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月揚農場。】
【請謹記以下規則。】
【麥粒是植物器官,不是人類器官,無論在什麼情況下,請不要和小麥發生親密行爲。】
【農場衛生間均配備智能馬桶,如廁後,馬桶蓋會自行關閉。請不要手動打開馬桶蓋,更不要直視自己或他人的排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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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 2 月 1 日,演員蕭明燁在拍攝古裝劇《地外飛仙》時,因爲威亞設備故障,從高處摔下,導致頸部脊髓嚴重損傷。
全身上下,就只有眼球能動了。
他意識雖然清醒,但身體已經不可能恢復了。
蕭明燁能唱能跳有演技,還有一張帥得很有辨識度的臉。
出道十年,佳作不斷。
今年更有 2 部古偶和一部大製作電影待播,可謂星途璀璨。
這一摔,全碎了。
碎得最徹底的,是狂熱粉絲的夢。
悲痛,傷心,惋惜,是真的。
沮喪,失望,掃興,也是真的。
一個只有眼球能動的男人,已經不適合出現在醬醬釀釀的白日夢裏了。
再過個幾年,萬一再爆出他失去容貌管理後的醜態,就更沒意思了。
蕭明燁沒有給大家「嫌棄他」的機會。
2 月 14 日,熱搜第一是蕭明燁的遺囑。
2 月 15 日,經紀人承認,蕭明燁失蹤。
2 月 23 日,警方在東山森林公園的山坡上,發現了蕭明燁的腳掌、手掌,還有頭。
2 月 28 日,警方在蕭明燁別墅的下水道里,發現了他的內臟碎塊。
一時間,謠言四起。
當然最受歡迎的是陰謀論。
一個只有眼睛能動的人,怎麼寫遺書,怎麼自殺?
誰幫的他?
誰分的屍?
或者這根本就是謀殺?
……
【他是不是養小鬼被反噬了?】
【娛樂圈養小鬼的明星很多,不稀奇。】
【他能大紅大紫,一開始就靠「獻祭粉絲」。】
【對對對!他一開始演過幾個不錯的角色,但一直不火。後來,有個粉絲爲了他搞出人命,他才一路大紅大紫。】
【別瞎嘚嘚了,小鬼反噬才懶得斷頭斷腳搞這麼麻煩,他是被地煞神懲罰了。】
【去年就有人提醒過他了,他冒犯了月揚村的地煞凶神。讓他回去拜,他沒搭理。】
【身爲本地人,我可以負責地說,月揚村那塊地確實很邪的。】
……
於是謠言的走向,漸漸聚焦到月揚村的地煞凶神。
2024 年 4 月至 9 月,蕭明燁參加了一檔種田真人秀節目,叫《種田樂》。
節目組曾租用月揚農場的麥田進行拍攝。
月揚農場,就是原來的月揚村。
六十年前,河豐農業大學遷到了村子附近。
隨着學校擴建,村子分批拆遷,耕地也變成了農大的實驗田。
十年前,城市規劃改造,農大又搬到較爲偏遠的郊縣。
只留下小麥種植研究院,還有和那兩百畝實驗田,沒有搬走。
這片實驗田,就是月揚農場。
如今,月揚村附近已經成爲石鼎市最繁華的商業區。
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卻藏着一大片麥田。
一大堆開發商饞得直流口水,硬是沒人動得了。
這確實容易引人遐想。
聽本地的老人們說,月揚村的麥田,旱澇保收,消災避禍,有神靈庇佑。
當年曹操路過,都得下馬牽着走。
遇到饑荒災年,一畝地就能養百口人。
不過,這個傳說沒人當真,畢竟曹操沒有來過河豐。
但是,蕭明燁出事後,有人添油加醋,說月揚村所謂的神靈,其實是「地煞凶神」。
謠言說,月揚農場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歸地煞神所有,不能帶離農場。
如果帶走了,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輕則破財,重則喪命。
蕭明燁在拍攝時,曾不小心把自己養的多肉植物跌碎在麥田裏,估計是移栽的時候,摻進了農場的土,帶走了,因此才冒犯了地煞。
他的死,是神罰。
於是,大家紛紛化身名偵探,把《種田樂》的正片和花絮拆碎了嚼爛了,七剪八湊的,去證實地煞神的存在。
一開始,這些謠言只侷限於神神鬼鬼的玄學範圍,焦點還在蕭明燁身上。
但一個名叫「知更鳥的勳章」的視頻博主,將輿論推向了新高峯。
她說,月揚農場在培育生化小麥。
這種小麥是航天育種的新品,接受了來自宇宙的輻射,發生了變異。
麥粒是肉質的,可以與人類結合,繼而繁育出營養豐富的人麥。
鏡頭裏,甚至有人頭形狀的麥穗,以及人和小麥不可描述的炸裂鏡頭。
視頻最後說:
「月揚農場從來不對外開放,爲什麼卻同意《種田樂》進入拍攝?」
「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利用那些陽光帥氣的男明星,來刺激誘惑小麥,增強它們的育種慾望!」
一時間,「生化小麥」、「肉麥」、「人麥」、「喫小麥就是喫人」、「麪食致癌」等詞條頻頻登上熱搜。
和所謂的「地煞凶神」相比,這些言論,纔是真正讓人恐慌的。
農場沒辦法,只能站出來闢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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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豐農業大學小麥種植研究院——嚴正聲明】
近日,網絡上關於我院所屬月揚農場的不實信息,引發公衆關注,現就相關傳言澄清如下:
一、「地煞詛咒」不存在。
月揚農場是科研實驗田,承載着多項重要科研項目。
出於科學研究和生態安全考慮,農場確實有嚴格規定:
「禁止攜離任何生態樣本。」
農場內土壤、植物、動物、昆蟲……都可能是我院科研實驗材料。
任何破壞都會造成不可逆的研究損失。
所謂「帶走物品會招致厄運」的說法,是對科研嚴謹性的曲解和誇大。
二、《種田樂》節目組拍攝情況說明。
2024 年 4 月至 9 月,《種田樂》節目組曾租用月揚農場 4 號、5 號、10 號、15 號農田進行拍攝。
這四塊田地屬於實驗田保護行的一部分,栽種的是普通品種小麥。
入住農場時,蕭先生因迷路誤入 9 號實驗田,不慎將行李中的多肉盆栽掉落在田裏。
爲了避免污染土壤,我們已經及時清理了多肉植物和花盆裏的營養土,並賠償了蕭先生的經濟損失。
《種田樂》節目組離開農場時,並未攜離任何生態樣本。
三、生化小麥,不存在
某自媒體用戶誣衊我院種植生化小麥,甚至出現了「人頭麥穗」、「人麥雜交」等不合常理的鏡頭。
經技術部門覈實:
「人頭麥穗」畫面,是將我院 77 號實驗田影像資料與人類面部進行換臉合成。
「人麥雜交」鏡頭,是將小麥籽粒放大,模糊其腹溝,疊加中學生生理教育影片,最後進行打碼,製造擦邊聯想,誤導觀衆。
視頻中提到「利用帥氣男明星的性張力,誘惑小麥繁育」,是對「小麥誘變育種技術」的曲解。
在基因作物的研究中,人類基因確實有可能引入到植物中(但經常因爲倫理問題被叫停)。
不過,人類和小麥,有着不可逾越的生理屏障,不可能通過傳統的跨物種雜交進行基因交換或融合。
種子,是農業的芯片。
我院始終恪守「藏糧於地、藏糧於技」的初心,通過改良小麥育種與種植技術,造福國家與人民。
通過這次事件,我們也意識到,農學科普,任重道遠。
爲此,我院將在 2025 年 6 月 13 日至 6 月 15 日,舉辦開放日活動。
三天兩夜,包食包宿。
時值麥收,歡迎大家預約,體驗收割的樂趣。
河豐農業大學小麥種植研究院
2025 年 3 月 1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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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一拍腦袋,要搞個開放日。
農場把接待任務,交給了後勤部。
這可把我們忙壞了。
月揚農場不對外開放,根本沒有接待能力。
去年《種田樂》節目組來拍攝,是公對公項目。
農場和節目組、節目組和明星、工作人員之間,都有很詳細的約束性協議。
跟開放日的管理難度完全是兩個層級。
後勤部主任老李,急得去找領導拍桌子。
領導剛被他的領導批了,也正惱火。
「人家中核都有官方號了,我們一個小破農場,搞個開放日,拉近一下和老百姓的距離怎麼啦?
「就是因爲以前總是遮遮掩掩搞神祕,纔會引發這麼多負面輿論!」
老李勸不住領導,心裏又明白這個開放日根本搞不了,簡直崩潰。
我給出了個餿主意:
「不行咱們就在預約小程序上動動手腳,一開放就是約滿的狀態。
「到時候找幾個工作人員裝成訪客拍拍照片,再發兩篇通稿,應付應付得了。
「等風頭一過,就沒人再關注這事了。」
老李一聽,是個辦法。
「小蒲啊,網上這些貓三狗四的事兒,還得靠你!漲你一百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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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蒲小玲,23 歲,是月揚農場的勤雜工。
月薪 1700,哦不,現在是 1800 了。
全年無休,五險一金,包喫包住,沒有編制。
說實話,這份工作錢少事雜,沒什麼晉升空間,不太適合年輕人。
但是,對於「社會性死亡」的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安身之所了。
15 歲時,因爲任性,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搞得家破人亡,不得已住進了福利院。
雖然沒有受到法律制裁,但我被輿論吞噬,成了臭名昭著的「病嬌少女」。
用現在的話說,大概就是黑深殘精神小妹吧。
18 歲時,我離開福利院,打算自力更生。
可根本沒有公司願意要我。
倒是有些做直播的,想借着我的惡名,將我包裝成網紅,說是「能賺大錢」。
我其實無所謂。
不過,被福利院院長張媽媽攔下了。
她四處奔波,到各種部門磨了很久,才幫我找到這份勤雜工的工作。
張媽媽說,這裏的人整天忙着科研,根本不在乎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只要我安守本分,這份工作可以安安穩穩做一輩子。
可她並不知道,在月揚農場,要守的不止「本分」。
還有奇怪的員工守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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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職的前三個月,我並沒有覺察到那些規則有什麼異常。
因爲我壓根就沒看明白。
這裏是科研機構,隨便從田裏拽一個戴草帽的,都可能是博士後。
他們定的規矩,我一箇中專生看不懂,很正常。
反正我死記硬背,能應付老李的考覈就行了。
我的日常工作很雜。
除了老李臨時吩咐的事之外,還要負責清掃 7 號到 97 號實驗田之間的小路。
這個區域共有 91 塊實驗田、7 間大棚溫室,穿插着 22 條小路。
小路用鋼筋水泥架空澆築,路面寬約一米,高出土地六十公分。
據說這樣的設計,是爲了不破壞土壤。
看起來工作量挺大的,對吧?
其實真正幹活的,是一臺大型戶外清掃機器人。
機器人的吸力很強,垃圾倉也大,一般的碎枝雜葉或小鳥小雀的屍體,都能吸進去。
我只需要跟着它,偶爾清理一下路面上比較大的動物屍體就可以了。
每天凌晨 3 點,我從外圍的 97 號實驗田開始清掃,到 7 號實驗田結束,大約需要五個多小時。
我第一次遇到「規則事件」,就是在 7 號實驗田。
7 號田種的是新品種毒麥,編號「cv.月揚-077」。
毒麥原本是一種入侵性雜草,長得和小麥差不多,但寄生在麥粒裏的麥角菌,會致盲、致幻、致死。
爲了防止鳥類和小動物誤食中毒,7 號田四周和上空加裝了密密實實的高壓電防鳥網。
每天清晨,四周的小路上,總是鋪滿了鳥雀的屍體。
我有點搞不懂科研人員的腦回路——
爲了防止鳥被毒死,所以先把鳥電死?
但我也沒有細想。
不思考,就沒煩惱。
直到遇到「規則 9」事件,我才明白,那些東西,根本不是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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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勤部員工守則 9:如果 7 號實驗田的防鳥網破損,無論你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決不能做出任何回應!請馬上離開現場,並向後勤部主任報告!】
2021 年 6 月 7 日,凌晨兩點。
颱風拐彎,暴雨來得猝不及防。
沒來得及搶收的小麥,被暴雨砸得七倒八歪。
白博士跪在田裏崩潰大哭:「完了完了!我的論文啊!老天爺你沒有心啊!」
聽說,爲了培育一個什麼新品種,她已經在這塊田裏耗了九年了。
這時,老李打電話過來:
「0 號溫室棚頂漏了……滋滋啦啦–你、滋滋、工、滋滴滴……」
暴雨傾瀉,信號斷斷續續。
我趕緊往 0 號溫室跑去。
0 號溫室在 7 號田附近,是農場最大的溫室,東西橫跨整個農場,像一道屏障,將農場分爲南區和北區兩個區域。
我工作的區域,屬於北區。
而南區,還有二十塊用字母標號的實驗田。
只有穿過 0 號溫室,才能進入。
但普通員工沒有權限。
我一路小跑,快到 7 號田時,突然聽到一陣嘈雜淒厲的鳥叫。
閃電擦亮夜空。
無數只滿身泥濘的鳥,尖叫着,從 7 號田裏飛出來,齊刷刷地撞向高壓電網。
原來,這個防鳥網,防的是裏面的鳥。
「嘰嘰嘎!」
「嘰咿嘰!」
「嘰呀嘰呀!」
它們的身體像麪糰一樣柔軟,硬扛着電流,拼命從網孔裏擠出去。
這時,一聲炸雷,閃電凌空劈下。
密密麻麻的電弧在防鳥網上爆裂。
我站在小路上,看傻了眼。
人生第一次,對天、對地、對生命,還有我無法理解的未知,生出了深深的敬畏。
「小蒲!還愣着做什麼?過來幫我一下!」
是老李的聲音。
高壓電防護網被雷劈了個洞。
他的肩膀卡在破洞處,泥水與血水混在一起。
「斷網扎進我肩膀裏了,嘶……你快拽我一把!」
我上前兩步,剛要伸手,可又隱隱覺得不對。
大腦如條件反射一般,開始默誦「規則 9」!
【如果 7 號實驗田的防鳥網破損,無論你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決不能做出任何回應!請馬上離開現場,並向後勤部主任報告!】
那現在這種情況怎麼辦?
主任就在我眼前。
他肯定已經知道網破了,我還用報告嗎?
如果我報告了,就違背了「不能回應」規則。
如果我先跑了,老李秋後算賬扣我工資咋辦?
算了!!!
就一板一眼按照規則做吧。
我「馬上離開現場」,跑到遠處,拿出手機給老李打電話。
沒人接。
對啊!
他被卡在網裏,想接也接不了。
於是只好跑回去:「報告主任!7 號田防護網破了!」
老李急道:「廢話!我當然知道!」
我:「那我通知到位了,按照規則 9,我得先撤了啊!」
老李吼道:「你給我站住!你給我聽着!我收到了你的報告,現在派你去處理 7 號田防鳥網故障!你先把我拉出來!這是行動指令!」
哎!?
這有點給我整不會了。
我的腦子皺巴巴地轉了幾下。
——剛纔,我已經按照規則去做了。
——現在,我執行主任的新指令,不算違規吧?
不會扣工資的吧?
我:「我先找個幹樹枝!」
老李:「這種鬼天氣去哪找幹樹枝!如果有電我早死了!你快點拽我!」
我踢開腳邊的死鳥,正要握住老李的手。
「蒲小玲!你在做什麼!」
又一個老李從身後衝過來,一把將我扯到小路上。
「規則 9!一天天的都白背了嗎?」
他全身溼透,臉色蒼白,一副隨時會扣光我工資的模樣,看起來很可怕。
對嘛對嘛,這纔是李主任!
那卡在電網裏的人是——
身後,那全身是泥的人,開始低低地哭泣。
電流在他的身體裏穿梭,留下細長電痕,忽明忽暗。
「玲寶,爸爸好疼啊——」
是、是我爸的聲音!
全世界叫我「玲寶」的人,也只有他了!
「玲寶,爸爸好疼啊!」
我知道那東西不是我爸。
我爸已經死了八年了。
可我……
還是忍不住向他伸出了手。
只要是和爸爸有關的東西,我都無法拒絕。
老李罵了句髒話,用力揪住我雨衣的後衣領,拖着我遠離 7 號田。
噼裏啪啦的雨聲裏,斷斷續續傳來爸爸的聲音。
「沒事的玲寶,不用管爸爸,你快走吧,爸爸不會有事的……」
「爸爸不在身邊時,你要好好的,別再任性了……」
「帶着爸爸的愛好好活下去……不用惦記爸爸……」
我知道,說話的不是我爸!
可就算是妖魔鬼怪,能用爸爸的聲音對我說這樣的話,我就算死了,也無所謂了!
我得去救他!
老李見我掙扎得厲害,從身後死死抱住我。
我乾脆脫掉雨衣,來了個金蟬脫殼,不顧一切地奔向 7 號田。
那一瞬間,我只剩一個念頭——
救爸爸!
老李一個肘擊,我兩眼一黑。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農場的醫務室裏了。
窗外,天已放晴。
一個老伯,翹着二郎腿坐在窗邊,正用黑髮卡掏耳朵,掏一下,吹一吹。
我腦袋嗡嗡作響,緩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人是老李。
說實話我一直搞不太清他的年紀。
比如現在他拱肩縮背掏耳朵的樣子,像個五十多歲的老伯。
但他在麥田裏掄着膀子幹活的時候,皮膚黝黑水光發亮,看起來就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
見我醒了,他把髮卡塞褲兜裏,站到牀邊。
「我、我爸、我……」
「都是你的幻覺。暴雨天氣,毒素溶解,隨水汽蒸騰……簡單說就是你中毒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你這個月扣 200。」
他打斷我,亮出絕殺技。
後來我去查了監控。
電網確實破了一個洞。
但並沒有人卡在破洞裏。
只有我,一個人傻站在 7 號田邊,朝着破損的電網,一次次伸出手。
老李說,我一旦碰到電網,必死無疑。
「你死了是小事,萬一導致電網斷路,田裏出了事,我可擔不起那個責任。」
田裏能出什麼事?
老李沒說。
不過我隱約猜到了。
因爲那一晚,我真切地看到了泥人的眼睛,是一粒肉色的巨大麥仁,麥仁的腹溝裏,溢出明黃色的濃漿。
-7-
現在,我已經在農場裏工作了四年多了。
我無比清楚地明白,這些科學家們,在培育一種很不一般的小麥。
不過,這種不一般,不是我這樣的腦子能理解的。
既然如此,我乾脆放棄了理解。
無知,就是我最強的護盾。
那次「規則 9 事件」後,我又遇到了七、八起離奇事件,都有驚無險。
比如。
【後勤部員工守則 17:麥粒是植物器官,不是人類器官,無論在什麼情況下,請不要和小麥發生親密行爲。】
剛入職看到這條規則時,我還挺好奇的。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纔會特意制定出這樣的規則?
應該不會有人對小麥做那種事吧!?
直到有一天,實習生小劉一直沒回宿舍。
第二天凌晨,我在 79 號實驗田裏找到了他。
當時天還未全亮,晨霧瀰漫。
他沒有穿衣服,跪坐在田壟之間,將幼穗的青麥仁搓到掌心。
他顫抖着親吻它們。
一粒一粒塞進身體裏。
一邊塞,一邊發出又痛又愜意的嘆息。
他和我年紀差不多,是個精力旺盛並且敢於嘗試新鮮事物的大學生。
「小劉?」
我試探着喊了一聲。
他緩緩轉過臉,嘴角震顫着揚起:
「你要不要試試?」
我看着他掌心的青麥仁,心裏竟也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渴望,讓人心煩意亂。
就好像身體的某處,又空虛又擁擠,皺巴巴的,想伸進去一點一點熨平。
幸好上次老李罰得很,200 塊罰款讓我瞬間清醒過來。
「試試吧,很、很好的。」
小劉捧着麥仁向我走來。
他的眼睛裏,快速長出青色的麥芒。
我當場嚇得腿軟,連滾帶爬地跑了很遠,纔給老李打電話。
後來,小劉被帶到醫務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人的形狀。
他的身體迅速鼓起來,皮膚變成青綠剔透的顏色。
細密的麥芒從他的皮膚下瘋長出來,抖下黃綠色的花粉。
我好奇但又不敢看,嚇得跳到醫務室門外,隔着窗遠遠看着。
醫務室的小高姐姐也有點慌。
她拿着個大號的痘痘鉗,根本無從下手。
小劉的身體迅速失去水分,骨骼「嘎巴嘎巴」地扭曲變形,身體上所有凸起的部位,都深深陷進了骨頭裏,就連五官也完全消失了。
最後,他整個身體,變成了熟透的麥穗。
啪嗒。
一顆手掌大小的、瑩亮飽滿的麥粒滾落到地上,散發出異常迷人的肉香。
緊接着,更多的麥粒從小劉身上剝落……
後來我就被老李拉走了。
爲了安撫我,他還請我到招待所做了個全身 SPA。
之後,我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過了很久之後,我偶然聽到白博士和藍博士討論小麥增產什麼的,突然就想起了小劉。
我跑去問老李:「那些科學家想增產,爲什麼不研究小劉?小劉產量肯定高啊!」
老李問:「哪個小劉?」
我說:「就是把青麥仁塞進囗囗裏的那個啊?」
老李愣了一下,隨即很嫌棄地撇撇嘴:
「咦~~~~什麼雞鴨鵝的,小姑娘家家的腦子都裝的什麼髒東西啊?咱農場沒小劉這號人!」
我想再細問問,老李便很篤定地說,是我的幻覺。
好的吧。
幻覺。
再比如,「規則 19」事件。
【後勤部員工守則 19:不可以將任何哺乳動物的屍體,埋在農場裏,活的更不行。】
這條規則看起來很正常。
農場實驗田裏種的都是科研「材料」,堆肥養土都有標準比例,肯定不能瞎埋東西。
這個我懂。
後來,我經常投餵的一隻流浪貓死了。
它是隻三花,黑白橘三色,平時老愛在 33 號田埂上曬太陽。
我隔三差五給它帶一塊水煮雞胸肉,有時坐在小路邊和它聊天。
主要是聊我爸。
它很高冷,不愛搭理我。
但偶爾會送一隻長相工整的田鼠給我。
大概是農場小麥的品種問題吧,我在清掃小路時,經常遇到長相別致的動物屍體。
三隻眼的野狗。
腦袋長在後背上的黃鼠狼。
八條腿的羊。
還有全身長滿尾巴的田鼠。
能挑一隻這麼眉清目秀的田鼠給我,想必它花了不少功夫。
在與世隔絕的農場裏,這隻三花,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可是有一天,它死了。
沒有原因。
老李讓我當有害垃圾處理掉。
我捨不得。
前面說過,田間的小路都是架空的,路與地面之間有六十公分,長着些雜草。
雜草中,裂出個小坑,剛好能裝下它。
這裏沒種科研材料,應該不會破壞土壤吧?
於是,我將貓塞進裂縫,掩了一層土。
可第二天,那貓,活了。
它前身直起,縮着脖,肚子鼓鼓囊囊,兩腿直立,晃動着前肢,像雞一樣行走。
探個頭,走一步。
再探個頭,再走一步。
走着走着——
噗嘰!它把前肢晃掉了。
噗嘰,右腿也甩掉了。
噗嘰,左腿。
最後,它只剩身軀和頭,像個不倒翁一樣在田裏搖晃着。
「小三?」
我試着叫它的名字,我取的。
它一轉頭,卻把腦袋也轉了下來。
脖子裏噗噗噗地噴出黏稠的液體。
有一些飛濺到我臉上。
無色無味,也不蟄。
我兩眼一黑,直愣愣倒在地上。
後來我問老李,那隻噴射貓到底是什麼東西?
別說又是幻覺。
他眉毛一挑:「什麼是什麼!?是你這個月扣掉的那 800 塊工資。」
比扣 800 塊工資還可怕的,是規則 13。
【後勤部員工守則 13:農場工作人員不會長痔瘡。如果你發現自己長了痔瘡,請在 1 小時內前往醫務室切除。】
我一直以爲這條規則是員工關懷計劃。
直到前年夏天麥收時,我真的長了痔瘡。
當時大約是下午兩點,正是最熱的時候。
我的全身都被汗浸透了,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夾在屁股那裏,又痛又癢。
我躲進麥地裏摳了一下。
完了,是痔瘡!
可我又累又餓,夾着小痔瘡,根本不可能在 1 小時內趕到醫務室。
誰知那痔還挺好的,竟然說:
「要不要先喫了我墊墊肚子哇?反正我還會長出來的!」
我嚇得一激靈,向着醫務室一路狂奔。
小高姐姐給我切痔時,連麻藥都沒來得及打。
「小蒲,你忍着點,再耽誤下去,它就不聽話了。」
我趴在牀上,疼得眼淚汪汪:「痔……爲什麼會說話?」
小高姐姐柔柔地笑着:「還能爲什麼呀?因爲你產生幻覺了唄?」
遇事不解,全是幻覺。
這幾年下來,我早就習慣了。
他們隨便說說。
我隨便信信。
反正也問不出什麼答案。
說實話,我有時也想過辭職。
可一想到外面那操(四聲)心的世界,我心裏總是發怵。
我已經沒有家人了,也沒有心力去尋找和經營新的親密關係。
在這裏,起碼有老李罵罵我,有小高姐姐拿我逗樂,還有白博士、黃博士、藍博士、各種博士需要我幫他們幹雜活。
我喜歡這樣。
何況,外面的世界裏也有規則,並且不會明明白白寫出來。
所以農場裏那些古怪的規則,反而讓我有一種安全感。
當然,前提是,別作。
可惜,一大羣不守規矩的人,馬上要來了。
-8-
農場開放日預約小程序,被黑了。
100 個貨真價實的訪客,全約上了。
老李根據名單做了個簡單的背調,光是自媒體、探祕博主、主播,就佔了三成。
全是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主。
而而且,農場從來沒有接待過這麼多人。
而而而且,還是三天兩夜!
而而而而而且,我們原先根本沒打算真開放,所以啥啥沒準備!
現在好了。
我們要在七天內劃出一個面向訪客的開放區域,還要在規則頻發區域建一個隔離網,確保他們看不到不該看的東西。
農場招待所房間不夠。
幸好是夏天,可以劃出露營區湊數。
與此同時,我們還要制定一個《訪客守則》。
這是最難的。
因爲不止後勤部有規則。
科研組、育種組、溫室組、生測組、檔案室、醫務室……
每個部門的規則有交叉相同的部分,也有僅限於自己部門知道的部分。
老李把各個部門的領導請到會議室,想琢磨一套看似合理、又能起到約束作用的訪客提醒。
「挑挑危險級別最高的,別多,十條以內。多了人家都記不住,反而壞事。」
「那不可能。光我們檔案室就有 49 條。」
「檔案室可以不列入參觀範圍。」
「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就只開放招待所和保護行的田?」
老李搖頭:「必須拿出點『真東西』震震他們,不然媒體又會說咱們研究院全是喫乾飯的,領導面子上不好看。」
「那到底咋整!」
老李點上煙,猛吸一口,恨恨地罵了幾句國粹,抬眼瞪了我一眼。
我、我就是個端茶倒水的。
報名小程序又不是我黑的。
但總歸還是心虛的。
我想將功補過,小聲說:「我倒有笨辦法……」
老李大吼:「知道是笨辦法就不要講啦!遲早被你害死!」
吼我也沒用。
開放日如期而至。
老李最後還是採用了我的笨法子。
-9-
【月揚農場迎賓廣播】
尊貴的來賓:
歡迎來到月揚農場。
爲了保證大家有一個安全、愉悅的參觀體驗,我們爲每位訪客配備了專屬 VIP 導覽員。
他們均爲我院工作人員,將爲您提供專業的講解服務。
參觀期間,您可以拍照、錄影,但禁止直播。
農場是無人機禁飛區,配備無人機驅離系統,且屏蔽衛星通訊信號。
農場內的作物,大多爲科研實驗材料,其中包括用於種質資源研究的毒麥,請勿採摘、碰觸或食用。
爲了增加開放日活動的趣味性,我們在參觀中融入了科幻劇本殺元素。
如果您在農場內看到超現實物體、或無法理解的事物,請不要驚慌,這些都是劇本殺遊戲的一部分。
請聽從導覽員指引,不要強行干涉劇情,否則您將被判定出局,提前結束參觀,且沒有任何補償。
劇本殺通關獎勵:8000 元。
通關標準:完全遵守規則、聽從導覽員指引、避開所有「非現實劇情」的訪客。
以下,是月揚農場劇本殺環節的訪客規則:
【規則一:請不要遠離您的導覽員,儘量保持全天 24 小時形影不離。】
您的導覽員一定與您性別一致,且編號不變。
如果您和導覽員走散,請留在原地,直到導覽員找到您。
編號,是導覽員的唯「一」識別標準。
【規則二:如果感到身體不適,請立即停止參觀。】
夏收時節,高溫乾燥,蚊蟲較多。
如果您有任何身體不適,請立即停止參觀,去往農場招待所。
您將獲得 5000 元健康補償。
【規則三:請在指定餐廳就餐,員工食堂謝絕訪客進入。】
【規則四:請正確使用衛生間內的智能馬桶。】
請不要在廁所以外的地方大小便。
農場衛生間均配備智能馬桶,如廁後,馬桶蓋會自行關閉。
不要手動打開馬桶蓋,更不要直視自己或他人的排泄物。
【規則五:請注意,痔瘡不會與您交談。】
如果您聽到痔瘡與您搭訕,請立即告訴導覽員。
【規則六:農場沒有地下室。】
如果您發現任何通往地下的入口,請立即離開。
不要進入。
也不要和任何人、包括您的導覽員提及。
【規則七:人類不會對小麥產生食慾以外的慾望。】
如果您對小麥產生了食慾之外的生理慾望,請立即告知導覽員。
【規則八:請勿與農場內的動物互動。】
農場內的貓、狗、田鼠、土撥鼠等小動物,均用於維持生態平衡,且處於散養狀態。
請勿靠近、投餵、挑逗、攻擊或食用。
如果有任何東西攻擊您,請向導覽員求助。
【規則九:離開農場前,請務必體驗我們的溫泉 SPA 服務。】
農場招待所內有溫泉設施,提供全身 SPA 和溫泉浴,可舒緩疲勞,幫您適應農場外部環境。
以下是參觀行程安排。
【6 月 13 日】
15:00–訪客報到
17:30—自助晚餐(麪食+蔬菜)
19:00–講座:《是人類馴化了小麥?還是小麥馴服了人類?》
21:30–休息(露營區出入口關閉)
【6 月 14 日】
09:00—早餐(特色主糧+自制小鹹菜)
10:00–剪麥穗(97 號試驗田)
12:30—自助午餐(碳水大餐)
14:00—參觀人工氣候室
17:30—晚餐(品嚐非遺麪食)
19:00—講座:《種子的諾亞方舟:國家作物種質庫》
21:30–休息(露營區出入口關閉)
【6 月 15 日】
07:30—早餐(特色主糧+自制小鹹菜)
09:00—割麥比賽(15 號田)
11:30—自助午餐(麪條大賞)
12:00—溫泉 SPA(分三批次)
17:00—清場
祝您在月揚農場度過三天愉快的時光。
-10-
6 月 13 日,豔陽高照。
農場東門的迎賓大道正在維修。
訪客們只能從北門進入,在坑窪不平、沒有蔭涼的土路上步行四十分鐘,才能抵達報到處。
當然,他們也可以選擇搭乘農場專用擺渡車。
拖拉機。
雖然車兜沖洗得很乾淨,還特意噴灑了玫瑰味清香劑。
但濃郁的香精味和積年老肥料留下的陳腐味混在一起,被烈日一烘,更讓人窒息。
抵達簽到處時,他們要麼累得大汗淋淋,要麼顛得五臟錯位。
一想到明後天還得在大太陽底下剪麥穗、割麥子,很多人心裏已經暗暗打起了退堂鼓。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參觀日程是提前三天短信通知的。
短信中特意強調了「正值高溫天氣,地面溫度接近 40 度,很適合收割」。
有種地經驗的人,一看日程,就主動放棄了。
今天實際報到的,就只有 89 個人。
「哎,廣播裏那些規則什麼意思啊?」
一個穿漢服的美女姐姐曬花了妝,坐在馬路牙子上用力扇着團扇。
我微笑着問:「您是說哪條?」
漢服美女站起身:「規則二,身體不適給 5000 塊那條!」
「就是字面意思。如果您感覺不舒服,可以隨時退出。農場補您 5000 元歉意金。」
「那我現在就退出,給不給?」
我抬手指向簽到處旁邊的小桌子,桌上有個立牌,寫着「出納」。
「現在退出,可以立刻到旁邊領取現金。如果 16 點以後退出,我們會建議您先去招待所泡個溫泉再走。」
漢服美女揪起領口,扇了扇被汗浸溼的衣服:
「大熱天泡什麼溫泉啊,我退出!這破天氣,上不了一點妝,煩死了!」
她話音剛落,人羣裏就有人附和:「那我也退了!」
但也有人猶豫:「可是廣播裏說,通關什麼東西后,有 8000 塊呢!」
更多的人圍過來,議論紛紛——
「纔多 3000 塊而已!」
「我跟你們講,割麥子可不是鬧着玩的,麥芒一紮,全身刺撓!」
「就是,誰知道通關難不難?萬一錢沒拿到,反而把皮膚曬傷了,醫藥費都不止 3000。」
「對啊,我防曬霜都不止 3000 呢!」
「那我拿錢走人了!」
這麼一嚷嚷,有人帶頭、有人起鬨,最後又有 17 個人當場退出。
還剩下 72 人。
明天上午,把他們拉到麥田裏滾上一遭,感受一下麥芒洗禮,估計還得走一批!
我和那位漢服美女,相視一笑。
當然,她纔不是什麼訪客,而是醫務室的小高姐姐,友情客串。
這就是我的笨法子。
第一步,參觀時間上,晚報到,早結束,縮短他們在農場的逗留時間。
第二步,勞其筋骨,曬其皮膚,亂其心志,誘其知難而退。
就算決定留下來的,也要儘量消耗他們的精力,讓他們沒力氣搞事情。
第三步,「導覽員」一對一盯梢,及時處理突發情況,確保沒人捅大簍子。
第四步,萬一觸發了規則事件,就用「劇本殺元素」糊弄過去。
這時,我的手環震了下:
【098 號訪客簽到成功】
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所有導覽員都使用編號,佩戴震動手環,用以發送和接收通知。
比如老李是 001,我是 098。
我負責的訪客叫吳珍妮,38 歲。
報名資料職業一欄填得是培訓機構英語老師,但看打扮卻像是「卡爾蜜拉奧特曼」的 Coser。
銀灰色緊身防曬褲、防曬皮膚衣、防曬手套、防曬口罩、橙黃色蛤蟆鏡、還有帶着小風扇的窄檐帽。
她握着手持相機,領口夾着收音器,脖子上掛着拇指相機,背後還用綁帶固定着一臺運動相機。
全身長滿了攝像頭。
我快步迎上去:「吳老師,您好,我是您的專屬導覽員,編號 098。」
她將鏡頭推ṭü₎近我的臉:
「人在農場,剛下拖拉機。
「農場給安排了一對一 VIP 服務,據說導覽員都是科學家級別的。
「大家猜猜看,負責接待我的這個小姑娘,是博士還是碩士?」
科學家?
我可不敢當。
「吳老師,我們沒說導覽員都是科學家……而且,農場不能直播。」
「我想播也播不了啊,網絡都差到 E 了。我在做視頻筆記,你就當我自言自語好了。」
她拍了一圈四周,最後又把鏡頭落在我身上。
「小姑娘,怎麼稱呼你?」
「零九八。」
「叫編號多不尊重人,不如我給你取個暱稱……叫『小玲』吧?」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這幾年,我在農場風吹日曬,和少女時期相比,容貌有了很大的變化。
以前的我,皮膚透明蒼白,纖弱病態,還喜歡化大濃妝,扮成熟裝性感,當時有營銷號形容我是:
「月光下盛開在幽林裏的食人花」。
現在的我,不但長高了 5 釐米,還又黑又壯,患上了打扮羞恥症,每天把工裝焊在身上,稍微穿一雙新鞋子都全身不自在。
就算把我比作「太陽底下奔跑的野豬」,我也不介意。
去年《種田樂》來拍攝時,就連蕭明燁都沒認出我。
她怎麼一眼就……
-11-
既然被認出來了,那我的黑歷史,大概也瞞不住了。
我出生沒多久,媽媽就病逝了。
爸爸悲痛欲絕,將我當做唯一的精神寄託。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兒奴。
凡是我要的,他都會竭盡所能地滿足。
一開始,我只要愛,要陪伴,要擁抱,足夠了。
長大一點,再慢慢加上糖果,玩具,還有遊樂場。
再後來,是價值不菲的髮卡、手錶、衣服,可以炫耀的房間,和環球旅行的照片……
當然,但凡我不想要、不想做的,他也從不勉強。
我嗚哩哇啦哭着不想上幼兒園,於是就沒再上過。
我討厭上學,他就編各種理由替我請假,還幫我申請了「不寫作業特權」。
十歲那年,爸爸的朋友勸他:
「不要總圍着孩子轉,出去多結交些女人,遇到合適的就再娶一個。」
我很生氣,把他的朋友罵走了。
爸爸非但沒有責備我,還誇我罵得好。
本來就是他們多管閒事。
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我媽媽更好的女人了。
而我,是媽媽留給他最珍貴的禮物,也是最像媽媽的人。
因爲爸爸的寵溺,我驕縱、任性,在學校裏總被排擠。
無所謂。
反正爸爸會花錢請人和我做朋友,也會衝進教室,把針對我的同學狠狠教訓一頓。
大家都不敢招惹我。
連校長都得哄着我。
只是後來,爸爸的工廠倒閉了,這種做法就不靈了。
初一下半學期,我學習差,人緣也差。
每天去上學都像在受刑。
我想退學。
我爸二話沒說,立即就給我辦了休學。
在我的世界裏,爸爸是無時不在,無所不能的。
直到 14 歲那年,我第一次對爸爸提出了一個他無法滿足的願望:
我想和一個人做好朋友。
而且沒辦法花錢僱傭。
那個人,就是蕭明燁。
彼時,他剛出道,連續演了好幾部偶像劇,ṱú⁺都是痞帥型的角色。
就是那種窮困潦倒、脾氣暴躁、手段狠辣,對全世界都橫眉豎眼,唯獨對女主死心塌地的混混型小配角。
當時網上很多人說,蕭明燁是本色演出。
他自己也在採訪裏承認,確實有過一個付出了很多、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這種暴力又卑微、飛揚跋扈又癡心專情的人設,我真的超喜歡!
我每天關注他的動態,看他的 Cut 合集,搜索他採訪。
我和粉絲們討論他,四處讚美他,並且攻擊所有不看好他的人。
因爲他的存在,我第一次覺得,人生好有意思呀!
終於有一天,他注意到我了。
那天他深夜發博:
【我深愛我演過的角色,也深愛演戲。但我真的希望能得到一個拓寬戲路的機會,讓大家看到不同的我。我知道這麼說顯得很低情商,但爲了演員夢,我選擇一腔孤勇,不管不顧。】
我評論:
【我永遠支持你,相信你,並將帶着沸騰的愛意和勇氣,用盡洪荒之力,也要扶你上青雲!讚我!我一定旺你!】
數千條評論,他只讚了我!
成千上百的粉絲跟贊,還有人羨慕地評論:
【爲啥燁燁贊你不讚我,藍瘦,香菇。】
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可以肯定地說——
2016 年 11 月 3 日 23:19 分,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刻!
即便這種快樂很膚淺,但在此之前、在那之後,我都沒有體驗過多巴胺在身體裏爆炸的感覺。
自此,我每天一睜眼,就開始瘋狂給他發評論、不停地 他,給他寫私信,分享我的喫喝拉撒睡,當然還有爸爸對我的愛。
我還對我所有能搜到的導演、製片人進行信息轟炸,求他們給蕭明燁一個機會。
過了大半年,蕭明燁終於有回應了。
他發了一條意義不明的動態: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然後,他拉黑了我。
我知道,那八個字,是他特意發給我的!
他人真的好好啊,爲了激勵我,竟然忍痛拉黑我!
可是,不能給他發私信的日子,太難熬了。
抓心撓肝。
我真想鑽進他的身體裏,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
於是,我央求爸爸,幫我接近蕭明燁。
他第一次拒絕了我。
一則,是因爲家裏的經濟狀況每況愈下。
二則,他不喜歡蕭明燁,覺得他痞裏痞氣不靠譜。
但最終,在我軟磨硬泡、要死要活地哭鬧之下,他還是妥協了。
之後的故事,想必大家在八卦新聞裏都看過了吧?
我爸賣了房子、股票,取出全部積蓄,陪着我奔走各地。
不得不說,在互聯網信息蒐集和偵查推理方面,我是有點天賦在的。
粉絲羣裏的路透,他發的語焉不詳的動態,甚至經紀人一張模糊的Ťṻₖ風景照,都能讓我推測出他下一步的行程。
——跟組、跟車、跟機、尾隨、堵截……
——收集他帶過的口罩、用過的紙杯、擦過手的紙……
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在追星。
我只是,在爭取一個朋友。
我只是,想當面告訴他:
「我就是那個你贊過的女孩,我願意用生命來愛你,只有你配得上我的愛。」
可是,他逃了。
明明有一次,我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但他只是敷衍地打了個招呼,眼神裏滿是警惕,迅速躲進工作人員的保護圈裏,完全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到了 2017 年,一些媒體從我的經歷中,嗅到了「爆點」的味道。
小孩追星發神經的很多,但願意傾家蕩產陪着孩子一起瘋的家長,可不多。
先是幾個大 V 捧着我,慫恿我說一些無知狂妄的話,鼓勵我勇敢追夢。
他們主動幫我聯繫各種訪談節目、綜藝,讓我對着鏡頭暢談自己和蕭明燁的緣分羈絆。
甚至與人拍着胸脯保證,可以幫我簽約蕭明燁的經紀公司。
我真的信了。
我爸也覺得,我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進了娛樂圈肯定能大紅大紫。
何況,只要我高興,他什麼都支持。
再後來,他們拐彎抹角地問我一些引發羣嘲的問題,精心剪輯一番,再假裝正義地喊話蕭明燁,逼他表態。
我的名字,和他一起,頻頻掛上熱搜。
全世界都知道,我在等他的回應。
蕭明燁一定也知道。
但他徹底躲起來了。
甚至,他刪除了那條贊過我的博文。
那一刻,我覺得天都塌了。
我覺得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
我攀上懸崖,然後打電話給媒體,讓他們轉告蕭明燁。
他必須、立刻、馬上、給我一個交代。
至於交代什麼,我不知道。
已經不重要了。
……
結局,大家都知道了。
蕭明燁拒絕一切回應。
而我爸爸,爲了我,墜落懸崖……
從那之後,我的生命,就停止生長了。
無論過了多久,無論我去了哪裏,我,仍然是那個 15 歲,站在懸崖邊的我。
風波平息之後,蕭明燁減少了公開露面的機會。
直到 2018 年,他的首部院線電影《私生·Fan》上映。
憑着真誠的演技和「病嬌少女」的爭議,成爲年度票房冠軍,還獲得了當年的最佳新人獎。
看吧,我說過,我旺他的。
-12-
「算了,不叫你『小玲』了。」
吳珍妮突然改了主意。
「我發現你們導覽員編號都是『零』打頭的,叫『小零』容易混。」
原來她剛纔說的是「小零」啊,害我虛驚一場。
「我叫你小九八怎麼樣?」
小九八?
聽起來莫名像句罵人的話……
但,隨她好了。
「吳老師,我們的帳篷也是 098 號,請跟我來。」
露營區位於招待所南側,原是一大片曬麥場,水泥地,乾燥平整。
老李聯絡了三家搞露營的公司,搭建了一批輕奢風帳篷。
防潮墊、編織地毯、小竹筐、兩張摺疊軟墊單人牀,還有帳篷空調,一應俱全。
098 號帳篷在露營區最裏面,左右分別是 097 號、099 號,對面是 001 號和 002 號。
吳珍妮一路走一路拍,嘴裏嘀嘀咕咕地「做筆記」。
拍到穿火焰色文化衫的——
「蕭明燁的應援色出現了!聽說粉絲們要組團復仇,乾死地煞神,笑死,期待他們能搞出點新花樣!」
拍到遠處麥浪翻滾——
「本地人常說,海浪能把活人淹死,月揚村的麥浪卻能把死人醃活。沒嚴格落實火葬之前,月揚村經常有人詐屍。」
拍到腳下的蟲子——
「8 條腿的變異螞蟻。」
……
……佩服!
看到 A,立刻就能解讀出 VVW,她可真是捕風捉影的天才。
我好心提醒:「吳老師,這是蟻蛛。」
她摘下墨鏡,歪頭瞪我:「你別說話。」
說着,她湊近螞蟻俯拍:「這是被生化小麥污染的變異螞蟻,8 條腿,超級兇狠。」
拍完,又捲起衣袖,再給胳膊上的大紅疙瘩一個特寫:
「我被變異螞蟻咬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能有生命危險。」
我實在忍不住,替蟻蛛伸冤:
「您那是蚊子咬的。蟻蛛不咬人,它擬態成螞蟻,是爲了混進蟻羣裏喫螞蟻或者螞蟻卵,這是一種擬蟻現象。」
吳珍妮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能別說話嗎?我後期剪輯還得消你的音,很麻煩的。」
「不好意思啊吳老師,我不是得給您講解嗎……」
「哎?你剛說什麼?你說蟻蛛喫什麼?」
「螞蟻。」
她的眼睛瞬間一亮,再次將鏡頭推向蟻蛛:
「家人們,這條 8 根腿的螞蟻,其實是被生化小麥污染的蜘蛛。
「它擬態成螞蟻的樣子,竟然是爲了混進蟻羣喫螞蟻!
「代入一下螞蟻視角家人們!」
她慢慢環拍人羣,語氣低沉:
「既然蟻蛛可以擬態成螞蟻,說不定也有別的擬態怪物……
「比如狗蛛、貓蛛、雞蛛,甚至……人蛛!
「細思恐極啊家人們!」
說到這裏,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彷彿在用眼神揉搓我的臉。
「小九八,我看你有點擬人啊!你的前足呢?」
大太陽底下,我竟被她盯出一身冷汗。
她卻咯咯咯笑起來:「是不是效果拉滿?剛纔那段,肯定能爆!」
「想不到吳老師拍視頻還挺有想法……」
「那是當然啊。」
她得意地晃晃相機。
「雖然我的是主業是教英文,但做視頻搞副業更賺錢。」
「您做哪一類視頻啊?」
「故事類長視頻,比如解析各種都市傳說啊、未解之謎啊、陰謀論啊什麼的。」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繼續追問。
「那挺有意思的。是像『知更鳥的勳章』那一類的博主嗎?」
「知更鳥正是在下!不過,那個號被你們農場舉報封號了。我現在換了個小號,叫『知更烏的勳章』。」
「知更……?」
「烏鴉的烏。這名字很妙吧?一看就知道,現在的我啊,黑、化、了!」
明明在講一件讓她生氣的事,字裏行間也有威脅的意思,可她說話的語氣卻又得意又輕快,這種反差,有一種莫名的瘋感。
我得趕緊跟老李彙報一下。
怎麼讓這姑奶奶給混進來了!
正好,老李負責的訪客也到了。
那人叫馬大鑼,五十多歲,菜農。
大褲衩,老頭衫,趿拉着一雙土布鞋,走起路來鞋跟啪嗒啪嗒作響。
別看他穿得樸素,手腕上卻戴着兩串粗得誇張的金手串。
陽光一照,明晃晃的,很是扎眼。
他和老李倒是投緣,一路大聲說笑。
到了帳篷門口,他朝我們「咣咣」揮手:
「九十八小妹子,九十八大妹子,你們好啊!」
吳珍妮舉着相機拍了拍——
「咋咋呼呼愛顯擺,故事裏炮灰角色的典型特徵。」
她放下帳篷的紗簾,打開行李箱,嘩啦一下,把東西全部倒在牀墊上。
她從一堆電池倉、電腦、Pad、充電寶、耳機、數據線中……翻出一包紙巾。
「小九八,廁所在哪?」
「衛生間和公共浴室都在招待所一樓,我陪您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成。」
「規則一:請不要遠離您的導覽員,儘量保持全天 24 小時形影不離。」
吳珍妮愣了下,噗嗤一笑。
「呦,搞得還挺沉浸。」
我可笑不出來。
上廁所就意味着,會遇到「規則四」——
請正確使用衛生間內的智能馬桶。
-13-
規則本身就是一種關鍵信息。
農場不想訪客知道得太多,故意把規則寫得雲裏霧裏,虛張聲勢。
其實,導覽員的規則,纔是核心。
【導覽員規則四:請不要讓訪客直視排泄物。】
【如果訪客與排泄物對視,或遭到排泄物攻擊,立即用 007 號消毒劑噴射訪客身體與馬桶區域,並及時安撫排泄物。】
【危機解除後,請引導訪客一同前往 0 號溫室,等待進一步指示。】
說到「直視排泄物」,冒昧地問大家一個問題:
上完大號之後,你會和便便說拜拜嗎?
我知道,有些人怕臭,習慣邊拉邊衝。
還有些人,必須要目送大便離開才安心。
對於他們來說,看到很大一坨,會覺得格外舒暢。
如果不確認自己到底拉了什麼,就立刻沖掉,他們就沒法兒安心。
這些「非看不可」的人,就是「規則四事件」的高觸發人羣。
農場的衛生間守則,是所有員工的通用規則。
我們每個人剛來時,都經歷過一段艱難的「如廁適應期」。
農場的馬桶比普通馬桶低矮、口徑小,傳感器異常敏感。
臀部一離開,馬桶蓋立即合上,「咬合力」強,非常狠決。
我以前就被馬桶欺負過很多次。
有時被蓋子砸傷背。
有時被夾破屁屁。
有時被突如其來的高壓水流嚇得魂飛魄散。
久而久之,就練就了一套與馬桶鬥智鬥勇的「求生」技能。
由於馬桶的逆天設計,還有守則約束,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過自己的排泄物了。
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克服「看不見排泄物」所帶來的不安。
聽小高姐姐說,檔案室曾有個同事,有強迫症。
他每次上完廁所,必須要看到纔行。
不然的話,就總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被遺棄在下水道里。
終於有一天,他實在無法自控,違背了衛生間守則。
他看到了。
他瘋了。
他恐懼自己身體裏的一切代謝物,不止是糞便。
還有汗水、眼淚、鼻涕、口水、油脂、味道。
最後,他把自己餓死了,以爲這樣就能停止代謝。
可惜,死亡只是另一場代謝循環的開始。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瘋。
比如老李,他就什麼事兒都沒有。
總而言之,上廁所是無法迴避的人生大事。
三天兩夜,訪客們遲早得面對它。
果然,我和吳珍妮剛到招待所一樓,就聽到裏面叫聲不斷。
「神經啊!」
「有病啊搞這種設計!」
「該不會以爲自己很幽默吧?」
「在這種地方怎麼上得出來啊!」
「啊——我的屁、股!」
站在衛生間門口,我也有點懵。
以前招待所的公廁很簡陋,白膩子牆、水泥地、隔間、大燈泡。
或許是怕訪客們覺得寒磣?
領導竟然在裏面加了投影,而且還是像素很差的那種。
屋頂是藍天白雲飛鳥,四牆麥浪滾滾,腳下是肥沃的土地,偶爾還蹦出個癩蛤蟆。
人一進去,身上立刻變得五彩斑斕。
這一招真狠啊。
美其名曰是製造沉浸感,實際上是遮掩「規則四」。
如果訪客看到了什麼不可描述的東西,起碼可以用「投影」來敷衍。
吳珍妮皺着眉走進隔間:「沒有垃圾桶啊?」
「垃圾都可以丟進馬桶,不會堵。」
「不會堵?那這馬桶倒挺厲害的。」
說罷,她叉腰看着我:「小九八,你要一起上嗎?」
「啊?不不不。」我忙幫她關上門。
隔間門沒有安裝鎖。
如果有什麼情況,我可以隨時衝進去。
她在裏面待得有點久,好在沒出什麼幺蛾子。
反正,只要馬桶足夠兇猛,他們就沒有機會看到任何排泄物。
不過,訪客和員工不同,規則的約束力沒那麼強。
難用的馬桶,讓他們特別牴觸衛生間。
而上廁所,又不一定非要去廁所上。
尤其是晚上。
-14-
晚上的講座結束後,露營區漸漸安靜下來。
四周的捕蟲燈晃晃悠悠,發出「滋滋啦啦」的電流聲。
001 號帳篷前,馬大鑼把竹筐倒扣在地上當小桌,從包裏拿出兩聽啤酒,拉着老李聊個不停。
002 號帳篷裏,是藍博士和他負責的訪客董鶴。
董鶴,22 歲,待業,和 003、004、005、006 號訪客是結伴來的,共 5 人,三男兩女。
他們都穿着火焰色 T 恤,是蕭明燁的粉絲。
董鶴很看不順眼藍博士,嫌他土裏土氣、呆板無趣,一進營地就嚷嚷着要換導覽員。
他可真是有眼無珠。
藍博士外表看起來確實不修邊幅,平凡質樸。
他是農民的孩子,從小就擅長種地,後來就立志種一輩子地。
他才四十出頭,就已經是小麥誘變育種方面的專家了,擁有進入農場南區的高級權限,絕對算得上是「科學家」級別的實力派。
董鶴換導覽員被拒絕後,就把氣都撒在藍博士身上。
一晚上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明擺着故意激怒他,想把他氣走。
可藍博士根本不惱,就一臉隨和地聽着。
「那人牙縫有屎啊講話這麼臭!」
我氣不過,正要開罵。
話剛出口,就被老李一個刀子眼瞪了回來。
097 號帳篷的白博士也輕輕拉住我,示意我別衝動。
她身後,一個瘦瘦的女人細聲細氣地說:「沉默就是最高的輕蔑。」
她臉色白得嚇人,隱在帳篷暗處,乍一說話,嚇我一跳。
細一看,才認出是白博士的訪客,邵花花,27 歲,開零食店的。
我還沒打招呼,她已經無聲無息地縮回了帳篷裏。
「小九八,把帳篷門拉上,空調這點兒涼氣都跑沒了!」
吳珍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抱着筆記本盤腿坐在牀墊上,一邊整理白天的素材,一邊用語音輸入整理視頻腳本提綱。
她真的很會獵奇。
「月揚村楊秀福詐屍案前情回顧,吧啦吧啦,稍後整理。」
「擬蟻生物科普專題,從蟻蛛延展到……擬人生物存在的可能性。」
「蕭明燁和蒲小玲的往事,要單開一期。」
「聽說蒲小玲就在月揚農場上班,那蕭明燁錄種田樂時,肯定和她有過交集……打個大問號。」
「蕭明燁的事故,會不會和蒲小玲有關?」
「蒲小玲……殺了蕭明燁?」
她停下來,皺眉,咬住拇指,盯着屏幕思索了一會兒,突然抬頭看向我。
嚇得我一激靈。
「小九八,你們農場有沒有叫蒲小玲的啊?」
「我不知道,農場好幾百號人呢。」
她將電腦屏幕轉向我:「就是這個女孩,你見過嗎?」
屏幕上,鋪滿了濃妝豔抹的、15 歲的我。
我搖頭:「她、她怎麼了?」
「看你年紀不大,估計當時沒關注。這個蒲小玲啊……」
吳珍妮合上電腦,興致盎然地「科普」我的陳年往事。
比我自己的版本精彩多了。
「蒲小玲悲劇的根源,不是蕭明燁,也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爸爸!
「他絕對對自己女兒,抱有超越父愛的非分之想!
「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把女兒當做亡妻的替身,他看她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當時,我們瘋狂發文發評論,讓她警惕她爸。可惜小姑娘洗腦太深,死活不聽。」
我只覺得喉嚨乾澀:「你……們!?」
吳珍妮扼腕嘆息:
「對啊,我們都想拯救她!可惜她根本不願意看清真相。
「蒲爸爸的死對她打擊很大,她一定很恨蕭明燁。
「我看呀,蕭明燁被分屍,十之八九與她有關!」
我突然覺得挺可笑的。
明明他們這些喫毒流量的營銷號,纔是害死我爸的兇手。
可他們心裏,卻真情實感地覺得自己是「正義之士」。
這世上,竟真的有人做了惡事,還感動了自己。
「哎?小九八,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你講這些分屍啊什麼的,我害怕。」
「這就怕啦?膽子真小!」
她坐到我的牀墊上來,壓低了聲音:「你幫我找找蒲小玲,事成後,我給你一萬塊,怎麼樣?」
「你找她幹嗎?」
「挖出了她,就能挖出蕭明燁。具體你別管,反正有你的好處。」
「那……我想要兩萬。」
我低下頭,極力掩飾住內心的惱怒與慌亂,裝作羞於談錢的模樣。
「一萬五。」
「行……吧。」
我「勉強」應下。
如果我不幫她,她也會去找別人打聽。
到時候更麻煩。
倒不如先穩住她,然後再利用規則,讓她永遠無法離開農場。
「對了,你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她拽過電腦,打開一張視頻截圖。
「這是我上廁所時偷拍的。」
從視頻角度看,她應該是把拇指相機吸附在馬桶的側後方。
由於投影畫面雜亂,再加上馬桶蓋速度非常快,畫面很模糊。
但仍然可以看到一截黏答答的舌頭,緊貼在下水口。
我噁心道:「這、這是你的粑粑嗎……」
「我只上了個小號啊。」
「也許是上一個人留下來的。」
吳珍妮切到視頻,放慢了速度。
斑駁的光線下,那一小坨東西,像心臟一般,快速顫跳着。
「很明顯啊,這是投影中的麥浪光線正好閃過去,造成的錯覺。」我解釋。
「可能吧。」
吳珍妮將臉湊到屏幕前,看了一會兒,突然有了靈感——「太驚悚!農場馬桶下面養着喫屎的異形豬!」
-15-
我不確定吳珍妮拍到了什麼。
但我可以肯定,馬桶裏確實有東西。
不過這東西和訪客關係不大。
就算訪客把自己的排泄物抹臉上,也不會觸發規則。
因爲規則四的核心,是「他人的排泄物」。
他人,指的是導覽員。
前面說過,規則本身就是一種關鍵信息。
知道的規則越多,掌握的信息就越多。
結合我這幾年在農場的經歷,再把規則三、規則四、規則五串起來分析,就能發現,這些規則都是和消化系統有關的。
農場員工食堂的食材都來自農場自產。
這些食材有問題,可能與實驗作物有關,也可能和種子來源、肥料或土壤有關。
長期喫,會導致消化系統發生異變,排泄物也會變得不正常。
甚至在特殊情況下,腸道的贅生物,還會產生「意識」。
所以:
規則三是爲了防止訪客接觸到「特殊食材」。
規則四的核心,是「導覽員的排泄物」。
規則五的痔瘡,也是擔心導覽員的痔瘡會突然說話。
而規則三、四、五之所以存在,是因爲規則一。
訪客規則一,故意寫得神神祕祕、語焉不詳,是爲了讓訪客對導覽員產生綁定式信任。
哪怕你很討厭自己的導覽員,也不可以更換,避免節外生枝。
相對應的導覽員規則一,就明晰多了。
【導覽員規則一:每位導覽員按性別,隨機綁定一名訪客,中途禁止更換。】
【導覽員的首要任務是將訪客安全送出農場。】
【導覽員應充分利用規則二,鼓勵訪客提前退出。】
【導覽員須記住所有訪客的基本資料和編號,如果發現走失的訪客,立即通過腕帶通知相應的導覽員。】
因爲訪客必須要和導覽員綁定,爲了避免他們發現導覽員的異常,所以纔有了規則三、四、五。
至於食堂的問題,我早就覺察到不對勁了。
但老李說,食堂的食物很安全,不但有益於健康,還能造福全人類。
如果我介意,也可以不喫。
只是自己做飯或點外賣,沒有額外餐補。
沒辦法,人窮志短。
何況人家博士、研究員都喫食堂,我有什麼可矯情的?
反正,只要訪客遵守規則三,就算他們出於好奇看了自己的排泄物,也沒關係。
-16-
【導覽員規則三:嚴禁訪客食用以下物品,包括但不限於——】
【員工食堂的食物(無論是否經過烹飪);】
【農場內的作物、雜草、昆蟲、蛙類、蘑菇、土壤等任何生態樣本;】
【農場飼養或出沒的動物及其衍生物(如蛋、毛、骨、糞便等)。】
【如果有訪客誤食,請按下腕帶上的紅色按鈕,第一時間將訪客送往 0 號溫室。】
訪客規則中,只明確禁止了員工食堂的食物。
之所以沒有把昆蟲老鼠蛤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寫進去。
主要是擔心「此地無銀三百兩」。
刻意禁止,反而會刺激好奇心重的人去嘗試。
但制定規則的領導們,顯然低估了人類的無聊程度。
晚上十一點多,大家都準備睡了。
031、032、033、034 訪客閒得無聊,逮了兩隻蟋蟀,想鬥蛐蛐。
幾人用草棍挑逗了半天,人家蟲子不肯打。
031 臨時起意,把蟋蟀強健的後腿拔了,用打火機烤了烤,起鬨慫恿着着 034 喫掉了。
幸好導覽員發現及時。
四人全被扭送進醫務室觀察,估計沒機會參加明後天的活動了。
吳珍妮哪裏肯錯過這等素材,一邊追着拍一邊說——
「小夥子被蟋蟀咬傷,情緒亢奮並且有攻擊行爲,與殭屍真菌對昆蟲的控制機制極度相似。」
一些不明所以的訪客,本來還在看樂子,聽吳珍妮這麼一說,嚇得連夜收拾行李就要走。
導覽員也不攔,幫他們收拾行李,帶着他們去招待所泡溫泉。
到了睡覺時,營地只剩下 53 個訪客了。
【導覽員規則二:如果訪客有任何不適或不滿,請儘量鼓勵訪客終止參觀。】
【訪客提前終止參觀,導覽員將獲得 1 萬元獎勵。】
【如果訪客在 6 月 13 日 16 點前退出,可以直接領取現金,離開農場。】
【如果訪客在 6 月 13 日 16 點以後離開,須先到招待所六樓接受溫泉和 SPA 服務。】
【導覽員規則九:導覽員結束接待任務後,禁止再與訪客接觸。】
【適用情況一:訪客正常或提前退出時,須引導訪客接受溫泉浴和全身 SPA 服務。】
【若訪客拒絕,立即請求醫務室援助。】
【在訪客接受溫泉浴和全身 SPA 服務時,導覽員須將訪客隨身衣物、行李、電子設備等物品,放入生測組準備的密封倉內。完成後,導覽員即可結束接待任務。】
【適用情況二:訪客觸發規則。】
【在訪客被送往醫務室、0 號溫室,或發生死亡、失蹤等情況,導覽員即刻結束接待任務,停職停薪,等到上級進一步指示。】
真羨慕那些提前結束任務的同事啊。
再和吳珍妮待下去,我也要黑、化、了!
-17-
半夜,我被一陣「嗵嗵」聲吵醒。
像是夜蛾ṱùₖ在撞捕蟲燈。
但細一聽,還有「嘩啦啦」的摩擦聲。
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困在了塑料袋裏,不斷地掙扎。
「什麼聲音啊?」
吳珍妮也被吵醒,眼睛都沒睜開,就先拿起拇指相機夾在領口。
我示意她別出聲。
悄悄拉開一點帳篷前側的拉鍊,向外看了一眼。
營地主燈已經關了,只有周圍的捕蟲燈還亮着。
蟲鳴聲、打鼾聲、風吹麥田的聲音、空調嗡嗡聲……
嗵嗵!
嘩啦啦嘩啦!
那聲音來自 100 號帳篷。
099 號和 100 號帳篷沒人住,那兩個訪客是第一批離開農場的人。
「去看看!」吳珍妮手腳麻利地組裝好手持相機,「咱們從帳篷後側走,別吵醒別人。」
帳篷前後都有拉鍊門,我們從後側繞到 100 號帳篷。
我本應阻止她的。
不過,如果那聲音來自某個危險的規則,我正好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她這個麻煩。
我悄悄拉開 100 號帳篷的拉鍊,令人窒息的濁氣撲面而來。
藉着帳篷外的微光,只見竹筐側倒着,裏面有一個半透明的超市塑料袋,束口胡亂地綁在一起。
袋子裏,一坨軟塌塌的東西,正翻騰着,像在尋找出口。
覺察到有人靠近,它更加狂躁,在袋子裏橫衝直撞。
終於,一團黏稠的東西從裏面鑽了出來。
起初,是一片白色的、混雜着黃色的軟體組織,形狀不規則,滴滴拉拉地黏連成絮狀。
但很快,它蠕動着滑出袋口。
明黃色的。
疙疙瘩瘩的。
像一大灘雞蛋液掉進油鍋裏。
劇烈顫動。
向四周攤開。
很抱歉我無法用完整的句子形容它。
我想起了那個雨夜,泥人麥仁裏的濃液。
吳珍妮好像完全不知道「怕」字怎麼寫,握着手持相機越湊越近。
——「這是生化人拉出的粑粑精。」
「噓!有人來了。」我拉着吳珍妮從帳篷後側退出。
唰!
帳篷前側的拉鍊打開。
老李用手電向帳篷裏照了一下,迅速從兜裏掏出一個黑色密封袋,熟練地把那團東西塞進去,封死。
馬大鑼在外面問:「這啥?」
老李:「寶貝,反正比你手鍊貴。」
這時我才意識到,他倆可能是早就認識,而且對農場的怪事早就司空見慣。
突然,我手腕一震。
老李發來的指令:
【所有人確認訪客狀態。】
我急忙按下綠色按鈕,和吳珍妮一起回到 098 號帳篷。
吳珍妮興奮地壓低聲音:「小九八,你真夠意思。沒有你,我可拍不到這麼炸裂的素材。」
「還有更勁爆的呢。想拍嗎?」
「必須啊!」
「加錢。」
吳珍妮嗔怒地拍了我一下:「兩萬。」
「兩萬五。」
「成交!」
顯然,簡單的金錢關係,更讓她有安全感。
這時,帳篷外一陣嘈雜。
老李快步奔向 097 號帳篷:「097 沒回應!」
吳珍妮想跟過去拍,被我按住:「被老李發現,你那些足以爆點的素材,就帶不出去了。」
「對對對。」吳珍妮連連點頭。
隔壁帳篷。
老李怒道:「邵花花!你給導覽員下藥了?」
邵花花尖細的聲音:「麻醉劑,只用了一點點,不會有事的。」
老李:「媽的!你給我起來!你手裏拿的是什麼?」
邵花花:「土……」
老李:「你偷農場的土?幹嗎啊你?間諜?」
邵花花:「不、不是,不是!」
老李:「你嘴上沾的是什麼玩意兒?」
邵花花:「土……」
老李聲音崩潰:「你還喫了我家的土?」
邵花花:「嚶嚶嚶,我從小就喜歡喫土……」
吳珍妮打開電腦,很快搜到了邵花花的零食店:
「麗蓓咖炒琪店」。
炒琪,是一種非遺傳統麪食,做法很獨特。
架鍋把研磨好的土燒沸,然後把小麪糰放進土裏幹炒。
一般都是用高嶺土,也有用別的土的。
炒出來有點像魚皮花生。
古人出遠門時,帶上一些,據說可以治療水土不服。
但現在喫得很少了。
邵花花的零食店的客戶,主要是一些迷信偏方養生的,還有異食癖患者。
她店裏不但賣各種口味的炒琪,還有烤制的竈心土、生土、喬治亞白土、燒屍場土、寡婦牀頭土……各種土。
其中最新上架的「月揚土」,150 塊 50g,已經預售了 200 份了。
她麻倒了白博士,趁夜去偷土。
偷着偷着自己也饞了,忍不住喫了很多。
誰知回來後,肚子疼,又不敢去衛生間,就偷偷鑽進空着的 100 號帳篷,在小竹筐上套了個塑料袋解決。
看到自己拉出來這種怪東西,估計她也嚇傻了。
這時,我更加確定,農場裏真正的超自然力量,是土。
我們這些員工,喫土裏種出來的東西,都不敢直視排泄物。
何況她直接喫的土!
此刻,我突然理解了那個瘋掉的檔案室同事。
一旦意識到排泄物是一種「活體」,而自己竟然無知無覺地任憑它們被衝下馬桶,那種茫然的缺失感,還有對自己身體失去掌控的陌生感,確實讓人發慌。
-18-
6 月 14 日,還不到十點,太陽就燥熱起來。
大家剛喫了一肚子碳水,本就懶懶的,太陽一曬更不想動。
上午的剪麥穗活動,本來是由白博士帶隊講解的。
99、97、95、93、91 號田的育種項目,都是她帶隊負責的。
由於邵花花出事,白博士也被迫停職觀察。
因此今天上午的講解工作,換成了藍博士。
「97 號田是『月揚-017 小麥』與『cv.月揚-081 毒麥』的混種實驗田。
「該項目由本院資深育種專家白博士主持,歷經 13 年的刻苦攻關,才取得現階段的成果。
「今天白博士因科研任務不能來,就由我來爲大家介紹一下。
「請大家對比一下 97 號田的小麥,和旁邊 99、95 號田,有什麼不同?」
藍博士剛纔說話時,董鶴就一直不耐煩地「嘖嘖」個不停,手拿着扇子扇幾下,又「啪」地合上,反反覆覆。
此刻他翻了個白眼,又開始陰陽怪氣:
「還用對比嗎?明顯 97 號長得更好唄。
「我們又不是小學生,你就不用『諄諄善誘』了。
「直接說讓我們幹嘛就行了!
「熱死了!比叨比叨沒完沒了,趕緊走完流程完事兒!」
藍博士也不尷尬,敦厚地笑笑,抬高了音量。
「你說得很對,97 號長得更好。
「因爲這塊田裏,種的是生物界的『核武器』。」
吳珍妮趕緊給麥田一個特寫,低聲——「出現了出現了!有核輻射的生化小麥,我就說我沒造謠吧!」
藍博士:
「當然,核武器只是比喻。
「毒麥是一種入侵性雜草,爲了避免被『拔掉』,它們通過『作物擬態』,一代代努力『更新版本』,變得和小麥越來越像。
「毒麥有毒,會掠奪水分和養分,讓小麥減產,099 和 095 號田裏的小麥,就是例子。
「白博士培育的 081 號毒麥,更霸道些。抗旱抗寒耐澇,灑地上就能活,生長週期短,還能改變土壤環境。」
藍博士拔起一株毒麥,甩了甩土,露出它發達的根系。
「它的根系會分泌特殊的、難以降解的化感物質,能抑制周圍其它植物生長。
「種過三輪 081 號毒麥後,這片土地在五十年之內,就不會再生長其它植物了。
「只有月揚 017 號小麥,能與它共生。」
訪客們一陣唏噓。
這大概就是老李說的「真東西」吧!
就連我都被震驚到了,想不到白博士研究的作物這麼厲害。
吳珍妮激動地給毒麥特寫,磕磕絆絆說了好幾句,第一次找不到合適的「陰謀論」來誇大其詞。
因爲這東西本來就很誇張。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們擁有一種能夠摧毀所有農作物、乃至土地的毒麥,而我們又掌握了唯一能與毒麥共生的作物,那意味着什麼?
吳珍妮:「這、這是我們能知道的嗎?我們不會被滅口吧?」
還有很多訪客沒明白,吐槽道:
「你這女人怎麼老愛嚇唬人?」
「什麼滅口啊?」
「我們都被核輻射了嗎?」
「這毒麥小麥到底怎麼了?」
藍博士幾次想解釋,無奈聲音壓不住衆人的議論。
還是馬大鑼聲音大:
「就好比,我把一把毒麥偷偷灑你家麥地裏,讓你家麥子長不好,兩三年後,你家麥地裏啥都不長了,只長毒麥。這個時候我跟你說,買我家的麥種吧,我家麥種能抗得住毒麥。你買嗎?」
有人嘴硬:「不買。」
馬大鑼:「不買你就餓着唄!」
那人惱了:「那你可真夠缺德的。」
馬大鑼:「那確實。不過,如果不是你家我家,而是你國我國呢?」
那人一拍大腿:「我靠!」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核武器」的比喻了,紛紛看向藍博士。
藍博士:
「毒麥 081,主要是一種戰略威懾。
「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使用,但我們必須擁有。
「目前 017 和 081 的育種工作雖然取得了很大進展,但還處於實驗階段,性狀尚不穩定。
「今天我們要體驗的,就是育種工作中很重要的環節,剪麥穗。」
藍博士把手套、剪刀和網紗袋遞給董鶴。
我和其他導覽員也忙把準備好的工具分發給訪客們。
董鶴不知是不是被毒麥的「核威力」震懾住了,又或者只是曬蔫了。
他低着頭接過,盯着麥田裏的土坑發呆。
那是剛纔拔出的毒麥留下的。
藍博士示意大家戴上手套:
「剪麥穗,是育種工作中最基礎的環節。
「我們首先要區分小麥和毒麥,把剪下的麥穗分別裝袋。」
訪客們本來對上午的活動興致缺缺,但一想到這東西竟然是未來戰爭的「大殺器」,一個個都興奮起來。
「記住,小麥與毒麥的區別是——」
藍博士話音未落,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詭異的呻吟。
麥田之中,有什麼東西正顫抖着上下起伏。
是董鶴。
他趴在地上,臉貼着泥土,褲鏈拉開,身體的某個器官嵌入到毒麥留下的土坑裏。
跟他一起來的 003、004 罵道:「不是說晚上一起幹嗎?」
005、006 號是女生,捂着眼尖叫道:「你們也沒提前說要這麼幹啊!」
董鶴眼神迷離,雙手不停地抓撓着地面。
「地……是熱的……松……軟……沙沙的……呃嗯……」
他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喘着粗氣對同伴們說:
「一起啊!別慫啊!要幹就幹一票大的,當衆讓祂出醜!」
003 一咬牙:「對!偷偷幹算什麼復仇!」
他噗通一聲跪下,雙手刨了坑,瞄準了趴上去。
004 後退兩步,猶豫着要不要跟着一起發瘋。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傻了。
只有吳珍妮興奮地滿臉通紅,將鏡頭湊近他們——
「都說蕭明燁的粉絲要乾死地煞神,我還以爲他們要做什麼大事,原來就是很直白的幹啊。」
導覽員規則七,也只提到了「人類對小麥產生食慾之外的慾望」的應對辦法。
沒有人預料到,會有瘋子用這種方式,對並不存在的地煞神復仇。
風從田壟深處吹來。
金黃的麥浪一層層翻滾。
有一些熟透了的小麥籽粒從麥穗中掙脫,掉在泥土上,飽滿圓潤,在陽光下隱隱泛出淺褐色的光澤。
麥籽粒的腹溝處,在烈日的烘烤下,散發出誘人的暗香。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讓人發癢的香。
小劉化作肉麥穗的那一幕,浮現在我腦中。
——人類不會對小麥產生食慾以外的慾望。
——如果發現訪客對麥穗、麥芒、小麥籽粒產生了食慾之外的慾望,請立即引領訪客離開麥田。
——如果未來得及阻止訪客發生不恰當行爲,請立即將訪客送往 0 號溫室!
「導覽員規則七!」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時,吳珍妮已經捏起一粒小麥籽粒,眼看就要按進身體。
我猛地打掉她手上的東西,拽着她遠離麥田。
剛纔,老李似乎也有了一瞬的恍惚。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
他叫上馬大鑼,把董鶴和 003 從麥田裏揪起來。
兩人褲襠裏又是血,又是土,泥濘不堪。
可他們卻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拼命掙扎。
「艹!」
老李只好使出「殺手鐧」,抬手兩下,把倆人擊暈,和馬大鑼一人扛起一個,奔向 0 號溫室。
吳珍妮緩過神,拍拍胸脯:「小九八!剛纔多虧有你!」
哎?對啊。
我拉她幹嗎啊!?
任憑她像小劉一樣變成肉麥粒,不就沒人找我麻煩了嗎?
剛纔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我:「給錢,三萬!」
-19-
董鶴在衆目睽睽之下觸發了「規則七」。
訪客們親眼看到他和 003 對土地做出不可描述的事。
他們中的一些人,還被麥籽粒誘惑,切身體會到那種心癢難耐的感覺。
雖然導覽員們及時阻止,但還是有什麼東西落進了身體深處,在不可知的角落浸泡着,腫脹着,像破殼的種子,不停地向上拱動。
甚至,他們內心萌生出了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
想把頭和四肢這些累贅的東西都甩掉。
然後剖開胸腔,讓真正的自己跳出來,大口呼吸。
就算導覽員們極力用「劇本殺」的說辭來掩蓋,也難以服衆了。
因爲連導覽員自己、包括我,也感覺到了那股奇怪的衝動。
農場高層緊急決定,取消後續的參觀活動。
午飯之後,就安排大家分批體驗「全身 SPA」和「溫泉浴」。
體驗完成後,確認自己未違反規則、完美避開所有「非現實劇情」的訪客,才能領取 8000 元獎勵金,離開農場。
從 97 號田回來後,吳珍妮連飯也不喫了。
她靈感爆發,陷入癲狂的創作狀態。
「粑粑成精,痔瘡說話,月揚農場生化小麥正在改寫人類基因。」
「蕭明燁粉絲『鑿地祭天』,地球正在『孕育』新物種。」
「半數訪客失蹤,親歷者自述:『我們都是種子』。」
「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拉開帷幕,月揚 081 號毒麥將毀滅世界。」
「已確認!蕭明燁部分遺體就埋在月揚農場,真兇即將浮出水面!」
她咬住拇指想了一會兒,「啪啪啪」戳着鍵盤刪掉一行,重新語音輸入:
「蕭明燁已被堆肥,蒲小玲大仇得報!」
她手指快速划動,層層疊疊點開一大堆文件夾,從中拽出幾個視頻文件。
都是我以前的採訪剪輯。
她打開其中一個,熟練地拖到中間某處。
視頻裏,記者問我:
「小玲,你爲什麼那麼喜歡蕭明燁?」
我甜甜地笑:「因爲長得像爸爸。」
暫停。
視頻截圖。
吳珍妮打開另外一個視頻。
是我和爸爸參與某個對話綜藝的片段。
主持人問:「蒲爸爸覺得,小玲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爸爸看向我:「像她媽媽。」
主持人:「您和小玲的媽媽,一定非常恩愛吧?」
爸爸眼眶溼潤,輕輕拉住我的手:「是的,非常愛。」
悲傷的情歌響起,鏡頭長久地定格在爸爸充滿深情的臉上。
其實這些採訪都是電視節目惡意剪輯的。
當時記者問我:「爲什麼眼睛這麼漂亮?」
我說:「因爲長得像爸爸,我爸爸眼睛就很好看。」
可他們掐頭去尾,把這句話安裝在別的問題上。
吳珍妮將兩個視頻片段拼接在一起,配上字幕:
【遭遇背德之戀後,蒲小玲現狀如何?】
她揚起嘴角,似乎很滿意這個標題。
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眼中燃起的殺意。
八年了,我以爲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只是茫然地活着。
至於怎麼活?能活多久?
其實無所謂。
甚至我一度覺得,當年我跳下懸崖是我。
之後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臨死前的幻影。
你們用腦子想想——
全身長尾巴的田鼠。
飽滿彈嫩滿地打滾的小劉。
把自己大卸八塊的噴射貓。
還有會說話的痔瘡……
遇到這麼多離譜的事,而我竟然還能邏輯自洽地泰然處之。
這正常嗎?
不正常吧?
這都是我的大腦在死亡那一瞬、因爲極度恐懼而分泌出的安慰劑。
月揚農場和老李都不存在。
這麼一想的話,是不是就什麼都看淡了?
所以,去年蕭明燁要來農場錄節目,老李問我要不要回避下,他可以給我換崗。
我說不用,都是前塵往事了。
可現在,吳珍妮硬生生把我從「墳墓」裏拽出來,反覆「鞭打」我的「屍體」。
痛苦和憤怒,又重新點燃了我腐爛的記憶。
八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帶我爬山看日出。
「玲寶,是爸爸錯了。
「其實真正任性的,是爸爸。
「因爲教導一個孩子,是十分耗費心力的事,要有足夠的智慧和力氣。
「比如說,你小時候嗜糖,滿口齲齒,還哭鬧着要糖。
「要哄好你很難,又要講道理,又要堅定地拒絕,還要正面回應你的哭鬧,帶你轉移注意力,要做很多事才能幫你戒掉壞習慣。
「但是,我卻選擇,給你糖。
「因爲這是最快讓你停止哭鬧的辦法。
「後來,你想要朋友。可是,教會你爲人處世、社交技巧,是很慢很複雜的。但是花錢僱人假裝你的朋友,卻很簡單。
「表面上看,是爸爸寵你愛你、嬌慣你,其實,我只是在偷懶。
「只要你不哭不鬧,我就有足夠的時間去思念你的媽媽。
「玲寶,我一直在逃避做父親的責任。到了青春期,當你要得越來越多,我才發現已經無法挽回了。
「面對你的無理取鬧,我根本束手無策,所以纔會一錯再錯。
「玲寶,我們翻篇吧。
「喜歡蕭明燁這件事,就到此爲止。
「當新一天的太陽昇起,我們就重新開始。
「我會重新找一份工作,你也要回到學校。
「如果實在讀不下去,就去學一門手藝。
「無論你多麼不願意,我不會再妥協。
「但我會和你一起面對!」
那時,面對鋪天蓋地的嘲諷,我也早已心焦力竭。
我握住爸爸的手:
「嗯!爸爸!我們重新開始!」
可就在那一晚,輿論風向又變了。
【蒲爸爸看女兒的眼神太噁心了!】
【蒲爸爸對女兒的愛絕對不正常!】
【蒲小玲現在還需要爸爸幫她洗澡!】
【蒲小玲和死去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很難說這父女倆關起門來會做什麼!】
【蒲小玲曾經去做過婦科檢查!】
【蒲小玲墮胎引產,胎兒畸形……】
【……】
我爸崩潰了。
他是個敏感脆弱的人,因此纔會在媽媽去世後一蹶不振、自暴自棄。
現在好不容易攢起一點精神,要拉着我重新開始,卻陷入這樣的謠言。
而且,這種事,根本無法自證。
他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麼做爸爸,看了那些謠言之後,連他自己都懷疑,他對我的愛,會不會摻雜了別的東西?
那天日出時,我爸跳崖了。
他覺得,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真真正正、清清白白地,重新開始。
我當時又悲又怒又恨,可又不知道該找誰發泄。
只好逼着蕭明燁出來表態……
……
「啊,對了,小九八!」吳珍妮合上電腦,「你打聽到蒲小玲了沒?」
「還沒。」
我故作鎮定地移開目光,慢慢地,向帳篷外退去。
就在剛纔,吳珍妮身後的水泥地,無聲息地向上拱起,裂開一道地縫。
【導覽員規則六:農場沒有地下室。】
【如果你發現任何通往地下的入口,請立即離開。】
【不要靠近,不要探查,不要進入,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其他導覽員和 001 號導覽員。】
【如果你的訪客在你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靠近或走入地下入口,不要嘗試救援,立即離開。】
【入口自己會消失。】
多好的機會啊!
只要我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吳珍妮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
像她這種爲了流量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死一萬次也不足爲惜。
-20-
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通往地下的入口。
事情還要從小三說起。
沒錯,那隻死去活來的貓。
上次遭遇「規則 19 事件」,被老李救了之後,沒過多久,我又遇到了它。
那時它已經沒有了貓的樣子。
皮毛全部腐爛脫落,裸露的皮膚,裂出刀刻般的深紋。
裂紋之內,隱隱有果凍一樣的黃色黏液慢慢蠕動。
它又生出了腿,還比從前多了兩條。
但腦袋卻沒長出來。
空蕩蕩的脖頸上,生了一簇茂密的絨毛,黑白橘交錯。
當時我嚇得拔腿就跑。
它六腿交錯,翻騰着飛撲過來,橫在路中央,擰了擰脖子上的絨毛,從裏面擠出一坨嵌滿麥粒的田鼠。
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只見它小心翼翼地把田鼠推到我腳邊,然後仰躺着,露出皺巴巴的肚皮。
我鼓起勇氣,輕輕摸了摸它的肚皮。
它六條腿輕輕撲騰着,頸腔裏發出低柔的、呼嚕嚕的聲音。
它還是那個小三。
可以和我一起曬太陽的小三。
於是我們重新做回了朋友。
只是,它再也不喫我帶來的雞胸肉了。
倒是非常饞我的頭髮和指甲。
還好它喫得不多。
後來有一天,它帶着我,來到 1 號田盡頭的圍牆下,找到了一個通往地下的入口。
與其說是入口,倒不如說,是一道地縫。
就像大地被人砍了一刀,裂縫周邊的泥土向外翻出。
陽光照進裂縫的邊沿,隱約能看到一個傾斜向下的滑坡。
再往裏,就是黑漆漆一片了。
第二天,我帶了根繩子,綁上石頭,想看看那個裂縫有多深。
但它卻消失了。
後來我才發現,它的位置是不固定的。
但小三總能找到它。
當時農場員工守則裏,並沒有涉及裂縫或地下室入口的內容。
所以,我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探索裂縫的用處。
我試着把各種各樣的屍體塞進地縫,發現只有哺乳動物的屍體,能像小三一樣復活。
它們各有各的畸形,但都沒有頭。
後來,我把哺乳動物身體的不同部位塞進地縫,只有擁有腸道的部分軀體,復活了。
也就是說,只需要把哺乳動物的腸子塞進地縫裏,那些泥土,就能以腸子爲核心,搓出身體的其它部位。
我想起,有人曾對我說過,腸道是人的第二大腦。
「沒錯啦!在漫長的生命進化過程中,是先有了腔腸,纔有了大腦。是腸腔先來的哦~」
「就算是現在,腸道也能影響人類的心智、情感和精神狀態。」
是的,只要有腸道,人就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復生,甚至能保留一些記憶和低級意識。
蕭明燁就是例子。
他的威亞事故,是純粹的意外。
但死亡,不是。
出事後,他全身癱瘓,只能用眼球操控眼動儀,來與外界溝通。
他把我從黑名單裏拉出來,第一次回覆了我的私信。
他說,他不是個強大的人。
普通家庭出身,也不是傳統型帥哥。
即便後來大紅大紫,仍然會時常感到自卑,每天都在焦慮粉絲會棄他而去。
他焦慮時喜歡喫東西,可是喫會讓他更焦慮。
每每絕望時,他就會把我拉出黑名單,打開私信,一條一條地看。
那些炙熱燃燒的語言,讓他恐懼,又欣喜。
像是一種沉落於罪惡的、很痛的快樂。
他無法形容。
只是覺得,我的那些私信,漸漸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養分。
在他出了事故、星路走到盡頭,想找人幫他結束這一切時,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我。
他說,他會切斷家裏所有的監控。
在二樓最東側的臥室,一直等我。
我沒有回覆他。
只是拜託小三,每天給他的胃造口管里加點料。
有時是農場裏的泥。
或者毒麥汁。
或者過期牛奶和我的鼻涕什麼的。
看心情吧。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小三回來了。
後面跟着蕭明燁的腸子。
我將它塞進了農場裏的裂縫。
他的腸子的審美不怎麼樣,生出的肢體像個鼓鼓囊囊、裹滿黃豆粉的驢打滾。
不過,他也像小三一樣,喜歡喫我的頭髮。
喫了就很開心,搖搖晃晃地扭動着身體,跳他以前最愛的舞。
覺那一刻的他,有一種很純粹的快樂。
「返璞歸真,做迴腸腔動物,體驗最原始的快樂。這就是爲什麼屎尿屁梗會成爲全人類共通的笑點。」
可惜,農場後來更新了員工守則,禁止員工接近任何通往地下的入口,否則我還可以試試活體實驗,或者親自下去探查一番。
「沒什麼可惜的,現在下去也不晚呀!」
嗯!?
從剛纔開始,一直在誰在和我說話?
我猛然轉身,吳珍妮正用手持相機對着我的屁股。
我急忙跳出帳篷:「你、你、你!」
「小九八,你的屁股在說話哎!」
我的屁屁處有些臌脹。
括約肌好像不聽話了。
細微的氣流噴出,發出細聲細氣的聲音:
「小九八!?感覺這三個字很像在罵人哎!他們都叫我小蒲或小玲的好吧!」
「你就是蒲小玲啊!那你——」
吳珍妮完全沒注意到身後越來越大的地縫,話沒說完,腳下一滑,就跌了進去。
「蒲小玲!請你務必接受我的獨家專訪啊!獨家好嗎獨家!」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
痔瘡:「不下去看看嗎?」
我的大腦是拒絕的。
但我的腸子卻劇烈湧動起來。
一股巨大的飢餓感,像潮水一樣灌進大腦。
我頭暈眼花,搖晃了兩下,一頭栽進地縫裏。
-21-
【後勤部員工守則 89:農場沒有地下室,如果你發現通往地下的入口,請立即離開,且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如果你看到有人跌入入口,不要救援,立即離開。】
【如果你不慎跌入地下入口,請儘可能地保持理智。】
【無論你遭遇了什麼,記住,大腦在人類身體裏擁有絕對權威。】
我和吳珍妮一路掙扎着跌落。
重力和泥土的擠壓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順着裂縫一路向下。
裂縫很深,像一個不規則的橢圓。
一開始大約有兩米寬,越往後越窄。
原本我在吳珍妮上面,後來不知怎麼翻滾的,她踩到了我頭上。
每次當我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她的腳就重重落在我頭頂,壓得我不得不繼續下墜。
終於,我卡在了一個狹小的 Y 形岔口。
雙腿被分別卡在 Y 的分叉洞。
左臂扭到背後,疼得鑽心,大概是骨折了。
右臂被擠在身側,卡得死死的,無法動彈。
只有頭能稍微轉動一下,但很快,吳珍妮落下來,踩到我的頭頂。
我忍住劇痛,小心地呼吸。
四周的泥土緊緊壓迫着我的胸腔,一點一點地擠出我肺裏的空氣。
我努力扭動着左手的手腕,一下一下地撞擊着腕帶上的按鈕。
我不確定自己按到了哪個鍵。
但腕帶有定位系統。
老李一定會來找我的……吧?
可轉念一想,說不定那些規則就是老李定的,他怎麼可能會違反?
突然,洞穴裏亮起一點微光。
吳珍妮打開了拇指相機的屏幕,旋轉着拍了一週。
「喂,小九……哦對,應該叫蒲小玲……你有沒有覺得,這些土在呼吸?」
藉着屏幕的光,我發現四周的泥土,細膩柔滑,有節奏地、慢慢地起伏着,像個熟睡的嬰兒的臉蛋。
更可怕的是,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對勁!
起初,是一股陌生的便意。
像是身體裏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往外爬。
糟了!
我的腸子……
要離開我了!
我努力收縮括約肌,但無濟於事。
我能感覺到它像個蚯蚓一樣,鑽進了洞壁的泥土裏。
泥土很冰很涼。
大約是這種冰涼感有麻木作用,我竟然不覺得痛。
只是有些鈍鈍的拉扯感,好像自己整個身體,即將被掏空。
「吳老師……我、我好像把腸子拉出來了。」
「啊!?我膽子大,你別嚇我!」
她在我頭頂動了動,把拇指相機繫好,一點點塞下來,又拽上去,打開看了看。
她害怕了。
她的身體,在我頭頂顫抖。
「小蒲,你別怕。你、你努力吸氣,像憋粑粑一樣努力向內吸。」
「我試過了,它聽召不聽宣的!它的速度更快了……」
「叛賊!反了它了!蒲小玲,你的腸子你做主,腹部用力!把它吸回去!」吳珍妮罵罵咧咧。
反了……它了!?
【後勤部員工守則 89……無論你遭遇了什麼,記住,大腦在人類身體裏擁有絕對權威。】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將意識集中到腹部。
如果是武俠小說的話,這大概叫氣沉丹田?
修仙小說裏,叫……丹田結丹?
我身體變成了戰場,大腦和大腸互相拉扯,迷走神經瘋狂迷走,腸腦軸胡亂抽抽……
我的腦袋裏,一陣陣抽痛。
終於!
腸道停了下來,細細地夾出聲音:
「哎呀呀煩死啦,我回去還不行嘛!」
說罷,它有點不情願地、一點一點地、縮回了身體!
成功了!
記住!大腦在人類的身體裏擁有絕對的權威!
可惜,我高興得太早了。
就在它即將回歸我的身體時,洞穴的泥土突然猛地收縮,將我的腸道猛地吸了出去!
我尖叫着抬頭,塵土不斷地落下來。
腕帶不停地震動着。
老李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老馬,我現在顧不上什麼規則了!小蒲跟我了四五年,我不能不管她!張老師會罵死我的!」
馬大鑼:「行行行!我來想辦法!別把它們搞醒了!有害生物防治公司那邊,我來解釋。」
……
在大腦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隱約看到有什麼東西,像梭機一樣,打着轉從上面鑽下來。
……
……
——玲寶,爸爸是個懦夫。
——你這種長相,戲路很窄的!粉絲們的愛來得快去得也快!
——咦~~~~小姑娘ţū́ₛ家家的腦子裏都裝的什麼髒東西啊?
——夢想值多少錢啊!你趁着現在有流量多割點韭菜纔是正道!
——蒲小玲長得和她死去的媽媽一模一樣!
——玲寶,爸爸愛你!不不不,爸爸不應該愛你!不,愛你!
——是幻覺唄!
——小蒲,你忍着點啊。
——這、這是我能知道嗎?我不會被滅口吧?
我的腦子裏亂糟糟的。
各種聲音在耳邊炸開。
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農場醫務室裏。
老李對吳珍妮說:「沒事兒你照實寫吧,不怕你寫!」
吳珍妮情緒激動:
「不能照實寫!絕對不行!
「寫蒲小玲的腸子被『地煞神』喫了?
「蕭明燁的腸子有了自我意識,鑽進了蒲小玲的身體裏,代替了她的腸道?
「你覺得這科學嗎?傻子纔信!」
老李得意:「這就是事實啊。」
吳珍妮:「事實不重要,讓大家覺得這是事實才重要!既然你們要特聘我加入農場宣傳部的『戰忽隊』,那視頻怎麼做就得由我做主!」
-22-
吳珍妮說得對,沒人會信的。
但事情就是這麼離譜。
地底的泥土吸走了我的腸子。
蕭明燁的腸子衝下來救我。
他剝離贅生的肢體,鑽進了我的身體,成爲了我的一部分。
他說,這次我救到了自己的粉絲哎!
以前我曾妄想鑽進他的身體裏,現在反向實現了。
於是,我現在擁有了兩個意識——大腦和腸子。
腸子:哎,喫個炸饅頭。
大腦:熱量炸彈,在減肥,不要!
腸子:我又不當明星了,不用節食了!
大腦:滾!
對於人類來說,「我」到底是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從古至今的聖人,也都沒有標準答案。
可是人類的特別之處,就在於,總是能提出沒有答案的問題,不是嗎?
-23-
身體康復之後,老李調我到檔案室學習。
在那裏,我終於拼湊出農場裏真正的祕密。
農場的土地深處,埋藏着一個巨大的蛹羣。
那是,完全變態人類的蛹。
完全變態人類是一種類人生物,擁有強大的血肉科技和擬態能力。
他們的生長發育方式,類似於完全變態昆蟲。
一生分爲胎卵、幼體、蛹、成人,四個階段。
化蛹蛻變成成年體之前,他們會擬態成人類或人類身邊的東西,以人類爲食。
有點像「擬蟻現象」或「作物擬態」,但更強大、更變態。
比如說胎卵會以人體爲巢穴,並在其情慾高漲時進食。
幼體會擬態成火車,喫掉所有人。
他們喫人,也被人喫。
比如「蛹人」階段的血肉,對人類又有很強大的修復作用。
大約在上萬年前,完全變態人類遭遇過一次種羣滅絕危機。
爲了保留種羣基因,他們將一大羣即將蛻變的蛹,擬態成土壤的樣子,讓它們沉睡於地底,等待時機。
這個蛹羣,就相當於是農作物的「種質資源庫」一樣,是完全變態人類的「諾亞方舟」。
起初,人類只知道這片土地很特殊。
旱澇保收,遇到災年,人們甚至可以直接挖土喫。
可奇怪的是,喫過土的人,不能離開本地。
超過一定距離,很快就死了,但腸子卻不死。
它們活蹦亂跳地在泥土裏躥騰,有時變成怪物,有時就保持着腸子的本態。
但它們最後都會鑽入月揚村的土地深處,消失不見。
因Ŧü⁸此,這個地方一開始叫「腸村」。
腸,就是「月」和「昜」,後來慢慢就演變成了「月揚村」。
建國後, 農場建立, 逐漸發現了這片土地的祕密。
當然, 農場工作人員之間,也是有信息差的。
以研究人員爲例。
「白博士」們在第一層。
他們只知道農場土壤特殊,可以培育出特別品種的作物,比如用於生物戰的「cv.月揚-081 毒麥」。
「藍博士」們在第二層。
他知道農場的土地是活的,被領導命名爲「蛹土」。
蛹土擁有低級的集體意識,有一定的「食人」特質,追求軀體的「完整性」,
被分離的蛹土, 在強大的集體意識驅動下,會不顧一切地回到農場。
藍博士根據這一特性,研究出了土壤再生和改良的辦法。
都聽過「貓屎咖啡」吧?
其原理是通過麝香貓的消化系統發酵咖啡豆。
在農場, 我們每個員工都是「麝香貓」。
在蛹土中種植的農作物,通過人類的消化系統後, 會在排泄物中形成一種類似黏菌的原生物。
藍博士給它取名叫「月揚黏菌」。
0 號溫室,就是月揚黏菌的培養室。
月揚黏菌保留了蛹土的「回家本能」。
無論把它們帶離多遠,這些黏菌都會利用「窮舉法」尋找最快的歸路。
在「窮舉」過程中, 黏菌會不斷地釋放一種特殊的有機物,能改善貧瘠土壤, 讓死地重獲生機。
目前, 月揚黏菌可證實的用途有——
改良貧瘠土地。
修復被核污染的土地。
在無生命星球上培育土壤。
當然, 月揚黏菌也有一個副作用。
它會導致一種極端的「反古現象」。
會讓做爲「麝香貓」的我們的腸道擁有意識, 甚至能單獨存活, 並按照自我意識重塑身體。
第三層,就是「老李」們和「我」們。
我們知道完全變態人類的存在。
我們的終極任務,是阻止蛹羣覺醒蛻變,並且,還要阻止現存的完全變態人類發現蛹羣的存在。
比如,7 號田的防鳥網,就是一種防禦措施。
防鳥網真正起效的不是高壓電,而是釋放特定的Ṱů₋低頻電磁波, 形成信號屏障, 抑制蛹羣集體意識,防止它們過於活躍。
鳥羣和泥人, 就是它們沉睡的集體意識中「覺醒的無意識」的一部分。
如果蛹羣覺醒會發生什麼?
沒有人知道。
不過, 完全變態人類是「完全變態發育」的生物。
在生態位上,幼體和成體, 應該不會共享同一種食物鏈。
幼體喫人, 那成年體喫什麼?
我真的想象不出來。
不過, 沒關係。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因爲我的腸道,已經和蛹羣有了共同的集體意識,可以隨時監控到蛹羣的狀態。
這種情況, 只是偶然中的偶然。
這也是我能升職加薪、知道核心祕密的主要原因。
-24-
一年後, 我獲得了進入農場南區的權限。
在 V 號試驗田, 我看到了如森林般茂密高聳的麥田,一大片小劉Ṫũ₎,在風中沉甸甸地搖曳。
當然, 小劉不可食用。
看吧——
蛹羣很危險。
但蛹土很神奇。
我們,總是在恐懼與危險中,創造希望和奇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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