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極一時的謝家倒了,謝大人問斬。
謝公子氣急攻心,命不久矣。
我嫁進謝家,爲他沖喜。
謝昭並不喜歡我,一切只是權宜之計。
後來在我的陪伴下,謝昭翻案成功,又報了仇。
謝公子成了新的謝大人,謝府又恢復了往日的繁盛,皇帝也賜了謝昭一門親事。
是他曾經兩情相悅的小青梅。
而我將要被他休棄,如今的我是配不上謝昭了。
賜婚那天,我寫好和離書,帶着不多的行李回了老家。
三年後,我面親時,意外遇到了謝昭,他看着我懷裏的奶娃娃,眼眶發紅。
「你居然敢讓我兒子叫別人爹!」
-1-
我嫁給謝昭的時候並沒有舉辦什麼儀式,更沒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十里紅妝。
而是我揣着一個小小的碎花包袱,邁進了那個破落的院子。
邁進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
當晚婆母點了兩根紅燭,我一人拜了天地高堂,這禮就算成了。
婆母眼睛已經哭瞎,不復之前尊貴的儀態,她摘下手腕上的鐲子,摸索着給我戴上。
「瑤娘,對不住你了,讓你受委屈,如今謝傢什麼都沒有了,這鐲子你別嫌棄……以後你就是謝家的媳婦了。」
就算是婆母口中「別嫌棄」的鐲子,對於我來說也是第一次見。
如果不是謝家敗落,我根本沒有機會嫁進來。
九個月前,盛極一時的謝家被查出貪污舞弊,結黨營私,謝大人被革了職下了大獄,不日就被問了斬。
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好在沒有連累家人,只是抄家充公,把謝家人趕到一處偏僻的院子。
說是全家,遣散了丫鬟下人後,就只剩下謝公子和謝夫人了。
謝昭是京城有名的翩翩公子,學識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也包括那身被富貴滋養出來的傲骨。
他據理力爭,只可惜,傲骨在陰謀面前,不值一提。
謝大人問斬,謝家倒了,謝昭因爲衝撞朝臣,當衆打了三十板子氣急攻心,病倒了。
躺在牀上時日無多。
於是謝家花了幾兩銀子,娶了我沖喜。
說是娶,其實就是買。
五兩銀子,就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2-
我見到謝昭時,他正要掙扎着起來。
我連忙過去想要攙扶,卻被他狠狠地甩開,沒想到病弱的身子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差點把我推倒。
他撐着身子,趴在牀邊,因爲劇烈的喘息,讓他蒼白的臉上染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或者說他整個人都不正常。
特別是那雙眼睛,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隔壁爺爺救下的那條已經在陷阱裏掙扎了一夜的狐狸。
明明身上鮮血淋淋,卻還是齜牙咧嘴。
那是野獸最後的悲鳴。
可是那怨恨卻在聽到婆母的聲音後安靜了下來。
「昭兒,以後她就是你的妻子了。」
謝昭緊握着拳頭:「她不是我的妻子,我和她沒有夫妻對拜……」
婆母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淚光,柺杖落在地上咚咚作響:「誰是你的妻?你還在想柳家小姐不成?」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柳家小姐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謝昭還有個青梅竹馬的心上人。
要不是謝家出事,兩人應該要訂婚了吧。
「是誰也不能是她!」
他指着我。
我確實不配他,他是翩翩公子,而我只是一個田野長大的農家女子。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我甚至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身上的裙子還是嬸孃替下來的暗紅色裙子。
洗得已經有些發白。
我皮膚也黑,雙手是常年幹粗活留下的傷疤和繭子。
-3-
謝昭發了一通脾氣,突然就不出聲了。
婆母緊張得夠嗆,摸索着要過來,我扶着她:「夫君沒事,只是累了,您休息吧。」
婆母走了。
房間裏只剩下我和他,謝昭閉着眼,顯然還沒有接受自己娶了一個粗鄙的妻子。
他和我約法三章:「第一,不能叫我夫君;第二,不能和我同牀共枕;第三,等我好了咱們就和離!」
我慢悠悠地收拾着行李,說是行李其實也只有一件換洗的衣服而已。
衣櫃裏放着謝昭僅剩的幾件衣服,我看了看把它們撥到一邊,把自己的衣服放了進去。
謝昭急了:「這是我的衣櫃!」
「什麼你的我的,不分的。」
我又拿出一牀被子,鋪在牀上。
「夫君,你是想睡外面還是裏面?要是裏面,你就往裏靠一靠。」
「你違約了!」
他瞪着眼,眼裏不像是剛纔那般破釜沉舟,而是非要和我計較計較。
我越過他,躺在被窩裏。
雖然謝家敗落,但這牀可比睡稻草舒服多了。
我翻了個身,咕噥一句:「我可沒答應。」
-4-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來了。
謝家沒什麼喫食,我煮了一鍋粥,發現角落的園子里長了兩棵野韭菜,揪下來洗淨,放點鹽和醬油拌一拌,算是佐粥小菜了。
我喝到第三碗時,婆母終於忍不住了。
「昨夜我聽昭兒咳嗽了一宿……」
「被我氣的。」
不光如此,昨夜他似乎是哭了,早上我看到他枕頭是溼的。
不等婆母說話,謝昭大喊大叫起來。
沒想到昨天被我氣得咳了一夜,早上又沒喫早飯,聲音還如此洪亮。
婆母慌了,她眼盲看不到,只能問我:「發生了何事?」
我喝下最後一口粥:「無妨,只是我把他的香囊扔了。」
昨夜我被咳嗽聲吵醒,我看到他拿着那個香囊流淚,應該是柳小姐送給他的吧。
婆母急了,雙手在桌上胡亂摸索:「你怎麼能扔了?那是昭兒的念想啊!是它吊着昭兒的一條命!」ţŭ̀₋
「吊着命的從來不是什麼香囊。」
等我回到房間的時候,謝昭正在慟哭。
「父親冤死,謝家被廢,我整日纏綿病榻,你告訴我,你爲什麼非要和我過不去?」
他哪裏還有翩翩公子的樣子,歇斯底里,只爲發泄內心痛楚,他忍了太久。
我忍住想要過去安慰他的衝動,面無表情說道:「你這樣有什麼用?哭是最沒用的,如果有用,爹爹死的時候我早就哭死過去。」
轉身離開前,我又說:「如果你想拿回香囊,就自己起來拿吧。」
我告訴他,我把香囊掛在了院子裏的大樹上。
婆母眼盲,我又不會幫他,能拿回來的只有他自己。
謝昭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一夜,第二天,他試着下了牀,可卻跌倒在地。
婆母問什麼聲音,我只說是野貓跳下牆來想要偷腥喫。
婆母深以爲然:「那該死的野貓,如今我家落魄了,還來偷東西,下次再來打死它!」
謝昭憋了一股勁,每日都要跌倒七八次,然後自己再爬回牀,身上磕得青青紫紫。
我拿着藥膏給他上藥,他也是咬着牙歪着頭。
「其實……」
我故意起了個話頭,他雖然沒有接話,但是眼神卻轉了過來。
我暗暗笑了笑:「其實你這樣青青紫紫挺好看。」
謝昭終於轉過頭來:「你還是不是人,居然還說好看?」
「就是好看,起碼有了血色,有了血色就比蒼白一片強。你不知道,我們村子裏一到冬天就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經常會凍死餓死人。」
「那死人就和大雪一樣蒼白。青紫,說明還活着,大雪總會消融。」
謝昭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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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他能下牀了。
有時他會站在門口,看着外面。
我已經把院子裏的花圃都改成了菜園,種些產量大的瓜果蔬菜。
雖然做出來的都是家常菜,但每次都會被喫得一乾二淨。
婆母心情也好些了,不哭後,眼睛也漸漸有了光。
我有時也會弄些草藥,幫婆母敷眼。
我弄草藥的時候,謝昭就在一邊看着。
「你被賣了難道不難受嗎?」
我手下的活計沒停,但是心裏卻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好好說句話,還是說的這個。
不中聽。
「不難受啊,因爲我要活着,我娘死得早,爹爹爲了養活我去當兵,好不容易混了個軍職,卻出了事,我只能跟着嬸孃,幹活不說,還要捱打挨餓受凍,被賣了我是高興的。」
謝昭嗤笑一聲,語調多少帶點諷刺:「你活着就是爲了喫飽穿暖嗎?」
我點點頭,看着他:「是,我就是爲了喫飽穿暖,那你呢,你活着是爲了什麼?」
謝昭一愣,嘴裏自言自語重複着:「我活着是爲什麼了?爲了什麼……」
從那天起,謝昭開始東奔西走,他找到那些過去曾經和謝家交好的世家,請求他們爲謝家開口。
可惜,不是閉門謝客,就是顧左右而言他。
這日,謝昭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看來又是沒成。
我卻看到了他手裏拿的荷包。
「不錯,拿到錢了,今日可以改善生活了。」
他瞧着我的笑臉有些愣了,隨即像是反應過來一樣,忍不住又開口嘲諷:「你就認錢!」
話是這麼說,但他還是把荷包扔給了我。
「錢是個好東西,可以給婆母買草藥,也可以買幾隻雞鴨散養,到時候咱們就能喫上雞蛋鴨蛋。」
「它能讓咱們活命,不活着就什麼都沒有用了,你說是不是好東西?」
五兩銀子呢,對謝昭是羞辱,但對這個家來說,是幫助。
當晚,謝昭站在大樹下看了許久。
自從他好了以來,並沒有拿下香囊。
香囊經過一個夏天,已經有些褪色,被秋風一吹,晃晃悠悠,裏面的香氣也弱了。
第二天一早,謝昭就去找了曾經差點成爲他未來岳丈的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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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日頭很大,謝昭站在柳府門口,特意準備了拜帖。
柳府下人知道是他,恭敬地接下帖子。
卻在轉身離開後和同伴交談:「都已經是平頭百姓了,還端着架子。」
那不是架子,而是謝昭的驕傲,那是他十九年來,最引以爲傲的風骨。
芝蘭玉樹,光風霽月。
以前任誰不誇句謝公子風度翩翩,舉止有禮。
但是現在風骨卻成了他的拖累,一個普通百姓,對權貴只能是彎腰諂媚,最不需要的就是氣度。
就像是大樹上的枝條,平時高高在上,睥睨衆生。如今被折斷,要麼就是被人踩踏嘲笑,要麼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成爲大樹。
「瑤娘,怎麼不走了?」
婆母拍着我的手詢問。
我收回目光:「日頭太大,咱們歇一歇吧。」
柳府遲遲沒有動靜,久到謝昭特意穿上的那身月白的華服都被汗水溼透。
那是他剩下的唯一一件體面衣服,就是這件衣服,被柳大人誇讚爲天上謫仙。
他想柳大人見到應該是會念及舊情的。
可連見都沒見。
這是謝昭沒有預料到的。
他瞧着那幾個竊竊私語,偶爾還看着他偷笑的下人:「柳大人爲何還不出來?」
那下人翻了個白眼:「柳大人說,他不認識什麼謝昭,更不知謝府,別什麼癩蛤蟆都往柳府邊上靠。」
他們早就得了回話,但是卻並不告訴謝昭,就等他自討羞辱。
聲音很大,路過的人都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就看到了曾經名噪一時的謝公子站在臺階下,仰頭看着柳府大門,急切地說着什麼。
「不可能,你們一定是沒有給柳大人看拜帖,謝家和柳家交好多年,我爹曾經救過柳大人,又屢次提攜,怎可無關?」
謝昭眼尾泛紅,他在意的不光是那曾經未圓滿的姻緣,更是謝家自認爲和柳家深厚的情誼。
「我是謝昭,謝昭啊,是謝家公子,是京城炙手可熱的謝公子!是前途無量的謝公子!」
歇斯底里,纔是說的真話。
這個身份壓了他太久。
那下人啐了一口:「就是看了拜帖才這樣說,你非要我說得那麼清楚嗎?那就是大人讓你滾!
「什麼恩情提攜?要不是你,柳大人也不會被牽連,丟了晉升!」
可如果沒有謝家,柳大人早就死在逃荒的路上,更別說有現在的榮華。
「瑤娘,我怎麼聽到昭兒的聲音?還有什麼柳大人,是不是他們在爲難昭兒?讓我去,我來說!」
我死死抓着婆母:「如今謝家成了這個樣子,爲難纔是應該。
「有些心必須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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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時,謝昭纔回來。
佳公子落寞狼狽,一路磕磕絆絆,那是被抽去了傲骨,頭重腳輕無所適從的樣子。
婆母聽到動靜,問我怎麼了。
我扶起被謝昭撞倒的物件:「夫君喝醉了酒。」
十九年的繁盛化成今日的苦酒,怎能不醉。
謝昭重新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只不過這次他絕食了。
他失了求生之意,要以死明志。
我並沒有告訴婆母,有謝昭一人就足以讓人費心,不必再多一個。
婆母只當他是心結難解,讓我勸慰,我嘴上答應,每日裝着把飯端到房間裏,其實都是被我喫了,臉都圓潤了不少。
「你出去喫。」
謝昭臉頰凹陷,短短幾個字都停頓了好幾次。
我喫得正歡:「爲什麼?這是我的房間,而且我又沒讓你喫。」
「你!」謝昭一口氣沒上來,憋着咳嗽了很久,終於緩過勁來,他又變成了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你是故意看我熱鬧吧?那日我見你到了,是不是看着曾經高高在上的貴公子被羞辱,覺得很過癮?」
「不過癮,沒有我喫這塊肉過癮。」
我夾起一塊漂亮的五花肉,塞進了嘴裏,滿嘴流油。
「其實,我覺得挺好笑的。」
「什麼好笑?」
謝昭蒙了。
我轉過身子:「死啊。」
「死誰不會Ṱű₎?吊個繩子,割個脖子,跳個河,多簡單!一死了之,輕輕鬆鬆,就是你選的絕食有點折磨人,死了還容易當個餓死鬼,連泔水都喫,不好不好。」
我調笑的語調讓謝昭氣紅了臉,猶如第一次見面。
他咬着牙,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我不想死,我想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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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眼中閃着滔天的恨意,指甲在牀邊留下一道血痕,木頭都被他抓出一道白印。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無能狂怒誰不會。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小女孩,她爹爹被人陷害通敵之罪,奶孃害怕受牽連,把她賣給了人牙子,人牙子打她罵她,想着聽話的就賣給青樓,或者賣給富戶老爺當個小妾。」
謝昭眼神晃了晃:「你……我說那個小女孩,她是怎麼逃出來的?」
「靠自己啊。
「求人不如求己,爹爹可是百夫長,她從小略懂些拳腳。
「在她逃出來那天,人牙子家裏着起了大火。」
謝昭聽入了迷,聽到我不再說下去,問我:「是她放的嗎?」
我收拾好碗筷,走到門口衝他一笑:「你猜。」
趁着秋日日頭還好,我曬了些乾菜,打算留起來冬日再食用。
婆母坐在摸索着幫我,就看到謝昭踉踉蹌蹌地從房間裏出來,扶着牆壁去了廚房,然後就是叮叮噹噹伴隨着咀嚼聲。
婆母皺了皺眉:「什麼聲音,怎麼像是八百年沒有喫過飯的餓死鬼投胎?」
我忍着笑,透過窗戶,看到謝昭正在吸溜吸溜喝着米粥,那模樣確實比餓死鬼強不到哪裏去。
「是那隻狸奴喫飯了。」
前些日子我撿了一隻雪白的狸奴。
圓滾滾的,毛髮很長,據說是西域來的品種,很稀奇。
是城中富家小姐養的,因爲不喜了,就把它扔了。
那狸奴嬌生慣養的,不習慣謝家清苦生活,還想等着梳毛撫摸,等着專門的喫食。
ƭũ̂₎面對剩飯剩菜它根本不看,齜牙咧嘴,露出爪子,以爲這樣就能和以前一樣,得到優待。
我雖能救它,但給不了它過去的富貴生活。
它餓了三天,終於大口吃飯,甚至晚上的時候,它又捉了一隻最肥最大的老鼠。
那尖利的爪子終於不再是虛張聲勢地嚇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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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又翻開了他那些蒙塵的書籍。
束髮那年,詩集會上,以一首「長樂集」名動京城,文人騷客、世家皇族無人不誇讚追捧。
得了個「小詩仙」的美稱。
可惜今年的詩集會上,謝昭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
他被排擠在外,空有一腔ŧù⁹學識,卻因爲沒有名帖而被驅趕。
朝廷重文輕武,但「文路」都被世家把持,哪怕是名動京城的謝昭,曾經的「小詩仙」,因爲沒了家族庇佑,成了「哪裏來的湊熱鬧的白丁」。
而「小詩仙」的名聲早已易主,是個吟了首打油詩的世家子弟。
我先一步回了謝家。
婆母忙問我怎麼樣,謝昭有沒有一鳴驚人,再次獲得矚目。
我氣還沒喘勻,謝昭就回來了。
我和婆母都有些緊張,畢竟是我偷偷跟着他去的。
他走到我面前,欲言又止。
我思索着措辭:「你……」
「這支簪子很好看,我覺得適合你。」
他從懷裏掏出一支梅花簪子,我一愣,這支簪子我認得,當時我看了許久,但摸了摸兜裏的錢,沒捨得買。
「你哪來的錢?」
謝昭得意地一笑,彷彿又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謝家公子。
「我把詩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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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和婆母一副錯愕的表情,他頗有些得意。
「瑤娘,沒想到你也有猜不到的時候啊。」
「上一屆小詩仙用一首打油詩就奪了我的名聲,這次我怎麼能再讓他繼續壓我一頭?我把詩賣了一個世家子弟,他得了頭籌,我得了五十兩!」
婆母已經睡着了,月亮下,我和謝昭坐在院Ţûₜ子裏,矮桌上擺着的是我親手做的月餅。
棗泥是我從院子裏的棗樹上打下來,親手打的。
不甜,但是帶着一股清香。
我拿了一塊在手中,思索半晌:「一條路走不通,還有其他的路。
「總有能走的,就算沒有陽關道,也有獨木橋。獨木橋沒有,那就造船,游泳……總歸是要過河的,誰管我如何過去。」
謝昭望着月亮:「我只是覺得,學識能力不應該靠出身決定。
「我是幸運的,前十九年我有家世爲後盾,所以我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如今看來,那些曾經我唾手可得的東西,是普通人幾輩子都無法企及的。」
謝昭的平靜讓我意外,他轉過身來,認真地看着我。
「瑤娘,你說你會些拳腳,可以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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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學得很快,或者說他學得很認真。
超出了我的預期。
曾經嬌貴的身子,現在可以在初冬的冷風中扎馬步三個時辰。
愛紅的眼眶也沉靜下來,目視前方,神情堅毅。
腰身重新提拔起來,和富貴傲骨無關,那是經歷磨難,迎着風雨長大的青松。
很快我的三腳貓功夫已經教不了他了。
「夫君,今日你怎麼還不……」
扎馬步三個字我沒說出口,因爲房間內熱氣氤氳,謝昭在洗澡!
我強裝鎮定,人就要活一個氣勢,不能亂了陣腳。
「我教了你許久,已經沒什麼可教了,不過你要是指望用這三腳貓的功夫去報仇,那就貽笑大方了。」
謝昭側了側頭,並沒有生氣。
也沒有趕我走,如今我倒是騎虎難下。
雖說我從小田Ṫù₎野長大,但也知道男女有別,更別說和謝昭成親那麼久,我和他還未圓房。
「聽慣了你伶牙俐齒,要是哪日不聽,我還有些不習慣。」
他從水中起身,轉身的同時,我也轉過身去。
只能說,這一局他贏了。
「瑤娘,原來你也不是無所不能啊。」
我強裝鎮定:「夫君說笑了,沒人是無所不能的,是人就會喫癟、喫虧、受委屈,但就看這委屈喫虧之後該如何了。」
身後衣衫響動,謝昭走到我面前,緊了緊護腕。
他現在已經由原來的翩翩公子打扮,變成了一身利索的勁裝。
肩膀也寬闊許多。
「瑤娘,我想去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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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參了軍,因爲重文輕武,無人在意他的出身。
他在軍營裏摔打了一年,也當上了百夫長。
中間他回來過一次,下巴還帶着傷,好在婆母看不太清,他也不說,倒省去了心疼。
那日我們喫了頓飯,婆母就把我和他趕了出來。
「今天是七夕,夫妻倆不去看花燈,在家裏守着我這個老婆子幹什麼?」
路上行人如織,我給他買了一瓶藥膏。
「軍營不似家裏,跌打損傷都是家常便飯,這藥膏你拿着,自己塗一塗。」
他拿着藥膏把玩:「別人的禮物都是花燈,我的禮物是藥膏。」
沒有理會他的指摘,「藥膏可以療傷,禮物卻不能,要不你還我。」
謝昭自然不肯,糾纏間,就看到柳大人帶着家眷也來逛街。
柳大人、夫人、小妾,一大溜,但就是沒看到柳家小姐。
柳大人也認出了謝昭,他冷哼一聲:「癩蛤蟆甩也甩不掉。」
又嫌棄我擋路,讓家丁推了我一下。
謝昭眼疾手快扶住我的腰,可頭上的簪子卻掉了,摔在地上成了兩段。
看着柳大人遠去的背影,我幾乎是和謝昭同時開口。
「我去買個花燈。」
「我去買個糖葫蘆。」
我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撿了一塊不大不小、有棱角的石頭,剛扔完,就看到了謝昭。
他手裏的石頭比我的還要大些,還要尖利些。
「好巧……」
「確實。」
柳大人那邊已經亂了套,他捂着頭,鮮血直流:「誰人偷襲我?給我抓住他!」
混亂中,我小聲地提醒:「再不扔就晚了。」
於是,就聽哎喲一聲,柳大人另外一側的腦袋也被開了瓢。
不等我反應過來,謝昭拉起我的手:「還不跑,等什麼?」
-13-
第二天上朝時,柳大人頭頂纏了厚厚的繃帶,成了大家的笑柄。
但朝臣並沒有笑太久,因爲邊疆戰亂了。
拉糧草的車一輛接一輛,壓壞了ŧū́⁹官道,壓碎了石子。
可即便這樣也遠遠不夠。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硬仗。
無數男兒郎奔赴戰場,也包括謝昭。
他走時並沒有留下任何口信,只有一個荷包,裏面裝着他的軍餉,以及一個銀簪子。
半年後的一天,我正在院子裏抱着狸奴曬太陽。
日子越來越好了,也不用我過分操持,每個月謝昭的軍餉都會託人送來,就連狸奴都能偶爾喫上魚肉了。
婆母被外面響起的鞭炮聲驚擾:「這還沒到年節呢,就放鞭炮?」
我聽了聽:「這是有人得了軍功了。」
爹爹立功當百夫長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陣仗比這小多了。
然後就是砰砰的敲門聲,婆母害怕了,拄着柺杖靠過來。
「別怕,我去看看。」
沒想到門外是來報喜的士兵。
他說謝昭立了大功,現在已經是昭騎大將軍,特來報喜。
婆母高興得不得了,摸出銀子就要給士兵,那是謝府的規矩——給報信的人打賞。
左鄰右舍知道消息,也來祝賀,一整天都是人來人往,婆母笑得合不攏嘴,這讓她想起了謝府最繁盛的那幾年,每日想要結交的權貴不斷。
到了半夜,我剛剛送走隔壁的李嬸子,還沒走到屋門,就聽敲門聲又響起。
我掛上疲憊的笑容,一開門就愣住了。
「謝昭?」
-14-
謝昭回來了,他帶着不世之功回來了。
那是他靠着謀略和驍勇得來的。
敵人被他打退,十年內無法再進犯邊疆,取得的成就比曾經的謝大人還大。
我們搬進了將軍府,也是新的謝府,比曾經的謝府還要繁盛。
謝昭成了朝中炙手可熱的重臣,無數人想要巴結討好他,也有人恨他恨得入骨。
因爲他動了世家的利益。
一個被世家除名,被世家鄙夷的謝昭,現在走着一條被他們唾棄的道路,站在了他們頭頂上。
帶頭嘲諷的就是那個搶了謝昭「小詩仙」的世家子弟。
他辦了一個詩集會,誰的詩贏得第一,就會被印成詩冊,全國發售。
沒有意外,是他得了第一,那首詩是來嘲諷謝昭。
既不押韻也不對仗,更別說文采了,但字字都是嘲諷羞辱謝昭。
甚至還連帶上了謝大人。
但這只是明面上,背地裏世家已經聯合起來。
我去找他時,正好聽到他和下屬在談論此事。
「還不夠,這火還不夠大,你去幫他一把,替他把火燒起來,最好是能帶上上面那位。」
看着謝昭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也許會把我滅口。
可他只是揮揮手,房間裏的人領命而去,跟着一起離開的還有一旁大樹上、房頂上、牆角里的暗衛。
「瑤娘,我現在學得怎麼樣?」
「我不懂朝堂之事,又何來教你?」
話是這麼說,可一路走來謝昭確實讓我出乎意料。
我沒想到撕開他溫潤傲氣的外表,竟然會是個腹黑的裏子。
就像是把傻乎乎的小狗養大,卻發現他是一匹狼。
「對了,婆母讓我來叫你,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咱們說。」
謝昭當了將軍後,請了名醫給婆母醫治,加之心情轉變,沒多久眼睛就復明了。
婆母讓丫鬟倒了兩杯茶,看我們喝下,才終於開口。
「你們成親也三年ṱû₄了,是時候圓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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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茶水差點噴出去。
我錯愕:「婆母……」
她嘆了口氣:「我都知道,你們之前哪裏是什麼夫妻,本來我應該教導你們,可是那時那種狀況,我也有心無力,現在多虧了瑤娘,纔有昭兒的今天,所以你們也該圓房了。」
這事錯過了契機,就不好起頭。
我謝過婆母,先回了房間。
不久我就渾身熱了起來,換衣服時謝昭回來了。
「你先出去等等,我換件寢衣,或者今晚你去其他房間睡吧……」
隱約,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爲我燥熱無比,但手腳卻發軟,衣服的繫帶怎麼都解不開。
「我來吧。」
謝昭低沉的聲音響起。
也不知怎麼的,我就和謝昭滾在了一起。
等我渾身痠疼地醒來,才反應過來,那杯茶有問題。
事已至此,我也沒什麼好端着架子的了,本來兩人就成親了,既然出現了契機,那就欣然接受。
況且謝昭的體力還是不錯的。
可我忽略了食髓知味,從那天起,謝昭就每晚纏着我。
看我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婆母笑得合不攏嘴。
「老身終於快要抱孫子了!」
可惜沒等來抱孫子,卻等來了一紙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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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柳大人去求的,皇帝被謝昭和柳小姐的坎坷情誼感動,於是賜婚兩人,希望兩人終成眷屬。
消息傳到將軍府,婆母急了,要進宮面聖拒絕這門婚事。
謝昭也遲遲沒回來,侍衛說謝昭在皇宮待了許久,然後出來後去了曾經那個破落的院子,在樹上拿下了那隻褪色無香的香囊,接着又去了柳府。
謝昭還未回來,又等來一道聖旨,說是謝昭要將我休棄。
本來在世人眼中,我是配不上他的。
只不過是爲了沖喜的權宜之選。
婆母進了宮,而我寫下了一封和離書,帶着不多的行李回了老家。
我買了一處小小的院子,養了雞鴨鵝,又在院子裏種了棗樹,一條大黃狗趴在樹下,欠欠的狸奴去招惹,然後被黃狗追得滿院子跑。
這是我夢想中的家。
春秋冬來,又是三年過去。
「瑤娘,你說你自己一人也不容易……鎮上趙府的公子看上了你,你願不願意去見一面?」
隔壁的劉嬸試探地問我,前些日子我去鎮上賣雞蛋,似乎是遇到過那樣一個公子。
他有着讀書人的傲氣,明明想看我,卻還是仰着頭從一旁走過。
讓我想起了某個人。
我來了興趣:「好啊,那就去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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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親的地點是在鎮上最好的酒樓,我到時,趙公子也已經來了。
「瑤娘你來……」
話音被他硬生生地止住:「這是你……」
我摟着懷裏的孩子:「這是我的兒子,叫念郎。」
趙公子笑容僵硬,但很快就放鬆下來。
「我只聽說你夫君病亡,也應該想到你會有孩子,不過你放心,我會把孩子當成自己的,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
我本想和他說清楚,但是餘光卻看到樓下人頭攢動。
趙公子解釋道:「聽說是京城來了一個大官,所以他們都去迎接了。」
「趙公子爲何不去?」
「我?我可是讀書人,又怎麼能向權貴低頭!」
傲嬌的樣子還有幾分眼熟。
喫了飯,我主動付了銀子,趙公子非要帶我和念郎去逛街,說是有來有往, 不然他會不好意思讓一個女子請他喫飯。
念郎也鬧着要去,反正一會也沒事,那就去吧。
小孩子看什麼都新鮮,非要鬧着買個面具。
攤販衝着念郎:「喜歡就讓你爹爹給你買一個吧。」
我剛要解釋,一抬頭,就看到有人騎着高頭大馬站在我面前。
「你居然敢讓我兒子叫別人爹?」
-18-
京城來的大官是謝昭。
如日中天的謝大人,現在看着我懷裏的奶娃娃眼眶發紅。
「謝大人,真是巧啊,不過你誤會了,趙公子只是我的朋友, 並不是我給念郎找的新爹。」
我在酒樓時就已經和趙公子說清楚, 有事情還是面對面地說比較好。
我也沒有否認孩子,看着謝昭來的方向, 正是村子的方向。
剛纔我在酒樓看到他出了城, 算一算, 正好夠他到村子裏找我, 發現我沒在,然後又趕回來的時間。
他自然也知道, 我回老家的時候就懷了孕。
「瑤娘,你爲什麼要走?」
謝昭利索地從馬上跳下來,想靠近我,可又不敢。
我沒答他:「這三年我都聽說了,謝大人力主改革,廢了世家, 改用科考, 不管是書生還是武夫,都能靠着自己的才能實力出人頭地。
「而且還幫着謝大人平了反。」
更重要的是, 謝昭在皇帝病重期間,擁護新皇立位, 現在是名副其實的權臣。
「既然你都聽說了, 也應該聽到過,三年前我把香囊還給柳小姐, 在大雪中跪了一日, 求先皇收回成命。」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柳家是謝昭改革的第一刀。
更知道謝昭找了他的夫人三年。
他找了當初沖喜的中人, 卻也只知道我是從小山村被嬸孃賣出來的。
至於哪裏, 中人並不知道。
後來他還是查閱了爹爹的卷宗,知道我的老家。
「瑤娘, 我對柳小姐早無感情。
「瑤娘,我心悅誠服, 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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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謝昭回了京城。
好日子誰不想過,更何況是權臣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
路上我想起爹爹曾經和我說過的話:「御人和禦敵雖有不同, 但最後都是要釜底抽薪, 讓他心悅誠服, 這樣才能讓他有所顧忌。」
沒有什麼比失而復得更讓人珍重。
更堵住了京城那些悠悠衆口,如今無人敢說我配不上謝昭,也無人敢再賜婚謝昭。
我深知人性險惡, 只有釜底抽薪,才能永絕後患。
衝冠一怒爲紅顏。
而我利用的是謝昭對我的感情,我賭對了。
因爲賭注是我的一顆真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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