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七次。
每次都死在老公提出離婚的那一天。
他不愛我,七年婚姻,在回國的白月光面前不堪一擊。
系統告訴我,想活下去,就得贏過白月光。
流產、替身、陷害……我的手段越來越狠毒。
可是,當這條路終於接近終點,我的婚姻挽回成功率達到 99.99% 時——
我主動遞上了離婚協議。 
-1-
第七次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時,我的指尖突然泛起針扎似的麻。
顧璟深望向窗外,語氣淡漠地催促:「姜晚在等。」甚至吝嗇於再看我一眼。
他不知道,我拖延的每秒鐘都是向死神賒賬。
我低低咳了一聲,因流產而極度虛弱,語調放得很輕:「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我說過,我接受你在外面有另一個家,或者,姜晚來做事實上的正牌夫人,我可以出國、去任何地方。只是不要和我離婚。」
我抬頭看他,眼眶發熱,嘴脣微微顫抖,「我愛你,璟深。」
這句話我以無數種語調說過無數遍,沒有一次能打動一個不愛我的男人。
顧璟深斂眸下視,眼底僅有些許憐憫,「沈昭意,不要再糾纏了。」
【婚姻挽回成功率:1.29%】
系統字樣再次浮現於眼前。
心口毫無預兆地爆開一陣銳痛,我揪緊了牀單,慘白着臉,語無倫次地哀求,「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懷她到五個月,我們的孩子已經成型了,顧琮文把我推下去——」
一天以前,她明明還好好地待在我的肚子裏,我最乖的女兒,從不會折騰媽媽,我未出世的唯一的親人……
「——你準備編到什麼時候?琮文說,是你自己摔下去。」而我的丈夫冷眼旁觀。
他看不到我的痛苦。
現在我的腹中只留下一個永恆的空洞。
【0.72%】
「我給你的贍養費,足夠保證你後半生衣食無憂。」
顧璟深壓低了嗓音,極爲殘酷地爲我的流產做出總結。
「不用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里長大,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況且她的母親是這樣無恥的女人。」
我眼眶通紅地望着他,已經無淚可流。而他拿起離婚協議,黑曜石的袖釦泛着冷光——那是結婚紀念日時我送給他的禮物。
也許他早就忘了吧。
我低聲呢喃,「我已經失去了孩子,她還要搶走我的丈夫。」
「她不知道這件事,」顧璟深的臉色疏忽嚴冷,「如果你膽敢告訴她……」
是,如果讓姜晚知道這件事,善良如她,一定會羞愧自責、以淚洗面,讓他心痛萬分。
分明是無恥的第三者。
【0.1%】
指尖的麻已輻散到全身,我伸手去夠他的衣袖,卻夠了個空。
整個人從牀上翻下來,跌出重重一聲響。
心臟的陣痛一陣比一陣劇烈,我疼得蜷縮成一團,冷汗浸透了鬢髮,已說不出半個字。
「別學她發病的模樣。」
顧璟深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這個我深愛的男人,語調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厭惡。
他的鞋尖離我抽搐的手指不過半步遠,卻沒有一絲猶豫,乾脆利落地大步離開。
【0.00%】
那行血紅的數字劇烈顫動了一瞬,然後——歸零。
我垂死掙扎着向落地窗爬去,指甲崩斷,在地毯上拖出道道血痕。透過窗戶,我看見我的丈夫走向另一個女人,他微微低下頭,眉眼間滿是溫柔依戀。
陽光在虹膜上留下暈影,這即是最後的景象。
視線黑沉下去,我等待着死亡的降臨。上次是煤氣中毒,上上次是車禍,這次大概是心碎致死。
與顧璟深離婚就會橫死的命運,我已經親自證實過七次。 
-2-
再睜開眼時,毫不意外地,我躺在和顧璟深的婚牀上。
窗簾緊閉,室內一片昏暗。牀頭時鐘顯示着 4 月 20 日,星期三,15:10。
又回來了。
我心中默唸系統數據,眼前便浮現出一行白色字符:
【婚姻挽回成功率:33.33%】
雙目無神地拿起手機,解鎖屏幕,瀏覽信箱和社交賬號。
和顧璟深的對話框裏只有我一廂情願的噓寒問暖。
至於我的社交賬號——七年來,我用它發佈沒人關心的日常和雜談,只是孤獨的產物,僅有一個殭屍粉會逐條點贊。
但這也好過對我的丈夫傾訴,他像是沒有迴音的山谷。
最新一條,我記錄了前往京都,拜訪一位早已退隱的匠人,爲顧璟深定製袖釦的事。
貼文中,我難掩雀躍,畢竟那是他最喜歡的工匠。
他最喜歡,以至於每一回簽署離婚協議時,都戴着它們。
今天是我和顧璟深的結婚紀念日——很有可能也是最後一個。
一切始於這套重生系統開始運作之前。
姜晚回國,顧璟深不顧七年的夫妻情分,絕然離婚,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門,被雨幕中疾馳而來的貨車撞死。
當我再次睜開眼,卻回到了離婚之前。
我從十七歲開始喜歡顧璟深,這是我唯一會做、也唯一不會放棄的事。
上天如此捉弄我,或許是在給我機會,讓他真正愛上我。
可是……
「如何挽回一個決意離婚的男人?能試的方法我幾乎都試過了。」
我更新一條,按熄屏幕,深深吐出一口氣。
走進廚房,從冰箱裏取出顧璟深喜愛的各類食材,剛放入水槽,又停下了動作。
還記得當初的我,是從這個時間開始做晚餐的,可直到飯菜涼透他纔回家。
顧璟深將紀念日的事完全忘在腦後,那時我還很是失落了一陣。
現在照舊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
正在此刻,我的手機響起了提示音。
信箱裏多出一條私信。
江教授助教:「考慮過諮詢專業人士嗎?」
嗯……專業人士? 
-3-
我決定試試。
諮詢師是位侃侃而談的高智感帥哥,戴着斯文的細邊眼鏡,據說有心理學博士學位,在某知名院校擔任教職。
爲了挽回這段婚姻,在此前失敗的七次中,我幾乎用盡渾身解數。
但他提出了「自我提升」,這個我沒想過的觀點。
天色已黑透。
不出意外,顧璟深會在十五分鐘後到家,告訴我他要取消接下來的度假計劃。
原因我再清楚不過。
姜晚要回國了。
至於紀念日的燭光晚餐,我訂了星級酒店的外送,已經裝盤,賣相很完美。
車燈照亮了前院,樓下傳來轎車駛入車庫的聲音,顧璟深到家了。我穿上最漂亮的一條真絲長裙,坐在燭火搖曳的餐桌前等他。
而我毫無浪漫細胞的丈夫按亮了吊燈,單手鬆着領帶,用那張俊臉冷淡地問,「你在做什麼?」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呀。」我撐着側頰看他。
「……」他在找藉口,「今天——」
「——我知道,臨時股東大會。」我善解人意。
顧璟深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脫下外套,洗過手,便坐到長長的餐桌對面。
我們隔着一段距離,安靜地用餐,他果然沒嚐出什麼不對。
我將裝在精緻禮盒中的袖釦推過去。
「給你的禮物。」黑曜石雕琢而成,很襯他的氣質。
顧璟深當然沒有爲我準備禮物,這我心知肚明。
他垂眸看向盒子裏的東西,道了聲謝。我的丈夫總是冷冰冰的,分辨不出他的心意落在何處。
很久以前,我以爲他天性如此,後來才知道,只是對我如此。
「明天我讓祕書帶你去購物。」
「不用了,我明天有約。」
顧璟深頓了頓,抬起眼審視我。這很反常,畢竟我和他結婚以後,就沒有任何家庭之外的社交了。
「還有一件事,」他繼續道,「度假取消了。」
這次羅馬假日,當初的我興奮地計劃了很久。
我和顧璟深沒有蜜月旅行,結婚七年,還是第一次要結伴出遊,簡直就像……真正相愛的伴侶。
「沒關係,我的機票不用退。」我切下一塊牛排,淡淡地說,「我在羅馬有個老朋友,正好去聚一聚。」
他的眉宇間果然浮現出一抹意外之色。
數字一跳。
【婚姻挽回成功率:36.5%】
我心中暗暗訝異,江教授的諮詢服務竟真的有用。
自我提升的第一步:學會拒絕。
至於第二步,則是出軌。 
-4-
說是出軌,並非真要出軌。雖然我的主講人說假戲真做也未嘗不可。
「你的可得性一旦降低,魅力就會隨之升高。這一步的核心是營造出緊迫的競爭感,畢竟男人就是熱愛追逐的動物。」
我記下筆記,順口問道,「教授,明天能約你出來出軌嗎?」
江教授在鏡頭裏笑得很是斯文,「樂意效勞。」
次日,我到深夜纔回家。我的「出軌地點」選在了顧琮文常去的那家酒吧。
他喜歡他的姜晚姐姐,自幼認定她纔是他的嫂子,最看不慣我,上一次循環中,甚至將懷有身孕的我從老宅二樓推下。如果發現我與男人私會,必定會第一時間向顧璟深通風報信。
我脫下風衣,打開燈,燈光赫然照亮獨自坐在沙發上的人影。
若不是早有心理準備,真能嚇出病來。
顧璟深望着我,語調平淡地問,「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嗯……凌晨兩點?」我看了看手錶。
「去哪裏了?」他暗流湧動。
「酒吧。」我理直氣壯。
「過來。」噢,用上了命令的語氣。
我將指令執行得無可指摘,包扔到一旁,熱情地坐到他的大腿上,「璟、深。」
我很清楚,自己身上沾染了另一個男人的味道。江知晦在這方面很有審美,學術分子的西裝三件套,斯文敗類的木質調香水,摘去眼鏡後令人顫慄的反差感。
顧璟深也嗅到了,他微微偏開臉,冷冰冰地睨視着我,「去做了什麼?」
我摟住他的脖子,貼得愈近,眼也不眨地撒謊,「只是高中同學聚會,我沒和你說嗎?」
在我的社交圈裏,壓根沒人知道我和顧璟深的婚事。當年家族強行拆散他與姜晚,姜晚渾不在意,瀟灑地一走了之,他則報復性地娶了毫無背景的我。我的婆婆對此的妥協是:家醜不可外揚,不許我在外宣稱自己顧家兒媳的身份。於他本人而言,我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伴侶。
如此一來,他自然不會在我的朋友前露面。
「他們不知道我結婚了,還給我介紹男朋友呢。實在推脫不開,我就和他一起喝了兩杯。」
顧璟深眉頭微動,不快寫在了臉上,正欲說些什麼——
我卻醉醺醺地笑,在他頰側留下枚鮮紅的脣印,起身離去,「我去洗澡,你也早點休息。」
【婚姻挽回成功率:41%】
剛進浴室,江知晦就發來信息:「週日我來接你。」 
-5-
我一向對自己的外貌並不自信。
顧璟深身邊不乏美麗的臉龐,更不必提那位白月光姜晚是多麼的光彩照人。我與他結婚七年,他從未對我表示過容貌方面的欣賞——說得好像在其他方面就有過似的。
我審視着自己的臉,按照江教授的建議,換了髮型,長髮燙得微卷。日常着裝也同樣換了風格。
週日那天,在試衣間的鏡前,江知晦站在我側後方,一同凝望着鏡中煥然一新的女人。他說,如果我的丈夫依舊無動於衷,不妨轉向「別的選擇」。
「抱歉,江教授,」我看着他的眼睛,答得無情,「我是不會離婚的。」
「這兩者並不衝突。」教授道。
鏡片後,他眨了眨眼。
顧璟深固然是暗不見光的深淵。但落到這隻狐狸手裏,定會被喫得骨頭都不剩。身陷死亡循環之中,還是別給自己節外生枝了。
我向他皮笑肉不笑,「我會考慮的。」沒命考慮。
-6-
從前顧璟深對我的改變根本是視而不見。那時我依照網上教程,買了一衣櫃「好嫁風」,不僅被顧璟深無視得徹底,還被顧琮文說穿得像是移動的婚慶拱門。
這次事情發生了轉變。
我不再給他發信息。不再爲他熨西裝。不再守着一桌飯菜苦苦等待。不再邀請他履行「丈夫的義務」。不再百依百順、謹小慎微。
他竟然要帶我參加發小聚會。
此前的無數次循環中,我都只有獨自待在家中,或在後廚爲他們做飯的份。
這一次,我盛裝打扮,與他並肩站在門前。朋友中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將我上下一看,眼睛仿若帶着鉤子,笑眯眯地說,「嫂子越來越美了。」
他摟在我腰間的手忽然緊了幾分。
若是那個「我」,不知會有多麼受寵若驚,此刻卻條件反射地調動系統數據。
【婚姻挽回成功率:47%】
很好、很好啊,江知晦。
我猶如打了劑強心針,在接下來的聚會中,更是使勁渾身解數地散發魅力。
自我提升,不只是提升外表那麼膚淺。在江教授的幫助下,我惡補了上流社會、顧璟深業界的各類知識,努力程度近似於考生,常背書背到深夜,自然也沒空再像從前那般當他的全職女傭。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能在他們聊天時搭上話。說起來,在與顧璟深結婚之前,我其實是個健談的人——連我自己都忘了。
在一衆貴公子的奉承與殷勤中,顧璟深一邊漫不經心地喝酒,一邊望着我,眼神很深。 
-7-
真正做起來,我才知道,挑起男人的嫉妒心是多麼簡單的事。
最近和江知晦見面的頻次越來越高,信息往來更不必說。不僅是上課,也不僅是談有關顧璟深的事,更多時候只是閒聊。他講話有種淡淡的黑色幽默,我很喜歡。
讀完最新一條,我忍俊不禁,敲着手機屏幕回信。
顧璟深放下刀叉,餐具磕碰出一聲輕響。連他什麼時候起身走到身後,我都渾然未覺——怎麼可能?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
他單手撐在桌沿,半俯下身,幾乎將我整個罩入懷中,「是誰?」
「只是幾個月前認識的朋友,」我面不改色,「上次我在路邊犯了低血糖,是他好心送我回來的。」
「朋,友。」顧璟深輕輕唸了遍這個詞,「那天在酒吧也是他?」
「嗯。」
「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遲疑着回答,「我打過了,你說你在忙。」
顧璟深沉默了片刻。
我將屏幕向他晃了晃,語調中有小小的雀躍,「璟深,我們約好了下週去看電影,就是之前你說沒興趣的……」
「……我陪你去。」
我愛看電影,婚前也算是在電影業搬磚,但顧璟深向來認爲觀影最浪費時間——也許他會願意和姜晚看。對於所愛的人,我們的時間只嫌浪費得還不夠多。
現在是?
手機震動,江教授又傳來一則信息。
「還是老地方?」
顧璟深從我手中拿過手機,雙目幽深地注視着我,面無表情發去一條語音,「我是沈昭意的丈夫,不必再聯絡她。」
刪除拉黑一條龍。
我瞪大了眼。
嫉妒和佔有慾是愛情的重要構成部分。顧璟深不會……真要愛上我了吧?
股市一路下跌,我的婚姻挽回成功率卻攀升至歷史新高:67%。
姜晚回國的日子終於快到了。 
-8-
羅馬那件事只是謊言,我在意大利哪來的朋友?
就算有,我也不會錯過這個最爲重要的時間點。
從前,我試過以各種方式阻止顧璟深前去接機。例如哀求、發瘋、裝病、扎爆車胎,甚至故意折斷自己的胳膊。沒有一次奏效。
這一回我會正面迎擊。現在的我已不是當初那個只懂得逆來順受的沈昭意。
我約了專業的造型師團隊,換上最昂貴的高定套裝。
鏡中的自己被打磨得盡態極妍。
就連造型師也讚歎不止,「沈小姐簡直像是女明星一樣。」
既然是女明星,就要帶着豔壓的心態前去。我挽着顧璟深的胳膊站在接機口,脖頸挺直,彷彿身處頒獎典禮的幕布之下,我英俊的男主演垂眸看我,爲我將鬢旁捲髮勾到耳後。
【67.5%】
我的信心從未如此高漲,心跳頻率亦是。
遠遠地,我一眼就看到了姜晚。她個子高挑,在人羣中很顯眼。在美洲旅居的這段經歷,讓她剪短了頭髮,皮膚也曬黑了幾個色度。形象簡直是不修邊幅。素顏,穿着極其簡單,露在白 T 恤外的胳膊線條緊實,有明顯的鍛鍊痕跡。
時隔七年,她和大學時一點也不一樣了。
顧璟深最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
他喜歡的一直是嬌柔的、嫵媚的、成熟的、「女人味」的。七年前的姜晚那樣的,我這樣的。
姜晚越來越近,她的眼睛很亮。在某個瞬間,我感到她是一顆迫近的彗星。
靜電莫名其妙起了作用,我的寒毛紛紛豎起。
她向我們走來。
系統字樣浮現眼前。
——婚姻挽回成功率。
我死死盯着那行數字,心跳聲震耳欲聾。快、快變。證實我的成功,快變!
數值劇烈地顫動變換,有如系統故障般跳出殘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它終於再次可讀。
【33.5%】
等一下。
一定是系統出了問題。
我面色慘白,頃刻間冷汗便滲透了鬢角,妝粉凝結成鉛白的血淌下來。
顧璟深定定看着姜晚。好像再也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移開目光。我的數字再次跳動。
【3.5%】
原來只需看她一眼,我便迎來徹底的失敗。
-9-
我睜開眼。
兵敗如山倒。
這次與此前並無很大分別,只是結束的方式溫和了許多。
沒有糾纏、沒有流產、沒有歇斯底里的鬧劇,顧璟深是大方的丈夫,自然也是大方的前夫,我們稱得上和平分手,畢竟我已在打擊下一蹶不振。
如果不算上分外血腥的死亡 CG,我甚至感到這是個可以接受的結局。
……是的。我可以接受離婚。
愛顧璟深是我迄今爲止唯一會做的事,但不再是絕不會放棄的事。
因爲西西弗斯的巨石已經砸斷了我的手。
我慢慢從牀上爬起來,死亡似乎帶來了某種改變,我感到軀殼深處出現了一個疲憊的黑洞。
拿起手機,剛打開社交平臺,就看到對着鏡頭慈藹傳授婚姻智慧的中年女人:
「有時候,問題不出在您愛人的身上,也不出在第三者身上,而是出在您自己身上。」
我不由笑了。真是胡說八道,在此前的某次循環中,我甚至買過她的課。如果問題出在我……
笑容忽然僵硬。
問題,的確出在我自己身上。
因爲我完全搞錯了一件事。
顧璟深註定不會愛上我。
-10-
此前八次循環,我都在錯誤的航線裏兜圈、觸冰、沉船。
要說的話,在我採用過的所有的壞主意裏,最糟糕的一個是:做姜晚的替身。
沒有比那更拙劣的模仿秀了。
我搜尋一切與她相關的訊息,託私人偵探調查她的隱私,甚至一遍又一遍地觀看顧璟深珍藏的她的視頻。
她是出了名的音樂天才,我也學過幾年鋼琴,於是苦練她與顧璟深初識時上臺演奏的那支曲子,直到指尖磨出繭ŧṻₔ,才認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鋼琴老師倍加讚賞,我自己卻心知肚明,連她百分之一的水準也無法企及。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專注地盯着人看,燦若星辰。我苦練目光,甚至報了好幾個演員訓練班,直到顧璟深會在對視時晃神。
她身材高挑、腰線極美,被挖掘做過模特。七年後,即便毫不打扮,也是鶴立雞羣。先天條件無法改變,我便瞞着顧璟深,在他跨國出席商業活動的幾個月裏,去私人醫院抽了肋骨,令腰肢細下來一整圈。
拆線時,我看着鏡子裏青紫的肋部,以爲自己會流淚,眼眶卻只是通紅地灼燒着。
「你的腰,」歸國的那天夜裏,顧璟深從身後環抱着我,低低地問,「怎麼細了這麼多?」
在那個瞬間,我忍住了不知緣由的,強烈的,乾嘔的衝動。
贗品的結局自不必說,我被鑑寶節目的鐵錘敲得粉碎。
我想過變成姜晚,竟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
我的婚姻危機明明就有正解。
如果他只會愛姜晚,那麼我就毀了姜晚。
-11-
姜晚對我很友善,或許她對誰都是如此。
顧璟深爲她接風洗塵,訂了全城最好的法餐。她似乎胃口欠佳,沒怎麼喫,在餐廳門前分別時,肚子尷尬地響了兩聲。
於是我提議,與我們一道回家,讓我親自爲她煮些夜宵。
顧璟深本就戀戀不捨,自然求之不得。姜晚猶豫片刻,在我平靜而真誠的目光下,到底是點了點頭。
我下廚,她執意在一旁打下手——倒不如說是添亂。這女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油鹽醬醋上卻笨得可以。
出身蘇杭的她口味清淡,我便細細洗淨了菜,攪散雞蛋,熬好一碗香噴噴的蓴菜銀魚羹。
姜晚挨我捱得很近,我簡直能聽見她咽口水的聲音,「天,好香……我七年沒喫過這個了。」
就是這樣,纔會毫無防備地走入我的鴻門宴。
我淡淡道一句「好了」,就將碗端起,她高興地伸手來接。
看準交接的瞬間,我故意鬆開手,碗驟然傾翻,冒着熱汽的滾燙湯汁盡數潑來,手背立時便燙起一片通紅的水泡。
這痛楚對於死過八次的人來說不算什麼,因此脫口的痛呼聲完全是演技。
姜晚嚇了一跳,顧璟深也聞聲而來,他迅速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地板,握着我的手腕往水龍頭下衝。
「……對不起,」姜晚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微弱的,很沒底氣,「是我沒有拿穩……醫藥箱在哪裏?不對,我還是打給救護車……」
她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
我強忍着淚水,抬起溼潤的眼睫,看向沉默不語的顧璟深,「沒事,姜小姐也是不小心。」
最後到底是佔用醫療資源,喊救護車來爲我處理了燙傷。
姜晚走後,我刻意表現得極不自然,就寢時,更是一反常態地背對着顧璟深,躺得離他很遠。
「怎麼了?」他終於低聲問。
我不作聲,只是肩膀作出一顫一顫的樣子。
「告訴我。」
於是我以假亂真地低低啜泣起來,「姜小姐說,這是給我的教訓。」
顧璟深不語,我便調出系統數據查看,一刻鐘後,就在我以爲他已經睡着的時候——
我的成功率上升了十個百分點。
-12-
那天,姜晚添加了我的聯繫方式,當晚便轉發了近十條燙傷相關的博文過來。
沒過幾天,還不等我去找她,這個蠢女人,居然自己送上門來賠禮道歉。
她左右手提滿了禮品袋,放下後,又去車裏拿了一次。
真是誇張。我漫不經心地檢視着禮物,燙傷藥膏、祛疤凝膠、漂亮的地理圖冊、與摔碎那隻一模一樣的碗,以及與它們相比,顯得格外粗糙的烤曲奇餅……
還有一條絲巾。姜晚說,接機那天,我穿的裙裝很漂亮,她那時就在想,和這樣的純白絲巾會很配。
最後的盒子裏躺着只線條粗樸的木雕擺件。是她在南美做義工時,孩子們親手做的紀念品。
我溫柔地說,「好喜歡,我想放到臥室裏。但是……這些也太多了,我只是受了些小傷,你不用放在心上。」
「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姜晚說完,停頓一會兒,又補充道,「其實去年這個時候,我見過你。」
去年……見過我?
「我回來處理事情,只待了兩天,就沒告訴任何人。當時是……晚上十一點半吧。我路過街角那家便利店,看見你一個人坐在玻璃窗前喫關東煮,面前擺着奶油蛋糕,嗯,還插了一根生日蠟燭。」
「我本來想敲敲玻璃,祝你生日快樂,又感覺……你大概不願被人打擾。」
我僵在原地。
那是個暴雨夜,顧璟深在電話裏說臨時要飛香港。便利店的店員把最後一塊臨期蛋糕賣給我,劣質奶油塌成一團。我喫着關東煮,眼淚一直落到湯裏。
因爲橫亙在中間的、漫長的死亡與重生,對我而言,連同那晚臉上的潮溼,都已是極久遠的事了。
我沉默了許久,直到姜晚的目光變得擔憂。
「姜小姐能幫我拿上去嗎?」我說,「這個木雕。」
她低頭看了看我裹着繃帶的右手,「當然,當然。」
-13-
老宅的臺階在腳下吱呀作響,姜晚抱着木雕走在我身前,短髮一晃一晃地拂着後頸。
「姜晚。」我叫她。
她回過頭來。
「對不起。」
是真心的,對不起。
些許疑惑的神情凝固在她的臉上。
我鬆開扶手,在姜晚的驚叫聲中滾下樓梯。後腦勺撞上地板的悶響裏,恍惚聽見顧璟深的聲音:”你要編到什麼時候?琮文說,是你自己摔下去。”
是啊。我確實流產過一次,被人從樓上推下,只能拼命地、絕望地護着隆起的肚子,像一條被踢下去的狗,趴在地上,哀求丈夫親愛的弟弟叫救護車。
那一次千真萬確,但在顧璟深眼中只是謊言。
我扎破事先藏在口袋裏的血包,在姜晚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身下緩緩滲開一灘鮮紅的血跡。
顧璟深今天在家,他自然不記得我的生日,只是在書房開視頻會議。
而這一回,當他走出房門,恰好能看到我爲他精心獻上的謊言,受害者還呆立在樓梯頂端,臉色慘白地望着我,懷裏的木雕小鳥在地上摔成兩半。
這一天的最後,我在他懷中聲淚俱下,「孩子……璟深,孩子。」
-14-
醫生我早已打點好,他會給顧璟深一份天衣無縫的流產報告。
我躺在病牀上,直勾勾盯着醫院漆成淡綠色的天花板,只有磕傷的額頭和腿骨還在隱隱作痛。
一牆之隔,傳來隱約可辨的爭吵聲。
我拔掉左手的留置針,下牀,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
那聲音是顧璟深和姜晚,他們正在隔壁的空病房裏談話。
「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待她?我壓根就不愛她。」顧璟深的聲音裏壓着怒氣。
我背靠冰冷的牆壁,對於顧璟深所說的事實,心中竟然毫無波瀾。
姜晚輕輕地笑:「你對我有過半點信任嗎?」
屋內沉默了片刻,門驟然打開。毫不意外,是提着包的姜晚。
姜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亦注視回去。
現在,乾嘔的衝動又一次湧上喉頭。
愛情對ṱū́²你ŧúₓ而言什麼也不是。但姜晚,沒有他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活下去。
這樣的我是如此噁心。
推着換藥車的護士往這邊走來,姜晚ţũ₁與她錯身而過,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身後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看來我不是唯一一個意識到這一點的人。
顧璟深追了出來,衣角帶起一陣風。他一把推開擋路的換藥車,瓶瓶罐罐撞得丁零當啷,換來護士的厲聲斥責。
他沒有看見我,我卻將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張臉上,是因焦急而空白的、想要挽回什麼的、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15-
我睜開眼,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完好無損。
這個系統、命運或是別的什麼,對於死亡方式有着很好的想象力,迄今爲止沒有一次重複。
而小球滾落的軌道卻一成不變,向着命定的結局俯衝。
我受邀玩這臺永不能取勝的彈珠機。
即便在劇本里我是全然無辜的「受害者」,顧璟深也會衝破道德的束縛,奔向他的摯愛。
如果我在離婚前自我了結,能迎來永恆的寧靜嗎?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社交平臺上,慈眉善目的女人道,「孩子,是愛情的結晶,也是家庭的紐帶。有了孩子,男人終究會回到你的身邊,這就是生命的力量。」
手機躺在一旁,這段半分鐘的視頻循環播放,熒光映亮了漆黑的天花板,像是恐怖電影的橋段。
顧璟深是我無法攻克的堡壘,懷孕、流產、甚至自殺,對他而言統統無用,所謂「生命的力量」,只有姜晚纔會——
等等。
只有姜晚纔會。
-16-
「去喫松鶴樓吧。」我按住顧璟深發動車的手,「突然想喫銀魚羹了。」
姜晚正在系安全帶的手指頓了頓,顧璟深也透過後視鏡瞥我一眼,微微皺起了眉。
「我已經訂好——」
「我也想喫,」姜晚聽起來很高興,和那天晚上一樣,「算起來都七年沒喫過了。」
他於是改道。
飯桌上,我默不作聲地聽他們閒聊,直到喝完最後一道甜湯,擦了擦嘴角,才平靜地宣佈,「其實,今天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們。」
我從包裏取出僞造的醫療報告,放在桌上,推向顧璟深,「我得了癌症。」
瓷勺跌進湯碗,濺起的汁液在姜晚袖口洇開。包間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顧璟深翻看着報告書,瞳孔微微震顫。
「是晚期,醫生說,最多還有兩年時間。」我輕鬆地笑了笑,「反正也是將死之人了,我成全你們。」
說完,我便站起身來,「我出去透透氣。」
在外面等了十分鐘,回來時,果然聽到二人爭執。
顧璟深低聲道,「我會給她安排最好的醫療團隊,你不能用她的病情來懲罰我。」
「不僅是這個原因,你還沒明白嗎?我回來不是爲了和你複合。況且你簡直殘忍自私到不可思議。」
我的丈夫不說話了。來自姜晚的評價,對他而言想必是會心一擊。
婚姻挽回率上漲了 20%。
我冷冷地笑,未免有點太過輕鬆。
-17-
和我設想的一樣,姜晚沒有離開,而是自告奮勇地留下陪我養病。
我什麼病也沒有,全是和醫生串通好的——正是上次循環中僞造流產報告的那位,名叫李縉,高材生,氣質溫文爾雅,看上去比那個江教授更像好人。
他一見到陪我來複查的姜晚,眼睛就直了。我知道那是什麼訊號。
果不其然,李縉開始對她窮追不捨。我其實看不上他,但瞧他的樣子,似乎是捧上了真心。
一來二去幾個月,姜晚竟當真和他談起了戀愛。
顧璟深自然也得知了這件事,他面色平靜地翻了頁書,只是頁腳都捏爛了。我躺下,佯裝虛弱地向他洗腦,「我從沒見過姜小姐笑得這麼開心,她能幸福就好了。」
我的丈夫沉默着,在這個夜晚孤零零地失戀。我從被子裏伸出手,毫不客氣地按滅了燈,背對他閉上眼,脣角掛着甜笑,畢竟我的成功率剛剛猛地往上竄了一截。
-18-
我捏着吸管,慢慢攪拌杯子裏的果蔬汁。綠色在杯壁上暈染,旋出淺淺的一道弧。
這次的計劃只有一個字,「拖」,換句話說,就是溫水煮青蛙,將顧璟深煮熟,他便再也跳不出這口鍋。
目前爲止,一切進展順利,系統的婚姻挽回成功率已經達到了——
「沈昭意,」姜晚撐腮看我,「你時不時會看左上角,我一直在想,那裏有什麼嗎?」
我的手一頓,攪拌的吸管刮過杯壁,發出細微的聲響,呼吸也隨之停滯。
循環九次,頭一回有人這樣問我。
「這個……」
「其實,我一直有點嫉妒你。」她卻忽然笑了。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很聰明,也很堅韌,嗯,當然了,還很溫柔,」姜晚輕輕地說,「你身上全是我沒有的東西。」
聰明,堅強,溫柔?她竟然會有這種念頭。
「而且,你的眼睛會說話。很多時候,我覺得你能看懂我心裏在想什麼。」她用那雙亮亮的眼看着我,「你知道嗎?」
不知道的人是你。
姜晚,你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一個多麼自私、多麼病態的人。
一個只想活下去,因此不擇手段,只會監視、計算、操控身旁的一切,只會利用你的善意的人。
一個想活想到想死的人。
我久久說不出話。而恰在此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從玻璃窗前走過,身畔依偎着戀人。
姜晚背對着窗,並不能看見。我死盯着那道身影,猛地站起身來,「姜晚,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洗手間。」
姜晚在身後道,「店裏就——」
但我已快步向外走去。
-19-
街道上,李縉的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兩人靠得極近,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彼此。
我追上他,攔住二人去路,「李縉。」
他微微一怔,隨即皺眉,目光閃躲了一瞬,「顧太太,真巧。」
「這是誰?」我示意他身旁的年輕女孩,「要是讓姜晚知道……」
李縉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語氣冷淡,「我們已經分手了。」
什麼,分手了……姜晚怎麼沒告訴我?
「她爲什麼要和你分手?」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問題,嗤了一聲,「姜晚有先天心臟病,她居然這麼晚才告訴我,到時候萬一影響生育,我們李家三代單傳……」
啪——
一聲脆響。
我的手掌狠狠砸在他臉上,氣得聲音發抖,「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你憑什麼這麼對她!」
他被打得偏過頭,驚怒交加地捂着臉瞪我。
我冷冷地轉向那個嚇得面色蒼白的女孩,「都聽到了?你要還算個女人,就甩了他!」
接着攥緊了猶在微微顫抖的、發麻的手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回到咖啡店時,姜晚正手捧馬克杯,啜飲着熱可可,上嘴脣也染上了一圈。桌上擺着本精美的小冊子。
「你去了好久,其實店裏就有洗手間來着。」她指向宣傳冊上景區的圖片,笑問,「明天要不要去爬山?李縉上次不是說嗎,你需要多一些鍛鍊。當然了,累的話,坐纜車我也批准。」
我注視着她,慢慢明白過來。
她不想影響到我僅剩的「幸福」——我那沒有爲任何人帶來幸福的婚姻。
-20-
「七年前,我還在和顧璟深戀愛的時候,受到了很多阻攔。」沿着長長的山道往上走時,姜晚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他。這個話題對我們而言本該是禁區,就像被人工大壩攔在其後的洪水,雖不能看見,卻心知肚明:它們等待着摧毀一切。而現在堤防鬆動,淌出的是涓涓細流。
「我們約好私奔出國,但到了那天,他沒有出現。我聯絡不到他,以爲出了些意外,於是先到美洲等待。直到聽說他的婚訊,才意識到自己是被甩了。」
眼瞳微顫,我不知道故事的初始版本是這樣。在我的想象中,姜晚纔是那個提出分手,遠赴海外,將一切棄之不顧的女人。
姜晚平靜地繼續,「那時我很崩潰,拋下一切來到異國,竟然迎來這樣的結局。我想過割腕,也在心裏暗暗恨過未曾謀面的你。後來,也許是因爲怕死吧,我活了下來,並且發現自己活得很好,比從前更好。最後,我不由開始想你的事。我想,顧璟深的妻子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現在還好嗎?」
我的雙腿有如被灌入沉重的鉛水,愈走愈慢,直到站住不動。
姜晚往上走了兩步,意識到我沒跟上去,便轉身向我伸出手,「累了?來,我拉着你走。」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而乾燥。
「我總是一個人喫晚飯。」我突兀地說。
「是嗎?」她的聲音微微帶着笑,「我也是這樣。」
「我曾經一天內看了三遍『羅馬假日』。」
「嗯,去年夏天,我整晚沿着海岸線兜圈,電臺裏只放一支不變的曲子。」
「我買過一雙鉚釘馬靴,一次也沒有穿過。」
「我的是一件針織短袖,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季節。」
我情不自禁笑起來,隨即注意到心中某處轟然一聲,輕輕地落了地。然後我終於可以承認:愛着他的時候,我與他離彼此是那麼遙遠。
我搖晃着姜晚的手,像兩個女高中生,腳步漸漸輕快,「我在網上買過教人挽回婚姻的課程。」
「挽回婚姻?」
「嗯,」我掏出手機,搜索給她看,「這位建議我做逆來順受的賢妻,你聽聽她都說了些什麼。」
姜晚點進去看了幾條視頻,憋着笑關掉。
「很離譜吧?我還諮詢過一個心理學教授……」
我又搜江知晦的助教,他的賬號卻毫無蹤跡。是記錯 ID 了?還是說某種蝴蝶效應造成的偏差?
都不重要了。我將這件事拋到腦後。
-21-
登上山頂時,夕陽已沉下天際,姜晚的笑容在夜色下很模糊,「生日快樂,沈昭意。」
她取出用保溫盒裝好的蛋糕,一瓶繫着漂亮絲帶的氣泡水,兩隻酒杯。沉甸甸的揹包里居然是這些東西。
「我問過李縉了,可以喫。但是酒不可以——我們以氣泡水代替吧,事實上也差不多?」
我解下圍巾,墊在冰涼的石頭上,準備充當我們的野餐布。而一陣風將它吹走,藏藍色飄向絳紫的夜,姜晚撐着欄杆伸手去夠。
木質的圍欄驟然倒塌,她整個身子也向無邊的黑夜傾翻。
在這個瞬間,躍出的系統數據佔據了我的整個視線。
【婚姻挽回成功率:99.99%!!!!】
一連串血紅的感嘆號。
姜晚。
完美的姜晚,陰影般籠罩我婚姻的姜晚,無論如何也無法戰勝的姜晚,如果她死了——
我拽住了她。
山風獵獵,吹得面頰生疼,我睜不開眼,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抓住,絕不能鬆開。
耳膜鼓動,血管幾近爆裂。
我以爲自己在叫喊,但事實上,哽死的喉嚨裏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用盡渾身氣力,終於將她拽了回來。
我向後踉蹌幾步,癱坐到地上,大口喘氣,長久以來繃緊的弦倏忽斷裂,不由得嚎啕大哭起來。
姜晚抱住我,拍着我的後背,「對不起,對不起,我沒事……」
她這樣說。
她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聽見她聲音裏的哭腔,溫熱粘膩的液體一直淌到我的領子裏。眼淚……不,不對勁。我握住她的肩膀,拉開距離。
姜晚面色慘白,腦袋被山石磕開一道傷口,源源不斷的鮮血湧出來,染紅她的額角和麪頰,使她悲傷的眼睛像是浸在血霧中的星星。
-22-
姜晚在醫院昏迷不醒,我向顧璟深提交了離婚協議。
只要重來一次,她就不會真的死掉了吧。
情敵。
——這是尋常人所能想到的,女人之間最水火不容的關係。
但是,我不想讓姜晚死。
我離開醫院,在街頭遊蕩,等待着死期。這回會是什麼死法?我竟然不再感到害怕了。
沒有第一時間結束,還有些意外。
第二天清晨,天未亮全,李縉便打來電話,顧璟深找了我整晚,聯繫各大醫院、酒店、交通樞紐,甚至報警,結果導致我僞造癌症報告的事敗露了。
他必然要簽字了。
我喫着姜晚裝在保溫盒裏的生日蛋糕,大口大口地吞嚥奶油,坐在堤岸上,看着這座城市在旭日下慢慢甦醒。
江對岸是我的學校,晨光中熠熠生輝的玻璃大樓後,是我已被拆除的舊家。我辨認着一切回憶。
在愛上顧璟深之前,在嫁給顧璟深之前,那個「我」的影跡已淡不可見。
原來在進入循環之前,沈昭意就已經死了。
上天爲何要我一再重頭?
也許是因爲我一錯再錯。
-23-
我再一次醒來。
4 月 20 日,星期三,15:10。
我爲自己做了豐盛的晚餐,袖釦則掛到二手市場,賣出可觀的一筆。
顧璟深回來時,我已經睡下,半夢半醒間,他帶着沐浴後的水汽接近,在我耳畔吻了吻,低聲問,「生氣了?」
我睜開眼,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修長的眉,低垂的溼潤的眼睫,眼中含着黑曜石似的微光。
在他漸漸不解的神色裏,我毫無負擔地笑起來。
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無論是我的婚姻,還是緊隨其後的死亡。
這並非怠惰或抑鬱,恰恰相反,我感到身體的每一寸都充滿了生機,就像從未活過。
江知晦的課程裏,有這樣一講:生活中 10% 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而另外的 90% 則是你對事情的反應。
那麼,這套離婚就會死亡的重生系統,於現在的我而言,已經變成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24-
次日清晨,我聯繫了曾經的同學兼同事宋榕,她現在仍在 M.W 製片公司就職,已經升到項目開發經理的位置。
我向她表達了重回職場的意願,她很驚喜,給了我一個內推名額。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我給顧璟深發去簡訊,簡短地告知情況,他沒有回覆。
入夜後。
「下個月琮文和媽要過來住幾天。」
「嗯。」我雙眼不離屏幕,鍵盤敲得啪嗒響,正準備筆試的內容。
「琮文的生日,你提前做好準備。」
「好。」
「不要在家宴上出錯,禮物我已經備好,到時候你只用說是你的心意。」
「嗯。」
「……沈昭意,我剛剛說了什麼?」
我回過神來,有如被老師點名的中學生,心虛地向他眨眨眼。
顧璟深嘆氣,「我想不到你回去的意義。你不需要錢,現在也不是胡鬧的年紀了。」
「我需要錢,」我聳聳肩膀,「而且我永生不老。」
這不是胡扯。
「你需要多少?」他微微皺起眉。
我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搖了搖頭,「我不要你的,除非是離婚贍養費。」
這是個玩笑——我根本活不到拿離婚贍養費的那天。但顧璟深的臉色鐵青,他沒有幽默感。
-25-
筆試和麪試都很順利,時隔七年,我重回職場,在昔日的同期生手下打雜。
我感覺非常良好,連訂咖啡這樣的小事,做起來也津津有味。
只是宋榕似乎遇到些麻煩。幾次會議後,我明白過來,是劇本版權的問題。『銅駝巷』是劇作家嶽岑老師的封筆作,衆多電影公司爲此爭破了頭,這段時間她家的門檻恐怕已被踏破了。
好消息是,版權尚未賣給任何一家。壞消息是,M.W 也被嶽岑老師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說什麼現在的年輕人缺乏態度……我們還不夠恭敬嗎?難道要跪到地上求她纔行?」負責跟進的男編劇怨氣很大。
「可以……交給我試試嗎?」我抬手示意。
嶽岑老師很難搞,難搞的程度就和她的才華一樣高。
我熬夜看完了她的封筆作,佩服得五體投地。『銅駝巷』講述了一箇中年女人在時代中掙扎,陸續失去婚姻、工作、友誼的故事,結局是在一場致命的背叛之後,她強忍淚水,揚起頭,孤獨而堅定地走向下一個戰場。
主角粗糙、堅韌、道德不完美的形象,自那日起一直縈繞在我腦中。
公司距離老師的老家,開車往返需要五個多小時。
嶽岑老師一聽我的來意,便拉下了臉,閉門不見。
我將在婚姻中學到的逆來順受貫徹到底,雷打不動地去拜訪她。終於,連喫半個月閉門羹後,她再次看到我的臉時,冷哼一聲轉身進去,門卻未關,留下一條縫隙。
門縫後亮着希望的燈光。
冷眼?沒關係,我臉皮厚;嘲諷,更是小菜一碟;指使我倒垃圾,我就連垃圾桶都刷洗得乾乾淨淨。
逆來順受的同時,也不能忘了自我提升。她喜歡看球賽,我就惡補錄像,苦背知識點,在她看節目時,狀似無意地點評幾句,收穫「小丫頭竟是知己」的目光。
再過半個月,我們的關係已進展到她邀請我同看比賽的地步。
-26-
夜幕已深,宋榕拉開罐裝咖啡,半開玩笑地看着剛剛返回公司、累得半死的我,「你有這樣的毅力,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她不知道,比起我在顧璟深那裏遭遇的一切,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唯獨這個結局不好啊,」男編劇喝着茶,將劇本拍了拍,「不如改成與好友握手言和,事業上東山再起——至少也要和前夫復婚纔對。現在的版本太消極了,我看可能是嶽岑老師自己終身不婚造成的。」
改成閤家歡?我的眉毛抽了抽。雖說是更安全的方案,但這樣一來,不就完全消解了原作的靈魂嗎?所以說現在的文藝從業者……
——忽然之間,我想通了嶽岑老師所說的「態度」問題。
我抓起包,「陸姐,我先回去了!」
我將二人疑惑的聲音甩在身後,風風火火趕回家,挽起袖子做下酒菜。
顧璟深從背後靠過來——這有些反常,以前我在廚房忙碌,他從不會關心我在做些什麼。
「怎麼想起做這個了?」
我將蓋子扣上,放進冰箱,「當然是因爲有人想喫。」
「嗯,我什麼時候說過?」他聽起來心情似乎很好。
我奇道,「我又沒說是你。」
他又鐵青着臉色離去,實在搞不懂。所幸這些已不是我要關心的事了。
-27-
次日赴約時,我從包裏拿出保鮮盒,一個個揭開蓋子。
嶽岑老師在一旁看着,不動聲色地嚥了嚥唾沫,「小姑娘會做這些,還真是少見。」
我笑眯眯道,「我老公很愛喫。他從來不說,但是我知道,每回做了,他就會多喝兩杯。」
老師冷哼一聲。
我將筷子擺好,酒滿上,打開電視,球賽還有幾分鐘開始。
「我爲他流產過兩次,」我狀似輕鬆地說起,「一次是被他弟弟推下樓梯,另一次是裝的。」
不必看,我就知道老師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爲了不和他離婚,我還做過更可怕的事。現在我想,我害怕的不是愛情的消亡,甚至不是面對自己的潰敗。我害怕的是不完美的結局。老師,我怕得要死。」
「現在我終於知道,真正重要的是,爲自己選擇『不完美結局』的權利。」
「我明白您寫最後一幕時,在想什麼。既然已經失去所有,那就不要回頭,繼續戰鬥。」
「所以,嶽岑老師,我保證,」我直視她的雙眼,「只要 M.W 有我在,就不會改變『銅駝巷』的結局。」
電視機裏球賽已經開始,嶽岑老師卻沒有移開目光。她那雙閃電般銳利的眼睛亦直視着我,伴着背景裏解說慷慨激昂的聲音,鄭重地點了頭。
我回到家,清洗喫得一乾二淨的保鮮盒時,還在開心地哼着歌。
țúₕ好心情一直維持到了深夜。
顧璟深熄了燈,單手撐着枕畔覆上來,灼熱的氣息噴灑到頸側,我拒絕了兩聲,他卻不依不饒,只好卯足了勁,毫不客氣地將他推開。
「很晚了,我明天還要早起。」
旖旎的氣氛蕩然無存,他冷冷地問,「你在外面喫飽了嗎?」
「隨你Ṱű₊怎麼想,」我嘆氣,拿起枕頭,「我去樓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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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岑老師,我要回去開會了。」
今天的會議很重要,決定了 M.W 高層是否同意原封不動地採用原作的劇情。
「你打算怎麼做?」嶽岑老師翻過一頁報紙。
「我打算以死相逼。」嘴上這麼說,其實我多方奔走,熬了不知幾個大夜,分析市場,採訪多位教授、劇作家、影評人,從文學價值、社會價值、商業價值等角度,寫成了厚厚一沓報告書。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她取下老花鏡,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我熱切地望着她,「這就是年輕的好處,還能賭命。您等我的好消息。」
開車開到一半,我想起裝着採訪視頻的 U 盤落在了家裏,只得中途回去取。
一進門,所有人都驚詫地看向我。偌大的會客廳裏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顯然在開家宴。
我低頭看看自己。爲了長途開車,我穿着寬鬆的便裝,鞋尖還沾了老師院子裏的泥巴。
「大家喫好,喝好啊。」我抬頭,笑容燦爛地向衆人打招呼。
想起來了,今天是顧琮文的生日宴,早上顧璟深要我早些回來,我完全沒放在心上。
從前我表現得盡善盡美,顧琮文都會挑刺。這次出現這麼大的疏漏,他更不會罷休。
七年前婚禮上,我敬酒時不慎打翻酒杯,弄髒了禮服,就引得他和狐朋狗友當衆嘲笑。無法承受顧璟深輕視的目光,我獨自ṱű̂ₖ坐在僻靜的角落哭了一場。
那時,是一個陌生男人將外套搭在了我的身上。我覺得丟人,只顧將臉往掌心裏埋。事後想要感謝,也不知那人的姓名和長相。
我環視那些冰冷嘲諷的眼睛。
反正,一定不會是顧家人。
「嫂子,你還真是大忙人,眼裏還有顧家嗎?」顧琮文似笑非笑。
對待顧琮文這樣的人,有時要使用非常規手段。
我向他笑笑,「琮文啊,嫂子給你在酒吧訂了座,你最喜歡的男模也點了好幾個,等會兒去了你報嫂子的名字就行。」
他瞠目結舌,我的婆婆則氣白了臉,顧家那些高貴的親戚們交頭接耳,哪還有名流的樣子。
顧璟深遠遠站在臺階之上,神色看不分明。
我瀟灑地揮揮手,「拜拜,我去上班了。」
-29-
在我的不懈堅持,以及陸榕與幾位前輩的力挺之下,高層權衡數小時後,到底是通過了方案。
陸榕提議喝慶功酒,我則認爲不要半場開香檳,畢竟嶽岑老師還未正式簽下合同。
「昭意啊,你怎麼還是那麼沉穩。」陸榕哀嚎。
我只是笑。
回到家,洗了個熱水澡,我等待着顧璟深爲白天的事大發雷霆。
出了浴室,卻看到他靜靜坐在牀邊,面龐上沒有絲毫怒氣。
顧璟深將一隻鑲着銀邊的黑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打開一看,竟是串璨璨生輝的鑽石項鍊,看上去和我們的婚戒出自同一設計師之手。
「送我的?」我指指自己。
他略一頷首。
「謝謝。」我雖有些意外,但反應依舊平淡。
其實我沒什麼能戴它的場合——況且,能戴它的場合都實在很無趣。
「今年的結婚紀念日,」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忽然提起早被我拋到腦後的這件事,「我忘記了。……平時對你也多有疏忽。如果你這段時間是因爲這個不高興,我可以……」
我打斷他,「完全沒有。」
他頓住了,抬眼看向我,神色間像是頭一回認識我似的。
「顧璟深,你做你自己就好,」我誠懇地向他說道,「同理,我也做我自己就好。我們的婚姻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不是嗎?」
-30-
帶着合作方案去拜訪老師的那天,在她家中,我見到了一個未曾想過的熟人。
江知晦。
他孤身坐在茶桌邊,戴着細框眼鏡,還是那副斯文敗類的樣子。
我與他向彼此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據他所說,老師去樓上找一套珍藏的茶具了,我嗯了一聲,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無話。
嶽岑老師找到了嗎?怎麼這麼久?
我糾結良久,終於忍不住問,「您在網上有副業嗎?」
江知晦挑了挑眉。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古怪,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
「還真是難找,得有十年了吧,你讀書的時候送我的……」老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嗯?小沈,你們認識?」
「啊,不、不認識。」
老師撐着門框喘了會兒氣,指揮道,「你倆,別閒坐着,上閣樓給我找去。知晦,你那時候老愛在上頭看書,說不定就是讓你放那兒了。」
閣樓上許久無人踏足,浮灰很重,江知晦找茶具的功夫,我捂着鼻子打量周圍。
普通的閣樓,只是這扇漂亮的圓窗,怎麼看都有些眼熟。
……我掏出手機,打開某社交平臺。
粉絲列表裏,躺了許多年的、會爲我逐條點讚的殭屍粉——頭像正是這扇窗戶。照片像素模糊,看上去至少是十年前拍攝的了,我會有印象,也是因爲窗框美麗的雕花。
我大爲震驚。
一切都串聯起來。
江知晦怎麼回事?
這麼多年來,我賬號上的散言碎語,他全看在眼裏?這麼說的話,當時的「江教授婚姻修復諮詢」,豈不是……
-31-
「找到了。」江知晦從箱子裏取出一套包裝完好的茶具,溫柔地笑笑,「下去吧,老師該等急了。」
我們三人圍坐,用那套陶器慢慢地飲茶。她沒有子女,走得最近的親戚就是這位外甥。我不住拿餘光掃他,想到自己發佈過的各類高談闊論和隱祕心事,尷尬得想即刻離席。
不過,現在還有正事要做。
「會議開展得很順利,」我直入主題,「我還沒用到以死相逼那招,公司就同意了。嶽岑老師,現在您願意將『銅駝巷』交給我們嗎?」
嶽岑老師抿着嘴沒說話,我知道她態度已經鬆動,只差臨門一腳。
「其實,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老師,我明天就不會再來了。」這還是江知晦教的欲擒故縱。
她捧着茶杯,從微微起霧的老花鏡上方,詫異地看向我。
「M.W 考慮調一位更有經驗的前輩來接手這件事。我也認爲,不應該繼續打擾您了。無論您最後是否將版權賣給 M.W,我都要說,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謝謝您寫出來。」
我向老師低下頭,強忍悲傷,「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起身向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等等。」嶽岑老師有些惱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又沒說不願意。」
我志得意滿地停下了腳步,回過頭,臉上全是狡黠的笑意。
嶽岑老Ťū₆師氣沖沖地將我拿出的合作方案看了幾遍。
江知晦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望着我。他的視線存在感太強,我想無視也辦不到。
老師皺着眉,作爲壞脾氣出了名的大前輩,卻被我這晚輩擺了一道,有些彆扭氣,轉頭都向江知晦發了,「小子,你要見她,現在也見着了,趕緊走。」說罷便揮手趕我們。
要見我?
我滿腹疑惑地同江知晦走出院子。
季夏時分,庭院中的木槿花沉沉墜在樹梢,撲簌簌落下幾朵,純白、淡紫。
「七年前,沈小姐的婚禮上,我作爲賓客也在場。您的禮服被酒水潑溼,是我脫下外套爲您遮擋的。您應當是不記得了。」
他將遮陽傘傾向我,面龐半掩在日影下,笑得人畜無害,「我會作爲老師的代理人和貴司洽談。以後請您多照顧了。」
-32-
版權合同不日便正式簽署下來,一切都緊鑼密鼓地進行着,江知晦作爲代理人,合作起來倒是很愉快。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秋季。
翻看日曆時,我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姜晚回國的日子。
顧璟深要我一同去接,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度擾亂姜晚的人生,她……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一次的終結,是在次年。
顧璟深將離婚協議書放到面前時,我恍然發覺,這是無數次循環中,我存活最久的一次。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調用過系統的成功率數據了。
想必已經歸零。
我握着筆,猶豫了一瞬。顧璟深卻嘆氣,伸手過來,握住我執筆的手,他說,「昭意,我只是……」
我輕而堅定地掙開他的桎梏,筆尖落到紙上,端正地簽下「沈昭意」三個字。就像簽過千百次那般流暢。
我只是遺憾不能親眼見到電影開拍的那一天。
顧璟深下頜微動,咬肌繃緊了,面色很陰沉。我放下筆,向後靠,等待着死亡的預示。
「顧璟深,」我最後說,「我想我明白了。」
「什麼?」
「這個系統,這一切的一切,」我笑,「不是在懲罰我的失敗,而是在懲罰我的順從。」
-33-
我睜開眼。
餐廳內,柔和的樂曲緩緩流淌,四周鮮花環繞,一切都彷彿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中,如夢似幻。
我很少和顧璟深來類似的地方,除了當年他向我求婚的時候。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原計劃中,向姜晚求婚的地點。
其實,姜晚根本不喜歡這樣的餐廳,我也是。
晃神片刻,我收回目光,定睛一看。
餐桌上擺着一隻紅絲絨小盒子, 蚌殼般向我敞開, 鑽石在戒圈上閃耀着冰冷的火彩。
呼吸停頓了一拍。
我試圖調用系統,但系統毫無聲息。
再也沒有什麼「婚姻挽回成功率」。
顧璟深眉目沉沉地看着酒單,既不喜悅,也無期待。他知道我會欣喜若狂地戴上這枚戒指,因夢想成真而淚流滿面。畢竟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期待着成爲他的妻子。
我伸出手。
砰的一聲, 合上了蓋子。
顧璟深眉梢一跳, 他抬起眼, 震驚地看着我。一旁演奏小提琴的樂者拉錯了一個音, 美妙的沉思曲滑稽地跑了調。
我的心跳快得發瘋,抓起外套,向他眨了眨眼, 面部肌肉恐怕都在顫抖。接着, 被什麼催促着似的,一句話也沒有說,轉頭便跑。
四月的街道剛落過一場雨, 下班的人羣、雨後溼潤的馬路、空氣中淡淡的青草氣味, 一股腦和我相撞。
我跑過他們, 貪婪地看着, 貪婪地嗅着。
沿街精緻的商店裏, 錯落的路燈上, 遠處樓房的窗口……點點燈光漸次亮起。
我一直跑到肺部燃燒,一直跑到雙腿痠痛。終於脫力地跪倒在路邊, 捂住臉, 渾身顫抖。地面雨水滲過薄薄的布料,皮膚上傳來真實的涼意。
身後有人氣喘吁吁地跟上來。
聽上去是追了一路的侍應生小姐。
「您的包……」她遲疑着走近,「您在……哭嗎?」
我從手掌中抬起頭,笑得喘不過氣。
-34-
七年後。
白月光回國的日子, 我在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高舉着「歡迎姜晚回國」的牌子。
我原本擔心在這裏碰到顧璟深。仇人見面, 難免短兵相接。但奇怪的是, 連他的影子也沒見到。
姜晚在一衆旅客中依舊很顯眼。高個子、白 T 恤、有些曬黑的皮膚。她的視線在接機牌上停留了片刻,接着看向我,眉頭一皺,顯然覺得奇怪。
我沒有和顧璟深結婚,自然也從未於深夜在便利店對着蛋糕流淚。
此刻的我對她而言, 是完全的陌生人。
「你是……?」
「雖然很不願提起這段,但是, 」我聳了聳肩, 「顧璟深的前女友?」
姜晚怔愣了片刻, 隨即大笑起來,「沈昭意?我聽說了很多你的事。」
「只有好的部分是真的。」我接過她的一隻箱子,並肩往出口走, 「拜託別再提了, 這段關係留給我的全是創傷。」
「是嗎?我還以爲你留給他的創傷更嚴重。當衆求婚失敗?這件事都傳遍了。」
「你纔是!和你分手以後, 他怕觸景生情,好幾年不敢喫薑。」
「真的假的,饒了我吧……」
「姜晚, 我想代表 M.W 邀請你爲新片『銅駝巷』作曲。你願意嗎?」
「『銅駝巷』!我一直想寫電影音樂。你是怎麼知道的?」
「前女友們的心有靈犀?」
我側過頭,姜晚也看着我,眼睛很亮。我們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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