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躺在明黃色的帳子內,內心十分緊張。
一個男人緩緩坐在牀沿,我知道,他不是皇上,可今天夜晚,身爲皇后的我,卻要跟他同牀共枕。
因爲皇上沒有生育能力。
做出這個診斷的太醫,已經被滅口了,連同知情的太監宮女一起,在夜裏消失無蹤,現在知道這件事的,就只有我,還有皇上,哦,現在還多了一個人。
我藉着昏暗燭光,偷偷打量對方。
每個皇帝身邊,都有這樣一批精心培養的死士,數量不多,在三百人左右,每一個都精挑細選,有最健壯的身體,最俊美的容貌,當然最重要的一點,絕對忠於皇帝的心。
眼前這個,即便放在這三百人中,也是佼佼者,他纖腰窄背,身材修長,反手解開束髮的髮帶,烏黑長髮一縷縷垂落。
爲了緩解心中的緊張,我沒話找話:「你叫什麼名字?」
他沒有說話,只是公事公辦般,背對着我,脫下身上的黑衣,那一剎那,燭火照亮了他古銅色的後背,以及背上的疤痕——那是烙鐵烙下的一個字,奴。
我一下子從牀上坐起,死死盯着他背上的那個字,心裏騰起一股悲涼的怒火——他怎能如此對我?
我一把推開擋在牀沿的死士,穿上鞋子,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走廊上沒有人,侍衛也好太監也好,都早早被他給調開了,我暢通無阻的走到書房中,看着珠簾後那個正在飲酒的男人,怒道:「皇上,您怎能派一個奴隸與臣妾同牀共枕?」
-2-
死士的來歷衆多,有的是忠臣良將家的幼子,有的是戰場上收攏來的孤兒,有的是富商爲表忠心送來的幼子,有的是天賦異稟的平民百姓……
這麼多人不選,偏選了一個最低賤的奴隸,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搖晃的珠簾後,一個側身而坐的影子,明珠晃動,他比明珠更加奪目。
「巨闕不好麼?」他望着我,「他是我最好看的死士。」
怒火非但沒有消融,反而因爲他這句話而更盛!我不禁渾身發抖,他就算是說功勞最多的死士,我心裏都好受點,可他說什麼?他說最好看的死士。
就好像貓販子在給貓配種似的,旁的什麼都不重要,只看五官毛色,想方設法配出最好看的下一代。
我是什麼?是他的皇后,還是他蓄養的貓貓狗狗?
屈辱讓我渾身冰冷,我對他說:「皇上,請換人!」
說完,我盯着他的嘴脣,盼着從裏面吐出一個好字。這樣我就能繼續騙自己,他其實還是在乎我的……
我的悲傷似乎終於打動了他,他放下杯子,朝我招了招手。
寬大,溫暖的掌心,如同黑夜裏伸出的一根枝,我忍不住貼了上去,依戀的將臉頰放在他的手心,如花依枝上。
可這份溫存只維持了幾秒,他將我的鬢髮別到耳後,柔聲道:「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我閉上雙眼,淚水垂下臉頰。
渾渾噩噩回到寢宮,那個名叫巨闕的死士已重新穿戴齊整,單膝點地,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劍,無人拔出,他就會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恆久不變。
我歪頭看向他,最好看的死士?他臉上覆着一張銀面具,這是死士的標誌,每個死士臉上都有一張一樣的面具,面具下的臉,只有皇帝本人見過,其他人,包括我,都沒有資格見。
不就是配種嗎?我抬手擦去臉頰上那行淚,自暴自棄道:「繼續吧。」
-3-
聽見我的吩咐,巨闕從地上站了起來。
像一座山平地升起,落下巨大的影子,將我籠罩。
我在這片陰影中,情不自禁往牀內縮了縮。
他也許將這當成了我的邀請,不聲不響走過來,雙手放在我的肩上:「您叫我停,我就停。」
如同剝開蓮蓬般,淡綠色的衣領順着他的手指,從兩邊剝落下來,露出我的雙肩,以及右肩上的小痣。
「……停!」
他竟真的停了下來,退了回去,重新跪在地上。
顫抖的手指將衣服拉回肩上,我望向他:「我叫你停,你就停,皇上那邊你怎麼交差?」
他道出四個字:「唯死而已。」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對他不忠。」我一針見血的指出,「你這是在抗旨!」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仍舊沉默地跪在地上。
我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因爲他現在的沉默,也是不忠!換其他任何一個死士,面對我的質問,爲了證明自己的忠誠,就只能走上前,將我按在牀榻上,不管我如何哭鬧,如何下令,也要完成皇帝給予的任務。
「南晃竟把你這樣一個死士送到我面前……」我像看見了什麼珍稀物件似的,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一雙依戀的眼睛迎向我,我忍不住指頭一顫,飛快收回了手。
心裏一陣古怪,我皺眉打量他片刻,道:「把劍給我。」
他按住腰間劍柄,朝我搖了搖頭。
……這果然是一個有自己思想的死士,一個不合格的死士!他不僅拒絕了皇帝,現在還拒絕我,我笑了一聲:「把手伸出來。」
這一次,他聽從了我的命令,手心向上,朝我攤開,如同佛教壁畫中的虔誠信徒,等待神佛的垂憐。
我反手拔下頭上的鳳簪,狠狠扎進他掌心裏。
簪頭沒入,血湧而出,沿着他的掌紋落在地上,換個人,此刻早就已經痛叫出聲,或者喊娘娘饒命,我看了看他,只見面具後的眼睛由始至終落在我身上,裏面寫着:無怨無悔。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拔出簪,背過身去。
「滴答。」
血珠搖搖晃晃,於簪頭落下,滴在雪白牀褥上,似一瓣落花,似一抹胭脂。
我用尾指將那滴血珠暈開,回過頭,淡淡吩咐道:「回去告訴皇上,就說你已經完成了他給的任務。」
-4-
我是個處子皇后。
大婚之夜,我與皇上同牀共枕,心中的害羞漸漸變成忐忑,隨着天色將明,這份忐忑變成了委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不好,才讓他碰都不碰我一下。
起初,我覺得是我的問題,於是成親兩年,我拼命去做一名「賢后」。
當打着補丁的裙角拖過地面,史官也不得不爲我大書特書。
誰不喜歡漂亮的新衣裳,可是國庫虧空,後宮卻還沿襲了前朝鋪張浪費之風,不說宮妃,就連下面的宮女,穿過一次的衣服,都不會再穿第二次,而她們換下來的衣裳,一件的造價,夠一個三口之家喫上一年。
歷朝皇后更是如此,我當然也可以這麼做,但我沒有。我決定以身作則,換後宮風氣。
起初形勢大好,皇后作爲一宮之表率,我都穿着帶補丁的衣服,其餘宮妃,宮女,無論背地裏是否在罵我,表面上還是要給我一點面子,眼看着風氣漸漸變好,卻不料,他突然下了一道命令。
融千兩黃金爲線,三千繡娘日夜不休,將其織成衣裳,再命全國各地進獻珍奇異獸,以其身上羽毛皮毛爲配飾,不惜人力物力,最後出了一件金衣。
以贈其乳母,李夫人。
消息傳來,我只覺得臉上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連日來的努力,一下子成了笑話,但孝道面前,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打落牙齒吞肚裏。
不料這位乳母,身爲宮奴,卻擺起了太后的架子,年宴的時候,她穿着那件耗盡天下財力物力的金衣,藉口腳冷,衆目睽睽之下,非要我跪在地上,抱其雙腿,爲她暖腳。
在她與我僵持之際,南晃嘴皮子上下一碰,輕飄飄對我說:「聽話。」
我一直很聽話,哪怕他對我提出借精生子這樣荒謬的主意,我都體諒他爲君不易,忍辱負重答應了下來。
爲什麼,難道是因爲我天生下賤嗎?
不,我只是深深愛着他罷了。
可他呢?
他有一點點被我打動嗎?他有一點點愛我嗎?看見我這樣痛苦,他有一點點後悔嗎?
吱呀——
開門聲將我從回憶中喚醒,我回過頭,見巨闕站在門前,無聲無息的關上房門。
啊,我心裏道,又到了這個時候。
爲了讓我儘快懷孕,南晃親自做了安排,這三個月裏,每日亥時,我寢宮四周的侍衛,太監,宮女就會消失。
而這個時間,能夠自由出入我寢宮的,就只有巨闕一個人。
他目光往桌子上一掃:「娘娘還未用膳?」
桌上擺滿了我往日愛喫的菜,一筷子沒動,都已經放冷了,他用碟子裝了幾塊栗子糕,坐到牀沿,雙手捧給我:「身體重要,還請多少用一些。」
我搖搖頭:「皇上呢?」
他沉默了。
我:「說!」
「……他在李夫人宮裏。」巨闕嘆了口氣,「李夫人說自己偏頭痛犯了,皇上下朝之後,便過去陪她了。」
我淒涼一笑,低下頭來,淚水滴在故意未換的被褥上,我處心積慮羞辱自己換來「證據」,他卻看都不來看一眼。
巨闕在一旁靜靜看我落淚,突然問:「娘娘,你爲什麼這麼愛皇上呢?」
這是我心中珍藏已久的祕密,我沒對任何人說過,連爹孃也不。
十四歲那年,我險些被人侮辱……
-5-
那是個夏天。
我母族一個遠房表哥投奔宰相府,面有菜色,衣帶補丁,自言家中遭了瘟疫,父母二人皆罹難,求母親收留。
母親根本不記得有這麼一門Ţù₅親戚,但看他可憐,還是留下了他。
起初這位表哥終日將自己關在房中,之乎者也,看起來要靠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母親喜歡讀書人,見此便讓下人以公子身份待他,讓他能夠心無旁騖的進學,豈料幾個月時間,他便原形畢露,經常往外面跑,回來時,一身的脂粉味,還不停問母親討錢。
爛泥一樣的人,母親眼中生厭,讓他過完年就搬出去住。
也就是這一年冬天,出事了。
這天,剛剛下過雪,我披着一件大紅色的狐裘,在自家的後花園裏賞梅,正欲折下一枝細品時,忽然不遠處走來一人。
「表妹。」表哥緊緊盯着我,「就你們倆個?」
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目光,而當時陪在我身旁的王媽媽顯然看出了更多,她一把拉住我,就往回走,走到一半,我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我一轉頭,見表哥追了上來,手裏舉着一塊尖石。
「啊!!」
王媽媽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便倒在了血地裏,滾燙的血從她後腦勺流出來,燒化了地上的雪。
我嚇得想要慘叫,卻一聲也發不出來,因爲一隻手死死捂在我嘴上,我雖拼命掙扎,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又怎敵得過一個健壯的成年男子?
這隻手將我拉扯到一座假山後,撕下我的紅狐裘鋪在地上,然後就開始心急火燎解我的腰帶,咧開的嘴裏,喘出慾望的呼吸:「表妹,我們親上加親好不好?」
我拼命搖頭,求救的聲音被他按在五指下,只有淚水不停湧出。
衣服一件件離我而去,就在我閉上眼睛,迎接絕望之際,一聲慘叫在我耳邊響起。
我睜開眼,淚眼朦朧間,看見一片風雪。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風雪,而是一個人。
他背對着我,雪白狐裘在身後翻飛着,似山巒間崩騰的雪浪,手裏的劍滴着血,另外一隻手扯下身上白狐裘,反手拋向我。
在我眼中,他拋向我的不是狐裘,是一根垂進地獄的繩子,我伸手抓住,就再也不肯鬆手。
對面,表哥捂着一隻眼,鮮血從指縫內漏出,剩下一隻眼睛找到我,兇狠笑起來,就彷彿一個賭徒孤注一擲進行一次豪賭,然後賭贏了。
「表妹!」他笑,「你跟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你這輩子除了我,再也嫁不了別人!」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手腳冰冷。
南國禮教森嚴,我光天化日之下,險些被他扒個精光,就算他沒來得及對我做什麼,可他會承認?以其人品,他定會大着嘴巴,對所有人說我的身段有多窈窕,皮膚有多柔軟,以及肩上的小痣有多迷人。
「……我沒有別的選擇,要麼三尺白綾,要麼嫁給你。」我盯着他,「你心裏一定這麼想的吧?」
表哥哈哈大笑,暢快到了極點,一時忘記痛般,搖搖晃晃朝我走來,伸手想抓我:「娘子,快過來扶我,咱倆一起去見夫人,商量商量以後的事……」
「以後?什麼以後。」我冷笑一聲打斷他,「我今日就會去報官。」
表哥一下子楞了,然後很快笑了。
「你以爲我在開玩笑?」我也笑了,心中的決絕與憤怒迸發而出,「不,我拼着名聲不要,也要把你送上狗頭鍘!」
「你瘋了!」表哥總算看出我不是在開玩笑,有些慌亂道,「你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必死無疑,死了以後,連祖墳都進不了,你宰相府也要跟着蒙羞!」
「哪又怎樣?」我狠笑道,「我可以一卷草蓆裹着,無名無姓葬去亂墳崗,也要換你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四字一出,換表哥嘴脣開始發抖。
南朝對貞潔如此看重,自不會對毀人清白者手軟,尤其我還是個官宦之女,此事若被告到衙門,那等待他的就一個下場,便是菜市場上,受千刀萬剮之刑!最好的劊子手,最好的刀,足以保他七天不死,七天後,除了項上首級,身上不剩下一片肉!
「不好。」
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聽到這,突然背對着我道:「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
我楞了一下。
下一秒,劍出血飛。
我的瞳孔中,一捧熱血從表哥頸側噴灑而出,如一片被雪吹亂的梅花。
回劍入鞘的那一瞬間,表哥的屍體也倒在了地上。
少年緩緩轉過身,我只覺眼前一片山峯,山峯終年被風雪繚繞,亂雪之中,插着一柄寒光閃閃的劍,高高在上,無人可折。
他朝我走來,如劍爲我落下山峯。
「回頭別人問你,你說他怎麼死的?」他一邊伸手爲我係好狐裘,一邊問。
我愣愣看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一聲:「大小姐!」
我臉色一白,轉頭一看,見了幾個家丁侍女的身影,不由悲從中來,他們早不來,晚不來,爲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來?
身上衣衫凌亂,我根本來不及掩飾,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我身上發生過什麼,我就算渾身上下長滿嘴,只怕也解釋不清了。
「你是被迫的!」
六神無主之際,他突然低呵一聲。
「可是……」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看見一張臉朝我越來越近。
他在我的右邊臉頰上,輕落一吻。
「記住了,你是被我強迫的。」吻罷,他在我的耳邊道,「你表哥沒碰過你,他,還有你的侍女,都是因爲阻止我,所以被我殺掉的……」
說完,他拔下我的髮簪。
「來。」將那根髮簪塞到我手裏,他對我笑,「刺我一下。」
簪頭的蝴蝶微微顫動,我遲遲不肯動手。
眼見家丁侍女就要過來了,他抓住我的手,毫不猶豫往自己胸口扎去!
「啊!」
我忍不住驚叫一聲。
我的叫聲驚動了其他人,下一秒,我被家丁侍衛團團圍住,我透過人羣的縫隙,看見他被孤立在外,簪子沒入胸口,簪頭,一隻鑲嵌着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輕輕扇動翅膀。
那流言蜚語,也如長了翅膀般,飛向四面八方。
第二天,作爲流言蜚語的中心,我沒有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以淚洗面,我先是叫人把王媽媽的丈夫孩子叫來,安排好她的喪事,給予了一筆豐厚的安置費,之後,我命人僞造了一封檢舉信。
信上血債累累,控訴表哥在家鄉時,曾侮辱過一名同村少女,事後一走了之,害對方投湖自盡。事情有鼻子有眼,最重要的是,死人沒辦法爬起來自辨清白,母親本來就不喜歡錶哥,看完這封信,立刻取消了原本給他準備的喪事,一張薄棺將人草草葬了。
棺材被送出府的那天,我終於知道那天那個Ŧŭ̀⁸少年的身份。
太子南晃。
他的出生本來就不好,乃是一名宮女之子,出了這件事,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不少官吏上奏,要求更換太子,換上他年僅七歲的弟弟。
他在這件事裏,幾乎付出了他的一切,最後換來了一樣東西——
一紙婚書。
正如他先前所言,我還有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就是嫁給他。
「娘娘。」見我久久不答,巨闕又換了個問法,「你後悔嗎?」
我聞言一楞,然後笑了起來。
「宮外尚有一年四季,但自打我進宮,就只有冬天。」我笑道,「但你若讓我再選一次,本宮約莫還是會選進宮。」
畢竟在我心裏,他依舊是雪山之巔的那支花,我永遠碰不到,卻永遠心嚮往之。
巨闕看着我這幅癡癡模樣,忽嘆了口氣,低不可聞道:「可你這樣不值得,皇上……他愛的是李夫人。」
-6-
「你胡說!」
這句話,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只因此事實在太過驚世駭俗,我實在是相信不了,也接受不了!我可以接受南Ṱù₄晃不愛我,愛着別人,這個人可以是妃子,宮女,甚至可以是某個樣貌清秀的小太監,但絕不能是李夫人!
這是亂倫!
哪怕不是親生,但在世人眼裏,在禮法上,他們倆個就是母子!
「你究竟是什麼人?」我緊盯着眼前的死士,「收了誰的好處,竟這樣污衊他?」
在我看來,眼前這名死士,多半已經被人給策反了,而他的任務,則是要策反我。
可叫我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再接再厲,而是彷彿不小心失言般,住了嘴,變回平時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
這反而讓我疑神疑鬼起來,難道……
我心亂如麻,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忽然停下腳步:「你有什麼證據?」
「來不及了。」他卻看了眼天色,「娘娘,我該走了。」
正如他所言,天就快亮了,再過一會,被南晃調開的侍衛跟宮女就會回到崗位上。
更何況,從他嘴巴里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這樣大的事,我絕不能聽他一面之詞,我必須自己查個清楚。
於是我靜靜等了幾天,等來了各宮領取月錢以及新衣首飾的時候。
我特地將屬於李夫人的那份剋扣下來,沒多久,一名宮女就氣勢洶洶趕來。
「皇后娘娘。」她甚至沒有向我行禮,仰着頭,拿鼻孔對着我,「夫人讓我問問你,你是缺錢了,還是膽兒肥了,怎麼連她的東西都敢剋扣?」
我面無表情看着她。
這些年來,因爲南晃的不作爲,還有我自己的忍氣吞聲,李夫人幾乎是一腳踩在我頭上,連她身邊一個大宮女,也敢見我不跪,趾高氣揚。
從前我一直忍耐着,如今,是時候讓他們想起來,這個後宮,究竟由誰做主。
「玉娟。」我笑,「見了本宮不拜,該當何罪?」
玉娟嘴角一翹:「怎麼,娘娘你要責罰我嗎?」
我搖了搖頭,淡淡道:「本宮打算晉你爲美人。」
對方楞了楞,臉上非但沒有喜色,反而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
「你過來見了本宮一面,回去就升了美人……」我笑,「你說說,李夫人會怎麼看你呢?」
「……我對夫人一心一意,夫人才不會信你的挑撥!」玉娟試圖反抗。
但這種反抗落在我眼裏,不過是色厲內荏,我輕輕呵了一聲,單手撐在桌上,手指輕輕點着臉頰,懶洋洋道:「她真會這麼想?」
李夫人是什麼樣的人,玉娟作爲伺候她的人,心裏應該比我更清楚。
「她要真這麼想就好了。」我笑,「回頭啊,我還要給你安排一下侍寢的事情,皇上一直無後,你可要好好努力,爲他誕下龍子。」
「……娘娘!」玉娟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奴婢知錯了,求娘娘放過!」
我見她如此,心中一冷。
不好的猜測漸漸成真,我表面不動聲色道:「這樣吧,我也不叫你爲難,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如果能老老實實回答我,今天的事情就算了。」
「娘娘請講。」玉娟忙道,「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手指緊緊握住扶手,我淡淡問,「李夫人那邊,是不是Ṱŭ̀₍由你來替陛下穿衣?」
宮中衣物繁複,就算是平時的常服,也需要人幫忙,才能穿戴齊整,原本南晃是有專門的宮女給他寬衣穿衣的,但若是他在李夫人那邊歇下呢?事後……必定也是要有人給他穿衣的。
玉娟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極爲古怪,她驚疑不定的打量我,想要從我臉上找出些什麼來,可最終什麼也沒找到,她低下頭,權衡利弊後,終於一咬牙,對我說:「替陛下穿衣這種事,李夫人哪會假手於人,每回都是她親自爲陛下穿衣的。」
我只覺得兩眼一黑。
巨闕竟沒有騙我,他們倆人真的……
不,別自己嚇自己,李夫人是他的乳母,他小時候也是她幫忙穿衣的,興許只是舊習難改?
……事到如今,只有一個人能夠給予我答案了。
擺擺手,我讓玉娟退下,自己一個人在座位上坐了一會,才搖搖晃晃起身,步履沉重,一路走到御書房外。
「陛下。」我道,「臣妾想問你一個問題。」
「朕今日乏了,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吧。」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傳來。
可是今天的我,並不打算體諒他,我拔劍出鞘般,亮出一個問題:「爲臣妾選了巨闕的人,是你,還是李夫人?」
-7-
門扉吱呀一聲開了。
南晃竟親自站在大門口,身上不僅一股酒氣,還一股脂粉氣,我的視線落在他的脖子上,一個顯眼的吻痕。
我心裏不僅有憤怒,更有噁心。
他說他不喜女色,身上卻滿是撒謊的痕跡。
一把將我拉進屋,他低下頭,緊緊盯着我:「誰跟你說了什麼?」
「……你跟李夫人的那檔子事,臣妾已經全知道了。」我慘笑道,「陛下,你好狠啊。」
南晃:「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我尖叫道,「與其被攪合到這種事裏來,我真的寧可死在那個冬天!三尺白綾,死得乾乾淨淨!」
這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刺痛之色,似乎被我這句話所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嘆了口氣。、
「難道不是?」我冷笑道,「李夫人一直看我不順眼,總是想盡辦法作踐我,這一次,想必也是她出的主意,選的人,哈……回頭她生的是龍子龍孫,我生的是個奴隸的孩子,她好用這個來羞辱我,是不是?」
「太醫說她年紀太大,生不了啦。」
一陣可怕的沉默。
南晃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終於從醉酒中醒過來,回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我一步步後退,遠離這個我曾經愛過,如今卻只覺得噁心的男人。
「阿離……」他伸手想țû⁶要抓住我。
「別碰我!」我尖叫一聲。
在今天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期盼着他能靠近我,也珍惜着他與我之間的每一次親密接觸,就算是不經意間,手指與手指擦過,也能讓我高興一天,可現在……記憶成了噩夢,每一個被他碰到過的地方,都像被蟑螂爬過一樣,汗毛倒豎,麻癢難耐。
我飛快轉身,衝出房門,逃向自己的寢宮。
當我踏進房門的那一刻,一個身影緩緩轉身,似乎早已在這等候多時。
……又到了那個時間嗎?我愣愣看他一眼,忽然拔下發簪,對準脖子,慘笑道:「我偏不讓你們如願!」
一道風猛然刮到我面前,我朝對方叫道:「放手!」
巨闕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不要死。」
「你算什麼東西?」我大笑道,「皇上命令我,李夫人命令我,李夫人身邊的宮女命令我,現在區區一個奴隸也命令我……」
「你一定要死的話,把我一起帶走吧!」他說,面具後的眼睛竟閃動起了淚光,似乎是看出我的死志,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往他胸口刺去。
簪子狠狠插進他胸口,若不是我中途收了力,只怕就要刺入他心肺裏去了。
我只想死,但並不想帶走他,飛快拉開他的衣服查看傷勢,只一眼,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在他胸前,新傷加舊傷。
那舊傷,赫然是一個簪子刺出的小孔。
那小孔鑽進我眼中,也鑽進我心底,我一瞬間回到了那年冬天,衣衫不整,腳步逼近,六神無主之際,一個聲音鑽進我耳朵裏,千叮嚀萬囑咐:「記住,你是被迫的……來,刺我一下!」
物是人非,只有這小孔,依稀如當年。
-8-
但這怎麼可能?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緩緩抬起手,顫抖的手指,輕輕摘下他臉上的面具。
面具背後,是一張跟南晃一模一樣的臉。
區別也有,跟總是酒色迷離的南晃比,他的眼神更加清澈,也更加熱烈,看着我的時候,眼睛裏只倒映着我一個,就彷彿一池泉水。
「叮噹——」
面具落在了地上,我愣愣看着他,不敢相信,卻又希望這是真的,於是顫着嘴脣問:「兩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你在什麼地方?」
他沙啞道:「在你家。」
「我那天……穿什麼衣服?」
「最開始是紅狐裘,後來,換成白狐裘。」
「誰死了?」
「一個女人,大概是你的侍女,還一個是你表哥,我殺的。」
我一句一句問,他一句一句答,問到最後,我已經泣不成聲,哽咽道:「還記得,你對我說了什麼嗎?」
當我問出這句話時,他的神色溫柔又悲傷,半晌才道:「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
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了過來,爲什麼他作爲一名死士,會屢屢違背南晃的命令;爲什麼他看着身爲皇后的我,眼神奇怪而又炙熱;爲什麼明明從來沒見過,他卻肯爲我做這麼多,無怨無悔,甚至願意與我一起死。
我一把抱住他,將自己死死埋在他懷中:「從頭到尾,我就只有一個選擇!」
眼淚打溼他的胸膛,我緩緩從他懷中抬起頭,淚眼婆娑的看着他:「……我選擇你。」
芙蓉帳,度春宵。
我在宮中處處忍耐,只有這一天,這一夜,是心中歡喜的。
事後他溫存的抱着我,我撫着他胸口的傷疤,嘆氣:「怪我從前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你要早點告訴我多好?」
「沒關係。」他環住我,「還有明天呢。」
明天……
這是我進宮這麼久,第一次這麼期待第二天的到來,我彷彿一下子就有了事情可以做,有了人可以愛,我甚至開始憧憬他與我的孩子的到來。
許是因爲太過興奮,導致夜裏沒怎麼睡,第二天睜開眼,已經快要中午了。
睜眼的那一剎那,我眼中尚且帶着昨日的歡喜,但一轉頭,看清屋裏那人時,所有的歡喜就冰雪消融,一下子消失無蹤。
南晃背對着我,坐在書桌前,正在提筆寫着什麼,似乎是聽見了我翻身的聲音,他問:「醒了?」
「你來做什麼?」我問,聲音是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冷淡。
有什麼東西變了,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於是他放下筆,轉過身來,用一種極爲複雜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眼神讓我又難堪,又憤怒。明明是他幾近強迫的讓我接受了他的提議,怎麼我照他說的做了,他又一幅我背叛了他的模樣?
微微一笑,南晃走到牀邊,手裏的毛筆往牀上輕輕一掃,雪白筆尖沾上些許鮮血,問我:「這是什麼?」
我心中一驚。
「看來他不老實。」南晃淡淡道,「彙報的時候,跟朕說他早早就完成了任務,結果今天才是第一次?」
我生怕他下一句是:下次換個老實的來,忙冷冷解釋道:「我刺了他。」
「……哦?」南晃眉頭一挑,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嗎?」
我什麼地方都很滿意——我把這句話藏在心裏,嘴上說:「區區一個奴隸,我刺他,需要理由嗎?」
他靜靜打量我片刻,似乎終於接受了這個理由。
「阿離。」他習慣性的伸出手,將我的鬢髮別到耳後,這樣稀疏平常的動作,如今的我,卻要耗費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忍受,而不是一把甩開他,接着,我聽他在我耳邊說,「朕雖然不能給你一個孩子,但往後,定會與你一起養育這個孩子,看,朕將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風入小軒窗,翻過書案上的雪白宣紙,一枚獸首鎮紙壓住一角,以免風將宣紙奪走,紙上,赫然是兩個名字,一個南無爭,一個南無憂。
無爭,無憂,兩個根本不屬於這深宮的名字。
我不想給我的孩子取這兩個名字,可問題是,我能拒絕嗎?
-9-
早上的南晃帶給我多大的厭惡,夜裏的巨闕就帶給我多大的快樂。
完事後,他躺在我身旁,長長的睫毛如同扇子般,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頭摸來摸去。
「……別鬧了。」他抓住我的手,親了一口,「很晚了,快睡吧。」
我不肯,總覺得時間太少,想要把每一分鐘都用來親近他,與他說說話。
他無奈睜開眼:「你要說什麼嘛?」
我也是沒話找話,拿了他一縷長髮在鼻子前面嗅着玩着:「你爲Ṫŭ̀ₑ什麼是奴隸?」
奴隸在南國地位極低,數量卻不是很多,非得是大奸大惡之人,纔會被貶作奴隸,但也並非世世代代爲奴,三代之後,便會給予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是我的命。」巨闕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平靜無波,「有些人生來是皇帝,有些人生來是奴隸,有些人生來就被很多人愛,有些人到死也沒人愛他……都是註定的。」
我單手撐着腦袋,問他:「那你我相遇,也是註定的咯?」
他笑了一聲,沒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我不依不饒,一定要從他嘴裏得到答案,見問他不答,搖他不動,我便俯下身,找到他背上那個奴字,溫柔的吻了下去。
黑暗中,他山巒般的身體,因爲這樣溫柔的一個吻,而重重一顫。
半晌,一個聲音低低傳來:「……是。」
我的睫毛掃過他的背脊,一股憐愛之情從我心底升起,我知道他受了很多苦,其中有一份來自於我。
那年冬天,身份興許只是南晃替身的他,竟出面保護了我,南晃因此被人彈劾,險些丟了太子之位,後來又被迫娶了我。
我的日子雖然不大好過,但總比他要強,我簡直難以想象,犯下這樣的大錯,他要遭受怎樣的責罰。
輕輕撫摸他背上大小不同的舊傷,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要對他好一些……」
我想要讓他覺得,他生來一無所有,但他至少擁有一樣東西。
第二天,他走了以後,我洗漱起身,去了一趟御膳房,親自做了一頓晚飯,帶回寢宮,開始等他。
待入夜,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他走進門來,目光掃到桌子上的飯菜,突然愣住了。
「等你好久了。」我倚在桌旁,朝他招招手,「過來。」
他朝我走過來,我讓他坐下,然後抬手摘下他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五官深邃,仔細看的話,眼睛裏帶了一點碧色,我懷疑他有西國血統,這點跟南晃一樣,南晃的母親是西國人,西國被滅後,許多人逃難到了南國,其中一批進宮做了宮女,從此宮中多了一首憂傷又美麗的歌,唱着:「走天涯,望海角,春水總往西流,我願與它同流,流回故鄉,你與桂花糕等着我。」
西國的國花是桂花,恰逢金秋十月,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我用自己門前的桂花,做了一碟桂花糕,一邊唱着這歌,一邊用筷子夾起一塊餵給他喫。
「……怎麼了?」歌聲一停,我緊張問他,「不好喫嗎?」
他搖了搖頭,眼中淚光晃動。
「那是我唱歌很難聽嗎?」我又問。
「不,很好聽。」他道。
「那你哭什麼?」
他用那雙湖水一樣乾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半晌,緩緩將帶着老繭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緩慢而又堅定的握緊。
「你讓我覺得……」他望着我道,「我生來就是要遇見你,愛上你的。」
-10-
我竟也兩眼一酸。
反握住他的手,我對他說:「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
他沉默了。
衝動過後,我也冷靜了下來,但我並不後悔剛剛說的話,或者說,此時此刻,我才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
什麼皇后的鳳印,什麼名載史冊的榮耀,我統統都不要,我要的就只是眼前這個人,看見我的付出,珍惜我的感情,然後情真意切的告訴我:「我生來就是要遇見你,愛上你的。」
他看着我,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有兩把劍在他心裏頭激烈交戰,直至最後,其中一把勝出,他深吸一口氣,將我的手背拉到脣前重重一吻,沉聲道:「好!」
這一個好,讓我義無反顧。
「你不要輕舉妄動。」我抱住他的胳膊,也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鄭重其事道,「我們兩個一定要活着出去,你先等我消息。」
此時此刻,我不禁懷疑,也許冥冥之中自有註定,正因爲他救下了我,我才能進宮做皇后,而我做了皇后,纔有機會執掌鳳印,這枚鳳印,如今是我倆私奔出逃的關鍵。
幾日後,我命人將出宮宮女名單送來。
每隔十年,宮裏就會放出一批大齡宮女,讓其回家婚配,免得老死於宮中。
都是些無人問津的人,畢竟有能耐的,這個歲數早就已經爬上去了,不是當了妃子,就是佔了重要的職位,犯不着灰溜溜地回老家,畢竟三十多歲了,就算回去了,也很難嫁人。
故我在裏面多添兩個名字,也不會有人多問什麼,只當是我心腸好,多送兩個不得勢的普通人出去。
蓋上屬於我的鳳印後,我開始擬這倆人的資料。
我沒打算憑空生造,而是寫了兩個真實存在的人。
後宮每年都會死一些人,這些人或者是掃地的太監,或者是洗衣的宮女,身份低微,普通的就像宮裏的一根草,一塊石頭,沒人會多看他們一眼。
這些人因爲生病或者意外死了以後,通常也不會有人耗時耗力將他們的屍體送回老家,都是直接埋在冷宮附近,連個墓碑都不會有。
我選的這兩個,就是幾年前病死的宮女,按照資歷,每個人出宮時,會有十兩安家費,這點錢可能還不夠我打對耳環,不過我既然已經選擇了跟他在一起,就要從現在開始選擇節儉清貧的生活。
這一切,我都沒有瞞着他。
「錢不多,出去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你都只能喫我做的菜了。」我開玩笑道,「清粥小菜的,你可不要嫌棄。」
他搖搖頭。
我挑了挑眉:「怎麼,你還不樂意了?」
「我來做。」他深深凝視着我,「我來做飯,養家,養你。」
我臉上一熱,忍不住低下頭,心裏一股嫁人般的喜悅。
「夫君。」我小聲問,「你打算做什麼活?」
「我可以試試做武師,實在不行,當個獵人也行。」他頓了頓,「你剛剛喊我什麼?」
我有些不好意思,可又實在喜歡這個稱呼,便又甜甜一笑,喊他:「夫君。」
他眨了眨眼,不苟言笑的死士,這一刻居然臉紅了,飛快抬起一隻手捂住臉,支支吾吾半天,才從指縫裏漏出一句:「……娘子。」
我撲哧一笑,將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心裏就一個念頭——爲了以後能日日與他如此相稱,我一定要出宮!
抱着這樣的念頭,我與他終於等來了放歸宮女的那天。
-11-
這一天是冬至,一夜變天,宮人紛紛換上了厚衣服,宮妃們甚至已經抱上了手爐,關門閉戶,點一爐薰香,溫一壺小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我爲巨闕換上一件厚厚的宮女服。
這也是我特地選擇這個時間的原因,衣服太薄,很容易看出他是個男人,只有等天冷,才能用衣服遮掩他的身型。
光這些還不夠,我還做了其他佈置。
「負責檢查出宮宮女的太監,被我放了假,現在頂替他的這個,從來沒有見過我。」我一邊爲巨闕上妝,一邊低聲道,「我提前打聽過這人,是個鑽錢眼裏的人,待會見了他,你不要說話,我來說。」
上完妝,巨闕就變成了一個粗眉膚黑,背部佝僂的壯實宮女,一看就是從洗衣房裏出來,專門做粗活的那種。
「走吧。」我握着他的手,互相打了打氣,一起走了出去。
老宮女放歸而已,本就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沒人在意,更不會有人特地過來送行,我們順順利利的走到了大門口。
自由就在眼前,只需要跨過眼前這扇硃紅門扉,我們就能真正做一對夫妻,白頭偕老了。
「站住。」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一個個站好,別亂跑。」
紛紛亂亂的宮女們急忙排成一列,我拉着巨闕排在了最後。
輪到我的時候,太監開始檢查我的包袱,看裏面有沒有夾帶不該有的東西,畢竟有些人手腳不乾淨,眼看自己就要遠走高飛,索性從宮裏拿些東西走。
檢查完包袱,太監開始上手檢查我有沒有夾帶,我故意看他一眼,然後在檢查到袖子時,飛快塞了一個錢袋給他。
他楞了一下,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雙手往口袋裏一插,再拿出來時,東西落袋,兩手空空。
接下來的檢查,他明顯放水,輕輕鬆鬆就放我過了,我之後,是巨闕,他將一切看在眼裏,正打算照搬時,身旁突然傳來一聲:「參見皇上!」
我心中一驚,與巨闕飛快的對視一眼,然後隨身旁衆人一起跪在地上,喊:「參見皇上!」
爲免他聽出我的聲音,我故意叫的很小聲,可龍靴還是越過衆人,來到我眼前。
「皇后。」似笑非笑的聲音從我頭頂響起,「你今兒的打扮,可真是別緻。」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剛剛放水讓我過關的太監,因爲這句話嚇得嘴脣直哆嗦。
「說說吧,你怎麼跑這來了?」南晃淡淡道,「喲,還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着朕的死士呢。」
我跪伏在地,只覺得寒冬臘月,背上卻出了一片冷汗。他怎麼來了?他怎麼發現我的?誰告的祕,他知道了多少?我要怎麼辦……
「嗚……」腹部突然一陣劇痛,我忍不住捂住肚子,疼地叫出聲。
南晃無動於衷地看着我,似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
反倒是巨闕,在一旁忍了又忍,終於忍受不住,膝行到我身邊,要扶我起來。
「鬆手!」南晃冷冷打斷他。
那雙手在我身前停了下來,我看見他的手指頭,他的肩,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忠誠二字如同一座大山,重重壓在他肩上,他看起就像一把劍,快要被壓斷了。
我望着他,他重重的黑眼圈,他鬢角多出來的一根白髮,才猛然回想起來,他是一名死士——
這個世上最愚忠,最沒有自我的一羣人。
微微一笑,我不怪他,能夠陪我走到這裏,已經夠了。
我雖原諒了他,他自己卻不肯原諒自己,愣愣看着我,他突然轉過身,朝南晃砰砰砰的磕頭,每一次都用盡最大力氣,不一會,血就從他額頭灑落下來。
南晃負手而立,臉上依舊無動於衷。
直到目光再次轉到我身上,他突然楞了一下,問:「皇后,你究竟怎麼了?」
我抱着肚子,蜷縮在地,發白的嘴脣動了動,想要對他說些什麼,但卻兩眼發黑,不僅一句話說不出,甚至連神志都開始不清醒了。
在我徹底暈過去之前,我看見南晃飛快扶起我,不停的對我說着什麼,臉色透着一股焦急……
我想是我眼花了。
他怎麼可能爲我露出這樣的表情?
當我再次睜開眼,我看見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蚊帳,一轉頭,是南晃那張熟悉的臉。
先前果然是我的錯覺,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對我笑道:「皇后,你懷孕了。」
-12-
我像是沒聽清楚,問:「你說什麼?」
南晃重複一遍:「皇后,你懷孕了。」
我一下子抱住自己的肚子,這些日子,我月食推遲,又沒精神又沒胃口,以爲是出逃前的焦慮,卻不想,竟是有了孩子。
心中一股柔情,緊隨而來的便是一陣悲涼。
這個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早一刻,他就是天潢貴胄,現在,他只怕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我神色複雜看向南晃,私奔這種事,落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他都無法忍耐,更何況是九五之尊,他會怎麼處置我,還有我肚子裏的孩子?
南晃一樣靜靜看着我,他似乎一時半會還沒想好要怎麼做。
「皇上。」我深吸一口氣,打破沉默。
左右我是活不了的,興許過幾天,我就會「病死」。我不後悔,我已經盡力了,我差一點就成功了……現在我能做的,就是儘量保住巨闕,保住這個孩子。
「是臣妾逼他的。」於是我對南晃道,「巨闕一直忠於你,是臣妾拿肚子裏的龍種威脅他,他纔不得不聽從臣妾的命令,幫臣妾逃出宮。」
南晃依舊一言不發,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繼續辯解,亦或者繼續騙他。
我:「還有這個孩子……」
「噓。」
南晃忽然打斷我,在我驚愕的目光中,他慢慢俯下身,將耳朵貼在我的肚子上,腦袋隨着我肚子的起伏,而微微起伏着。
一名宮女捧着藥走到門口,眼見這一幕,停下腳步,無聲站在門口,似乎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寧靜祥和。
我俯視着他,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這是我以前做夢才能夢見的光景,我懷了孩子,他看在孩子份上,終於不再距我於千里之外,每天下朝之後,都會急匆匆趕來,小心翼翼將耳朵貼在我的肚子上,與我一同期待這個孩子,期待我們之間的紐帶降生。
然而這個孩子來得太遲,他的溫情也來得太遲了。
安靜在我肚子上趴了一會,南晃睜開眼,似從夢中醒來,重新直起身,朝我伸出手,如往常那般,將我的鬢髮別到耳後。
四目相接,他眼中深淵似海,沒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什麼,但聽他道:「既然你已經懷上孩子,往後,就不必再見他了……皇后,你解脫了!」
-13-
我解脫了嗎?
巨闕一下子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南晃每天都來,哪怕是事情最忙的時候,他也要特地抽出一點空來,坐在我的牀邊,將耳朵貼在我的肚子上,靜靜傾聽裏面的動靜。
我知道,他無比期望這個孩子的誕生。
畢竟我進宮兩年了,從來沒聽說過誰的肚子大過,這種事情瞞不住的,已經有人開始懷疑他的生育能力,一羣人蠢蠢欲動,其中就包括七王爺,他必須有一個孩子來穩定這個局面。
「阿離,聽宮人說,你這幾天都沒喫什麼東西,這樣可不行。」爲了這個孩子,他甚至親手餵我喝湯,「來,多少喫一點。」
我喝了一口,欲言又止:「皇上……」
「嗯?」
我看着眼前這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只覺得心痛如絞,我想要問他,是不是已經把他給殺了,又怕他輕飄飄回我一句是。
我解脫了嗎?
沒有。
一根繩子捆在我脖子上,將我吊在這個無情的世上,我踮着腳尖,不讓自己吊死的唯一緣由,就是我肚子裏的孩子,巨闕的骨血,他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痕跡。
南晃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湯勺,將我的鬢髮放到耳後,道:「起來梳妝打扮吧,宴會快要開始了,朕要你陪朕去。」
歲末年宴開始了。
殿外狂風大雪,殿內溫暖如春,宮女們穿着夏天的薄裙,穿花蝴蝶般,將一盤盤佳餚,一壺壺美酒送到大臣面前。
有資格列席的妃嬪只有兩個,我坐在南晃左邊,李夫人坐在南晃右邊。
李夫人看起來十分興奮,她平時雖然耀武揚威,不過那是在後宮,在一衆妃子面前,像今天這樣出席正式的宴席,還坐在這樣顯眼的位置,對她而言也是頭一次。
羣臣反應各異,有ẗŭ̀ₑ人覺得這勉強也算是盡孝道,有人覺得不成體統,大多數人都在看着我,揣測我會有什麼反應。
讓他們失望了,我什麼反應都不會有,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咚——」
突然一聲鼓點響起,敲在鼓面上,也敲在我已經死去的心上。
我看見舞女們一一從舞池中退下,然後,一個又一個男子按劍而上。
他們一個個身穿黑獵衣,臉覆白麪具,身形矯健,體態修長,顧盼之間,似一柄柄古劍化作人形,光寒十四州。
說說笑笑聲登時停了下來,南晃笑着朝衆人介紹道:「這是你們第一次見朕的死士吧,來,歌起,劍出!」
隨鼓樂之聲,寒光一閃,寶劍齊齊出鞘,死士們迅速結成方陣,在衆臣面前起劍舞。
我的目光拂過那一張張一模一樣的面具,然後,定格在其中一張面具上。
「咚咚,咚咚……」
我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在我耳邊響起的,究竟是鼓點聲,還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皇后。」南晃忽然湊近我,「你杯子空了。」
我急忙垂下眼,免得被他發現我的異狀,提起酒壺爲自己斟了一杯,剛要飲,又被他給奪走。
「你有孕在身,酒這種東西,就別多喝了。」南晃飲盡我杯子裏的酒,然後讓人給我上了一碗糖蒸酥酪。
李夫人見了,在一旁喫味道:「只有她有,我便沒有?」
南晃又給她上了一碗,她才消停。我不耐煩這種爭寵戲碼,只一味的低頭喫酥酪,突然反胃,急忙拿帕子捂住嘴。
「阿離,你怎麼了?」南晃關切地看着我。
「臣妾沒事,有些孕吐罷了。」我好不容易緩過來,便拿這個做藉口,告了個罪,提前一步回去了。
出了宴會大廳,冷風一吹,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娘娘。」貼身宮女急忙把披風給我披上。
「我沒事。」緊了緊肩上的披風,我轉頭看着長廊外的梅花,「今年的梅花,開得真好。」
我裝作賞梅的樣子,遲遲不走。
直到暗香浮動,一個人折梅而出。
死士的打扮,雪白的面具,烏黑長髮披在身後,如同夕陽下的鴉羽,一切宛如初見。
我癡癡回望着他,雖不知南晃爲什麼留下他的性命,但他能活着,比什麼都好,哪怕從今天開始,我與他之間……只能見面不相識。
「……走吧。」我依依不捨的轉過身,朝寢宮走去。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等等。」
叫我的是個女人。
我一回頭,見長廊盡頭,李夫人率着一羣人朝我走來。
待走近後,她使了個眼色,身旁大宮女就捧着個盒子給我,我往裏面掃了一眼,是一枚小孩子戴的金項圈。
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她有這麼大度,特地來恭喜我懷孕?
「這滿後宮的女人,還是你爭氣。」李夫人笑道,目光朝我肚皮上一掃,「你這些日子就別往外跑了,在宮裏好生養胎,等生下來,抱過來給我。」
-14-
這些日子來,南晃對我太好了,好到讓我差點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呢?
當然不是與他白頭偕老的妻子。
而是一個出身名門,家教良好,年輕又美麗的生育工具,我存在的意義,就只是給他生下一個孩子,一個嫡出的皇長子。
夜裏,一個醉醺醺的身體躺在我身邊。
我枕着手臂,頭也不回的問:「皇上,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
南晃輕笑一聲:「阿離,你在說夢話呢?」
我翻了個身,透過黑暗看着他,宮女聽見動靜,想要過來點燭,但我叫她出去了,黑漆漆的剛好,我不用看見他這張臉,這張與我心愛之人一模一樣的臉。
「李夫人說了。」我喃喃道,「孩子一出生,就抱過去給她養。」
南晃沉默半晌,才輕輕道:「不會的。」
「何必再騙臣妾呢?」我自嘲一笑,想着自己或許也沒幾天活頭了,索性與他一次性說個明白,「陛下,自臣妾進宮以來,就一心想爲你做些什麼,最開始,想要扭轉宮裏的風氣,爲你省點銀子下來,做些爲國爲民的事,也讓史官能記你幾筆好話。」
「這些,朕都看在眼裏。」
「是,跟李夫人一起看臣妾的笑話。」我笑,「不過臣妾也不怪你,臣妾知道,這些主意多半是她出的,你不過是不忍逆了她的意。」
這就好像我自己,先前南晃要我做什麼,我都順着他的意,不是因爲我樂意,只不過是不忍看見他失望,僅此而已。
「真不怪朕了?」南晃沉默半晌,問,「還是在恨着朕?」
「恨?被人這樣糟踐,被人這樣辜負,臣妾怎麼可能不恨? 」我嘆了口氣,「不過,現在臣妾不恨了。」
「爲什麼?」
因爲你將他送到了我面前。
我這荒唐,可笑,死水般的一生,才終於倒映出一池春色。
哪怕這個春天短暫無比,哪怕鏡花水月終成空,我也依舊無怨無悔。
「陛下,臣妾只希望,你能看在臣妾這麼多年來,一心一意爲你做事的份上,能夠答應臣妾一件事。」我撫了撫肚子,「這個孩子出生後,給他取個名……取個小名,叫不悔。」
我猜,他不會拒絕我的請求。
巨闕還活着,說明他根本不在乎我喜歡誰,跟誰走,那天之所以親自將我抓回來,多半也不是爲了我,是爲了我的肚皮,他需要這個肚皮爲他誕下一個身份尊貴,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李夫人讓我將這個孩子交到她手裏,什麼情況下,身爲親生母親,皇后的我,不能親自撫養孩子?是我已經死了。她有恃無恐,當着我面這麼說,看來她八成已經跟南晃通過氣,得了他的首肯。
我爲他們貢獻了我的肚皮,我的一生,我無力反抗,只求一個名字,透過這個名字,在這個孩子身上,在孩子生父的心裏,留下一抹痕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睡着了,輕輕問:「皇上?」
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道:「朕不同意。」
-15-
悲傷湧上心頭,就連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請求,也不肯答應我嗎?
好在我已經習慣了失望,只不過這一次,我不願意強顏歡笑,彷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迅速轉過身,將背對着他。
一雙手卻從背後伸出,將我抱在懷中。
這個過於親暱的擁抱,讓我渾身僵硬,我硬邦邦道:「皇上,請鬆手。」
南晃在我耳邊呢喃着:「一個名字哪裏夠,朕還要你爲朕生許多皇子,公主……不過,最好別生雙胞胎。」
……他什麼意思?
「阿離。」他喃喃道,「躺過來,朕給你說個故事吧……」
一對雙胞胎,生在帝王家,抓鬮那天,桌子上放了兩個紙團,其中一個抓了王字,另外一個抓了奴字。
燒紅的烙鐵,印在嬰兒背上。
「身背奴字,他大了以後,纔不會生出非分之想,這輩子只能做個死士,爲王生,替王死。」
我猜他是在說他自己跟巨闕的往事,心驚於巨闕竟有皇家血統之餘,一言不發,安靜聽着。
「這雙胞胎中的弟弟,從小就是個奴隸,沒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沒有自己的喜好,就像一把人形的劍,沒有作爲人的喜怒哀樂。」南晃道,「後來有一天,他與王子一起,去了宰相家……」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下一秒,他抱緊我,輕輕笑了起來。
「那天,是我先發現了你。」他說,「是我引着他過去,才堪堪救下你的。」
我感覺到一絲不對:「……你說什麼?」
「他只是被你輕輕一刺,我呢?」南晃冷冷道,「回宮之後,皇帝大發雷霆,要重重罰他,他母親不忍他受苦,就讓我代替他,冰天雪地跪在御書房前,被宮人一鞭子一鞭子抽,那些傷痕,現在仍舊留在我背上。」
聽到這,我不禁感到一陣荒謬,心裏開始懷疑他究竟在說一個祕密,還是一個自己編的故事。
「我險些死在那個冬天,等我醒過來,聽見他興高采烈跟我說,皇帝已經賜婚了。」他淡淡道,「宰相特地登門造訪,道從今以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定會支持他登基爲帝……」
「皇上。」我忍不住打斷他,「你在說故事,還是在說你自己?」
「我?你當真知道我是誰嗎?」他柔聲道。
我慢慢轉過頭,盯着他:「……你到底是誰?」
「這重要嗎?」眼前的「南晃」用極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等他們同歸於盡,你就只能看着我了。」
李夫人的寢宮,如今已化作一片火海。
尖叫聲,呼救聲,跑步聲,燒焦木頭的斷落聲,到處亂成一片。
始作俑者反手關上房門,將自己,將李夫人關在了房間內。
煙塵滾滾,火勢越來越大,李夫人再也沒法維持平日的高高在上,滿臉惶恐道:「我是皇上的乳母,我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你不能殺我,皇上不會放過你的!不僅你要死,你的九族也要被株連!」
煙塵後,一個身影若隱若現,黑色的獵服,白色的面具。
李夫人看清楚了對方身上的裝扮,眼中先是不敢相信,之後恍然大悟,一下子認出了來人身份:「……是你!」
洶湧的火海中,一柄利刃破海而出!
-16-
匆匆忙忙的腳步聲由遠至近。
「皇上!棲鳳宮走水了!」
棲鳳,李夫人的居處。
往日只要棲鳳宮那邊打個招呼,無論他手裏有多重要的事,都會立刻丟下,徑自去找李夫人。
但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眉頭都不動一下。
「皇上!夫人生死未卜啊,皇上!」外面聲嘶力竭,他卻一聲回應都不肯給,反倒是我輕輕咳嗽了幾聲,他就起身走到桌子旁,點亮了蠟燭,然後給我倒了一杯熱水來。
我不敢喝他遞來的水,我用一種極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我分不出來,眼前的人,究竟是巨闕,還是南晃,究竟是他故事裏的王,還是奴。
「他真的很愛你。」他手裏拿着杯子,站在牀邊,對我嘆了口氣,「李夫人在宴會上提了一嘴,朕還沒同意,他就害怕的連夜出手,生怕她活過了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僅看不明白他是誰,甚至看不明白他對李夫人的感情,從前她手指甲斷了一根,他都緊張的不行,現在她就快死了,他卻無動於衷……不,他看起來甚至有些高興。
「你覺得我爲什麼能以這個身份,站在這裏?」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爲我解惑,「因爲李夫人僞造了一封聖旨。」
我的心咚咚直跳。
「她別的不會,但有一個長處,能夠模仿任何人的字跡。」他笑,「他稱帝,她依舊是個乳母,但若是將我們的身份對調,換我稱帝,她手裏就捏着我最大的祕密,我必須對她言聽計從,你說說,她幫他,還是幫我?」
「……所以,你纔是那個奴隸?」我死死盯着他,「你跟李夫人僞造了一封假聖旨,逼他跟你交換了身份?」
「我們本來就是雙生子,他有的,我也該有,我嘗過的喜怒哀樂,他也應該嘗一嘗,不是嗎?」眼前的「南晃」暢快的笑了,「況且到了現在,又有誰能揭穿我的身份?李夫人要死了,他也要死了,這個祕密,註定隨着這場大火,埋葬於地下。」
棲鳳宮。
李夫人趴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裏倒映着一把滴血的劍。
巨闕一隻手提劍,另外一隻手掩在脣前,低低咳嗽。
人已經殺了,此地不宜久留,他轉身往外走,煙塵滾滾,視線模糊,以至於轉角處,不小心撞到了梳妝檯,妝奩盒落了地,裏面的金簪,步搖,耳墜,方勝,統統灑了出來,才發現墊首飾的軟佈下面,居然有個夾層,裏頭是暗黃色的一頁紙。
巨闕掃了它一眼,便抬腳跨了過去,身後,一簇火焰掉落在夾層上,不一會,黃紙就燒了起來,上頭的字,一個一個化爲烏有。
他從側門走出去,卻發現門外早有埋伏。
皇帝身邊的死士,有一個算一個,居然都在這裏。
一旦出門,便插翅難飛。
-17-
「朕的死士,今夜全部守在棲鳳宮外。」南晃對我說,「朕對他們下了一道命令,緊鎖宮門,一個人也不許放出來,務必要讓裏面的人,裏面的東西,燒個精光。」
我死死盯着他。
他這是要永絕後患,把可能存在的證據,可能存在的證人,一把火全部燒光。
「從明天開始,再也沒有什麼東西,什麼人,能夠威脅朕。」他溫柔看着我,「阿離,你也一樣,忘掉從前的事,陪朕一起吧。」
他伸手將我拉進他懷裏。
靠着他的胸膛,我心想,真就這樣了?
把過去的一切都燒光,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無論是李夫人還是巨闕,然後從明天開始,跟他做一對恩愛夫妻?
我只有這個選擇了嗎?
「……不。」我低聲回應道。
南晃楞了一下,他慢慢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根簪子狠狠插進他的胸膛,鮮血朝四周暈開。
我死死握着簪子的另一頭,對他說:「我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怕他叫人,我用另外一隻手捂住他的嘴,原本以爲他會拼命掙扎,可沒想到,從我的指縫中溢出的,不是叫聲,不是咒罵聲,而是……笑聲。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愣神之際,他抬手將我捂在他嘴上的手扒了下來,下一刻,他的身體突然向前一靠,以至於簪子完全插進他的胸口,他不管不顧,只是用盡全身力氣的吻我。
這個吻如此熱烈,似情深義重,似義無反顧……似,得償所願。
當這個吻結束,他的生命也結束了。我眼睜睜看他無聲倒下,心中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痛苦,彷彿失去了我生命中極爲重要的東西,讓我忍不住兩眼痠澀。
「皇上!」
門外的哀叫聲讓我回過神來,我抬手擦掉不知爲何湧出的淚水,穿衣起身,將一張椅子背對着房門放着,然後喫力的將南晃扶起,讓他在椅子上坐好。
做完這一切,我一邊喘氣,一邊用他剛剛爲我斟的茶洗手,將手上的鮮血洗盡後,拿帕子仔仔細細擦乾淨,才走到房門口,一下子拉開房門,對外面的人淡淡道:「吵什麼?」
宮人一下子噤若寒蟬。
我反手掩上房門,只留下一絲可供窺探的縫隙,然後掏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這是南晃的私印,上頭刻了他的名。
「你拿着這個,去一趟棲鳳宮,告訴死士們。」我淡淡吩咐道,「將巨闕活着帶回來,皇上要親自處置他。」
宮人領命而去,我關上房門,轉頭看向南晃。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倒不是後悔,只是跟死人,尤其是我親手殺死的人待在一起,時間一長,就感覺恐懼。
「快點回來吧。」我忍不住搓着手臂,微微有點發抖,「巨闕……」
也不知過去多久,咚咚咚,房門被人敲了敲。
「陛下。」一名陌生死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人已經帶到了。」
我心裏猛地鬆了口氣,還好,我趕上了。
「讓他進來。」我淡淡道,「皇上有話要對他說。」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巨闕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身上帶了傷,走路一瘸一拐,面具黑了一半,上面帶了燒焦的痕跡,走到椅子前,他正要跪下,突然愣住了,愣愣看着椅子上的屍體。
我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我急了,伸手摘掉他臉上的面具,對他低吼道:「看着我!」
他恍恍惚惚,整個人失了魂似的。
直到我將他的手牽過來,放在肚子上,又那麼剛好,我肚子抽了一下,似乎裏面的孩子也揮舞着小手,摸了摸他的手,他纔回過神來,看着我的肚子,然後看着我,眼神再次聚焦。
「爲了孩子。」我含淚對他道,「也爲了我。」
他凝視着我的淚水,最終,重重點了頭。
-18-
幾天後。
金鑾殿上,帝座空懸,文武百官議論紛紛。
「怎麼?今天又不早朝?」
「到底出了什麼事?」
「聽說三天前後宮失火,燒死了很多,難道說,皇上也……」
一個太監手持拂塵而出,尖着嗓子:「皇上駕到——」
一名身穿黑色帝服的男子,龍行虎步,在無數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進金鑾殿,於龍椅上坐下,九重冕旒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垂視衆人。
第一個臣子跪下了,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吾皇萬歲萬萬歲——」
派去打聽的人回來,我聽完後,鬆了一口氣,總算是騙過去了。
不,怎麼能叫騙呢?他本就九五之尊,不過是被小人耍了陰謀手段,才從龍椅上跌落下來,在他肩上刺了個奴字。
奴隸當久了,以至於他舉手投足,都染上了奴隸的習性,要改過來,需要一些時間,而這段時間內,死士看着他,文武百官看着他,後宮嬪妃看着他,天下人看着他,他決不能出一絲紕漏,否則就會被羣起而攻之,搞不好,甚至要被扣上一個弒君的帽子。
但不要緊,我會幫他的。
抬了抬手,貼身宮女將我扶起,走到一處偏殿。
偏殿內哭聲一片,悽悽涼涼,角落裏放着火盆,裏面燒着黃紙。
宮女,太監,侍衛,還有李夫人……那天喪命於火海中的人,屍體都停在這裏,好在天氣冷,放了幾天,也沒有多少臭味。
「娘娘。」看見我來,燒紙的宮人急忙起來行禮。
我示意他免禮,問:「皇上的死士停在哪?」
他將我領到一個房間內,地上臨時放了一副棺材,棺材裏,躺着一名男子,身上穿着黑色的死士服,臉上覆了一張白麪具。
我緩緩走上前,伸手揭開面具,露出南晃的臉。
我不忍多看,飛快將面具掩上,對身後的人說:「喪事準備的怎樣?」
原本按照慣例,大多數人都要被埋去冷宮的院子,無碑無墓,化作一杯黃土,能夠有一幅棺材,一場正式葬禮的,只有少數幾人,比如李夫人。但我對外宣稱皇上仁慈,願意出錢țü⁷將其餘人火化,然後將他們的骨灰裝壇,送回家鄉。
所有人感恩戴德,稱讚皇上仁慈,但實際上,我只是想將眼前這棺材中的人燒了,將他,將祕密一起封進骨灰罈裏。
「這件事,還是交給我吧。」
我聞聲回頭,驚訝看着對方:「皇上,你怎麼來了?」
旒珠搖晃,他的目光穿過珠玉,落在棺中人身上,神色複雜。
「他畢竟陪了我這麼久。」他扶着棺材,低聲道,「就讓我送他最後一程吧。」
聽他的意思,是想親自燒了他?我想留下來陪一陪他,可他不同意,對我說:「回去吧,這裏死人這麼多,對孩子不好。」
我一聽,心裏不由得緊張起來。我本不信佛,不信道,結果懷了孩子以後,就什麼都信了,見神就禮,見佛就拜,願四方神佛都能保佑我的孩子,讓他平安無事的降生。
「那我先走了。」我抱了抱他,「你早點回來,我……還有孩子等你回來,一塊喫晚飯。」
他點點頭,在我額上親了一下,才放我走。
房門在他身後關閉,光線也被關在了門外,昏暗的房間內,他慢慢抬起手,摘下頭上那隻象徵着權利,象徵着至高無上的冕旒,輕輕擱在桌子上,然後走回棺材旁,捲起左右兩邊的袖子。
負責搬運屍體火化的太監走進來,看見這一幕,嚇了一大跳:「皇上,這樣的髒活累活,交給奴才就行了,可別髒了您的手!」
他楞了一下,似乎纔回想起自己的身份,沉默着放下雙手,看着他們一個搬手,一個搬腳,把人從棺材內搬出來。
結果出門時,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屍體也跟着摔落在地,露出背來,衣服燒破了洞,那個原本應該烙着奴字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上頭,隔着龍袍,赫然是一個奴字。
屍體很快被投入火中,火焰升起,紅光倒映在他眼中,一如那天,棲風宮的大火。
他反手關上房門,一步步朝李夫人走去,她嚇得面無人色,朝自己叫道:「別殺我,我知道一個祕密——」
他慢慢抽出劍。
「我僞造過一封遺囑!」李夫人大叫道,「皇上打算廢太子,改立七皇子繼位,是我修改了遺囑!原先的這份遺囑還在我手裏,我們一起去找七皇子,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你難道想一輩子給他做死士嗎——」
一劍封喉,將她的聲音切斷在喉嚨裏。
鮮血飛濺到面具上,他淡淡道:「我是陛下的死士,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19-
每個皇帝身邊,都有這樣一批精心培養的死士,數量不多,在三百人左右,每一個都精挑細選,有最健壯的身體,最俊美的容貌,當然最重要的一點,絕對忠於皇帝的心。
我,巨闕,一名死士。
「朕就要死了。」
我安靜跪在龍椅前,就算對方下一秒要我自刎殉葬,我也會立刻執行。
「這毒日積月累,深入五臟六腑,必定是朕身邊人乾的,你猜猜,會是誰?」
我一向只執行,不思考,大腦似一隻生鏽的齒輪,被迫轉動了片刻,我回答:「葬禮上,誰笑得最開心,就是誰。」
龍椅上傳來一陣笑聲。
「你可真是敷衍。」一根手指朝我點了點,哈哈大笑,「你以爲他們會當着你面笑麼?他們只會臉上哭,心裏笑,真正會爲朕流淚的,只有一個人。」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是皇后。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從進宮開始,就一直被李夫人折辱,權利,尊嚴,地位,像衣服一樣,一件一件從她身上扒下來,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黯淡,似風中的燭火,僅靠着對皇上的愛,才勉強支撐不滅。
可是皇上無法回應她,李夫人似乎掌握了一個祕密,爲了這個祕密,皇上只能對她言聽計從,坐視她折辱皇后。
我原本以爲她會死在皇上前頭的,卻不料,世事無常,竟是皇上先中了毒,命不久矣。
「朕死後,她要怎麼活唷。」笑聲漸漸平靜下來,「李夫人會立刻改旗易幟,投奔老七,先帝的遺囑一出,朕就是亂臣賊子,她身爲朕的皇后,他們會如何處置她?哈,這麼說起來,搞不好她早已跟老七有了首尾,畢竟能給朕下毒的,也沒幾個人……」
先帝的遺囑?亂臣賊子?我大概知道李夫人手裏的祕密是什麼了,不過我並不關心,我開口安慰道:「輪不到他們處置,以皇后的性子,您一死,她馬上會跟着死,一天也不會多活。」
我的安慰似乎並沒奏效,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後,他冷冷道:「不行,朕要她活。」
這還不夠,他又補了一句:「巨闕,你去給她一個孩子。」
我情願他下令讓我去死。
身爲一名死士,我實在不想接下這樣以下犯上的任務,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叛徒。於是我委婉推辭:「爲什麼是我呢?純鈞,干將,龍淵,泰阿,湛盧……他們每一個都比我好。」
這些都是死士,每一個都以古代名劍爲名,純鈞出身高貴,干將武藝非凡,龍淵丰神俊朗,其餘人也各有各的優點。
無論哪一個,都比我更會取悅女人。
龍椅上的人走了下來,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揭開我的面具。
像是照鏡子似的,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因爲你的臉。」我的主人,國君南晃凝視我道。
每一代死士的組成都不同,有勳爵庶子,有平民百姓,有奴隸,甚至有女人。
唯獨少不了一個人。
那就是跟皇帝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最兇險時,此人便要站出來,與皇帝對調衣裳,替他一死。
爲了防止別人找到他,故而衆死士常年佩戴面具,除了主人,其他誰也不能摘下我的面具,連同爲死士的同僚也不可以,所以這個祕密,只有他跟我兩個人知道。
荒唐的是,我不能替他一死,反而要替他而活。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朕。」南晃道,然後開始說他跟皇后的過往,從宰相府的相遇開始,事無鉅細,全部告訴了我,怕我忘記了似的,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你記住了嗎?」最後,他問我。
我點點頭,我也不記得自己被他召見了多少次,聽了多少天的故事,我就算是個聾子,靠讀脣語,也全記住了。
「好。」南晃寬慰一笑,突然將一樣東西刺向我。
胸口一陣刺痛,我低頭,看見一根簪子刺進我胸膛,簪頭,一隻鑲嵌着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輕輕扇動翅膀。
「向朕發誓。」南晃握着簪子,直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對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朕,你要掃蕩乾坤,把那些可疑的下毒者全殺了,你要……你要像朕一樣愛她。」
我緩緩跪下,叩首君前,心血打溼了他腳下的地磚:「謹遵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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