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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程浩宇呢?」
地上是我掏空腰包買來的雕塑碎片,李季梧冷眼看着那一片狼藉,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落寞。
「虞藥,你很喜歡他是嗎?像當初喜歡江朗那麼喜歡?或者比那程度還要更深一點?」
「你負擔他的花銷、讓他住在你的家裏、大張旗鼓地恨不得讓全世界知道你們的關係、給他做飯、陪他過生日、掏空所有積蓄,只爲了討好他眼裏的什麼狗屁藝術……」
「可是虞藥,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你做了那麼多,到頭來,人家是怎麼想的?」
「他覺得那是強迫、是侮辱。」
李季梧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彷彿我是睡着了站在懸崖邊的那個人,彷彿只要足夠大聲,就能把我喊醒。
可我一直都醒着,我是自己走到懸崖邊上的。
因爲我是變態,我想成爲那個低頭睥睨一切,像上帝一樣掌握殺生大權,隨時能夠拋下一個人,讓他自生自滅的絕對掌控者。
哪怕那個人其實是站在懸崖下面的,哪怕隨時有肯定粉身碎骨的人其實是我。
「李季梧,」我把手插進褲子口袋,目光隨意地看着他:
「你真的,管的太多了。」
「是嗎?」李季梧終於放棄了什麼似的裂開了嘴角,扯出一個Ťų₍笑來:
「這還不夠呢!虞藥,這還遠遠不夠呢。」
李季梧走了,我沒有跟他一起回 A 城,待在我的出租屋裏每天醒了就喝酒,醉了就睡覺,程浩宇走了,我突然覺得十分落寞,折騰來折騰去,到頭來,ṭůₛ站在懸崖上的是我,在懸崖底下仰頭哭求的還是我。
這麼多年,我的位置自始至終都沒變過。
真是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渾渾噩噩了不知道多少天,感覺我整個人都已經爛了臭了的時候,我竟然又破天荒地接到了虞禾的電話。
「聽季梧說,你不打算回 A 城了?」
虞禾倒是開門見山,我在心裏罵了聲「告狀精」,點開免提把手機扔到一邊:
「是,不回了。」
對面沉默裏很久,久到我都要以爲她已經掛斷了,那聲音才又重新響起:
「爲什麼呢?」
我給自己點了支菸,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又吐出來,ṭũ̂₄面前飄着淡淡的煙霧,遮住了我的視線和表情:
「爲什麼?姐,六年了,你纔想起來問嗎?」
對面又不說話了,彷彿跟我沒什麼話可講,一支菸燃盡,我終於沒了耐心,煩躁地拎過手機想要掛斷,虞禾卻又突然開口:
「阿幺……」
我愣住了,手指堪堪停在掛斷鍵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阿幺」Ŧŭ⁰,從小到大,就只有虞禾這麼叫過我,她說「藥」字不好聽,家裏我最小,就叫我「阿幺」,這樣既不會被媽媽聽出來,又不用叫那個難聽的名字。
她說:「你是我弟弟,你不是爲了治好誰而存在的一粒藥。」
「阿幺,不回來也好,我雖然沒去過南城,但也聽說過,那裏四季如春,是個很好的地方……離這裏很遠。」
虞禾的聲音頓了頓:
「遠點也好。」
我攥緊手裏的手機,差點笑出聲來:
「遠點好……虞禾,你等這一天很久了?我沒記錯的話這些年來我好像也沒打擾過你吧,怎麼?就這麼見不得我回去?」
電Ŧŭ̀₅話的另一頭傳來很輕的喘氣聲,斷斷續續,像哭,但又不可能是哭。
「阿幺,我選錯了路,做錯了事,你怨我、恨我,都是理所應當,阿幺,我沒想着你能原諒我。」
拳頭被攥得咯吱咯吱響,我咬着牙開口:
「哪能啊?哪能輪得到我說什麼原諒,虞禾,你沒對不起我,不是你說的嗎,就算到了九泉之下,我也告不了你的狀。」
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誰掛的,四周又重新變得安靜,好像來到了世界末日,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心跳聲。
我爛七八糟地躺在沙發上,酒精再一次上頭,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不知道是馬上就要下雨,天黑得厲害,什麼也看不見,我媽扯着我的胳膊,想把我從ţųⁿ自行車的後座拽下來,我不肯,死死的扒着車座的空隙,大概是劃到了哪,手破了皮,血淋淋的。
可我還是不肯鬆手,我哭的連氣都喘不上,卻還在磕磕絆絆地求她,我一遍一遍地喊她「媽媽」,一遍一遍地說「我錯了。」
「對不起媽媽,我會去找爸爸的,我會讓他回家,媽媽,你別扔下我,我害怕,求你了……」
我媽用力地掰開我的手:
「小藥乖,你是他兒子,他最疼你了,你不見了,他肯定會回來找的,別怕啊,你就在這待着,過會兒爸爸就來找你了。」
我怎麼會不怕,我那時候五歲?還是六歲?我記不清了,我只知道周圍很黑,特別特別黑,我怕得全身發抖,可不管怎麼哭,怎麼求,我媽都沒打算帶我一起走。
自行車很快,小小一個,被嚇得腿抖,跑不動,追不上,還摔了跤,磕的滿嘴都是血。
那一晚的記憶,成爲我日後很多年的噩夢素材,我總是忘不了,也總是很怕黑,很怕自己一個人在某個漆黑又安靜的空間裏獨處。
但噩夢的最後,我又總是能見到虞禾,她穿着沒來的及換下來的校服,打着手電筒,跑的滿頭都是汗。
找到我的那一刻,她抱着我,哭得比我都厲害。
「別怕阿幺,別怕,姐姐來了,姐姐找到你了,姐姐帶你回家。」
每一次,她出現在我每一次的夢境盡頭,打着手電筒,光照在我的身上,她跟我說,會帶我回家。
可這次,我抱着膝蓋在一片黑暗的夢裏等了很久,虞禾都沒有出現。
沒有手電筒,沒有光,沒有被汗浸溼的藍色校服,我只是聽見一個聲音:
「阿幺,不回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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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不怕了,沒有不要你,我不走,好了,乖啊……」
我是被這聲音吵醒的,似乎有人抱着我,客廳裏很黑,沒開燈,我睜開眼,夢裏的恐懼還沒來得及從大腦中退出去,我本能地抱緊面前的人,大口呼吸着。
「虞藥,夢見什麼了?怕成這樣,跟我說說?」
是江朗的聲音。
我終於反應過來,猛地推開面前的人。
「你怎麼在這?」
我手上力氣很大,江朗肩膀磕到了茶几,疼得齜牙咧嘴。
「來找你ţù⁼啊。」
我搓了把搓臉:「把燈打開。」
四周亮起來,我才終於從恐懼裏緩過神來,江朗在一旁發出「嘖嘖嘖」的動靜:
「虞藥,你這是打算和老鼠過日子嗎?」
這幾天扔在地上的酒瓶我都還沒有收拾,客廳裏亂得一團糟,我沒理他,起身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一杯冷水下肚,我徹底恢復如常:
「你來幹嘛?怎麼進來的?」
「聽說你和李季梧吵架了,還跟小白眼狼分了手,」江朗笑得一臉欠揍:
「我當然是來趁虛而入的。」
「至於門的密碼我是怎麼知道的……你猜一下?」
我懶得理他,指了指門:
「滾,要不我報警,說你強闖民宅。」
「別這麼兇嘛,我告訴你還不行,是你前男友跟我說的,我忽悠幾句,他就什麼都招了。」
「虞藥,不就是失戀,你別難過,我幫你出氣好不好?」
我看了他一眼:「用不着,別多管閒事。」
「好好好,我們虞藥心地善良慈悲爲懷,能輕而易舉地原諒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那我幫你叫個家政過來打掃一下總行吧?再點個外賣,喫麪怎麼樣?」
我斜了他一眼:
「你就沒點正經事可幹嗎?我這用不着你,趕緊回你的 A 城去。」
江朗嬉皮笑臉的表情逐漸收斂:
「虞藥,你爲什麼總是對我這樣?你不是跟李季梧說我們扯平了嗎?怎麼在他那說扯平,在我這就又針鋒相對仇深似海了?」
我胳膊搭在沙發上,閉着眼揉自己發痛的太陽穴:
「不然你指望我怎樣?跟你相親相愛一家人?」
「也不是不可以,」江朗湊近我,抓住我揉太陽穴的手:「畢竟現在,能護住你的就只有我了。」
「虞藥,你不願意也沒有辦法,至少我還只是個變態,但李季梧,他是真的瘋,寶貝,他會把你抓回去的,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我睜開眼:「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嗎?李季梧這次回去就和家裏鬧僵了,是因爲你呢!原本我以爲他還挺能忍的,畢竟真多年也忍過來了,可是前些天,你好像惹他生了很大的氣,所以他就等不了了。」
我皺眉:「說明白點。」
見我疑惑,江朗笑得更開心了:
「李季梧跟他爸出櫃了,他說他要讓你留在他身邊,成爲真正的家人。李爲東氣得夠嗆,聽說還打了人。」
我臉色徹底變了:
「打了誰?」
江朗眯着眼:
「你猜呢?」
「咱們倆當年的事人盡皆知,李爲東當然先入爲主地覺得一定是你勾引了他的寶貝兒子,作爲你親姐姐的虞禾,理所應當地成了怒火的最直接承擔者。」
江朗站起身,來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不過我覺得李爲東想的也沒錯,虞藥,這麼多年來,你對李季梧那模棱兩可的態度,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勾引吧。」
我猛地站起身,扯住面前人的衣領:
「你放屁。」
江朗不爲所動:
「不然是什麼?別告訴我你真的拿他當好外甥。」
我看着面前江朗那張臉,他這些年變化不大,依舊是我十七八歲心動的那副模樣,俊朗、陽光,臉側有兩顆淺淺的梨渦,笑起來似乎能把整個世界的陽光都盛進去。
可十八歲時稚嫩的心動早已褪去, 再面對這張臉, 就只剩下厭惡。
厭惡隨意信任和付出真心的自己,厭惡那時不計後果和自以爲是的衝動。
厭惡我的十八歲,厭惡出現在我十八歲裏的每一個人。
「虞藥, ŧű₃」江朗開口:
「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的特別嫉妒李季梧,憑什麼, 憑什麼同樣做了錯事, 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得到原諒, 憑什麼我就要被釘在恥辱柱上, 一輩子洗刷不清?」
「虞藥, 你告訴我, 憑什麼?」
我放開他的衣領, 半轉過身:
「江朗, 你問我憑什麼?高考的前一天,我在你家門口蹲了一整天,就爲了揍你一頓, 可是爲什麼偏偏是那天?明明再忍一天就考試了, 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等考完試再說,可爲什麼我偏要在那時候去找你?」
我低頭,沉默半晌後,才壓住心裏的怒火,又重新側過身子, 對上身後人的視線:
「我沒那麼不懂事, 沒那麼不計後果,我辛苦學了三年,就是爲了那一場考試, 我沒理由放棄,但我還是去找你了。」
「因爲我真的好生氣啊江朗, 因爲……因爲直到那時候我都還在對你抱有一絲幻想,我覺得是你聯合別人騙了我, 你欠我的, 我揍你是理所應當,就算打碎了牙你也得給我混着血咽肚子裏……」
我吸了口氣,聲音有一絲顫抖:「……可你們報警了。」
「直到看到警察, 我才突然意識到, 原來你沒覺得你欠我什麼,原來我以爲的那些扯平都不算數,我打了你, 我得付出代價,這纔是你心裏的扯平, 這纔算數。」
「所以江朗, 既然你有你的標準,那我也有我的, 之前對李季梧說的那些是應付他的,我沒那麼大度,既然六年前沒能扯平,那以後也扯不平, 江朗,你在我這,一輩子都不值得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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