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想過原諒

丈夫是知名作家,他出軌的照片衝上熱搜,我們面臨片方鉅額索賠。
他來同我商議,「太太出面,比什麼都有信服力。你跟大家說,照片裏的人不是我,謠言就不攻自破,還會賺一波熱度,片方應該很高興。」
可我,並不是什麼感覺也沒有的工具人啊……

-1-
丈夫荊南把一條灰綠色絲巾搭在我的肩上,透過穿衣鏡,幫我整理捲髮。
他站在我身後,手放在我的鎖骨兩側,突然彎起嘴角,笑着問:
「文文,其實你從來都沒有原諒我,是嗎?」
我們很久沒有認真交流過,他突如其來的坦誠令我有些搖晃,我該怎麼回答呢?
在這麼重要的一天。
我抬起眼,看見荊南掌心的弧度恰好對着我脖子,只要往裏收一點點,他就可以掐到我了。
我們在鏡中短暫對視一會,他先放下手,恢復成那個彬彬有禮的前暢銷書作家。
「恭喜你,今天你是主角,我爲你驕傲。」
荊南說得多麼禮貌,彷彿我倆不是夫妻,而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一個輸給另一個,完全不丟臉。
「不,」我回答,「是我該感謝你,因爲有你在,我纔看到了整個世界。」
他不鹹不淡地笑笑:「別遲到了。」
在我出門前,他又問:「晚上回來喫飯嗎?」
「你自己喫吧,投資人不會太早放我回家,還有一支新的片子要談。」
我們每個早晨都是這樣度過的,他做家務,喊我起牀,問我有什麼安排,接着送我出門。
我回過頭,看見荊南手插褲袋,站在玄關處的晨曦裏,他還是那麼讓人心動,時間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影響,依然瘦、風雅、是那個萬衆矚目的新銳作家,背後書櫃放着原文的黑塞和卡爾維諾,似乎編輯們正排隊等着與他合作。
然而那些終究都是過去式了,他是文壇曾經的傳奇,令人扼腕嘆息的昨日明星。
而我是開了公司,如今給荊南派活幹,市儈又精明的女人。
荊南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員工。
雖然,五年前我們的位置要反一反。
我親吻一下他的額角,如同所有感情篤深的夫妻,當看着他的眼睛時,我把感慨都藏在心裏。到底是夫妻,彼此的一舉一動都再清楚沒有了,他說的沒錯,我沒有原諒他,從來沒有。
可惜他現在才明白。
母親同我說女人一生總會遇到不順心的人和事,學會原諒和顧全大局是必修課,因爲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一度把母親的話奉爲圭臬,但命運也給我增添了一點新的認知。
誰也沒有資格替受害者說原諒,包括我自己。
女性應該更誠實一點,正視內心的怒火,不要相信原諒是美德那些鬼話,它除了讓自己痛苦外沒有任何作用,絲毫不值得歌頌。
只有懲罰,纔會鞭辟入裏地讓人記住教訓。
於是,我放開荊南,走向樓下的商務車,一個人去參加今年的媒體頒獎典禮。

-2-
2010 年認識荊南,那時我從甘肅來到北京,在一家出版公司上班,年紀不小的我,還在讀着在職研究生。
如果用一個字形容我,那一定是「乖」,當然這並非天生的,而是環境不得不讓我如此。
小時候父母離婚,母親再嫁,或許因爲這,我比一般的孩子都要聽話,努力學習,努力做家務,拼命討好大家。
入職後的一天母親突然來電,還是那幾句話,囑咐我手腳勤快,不要有點長進就驕傲,也不要學人攀比,去高消費的地方。
我正在工作,一路小跑到僻靜處,聽到她那邊噪雜的背景音,飆着方言味濃重的髒話,間或有大力甩牌的聲音。
「爸又打麻將啊?」
「嗯,老樣子,每天下午就讓他玩幾把。」
「你最近……怎麼樣?」
母親猶豫了一會,慢慢地說:「文文別多想,都挺好的。」
接下去便是長長的無言,因爲我和母親共同隱瞞着一個說不出口的祕密,我們小心翼翼地,誰都不去觸碰它。
按滅手機我才意識到身後站着一個很高的男人,禮貌地站在三步外,正等我結束通話。
所以對荊南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了,謙遜、溫和,穿西裝的樣子極爲好看,和我從小接觸的男性完全不一樣。
我突然反應過來他是誰,趕緊捋捋頭髮。
「抱歉抱歉,荊南老師,您看我都沒注意到您……」
荊南是當下最紅的歷史小說作者,在業內等於明星,不是我這種助理編輯能接觸的人物。
傳聞他寫書只是玩票,真正的樂趣在傳媒行業。
此刻出版商們絞盡腦汁,都想拿到他最後一本書的版權。
荊南和我隔着茶水間走道,思考一會朝我走過來,我發現他是那麼年輕,襯衫衣領燙得筆挺。
就在他垂首的一瞬間,我侷促地紅了臉,然而他僅是彎腰湊在我耳邊,遞來一塊手帕:「擦一擦吧,還有,眼睛那裏的睫毛膏要補一下。」
我這才意識到,剛剛和母親打電話時,我一直在哭。
他隨後整整西裝,微笑着迎向外間的同事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上司趙姐喊:「小文你人呢,快,去佈置一下會議室,再買幾杯咖啡來!」
待到荊南被簇擁着進入會議室時,我已經收拾好了情緒,他坐在長桌最首端聊下一本書的構思,端起杯子抿水,我們的目光便偶爾在人羣中對撞,然後錯開。
只是他的手帕一直留在我的衣兜裏,初是因爲弄髒了,不好直接還給他,後來是因爲他身邊出現了一個女孩,沒有機會還給他。
是的,我認識荊南的時候他有女朋友,是他的初戀。

-3-
安娜是荊南在昆士蘭大學唸書的學妹,中澳混血,如今爲了見上熱戀的男友一面,一直在北京和昆士蘭州兩地飛,他親切地管她叫「小小鳥」。
荊南捨不得安娜辛苦兩地跑,一直勸她留在北京算了。
至於我呢,捨不得大作家接送女朋友耽誤休息,主動報名做他們保姆兼司機。
安娜性格直接熱烈,充滿自信,她昂起頭,用微微翹舌的口音說中文,跟着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褐色長髮在肩膀後一甩一甩。
兩個人會吵架,相互說狠話,再小朋友那樣地和好,他們在機場長久地擁抱告別,那時我只能背過身去,去看燈火通明的玻璃幕牆上,我因爲加班而浮腫的臉。
他們是王子和公主,而我呢,是演職員表裏連名字也不配擁有的 NPC。
可安娜不知道的是,送機時他們坐後排,當回程時,荊南一定把方向盤搶過去。
「小文你太辛苦了,我很過意不去。」
「荊老師別客氣,我這也是爲了工作,您要是真過意不去,那就早點交稿,我也能早點跟老闆談加薪啊。」
他熟練地綁上安全帶,在駕駛座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笑着把車開上高速。
「所以呢?交完稿就你打算跟我一刀兩斷了,是嗎?」
而我卻在困惑,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我的稱呼從「文小姐」變成了「小文」?但我沒有力氣想那麼多,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路燈在面前沉默地滑過去。
正常情況下故事應該停在這裏,再繼續,就要變得不名譽。
但恰恰相反,王子和公主沒有在童話裏住到底,他們的爭執越來越激烈,因爲天之驕子從沒想過,現實是要妥協和讓步的。
荊南在北京有事業有房子,他的根基在祖國。
安娜雖然長了半張中國人的臉,但她從不覺得自己屬於這裏。
一天加班突然接到安娜電話,那頭的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又吵架了。
待我趕到後卻見到他們家裏一片狼藉,安娜不知所蹤。
合影相框被掃落在地,荊南的獎盃成了一地碎瓷片,他不復往常整潔紳士的形象,耳廓明顯發紅,額頭還有一個凹痕。
「抱歉,」荊南在滿地垃圾裏依然態度優雅,聳聳肩,「沒有地方能請你坐,也沒有杯子可以給你水喝。」
「安娜呢?」我往裏走幾步,把地上鋒利的瓷片用腳掃到一邊。
「不知道,可能已經在機場了。」
「怎麼會這樣?能有什麼大矛盾啊?」
「她一定要我回澳大利亞,從來沒爲我考慮過,」荊南苦笑着,指給我看地上的一攤碎紙:「這是房產證,被扯成這樣了。」
「幹嘛要拿房產證撒氣?」
「爲了逼我離開北京,她覺得房子是牢籠。」
「那……要我幫你勸勸安娜嗎?」
荊南盯着遠處某個不存在的點看了一會:「一方面,我是希望你能和她聊聊,但我也知道不管用,我和她都太強勢了,這一次勸好,過陣子一樣的事還會再來一遍。」
他深吸一口氣:「我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吵架,說實話我也麻木了,安娜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說着,荊南去撿垃圾堆裏的獎盃,那是他最鍾愛的「新人獎」,鋒利的切口頓時掃過他手指,血擠開皮膚,一線灑在地上。
我和他都嚇住了。
我率先反應過來,囑咐荊南壓住出血點,在櫃子裏找到碘伏和紗布,用力幫他把傷口纏緊。
「你是作家啊,怎麼能不愛惜自己的手呢。」
荊南的手掌寬闊,手指很長,我和他貼着彼此肩膀,我知道他正垂頭看着我。
而我突然意識到,我倆的距離實在太近了。
我假裝收拾藥箱,讓開一步:「要去醫院嗎?」
「小文你怎麼什麼都懂,現在又變成了護士,」他左右看看傷口,「就按你說的吧,我要對我的手指好一點。」
我笑了,他也笑了,我立刻挪開視線,去找他的車鑰匙,那時荊南又說。
「對了,還沒恭喜你畢業,一邊工作一邊上課,你真的很厲害。」
「我這種學歷沒用的,和你們的沒法比。」
「爲什麼要比較呢,我認爲你很優秀,不管工作或生活你都處理得非常好。和你在一起我很舒服,就好像……什麼都不用擔心,總之交給你就行了。」
我找到了鑰匙,握緊了它。
「謝謝。」
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從沒有人這麼誇過我。
因爲自卑養成討好別人的習慣,在荊南那裏卻成了一種可貴的品質。
「我沒開玩笑,你和我認識的人都不一樣,我的同學多數在享受生活,而你從來不抱怨,還能順便把研究生讀出來……你就像個鬥士,不,You are a miracle。」
他走了過來,我心想,荊南說英語真好聽啊,他的肩膀也真寬啊,但我只是無措地垂下視線。
「我是認真的,你看起來溫柔,其實比誰都堅強。」
荊南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撩起了我的頭髮。

-4-
荊南沒看錯,我是個鬥士。
從我和母親共同分擔家庭裏的祕密開始,我就有了目標,並且堅定地朝終點走去。
至於荊南,他是童話那樣的意外,我最初僅是把他當成偶像遠遠欣賞,沒有料到他居然會注意到我,並走到我面前。
一個月後他主動給我書稿,令我晉升爲責任編輯,隨後荊南成立工作室,主要做些講歷史的視頻,播放量還不錯,於是我幫他聯繫了幾家品牌,投了第一筆資金。
我們開始互相請喫飯,時間一次比一次晚。
他偶爾會摸我頭髮,很親密,但也不越界,我沒有去猜那裏面的用意,跟自己說這是西方人的習慣,表達友情的一種方式而已。
我總在壓抑自己,但後來我明白了,這或許就是荊南對我,最初覺得還不錯的原因。
因爲他需要一個成熟的,顧全大局的女人,不阻礙他發展,也不要求他時刻關注,能令他能從安娜孩子般的交往中得到解脫。
一個秋日傍晚,荊南來公司等我下班,試探着說,他的公司缺一個客戶經理。
我們聊了工作內容和薪水,都感到意猶未盡,又在他車裏待了很久。
或許是喝過酒的關係,那天我意外地健談,從工作一直聊到彼此的家庭,他手腕上的江詩丹頓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我們肩膀相貼,近到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松木香水味,他襯衫的品牌我看不懂,只知道質地良好,不是我買得起的。
可面對這樣優秀的男人,我已經不緊張了。
我開始跟他講家裏的事,最初有點磕磕絆絆,隨後越來越忘乎所以。
我講老家男人夏天喜歡赤膊打麻將,說話聲音特別大;夜市的苕皮會辣到人哭;而我呢,因爲英語口音不好聽,大學活活背下 6 冊《新編大學英語教材》,可結果還是改不掉鄉音。
他笑:「胡說,你的英語明明很好啊,而且我覺得,有點口音纔可愛,爲什麼一定要講的和洋人一樣,有本事他們來說中文。」
「現在是覺得沒必要,因爲我們有能力了,但從前我不敢啊,也沒見過世面,就是北京人說的『土包子』。要是我沒背下 6 冊英語書,也沒有讀研究生,你信不信,我現在絕不可能和你坐在車裏說話。像我這樣的女孩,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和你站在一條跑道上。」
荊南沒回答,捏捏我的手。
不知不覺,我們面前的路燈也熄滅了。
荊南是個很好的聽衆,直到我累了,才微微側過身來。
「我知道你內向,第一次見面時就知道了,所有人都和我聊天,只有你躲在旁邊。但你一點不弱小,文文,我在你身上看到巨大的能量,有些人出生在羅馬,但你靠自己走到了羅馬,你如果問我更喜歡哪一個,那麼我的答案是你。」
荊南的手掌乾燥而溫暖,眼睛在北京秋夜的月色下閃閃發光。
這一句肯定我不知道等了多少年,他讓我的心微微搖晃着。
「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裏,看起來簡單,但其實最捉摸不透的,我不知道你小小的身體裏藏着多少能量,但我覺得,我們一起工作會很合拍。」
他聲音低沉,試探着,親我的睫毛。
「我想了解你,可以給我個機會嗎?」
荊南掌心的溫度讓我想起母親,她也會這樣包住我的面頰,囑咐我「要忍耐」,只是她的手有老年斑,還有些醜陋瘢痕,不如容荊南的,散發着護手霜的奶油甜味。
所以,我走到了嗎?我走到羅馬了嗎?
荊南的目光好像是爲我難過,但我再也無法繼續說什麼,閉上了眼睛,感到男性有力的一呼一吸靠在頸邊,好像讓我凹陷的生命重新鮮活起來。
他沒有再說起安娜,而我想,他也不可能離開北京了。

-5-
12 年春天我們結婚,對我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大家看我的眼神裏有一種不可思議。
荊南如此優秀,想要什麼女孩沒有,怎麼會看上平平無奇的我。
我明白這些目光的含義,鉚着一股勁兒,一定要做出些成績來。
客戶需求、團隊關係、包括粉絲社羣還有財務工作,我幾乎攬下公司裏所有的活。
除此之外我也命令自己——就算再忙,每天至少親自下廚一次,不讓丈夫頓頓喫外賣,這是妻子的義務。
每個人都有自己獲取安全感的方式,對我來說,就是讓荊南認可我。
那時每天都陽光燦爛,我也忙得腳不沾地,可即便如此,依然察覺到平靜生活裏有些不和諧的雜音。
譬如我接過一個電話,那頭的女孩軟軟地喊了一聲「南」,意識到找錯人後便掛斷了,又譬如結婚前一週,我還在他辦公桌上瞧見北京飛昆士蘭的登機牌。
我沒有懷疑荊南的人品,但心裏總有些形容不出的味道,他沒跟我說過還在去澳洲。
而荊南搖搖頭,對我很遺憾的樣子。
他指責我不該動他東西,說僅僅是約了老同學喫飯。
他就像老師一樣,反身靠在辦公桌桌沿,糾正着我的行爲:
「文文,你該想想自己的問題,爲什麼我連請老同學們喫飯都不敢告訴你?因爲你只要聽到這些就會多疑,是你,弄得我什麼也不敢說。」
「我有嗎?」
我有點被污衊的不自在,那時他又摸摸我頭髮,像是哄小孩一樣的語氣。
「文文別鬧了,如果你不喜歡我去澳洲,以後我就不去,好嗎?——還有,我說真的,你要多信任我一點,不然夫妻日子很難過的。」
其實只要我稍微留心一下,便能發現他話裏的漏洞,但當時我被與他結婚的幸福感衝昏了頭腦,一心只想證明自己是個賢淑的,優秀的好妻子。
那時的我滿足於做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給工作室談成一筆的新合約,當荊南露出欣喜的表情,開始向大家介紹「這是我太太」時,我的內心無比滿足。
我就像一個走進了閃閃發光新世界的小女孩,生怕別人看低我,也生怕大家不和我這個說英語有口音的人一起玩。
當然如今每每回望這些,我都覺得自己很奇怪,我怎麼能身兼多職把工作室一手帶起來,還像媽媽一樣傾其所有,無私地照顧着他?
但在當時,我清楚地知道——只有做到這些才能體現我的價值。
荊南需要一個成熟的、傳統的、識大體的妻子,而我呢,我得證明我是。
中國女性就是這樣,她們要強,不服氣,很輕易地走到對方邏輯裏,總愛倔強地證明自己可以。即便經濟能力和智力水平都與男性相當,但天生的性別劣勢,依然讓女性處在微妙的自卑上。
我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這裏面的陷阱。
而那天,本該是我們談成一筆大合作,邁向未來的重要日子。
荊南卻翻車了。

-6-
荊南雄心勃勃,被幾臺攝像機對着,給一部即將上映的古裝電視劇做預熱。
除他之外,片方還請了製片人和導演,雖然幾位都不是明星,但因爲荊南已經是全中國最著名的歷史科普類大咖,視頻上線三天後點擊量達到 100 多萬。
此時他還不到 30 歲,以儒雅的外表和性感的口才征服了所有人,如果這條視頻成功,便是他獲得影視圈資源的重要一步。
我不敢怠慢,視頻上線後時時查看點擊趨勢,就在那時,我瞧見一條高贊評論:
這男的我認識,經常請我學妹喫飯,但他已經結婚了。
下面有人回覆:
中戲不少女生被他約過,他太太是圈外人,什麼都不知道。
接着是幾個蠟燭圖案,感嘆他妻子真可憐。
我的目光在那些文字裏艱澀穿梭,像看外文一樣,一個一個字讀着它們。
這時助理敲敲我辦公室的門,指向電話,好像有什麼恐怖的東西,我接起來,頓時聽到片方的公關公司在那裏大發脾氣。
這條視頻片方期待很高,還請男女主演在自己的微博宣傳,拿出了實打實的曝光資源,結果荊南居然翻車,着實影響了電視劇的口碑。
公關公司咄咄逼人,問我爲什麼瞞着荊南外面有女人的事,還塑造他好男人的形象。
另外她懷疑我們故意用黑料給荊南做流量,其實是一種惡劣的商業欺詐,如果不給個合理的處理方法,等着我們的將是違約金還有法院訴訟。
我捱了莫名其妙一頓罵,心想不過是幾條評論,至於說那麼嚴重?
好不容易安撫完公關公司,請他們先給我們點時間,那時我問助理。
「荊南老師去哪了?」
女孩沒有回答,爲難地走進我辦公室,先關上門,再把手機遞給我。
「文姐,你看看這個八卦小組的消息,已經鬧翻了……」
氣氛詭異地凝重,我接過手機,只瞥了一眼,便發現荊南的名字高高掛在上面。
可我的雙手始終穩穩接着手機,鎮定地,就像是審視着一件與我無關的事。
難怪公關公司會發火,因爲這根本不是幾條評論那麼簡單的事,「荊南塌房」這個關鍵詞源源不斷地出現,其他社交平臺情況也一樣,這些文字和照片組成了另一個版本的荊南,和觀衆印象裏「傳統好男人」相左的荊南。
而時隔多年,我也終於再次見到了安娜。
那是幾張背景在機場的照片,男女主人公彷彿偶像劇那般在擁抱撫慰彼此,女生的褐色長髮水波一樣閃着光,而男生十分謹慎,戴着帽子和墨鏡。
別人未必能認出來,但我知道,他就是荊南。
如果僅是用餐或者聊天的照片還好,我還能騙騙自己,但這個畫面對我來說實在太不一樣了。
因爲我是多麼熟悉啊,我本人就無數次用這樣第三者的視角,在機場,跟班那樣含笑看着這對分居兩地的情侶擁抱在一起,他親吻她的頭髮,叫她「小小鳥」,而我呢,穿着汗涔涔的套裝,緊攥車鑰匙,等着幫他們開車。
他們的愛情故事我甚至還參與其中,半夜安娜給我打電話,隔一會荊南再發來信息,問安娜說了些什麼。
其實他應該沒察覺,結婚這幾年,他晚上和我講話,都只是聊工作。
辦公區如同圖書館那麼安靜,同事們在工位上偷偷交換眼神。
助理小心翼翼地問:「文姐,現在該怎麼辦啊?」
「聯絡平臺,想辦法把熱度壓下去。」
「那……萬一壓不了呢?」
我抬起眼睛,微微震顫的怒意讓她後退一步。
「壓不了就一個個聯繫發帖人,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塞錢也好,威脅提告也好,我只要結果。還有,如果這些你也做不了,那我再告訴你一個思路,希望對你以後的工作有幫助。」
所有人大氣不敢出,默默聽我說話。
「——你去挖其他的新聞熱點,刷數據,做話題,混淆視聽,只要是人就會有黑料,我不信今天就沒有發生其他事了,你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把荊南老師從熱搜前幾位頂下去!」
沒人見過我露出過這樣高壓的表情,助理有一瞬間的凝滯,倉促點頭衝了出去,辦公室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溝通電話。
就在我垂坐辦公椅的一瞬間,荊南和安娜的照片又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靜靜呼吸了一會,用指甲掐着手心,感到眼角灼熱的痛感被壓了下去,接着我從聯絡人名單裏找出幾個電話,開始佈置工作。

-7-
荊南是第二天凌晨到家的,我不知道他的電話有沒有被客戶擠爆,但那裏面不包括我。
他輕輕推開臥室的門,聲音試探地。
「文文,你還好吧?」
荊南是多麼紳士啊,就算謊言被戳破的這一刻,可笑的是,他還在關心我。
到底是什麼樣的教養,竟然讓我覺得聲音大一點都是我的錯。
我沉默地,遞給他平板電腦。
我相信他已經看過了,但他還是順從地滑動屏幕。
「都是假的,你聽我解釋。」他舔了舔嘴脣,「這人不是我。」
「我怎麼想不重要了,荊南,現在是廣告商和投資人怎麼想——他們要我們賠償。」
他扔掉雙肩包,解開襯衫紐扣,頹喪地坐到椅子上,那時從書包側袋滑出來一本護照,在他有反應前我把它搶過來,翻開。
我快速翻着護照,笑了:
「從前你和我說,不會再去澳洲,我信了;接着你講,需要一個安靜的創作環境,我也信了。但其實,你就連今天也是從昆士蘭回來的?所以這幾年,你說出門採風、寫作,其實都是一次次去見她嗎!現在你又說照片上的人不是你,你要我怎麼信!」
我把護照砸在他身上,抬起頭,我不知道我的眼睛裏是不是充滿憤怒的淚水。
沉默在我們之間擴大,像水泥慢慢淹沒整個房間,荊南看着我,我無法描述他的表情,或者是恐懼或者是驚訝,他沒想到我這個「傳統的」、「順從的」、「賢良的」中國女人居然也瘋了,露出他的「小小鳥」那般失控的表情。
「文文……」荊南無奈攤開手,「你怎麼了?理智一點好嗎?你這樣我很難做。」
我不堪重負,低着頭,手插在頭髮裏。
理智、冷靜、乖巧,這些詞像蛇一樣,冰冷溼滑地纏繞着我。
丈夫讓我不要像一個膚淺的小女孩;
母親說完美的妻子才能擁有優秀的丈夫;
員工驚慌失措,客戶步步緊逼,而我有什麼?我能依靠誰?我只有冷靜、冷靜、冷靜!
荊南不知道我的腦子正瘋狂運轉着,還在用他男播音員那麼好聽的聲音逐條解釋,去昆士蘭只是偶爾見到安娜,他在那裏沒有車,她僅是去接他。
荊南把手機遞給我:「無數人可以爲我證明,我去那邊真的是因爲環境更適合創作。」
我眼睛泛紅,手機屏上倒映出我浮腫的臉。
「我不需要看。」
「我需要,文文,我不在乎廣告商和投資人,你的信任比什麼都重要。」
我的眼淚洶湧出來,他不懂,我哭不是因爲我難過,而是恨自己沒用,爲什麼這時候還會心軟,還想相信他!
荊南靠過來,緊握我的手。
「對不起……我錯了……我真是怕你多想,其實什麼事都沒有,網上那些你明白的,謠言太多了。」
我沒有掙扎,他便展開胳膊,一下一下摸我的頭髮。
「文文我錯了,我也不想再解釋什麼,總之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保證不會有下次,我答應你,以後無論什麼事我都會告訴你。」
荊南的氣息環繞着我,這是我和母親都羨慕的,渴求的,那種優雅的男人的氣息,他從來不激動,說外文,襯衫上有整潔好聞的氣味,和繼父完全不一樣。
但同時我也明白了,他們都是一樣的。
荊南意識到我情緒有所平靜,親親我的額角。
「那麼,文文,現在應該想一想,接下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投資人和廣告商……你知道的,我們簽了合同,這件事還是得處理,不然會惹麻煩,對工作室不好。」
我在他領口這裏聞到一絲可疑的甜味,那不是洗滌劑,也不是他慣用的松木香水的味道,泡泡糖一般的甜味令人作嘔。
於是我不動聲色地轉開鼻子:「你覺得呢?」
他很快給出答案:「我認爲應該由你去和粉絲還有廣告商解釋——太太出面,比什麼都有信服力。你跟大家說,照片裏的人不是我就可以了,那麼謠言就不攻自破,還會賺一波熱度,片方應該很高興。」
荊南流暢地說着這些,我相信他已經思考了很久,或許從事件發生的第一刻起,他就想好怎麼利用我了。
我不再想爭辯什麼,用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他,站起來。
「那你又做什麼呢?」
「我?我還是別出面了,這時候我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他溫柔地捏住我的手,「我信任你文文,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這個男人,我曾經願意爲他做任何事。
「可是荊南,你就直接把我扔給媒體嗎?這真的讓我很難堪,別傷害我了好嗎?」
我幾乎是懇求他,真誠一點,爲我考慮一點,我不是什麼感覺也沒有的工具人,眼淚滾燙地穿過面頰,滴進衣領。
他想了一下,背光的燈在他臉上製造出陰影,紋絲不動:「文文,你嫁給我的時候就知道我幹哪一行的,這一點我們必須互相幫助——我不介意你的家庭,不介意你有個什麼樣的繼父,那麼同樣你也要幫我,好嗎?」
他摸摸我的頭髮,精巧的笑容好像是談判。
我不記得跟荊南說過繼父的事,但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也利用着這一點。
眼前的景象彷彿模糊了起來,是眼淚在作祟。
荊南實在太清楚自己是誰了,我想起我們簡樸的婚禮,想起他從沒有回我老家看望過母親,想起那張結婚前一週飛往昆士蘭的登機牌,想起如何命令自己做一個完美的妻子,我一直像小狗那樣,搖着尾巴,期待他的肯定。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好嗎,相信我。」
我終於大聲哭了出來,溫熱的眼淚順着指縫流下去,他或許以爲我在感動。
不是的,是因爲此刻的荊南,在我面前終於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的,不在乎我的感受,只知道壓榨妻子的男人。
這些臺詞我太熟悉了,男人都是這樣說的。
這一刻的荊南和我遠在故鄉的繼父彷彿重疊到了一起。
是的,我的繼父是蜷縮我在內心深處,最說不出口的祕密,他是低級的家暴男,說髒話,打人,用菸頭讓母親的手充滿醜陋瘢痕,每次他清醒後也會真誠地罵自己,涕淚橫流求她原諒,發毒誓是最後一次,但其實,永遠都有下次。
一種絕望的清醒將我包圍,就像骨頭上長出淤青。

-8-
我知道一個「乖巧」女人的宿命,她們人生就像多米諾骨牌,糟糕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從乖巧和自律開始,善良的姑娘總是很容易被一個糟糕的男人鎖定,她起初會覺得有些奇怪,但想離開的時候,身邊所有人都會來勸:想一想他的好、大家都是一樣的、女人總要有依靠,兩個人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強。
如果不幸,她還有一個孩子的話,那更是絕望。
我從小審視着母親,目睹她一次次被繼父打,他碰到一點事情不如意,便隨便抄起手邊的東西衝妻子砸過去,可白天被老闆呵斥時從不抱怨。
但我從沒有勸母親離婚,她被打的時候我就走開,把自己鎖到房間或者去外面轉一圈。
因爲我要喫飯,要讀書,每一樣都需要錢。
我們母女爲了生存,小心翼翼維護着從古至今女人共有的祕密,她忍受家暴,相信男人以後會好的,而我假裝不知道,用她捱打換來的錢供我自己上學,逃離家鄉。
我很乖嗎?不,我可壞了。
事實上讀大學的時候我抄起傢伙和繼父幹了一架,甚至驚動了警察。
我把他從麻將凳子上踹下去,額頭敲在桌上縫了三針。繼父威脅要讓我坐牢,我冷笑着回答可以,有本事別讓我出來,不然我有大把機會讓他晚年慢慢嚐到滋味。
我讓繼父相信,我是個冷靜的瘋子,我能忍,記仇,他這輩子唯一一條路,就是不再對母親動手。
這招非常管用,令我也明白了,永遠不要怕翻臉,乖巧纔會讓人蹬鼻子上臉,想要保護自己,攻擊是最好的手段。
也不要男人把照顧得太好,能得到什麼呢?心依然是空的,枕頭是溼的。
我如夢初醒,萌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想法。
但我知道,那是隻有我這種看起來溫柔沒主見的女人,才能實施的計劃。

-9-
「荊南塌房」的影響讓次月廣告銷售環比減少 30%,解約金增加 25%。
這對任何一家創業公司來說都是致命打擊。
我按照荊南說的,親自在社交媒體做出一輪又一輪的解釋,請大家不要相信子虛烏有的謠言,但我的賬號下都是嘲諷,荊南不靠譜的形象恐怕一時洗不去了。
銷售一籌莫展的情況下,我靜靜甩出第一張牌。
我建議重新成立一家公司,以我的名義去和品牌談合作,拿到訂單再交給荊南策劃,同時啓用新人,讓荊南轉做幕後。
雖然此舉要多出一道稅,但總比等着船沉要好。
荊南露出些許爲難的表情。
「只是個空殼公司,放心,避一避風頭而已。」
說完這些我就當忘記有這回事,每天照舊幫他做數據,拜訪老客戶,也求趙姐給點資源。
當然在這節骨眼下,不會有人冒風險,果然等了兩個禮拜空單後,荊南終於坐不住了,主動來和我說——「我們來聊一下新公司你和我的出資比例吧。」
我笑了笑,表面是驚訝的。
「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他嘆口氣:「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要多培養點新人,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裏。」
「當然。」我回答,誇讚他,「你一直很明智。」
這是我的第二張牌,扶植新人。
這一行是腦力產業,荊南能力再強也總有侷限,不過各領風騷三五年。
我不會再愚蠢地把資源都給荊南,而是要利用他的經驗,訓練自己的 KOL。這也是荊南給我的靈感,他讓我知道,一張漂亮的臉就等於錢。
等有一天荊南真的完全塌房,我也不愁沒渠道。
接下去的日子我苦心培養自己的人,這件事必須很小心,不能引起荊南懷疑,不然他隨時可以封殺我。
每次提案我都會把重點放在荊南身上——但廣告商往往不會選擇他,除了他的塌房往事外,這裏還涉及到一個技巧。
爲了獲得訂單,可以先拋出一個難以接受的條件,緊接着再退一步,這樣更容易達成協議。
荊南就是那個難以接受的昂貴條件,而隨後我看似拋出一個次級 KOL,但那纔是我真正想推銷的東西。
我做了那麼多年察言觀色的活兒,深知一筆單子到最後只是價格問題,客戶又想保證水準又要便宜,這時我給他們一個臺階,暗示他們背後策劃是荊南,可以試着少量多次,投些腰部和尾部的新人,還能觀察哪個領域的粉絲能帶來更好轉化。
客戶會覺得他們掌握談判主導權,而我呢,很爲他們考慮。
至於荊南,他會知道我努力過,至於成不成,錢又不在我口袋裏。
或許他會一次次疑惑,一次次失望吧,可惜他一生受寵,從未遭遇過大挫折,否則應該多少會提高警惕。
我看着他一次次對自己下跌的點擊量嘆息,多少有點,廉價的愧疚感。
視頻和廣告是相互促進的關係,廣告多了,製作預算提高,內容自然會好,就會吸引更多的點擊和資金入場,反之亦然。
荊南從一線滑落到幕後,也不過是半年多的時間。
我十分小心翼翼,讓自己脫離他的掌控前後花了三年。
如果這期間他發現我的心思,隨時來得及反撲——用夫妻借貸,侵犯商業祕密之類的手段讓我陷入官司,我這樣一個沒有背景的女人一定無法翻身。
但我怎麼能忘記另外一個助攻呢,男人啊,永遠都有下一次。
那些日子裏我只當不知道,半夜靜音的手機會突然亮起屏幕,荊南悄悄跑去衛生間,我就在黑暗裏聽見電話那頭女孩的哭聲。
還有意外目擊荊南和實習生撐一把傘,他們半溼的肩膀緊緊貼在一起,我就在那姑娘臉上看到和安娜相似的熱情,而荊南也展露着許久未見的快樂。
趙姐甚至多事地,一次次跑來通知我,說把荊南縱容成這樣,我也有錯。
是啊,是我的錯,我故意的。
我就是要業內人人都知道他花心,他不靠譜,但我這個好妻子,對他始終不離不棄。
他人品越糟,我越不會離開他,我會讓每個人對我都挑不出刺,利用這一點偷偷搭建自己的人脈關係,有什麼比一個柔弱又堅強的妻子更能獲得周圍同情呢?
這就是我的第三張牌,也是最重要的一張。
我不會離婚的。
我從未想過離開他,就像我從未想過原諒他。
外人看起來我們感情很好,荊南是風光不再,有瑕疵的前暢銷書作家,而我是不離不棄,始終維持他體面的妻子。
我從未和別人透露過,母親也好,趙姐也好,她們都以爲我是忍辱負重的傳統女人。
但其實我只是看清了,大家愛看什麼,我就塑造什麼,要謝謝荊南,是他讓我獲得了自己的口碑。
毀了荊南太容易,一篇報道、幾條八卦就可以,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的人品,他的粉絲不再信任他,一個文人被指指點點,顏面掃地,然後再也無人問津,很爽是嗎?
但我更想要的是藉機漁利,裝出樣子陪他渡過難關,再把他的資源都搜刮過來,悄悄地,取代他。
我再也不想做男人背後的勞工,既然我可以靠自己走到羅馬,那爲什麼不再幹脆一點,取代羅馬人呢?

-10-
荊南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已經不關心了。
或許是我應酬越來越多,他圈裏的朋友都成了我客戶的時候;
或許是我一週出差 5 次,他只能留在公司管理後勤的時候。
他生氣過嗎?也許吧,我知道他後來查過公司賬務,也私下約幾個老員工聊天,但他找不到我任何破綻,因爲所有的經營策略都是我和他商議的,甚至在共同朋友面前,他都沒有同盟,每個人都勸他好好珍惜我。
多麼諷刺,他的工具人妻子終於反客爲主。
哪怕他離開我,重新組建團隊也來不及了,這世界的媒體語言早已換了個玩法,長視頻衰弱,短視頻纔是新風口,而當中最令人期待的則是直播。
工作的第十年,和荊南結婚的第五年,我在河北租了一箇舊廠房,在那裏建成一個三萬平米的直播產業園。
最重要的是,我獨資。
無論是策劃、廣告、直播還是影片,這些項目我都做過,雖然不是每筆都賺錢,但圈內朋友都知道我靠譜,因爲在丈夫最落魄的時候,我也沒有離開他。
相反,後來荊南影響力漸微,開始重新拾起筆寫作,我甚至爲他聯繫好了出版社。
無論他的新書銷量如何,我會捧場的。
我們結婚五年了,這一天恰好是新銳媒體人的頒獎典禮,我作爲公司老闆,有好幾個獎要領。
荊南已經很久沒有工作了,他開始學着做家務,把一條絲巾搭上我脖子,笑着問:「文文,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原諒過我?」
我從鏡子裏看着他的眼睛,這可能是多年來,我們最近距離的一次交鋒。
我們之間從來不戲劇化,沒有抓馬,沒有撕逼,只有小心翼翼,和那下面的暗潮湧動。
他可能還是無法相信,他溫柔賢惠乖巧內向的妻子,搖身一變,竟成了阻礙他發展的最大敵人。
短暫的沉默後,他退開一步,我們親吻彼此額角,他身上好聞的松木氣味依然讓我微微搖晃。
令我想起許多年前,當我們吵架後,總會用一個吻,一個擁抱作爲和解。
我年紀大了,開始喜歡回憶,它提醒我不快樂的時光裏,也有許多珍貴的,幼稚得令人嘴角上翹的時刻。
然而這一次,全都不一樣了。
我的故事到這裏差不多快要說完,可就在此刻,十分有趣地,我收到荊南發來的信息,只是一張照片。
一紙簍的碎紙屑,他護照個人信息那頁被剪成了兩半,躺在最上面。
司機回過頭來:「老闆,你在笑什麼?」
我按下手機:「你知道嗎,比起長篇大論,我更喜歡一個人找不到詞彙的表達。」
「什麼?」
「不,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的。」
我沒有回荊南的信息,這是我們之間另一場遊戲的開端,還是一個男人真誠的懺悔,這一刻我還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往前看,通過淬鍊,不要回頭。
我想我終於可以考慮離婚了,我雖然從未想過原諒,但也早就不恨他了。
盛夏從車窗透出一絲暖光,令我想起最初認識荊南也是這樣的季節,那時的他溫暖又寬厚,給了一個小鎮女孩親切的鼓勵,那塊手帕我沒有還,一直好好夾在書頁裏。
其實我爲了他,連理想都可以讓步,只可惜,他什麼都不知道。
(全文完)
作者:狐狸散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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