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春光

「朕對你而言,還比不過一個太監?」他壓住我的肩膀,語氣荒唐道。
那晚,我被逼着親耳聽着他處死那個人。

-1-
「跟朕講講,你和那個閹人什麼時候認識的。」
秦稷居高臨下地睨着我,
「忬妃。」他第一次這樣喚我。
似是在提醒我的身份。
他扔下手中的玉扇朝我走來。
雖脣邊漾着笑,卻寒意十足。
我瞬間如墜冰窖。
我昏睡了三天,竟夢囈了段愈的名字。
「朕只問你一句,你是否對段愈動過不該動的心思?」
秦稷話中的壓迫感很重。
我跪在他面前,俯身道:「臣妾從未做過對不起陛下,有辱皇家的事。」
下一剎,我就被扼住脖子被迫揚起頭,對上秦稷似蘊着風暴的雙眸。
他平靜開口:「回答朕的問題。」
握住脖子的手又緊了緊,我逐漸呼吸困難。
在與天子的這場對峙中,我自始至終都未開口。
不論我說什麼都沒意義,他早有決斷。
在我呼吸不上來的前一瞬,秦稷驟然鬆手。
我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氣。
秦稷看了我半晌,最後只寡淡丟下一句:「朕給過你機會。」
便轉身離開。
我被軟禁在養心殿,秦稷再沒來看過我。
我時常坐在窗邊,無意識地看着外面。
這幾日天氣陰沉而悶熱,是暑天。
我倒不喜歡過於炎熱的天氣。
初見段愈是在夏至,天氣微熱卻不至酷暑。
兩年前我被父親送進宮,秦稷下旨封我爲昭儀,賜我離養心殿最遠的宮宇。
雖從未來看過我一次,但我樂得清閒。
那晚我帶着素迎去洗瑤臺乘涼。
回來時,大概是我步子稍快,把素迎落在了身後。
正經過懷妃的碧芙宮,腳步忽然頓在原地。
我驀地眼睛睜大,看着面前一幕。
懷妃跑出宮門,上前抱住一男子。
身後是空蕩蕩的一條直路,轉身離開已來不及。
下一剎,我連忙躲進附近的薔薇叢後。
男子身着一襲月白長衫,身量挺拔清瘦。
因背對着我,看不清正臉。
想來是宮外的哪家公子。
后妃私通外男是大罪,我捂住嘴巴不敢出聲。
「我心悅你,段愈,我不介意你…」懷妃的聲音透着羞怯。
「娘娘慎言。」
她未說完的話被男子淡淡打斷。
隨之後退一步,與懷妃拉開距離。
我聽見他清冷而毫無情緒的聲音。
「娘娘此舉不合體統,切勿行差踏錯。」
彼時我只是個旁觀者,未曾想有一日行差踏錯的是我。
段愈說完後,懷妃喪白着臉回了宮。
我把身子伏得更低,等段愈離開。
「出來。」
寂靜的空氣中,他突兀出聲。
我身子僵住,不敢動。
直到我聽見段愈走近的腳步聲,不得已走出來。
「忬昭儀深夜來此所爲何事?」
我抬頭看去,與他周身氣質相同,他長相似一塊冷玉,清雋而澈然。
「你認得我?」我問。
他平淡地看着我並不出聲。
我並不想多管閒事,端起架子道:「方纔的一幕本宮權當沒看到,但后妃私.通外男是重罪,望你日後謹記。」
「外男?」他朝我走進一步,挑眉問。
距離拉進,我忙後退一步,剛端起的架子瞬間坍塌。
「站住!再靠近一步,本宮…」我有些維持不住神情。
「你當如何?」
我被噎了一瞬,只不尷不尬地站在原地。
氣氛膠着時,一道聲音傳了進來。
「娘娘,你讓奴婢好找!」素迎跑向我。
我還未開口,她就撲通跪下。
「掌印安好。」她低聲道。

-2-
我回頭看着長衫男子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他竟是宦官。
他點點頭神情未變。
接着復又看向我,「娘娘可還有事?」
我吶吶道:「無事。」
他略一行禮之後轉身離開。
素迎跟我說剛纔被巡宮侍衛絆住詢問了些事,是以沒跟上我。
我搖搖頭,問她段愈的事。
她直至回了宮纔敢跟我講。
段愈身份特殊,是前朝首輔大臣的嫡子,高祖登基後幾乎將所有前朝重臣處斬。
但因當時段愈年幼,便留了一命,扔進宮中當了宦官。
如今司禮監掌權人這個位置是他一步一步爬上來的。
前任掌印因年邁在宮中養老,段愈剛上任不久。
聽罷,我手肘支在桌子上撐着下巴,盯着跳動的燭火出神。
段愈今日穿的是常服,雖早年就入了宮,但身上那股矜然的氣質是渾然天成的。
是故,我纔將他認錯成外男。
若是沒有被滅門,他大抵也會是位風華正茂,髮束玉冠的翩翩世家公子。
我輕呼出口氣,沒再去想轉而回塌。
半個月後母親進宮看我。
我陪她在御花園逛着,聽得身旁一聲嘆氣。
「枂兒,你跟母親說說,爲何入宮近兩月還未曾面聖。」
我默了默,無法回答。
皇帝不來看我,我盡然可以主動過去。
但我不想。
母親正欲再問時,迎面走來七八人。
以段愈爲首。
「段掌印安好。」母親對着他一低頭。
「江夫人多禮。」他微微頷首。
我不動聲色皺了皺眉,他地位竟如此高。
朝廷命官的正室夫人對他行禮似是尋常事。
今日他穿的一身玄色行蟒袍,襯的整個人更爲淡漠。
段愈視線掠過我沒停留,仿若從未見過我。
母親拉着我到段愈身前,笑道:「小女入宮多日還未曾面聖,掌印常在陛下面前走動,若是方便…」
我及時打斷,「母親!」
母親沒在意我的情緒,推了推我後腰,「還不見過掌印。」
我往前踉蹌了兩步,直直看着段愈卻沒動。
段愈垂眼站在一旁,對這場鬧劇不予置評。
在母親又一聲的催促下,他終於開口,「不必。」
聲音沒有一絲起伏道:「江夫人多慮,聖恩皆由陛下定奪,非段愈可左右。」
說完,掀眸看了我一眼便擦身離開。
我胸口憋了一口氣。
不僅是對母親的諂媚,還有段愈居高臨下的態度。
後來幾次再遇到段愈,我都彷彿沒看到一般,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我故作冷淡的態度並未沒入他的眼,大多時候他的神情比我還淡。

-3-
又是數月,某日我在冷宮後方的山坡上發現一顆樹。
上面結的果子與我少時在外祖家喫過的長得一樣。
我獨行慣了。
那日傍晚換下宮裝,穿着入宮前的衣裙,避開人往後山走去。
天色漸暗,視線有些不明。
費半天勁爬上枝幹,正摘着,忽聽到對話聲。
我朝下看去,一身穿飛魚服的男子正彎腰對段愈稟告什麼。
我有絲無奈,怎的又撞見段愈私交他人。
我出着神,沒注意腳邊的花蛇。
「嘶!」
我腳踝一痛,重心不穩瞬間跌滑下去。
枝幹本也不算高,且身下是一處緩坡,摔得倒也不算太重。
不過踝處的傷口確讓我站不起來。
段愈不知何時已Ṱûₔ站到我面前。
我朝他身後看去,那人已然離開。
「娘娘看什麼?」他垂眸睨着我。
偷聽被抓包委實尷尬,我只好訕訕道:「沒什麼…」
「站的起來麼?」他掃了眼我腳踝。
我搖搖頭,坐在樹葉堆裏,仰頭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隨後就眼睜睜地看着他轉身打算離開。
我連忙抓住他衣襬,「幹什麼去?」
「回去遣人來接娘娘。」
握住他衣襬的手緊了緊,怕他丟我一人在這兒,倉皇道:「我剛被蛇咬了,已然站不起來。你若走了,蛇再復返我都躲不及。」
段愈扯回他的衣襬,摁了摁眉心:「你要如何?」
我抿了抿脣,嗡聲道:「勞煩掌印抱我回去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輕笑。
我也不由得臉熱,明明前兩天遇到時我還對人家冷哼。
如今又求人幫忙。
還是如此逾矩的忙。
他蹲在我面前,視線遊離在我面上,審視意味很重。
「你說什麼?」他問。
我耳根紅ťū́ₚ了,有些尷尬。
半晌,才無可奈何地繼續開口:「我是真的一點也站不住…」
他沒回答,不爲所動。
我有些心冷,又自己試圖挪了挪腳踝,直疼的戰慄。
不僅被蛇咬了,剛摔下來還崴了一下。
段愈終於有了動作。
隻手解開玄色的長披風搭在我身上。
我瞬間被全身罩住。
下一刻就感到腿窩被攏起,後背也搭上了一隻手。
段愈一言不發地抱起我往外走着。
我窩在他懷裏也不敢有其他動作。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
透過縫隙看出還未到玉承殿。
「段掌印懷裏是誰?」一道嬌細的女聲傳來。
我僵了一瞬,不禁抓住段愈的前襟。
不難猜到,攔路的人是懷妃。
「娘娘無須理會。」
段愈的聲音沒有絲毫心虛。
「本宮不過是想看看是哪家小姐,居然能讓掌印動了心。」
我感到段愈微側下身,似是在避開觸碰。
「娘娘自重」
接着慢聲道:「懷將軍請增糧草的摺子還被扣在司禮監,娘娘也不希望前線糧草短缺。」
「段愈!」懷妃的聲音發着抖,帶着失控的哭腔。
我往上微抬了抬頭,從縫隙裏看着段愈平淡的表情。
想來懷妃被他的話傷的不輕。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懷妃離開的腳步聲。
這條宮道幾乎沒什麼人,我膽子大了些。
雙手搭在段愈的兩側肩膀上,微撐起身子,眼睛挪到面前的肩膀的上方。
只露出半張臉去看懷妃的背影。
段愈察覺我的動作,緊了緊環着我的手,「別動。」
我又窩回去,不敢動了。
一條路走下來,來往不少人,我本還擔心被人發現我的身份,一直心驚膽顫。
但靠在他懷裏,嗅着他衣襟的皁角香,我竟不由得心安下來。

-4-
到了玉承殿門口,他停下腳步,把我放在臺階上。
直起身面無表情道:「娘娘回身敲門喚人出來便可。」
我仰頭看着他,低聲道:「給你添麻煩了。」
段愈把披風搭在手臂上,無言離開。
我看着段愈走遠,正欲敲門,素迎就顫顫走了出來。
欲言又止道:「娘娘,是掌印抱你回來的啊…」
我給她指了指腳踝,一本正經道:「是因爲我腳傷了。」
她一時被我轉移了注意力,忙回去叫人抬轎攆出來。
我腳傷養了一個月才完全好。
這一個月我沒出過宮門,也沒見過段愈。
閒時便總琢磨如何感謝他,某日我看着素迎端上的一碟糕點有了頭緒。
少時曾跟外祖母學着做過杏花餅。
大好後,我回想起多次在洗瑤臺附近遇見段愈,猜測那是他上值的必經之路。
出去的第一日就蹲到了他。ŧû₇
「掌印!」我猛地起身,蹲的太久有點麻,走不過去。
他停住腳步,留下身後的幾人走了過來。
「娘娘大好了?」
我點點頭,對他笑着,「嗯,多虧掌印。」
他沒多話,只道,「娘娘可還有事?」
又是這句話。
我本已到嘴邊的:你對杏花過敏嗎?不若我給你做些杏花餅就當報答你了。
最後覆被我嚥了回去,沒再說出口。
他依舊淡薄地無半點情緒,對我和對懷妃無任何不同。
我怔了片刻,乾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只道:「無事,就是想感謝掌印…」
「娘娘不必放在心上。」他簡言。
我低頭看着地面,若無其事地吸了口氣:「好吧,打擾掌印了。」
「你若有事就先走吧。」
我視線依然放在地上。
未幾,餘光裏的玄色官袍消失了。
我又安靜地蹲回去縮成Ťŭ̀⁹一團,看着路邊一排忙碌的螞蟻。
半晌,我眨了眨眼,自言自語道:「哦,差點忘記我是皇帝的妃子來着。」
那天我蹲了很久,直到麻的不行才拍拍腿起身離開。
後來我大多時候都窩在玉承殿,偶爾出去碰到段愈,也儘量避開。
不該動的心思別動。
每看到他時,我默默提醒自己。
委實算不上心動。
許是被他抱着聽他拒絕心儀他的女子時有一瞬間微妙的情緒。
但這一絲剛剛興起的小火苗在炸開前就被他碾滅了。
後來想想,他是對的。
本來就不可能的事,提前掐斷對誰都好。
我本已歇了心思,沒想過在和段愈有什麼交集。
那晚屬實是個意外。

-4-
「娘娘,怎麼辦啊!深夜當值的太醫根本不願來。」
素迎手足無措地跪在我塌前。
不知道怎麼了,今晚用完膳後沒多久忽然難受起來。
燥熱難耐,意識也逐漸模糊。
身體裏似乎有一團火在四處竄動。
只得臥牀上,靠在冰涼的牆邊以緩解。
「奴婢,奴婢去找…」
我閉眼皺着眉,聽不清素迎說了什麼就見她連忙跑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被不容拒絕地翻過來,落入一個清涼的懷抱。
「嗚…」我下意識靠過去,模模糊糊地汲取這股清涼。
「別動。」一道聲音淡淡命令着。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話。
我似乎在哪聽到過。
我終於微微睜開眼睛。
看着他的側臉,動了動脣,「掌印..」
他沒答。
我不知他怎麼來了,也不知道自己要被抱着去哪。
但窩在他懷裏的舒適讓我無暇顧及。
不多時,我被一股冰涼的刺感驚醒了神。
我皺着眉睜開眼。
發現自己泡在一個盛滿冰水的木桶裏。
段愈站在桶側沉沉看着我。
周身雖刺骨的冰,五臟六腑卻還是熱得發顫。
我忍不住去拉麪前的手,我記得那微涼的觸感。
感覺到他似乎有撤回去的意圖,我連忙兩隻手抓住,低聲喘着氣道:「段愈,別躲啊,我太難受了。」聲音已不覺染上哭腔。
被握住的手不再用力。
泡在冰水裏多時也並未緩解多少這股莫名的燥熱。
我無助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段愈蹲下和我平視。
「怎麼了?」
我不自覺哽咽道:「我難受…」
面前的人淺淡的薄脣似是在吸引着我。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溼漉漉的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視線放在他脣上,不斷靠近。
在碰到前一剎被猛地捏住下巴,制止了動作。
我微一抬眼。
段愈漆黑的雙眸晦暗不明,聲音低沉,「想做什麼?」
我茫然地搖搖頭。
思緒像一團雜纏的麻線,只餘混亂。
他後撤一些,妥協般反握住我的手,「我已讓人去煎藥,再忍忍。」
似乎又是許久,我被灌了一碗湯藥,終於感覺緩了些。
一番折騰後,我疲憊地再次昏睡過去。
闔眼前一刻,我被段愈抱出了水桶。
直至翌日晌午才恍惚轉醒。
我頭疼地厲害。
素迎端了一碗清粥來,邊跟我講述原委。
梅嬪久未承寵,私下從外弄了一瓶催情藥。
昨晚交接時,正逢小廚房昨晚去領食材碰上。
陰差陽錯地到了我宮裏,被新來的廚子當成調料粉放了進去。
我誤食後,值夜的太醫看我不得寵不願跑一趟,素迎不得已找上了段愈。
我蹙起眉,「這個廚子用不得了。」
素迎點點頭,「掌印已經讓人把他扔出宮去了。」
我舀粥的動作停住,「他已經處理好了?」
「是啊娘娘,不僅如此,掌印還罰了昨夜的太醫,甚至梅嬪都派人去給掌印致了歉。」
「萬幸的是,這事沒鬧到陛下那裏去。」
我看着碗裏的白粥,回想起昨晚那雙微涼的手。
段愈不似會多管閒事的人,但素迎請他,Ṭũₘ他就來了。

-5-
天色稍暗,我又在洗瑤臺附近守到了段愈。
「掌印今日還有要事嗎?」我後抵靠在宮牆上,歪頭問他。
他避而不答,只問:「娘娘何事?」
面前的人又恢復了那副萬年不變的死樣子。
我假意思忖少時,才道「閒時漫長,無處打發,掌印陪我逛逛吧。」
段愈似是笑了一聲,正想開口說什麼。
我解開身上的披風,一身宮婢的裝着顯在他面前。
接着又拿出一塊麪紗覆在面上,一身裝備堵住他的話。
他掀眼看向我。
我不再管他,提步朝前走去。
片刻後,我聽到後面跟上的腳步聲,不動聲色地彎了彎脣。
即便扮做宮婢模樣,我還是謹慎地往人最少的地方走。
「江夫人曾提過讓娘娘主動面聖,讓段某爲娘娘引薦一二。」
身後傳來突兀的一句話。
我停下腳步,回頭定定看着他。
現下已入冬,淡薄的宮裝不足禦寒。
我身上冷的發抖,但聲音卻清亮平穩。
「段愈,你不要去。」
「爲何?」他也看着我。
「我不願。」我語氣堅定。
我並非自願入宮,也對爭寵無意。
但現在遇到你,讓我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中看到零星光點;我心道。
那日後來,我與他皆沒再說話,沉默地逛着。
但第二日再去找他時,他仍未拒絕。
我便輕快地笑了笑。
他有時會很忙,前一天提前告訴我了,第二日我就窩在我的玉承殿,不去煩他。
然而偶爾他也會突然有要事,來不及提前知會我。
即便如此,他也會抽出時間來親自跟我說,從未讓我多等。
這一年的除夕來的格外早。
初雪剛下過沒多久,接着的第二場雪就是除夕。
夜晚我拋下玉承殿的宮人跑到洗瑤臺和段愈賞雪。
我到時,段愈也撐着傘正站在亭邊。
燈籠朦朧的紅暈映在雪裏,襯的氛圍都溫暖了些。
誠然,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也沒感染到他淡漠的神情。
我走上前,仰頭看着他笑道:「掌印新歲安好。」
他眼裏終於帶上淡淡笑意,低聲道:「娘娘同安。」
我看着他空蕩蕩的腰間,脫口道:「我給你打個絡子當新歲禮物如何?」
他頓了一瞬,隨即撇開視線。
「不可。」
我乍然清醒,低下頭不再提。
氣氛凝寂下來。
夾雜着碎雪的冷風迎面吹來,我不由地一顫。
餘光瞥到身邊的人收起了傘站到我面前。
錯開我的手,拿走我手中的傘舉高打着。
我和他站在同一把傘下,兩尺不到的距離。
風雪被他擋住,我很快回暖。
我平視着面前的前襟,極力抿住要勾起的脣。
「段愈。」
「嗯。」
「你知道我本名嗎?」我仰頭看他。
他略一頷首。
「那你以後能不能不叫我娘娘了,好彆扭啊。」我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眼裏蘊含着濃濃地期待。
他沉默地拒絕着。
任何時候,他都似是一個很守禮的人。
即便被滅國,身份驟變,也未曾有過怨恨報復的心思。
甚至是一絲逾矩。
我輕嘆了口氣,有些失落,「好吧…」
轉而又問,「那就今晚行嗎,就叫一次。」
他也垂眸對上我的視線。
我連忙眨巴眨巴眼。
半晌,他挪開眸光,似不自在地乾咳一聲,「仕月。」
我雙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泛紅的耳尖,聽着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我在。」低聲答他。

-6-
除夕過後,雪勢趨大。
我大多時間還是會去洗瑤臺等段愈。
他身邊的人不會亂說,其他人也認不出來我與其他宮婢的區別。
日漸逍遙。
直至遇到秦稷,我像被潑了盆涼水醒了神。
那日上午還豔陽天,傍晚驟然下起暴雪。
我私心只拿了一把傘等在洗瑤臺附近。
大概是暴雪,本就人羣稀少的地方更是幾個時辰見不到個人。
我一時鬆懈,沒覆面紗。
正出神想着段愈而不自覺笑出聲時,一道陌生的年輕男聲打斷我的思緒。
「這暴雪天,你站在這傻笑什麼?」
我抬眼看過去,瞬間僵住。
頎長的身姿身着玄金色的龍袍。
是皇帝。
腦袋像被轟開般,做不出任何反應。
我已很久未想起過皇帝。
遇見秦稷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秦稷身邊只跟了一個侍從,他打量了我兩眼,彎腰道:「陛下,這是忬昭儀。」
這久違的三個字砸進我耳朵。
秦稷輕挑了下眉,玉扇敲打在手心,上下掃了我一眼。
「那你站在這做什麼?還有這身打扮。」
我扔開傘直直地跪下行禮,儘量平靜地答到:「臣妾賞雪。」
隨口謅了幾句昭儀身份繁瑣,想自行輕便些的胡話。
我垂着頭閉了閉眼,不禁後怕。
這一瞬間我很慶幸我只帶了一把傘。
即便現在,我仍抱着一絲僥倖希望秦稷對我無意。
頭頂兀自傳來一絲輕笑,「你無禮的還挺坦然。」
我沒動,不敢輕易回答。
眼前的龍袍忽地彎了彎,接着一隻手抬起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來。
「跪在雪裏,不冷?」
我依舊埋着頭,低聲回答:「臣妾不冷。」
「你不敢看朕?」
「臣妾…」
我話未說完,下顎就被玉扇抵住。
我被迫揚起頭看着他。
「看着朕回話。」
秦稷淡淡的聲音中我卻感到一股壓迫感。
我吞嚥了一番,才答道:「臣妾並無。」
沒有傘的遮擋,我很快就感到一絲涼意。
玉扇被抽走,秦稷解下身上明黃的斗篷披在我身上。
我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
「朕記得,你父親去年就將你送進了宮。你倒是稀奇,從未來見過朕。」
大腦一片空白,我接不住話,只乾乾重複着:「臣妾…臣妾…」
秦稷修長的手繫着絲帶,漫不經心道:「朕看你比起皇妃,更喜歡當宮婢。」
我愣了愣,心情複雜。
明知不可能,但我有一瞬的確希望自己只是個宮婢。
「朕嚇到你了?」
面前人低醇的聲音使我回神。
我定了定神,「未曾。」
秦稷朝前方抬了抬下巴:「朕送你回去。」
我顫了顫眼睫,勉強笑道,「好。」
秦稷撐着一把傘,與我並肩走着。
自始至終,我都不敢偏頭朝洗瑤臺的方向看過去。
無論段愈是否站在那裏,我都不能抬一下眼。
我空洞地看着面前死板的宮路。
我與段愈渾濁一片看不見希望的未來便止步於今日。
虛幻美好的夢碎了,我該醒了。
到了玉承殿門口,秦諶停了步子。
把傘遞給我,「快進去吧。」
我看着他,一時怔然。
秦稷似乎瞭然我的意外,倏地俯身湊近我面前,勾脣道:「想讓朕進去?」
我慌亂地張着嘴,不知道該怎麼回。
秦稷很快又直起身,輕撫了撫我發上不知何時落下的雪,溫聲道:「回去吧。」
說罷帶着侍從提步離開。
素迎被我喚出來,把秦稷的斗篷和傘遞給她讓她拿進去。
素迎看着龍紋,面露驚喜,正想問什麼卻在看向我時止住話頭。
我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但也明白算不上好。
素迎進去後,我一直站在原地。
沒有傘,身上很快落上積雪。
天色徹底暗下來,四肢已凍得冰涼。
未幾,不遠處終於走來一個人影。
同樣沒打傘,身上落的雪更要多些。
沉寂而枯寒的夜裏,沒有一絲風,只餘乾冷的雪。
刻板地讓人窒息。
這個冬日比以往更爲漫長。
我與段愈靜靜對視着。
終於,颳起一絲風。
段愈輕輕開口:「回去吧。」
三個字順着風帶到我耳邊。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
兩滴眼淚順着滴了下來,接着決堤而下。
我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無助地哭出聲。
是我動了有悖常倫的心思,本就錯了。
遲早也會有這一天。
但心臟抽搐的痛根本停不下來。
那晚我哭了多久,段愈就站在雪中陪了我多久。
即便他再未出過一聲。

-7-
第二日秦稷來時尚早。
所幸昨晚素迎給我備了一碗薑湯,今日並未發熱。
秦稷矗立在殿前,身着白色繡金龍紋的貂裘,仍拿着那把玉扇。
我將他昨日留下的斗篷遞還給他身邊的侍從,換上我自己的。
我跟在Ṱŭ⁸秦稷身後出去。
他微側身看向我,「不問問去哪兒?」
我淡笑着,從善如流:「陛下要帶臣妾去哪?」
「你不是愛賞雪,朕帶你去一覽全皇城的雪景的地ŧú₂方。」
我點點頭,乖順道:「好。」
他轉而走到我面前,抬手摩挲着我側臉,低聲道:「好似不若昨日活潑。」
「怎麼了?」
我側臉靠着,蹭了蹭他的手,「陛下多慮了。」
秦稷笑笑,垂下手拉住我。
今日也是鵝毛大雪,與昨日並無不同。
秦諶沒讓人跟着,牽着我登上西南邊的城臺。
我懶倦地看着。
的確可覽幾乎整個皇城。
然而我興致缺缺,對賞雪提不起興趣。
和段愈一起賞雪時,我也不是爲了看景。
秦稷自身後攏着我,聲音靠近我耳邊,低聲問:「喜歡嗎?」
我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逼着自己忽略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
「喜歡。」我恭順地答。
「朕也是。」
話音剛落,側臉就被輕碰了下。
和昨日一樣,秦稷帶我賞完雪把我送回了玉承殿。
一連幾日,秦稷帶我遊玩宮內許多我沒去過的地方。
最後也都將我送回宮中。
那天后,我也再未見過段愈。
他不再走洗瑤臺這條路。
雪不知何日停的,我沒注意過。
秦稷幾日後出乎意料地帶我去了洗瑤臺。
我隨他坐在亭中,亭的幾方全被安了紗簾。
秦稷握着扇柄挑開紗簾一角,露出外面,「朕第一次見你,你便像只白狐窩在傘下,笑得靈動。」
我走過去平靜地看着那處,微闔了瞬眼。
忽地,胳膊被往後拽了過去。
我猝不及防跌坐在秦稷腿上,對上他諱莫如深的雙眸。
環在背上的手往他方向摁了摁。
我被迫往前靠近,雙手不自覺攀着他的肩膀。
「知道朕想做什麼嗎?」他視線往下移了移,慢聲問道。
我赧然地避開目光。
「說啊。」
只好梗着脖子,吶聲道:「臣妾不知。」
他輕笑一聲,「撒謊。」
說罷,脣就被吻住。
我不自覺抓緊他肩膀處的龍ṱũ⁻袍,身體僵硬。
本只是簡單的脣瓣觸碰。
接着便感受放在後背的手往下移了稍許,到腰處時,他倏而一摁。
我下意識張嘴就被他強勢抵了進來。
我慢慢鬆開手,閉上眼任由他動作。
半刻後,我感到眼尾的一滴淚滑進了髮絲裏。
傍晚,秦稷沒再送我回玉承殿。
我看着前方不遠處的養心殿,心底平靜地猶如一汪死水。
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待我沐浴完出來後,整個寢殿只有秦稷一人,穿着寢衣靠在太師椅上看書。
我捏了捏指尖,平靜地走過去。
秦稷聽到響動略一抬眼,「出來了。」
我頷首道:「嗯。」
「歇了吧。」他放下書,往牀邊走去。
「是。」
秦稷自行放下牀帳,接着把我拖到他身下。
我呼吸不禁急促起來。
他慢慢拉開我衣襟的繫帶,褪下衣物。
「你是不是有點兒怕?」
秦稷撐在我耳邊,俯視着我問。
我垂眼掩住情緒,搖搖頭,「臣妾不怕。」
他一笑,隨即俯身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秦稷抱着我清洗回來,將我扣在懷裏睡去。
我保持着這個動作,一直睜眼到天亮。

-8-
秦稷上早朝後,我才慢吞吞回玉承殿。
經過洗瑤臺旁,我站了許久。
最近已開始化雪,比往常要冷上許多。
似是要入春了。
我方明白,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不是冬日,是入春前的一陣子,化雪前的驟寒徹骨。
看着不遠處的假山,我倏而慘然一笑。
不多時,那片隱在暗處的衣角消失了。
春季很快到了末尾,我已然是忬妃。
秦稷身邊的侍從笑眯眯地奉承着,有意無意地透露,秦稷自從有了我便沒再宣過旁人侍寢。
我看着院內冒着花苞的樹,眨了眨眼,沉沉地呼出口氣。
是啊,就這樣吧。
這樣也挺好的。
我從未見過段愈卑躬屈膝,自尊被碾在腳下的樣子。
那日,我從養心殿回去的路上,恰逢秦稷的弟弟襄王入宮。
「你不過是皇兄身邊的一條狗,段愈,你有這個自知之明麼?」
段愈神情未變,仿若被侮辱的人不是他。
「今日,本王就是要你跪下行禮,你敢不從?」
段愈仍未動作,只淡淡地站着。
襄王臉色逐漸陰沉,「來人,給我摁住他。」
在侍衛有所動作前,我遙遙出聲,「襄王殿下。」
隨之,我越過段愈走過去,看着襄王笑道:「本宮想…」
我剛開口的話斷在一聲沉悶的下跪聲中。
我臉上的笑僵住,背後傳來那人一如既往的清冽嗓音。
「奴才給襄王殿下請安。」
「給忬妃娘娘請安。」
這是我第一次聽段愈自稱奴才。
我第一次明白,司禮監權利再大,面對宗親高官也只能自稱奴才。
不是微臣,不是下官。
「不錯,段愈。你就是奴才,你要永遠記得這一點。」
襄王笑得開懷,接着轉向我,「忬娘娘安。」
「本王要去面見皇兄,娘娘可一起?」
我笑不出來,聲音乾澀道,「殿下先行,本宮不去了。」
他點頭道:「那娘娘自便。」抬腳離開。
我仍背對着他沒有回頭。
腳下似乎也有千斤重,提不起一步。
除去隨從,原地瞬間只剩我與他。
良久後,身後的人終於有了動作。
「奴才告退。」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後,一切又歸於寂靜。
我動了動腿,向前邁出一步。
瞬間腿軟,跌坐在草地上。
素迎忙過來扶起我。
我死死掐住手心,指甲陷進皮肉裏,把眼淚逼了回去。
再開口時,我聲音暗啞的不行。
「素迎,扶我回去。」

-9-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
我和段愈之間,除了請安再無關聯。
自那以後,他的每一次行禮都自稱奴才。
我也不像最初那般僵硬,我會應他的請安,卻從不看向他。
近日,秦稷總宣我去勤政殿研墨。
我剛推門進去。
「仕枂,來替朕磨墨。」
秦稷聽到響動,抬眼出聲。
我應道:「是。」
段愈向秦稷秉事的聲音斷了,低頭向我行禮:「請忬妃娘娘安。」
我走到御案側開始研磨,視線放在硯臺上,笑着點點頭:「段掌印多禮。」
秦稷輕拍了拍我的手,並未過多寒暄。
他偏頭看回段愈,示意他繼續說。
兩刻鐘後,似乎終於決斷了某事,秦稷的眉頭也跟着鬆了鬆。
氣氛緩輕不少,他似乎想起什麼,看着段愈意味深長地勾了勾脣。
「朕忽想起去年還曾聽聞,段掌印似是有了心儀之人,青天白日就抱在懷裏。」
我研磨的手頓了一瞬。
「怎的沒了消息?」秦稷靠在龍椅上笑道。
段愈平聲回道:「均爲謬言,陛下無須理會。」
秦稷起身走向我,話依舊是對段愈說的。
「自高祖以來,宮中對食已成常事,朕卻從未見你對某個女子特殊過,莫不是鐘意官家小姐?」
接着話頭轉向我,握着我的手低聲道:「是不是手痠?」
我顫了顫眼睫,搖頭,「臣妾還好。」
段愈清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奴才入宮爲宦後,便不再有這個資格。」
秦稷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道:「隨你,退下吧。」
段愈行禮退下。
秦稷攬着我的肩膀俯身碰了碰我的側臉,「天色已晚,今夜不回玉承殿了,留宿養心殿,嗯?」
身後殿門打開又合上,歸於寂靜。
沒有絲毫停留。
我感到飄進的一絲夜風從袖擺灌了進來,是已習慣的涼意。
我凝着秦稷身後熠熠的燭燈,輕聲答道:「好。」
陛下也很好,我對自己說。
秦稷似是對段愈的傳聞很是稀奇。
我在勤政殿時,總會聽到秦稷提起順勢調笑一番。
那日西北平定叛亂,秦稷神情放鬆下來。
坐在上位帶着微妙的笑意:「段掌印架子不小,朕問了你多日你那心儀之人,你都避而不答。」
我不動聲色地擦乾手上的冷汗。
段愈撩袍跪下,跪的筆直。
「回陛下,確無此事。」
秦稷笑着搖搖頭,偏頭看向我:「阿枂,朕看倒不如真給他擇一位女官如何?」
我身形停了一瞬,隨即無事般繼續研墨,笑了笑:「全憑陛下做主。」
秦稷欲再說什麼,段愈已淡聲開口:「奴才不過殘缺之人,恐誤人終身,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我看着硯臺裏的墨越來越黑,貌若能將人吸進去的漩渦。
秦稷支着玉扇撐着側額,不禁挑眉,「朕並未有鄙薄之意,你何故反應這麼大?」
段愈俯身磕頭,「奴才不敢,請陛下恕罪。」
氣氛正凝滯着,我忽的扔下墨錠,向後方倒去。
秦稷立刻起身扶住我,聲音沉沉,「怎的了?」
我順勢埋在他的懷裏,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嗡聲軟氣道:「頭暈。」
聽罷,秦稷攔腰抱起我往外走去,對候在門口的侍從道:「傳太醫。」
我余光中瞥到那道身影依舊跪的筆直。
直至太醫來把脈時,秦稷始終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他慣是這樣的,一如既往地對我很好。

-10-
我以爲我會和秦稷就這樣過下去,未曾想過他會有疑心我的一天。
皇城狩獵,今年聖上特許宮妃隨行。
司禮監的人也在出行隊伍裏。
一整日的狩獵結束,不少武官宗親,包括皇帝都獵物頗豐。
其中,最顯眼的當屬一名提督獵的一隻成年花豹。
爲彰顯自己的戰利品,他未傷其要害,只是鐵鏈拴住。
事情是發生在一瞬間。
提督一時不查,握着鐵鏈的手鬆了。
花豹趁機逃出,四處撲竄傷人。
秦稷本坐在馬上,看到花豹朝我撲來時,他臉色瞬間一變。
「仕枂!」
不等他過來,我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黑影罩在身下。
花豹一掌撲到他身上。
段愈悶哼一聲,身體被猛摜地下墜。
我瞪大眼睛,張嘴要喊出聲。
卻被他顫顫地抬手捂住。
氣若游絲間,他輕輕搖了搖頭。
隨即,撐着最後一點力倒在我身邊。
在外人看來,他沒碰到我分毫。
下一瞬,我就被秦稷抱了起來。
思緒極速下墜,我猝然暈了過去。
我似是做了個夢,夢裏我回到我初次被秦稷帶到養心殿那晚。
我站在洗瑤臺外靜靜地望着。
段愈不知從何時便在那裏坐着,視線落在我經常等他下值的那個牆角出。
他似乎從未有過什麼情緒,永遠一副淡淡的樣子。
即便是此刻。
他在亭裏坐了一夜,我也陪着他站了一夜。
日初太陽打在身上時,我才曲了曲凍僵的指節。
我看着段愈,緩緩想到原來那晚竟是如此冷的。
我從未知道。
意識又隨即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轉醒後發現自己是在養心殿。
且,寢殿裏只有秦稷一人。
我撐起身子坐起來,看向秦稷,「陛下。」
聲音乾啞,顯然是睡了太久。
秦稷微笑着:「忬妃。」
「跟朕講講,你和那個閹人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瞬間如墜冰窖。
秦稷本就疑心段愈捨命救我之事。
幾乎認識段愈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冷淡性子,更何況捨命救人。
發生在他身上,不得不令人瞠目。
秦稷派去調查的人說,「只知段掌印曾一段時間似與一名覆着面紗的宮婢有所來往,見過的人並未覺得兩人有何齷齪。」
段愈除去這次,他做過最出格的事不過是除夕夜爲我擋了一擋風雪。
抱我回宮和梅嬪之事均未得外人知曉。
是以,秦稷根本找不到確鑿證據。
但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不需要擺出什麼證據。
憑着他作爲皇帝的與生俱來的敏感,他已斷定我和段愈之間並不尋常。
我被軟禁在養心殿,秦稷也沒再回來過。
這幾日我看着窗外陰沉沉卻不下雨的天,煩悶的厲害。
我不斷安慰自己,段愈既已坐到掌印這個位置,秦稷即便爲防司禮監羣龍無首,也不會輕易殺了他。
況且,秦稷作爲天子,不會承認自己的寵妃竟與宦官有齷齪。
然而,我高估了秦稷。
堆積了好幾日的陰雲在這一天釋放。
雨勢又猛又烈。
秦稷命人帶我去勤政殿。
我坐在對面,他垂眸批着奏摺,與往日並無不同。
不一會兒,秦稷的貼身太監進來道:「陛下,人已帶到殿外。」
秦稷放下硃筆,抬頭道:「行刑。」
那人行禮出去。
「朕忘了告訴你,朕得知段愈私通前朝舊人,意欲謀反。」
「今日便在殿外行鞭刑直至氣絕,以儆效尤。」
我驀地抬頭。
皇帝親自賜下的欲加之罪,無言可辯。

-11-
殿外雨聲陣陣,卻壓不住鞭子的揮斥聲。
我甚至能聽到旁觀者的唏噓聲,卻聽不到段愈的聲音。
無論是呼痛還是慘叫。
他始終一聲不發。
我眼神渙散地盯着虛無。
忽然我不合時宜地想起初見段愈,我便告訴他私通后妃是重罪。
那時,我死也沒想不到,會害他因此而獲罪的人是我。
甚至還要背上謀反的莫須有罪名。
我想,若我是孑然一身,沒有母家,現在我便不會這樣坐在這裏被迫聽着。
他因我而受鞭刑折磨至死,我能做的卻只是這樣坐在這裏。
他知道他爲之付出的人這般自私嗎?
我靜靜地數着,第六十一鞭時,鞭聲停了。
有人進來回稟:「陛下,段愈已死。」
秦稷頭也未抬,只隨意點點頭:「知道了,出去吧。」
我坐着一動不動,身上卻越來越冷。
又過了許久,秦稷批完了,起身走過來。
「回去吧,該就寢了。」
我愣愣地點點頭,剛站起來就腿軟得站不住。
秦稷及時撈住我,把我打橫抱起。
他垂眸看着我,輕嗤一聲,「你最好別擺出這幅樣子。」
我緘默着,沒開口。
我什麼樣子呢?
我自己都不知道。
秦稷把我壓在身下時,我還微怔着神。
他扯下我肩膀處的衣服,卻沒再有任何動作。
他巡視着我的臉,語氣荒唐,「朕對你而言,還比不過一個太監?」
「陛下只能看到他是太監嗎?」我看着上方的人,緩緩問道。
秦稷眼裏帶着不可一世的譏誚,像是在討論一隻螻蟻般,「不管他是誰,都不能和天子相提並論。」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這也是世人的想法,但唯獨不是我的。
秦稷躺在我旁邊翻身睡去,沒再做什麼。
段愈在這一晚死了,我卻睡得很沉。
被鞭子抽在身上時,他會不會後悔救我而置自己於危險中。
我一直以爲他是不喜歡我的。
秦稷喜歡我,所以他總是愛親我,抱我。
但段愈甚至不願意跟我有肢體接觸。
秦稷的喜歡是漾在眼裏,擺在明面上的。
段愈的眼裏只餘漠然,沒有任何情緒。
而今我看到他的喜歡了,卻高興不起來。
他以段愈的身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去吧。」
那是對皇權無力的臣服。
我現在卻不知道該回哪去。
這個皇城忽然沒有了段愈,我似乎再也用不了「回」這個字。
是我先招惹的段愈,他一直很守禮。
你不該殺他。
我想轉頭告訴枕邊人。
但天子震怒,牽連母家怎麼辦呢。
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闔眼睡去。
我睡了很長一覺。
段愈這次沒來我夢裏。
再次醒來是被晃醒的。
我模模糊糊地聽見聲音卻睜不開眼。
「娘娘這病來的又急又猛,微臣還未查明病因,但若是再找不到對症之藥,怕是時日不多啊!」
我竟不知自己患了病。
秦稷把我抱在懷裏,給我灌着湯藥。
清晰的警告傳入我耳朵,「不要想着以此要挾朕,你若死了,朕大可拉着整個江家給你陪葬。」
我費力點點頭,我懂得。
所以我很配合地張着嘴吞嚥。
但胃裏似翻騰倒海一般受了刺激。
我用力推開秦稷,趴在牀邊又盡數吐了出來。
素迎忙扶住我。
幾番折騰,我的胃像被細針紮了一般,密密麻麻地刺疼。
我蜷縮回牀裏,死死摁住胃。
秦稷站在牀邊,怔怔看着我,輕聲問道:「你到底想要朕怎麼做?」
我張了張嘴,卻沒力氣出聲。
恍然間,聽到素迎的哭喊。
我半闔眼看過去。
「陛下!」素迎跪在秦稷腳邊。
「放娘娘出宮吧,陛下。娘娘不能再待在宮裏了,也…」她頓了一下,將身子伏地更低才說道:「也不願再看到您…放娘娘走吧,再這樣下去,娘娘會死的啊!」
秦稷沒對此做出反應,依然安靜地站着。
我徹底昏睡前,看到秦稷離開的背影。
恍惚中,我似看出一絲落寞。

-12-
「娘娘,陛下答應允您離開了。」
這是我醒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素迎給我喂着藥,一點一點的。
稍有不適,就停下來緩一會兒再繼續喝。
我轉頭,視線落在殿內的四處。
「陛下沒來。」素迎看懂我的意思,搖了搖頭,「陛下派人來傳的話,待娘娘身體好轉一些便可離宮。陛下會下旨宣告忬妃薨逝的。」
我拍了拍素迎的手,彎脣道:「多謝。」
她擦了擦眼淚,低聲道:「娘娘是喜歡段掌印的,對吧。所以纔會這麼難過。」
我不意外素迎能猜到。
對着她點頭道:「是啊,我喜歡他。」
我沒跟任何人承認過,段愈至死都不知道,秦稷扼住我脖子時也未曾開口。
但我現在忽然不想瞞了。
大半個月後,我已能下牀走路。
出宮時,素迎又哭了。
但她說,她很高興。
那天素迎說完後,秦稷沒再來過。
離宮前我也沒有去見他,我想他是不想看到我的。
站在一個帝王的角度,他又有什麼錯呢,他已對我格外寬容。
並未廢黜我,也沒牽連到我母家。
是我自不量力,不識好歹。
我站在宮門口朝着太和殿方向拜別。
願陛下日日萬安。
在踏出最後一道宮門時遇到一位老者。
他喚我江姑娘,「老奴的養子前些日子得罪了貴人受了罰,老奴已託人將他從亂葬崗撿出來,安置在宮外養傷。」
「不知姑娘可否能替老奴去探望一番。」
我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素迎曾說司禮監前掌印在宮內養老。
我張了張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請問老人家的養子受了什麼罰?」
他濁青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答道:「鞭刑。」
我聽到我內心本已沉寂下的深潭被猛地擲進一塊巨石。
瞬間激起千層浪。
我順着所給的地址找了過去。
途中下起細細微雨,我卻沒心情買一把傘。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在青山腳下停住。
那人身着一襲青衫站在一座院子旁,打着傘背對着我。
我站在他身後看了許久,才啞聲道:「段愈。」
他緩緩轉身,面色還有些蒼白。
但我第一次看到他眼裏蘊着別的情緒。
他微微彎着脣走到我面前,舉起傘,擋着我身前。
一如那年除夕夜。
我與他初識便是夏至,現下還未入秋。
我仰頭也對他笑着。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全文完」
作者署名:亮晶晶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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