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北之北

我在黑市相中了一條人魚。
它身軀殘破,形如枯葉,正在賣自己。
黑市來來往往的人衆多,無一人爲這位形象不堪的人魚駐足。
我走到它攤位面前:「買你需要多少錢?」
人魚垂下眼簾:
「不要錢。
「需要很多很多愛。」

-1-
我不是第一次來黑市,也不是第一次看到那條人魚。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頭埋得很低。
從我踏入這裏開始,它便會抬起頭,目光一直追隨着我。
老實說,我並不覺得我有很多魅力,能讓它再三注意到我。
我看起來也並非什麼心軟之人。
如此多次,我終於走到它面前。
沒想到它立刻低下頭,攥緊手掌,十分緊張。
以前遠遠看,它平庸,不起眼,連身上都是灰撲撲的。
現在離近了,卻發現灰塵之下,皮膚白皙透明。
似海水粼粼的鱗片,也在叫囂着衝破掩蓋的平庸。
只是右耳的耳鰭破碎,不太美觀。
這是一條 s 級別的人魚,可惜是瑕疵品。
瑕疵品,一文不值。
不過我剛好搬了家,旁邊就是一大片海。
我不介意飼養一條人魚,來度過自己漫長而無聊的時光。
心中考量了它的價值,我開口詢問。
「多少錢?」
人魚抬起臉,我這才注意到,它有一雙極美的湛藍色眼睛。
不等它開口,我習慣地根據事實壓價。
「耳鰭破碎,瑕疵品。
「身上有傷痕,做觀賞品不夠格。」
「最主要的是,」我拎起它一縷銀髮,平靜下結論。「你年齡已經很大了。」
人魚臉紅到了耳根,頗有些無地自容。
它手攥得更緊,說話也有些磕磕巴巴。
「不……不要錢。」
我放下它的長髮,它鼓足勇氣盯着我。
「要很多很多愛。」

-2-
我把它帶回了家。
這片大陸四邊全是海,我住在終北之北。
這裏鮮少有人來,這片海域卻很熱鬧。
尤其夜間,每每我煉製魔法石到深夜,就能看到大落地窗外,海中生物好奇的眼睛。
它們對幽幽發光的魔法石很感興趣。
我於是在窗前掛了許多形態各異的魔法石。
被晚風吹動時,那些海洋生物就會興奮地打鬧嬉戲。
更有甚者,會推一些貝殼珊瑚之類的到屋檐下,送給我。
明明是一些被稱爲物品的東西,卻單純善良得不像話。
我帶着人魚回家,它一直安靜乖巧。
直到我將它直接扔到海里。
它從海里探出頭,神情不解。
人們捕殺人魚,品相好的賣給魔法師當擺設,品相不好的拆掉身上有用的東西,用來煉製魔法石或藥水。
放生這條路行不通,因爲總有一天會被再次捕捉。
這片大陸的人類對於捕殺人魚已經到了一種癡迷的地步。
我淡淡道:「去玩吧,這片海就是你的後花園。」
沒人會來這裏,也沒人能來這裏。
因爲這片大陸,沒有人比我更強。
這片區域屬於我。

-3-
人魚對於重回海里這件事很快樂。
不過它總是不敢遊太遠,一直在我目光所及處。
偶爾我煉藥累了活動活動肩膀,就能看到它在默默看我。
不下雨的時候我總是開着窗戶,穿堂風很舒服。
海浪的聲音似乎能讓人上癮。
有時候海浪太大,還會有一兩隻螃蟹或者貝殼被甩進來。
這些小東西也不害怕,活像進了自己後花園,好奇地打量着房間的每一個擺設。
我蹲下,小螃蟹張牙舞爪,對着我比畫鉗子。
我用手指碰了碰它的鉗子。
它似乎呆了呆,沒想到我真會碰。
它沒夾。
我笑了,將它扔回海里去。
人魚的歸宿是大海,但是我豢養的這條人魚,沒有安全感。
它平時和魚蝦龜龜玩,卻在我忙完之後,會游到屋檐下,眼巴巴看着我。
我坐在窗邊,挑了挑眉。
「想在屋裏睡?」
人魚臉紅,點點頭。
我把它拉上來。
它也很喜歡我的魔法石,趴在窗邊一直抬頭看。
眼睛亮晶晶的。
我打了個哈欠,回屋睡覺。
它們一定不知道,這些亮晶晶的東西是整片大陸最珍貴的東西。
尤其是我煉製的。
有價無市,世間難求。

-4-
逐漸地,人魚沒有以前那麼拘束了。
不在我目光及處徘徊,有時候忙半天都看不到它。
我擔心它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屋檐下掛了一串風鈴。
是用死掉的貝類做的,上面灑了魔法藥水。
海風一吹,就能發出清脆的聲響。
人魚耳力極佳,它聽到就會循着聲音回家了。
果然,還沒到我們休息的時間,它聽到風鈴聲就開始往回遊。
我熬了很久的魔法藥劑今天終於完工,讓人魚上了岸,就開始給它的耳鰭和傷口塗藥。
平時我不愛開燈,藉助魔法石的光就足夠。
但塗藥是個精細活,所以我開了暖燈。
這藥威力很大,可畢竟讓破敗的東西再生,也是有些麻煩。
我細細塗着藥,長新肉是會有些癢,但是它這樣子,倒不像癢的。
臉紅,耳紅,甚至身上都發粉。
尾巴也在細微地顫抖。
我問:「那些都是你的朋友嗎?」
它對我突然的開口反應很大,但是回過神來,看到窗外海域幾個探頭探腦的海洋生物。
瞬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是。」
我甚至還看到一隻海龜趴在窗邊,努力伸長脖子看。
這幅場景實在太好笑,這羣朋友還挺講義氣,彷彿生怕我害它。
我這麼想着,也就說了。
「它們在擔心我害你?」
「不,不是。」
人魚立刻回覆,生怕我誤會。
繼而小聲道:
「它們都在羨慕我呢。
「羨慕我可以靠近你。」
有些出乎意料。
畢竟人類主宰的世界,這羣海洋生物又那麼弱小,在察覺到人類對它們不善後,大抵應該敬而遠之。
換藥的工夫,我隨口說:「提醒你的朋友對人類別太相信。」
這片海域雖然沒有人來,但不保證它們不會遊ŧúₖ到遠方去。
人魚的聲音越來越小,感覺接下來都要把自己埋進土裏去了。
「它們覺得你和其他人類不一樣。」

-5-
一個小雨天,有隻烏鴉敲響了我的房門。
它看起來不太聰明,撲棱着翅膀,結結巴巴告訴我第七屆魔法師大會即將開啓。
我不介意這裏闖入小動物,但是如果是帶來什麼通知,我不喜歡。
我問它:「我有沒有說過,我不再出世?」
小烏鴉點點頭。
我抱起雙臂:「我有沒有說過,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擾我?」
小烏鴉摸了摸腦袋,點頭。
我好笑問它:「那你明知故犯?」
這片大陸誰不知道,我的脾氣臭得可怕。
這信使要麼初出茅廬,要麼不信邪。
誰知這烏鴉不住搖頭,嘰裏呱啦說了一堆。
意思就是,沒烏鴉接這個任務,它搶不到其他的,所以硬着頭皮來了。
我嗤笑一聲。
「去回覆吧,我不會再參加這種活動。」
參加,獲得第一名,身價暴漲,然後——
榮譽與金錢,與權力。
如此種種,週而復始。
人們擅長於造一位比肩神明之人,又令新人擊敗他,創造新的神明。
我深諳這個道理。
這麼多年來,無數人爲了擊敗我,使盡渾身解數。
數之不盡的金錢,無人比肩的權力,甚至是早已絕跡的大魔法。
可是在我早已一騎絕塵的能力下,我又怎麼在乎這些呢?
權力,金錢。
與其說賦予我,不如說裹挾我。
至於榮譽。
我望着窗臺上的一粒種子。
這是烏鴉無意之間留下的。
不知是蹭到了什麼花花草草,並將這粒種子帶到了我身邊。
我一邊將種子埋下,一邊想。
榮譽,這是我畢生所求。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告訴自己,要做這片大陸最強大的魔法師。
是一騎絕塵,是望塵莫及。
是名副其實、屹立不倒的最強大的魔法師。
並且爲了這個理想,我一直在努力。
可是真正達到了,我卻不明白了。
是,人們歡呼聲中我不明白,人們吹捧聲中我不明白。
人們敬佩的目光中,只有我一臉茫然。
至高無上的榮譽,我得到了。
可是接下來呢?
我得到了這一刻,也僅僅只是這一刻。
執着一生的理想,當場死在這千萬人的歡呼聲中。
那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缺失了什麼。
我開始尋覓,行屍走肉般走遍整片大陸。
最後來到這裏。
整片大陸的盡頭。
我沒找到什麼答案。
雨下得大了一些。
這天,我種下了一棵樹。
沒有刻意澆水,沒有對它寄予關心。
甚至連它的存在都忘記了。
可是它自顧自地冒出新芽,緩慢成長,旁若無人。
在我注意到它的時候,它已經長到半人高了。
世間還真是奇怪。
無論有沒有對它賦予生存的條件和照料。
它都能一往無前地,僅僅爲了自己——
迅速成長起來。

-6-
人魚和我親近了不少。
它不再因爲我的接觸面紅耳赤,而是乖乖地、安靜地接受我的觸碰。
我經常漫無目的地、認真而專注地撫摸它。
那是Ťùₙ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溫度略低,皮膚輕柔而滑膩。
鱗片也不會扎手,反而有些發軟。
我想,它的年齡真的很大了。
人魚的壽命很長,平均在二百年到三百年之間。
我的人魚,年齡已經超過了二百歲。
它很聰明,能在這個危險重重的世界保全自己那麼久。
或許經歷過一次被捕逃走。
畢竟身上的傷痕來自火魔法。
它很喜歡盯着我看。
如果在海里被發現,它便會將腦袋縮回海里,一溜煙兒跑個沒影。
倘若是像現在這樣,在我懷裏偷看被抓——
那它反而無所畏懼起來。
歪着腦袋看我,愉快地拍拍魚尾。
和其他親人的小動物沒什麼區別。
我問它:「你感到雀躍?」
人魚拍尾巴的動作慢了半拍,點點頭。
按說,人魚算是冷血動物,只有生物本能。
這也是爲什麼ṱů₇沒有人飼養人魚的原因。
因爲不會養熟,攻擊性還很大。
至於我這條——
又跟人親近,又沒有攻擊性。
確實罕見。
我莫名想起,黑市來來往往那麼多人。
它爲何總是盯着我不放。
「你們能感知到人類的強大指數,或者說是危險係數嗎?」
倘若是這樣,良禽擇木而棲倒也算一個解釋。
不過再怎麼說,一個殘缺的、不能做擺設的瑕疵品,下場都會是剝皮抽筋,做成藥劑。
所以無論挑選的買家是否強大,都改變不了什麼結局。
出人意料的,它的答案是:「不能。」
我不解:「那爲什麼?」
難道就是單純地看我有眼緣?
人魚躺在我腿上,側過身去。
好像在思考。
沒有立刻給我答覆。
這問題它或許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也沒有深問的興趣。
只是拍拍它讓它去玩,我要忙了。
人魚彷彿怕我氣了,神色懊惱起來,脫口而出心裏話。
「就是,就是希望買家是您。」
我不喜歡這個答案。
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覺得不滿意。
我沒有給它任何回應,專注做起魔法石來。
半晌後,是一聲輕柔的人魚入海聲。

-7-
我餵了一些增加壽命的藥水給人魚。
大概習慣了身邊有這麼一條人魚,所以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它老死了,我該多孤獨。
一個人待在世界的角落,相伴的只有永遠都練不完的魔法石和藥水。
樓上用來儲存的房間已經滿得幾乎溢出。
它們多到,我幾乎忘了煉製這些東西是一種很精細並且麻煩的事情。
但我不能停下來。
只有一直去做這些東西,才能真真切切感覺自己還活着。
儘管那些對我來說根本沒有用。
人魚的朋友越來越多,甚至有幾條遠道而來的人魚。
起初那幾條人魚怯怯地,把腦袋埋在水裏偷偷看我。
後來發現我並不會害它們,只專注煉藥水後,就開始大膽起來。
s 級的人魚長得很像,有時候我煉藥久了,一往窗外看,好幾個探頭探腦的腦袋。
我都有些恍惚。
這些人魚對於風鈴的聲音也敏銳。
每每夜半風起,無論它們身在何處,距離這裏多遠,都會循聲而來。
於是在我煉藥結束後,就能看到幾條流光溢彩的人魚,望着我屋檐下的風鈴發呆。
而我飼養的人魚,則會在羨慕的目光中,來到我身邊。
我問它:「今天玩得開心嗎?」
它緩慢而柔和地蹭我掌心,意思不言而喻。
破掉的耳鰭逐漸在修復,它待我溫順而信任。
這種感覺很奇妙。
就像是有了一位靈魂相通的朋友。
畢竟,我搬來的那天就已經做好了孤獨一生的準備。
原本我以爲我是享受孤獨的。
直到某天煉藥到深夜,周圍空無一人。
萬籟俱寂,天地寂靜。
我偶爾覺得,我身邊也是需要一些東西。
比如一隻寵物,比如一個小小的、具有生命的東西。
然後某一天,大雨傾盆,一條弱小的、極具生命力的魚跳到了屋裏。
我將它撿了起來。
而它呢,不甘又憤怒地瞪着我。
我問它:「你想要什麼?」
這條魚:
「該死的海浪,竟然將我置於死地。誠然我不該——
「等等,你問我要什麼?那當然是重回海里,那纔是我的歸宿。
「好吧,只要你放我自由,什麼都好說。」
我笑了,一條魚,倒是很有脾氣。
我沒有爲難它,將它放回大海。
隔天一大早,我發現門口多了幾個漂亮的大扇貝。
它們靠着海浪苟延殘喘,被我捧到掌心後,一張一合,彷彿在憤怒地控訴什麼。
我注意到不遠處的海中有一條銀白色,正在暗中窺探。
這是我來這裏,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來自一條很有脾氣的小魚。
只是這樣的厚禮,我怕喫了做噩夢。
所以養在了魚缸裏。
至今那幾只扇貝都會在我睡着後說那條魚的壞話。
可惜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條魚。
魚的壽命是很短的。
我想,它或許不小心遊到遠方去了。
或許是忘記了回家的路,或許只是在隨着海浪不停往前遊。
畢竟海洋一望無際,哪裏都是它的歸宿。
請隨心去,祝它,前路寬闊坦蕩,永遠不會遇到麻煩。

-8-
棲息在這裏的人魚越來越多。
聽說有些是從南海來的。
我甚至還掰手指頭數了數。
從極南之南,到終北之北。
這段距離就算不細想,也顯而易見多麼遙遠。
但是爲了生存,它們來到了這裏。
一路上,萬般小心,死傷無數。
可是爲了不滅亡,它們只能把虛無縹緲的北海傳說當成真。
然後一往無前,經歷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這裏。
它們來時,我在樹下小睡。
多年不做夢,忽然做了個噩夢。
夢到四面埋伏,危機重重,暗中有無數雙眼睛盯着我。
驀地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才發現夢不是假的。
真的有好多雙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敢上前。
其中幾隻人魚還頭頂着一團海藻,像是在隱匿自己。
我和這羣人魚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都不知道對方有什麼目的。
直到我的人魚發ţűₜ現了這個場面,游過去跟它們溝通起來。
我搖了搖蒲扇,表面淡定,背後卻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來就來,別嚇唬人啊!
我這一大把年紀了,又常年心靜如水。
冷不丁來這麼一出,真能要命的!
不知道解釋了什麼,總之那些遠道而來的人魚不怕我了。
還爲了表達歉意,將一對人魚的耳鰭送給了我。
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這東西在市面上大多用來做裝飾品,很多王室貴族家的小姐喜歡把它別在耳後。
看起來新奇又好看。
送我的這對,市面難求。
很珍貴。
但我沒什麼興趣,所以沒接。
或許是人魚的傳家寶,我沒有奪人所好的習慣。
可是這羣人魚密謀到深夜,第二天我的屋檐下又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長相極爲奇特的珊瑚,可以做傳說級別的武器。
還有發光的貝殼,非常漂亮。
似乎都是南海的特產。
裏面甚至還有一條風乾了不知道幾百年的帶魚。
據說是南海人魚的老祖宗。
我拿起那條几米長的老帶魚,臉色複雜。
我知道你們很好心,也很想送我東西報答。
但是,再珍貴新奇的東西之於我,其實等於無物。
我根本不需要。
最終我讓我的人魚去解釋了一番,它們終於放下心了。

-9-
這裏的人魚越來越多,我又有點臉盲。
很多時候會認錯。
每次我煉藥久了,坐在窗邊吹風。
有人魚會浮上來看我。
我就會恍惚覺得那是我的人魚。
而這條人魚呢,也乖乖過來蹭我手心。
我倒是沒覺得什麼,但是我的人魚就有些不開心。
說來也奇怪,我竟然能感覺到它的情緒。
愉快,傷心,甚至是喫醋。
陌生人魚遊走後,我才注意到它不知道在一邊看了多久。
月光下,它半張臉埋在漆黑的海中。
眼神頗有些……委屈。
它游到我面前,小聲懇求。
「賦予我一個名字吧。」
這樣一喊,它就會來了。
並且,名字這個東西——
會彰顯一種所有權。
才能顯現出它完全屬於我。
夜色靜謐,潮汐漲落。
我靜靜撫摸它的臉。
「不。」
我拒絕了它。
起一個名字很簡單,可是向來,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的羈絆,就來源於這裏。
名字是最深的羈絆。
我連我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也不願意和這世上的什麼東西再有牽絆。
這東西會喪失掉自由。
我說的,並非我的自由。
它並沒有因爲我的拒絕而感到不滿。
而是乖巧蹭了蹭我的掌心,像是覺得這樣還不夠。
於是捧起我的手,手心手背都一一沾上它的氣息。
繼而,說:「可以叫我小白。」
我有些錯愕,它認真地,無比虔誠地望着我。
「我很多年前,有這個名字。」

-10-
我是一個大魔法師,可以說未來百年,都不會有比我更強大的人。我煉製的魔法石千金難買,流出一塊去就能讓人們爭得頭破血流。
但現在——
每條人魚脖頸上都掛了一顆亮晶晶的魔法石。
有的是貝殼形狀,有的是星星,還有的,是花朵。
它們樂不可支,瘋狂炫耀自己的新項鍊。
烏龜會將它們頂在腦袋上,小魚會藏好裝飾自己的巢穴。
樓上的房間空了,我的心卻豁然開朗。
二樓光照好,更適合午睡。
我可以偷個懶,不再去做那些該死的石頭。
我喪失的情緒,彷彿能在這片歡海中得到感染。
有什麼東西爬到了我手上。
我半夢半醒之間,發現是一隻小烏龜。
它伸長脖子,奮力想爬到我手背上。
我笑問它:「我手上會溫暖嗎?」
小烏龜如願爬上來:「你要午睡了嗎?」
桌子旁邊有一個透明的魚缸,裏面是幾條殘缺難以獨自生存的魚。
它們遊啊遊,在陽光下,絢爛多彩。
不在大海中,在光亮中似乎也是一種自由。
慢慢地,它們越來越模糊。
我說:「是呀,我要睡覺了。」
小烏龜嘟囔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想必是在埋怨我的無趣。
它爬到這裏,的確艱難。
可是我困了。
不受控制地,想睡一覺。

-11-
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浪聲中,依稀有人叫我。
「阿尋,還在海邊做什麼?還不趕緊來喫飯!」
那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宛如,在天際。
我驟然一驚,爬起來,急忙應道。
「知道啦!」
住在海邊的人,頓頓少不了海鮮。
我看着桌上的魚,很不滿意。
我向來對這種刺多喫起來麻煩的食物不感興趣。
所以撇了撇嘴,放下筷子。
「我不喫了。」
緊接着就是罵罵咧咧的聲音。
「不喫飯怎麼長高?你這孩子挑什麼?」
「阿尋,你要去哪兒啊?多少喫點!」
都被我遠遠甩在身後。
跑到方纔睡覺的地方,又躺了下去。
傍晚的海很美,落日把光灑在海平面上。
然後海浪推着光,一層一層迭起。
天地空曠,耳邊只有窸窣的海浪聲。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有一種,天地之間只剩我一個人的感覺。
不過也有意外。
比如會有不長眼的螃蟹,覺得我擋了它們回家的路,過來夾我一下。
其實不疼,它有所收斂。
我爬起來,手指點了點它的兩眼之間。
「回家啊?」
小螃蟹根本不想理我,可能它也急着回家喫飯。
再晚就要漲潮了。
我並沒有因爲一次碰壁而氣餒,捉住一隻被拍在沙灘上的魚。
它倒沒什麼攻擊性,而且眼神很智慧。
看起來能和我做朋友。
我於是拍了拍它的Ṭũ̂ₛ腦袋:「小魚小魚,你在想什麼?」
小魚擺了擺魚尾,掙扎的力度很小。
魚是這樣,離了海水就沒了生氣,可能再晚一點就要一命嗚呼了。
我琢磨了琢磨,這個特性不適合做我的朋友。
可惜了,毫不留情將它放回海里。
繼而又躺下。
十幾歲正是愛幻想的年紀。
我也有幻想。
海邊很美,我想一輩子待在這裏。
可是要是真的那樣,又太無聊了。
繼承父親母親的衣鉢,去捕魚,賣魚。
一輩子都洗不去魚腥味。
當然,魚魚們是很好的。
可是附近的人,上了年紀都會有一種怪病。
發作時疼痛難忍,難以排解。
或在腿上、手指上、腳上。
嚴重的還會鼓起來,摸起來發硬。
而人們呢,又窮,買不起那些昂貴的藥劑。
這片大陸上,最厲害的就是那些魔法師。
他們可以做出任何治療疾病的藥劑,還能煉製魔法石。
簡直無所不能。
可是會魔法的畢竟是少數,所以資源十分稀缺,都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我翻了個身,掰手指算了算還需要攢多久才能買一瓶藥劑。
還很久遠,按照這個速度,大概要兩年。
攢兩年的錢,才能換一瓶短暫止痛的藥水。
這實在讓我有些氣餒。
我開始幻想最好能有一個魔法師經過,不小心掉在這裏一瓶藥劑。
或者某一天,爹孃的怪病不治痊癒。
再或者,萬一哪天我能成爲一個魔法師——
這簡直想都不敢想。
我哀號一聲,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雖然景色也好看,但是畢竟有些危險。
所以小孩們被嚴令禁止晚上待在海邊。
以前母親會早早喊我回去,今夜卻沒有。
他們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我不喜歡酒的氣味,何況我現在很苦惱,所以沒打算回去。
據說,夜裏的海經常能遇到稀奇的事。
有人某次喝多了,深夜在海邊醒來,見到了一個美麗至極的女子坐在礁石上,背對着他。
並用天籟一般的聲音告訴他。
「回家去吧,要漲潮了。」
那聲音,簡直比唱歌還好聽。
那人至今都難以忘懷,每次喝酒聊天都要說上那麼一說。
我也想遇到這樣稀奇的事。
可是真正遇到了,我又覺得,好像也就那麼回事。

-12-
我看到了一雙湛藍色的眼睛。
它正躲在大礁石後,好奇地看着我。
我意識到這個東西時,被嚇了一跳。
它很漂亮,跟人沒什麼區別,被礁石半遮半掩,堪堪露出銀光傾瀉的長髮。
我屏住呼吸瞪着它。
它則是一臉慌亂,一動不敢動。
片刻後,還是我意識到ŧūₚ它不會傷害我,率先開口。
「你——」
是什麼東西?
沒等我說完,它咻地躥進海里。
我只恍惚間看到了它的魚尾。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它。
後來我才知道,它是生活在深海的人魚。
人們對捕捉人魚的技術不太成熟,它們目前是市面上最昂貴的東西。
有了這次經歷,我更愛待在海邊了。
但是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見它。
直到有一夜下雨,我跟家裏鬧了彆扭,所以也沒回家。
晚上,大海,暴雨。
這幾個因素摻和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很恐怖的場景。
向來風平浪靜的海波濤洶湧,暴雨傾盆,像是助攻。
連同漆黑無盡頭的夜,足以有吞噬一切的能力。
我咬着牙,心裏卻埋怨怎麼還不來找我。
就是不肯低頭回去。
在這時,我又看到了那條人魚。
它游過來,在驚瀾中小心翼翼望着我。
不見到它,都不知道世上會有這麼漂亮的生物。
本來滿腹的怒氣不知怎麼,化成了尷尬:「呃。」
人魚歪了歪腦袋,等我的下文。
我硬着頭皮跟它交流:「我叫阿尋,你呢?你有名字嗎?」
人魚晃了晃腦袋。
「我沒有名字呢。」
它說完,就把半張臉埋進海水中。
繼而,乖巧詢問:「你是來找我的嗎?」
瞧它這樣,莫名可愛。
我蹲下,平視着跟他交流。
「是啊,我都沒有什麼朋友。」
我只擁有一片不屬於我的海。
像是察覺到了我的傷心,它游過來,費盡心思想一些安慰的話。
不過即使它半天沒想出來,也足夠了。
海浪聲,雷聲,大雨聲中。
我問它:「要不要我們做朋友呢?」
這句話說完,我心跳得厲害。
它單純懵懂,彎起眼睛點了點頭,還歡快地遊了一圈。
我心裏卻冷靜得可怕。
我在想。
如果能把它騙到岸上,能賣多少錢。
它的價值足夠治好我家人的病。
還能,保證我們以後不必再辛勤勞作,衣食無憂一輩子。
我站在海邊,輕聲道。
「你的頭髮是銀白色的,我可以叫你小白嗎?」
它怔住,更歡快了,魚尾不停拍打水面。
表達對這個名字的喜歡。

-13-
我有了一個人魚朋友,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
它卻完全信任我。
每天半夜我都會偷偷溜出來,找它玩。
在此期間,我有無數次可以把它騙到岸上。
這夜,我坐在沙灘上,它趴在礁石上。
海風徐徐,舒爽不已。
我問它:「你就住在這片海域嗎?」
它看起來年紀不大,不然也不至於這麼不設防。
人魚望向遠處。
「我在那邊。
「底下有一棵藍色的大珊瑚,我就住在那裏。」
我眼皮動了動,低下頭。
人魚憧憬道:「如果你能去看看就好了,那株珊瑚很漂亮,是我找遍了整個海洋找到的。最漂亮的珊瑚。」
我訕訕一笑:「一定會有機會的。」
「對了,」我裝作不經意,「你的同類很多嗎?你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小人魚擺了擺魚尾,自豪道:「我有很多很多朋友,但是附近的人魚,只有我一個。」
說着,想起什麼傷心事,失落地低下了頭。
「我是逃到這裏來的。」
逃,它經歷了什麼不言而喻。
可是它渾身都光滑無比,漂漂亮亮的。
當年它的親人一定拼盡全力保護它逃出來。
我心裏莫名煩躁得很。
父親的發病越來越頻繁, 甚至都不能下牀走路。
我無比迫切地,想要救他。
那麼這條對我百分百信任的人魚, 是當下唯一的辦法。
我清楚地知道, 它沒做錯什麼。
我更明白, 倘若騙了它,害死它, 我的終生會活在愧疚中。
這夜寂靜無比, 偶有蟲鳴。
我抬頭看起了天。
「小人魚, 你見過天上飛的鳥兒嗎?」
心裏卻嘲諷自己明知故問。
它怎麼會見過呢?
它的一生, 都在被捕殺、追逐,逃跑。
小人魚學着我的姿勢, 也看起了天。
滿天繁星,明月高懸。
它問:「它們自由嗎?」
在天上飛, 想必不會有什麼天敵。
乘風來, 隨風去。
那彷彿纔是真正的自由。
我側目注視着它的憧憬。
「你在海里尚且不自由,它們又怎麼會自由呢?」
「不過, 」我輕笑一聲。「我看天看海, 都覺得自由。」
因爲我的靈魂自由。

-14-
我十六歲這年, 親手安葬了我的家人。
那些折磨了他們一生的痛苦, 終於消失了。
在我開始爲我的未來做打算時, 一夥不速之客來到這裏。
他們穿得奇怪,都聽一個人的吩咐。
從隻言片語中我意識到,他們都是魔法師。
爲首的人拿着一個發光的石頭,指向海邊。
「人魚就在這片海域。」
我腦袋嗡的一聲。
此時是正午, 捕殺人魚的最好時間。
人魚白天睡覺,正午是它們睡眠最深的時候。
我知道這些魔法師高傲,尋常人不配跟他們交流。
可還是鼓起勇氣上前:「你們在找人魚嗎?」
沒人理我,爲首的皺眉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什麼骯髒的東西。
我站在這裏半天不走, 還有人捏住了鼻子。
是的, 我只是一個漁民。
淡淡自哂了一下,我猛地奪過領隊手ŧūₖ裏的魔法石,扔進大海里。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處置我,我也隨之扎進海里。
從前總喜歡光着腳在淺水區域玩,現在投身大海Ţú⁽, 還真是完全不一樣。
我精通水性,但我沒想過要游到哪裏去。
只知道應該去找一棵很漂亮的大珊瑚。
可是深海之中, 找到幾乎不可能。
我被大海抱進了懷裏, 冰冷刺骨。
就在我即將失去力氣,沉入海底時。
有人真正抱住了我。
不知道遊了多久,總之, 我身上發生了奇怪的反應。
感覺自己在海里很輕盈, 並且身體中生了一種奇妙的力量。
那是魔法。
我覺醒了魔法。
再次見到陽光, 已經不知道身在何處。
這裏荒無人煙,很安全。
對於劫後餘生,我並沒有想象中的快樂。
此時此刻, 我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成爲一個大魔法師。
與此同時,我感覺到自己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成了累贅。
它們幾乎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我迫不及待要擺脫它們。
於是我看向小白,它受了傷。
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經歷過打鬥。
我心裏靜得可怕。
我說:「我送你一樣東西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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