衝着沈池軒詭祕一笑就把他塞了進去,櫃子門砰地被關上,沈池軒蜷縮在裏面狹小的空間裏只覺得窒息,他聽見開門聲,中年女人的嘮叨抱怨聲,爭吵的聲音,開抽屜的聲音……終於歸於寂靜,櫃子門被重新拉開,阿敏單手撐着櫃子俯視裏沈池軒,笑嘻嘻問:「沈池軒,你記得我最後一次被關在你的櫃子裏嗎?」
最後一次……是在五個月前嗎?那是沈池軒的十九歲生日,阿敏帶了生日禮物去見他,中途沈池軒的媽媽來敲門,慌亂中沈池軒把她塞進櫃子裏。沒想到媽媽進來後直接拽着他出去,不由分說地帶着他去了外面喫飯,他原本以爲阿敏會自己從櫃子裏出來然後回家,卻沒想到夜裏他回來的時候她還在,她就一直待在櫃子裏,如果不是他換衣服拉開衣櫃,不知道她到底會待到什麼時候。
她完全可以自己推開門走出來,然後順着香樟樹爬下去回自己的家,或者找三兩個朋友去遊玩,那天是暮春,外面的天氣應該很好,花都開好了,滿大街都是馥郁的香氣,怎麼樣好過櫃子裏樟腦味濃重的漆黑百倍,但是她中了邪似的,就是沒有動。
阿敏轉了個圈:「沈池軒,這三年我長高了十六公分。」
她在他面前蹲下來,黑漆漆的大眼睛注視着他:「你躲在這個櫃子裏覺得擠嗎?」
不等他回答,她自言自語:「從你第一次把我塞進櫃子裏,我就想着怎麼才能報復回來。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捉迷藏,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我被他們聯合捉弄,在櫃子裏待了很久,我怕黑,怕死了。我一點都不願意待在櫃子裏,一點都不。」
如果有選擇,沒有人會棄光明而選黑暗,只是不得已。她十三歲時候被他塞進櫃子裏成爲櫃中人,陽光在時從不肯把她從櫃子里拉出來,他不動手,她也就懶得出來,阿敏看着沈池軒,一字一句:「沈池軒,我一直在等你主動打開櫃門,當着你媽媽的面。」
九月,沈池軒和簡箏一起離開平城去南方上大學,沈池軒的母親和簡箏的父母一起去機場送行,雙方家長笑得曖昧,沈池軒看着大廳入口,一直看一直看,人來人往,中間沒有她。
【沈池軒】
大三那年,媽媽賣掉了那處房子來到了南方,在 A 城買了房子,我們從此在南方安家。
離開平城後我和阿敏再無聯絡,在她家裏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末尾,她對我說從此後各自保重,我終於知道對於我而言那個神祕刺激的櫃中人遊戲,於她而言是怎樣的折磨,每一次拉開櫃子門,我看到的是黑暗,而她看到的卻是我的無擔當和懦弱。
臨走時候本來想去見她一面,卻被鄰居告知她已經在半個月前搬走,到那時我才知道了母親並沒有告訴我的,關於阿敏母女的那些事。
阿敏的母親去世了,自殺,就在那年的暮春,原來阿敏最後一次爬樹去找我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孤兒了,回想起來才隱約記起,那天她穿的衣服是黑色的,她一向喜歡鮮豔的顏色,比如草莓紅和寶藍色——原來她在爲亡母守孝。
我不知道她那句『是她的朋友把我媽帶進賭場』到底有多大的真實性,冷靜下來後仔細分析,或許只是她的揣測,或許是她在遷怒,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她失去了至親而我一無所知。
但即使是隻有萬分之一的聯繫,想起來也足夠使人錐心刺骨。
她不願再見我,我所做的只能是允諾她,退出她的世界。這些年我隱約知道她發展的不甚順利,生存不過是件以物易物的事,有人願意以肉體來交換名,有人願意以尊嚴來交換利,但是她什麼都不願犧牲,所以比任何人都要辛苦。
有時我會想,在我的十九歲生日那天,母親敲門進來的時候,如果我拉開了櫃子門,現在我和阿敏會是怎樣的?夢裏我將這個場景想象了無數次,可是每次我都沒有拉開門,我跟着母親走出去,留下衣櫃孤零零地站在那裏,裏面躲着個心灰意冷的櫃中人。
我漸漸明白原來自己懦弱至此,即使再回頭也未必更勇敢些。
大學畢業那年簡箏同我分手,分手時她對我說:「將來你結婚的時候,不管有多不喜歡你的新娘,婚禮上你一定要對她笑着,讓她以後想起來,至少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那麼不堪。」
原來她不是無所察覺,她看透一切,並且斷定我的新娘將不是自己所愛的人。
原來我亦是櫃中人,在黑暗中消磨了膽量,矇蔽了視聽。
離開平城的第七年,我二十六歲,成爲一名醫生,中秋節和醫院裏的一名護士訂了婚,未婚妻是衛校剛畢業的學生,最愛的顏色是草莓紅,上班時間只能穿工作服,下班後護士們衝進更衣室換便裝,有次我偶爾經過,一片草莓紅的衣角飛出來,我恍惚看見了十六歲那年從三樓飛下來的肥皂泡,五光十色地籠罩着那片少女的衣角……
訂婚後的第二天我去了北方出差,工作完成後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所被賣掉的房子前,那裏正在施工,阿敏曾經攀爬過的圍牆已經倒塌,油鋸的聲音刺耳作響,伐木工人坐在草地上聊着天,我湊上去問:「要砍掉這棵樹嗎?」
他看我一眼:「是啊,主人家嫌這棵樹太高了,怕有小偷順着爬進去偷東西,不安全。」
我的手不自覺地移上自己的心口,那裏空蕩蕩的,我被擅長爬樹的草莓紅少女偷去了什麼東西?伐木工人還在絮絮叨叨:「聽說還要把裏面裝修一遍,主人家的小女兒喜歡粉紅色,可能牆都要被重新漆一遍……」
手機鈴聲響起來,按下接聽鍵,未婚妻的聲音帶着興奮:「池軒,同事在 A 城電視臺點了一首歌祝賀我們呢,可惜你不在,是蘇芮的《牽手》,老是老了點,但是最合適不過了,你說是不是?」
是的,誓言不可聽,承諾不可信,唯有這樣的平平淡淡,樂天如命,於尋常人,纔是最合適不過,最圓滿不過。
【阿敏】
八月裏,臨近中秋節,因爲一場走秀,我來到了南方,A 城。
我知道沈池軒就在這裏,平城已成過往,這纔是他一輩子的城市。這些年我們一直無聯繫,離別時我對他說各自珍重,從此我們的人生便再無交集。
有情人的顛沛流離和戰亂災荒從來無天大關係。英雄可以抵抗千軍萬馬,卻敵不過跳蚤騷擾,亂世裏能成就傾城之戀,太平盛世裏情人卻因爲各種理由分道揚鑣。
媽媽的遺書裏反覆說是沈池軒的母親害她,我不知到底有多大的真實性,畢竟人總是會爲自己的錯誤找各種理由。
但我依舊無法使自己安然面對你。在你眼中我大逆不道吧?我曾經在養父的葬禮上穿草莓紅的衣服吹泡泡,但是你知道嗎?是你的父親尚在世的時候對我說,他最討厭黑白色和哭聲,我用草莓紅和五彩斑斕的泡泡爲他送行,這是我們的約定。
我無法罔顧我的母親或許是被你的母親親手送進地獄裏。
更不用說,我在你的世界只是個櫃中人,躲在黑暗裏,聞着樟腦味, 見不得人。我被你關在櫃子裏一百二十一次, 每次都跟自己打賭你是否會當着別人的面拉開櫃子門,但每次都賭輸,你辜負我期望良多, 沈池軒。
我在 A 城待了三天, 某天清晨醒過來的時候突然發覺心口空蕩蕩的, 胃口也是空蕩蕩的, 整個胸腔都是空蕩蕩的,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因爲飢餓,老人常說人在將死之時會有預感, 原來愛情將死之時也一樣會有預感。十三歲到二十三歲, 整整十年,前三年裏,有過那麼多的糾葛, 一次次地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次次地柳暗花明;後七年,故事看似已結束, 但總感覺尚未劇終, 然而這次卻分明感覺到路已走到盡頭了。
在下雨, 軟綿綿的雨, 黃昏昏的天, 我打開冰箱找到所有喫的, 我餓了太久,恨不得把天下所有食物都塞進胃裏, 花生醬蘸麪包片,乳酪, 撐的肚子滾圓滾圓,可是我的五臟沒有了, 我是具行屍走肉。
打開電視, 正是點歌臺時間, 熟悉的旋律響起來, 是蘇芮的《牽手》,字幕浮出,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胸腔裏空蕩蕩的感覺從何而來,故事要怎樣纔算結束, 或者你死我活,或者你已不屬於我——當你不屬於別人的時候,我總以爲你是屬於我的。
你看, 要什麼轟轟烈烈, 同生共死?決然殉情?抱着回憶過一生?那是小說裏纔會有的情節呀,普通人哪有這樣的權力,故事的結局無非是,我不是一個人也不是跟你。
沈池軒, 你終於屬於別人了, 那人是怎樣的人?和我相似,或者和我完全不相似?她喜歡穿草莓紅的衣服嗎?她擁有翻牆爬樹這樣高超的本領嗎?
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然而我始終會記得的,那些被關在櫃子裏的歲月。
而你是否會記得,有個女孩叫阿敏,在十三歲的那年被你關進櫃子裏, 變成了櫃中人,她死在了這個櫃子裏,從此再沒能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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