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對頭要復活我

做鬼之後我夜夜纏着死對頭。
仗着他奈何不了我,每晚對他爲所欲爲。
他家人擔心他的精神,特意請來術士除我。
術士畫陣設壇,卻被死對頭冷眼警告:
「她纏的人是你嗎?多事。」

-1-
很少見到江吟雪這麼情不可抑的樣子。
向來冷漠的人,此刻酡紅了臉,像是喝醉了,眼尾飛紅。
我按上他的脣,笑嘻嘻地開口:「我很想知道,江大人這種時候還能說出什麼刻薄的話?」
他的衣衫凌亂,垂着眸子,懶懶地與我對視。
分明被我強行控制了,分明他見了鬼。
可他還是這麼淡然,讓人不爽,想要把這面平靜的湖泊打碎。
我蹙了蹙眉,湊過去咬了他一口。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悶哼了一聲:「今夜夠了。」
我支着額頭,趴在他的身上:「江大人是不是搞錯了,現在是你受制於我,夠不夠不是你說了算的。」
他扯了扯嘴角:「好啊,你乾脆吸死我,我到地府繼續與你作對。」
江吟雪面無表情地哈了一聲:「你的鬼日子就熱鬧了。」
這個月過半,我夜夜都來與他歡好,純陽童子身的精氣凝實了我的魂魄,江吟雪功不可沒。
我思索再三,從他身上飄了起來。
「那你就送幾個男子進來,我就不纏着你了。」
江吟雪恢復身體的控制權,他坐起來,理了理衣衫,將垂在胸前的長髮拂到腦後,幾根銀髮夾雜在茂密之間,轉瞬即逝。
他看向我:「我是什麼普渡衆生的好人?」
我撇了撇嘴,就知道他不會滿足我:「行,你不是。」
他的眼神清淡:「不,我是,釋迦牟尼割肉喂鷹,我阻攔你禍害其他人,捨身飼女鬼,如何算不上好人?」
我翻了個大白眼,在他牀上隱去身形,他去吹熄了最後一盞燈。
房間裏歸於平靜。
我還活着的時候,江吟雪在朝堂上處處和我作對,參我的摺子,說我大腦通腸,比犬豚有靈性三分。
我一點都不生氣,只是放跑了他馬車的馬,堵了他下朝的路,讓他在家休養了三個月而已。
百官皆知我與江吟雪不對付,陛下只是戲謔讓我們冤家結親,他就在常德殿外跪了一晌午。
恨不得以死明志,絕不要娶我。
現在他的報應來了,拒絕不了我,只能讓我吸食精氣。
受一夜的罪,第二日天不亮還要爬起來上早朝。
被我欺負得臉色憔悴,頭髮都白了幾根。
回來還要接着伺候我,我飄在他身邊,看他面容疲憊地寬衣解帶,伸手揪了一根他的白髮,故意刺他:「江大人,你老了。」

-2-
我不知道距離我的死亡過去了多久,江吟雪比我生前的印象中成熟許多。
想來已經過去了十來年。
他皺眉,看向我手裏那根白髮,瞥了我一眼:「小鬼難纏,惹人厭煩。」
他罵我,我笑着應下,還想再多惹他幾句。
他似不經意地說:「你那未婚夫沈楓和尚書千金今日定親了,聘禮排了一條街,十分氣派。」
我的笑容滯住。
在我的印象中,沈楓還是那個不受寵愛的庶子,被族兄欺辱需要我保護的小可憐。
原來現在這麼厲害了。
他轉而勾脣看着我:「看來你們比金堅的情意也不過如此,還是沒有尚書府的權勢硬。」
我冷下臉,被他貶損之後不願在他面前服輸,反脣相譏:「那又如何,起碼我被人愛過,不像江大人,從小就被人壓迫驅使,不得解脫。」
江吟雪的嘴角抿平。
戳對方心窩子對我和他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今夜兩個人都沒開口,默契地進入無聲的對峙。
第三天晚上,我的魂魄淡了些,嚇得我連忙飄上他的牀。
他閒閒地撩開眼皮,抬手把我拉進懷裏。
我在他的脖頸間貪婪地嗅着他的氣息,渾身漫出一股滿足感:「越來越配合了,江大人。」
江吟雪的眼底泛着烏青,他倦怠地微垂眼睛:「多嘴。」
我衝他嬉皮笑臉,好像爭執從未發生過。
「篤篤篤」
房門被敲響,江吟雪未動,聲音清淡:「何事?」
他的侍從鄭嶺在門外高聲:「大人,沈楓沈大人在外求見。」
「不見。」
江吟雪的回答不留餘地。
鄭嶺離開,我接着進食,不經意抬頭,發現江吟雪一直垂眼看着我,眼眸深沉,似乎在思索什麼。
我眨了眨眼,他捏着我的耳垂,嘴脣微動:「做鬼之後,生前的感情會逐漸消散嗎?」
「沒有吧,生前之事我都還記得清楚。」
江吟雪眉間輕蹙,好像遇到了疑團。
門外再次響起鄭嶺的聲音:「大人,沈大人說事關時將軍,是急事。」
我與江吟雪對視,他將我推開,整理自己的衣衫。
我還沒喫飽,隨在他身後:「關於我的事?你們兩個會經常談論我嗎?」
江吟雪一聲嗤笑,彷彿在說我自作多情。
可我不明白,他一向看不上沈楓,沈楓又怎麼會和他談我?
江吟雪偏頭看我:「你想去嗎?」
我的心頭重重一跳:「可……」
自以魂魄之身醒來,我都離不開這間房間。
江吟雪對外道:「將他帶過來。」

-3-
除了江吟雪外,其他人看不見我。
我飄在沈楓面前,他的目光透過我的身體,落到江吟雪身上。
好久沒看見他,比之前沉穩許多。
身上穿着暗紋玄衣,頭戴玉冠,矜貴得很,我都快想不起來他從前那樣軟和的神態是什麼樣的了。
江吟雪只在裏衣外披了件外袍,頭髮未束,鬆散地披在身後,他支着額角,沒有正眼看沈楓:「說。」
沈楓的手攥緊,因江吟雪明晃晃的輕視而憤怒,但他忍了下來,冷聲開口:「頌月的屍身不見了。」
江吟雪神情不變,不意外我的屍身丟失,也可能是根本不在意。
沈楓等了一會兒,等不到江吟雪的回應,沉不住氣地站起來:「我說她的屍身不見了。」
江吟雪輕挑眉梢:「與我何干?你連你未婚……前未婚妻子的屍身都保不住,卻來我這裏逞威風。」
沈楓繃緊了面容,幾乎是咬牙開口:「真與你無關?那爲何她的空墓前有你的玉佩?」
他拍了一塊玉佩到桌上,江吟雪這才微微睜眼。
玉佩上還有泥漬,彷彿陷入泥裏過,已經產生裂紋。
紋樣有些眼熟,是江吟雪最愛的那一塊兒,他親手雕刻,獨一無二。
我雙手環胸,好奇地看向江吟雪。
江吟雪沒有一點被質問的慌亂,捏起那塊玉佩露出恍然的神色:「我說怎麼到處找不到,原是丟到時頌月墓前了,她真是生前死後都克我。」
沈楓奪回玉佩:「你不解釋?」
江吟雪:「到底同僚一場,我去祭拜她有何不對?」
「其他人祭拜都無不可,只有你不該。」
江吟雪笑笑:「有何不該?生前恩怨,人死債銷,我與她雖積怨已久,但也不是血海深仇。沈侍郎,少教本官做事。」
尾音很重,江吟雪已經有了怒意,但是面上並未顯露。
他不喜沈楓,不想因他產生一點情緒波動。
「還有,沈侍郎這樣放不下時將軍,將李小姐置於何地?你與她婚期將近,還是少做些讓尚書大人不滿的事情,小心仕途不保。」
話語裏充滿了譏諷,諷刺沈楓攀關係上位。
顯然沈楓聽得出來,他的臉色很難看,望着江吟雪,想明白了什麼似的:
「江吟雪,你還在嫉妒我。」
「看來你真該睡了。」
沈楓勾起脣角,冷冷一笑:
「頌月爲我殫精竭慮,不惜爲我赴死,江吟雪,你是不是嫉妒死了?」

-4-
江吟雪移開視線,不想看見髒東西似的嫌棄。
「嫉妒?你是在向本官炫耀你攀附的手段高明?」
沈楓笑起來:「你當真以爲你藏得很好ťų⁸,無人知曉?」
沈楓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我今日去道觀祈福,道觀有一室供着無數長生牌位。」
他看着江吟雪,不放過他臉色變化:「內間還有一室,只供幾個牌位,有一個牌位便是時頌月,而給她供牌位的人,江大人知道嗎?那人也姓江。」
江吟雪的眼神冷下來。
沈楓接着說:「看管牌位的道人見慣離合,卻還是嘆息有人執拗,哪有什麼死而復生的辦法?」
他盯着江吟雪,語氣加重:「江大人,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知頌月屍身在哪裏?她生前是我的未婚妻,我已經將她看做妻子,絕對不會讓她死後不得安寧。」
江吟雪按了按額角,疲憊地開口:「搶人屍身,還是時頌月的屍身,本官沒有瘋,沈侍郎該去叫太醫看看腦子,免得失去尚書大人的寵愛。」
沈楓胸口起伏,似乎還要說什麼,江吟雪高聲叫來人:「送客。」
鄭嶺帶着幾個侍從,強行把沈楓帶了出去。
室內歸於平靜,我坐到江吟雪對面,手指敲敲桌面:「我屍身呢?」
江吟雪偷我屍身?
他把我挖出來鞭屍泄憤也並非沒這個可能。
他斜斜地看我一眼:「成鬼之後就聽不懂人話了?我說了我不知道。」
「那你真去祭拜過我,給我供長生牌位?」
江吟雪從桌前起身:「你都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我何必犯愚多此一舉?」
不是他做的?那沈楓爲什麼那麼篤定?
「那爲什麼沈楓會來找你?」
「沈楓沈ťṻ⁺楓沈楓,該不該說愚蠢也是有好處的,就像你這樣遲鈍,被人賣了還覺得人家欣賞你的價值。」
今晚見沈楓一次,他的攻擊力好像被淬鍊進化了。
我被他說得還不了嘴,要氣死了。
他懶得理我,脫了外袍去睡覺。
我低頭看了眼身體,也不着急進食,開始在這間屋子裏飄飄蕩蕩。
死前之景變得模糊,也有可能是太過痛苦,所以自己選擇遺忘。
我好像只是閉了下眼,就從無邊湖水中到了幽靜的山林。
林子裏的老道人說我只要凝實魂魄,還有返還人間的機會。
然後我就出現在了江吟雪的房間裏。
原以爲他看不到,卻見他對着我的臉怔怔發愣,眼眶在一瞬間變得溼紅。
我眨了眨眼,接着笑壞了,堂堂御史大人竟然被我嚇哭了。
我在他面前做鬼臉,拉下自己的眼瞼,露出血紅的皮肉,飄到他的眼前,幾乎對上他的鼻尖。
他卻很快恢復了冷靜,閉上眼睛冷斥我:「時頌月,別鬧。」
江吟雪就是這樣一個沒意思的人。
現在我跟這樣一個沒意思的人纏在一起,離不開他,離不了這間房間。
怎麼想都很奇怪。
一個死去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復活呢?

-5-
我在他的房間內尋找,企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可他的房間和雪洞似的,幾乎沒有什麼裝飾。
很多大人喜歡在房間內裝飾屏風字畫書籍,江吟雪的房間統統沒有。
只有幾方凳子、一張圓桌、幾盞燈籠,還有靠近窗臺的一張書桌。
書桌上筆墨紙硯,我揮了揮手,已經能凝實手指碰到硯臺。
死後的我與江吟雪產生羈絆了。
回想沈楓剛剛說的話,我飄到牀邊,看着牀上側睡的人。
江吟雪枕在自己的手掌上,神色放鬆,此時的他完全沒有清醒時張牙舞爪的模樣。
我小聲問他:「你做了什麼?」
窗外有細碎的聲音,屋內只有江吟雪睡着的呼吸聲。
我趴在牀邊,歪頭看着他的睡顏。
他的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
外面浠瀝瀝下起雨。
我輕輕把手指放到他的眼角,腦海裏忽地閃過一個畫面。
秋日獵場,他的馬匹受驚,我抱住他滾落下馬,在草地上骨碌碌滾了好幾圈。
停下時,他的手護在我的腦後,我暈頭轉向,只記得他的眼神怔忪。
我因他欠了我人情而自得,讓他叫我姑奶奶,他的嘴角抽了抽,卻忍俊不禁彎起眼睛。
那天他的臉上有泥土和草屑血痕,但他的眼睛太好看,清澈明媚,把一切不堪都虛化了。
關係分明要緩和。
後面又怎麼冷下來的?
我放空視線,胡亂地回憶。
其餘記憶都很清晰,唯有死前的場景模糊。
我看到了沈楓,我在跟他爭吵,然後就是一片黑暗。
我無聲地嘆息。
要是告訴江吟雪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記得,他肯定又會嘲諷我。
但是……他如今待我不錯,與他說明白,也讓他少動點肝火。
他的身體好一點,我就能喫得更多一點。
等明晚就告訴他,我也許不是救沈楓死的。

-6-
第二日陰雨,江吟雪照例上朝。
在白日裏我不便現形,日日在江吟雪的被褥裏窩着,有他的氣息滋養。
他的房間不讓進人,今天卻有雜亂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進來幾人,中央的夫婦我認得,是江吟雪的爹孃。
京城裏出了名的嚴父慈母,教子有方。
他們身邊隨行了一位青袍老者,他一進來神情就無比凝重,彷彿能看到我,直勾勾望向我的所在。
「此處陰氣翻湧,確有女鬼作祟。」
江父大怒:「管家和我說他日漸疲憊,我還以爲他是爲公事操勞,沒想到這般沒出息,爲鬼魅迷惑。」
江母有些害怕地靠近老者:「他莫名將臥房搬到這裏,房間無人,下人卻聽見他在說話,肯定是被女鬼蠱惑了。高人,你一定要爲我兒祛祟啊。」
在那老者進來的一剎那,我彷彿被定住,動彈不得。
他向前幾步,捻了一個手訣,咬破手指虛空畫了什麼,我便感覺自己被無形之物壓得起不了身。
「妖孽現形!」
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越發無力透明。
吸了江吟雪那麼多精氣才維持住的魂魄,此刻已然搖搖欲墜。
我抬不起手指,大腦一片混沌。
江母驚呼:「那是……時將軍?」
她看見我了?
好像有人匆匆從外面跑進來,憤怒地一腳踹開那個老者。
身上重壓瞬間減輕,我頭暈目眩,癱在牀上。
江吟雪的聲音格外冷厲:「滾,滾,滾出去!纏到你們頭上了嗎?多事。」

-7-
江吟雪素日人模狗樣,沒張嘴的時候看起來是一個沉穩的人。
一旦張嘴,就容易讓人暴跳如雷。
但是在他面對他的爹孃的時候,總是沉默以對。
我第一次見他這麼頂撞他的爹孃。
此刻江父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你牀上的又是什麼東西?」
江吟雪立在我身前,衣襬上都是泥點,頭髮被雨水浸溼,凌亂地貼在他的後背上。
「我早與你們說過不要管我,誰準你們進來的?」
江父瞪圓眼睛:「我是你爹!不管你牀上這個生前是誰,都不許留下來。」
江吟雪後退,端坐下來,脊背挺拔得像松柏。
「我就要她留下來,你不準的話,你也可以不是我爹。」
江父深深吸了一口氣,捂住心口,顫着手指向她:「逆子!」
我虛弱地抬起眼皮,看着江吟雪的背影,心中茫然。
江吟雪這個可憐蟲終於要反抗他父親了嗎?
江母扶着江父:「你怎麼能這麼對你爹說話?快認錯!」
江吟雪不語,江父遲遲等不到道歉,左右環顧,拿起一把椅子向江吟雪砸過來。
江吟雪紋絲不動,好像沒有打算躲。
我抬起手,定住了江父的動作。
他的臉色大變,丟下椅子連連後退,躲到老者後面:「高人快收了她!」
江吟雪回頭看我:「還活着?」
我:「……倒也沒有。」
他眼中閃過笑意,轉回頭,看向他父母口中的高人:「我、不、許。」
江父氣得高喊:「來人,把這逆子給我抓起來!」
外面進來四個小廝,看到江吟雪背後的我,都頗爲害怕。
在江吟雪距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把他給我抓起來!」
江父大吼,聲嘶力竭到咳起來。
沒有人動。
江吟雪抬起下頜:「把他們給我抓起來。」
鄭嶺帶着人進來,將江父江母全部鉗制。
看來我死去的這些年,江吟雪能耐了。
那位道人深深地看我一眼,行動敏捷地脫身離開。
「你想幹什麼?你敢抓你爹孃?」
江吟雪揮揮手:「送進佛堂,不許進出,多嘴多舌的小心自己的舌頭。」
幾人離開,關上大門,室內靜下來。
我揪着他落在牀榻上的衣袖吮吸,去奪取他的氣味,像是成癮的病者。
他把袖子從我口中抽出來。
我鑽進他的懷中,緊緊扒扯:「江吟雪,我快化了。」
他垂眸鎖着我,突然勾起脣角:「那你求我,說『好江大人,大發慈悲救救我吧』。」
剛剛定住江父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了,現在的我拿他完全沒有辦法。
我咬牙切齒:「好江大人,求求你……」
後腦被他托起,有雪落到我的脣上。
雪是熱的。

-8-
見江吟雪的第一面,他很不體面。
只因爲書堂測驗他沒有奪魁,他的父親便用硯臺在學子面前砸破了他的頭。
十五六歲的少年跪在庭院,脊背沒有一點彎曲,任由血從他的額頭蜿蜒流下。
我眯着眼睛,用彈弓打了他爹的頭。
在他爹四處找是誰幹的時候,被二哥拉到身後,藏着我把我帶回家。
二哥說那個少年叫江吟雪,他爹不是第一次這樣待他。
江家三代爲官,江吟雪的祖父受先皇器重,而江父是個無能之輩,在黨爭中做過錯誤的決定,陛下剝他實權,讓他做光祿大夫這一閒職。
江父總想恢復江家榮光。
每每江吟雪出現失誤,他爹就會出現在學堂,把少年的尊嚴踩在腳底。
在學堂裏,每個人都可以教訓江吟雪。
他爹准許的,讓學堂裏的所有人都看着江吟雪,不能讓他犯錯。
我當時聽完可憐過江吟雪,沒多久父兄上戰場,我也隨行,在邊境五年,我扶柩回京,時家忠烈,只剩我。
再見到江吟雪,他已經入仕,我也可憐不了他了,我更可憐一些。
偌大的將軍府,只有我一個主子。
陛下體恤忠烈,我榮寵不消,只要我不犯下彌天大錯,我可以在京城橫着走。
想不起來第一次與江吟雪產生衝突是什麼時候了。
他入御史臺,監察百官,而我在邊境自由,不適應管束,在京中犯了些差錯,便被他揪着上表。
其餘官員知道陛下不會降責,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江吟雪犟驢一個。
然後交集就多了,我說他驢脾氣,他不鹹不淡地說我猴性子。
吵來吵去都習慣了,上朝吵,下朝吵,吵得文武百官見到我們兩個同時出現就想繞道。
還以爲會和他一直吵下去……
江吟雪告了三天的假,在房中日日陪我。
我的魂魄不穩,意識浮沉,江吟雪的呼吸聲總響在耳邊。
等我清醒過來,江吟雪又上朝去了。
官員不見得多想見御史臺的人,不知道江吟雪那麼兢兢業業做什麼。
這三天的效果很好,我又可以凝實魂體,這個房間安靜陰冷,好像光都照不進來。
我窩在江吟雪的牀鋪裏,嗅着他的氣味就安心下來。
門縫處露出嘎吱的細微響聲。
我看過去,有一個高挑的人影鬼鬼祟祟地進來。
他蒙面,只露出陌生的眉眼,進來就悄悄地在屋內翻找。
不知道他在找什麼。
我催動風,打碎桌上的茶杯。
咔嚓一聲響,將蒙面人嚇得一怔,他迅速看向桌子,收手時按到硯臺。
地面發出隆隆的聲響。
地板移動,露出一條方形的甬道,不知道通向何處。

-9-
蒙面人幾乎沒有走路的聲音,他下了甬道。
我跟着他下去,穿過昏暗的走廊,來到一扇石門前。
蒙面人到處摸索,摸到機關,石門打開,他的眼裏迸發出欣喜的神色,快步進去。
裏面有一個冰棺,散發着寒氣。
我好像受到了一股指引,飄到冰棺前。
裏面躺着我。
蒼白僵硬,沒有血色的我。
蒙面人從懷中拿出一幅小像,對比之後沒有停留,迅速離開。
而我還站在冰棺前。
「搶人屍身,還是時頌月的屍身,本官沒有瘋。」
江吟雪真是一個瘋子。
不知道我在底下待了多久。
又響起石門打開的聲音。
這次的腳步聲我很熟悉。
人在我身後停下,遲遲沒有說話。
我率先開口:「江吟雪,我看到了什麼?」
「……屍體。」
我轉過身:「我的屍體。」
江吟雪別開視線,略一頷首:「嗯。」
我飄至他的身側:「你說得義正言辭,臉不紅氣不喘,結果真是你偷了我的屍身。」
江吟雪蹙眉:「說得這麼難聽,我在野外撿的不行麼?」
我被他的回答驚呆了。
「那這位大人,你好端端的撿人屍體做什麼?你是變態嗎?」
江吟雪抿脣。
我繞着他的身體飄:「江吟雪啊江吟雪,你人模狗樣的沒想到會做這種事,快快從實招來,要對我下咒,還是對我做更邪惡的事?」
我嘖嘖不停,他越沉默,我越起勁:「生前你對我不屑一顧,我死了你要偷藏我的屍體,難不成其實你對我癡戀已久,在我死後終於剋制不了了,要把我的屍體佔爲己有?」
我有意噁心他,想看他語塞又嫌棄的模樣。
可他眸光微閃,神色平靜。
平靜到我慌了。
「江、江吟雪,你快否認啊。」

-10-
要是有人告訴我江吟雪愛慕我,我一定建議他回孃胎重新長個腦子。
誰喜歡別人不想法設法討別人歡心,而是處處跟人作對?
他還拒過陛下的賜婚。
江吟雪怎麼可能喜歡我。
我一通分析,舒出一口氣:「快說,你藏我屍體究竟……」
「嗯。」
他在「嗯」什麼?
他看着我,一本正經重複:「我癡戀你已久,在你死後終於剋制不了,要把你的屍體佔爲己有。」
換我語塞。
他在說什麼?
他是在故意噁心我嗎?
他成功了。
跟他鬥嘴總是輸,我還是習慣動手。
我憋了半天,就憋出三個字:「算你狠。」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走吧。」
江吟雪轉身向石門外走去,髮絲垂在他的身後。
我默默跟上去,視線被那頭髮吸引。
他的白髮似乎更多了。
我有些不安,飄到他身側:「有一個蒙面人找到這間密室,他好像就是在找我的屍體。」
「我知道。」江吟雪很淡定,「捉到了,沈楓派來的。」
「外面都在傳江吟雪魔障,搶人屍身,囚禁爹孃,沈楓被衆人簇擁,鼓吹着來找我算賬。」
他的語氣意味深長:「你的這位前未婚夫對你念念不忘,你有沒有大受感動要跟他再來一段人鬼情?」
我現在能重回人間,多半是江吟雪做的。
即便不是,我現在能凝實魂魄,也是他的功勞。
反倒是沈楓……
我頓了頓,對他坦白:「我死前查清楚他接近我的目的,已經與他切斷關係了。」
江吟雪的身體在狹長的甬道里驟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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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楓是我在山匪手中救下的小公子。
他被族兄扔在險境,灰頭土臉,強忍着害怕,可憐得很。
我將他救了出來,回京城後又遇見過幾次。
他也是官家公子,但是庶出受盡欺凌,爲了答謝我,用不知攢了多久的銀錢給我買了一對翡翠耳璫。
將軍府封賞很多,他人心意難得。
我收下來,與他多說了些話,不知不覺開始書信往來。
沈楓的脾氣很軟和,好像永遠都不會生氣,面對我時總是溫和帶笑。
我稍微靠近些,他就面紅耳赤,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裏。
我真心覺得他單純可愛。
他的族兄卻越發過分,將沈楓推入池塘,讓他在宴會上出醜。
我已是孤家寡人,不需要考慮彎彎繞繞,不想看到他被欺負,於是站在了他的身旁。
有關我和他的流言蜚語在京城迅速傳開,說時將軍看上了一個沒什麼出息的庶子。
那庶子真是命好,馬上就要飛上枝頭。
我擔心這些流言會讓他胡思亂想,可沈楓只是看着我笑,聲音柔和宛如清風:
「如果能和你的名字一起出現,無論扮演什麼角色都是我之幸運。」
我是武將世家,身邊人直來直去,即便是有幾分書卷氣的二哥也沒有這麼精緻脆弱。
沈楓過得不好,我想對他好。
我去求來賜婚的聖旨,沈楓一整天都像是高興傻了,整個人暈暈乎乎的。
我由內而外地感到愉悅,可江吟雪就是個掃興的人。
他說沈楓心計深沉,不可小視。
他說我眼拙被美色所惑,沈楓只是想借我的勢向上爬,讓我沒幾道彎兒的腦子動一動。
我實在不願意在江吟雪面前低頭,對他擲地有聲地反駁:
「我有權有勢,讓心上人用用又如何?就是他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想辦法給他摘下來。」
很難描繪江吟雪當時的表情,他彷彿被擊中了,神情空白,眼中無措和震驚遲遲未消,他的脣顫了幾下,纔開口:
「你……」
眼眶微紅一圈,他轉身不讓我細看。
「隨你。」

-11-
我奇怪他身上的陰鬱傷感濃稠得化不開,轉頭讓人私下去查探沈楓的所作所爲。
在沈家借我的勢立威。
避免受欺負,很正常。
藉着我的名義,將從前欺辱他的人一一報復回去。
有仇報仇,也挺解氣。
和朝中官員走動,收禮、送禮、買官。
甚至不乏我的部下。
一溜煙看下來,我看得笑出來。
我介意心上人借勢嗎?
我不介意,我樂意給在乎的人撐腰。
可我和沈楓的初見都是他的設計,連土匪都是假的。
他對我的感情又有幾分是真的?
我出場在沈楓安排好的一場戲裏,一切如他所想那樣上演。
婚期前逢乞巧,沈楓約我相見,我找了幽靜的湖邊,無人打擾。
他對我一如既往地淺笑。
好像我所查到的都是我的臆想。
可我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一件事一件事地問他。
他的笑容碎裂,慌張地向我解釋。
然後……然後一切模糊,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垂頭喪氣地閉上眼睛:「行了,你可以笑我了。」
沒有笑聲響起。
江吟雪看着我,眼睛許久未眨,彷彿入定。ƭŭ̀⁴
他蹙着眉,好像陷入一個絕境,啞聲開口:「是因爲我說的話,你纔去跟沈楓清算?」
他好像都緊繃着,一不小心就要斷裂了。
他閉上眼睛,整個人站立不穩,晃了起來,扶着甬道的牆壁才站穩,不可置信地呢喃:
「竟然是因爲我……」
他重複着這句話,我卻明白他未說完的意思。
他是在說,我是因爲他的提醒纔去調查沈楓,纔會和沈楓約見。
纔會死。

-12-
我一時無措起來,這樣赤裸的他,我從未見過。
「不,不是。」
我想讓他擺脫這種情緒,大腦飛速運轉。
想啊,快想啊,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被淹死的,怎麼被淹死的?
是爲了救沈楓而死的嗎?
我抓緊了江吟雪的手腕:「江吟雪,不是因爲你。」
我曾與他爭鋒相對,沒有人比我們更瞭解彼此。
時家戰死沙場,只剩我一人,我回京渾渾噩噩,已經存了死志。
日日在酒樓買醉,江吟雪參我不思正事,貪圖享樂。
我立身在失控的馬匹前,江吟雪將我撲到一邊,不求報恩,轉頭參我縱馬行街。
他那時幾乎是跟蹤、監視我,針對我,所有人都以爲他恨我恨得要死,每日必要參我一本。
他在用對他的厭惡增長我活下來的慾望。
那日我用彈弓射他父親,光祿大夫沒有找到我,但是那個少年準確地對上了我的視線。
他想讓我跟他鬥起來,活下去。
我心昭昭,傾慕於他。
他的拒婚才讓我鬥志更濃,變本加厲地跟他作對。
他參我一本,我參他十本。
如果沒有沈楓的出現,我們一直這樣也好。
一直鬥到老,一直鬥到死。
江吟雪的眼眶血紅,凝出一顆淚珠倏然滑下。
鬼是沒有眼淚的。
我捧着他的臉,顫聲哄他:「不是你的錯。」
江吟雪喘息着,喉結滾動,眼裏盈滿淚水:「時頌月,我後悔了。」

-13-
蒙面人被揭了面巾,鄭嶺把人按在門外。
江吟雪擦去臉上淚痕,面無表情地打開門:「回去和你的主子說,時頌月的屍體就在我這裏,他永遠別想拿回去,時頌月從來都不屬於他。」
有光落在他的身上。
我在屋中陰影處細觀,不知不覺,江吟雪的頭髮快要白了一半。
他轉身看向我,脊背挺直,眼中沒有波瀾。
我恍惚了一下,彷彿再次回到了那個午後,我與額頭帶血的少年對視。
我眨了眨眼,幻覺消失了。
眼前人是已經束冠的江吟雪。
我不自覺喃喃出聲:「江吟雪,你怎麼這麼老了?」
江吟雪這次沒有跟我鬥嘴,低頭捻了捻花白的頭髮:「我老了,你還是那麼年輕。」
他的頭髮以不正常的速度變白,我早該察覺。
「我到底死了多久,怎麼復活的?」
江吟雪望着我,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我的臉,他並不回答。
「最後一面,我們兩人都在賭氣,我想再看看你。」
我的喉嚨裏好像被堵住,心中酸澀的滋味幾乎要溢出來,讓我恐懼逃避,只能發出古怪的含糊的聲音:「江吟雪……你別說你真的愛慕我。」
他靜靜凝視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我向後飄:「你又在膈應我嗎?你成功了,ƭū́⁶我承認我輸給你了。」
我不斷地否認。
如果江吟雪愛我,如果他自責我是因爲他而死。
如果他的頭髮是因爲我而花白。
生活在一片虛無裏,清醒的每一刻都知道所愛之人不會回來。
會幻聽,聽到他們的聲音,會幻視,好像前面的背影就是自己想見的人,追上去之後發現自己又認錯了。
我比誰都清楚所愛之人離世的痛苦。
我惡狠狠地兇他:
「江吟雪,你別裝了!」
他收回目光,嘆息後輕聲說:「難得聰明,還想多嚇你一會兒。」

-14-
沈楓再次上門,他帶了兩隊護衛,還有一個眼熟的青袍老者。
沈楓周圍有一圈百姓,他們義憤填膺地讓江吟雪把沈楓前未婚妻子的屍體交出來。
江吟雪敞開大門,直接讓沈楓進來。
江吟雪把我裝着我屍身的冰棺搬到大堂,我終於能離開那間臥房。
「你把頌月還給我。」
沈楓看到冰棺,霎時間眼睛通紅,憤怒地向江吟雪喊。
江吟雪側眸看了我一眼,轉頭對他說:「她不想見你。」
沈楓冷笑:「時家滿門忠烈,頌月本身是四品武將,你盜取朝廷重臣屍身,知道你的下場嗎?」
江吟雪微微搖頭:「她不想見你這個虛情假意的賤人。」
「你!」
沈楓握緊了拳頭,胸膛起伏:「不管你用了什麼妖法邪術,只要你把頌月屍身送回來還有救,不然你以爲你能活過一年嗎?」
江吟雪:「螻蟻貪生,死亦何懼。」
「什麼叫還能活過一年嗎?」
我擰緊眉頭看向江吟雪。
默默跟在神風身側的青袍老者開口:「他與術士用壽元做交換,你存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刻,都在依賴他的壽命,二人越是親密,他的壽數減損得越快。」
老者端詳江吟雪片刻,搖了搖頭:「你啊。」
我的大腦放空,耳畔嗡嗡作響。
「你在跟誰說話?頌月嗎?她在哪裏?」
老者看了眼身後的人,讓沈楓把隨從都退下,只餘下他們三人。
還有一個我,在老者的抬手後,我逐漸顯露在沈楓眼前。
我一味問江吟雪:「別裝啞巴,江吟雪,說話!」
他抬眼看向我,竟然有幾分純良無辜:「我也沒想到你過於貪喫。」
「你!」
我差點被氣活了。
而沈楓要被氣死了:「江吟雪,你什麼意思?」
他險些暴跳如雷,我不耐煩地甩過眼神:「你能不能閉嘴?」
沈楓僵滯,露出受傷的神色:「頌月……」
江吟雪譏諷:「現在你還要說時頌月是爲了救你而死的嗎?」
他聲音淡淡:「是你殺了時頌月。」

-15-
「我沒有!」沈楓眼裏沁出眼淚,急急向我辯解,「頌月,我夜夜煎熬,那時沒能抓住你的手,你救了孩子,我卻沒有救下你。」
江吟雪撥弄手裏的小辮子,沈楓來之前我打發時間給他編的。
「小孩呢?」
沈楓啞聲。
江吟雪坐在椅子上,抬頭看他,卻比沈楓更居高臨下,花白的頭髮不減他的風采,反倒多了些長者的威嚴。
「路人都說你溼淋淋地抱着時頌月哭,說着『爲什麼要救我』,所有人都說時頌月是爲你而死,時頌月赤子心腸,她爲救人而死並不奇怪,我也信了這個說辭。」
「時頌月自小習武,體質健壯,救稚童而死些許離奇,但救一個弱冠男子體力不支卻再正常不過,她甘願冒着溺水的風險也要救下你,誰不感嘆她對你用情至深?」
「她死不過三年,你就誘惑尚書千金,成爲尚書佳婿,你現在哪來的臉面來要時頌月的屍身?」
「時頌月屍身被盜不是祕密,作爲她生前最愛的人,所有人都在關注你的反應,乾脆把這件事鬧得更大一些,我是盜人屍身的魔障,你是顧念舊情的深情人。」
「而她救下的那個人孩子,很有可能壞掉你的籌劃,所以沒過被救下沒幾天,就『風寒』致Ŧṻₙ死。」
沈楓的臉色變了變,眼中殺意傾瀉。
我陷入恍惚,朦朧的場景終於褪去霧色。
湖邊柳樹下,一切坦明之後,沈楓質問我心中是否有他。
我已經不想再與他糾纏。
離開之際,有孩童溺水,我下水將孩子托出水面。在上岸時,沈楓踢開我扒着岸邊的手,然後才向我伸手。
他的手沒有觸碰到我一點。
我不精於水性,救下孩子已經是極限。
沈楓的那一腳讓我嗆了水,我離岸邊越來越遠,溺水是漫長的一瞬間。
腦海裏走馬觀花,我想起來沉入水底時我的想法。
我看遍了我的一生。
父母兄弟在時,我張揚不知收斂。
他們魂熄戰場,我在京城做行屍走肉,被江吟雪氣回三魂六魄。
救下沈楓,救下一條毒蛇。
水灌滿肺腑,我清楚地感受着意識的剝離,生命在流逝,陷入黑暗之後永遠醒不過來。
最後一個念頭是,白費江吟雪的心意,我最終還是死得那麼早。

-16-
沈楓低低嘆出一口氣,聲音哀婉:「頌月,在你眼裏,我是見死不救的人嗎?」
我看着他惺惺作態:「沈楓,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沈楓緊抿着脣,死死看着我,執拗的模樣頗似要我收下翡翠耳璫的少年:
「你對我,一點情分也沒有了?」
江吟雪在一旁輕呵:「不過是看路邊野狗可憐,丟了幾個骨頭,結果野狗咬人,憐惜之意沒有了,還有什麼情分?沈侍郎還想再討幾根狗骨頭?」
「你閉嘴!」
沈楓怒喝江吟雪:「你以爲你還能活下來嗎?」
江吟雪低低笑:「我找死這麼久,你居然還能問出這個問題,蠢貨。」
沈楓閉了閉眼,再睜眼時,驚惶憤怒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死水一般的冷。
他看向我,褪去最後一點僞裝。
「頌月,我願意和你廝守終身,我們本來可以相守到老,偏偏你走錯路。」
這是他最真實的樣子,冷漠得像冰,沒有感情。
「你不聽話,所以你死了,既然你愛我ṭùₒ,爲我而死,託舉我到高位,也算死得其所。」
他冷若寒霜,理直氣壯。
我被他的無恥驚住了,隔空用風甩了他一巴掌,壓下他的膝彎。
他重重地跪到地上。
老者想要對我出手,江吟雪及時抬手:「慢。」
「還有人要和沈侍郎說話。」
屏風後走出來一道倩影,她面上覆着面紗,只看着沈楓,眼眶微紅,滿是失望之色。
聽得過程的道士是閒雲野鶴,不足爲懼。
我是鬼魂,以邪祟之名便可輕而易舉將我除掉。
江吟雪在沈楓眼裏就是一個將死之人。
無論我們說出什麼,沈楓都不害怕。
可是江吟雪去請來了一個人,讓她親眼看看沈楓的真面目。
有情有義的表象下其實最無情。

-17-
沈楓這纔有了驚恐之色,他看向李尚書千金,接着對江吟雪咬牙:「狗東西,你設圈套害我。」
江吟雪對沈楓勾脣:「你的戲這麼好,當然是越多人欣賞越好。」
沈楓的變臉速度極快,向李小姐膝行,抬眼就是一行清淚:「雲兒,是他用鬼魅之術迷惑了我,你也看到了,他的身邊就浮着一隻鬼。」
李小姐緩緩搖頭,聲音清婉:「我不是是非不分,沈楓,你比鬼更可怕,時將軍是你登天的梯子,我也是,對麼?」
沈楓搖頭:「不是,你不是,她也不是,都是江吟雪在裝神弄鬼。」
李小姐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氣吹動她的面紗。
江吟雪站起身對她拱手:「貿然請李小姐過來,實在失禮,小姐的婢女都安置妥當,你的行蹤不會被人知曉。」
李小姐眼中還有感傷,可是沉着冷靜:「江大人幫我識人,免入虎口,是我之幸。」
沈楓念舊人,又不想讓新人傷心,他帶來的護衛有一半是尚書府的,便於證明他的情義與磊落。
李小姐看向我,微微抿脣,垂下眼深深行了一禮。
這一隊護衛聽從李小姐的命令,帶沈楓從角門離開。
老者還未走,江吟雪坐在桌前,揮筆寫下奏摺。
「她的死因已了,生者也該放下。」
江吟雪落下最後一筆,吹乾墨漬:「你再不走,我就將你拿下。」
老者瞪眼。
江吟雪衝他笑笑:「你不清楚麼?我們這些狗官,都沒良心。」
老者怒斥:「真是找死。」
我看了江吟雪一眼,主動飄到老者身前:「我要是消失了,他的身體……」
江吟雪長嘆打斷我的話:「生前寂寞,想與你死後吵架。」
我煩躁地睨他:「別來,你現在太老,不想跟醜貨吵架。」
我抓住老者的手腕:「請道長送我離開。」

-18-
江吟雪這次沒有擰過我。
老者暫且在江家住下。
他同尚書一起參奏,沈楓爬得那麼快,手段並不乾淨。
謀害功臣已是死罪,尚書參雜私心,讓沈楓死前遭了不少罪。
沈楓受刑那日,也是我離開的日子。
老者設下陣法,我的身體緩慢地變成透明,並不痛苦,我還有餘力和江吟雪說話。
他看着我,一字未說,我有些着急:「我快走了,你就沒話和我說嗎?」
江吟雪笑了笑:「我想說的,你不想聽,還是讓你高興着走吧。」
他彎起眉眼,溫和疏朗。
我氣急:「狗屁,你就不是什麼好心的人,有話就快說,再不說就晚了。」
他眨了眨眼,嘴脣緊閉,不聽我的呼喊。
「江吟雪!」
我的身體幾乎消散,眼前雲霧重重。
終於,他動了動嘴,沒有出聲。
他說了什麼?
太晚了,看不見了。
番外江吟雪。

-1-
做木偶做久了,難得還有人把他當人。
少女扎着兩個不對稱的髮髻,眼睛亮得驚人。
她用彈弓打破了父親的頭,將父親氣得暴跳如雷後躲到她兄長身後。
好鮮活的人。
這是我對時頌月的第一印象。
接着繼續做木偶,做光耀門楣的木偶。
邊境遭入侵,時家出征,連那個鮮活的少女也走了。
一走很多年,我以爲我已經忘了她。
可在城門打開的瞬間,披甲的時頌月宛如失魂一般入城。
那雙眼睛又跳進我的腦海裏。
擁有那雙眼睛的主人不該這樣死氣沉沉。
可是我能怎麼辦,我也死氣沉沉。
算了。
我活潑點。
時頌月不喜歡我的活潑,她罵我。
她罵人的時候很ƭų⁴有活力。
每天讓她罵幾句,就當回報她當年的那一彈弓。
她翻來覆去就那幾個詞,不會罵人,我教她幾句,她就跟我動手。
陛下體恤,有理由不上朝了。
下次換個理由讓時頌月動手。
跟她吵架真是活在這個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父親說我犟驢,別再跟時頌月對着幹。
父親就是這樣,從小到大都要剝奪我的興趣。
可惜,現在我翅膀長硬了,家中也不再是他的一言堂。
陛下有意給我和時頌月賜婚。
她,嫁給我?
我看着癲狂的父親,懦弱的母親,再想想隨時想死的她。
我得是瘋了纔跟她成親。
常德殿外表明決心之後,時頌月更有活力,每天來罵我。
我自得,江吟雪做得真不錯。
可……
空室安靜,要是能在家中也聽到她的聲音就好了。
算了。
她現在起碼自由。
自由地出行,自由地圍獵,自由地救人。
她救的人不好,她還以爲我在和她作對,像看塵埃似地看我,要給她的心上人摘天上的星星。
做她的心上人真幸福。
她成親之後,我還能和她一直吵下去嗎?
我自己清楚答案——
吵不下去,多看她一眼,對沈楓的嫉妒就會從我的眼裏鑽出來。
可爲什麼那麼狼狽的一次,成了我跟她的最後一面?
沈楓說時頌月是爲救落水的他,他傷心到幾乎心絞死去。
所有人都在說時頌月的癡情。
我做不出一點表情,蠢貨。
她的命她那麼不看重,那我之前所作的算什麼?
算我長了嘴嗎?
她每晚入我的夢,夢到最後都是她要爲沈楓摘星星。
沈楓憑什麼,他不配。
可我一張嘴,時頌月就消失了。

-2-
我好想她。
我想見她,想跟她說話,不惜代價。
我的意識晚於我的行動。
在時頌月下葬沒多久我就把她挖了出來, 放在冰棺。
可我渾渾噩噩了有段日子纔想到找術士奇人爲她招魂。
時隔兩年六個月,九百一十三天,我又看到了她。
她還是那個模樣, 我連白髮都有了。
我第一句該說什麼?
她翻紅眼的樣子也這麼可愛。
術士不知道誤會了什麼,他向時頌月傳達了什麼訊息?
他以爲我是癡戀亡者,所以自顧自和時頌月說了亂七八糟的話嗎?
做得很好。
生前不能與她做的事, 在她死後被她強制性一次又一次。
我告訴自己,江吟雪,不要笑出來。
不能成爲時頌月的心頭好, 那就這麼壞下去,成爲她骨頭裏的釘子,讓她永遠忘不掉。
我比沈楓特別, 她提起沈楓時沒有波瀾, 面對我時才嬉笑怒罵。
一直這樣下去也很好, 直到我的壽元供養不了她, 我與她一起去過鬼日子。
可是她不想。
真是奇怪, 她分明知道亡者逝去給生者帶來的痛苦, 可她還是想讓我活着。
就像我當初想讓她活着一樣。
我告訴她我的心。
她不想聽,不想知道, 抗拒的樣子太明顯,怕是煩我煩透了, 我只好順着她的話說。
時頌月,真討厭。
眼拙看錯人,還不聽我的心意。
好後悔, 爲什麼當初不接下賜婚的旨意?
時頌月打人那麼痛,她跟父親誰先倒下都不一定。
她在我身邊, 就不會遇到沈楓, 我也不用去提醒她。
她就不會死了……
我害死了她。

-3-
李小姐很難綁來,她的護衛太多了。
只能早出晚歸收集她的蹤跡。
她難得出門, 有時會出來見沈楓,那就是我的機會。
綁到了就能借尚書的力弄死沈楓。
暴露了就被尚書弄死, 和時頌月過鬼日子。
綁到李小姐的時間很趕巧。
沈楓派人來找時頌月的屍身,時頌月告訴我她知道沈楓的所作所爲,她不是救沈楓死的。
原先我查到的線索全都串聯起來了。
那個孩子不是風寒而死, 是沈楓心虛暗中下手。
他的名頭因時頌月爲他死去這事傳遍京城, 死後時頌月還要被他利用。
原先我只是想讓李小姐知道沈楓的真面目,讓他從高位跌落。
現在, 他活該千刀萬剮。
我出神地看向時頌月, 她整個人只有淡淡的色彩, 透過她的身體能看到對面的景物。
如果不是我多言,她就不會死。
向她說沈楓的種種不是, 有多少是真心提醒, 有多少是私心作祟,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心不純。
她武藝那麼好,偏偏死在水裏。
她該多難受。
我沒有臉面把她留下。
道士執意送亡魂往生, 時頌月也堅決離開我。
那就如他們所願。
時頌月身形消散時吵着要我對她說話, 我想,我知道她想聽什麼。
可我沒有說。
我故意的,我就是這麼討時頌月的嫌。
這樣, 她一定會一直罵我,一直記着我。
她化作一縷青煙。
「我會找到你,很快。」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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