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我斷聯

三年前,周憲向我求婚後,斷崖式分手。
我答應不領證,才挽留了我們的關係。
後來,周憲大病初癒,說:「我們去領證吧。
「聽禾,你可以正式成爲周太太了。」
我正削着蘋果,平淡地說:「我們還是算了吧。
「講真的,你現在一看,真的好普通。」
當天我搬家、離職、賣股權,徹底從周憲的生活中消失。
這次是我斷崖式分手,在他最愛我的時候。

-1-
我打算離開那天,周憲正式向我求婚。
大病初癒的他還有些病氣。
他溫柔地說:「聽禾,我們去把證領了吧。」
聞言,我繼續打圈削蘋果,不發一言。
我陪周憲創業八年,被喊了三年「周太太」,但我們一直沒有領證。
領證,是他對我展現的最大的愛意與誠意。
但我不需要了。
複式公寓安靜得落針可聞。
周憲難得耐心地打破尷尬:「生病時是你一直陪着我,謝謝,聽禾。
「我們正式結婚吧。」
水果刀一頓,長長的蘋果皮掉到了沙發上。
我放下蘋果,看向他開口:「我們……」
他帶着篤定的期待,從容地笑看着我。
「我們還是算了吧。」
周憲脣邊的笑僵住,勉強平穩地說:「你不是一直想正式成爲周太太嗎?
「你陪我熬過生病,不是求的這個果?」
求?
他錯了。
人可以有一時的卑微,但不會永遠卑微。
我平淡地回:「我現在不想成爲周太太了。」
一個名頭。
愛他時,我千求萬告;不愛了,視若虛空。
周憲故作鎮靜地問:「聽禾,你是在賭氣嗎?」
我搖了搖頭,緩緩走到門口:「你出院回來五天了,沒發現我的東西搬完了嗎?」
周憲眸光驟頓,薄脣抿直。
恍惚又不可思議。
我還是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
他俊美的輪廓泛着絨絨的晨曦,襯衣剪裁得當掐出筆挺的身姿。
在世俗眼裏堪稱完美。
但在我眼裏,周憲只是個普通到平庸的男人。
我扯了扯脣角:「周憲,講真的,你現在一看,真的好普通。
「普通到,讓我不想和你度過漫漫餘生。」
他勉力穩住神情,面色終究還是白煞如紙。

-2-
其實,對於我這樣的小鎮做題家,周憲並不普通。
周家的律所專門服務於頂級富豪,在富人區江平山山腳有一套別墅。
周憲長相俊美,所管的新興公司業內出名,上市指日可待。
我只是他初創團隊的一員,現今未擔任要職。
連「周太」這個虛名也是我強求來的。
創業八年,第三年我們在一起。
第五年,他當衆向我求婚後,斷崖式分手。
我在雨夜登門周家,承諾不領證,承諾什麼都不要,才換來一聲「周太」。
換來周憲施捨我這三年在一起的時間。
走到公寓樓下時,楊弋正在車裏等我。
周憲急急忙忙地從電梯跑出來,拉住了我。
他身體還稍有虛弱,氣息微喘。
本能地心疼。
周憲剋制着聲腔:「你跟了我八年,這麼離開不覺得太過草率,太過對不起你過往的青春?」
心底的一絲情緒蕩然無存。
我奇怪地看着他,問:「周憲,你想讓我爲過去惋惜?」
他繃緊下頜,不發一言。
高高在上的周憲想挽留愛人,也不捨得低下一點頭顱。
我食指輕點他心口,不以爲意地說:「我不計較在你身上的沉沒成本。」
甩開臉色刷白的周憲的手,就上了車。
他猛拉住車門:「林聽禾……」
卻遲遲說不出「我愛你」。
我的神情冷硬了下來:「周憲,你手術恢復期失能時,連你父母都不願意來。
「只有我在。
「我仁至義盡了。」
周憲的臉色在我的每一句話中,逐漸變成極致的灰白。
他的喉頭滾動,語氣小心翼翼,可話語卻是威脅:「林聽禾,你走了,不擔心乾客的工作?」
我現在只是個業務經理,隨時會被拿捏。

-3-
我垂下眼簾細細品味着輕笑起來。
說要娶我的男人,見我離開不是挽留、解釋,而是威脅。
我不意外。
他對我一向如此。
我漠然地關上了車門。
車迅速駛離。
後視鏡裏,周憲瘦削的身影筆挺地站在那。
倔強高傲卻隱有被丟棄的無措。
呵,命運弄人。
他生病時只有我在他身邊,所以懦弱地愛上了我。
但我選擇了離開,在他最愛的時候。
心像撕開一道口子鮮血淋漓,又湧起稍縱即逝的報復快感。
熟悉的街景迅速向後消逝。
手機振動,周憲:【林聽禾,當初是誰在大雨夜把自己當作一個商品,枚舉好處,商談利益,求着周家和我繼續在一起的?
【你費了這麼多勁,前功盡棄?】
我知道他周憲驕傲,所以惱羞成怒,所以口不擇言。
耳邊滴答。
抬頭望,車窗上一點一點地冒着水滴。
下雨了。
在逐漸佈滿水滴的玻璃中,林聽禾還是不爭氣地哭了。
我啞然,又失笑。
淚水順着臉頰滑進嘴中,淡淡的鹹苦。
我釋然了。
人與人之間,算了有算了的道理。

-4-
我至今都記得我去求周家的場景。
一月,雨很大。
打着傘都遮不住的大雨。
我在別墅門前等了很久,等到渾身溼透,保姆纔開門。
我不得不佝僂着背,無措地打着寒戰。
保姆在我腳邊不停地拖去衣服和頭髮滴下的雨水,口中喋喋不休。
在被潑了一杯冷茶後,我依然冷靜地把自己當作商品,只談利益。
我學歷高、業務能力強,我們的「夫妻關係」可以爲年輕的周憲打造穩重深情的商業精英人設,能讓投資掮客更好地講故事,穩固公司的業務情況,等等。
而我不要法律關係,只要能和周憲在一起。
周家最後都聽笑了。
大約沒想到我可以這樣沒ţũ̂₎自尊。
最終同意了這門不虧本的買賣。
我平靜地微笑,得體地離去。
我向來如此,能達到目的就不在乎顏面。
走出別墅,門前的江平山在雨夜裏泛着朦朧的灰藍。
不知道是真冷,還是心寒。
渾身顫得刺痛。
腳尖踏進漆黑的雨夜時,我僵住了。
消失了十天的周憲在連廊上出現了。
他穿着卡其羊絨衫,渾身氤氳着房中的暖氣,趿拉着拖鞋走來。
所有的冷靜沉着,稀碎了一地。
淚水溢滿眼眶,眼前一片模糊。
像個淋溼的孩子,我衝進他的懷裏嗚咽起我的委屈。
沒有等來熟悉的撫摸與安慰。
他輕笑出聲:「林聽禾,你真挺努力嫁豪門的。這你也答應?」
我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
「你真想嫁給我,還是想扒着周家不放?」
雨幕如織。
周憲站在那。
眉眼含着溫溫的笑,卻淺淺如薄霜。
涼透了心。
我感到,冥冥之中,我和他自此刻起能算一天是一天了。
但林聽禾蓬勃勇敢,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雨越來越大,車窗中的自己已模糊不堪。
看了眼屏幕上的信息。
我坦然地笑了笑。
人不要和既定的命運做抗爭。
因爲早晚都會輸。
車停到了律所樓下。
搖盪的情緒一瞬冷卻。
我拂去淚珠,上了些底妝。
楊弋在車外撐起了傘,我推門下車。
我要離開了。
與周憲的那些過往也無關緊要。

-5-
三天,我都在律所處理手上的股權。
這一年,我一直在等股權解封兌現。
結束後回到車上時,楊弋遞來一杯咖啡和一份文件:「林總,您前公司的離職證明已經拿好了。
「十天後港城的機票我也訂好了。」
我點了點頭。
他是我的學弟,大學時經常在一個課題組。
幾年前業務上也合作過,能力很好,也很識時務。
這次我去港城打算帶他一起。
碰巧劉菲菲的信息來了:【禾姐,還好你走得巧。今天你原來的組都被總裁室發了通告降薪。】
周憲真拿工作威脅我。
可惜,我已經離職了。
【您離職後只管做好周總的賢內助。在公司我會照顧周總的。】
腦裏都能浮現出劉菲菲頤指氣使的模樣。
我笑了笑,沒生氣。
我是在周憲住院期間提的離職,多虧她流程才能那麼快。
周憲沒想過我會離開,我沒有競業協議,也幾乎沒有股權約束。
所以我才能搬家、賣股權、離職,一氣呵成。
只等一些收尾,我就可以去港城了。
回到酒店時,已是傍晚時分。
走到套房的落地窗前,眺望對面的江平山。
漫天的紫色晚霞仿若在濃墨重彩地爲我即將迎來的新生,低聲喝彩。
沉寂三天的周憲出現在了我的通知欄。

-6-
語氣仍高高在上的。
只是隱隱摻雜着晦暗不明的祈求。
【聽禾,你來幫我削蘋果,我就可以撤銷你們整組的降薪。】
他還不知道我離職了。
當初他把我降職到劉菲菲手下後。
我所有流程與彙報都不經過他。
【林聽禾,你不要逞強。】
我哼笑了聲。
我知道,是他在逞強。
但我不在乎。
我繼續專心和楊弋對新公司業務結構。
新城市,新公司,一切都需要重整再來。
這個機會是我連夜飛了七次港城纔得到的。
人生遼闊,不能只活在愛恨裏。
工作起來很快就到了深夜。
落地窗起了濛濛細雨,江城的夜是漸進的霧霾藍。
楊弋出去爲我拿宵夜。
我揉了揉太陽穴,眼睛疲乏得酸脹。
手機通知欄的界面亮了,周憲發來了一張照片。
裏面的周憲稍有桀驁地坐在椅子上,我拘謹地站在他身邊。
心口輕輕地抽痛。
哈,周憲恰到好處地拿捏了我。
這是八年前,周憲打算作爲創業失敗的紀念拍的。
確實,我們美好過。
當年創業不到三個月,周憲的富二代朋友們都走了,只有我和他。
他也是富二代,也打算輕言放棄。
但我沒有退路——錯過了春招,爲留在江城與父母決裂。
我不聲不響地連熬三天夜,聯繫客戶重新整理需求單。
終於說服周憲把公司繼續做下去。
後來我陪着周憲熬大夜、喝吐血,求爺告奶,全國飛。
與之相對,周憲對我也很慷慨。
他家阿姨送飯時,會給我準備一份。
比起工地的十元盒飯好喫太多,我喫着喫着,眼眶會溼漉漉的。
爲了讓我好加班,他把家裏十幾萬的牀墊搬了來。
公司比和棺材一樣的出租房睡得還舒服。
最難的那年,周憲自掏腰包給了我遠超預期的獎金十萬。
現在看來不值一提。
但那時那串數字太漂亮了。
漂亮到我想甩給爸媽看:比起哥哥,我更有留在大城市的能力,你們不能把我賣了換彩禮。
我不用喫十元盒飯,不用睡棺材板出租屋,我以後要大展宏圖。
一時忍不住,我捧着工資單又哭又笑。
周憲抱臂靜靜地站在一旁,眼神像羽毛一樣落在我身上。
很久才清朗地笑出聲。
身後車庫門口的綠蔭窸窣着陽光,他的笑聲隨着夏日蟬鳴漫到了心房。
到此爲止的話,我還能自持,只將周憲視爲一個好老闆。

-7-
那年除夕,我留守辦公室看春晚快到尾聲時。
周憲帶着江城溼漉漉的寒氣推開了門。
他的髮絲還有點點水滴,滿面赤紅與喘息,沒有了往常的從容。
好像是爲了趕在零點而來。
他遞來一份日式食盒,不好意思地笑:「這會只能找到這家像樣點的了。」
裏面是擺盤精緻的刺身與日式點心。
我細細地喫起來。
只聽周憲跟着主持人「10、9、8、7……」倒數。
霎時間,手機裏春晚主持人高亢的聲音消失了。
周憲的聲音輕輕的,又重重的。
每一下都落在了我心頭。
當到「1」時,他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林聽禾,新年快樂!」
然後在我手裏塞了一個紅包。
厚實的紅紙包,讓我有些手抖。
我從小就沒收過紅包。
小時候的紅包下一秒就會被媽媽拿給哥哥。ƭŭ̀ⁱ
心房霎時鼓脹到了溢滿酸脹,到了淚水肆意。
我埋頭在食盒裏,怕他看到我的醜態。
這樣的零點時分,太過語焉不詳,又太過美好。
誰都會無可救藥地愛上他。
第三年,他如期而至時,我不管不顧擁上前吻了他。
聽說他即將有一位門當戶對的訂婚對象。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要抓住他。
周憲脣邊還帶着外面的寒氣。
一時之間怔住,睫毛像蝶翼一樣輕顫。
而後他扶過我後頸,給了我一個綿長的回吻,吻到我要窒息。
那是我這一生最好的新年禮物。
我感謝上天的恩賜。
就是那樣自以爲是的美好,才教我不甘心放手,拖延至今。
想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所有感情的開始太過用力,就註定了潦草收場。
一碗冒着熱氣的熱粥端到面前。
楊弋深邃的眼睛微彎,聲音在深夜裏尤顯低沉:「喝粥順一順。」
我淡然地抬眸看他。
原來蓄在眼眶的淚水從眼梢滑落。
他遞來一張紙巾,而後淡然地坐到對面繼續翻閱文件。
略微昏暗的燈光下,細雨淺淺暈溼了他的襯衣,隱約勾勒出起伏的身形。
舀一勺粥,緩緩喝下暖了胃。
我從過去的瞬間走了出來。
把周憲調成了消息免打擾。
沒刪除他,沒拉黑他。
斷聯,就是好好地在通訊錄裏、微信裏。
所有的信息都是已讀,卻不回。
所有的電話都能撥通,卻不接。
明明在一座城,卻怎麼也找不到。
在他最愛我時斷崖式分手,纔是最合適的因果。

-8-
我在江城待了八年,所謂的手尾比我想的少很多。
兩天時間,我就辦妥了公寓委託、信息證件的變更、新號碼遷移。
多少有些身若漂萍的意味。
躺在酒店的花園裏,綠樹成蔭,隱隱蟲鳴。
預示着即將迎來生機勃勃的夏季。
即將迎來我下一段充沛的新生。
劉菲菲給我來了電話。
「林聽禾,你離職周總不知道?!
「你害死我了!周總大發雷霆!把我整個部門都要掀了!
「你是不是故意害我?!是不是嫉妒我在公司比你受賞識?!」
原來他知道我離職了。
陽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疏懶地開口:「劉菲菲,你部門的業績幾乎是我做的。
「我爲什麼要和你爭所謂的賞識?
「記住,我不屑。」
掛了電話後,我翻開了周憲的信息。
我的離職突破了他的認知——
林聽禾怎麼可以離開周憲,林聽禾怎麼不用依賴周憲?
【林聽禾,你離職了?
【你不覺得,已經鬧得太過了嗎?
【你的公寓也空了,你在哪?
【你到底要去哪?
【沒有我,你怎麼做業務,你只會回老家被耗死。】
幾頁幾頁的信息,透露出周憲的慌亂與不可置信。
恰巧銀行來了信息:【××銀行已收到 3,000,000.00 元,餘額爲 4,150,890.00 元。】
我盯着那條銀行信息很久很久。
徹底放下感情時,利益帶來的傷痛才直達心底。
雖然籤合同時就知道多少錢,但真的收到時纔有實感。
說它多,比我八年的存款多。
說它少,比我晚進公司的高管少了 80% 不止。
單純數字的大,對比之下的小,拉滿了極致的譏誚。
我是乾客的初創人之一。
乾客第一輪融資是看在我拉的大客戶上。
離職前,我仍是最高業績。
我應該和那些元老一樣,頂着總經理的名頭,拿下幾千萬股權,在江城高管圈層的牌桌之上。
卻因爲周憲,下了牌桌,一切皆煙消、皆雲散。
我悔。

-9-
萬分失意下,我開了酒店 1 萬塊的紅酒,喊楊弋一起喝。
我們倚在沙發上看着對面的江平山。
一盞盞路燈猶如銀河環繞,盤旋而上。
山腳下的周家,墜在銀河的尾巴。
楊弋一直在說些什麼,我卻聽不進。
直到一陣淡淡的雪松香倏然而至。
我才稍稍給了他一些眼神。
是楊弋緩身靠近,籠在我上方:「我以爲你喊我喝酒,是邀約。
「林聽禾,我真的喜歡你。」
好像三年前。
他來和我們談合作時,也費盡心思勾引我,還被周憲撞見過。
燈色曖昧,勾勒出他英毅的五官,起伏遒勁的肌肉。
他確實是有靠睡上位的資本。
安靜的高級套房裏,華美的夜景映襯下,紅酒醇香在兩人之間發酵。
此刻一切都剛剛好。
我拉過他,輕吻他的下脣復而撕咬銜扯。
我像一汪水由他起伏,填滿了內心深處的溝壑。
讓過去三年猶如幽魂的愛慾,得到了片刻的安撫。
和周憲如履薄冰的這三年,我才懂,愛慾是比性慾更難熬的東西。
愛慾如幽靈,在深夜悄然而至。
讓我徹夜難眠,默默哭溼枕頭,只因爲是想要周憲的擁抱、親吻和愛。
面對這樣的慾望,我無能爲力。
而我越是千求萬告周憲的愛,越是惹他憎惡。
雲消雨歇,我心裏喟嘆了聲可惜。
可惜才發現,沒有愛,也可以找個好看的男人安撫愛慾。
這件事很妙。
饜足地睡去。
一年前打算徹底離開的場景還是落在夢裏。

-10-
複合後的三年,我和周憲的關係懸停在一條窄窄的鋼線上。
如臨深淵般的小心翼翼。
他總問:「林聽禾你是不是爲了錢?」
我都溫柔地搖頭否認。
他挑眉輕笑,全然不信。
周憲像他富二代朋友對待金絲雀那樣,對待我。
送禮物,卻不過紀念日;有性,卻很難有陪伴;誇獎,卻不再真誠。
溫柔越來越少,冷漠越來越多。
除夕獨屬我的紅包也不再有。
和他的相處,處處摻雜着他對我的服從性測試。
可我向來重目標、輕過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都可以忍受。
然而,周憲不應該碰我的底線——事業。
一年前我收到了崗位調整和股權協議。
好像這三年我就是在等這樣的一個時機,去放下所有執念。
比起在周家,那纔是我人生最大的羞辱。
我從業務總降到劉菲菲手下,變成一個普通的業務組經理。
給的解釋是,淡出臺前。
而初創團隊的股權分配協議裏,只有我,得到的遠不及應得的十分之一。
那時正值盛夏。
洶湧的暴怒在腦中泄閘絕叫,渾身冷汗涔涔。
很久。
我就站在那很久。
久到劉菲菲得意地扔了個新工牌給我,我才如夢初醒。
我去辦公室問周憲。
他正在看文件,漫不經心地說:「你和我在一起,就不要爭那些了。」
腳跟一陣陣地發麻。
我昂揚錚錚地搶業務。
他隨意幾句話,就否決所有?
我哭了。
上氣不接下氣地啜泣,喉嚨哽咽得發燙,燙得滿臉通紅。
周憲爲難地嘆了口氣,上前拉住我的手。
語氣溫柔至極,語義卻極其殘酷。
「林聽禾,是不是和楊弋說的那樣,你從一開始就是想靠我的心軟撈一筆?
「所以哪怕不要證,也要和我在一起,也要扒着周家?」
他的眼神溫柔無奈,話語卻極盡寒心:「你真的愛我嗎?還是愛周家的錢?
「可惜,我不是冤大頭。你的能力確實不足以分到那麼多。」
我看着他。
仔細地,細緻地,一點一滴地看他。
他無聲地緩解過我的窘迫,溫暖過我的孤獨,毫不吝嗇地嘉獎我。
他曾是我唯一的光。
當所有的光環都褪去,周憲只是和平庸的男人一樣。
那樣功利,拿金錢算真心。
又那樣可悲,認爲自己比不過金錢。
他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此不值得。
我輕輕笑出了聲,利索地簽下股權合同。
他明顯吁了口氣。
骨節分明的手一把拉過了我,啞着聲輕哄:「你簽了股權合同,就是想通了吧。」
他還在對我做服從性測試。
可我不想玩了。
我平靜地離開了辦公室。
那份股權不多,但是也有小幾百萬。
一年後才解封。
一年,可以做很多事。

-11-
我陸續將周憲送我的禮物讓二奢收走。
我不想看到,我也不想和錢過不去。
跟着他的投資也零零碎碎地歸整,爲離開減少些手尾。
我花更多的時間跑業務,社交,打探。
終於Ţū́ₕ讓我在半年前捕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
港城一家新公司正缺開疆拓土的業務負責人。
老闆正是盛豔。
周憲認爲我趨炎附勢是有道理的。
我大學確實是靠着給大小姐盛豔跑腿,纔不用把時間花在打零工、計算一塊兩塊的食堂餐費上。
我一方面獲得全獎,一方面又藉着盛豔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畢業時我和爸媽決裂的底氣,就是存下來的全獎。
也是盛豔帶我去的周憲的初創公司。
我當天買了她大學最喜歡喫的點心。
連夜飛去港城。
深夜,她見到我時,驚訝片刻後不悅地挑眉。
「林聽禾,我當年把你帶到周憲公司,是以爲你能混到業務總的,結果你就爲了媒體能喊聲周太,什麼也沒做成?」
她不屑地拿過點心走了。
她還是那個嘴毒的明豔大美女。
飛了第五次,盛豔才願意和我坐下來聊聊。
她稍帶溫和地笑了:「雖然你在周憲那無謂磋磨了那麼多年,但好在你和大學一樣,識時務,會止損。」
她趿拉着高跟鞋,懶散地遞來一份合同。
「大學時你一直跟在我後面忙前忙後,別人都很看不起你。
「可我不覺得,因爲你懂得抓住機會一路高歌。」
久違的被欣賞讓我心生欣慰,我臉頰漲紅了。
看清楚合同上的待遇,我心臟跳得更快。
底薪 80 萬加提成,保守也會是 200 萬的收入,遠高於我在乾客。
我毫不猶豫地落筆簽字。
這個機會我萬分珍惜。
只等半年後股權解封,就離開江城。
說起來,其實所有的斷崖式分手,都是早有預謀的。
我想,三年前的周憲也是如此。

-12-
離開江城這天,我起得很早。
這幾日,除了工作,就是和楊弋廝混。
終日沉浸在討好感裏,體味到了盛豔和周憲被我服務的愉悅。
我好像舒展開了。
喝着楊弋的手衝咖啡,看向窗外。
朝霞在晨霧的間隙傾瀉而下,層層橙黃浸染了江平山。
楊弋將充滿電的舊手機遞給我。
周憲的未接來電、信息鋪天蓋地而來。
有清晨、有晚上,也有凌晨發的。
此時心情很好,我耐心地掃了幾眼。
一開始,他憤懣我不聲不響地離開,語氣極差。
【鬧夠了就回來。
【小心玩脫繮。
【你能去哪?業務做不好,你回老家也會被耗死。
【你都忍下那麼多了,爲什麼要離開?】
我無奈又好笑。
讓他失望了,我不會被耗死。
我要去更廣闊的世界。
後來,他又說些生活上的事,以此表達自己的服軟。
【劉阿姨做了你以前最喜歡喫的菜。】
頭幾年劉阿姨的飯菜我都會喫完,因爲那是我最好的選擇。
可我現在有更合適的選擇了。
【新開的藍鰭金槍魚,大腹特意給你留着。】
我從來沒喜歡過和他一樣精美而寡淡的刺身。
只是那份除夕夜的食盒由他送來,才讓我珍重非常。
直到昨天。
【有人看到你和楊弋進了酒店。
【林聽禾,你當年是不是就喜歡他?是爲了錢才選擇我?】
周憲明明是擁有一切的富二代,卻這麼不自信?
【那我現在願意讓你成爲周太太了,你再回去找他是什麼意思?
【前功盡棄?回頭是岸?
【林聽禾,你不能這麼對我。】
最後這句,他在求我。
隨之而來的是一張照片。
是他住院時,我坐在他牀邊垂眸削蘋果。
照片中,沐浴在陽光裏的我,長髮傾瀉在身側,睫毛上灑着細密的陽光。
十分溫柔,萬分愛意。
我嗤笑出聲。
命運弄人。
上天讓他大病一場,讓他愛我愛得難以自拔。
這就是所謂的因果,所謂的報應。

-13-
周憲那場病,周家請了頂級醫療團隊。
沒有生命危險,但仍極有可能神經受損、失能或者癱瘓。
周父周母微妙且迅速地傾向於不那麼出色的弟弟。
術前檢查期和不明朗的恢復期,病房只有我日日到訪。
我坐在他的牀邊,或讀書,或削蘋果。
周憲那雙眼睛從高高在上、審視懷疑,到變得篤定深情。
一腔愛意仿若從他的眼神間就要漫天而來。
我卻心如止水。
我來,並非愛他。
我只是想在最後做到仁至義盡,才能無情無義地利落離開。
手機裏還在不停地跳周憲的信息。
【聽禾,我真的愛你,別不要我。】
他的愛是什麼偉大的東西?
值得我一而再再而三回頭?
我和楊弋走出了酒店。
踏出大堂那刻,不由自主地回頭。
酒店四翼旋轉門轉動的間隙,看到了周憲。
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得筆挺。
他雙手架在腿上彎腰坐着,瘦削的身體耷拉着腦袋,雙目黯然,嘴邊是青色的胡茬。
很難想,他是原來那個光彩奪目的周憲。
他睏倦地輕捏鼻樑。
抬眸間看到了我。
大堂人來人往,人聲窸窣,但他彷彿靜止了。
像被繩索捆住一般不得動彈,雙目霎時沁紅,牢牢地盯着我。
望着望着,兩行淚倏然而下,消逝不見。
我不耐地蹙眉。
愛他時,他的脆弱會惹你憐惜。
不愛了,只會厭煩。
這句話,男女都適用。

-14-
周憲慢慢起身向我走來時,我已經坐上車。
車很快開走了。
後視鏡有個人影跌跌撞撞在追。
沒一會就消失不見。
去機場的路上,風不涼不燥,天氣很好。
方纔周憲震驚痛苦的眼神,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那個眼神和我當初被斷聯時一樣。
之於周憲,收因種果而已。
楊弋坐在我身邊,眼梢泛着掩不住的笑意。
肢體上與我捱得越界。
車到機場,楊弋想幫我拿包時,我拒絕了。
我禮貌地笑:「你的機票改簽吧。」
楊弋眼眸微微一怔,笑容凝住。
「楊弋,我帶你去港城是看中你識時務,所以,我希望你能珍惜這樣的機會。
「我不搞辦公室戀情。」
他問:「林聽禾,你玩完就扔?」
轉而又軟下態度:「給我一次機會。大學時我們在一個課題組,我就一直喜歡……」
我伸出食指做了個「噓」的動作。
大學時我忙於學業和伺候盛豔,沒什麼心力關注其他。
但有些事思慮一下就會懂。
男人耍起手段和女人一樣綠茶。
比如,三年前周憲剛向我求完婚,正是春風得意時。
楊弋突然在談合作時親吻我臉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林聽禾,我挺佩服你的。
「靠着抱盛豔的大腿,大學過得順風順水。
「後來靠着抱周憲的大腿,又在職場上混得有模有樣。
「能不能捎我一趟東風?」
恰巧周憲撞見了,在他的心裏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然後斷崖式分手。
我和周憲分手本因是他的自卑懦弱。
但我不喜歡楊弋這種不經我同意的綠茶行爲。
這次周憲知道我和楊弋進出酒店,應該也是楊弋故意的。
我說:「楊弋,港城的機會對你、對我都很重要,你想清楚。」
他的工作能力我是認可的,價錢是我能支付的。
從頭開始的地方必須要帶自己人在身邊。
但他不能自作主張妨礙我。
楊弋滾了滾喉,深邃的眼眸翻湧了片刻。
然後溫和地笑了,故作輕鬆地說:「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幹的。」
如果不是他拿着手機的手在不住地顫,我也以爲他拿得起放得下。
飛機起飛。
江城在窄小的飛機窗裏越來越遠,直到在雲層中消失不見。
在江城的第八年,我離開了。
離開這座哪怕與父母決裂也要留下的大城市。
離開這座曾想和周憲終老的城市。
沒有愛恨,還有下一個更遼闊的人生。

-15-
工作這件事很奇妙。
既痛苦又勞累,但會讓你的精神獲得短暫的平靜。
新公司剛開始,和五月潮熱的港城一樣讓人難捱。
後來習慣了,就還好。
沒日沒夜地工作,終於捱到不那麼熱的年底。
新公司的業績超額完成了,多虧了以前兩個老客戶跟過來。
爲此,劉菲菲通過客戶找到我的電話號碼。
聲音歇斯底里,直穿耳膜。
「林聽禾!原來是你!
「你故意挖走我們部門最大的客戶是不是?!
「以前以爲你不爭不搶,原來是在外面不聲不響地做最狠的事!
「因爲丟了大客戶,我被開除了,你現在開心了吧?!
「你真的狠啊,乾客丟了兩個大客戶,今年完成不了投資人的業績要求!」
我正在趕下個客戶的 due,漠然地回她:「乾客一半以上的大客戶都是我做的。
「我以前不爭不搶,是我的眼裏只有千萬上億的生意,沒有你。
「你不懂嗎?
「劉菲菲,你沒有資格和我說話。」
說完,我就掛了。
我在港城用名是 Olivia。
如果不是挖了乾客的客戶,江城那邊還不知道我轉戰於此。
我可以是趨炎附勢的,但我不會白受欺負。
我對周憲是有報復的。
報復不是離開他,我不賭男人的真心。
而是帶走了他的兩個大客戶。
並且給所有投資人發送了郵件,表明我和周憲的關係不過是演戲。
業績和人品讓投資人對乾客的前景的信心大打折扣。
而且,市場上的錢是有限的,渴望投資的公司是無限的。
周憲連一個基本夫妻創業奮鬥的故事都講不好。
投資掮客說換一家就換一家。
夠周憲焦頭爛額很久了。
此時,楊弋遞來一杯熱咖啡和一份三明治。
「林總,下午兩點了,你先喫午飯。」
我看了他一眼,草草喫了幾口。
原本皺縮在一起的胃得到些許緩解。
楊弋繼續說:「乾客因爲丟失兩個大客戶,現在情況比較糟糕。
「我想,我們可以乘勝追擊。」
我微笑看了他一眼,繼續處理工作。
楊弋故作無事發生。
他很綠茶。
但忙碌時,他的茶尤顯體貼,且恰到好處。
他會幫我安排好所有的鞋服配飾。
他知會祕書幫我預約安排休息間隙美容美髮。
他也安排了定期的阿姨打理我的房子。
所有的瑣事我都沒管過。
我過了人生最忙碌的一年,也得到了最體貼的照顧。

-16-
一月,我回到了江城,向盛豔進行年終彙報。
盛豔正忙於盛氏集團的整合。
她直接給我開了一張大額支票。
「你知道我很忙,看結果就好了。
「明年計劃你自己把握,等我有空再看。」
她的棕色大波浪疏懶地披散在後,笑:「對了,今晚我宣佈訂婚,你們也來參加好了。」
這場宴會是江城出名的慈善宴。
我穿着一字肩黑色齊膝裙,一對 Trinity 耳釘,得體又低調。
從梳妝間出來時碰到了周憲。
他正抽着煙,煙氣從脣間慢慢消散。
他仍是俊美的,但又不一樣。
好像一張風乾後的被水泡爛的紙,渾身泛着梅雨季的晦感。
見到我時,他指尖的煙掉落在地。
我禮貌地向他點頭示意。
對他毫無波瀾了,才能這樣心平氣和。
他低下臉,自我解嘲地笑了聲:「又做夢。」
狹長的眼梢微微彎,淡淡的魚尾紋泛起淺淺的紅。
我出聲寒暄:「好久不見,周總。」
周憲依舊低着臉,一動不動。
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
他木木地轉着眼珠看向我。
「林聽禾?」

-17-
周憲如夢初醒。
腳下略有踉蹌,而後一步,一步,越來越快。
走到我身前時,手無措地張了張,才小心地虛扶在我肩膀上。
他緩緩地長長地吁了口氣:「還好。還好能再見你。」
雙目已經紅透了。
他失而復得地笑了:「林聽禾,你是懲罰夠了我,回來了嗎?
「我只有你了,聽禾。」
聽說,這半年乾客的經營有些問題,周憲又和周家的關係到了冰點。
我倏地被拉進了他懷裏。
他渾身在震顫,胸腔在低鳴。
「還好你回來了。」
我推開了他,疏離地說:「周憲,我說過了,我們算了。」
向來高高在上的他突然哽咽:「聽禾,你不能這麼對我。
「我那麼愛你。」
我無奈地嘆口氣。
在他祈求的眼光裏,後退一步。
「周憲,你這輩子是學不會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都離開一年了。」
他不可置信地搖頭:「我不信,你都陪我度過手術期了,爲什麼要離開?」
他還陷在那個時刻,走不出來。
確實,在情緒高峯時怎麼走出來?
「我對你過分的時候多了,你爲什麼是在我手術成功時離開?」
我笑他:「你怎麼知道,你手術失敗我不離開?」
他面色陡白。
「周憲,你知道嗎?
「人在最後能做到仁至義盡的,都是爲了以後可以心安理得地無情無義。」
他僵身愣在那,再難以動作。
我轉身要走。
他下脣輕顫:「三年前那樣沒有尊嚴,我生病期那麼難堪,你都在。如果你說不愛,如果是真爲了錢Ťùₑ。
「那我現在真想讓你成爲周太太,爲什麼要離開?」
我側目看他,哂笑:「周憲,周家的財產都在你父母手裏。
「公司的股份已經釐清,你能給我多少?
「而且……」我冷漠地道出真相,「在你手術前,我就打算和你分手了。
「你知道的。斷崖式分手都是早有預謀的。」

-18-
周憲身子一傾,半蹲在地捂住心口。
人永遠不要執着於某個答案。
因爲答案,往往不盡如人意。
一年,他現在得到了一個令他窒息的答案。
隱隱能聽見他喉嚨赫赫地喘氣。
好像在痛苦地喘息。
我懂。
我當然懂:堅信的、唯一的愛人斷聯是何種毀滅性的打擊。
因爲我經歷過。
斷聯,以爲只是不聯繫嗎?
是前一天明明道早安晚安,第二天就杳無音信。
是所有的信息已讀不回,所有的電話已通不接。
是猝然告訴你,不愛了。
一擊斃命。
不僅讓你失去自尊,還會驀地摧毀你的世界。
四年前,他就是這樣對我的。
那時周憲剛當衆向我求婚三天,就消失了。
我還在高亢的情緒裏展望未來,卻惶惶不見最愛的人。
周母來找我,遞給我一長條的信用卡記錄。
「林小姐,現在江城的圈子都說你是我們正兒八經的兒媳。」
我禮貌地微笑着。
Ţüₒ
我當然相信自己會是他的妻子。
周母的聲音很文雅,也很堅決:「你們分手吧。
「我們周家要面子的,你可以和我兒子交往,但不可以是『夫妻』。
「周家不歡迎下等人。」
我張了張口。
她端起普洱輕抿:「周憲高額度的卡是我名下的,如果你不離開,我可以追討所有的禮物和約會費用。
「你一個人在江城也不容易,不想那點存款清空吧?
「到時候名聲不好了,新工作也找不到。」
我指尖發抖地撥通了電話,不接。
再撥微信,仍無人應答。
問他的祕書,他說周憲早在十天前就外出度假了。
抖顫的指尖發了涼。
強行鎮定下來後,我去公寓找周憲。

-19-
熟悉的密碼按了一遍又一遍。
公寓的門始終沒開。
直到門鎖冷冰冰地播報:「門鎖已鎖定。」
我才停下動作。
在大理石長廊上站了很久。
久到踩着高跟鞋的腳已經完全麻木,也挪不動半步。
眼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外,CBD 高樓伴着漫天晚霞亮起了繁星般的燈。
劉阿姨回來了:「哎喲,林小姐來啦,怎麼不進去?」
我尷尬地笑了笑。
劉阿姨用指紋開了門。
連阿姨都有指紋權限的公寓,我現在連密碼都不知道。
門鎖刺耳地報告了聲:「門鎖已解鎖。」
「奇怪,什麼解鎖?」劉阿姨咕噥了聲,又問,「哎,林小姐,你不進來啊?」
我濛濛地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手機傳來周憲祕書的信息:【周總說 A 家訂單,給劉菲菲總吧。】
極致的氣憤,最終化成了脣畔無語的笑。
那個客戶是我花了三個月早晚倒Ťŭ²時差聯繫,飛了十來次才挖來的。
現在一句話就要拱手讓人。
腳下一軟高跟鞋崴到腳,我摔倒在地。
掌心陣痛地撐着光滑的地面。
一滴一滴的淚水,泛着金色的燈光砸在紋路華麗的大理石上。
沒有周憲,我的愛沒有了。
沒有他,我重新融資估值的股權沒有了,事業輕易地化爲烏有。
我無助地坐在地Ṭũ̂₄上,仰望窗外。
CBD 繁星般的華燈在嘲諷我:林聽禾,這世上沒人愛你。
林聽禾,你一無所有。
我漠然地低頭看周憲的肩膀聳動輕顫。
我的世界坍塌過了。
現在只是輪到他。
收因種果而已。

-20-
回到宴會廳時,慈善宴正進行到高潮。
盛豔拉着我四處交遊介紹。
顯然,新公司業務上正軌後,她也要借用江城的人脈。
當她拉着我來到周父周母面前時,周母的脣角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但他們不得不禮貌地向我點頭微笑。
盛家是周家律所的頂級客戶,完全的權勢壓制。
盛豔鬆弛地舉着酒杯,紅脣輕笑:「周律,林聽禾還是我介紹到周憲公司的。
「可惜,她事業發展得不好,感情也不好。
「周憲八字衝她。
「看看,她現在在港城發展得多好。
「周律,其實你們不適合這個行業,要是我,就是讓我給她千萬聘禮,我都要她做乾客老闆娘的。
「這下她可是乾客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了。」
盛豔是出了名的護短。
周父周母的臉色在明亮的水晶燈下,一點點地變得灰白,難看至極。
但他們還得笑,還得稱是。
周圍竊竊私語起來,甚至還有人低聲笑。
江城豪門圈的人,都知道周家小看奚落過我。
這反轉比電視劇好看。
盛豔繼續把我介紹給江城幾家老錢。
後來數得上名號的高管也與我寒暄敬酒。
我低聲應和。
權力自四面緩緩迴流。
心底深處滋生了難以言說的喜悅——
我終於又回到了牌桌上。
觥籌交錯間,穿過人羣。
周憲在角落失魂落魄地看着我。
我向他舉杯微笑。
不知道未來,周憲會不會被我擠下牌桌。
宴會結束,我有些微醺。
周憲走了過來。
他問:「我只想問,你有沒有真心,真心愛過我?
「還是你愛的是那個楊弋?」
我沒有回答他,讓司機開車走了。
不回應,不糾纏,不共業。

-21-
我進了酒店的套房,跌跌撞撞地躺倒在沙發上。
窗外仍是江平山,路燈盞盞,盤旋而上。
我拿出錢包,從夾層裏拿出一張對摺的照片。
這張照片我沒捨得丟。
我心裏曾認定自己嫁給過周憲,在那一天。
照片裏,我五指張開,得意地向鏡頭展示無名指上的素圈戒指。
笑容張揚得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四年前他在公司向我求婚。
是我人生最得意最幸福的時候:事業高歌猛進,愛人向我求婚。
那時,他對我說:「林聽禾,我愛你充滿生命力的樣子。
「我愛你想要就會拼盡一切去追的勇氣。
「我對你的愛,就像太陽昇起、月亮低懸那樣,自然而然,如期而至。」
只是後來月亮失約,太陽落山。
一切急轉直下。
我將照片頂在鼻尖上,輕輕吹起,落下。
吹起,落到了一旁地上。
但是沒關係,都好起來了。
門鈴響了。
我起身去開門,踩到了照片上,撿都懶得撿。
門開了。
楊弋裹着羊絨呢大衣,鼻尖泛紅,笑着說謊:「我正巧也回江城探親。」
他深邃的眼睛泛着頂燈細Ţůₓ碎的光,溫柔地說:「你說你晚上參加宴會,應該喝了不少酒。」
他提了提手中的粥:「喝粥,暖一暖胃。」
我緩緩笑了,讓他進來。
時間和我,終於往前走了。
番外:周憲
林聽禾是個很有生命力的女孩。
創業第三個月,只有林聽禾留在乾客。
我失意之外,更多是無所謂。
富二代嘛,創業失敗很正常。
回家聽安排就是。
林聽禾卻一聲不發,埋頭整業務單、打電話,熬了三晚。
她憔悴地把勾勾畫畫的業務單遞給我。
溫和的聲音裏帶着低低的祈求:「周憲,我看這些業務單都是有戲的。公司能開下去。」
最終,我還是把公司做下去了。
我們很忙,最誇張的是有次我們倆雙雙喝吐血。
兩人在急診室,慘白着臉相視苦笑。
公司卻越做越帶勁了。
她喫的盒飯的劣質香料在窄小的車庫裏讓人頭暈。
我讓阿姨送飯時,也給她帶一份。
那時,她脣邊的笑淡淡的。偷偷背過身,眼睛變得溼漉漉的。
我心裏「咯噔」了聲。
奇怪。
舉手之勞而已。
我讓阿姨把牀品都搬了來。
有時路過哪家奢品店,好看過眼的衣服也會給她帶一套。
公司第一年,算是維持住了。
爸媽正眼看我了。
豪門第九等的周家, 孩子共有五個。
我們註定了優秀,才能得到父母的關注,才能分到金錢以外的愛。
哦, 對了, 金錢也不是直接給我們的。
我們每人都有父母的大額副卡。
一旦他們不高興了, 就面臨經濟被切斷的風險。
所以我纔想試試創業。
爸媽答應明年注資, 是實打實的認可。
我自掏腰包給林聽禾發了獎金。
她看到那筆錢又哭又笑,眼含淚水看我時, 眸子好像銀河一樣閃閃爍爍。
我心裏酸脹到,笑出了聲。
真挺奇怪的, 我的舉手之勞可以讓一個這麼優秀能幹的女孩感恩戴德。
那年除夕, 我去看她。
她又偷偷哭了。
三年,乾客越做越大,林聽禾也越來越蓬勃能幹。
那年除夕她吻了我。
我只覺得心口熱熱的, 就回吻了她, 順勢在一起。
第五年,林聽禾那年談了一個大客戶,一輪融資基本敲定。
那晚在落地窗前,我抱着她在公寓轉圈,擁吻,上牀。
當一切結束後, 我們躺在月光與霓虹燈照亮的牀上閒聊。
她冷白的肌膚在月光下顯得婀娜。
她懶懶地用手指繞着長髮, 聊着工作。
那刻彷彿太陽高升、月亮低懸。
她勃然的生命力流淌進我的心間,我好像確定自己愛上她了。
她是和我終老的人。
我向她聲勢浩大地求婚, 她淚流滿面地笑着答應了。
第二天, 母親就勒令我們分手。
「以後周家會讓你繼承,你的妻子不能只是個能幹的業務經理。
「你懂得,財富需要一步步傳承、鋪墊。」
我沒說話, 有些忐忑和怯懦。
我又感到了羞恥, 27 歲的男人卻還在害怕父母的權威。
母親當着我的面給財務總監電話, 讓他停了下半年對乾客的注資。
同時, 她停了我的卡。
挺諷刺的。
周家的錢都是白紙黑字進的乾客,而我的現金流非常少。
少到我下個月就還不起公寓十幾萬的月供。
我沉默了下來。
回到公司時, 那個因爲點小業務就常來找林聽禾的楊弋, 又來了。
心情更煩躁。
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他說林聽禾是爲了能混得順風順水, 才和我在一起的。
聽禾只笑了聲,沒否認。
那如果我不能讓她順風順水,她會不會不要我?
我卑怯地恐懼了。
我聽從媽媽的建議, 和她斷聯。
幹練的林聽禾居然說只要我們在一起,可以不領證。
她爲什麼不要真正的妻子的名頭?
她不應該說無論如何都要做我真正的妻子嗎?
我心裏又失落又憤怒。
後來那三年,我對林聽禾真的不算好。
我恨她是爲了錢和我在一起。
我要剪了她的羽翼, 這樣她會自卑,永遠飛不走。
所以我邊緣化她、降她職,給她最少的股權。
這樣,她怎麼敢離開?
可能老天都看不下去, 讓我生了場病。
爸媽還是那麼現實。
他們沒空看我這個隨時成爲棄子的兒子。
他們還要忙工作, 還要向剩下的四個孩子投注。
林聽禾卻一直在。
那時我手術後失能,在牀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她就坐在我牀邊,眼神淡淡的。
沒有嫌棄、沒有失望、沒有鄙薄。
她如果是因爲周家的錢和地位, 才和我在一起。
那我給她好了。
那我一輩子努力賺錢好了。
那我繼承周家好了。
那我娶她好了。
但她不要了。
她在我最愛她時,消失得很徹底。
因果循環。
當初斷崖式分手的痛苦反噬了。
一切都晚了。
是自卑怯懦的周憲,配不上昂揚向上的林聽禾。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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