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救蕭平旌撞傷了腦子,時常癡傻,嚷着要嫁給他。
不知他已有心上人,更不知駙馬不得入朝爲官。
成親三載,相敬如賓。
後來,父皇駕崩,他迫不及待將心上人接入府。
他說:「做妾已經很委屈她了,你父皇不在,別動不動就告狀,現在沒人給你撐腰。」
婆母也說:「我兒有什麼錯,難道指望你生個小傻子嗎?」
我雖然傻,但也知道他很快就能心想事成。
新皇不待見我。
我不能再待在京城了。
-1-
父皇駕崩,我斷斷續續病了一個月。
醒來時枕畔淚痕未乾。
蕭平旌牽着心上人的手,踏入我院中。
眉眼間,盡是溫柔。
唯獨看向我時,眼底結了霜。
「公主身子弱,香凝做事穩妥,入府後替你分擔府中瑣事,不必殿下操心了。」
他語氣淡淡,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做妾已經很委屈她了,你父皇不在了,別動不動就告狀。」
「現在沒有人給你撐腰。」
那女子倚在他肩頭,俏生生地笑了。
指尖繞着他的髮帶,囂張得意。
他們以爲我癡傻,看不懂這般明目張膽的羞辱。
但我今天很幸運,腦子難得清明,沒有傻得徹底。
所以嚐到了心口滲血的滋味。
我抬眼看他。
蕭平旌溫潤如玉的一張臉,眼裏眸光極冷。
只有偶爾跟楊香凝的目光交錯,才露出不曾對我展現過的溫柔。
我自欺欺人了三年。
如今無比清楚。
蕭平旌,從來沒喜歡過我。
三年相敬如賓,不過是在韜光養晦。
父皇駕崩,我無人庇護,他不需要再忍了。
我低下眉,耳邊開始嗡嗡直響,腦子傳來刺痛,這是我發癡病的症狀。頭疼之後,懵懂、癡傻,狀如稚兒。
死死忍着喉間要溢出的哭聲,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狼狽。
我咬着牙:「出去。」
他就再忍耐我一個月吧。
新皇不待見我。
準備丟我去邊關封地。
我就不用礙他眼了。
-2-
青鸞姑姑教我要忍耐。
她一臉不忍,暗地裏罵了蕭平旌,轉頭紅着眼,耐心哄我。
ƭū₇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我要大度,和新人好好相處。
父皇不在了,我沒有手足兄弟,現在登基的是我皇叔,他們尚是皇子時就鬥得水深火熱。
連帶的,也視我爲眼中釘。
再也沒人把我當掌上明珠。
唯有忍耐,才能保一席之地。
我問姑姑,什麼纔是忍耐。
「不要哭,不要鬧。」
她如是說。
我點點頭,有點明白。
就像那日蕭平旌赴宴醉酒回來,我裝作聽不見他那句「沒有你就好了」那樣。
那日他同窗封侯拜相,設宴清涼臺。
蕭平旌赴宴歸來,滿身酒氣,眼底都是不甘的怒火。
我癡傻懵懂,蹦蹦跳跳到他身邊,怪他不帶我喫酒。
他戾氣驟起,抓起茶盞,摔在我腳邊。
瓷片濺起,劃破了裙角。
「如果不是你……」
「李雲歌……都怪你……」
他趴在桌上,喃喃自語,重複了無數遍:「沒有你就好了……」
他怪我。
那時我有些清醒,明白他的怨懟。
駙馬不得入朝爲官,他才華橫溢卻只能困在這方寸府邸,是因爲我,他才斷了青雲路。
我站在原地,滿地碎片,懵不能動。
嫌棄、厭惡,種種情緒,都跟着酒意,鋪天蓋地地撲來。
我關上門,逃似的跑了。
-3-
以前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十六歲時的瓊林宴上,蕭平旌新科奪魁,席間有刺客闖入,情急之下,我推了蕭平旌一把。
他得救,我卻撞破了頭。
鮮血淋漓,把他嚇壞了。
醒來後,我便是一副腦子不大靈光的樣子,時而癡傻糊塗,時而記憶混亂。
蕭平旌來謝恩,我躲在屏風後羞紅了臉。
父皇問我:「你喜歡蕭狀元?」
我想也沒想,用力點頭,一味傻笑,嚷着要嫁給他。
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他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包括我喜歡的駙馬。
賜婚聖旨下來,我高興得一夜沒閤眼。
新婚夜,紅燭高燃。
我傻里傻氣,扯着他袖子,說喜歡。
「駙馬,你喜歡我嗎?」
他那時,笑得淡淡的,「公主是臣的救命恩人,臣,不討厭。」
我癡癡地笑着。
把「不討厭」理解成「喜歡」。
穿着嫁衣在新房裏轉圈,瘋瘋癲癲,踢掉鞋子手舞足蹈,撞翻了桌上的合巹酒。
蕭平旌一言不發,坐在一旁喝悶酒。
後半夜,我吵着要喫糖,他摔門而去,留我一人對着紅燭傻笑。
ťṻ⁼他走後,青鸞姑姑進房來。
爲我卸下沉重的鳳冠,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還仰着臉衝她笑:「姑姑,我好高興啊。」
那時,我不知道他有心上人。
也不知道,當我駙馬,他就不能入朝爲官。
我不太傻的時候會想起這件事來。
真是可笑。
他哪裏是不討厭?
分明是厭極了我這個傻子,卻又不能抗旨。
-4-
睡了一覺,夢裏都是魑魅魍魎。
醒來後,卻感覺靈臺清明瞭許多,精神格外的好。
往日我都渾渾噩噩,睜眼第一件事便是跌跌撞撞去找蕭平旌。
今日,自己坐到銅鏡前梳妝。
安靜得像尊佛像。
姑姑推門進來時明顯愣了一下,沒有多想,接過梳子,一邊幫我梳洗,一邊哄孩子般哄:「公主今日想喫什麼?想去哪兒玩?」
我搖搖頭。
今日我想看書。
姑姑詫異,還是給我拿來。
書已封塵。
看了幾頁,外頭傳來嘈雜聲。
我循聲走了出去,看見工匠們正忙着修繕府邸。
並沒有人通知我。
恍惚記起,皇叔已將我的公主府賜給了蕭平旌,如今是他的府邸了。
大修府邸,是要下個月迎娶貴妾。
楊香凝喜歡梨花,府中四角都種滿。
楊香凝喜歡鞦韆,他便砍了我栽的鳳凰木,給她的鞦韆騰出了位置。
楊香凝喜歡喜歡仙鶴,後院養上一羣,每日吵得我不得好眠。
楊香凝……
都是楊香凝。
而且都是蕭Ṭù₌平旌親口跟我說的。
我一聲不吭。
下人躬身退下。
此時,楊香凝從迴廊處走來,見了我,像受驚的兔子般,瑟瑟地行了禮,「公主萬安。」
楚楚可憐,好像被我欺負了似的。
她跑開兩步,意外撞見出來散食的婆母。
婆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不滿道:「公主有什麼氣,儘管對我老婆子來就是,不要欺負香凝。」
我攥着袖子,垂眸不語,廣袖下的指節微微泛白。
人人都叫我別欺負她,可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見我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婆母更不滿:
「你是個傻的,我兒總不能跟你生個小傻子,納妾是爲了繼後香燈,請公主體諒。」
我嘴笨舌拙。
不知如何回話。
「哼,到底是公主,架子大得很。」婆母嘀咕,親親熱熱地拉着楊香凝的手,徑直走了。
晚間,蕭平旌從外回來。
手裏提着一盞精巧的兔子燈籠。
「公主。」
我笑着迎上去,過兩日就是花燈節了。
「你欺負香凝了?」
腳下一頓。
笑容僵在臉上。
我才注意到,楊香凝躲在他身後,紅着眼眶。裙襬沾着塵土,膝蓋處還滲着血,委屈地扯着他袖子。
「夫君,算了,公主不是有意的。」
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茫然了一陣,又犯病了,頭疼得厲害,像有千萬根針在扎。
眼裏滾着淚珠,生生忍着不讓落下。
最後,燈籠在蕭平旌手中一晃一晃,終究沒有留下。
他轉身離開時,楊香凝低聲在我耳邊說:「不是搶到手的東西就是你的。你看,我又搶回來了。」
-5-
我雖然癡傻,但清楚記得,幾天前我纏着蕭平旌,要他十五那日陪我看花燈。
他眼底敷衍,我仍當了真。
當夜,下人說:「駙馬已經出門了。」
我暗暗高興。
偷偷溜出府,在路邊買了一盞兔子花燈,去我們約定好的地方。
等到遊人散盡,等到暴雨傾盆。
蕭平旌始終沒來。
大雨砸得我頭疼,我狼狽地往回跑。
橋頭擁擠推搡,困在橋上進退不得。
橋上,是狼狽的人羣。
橋下,是悠然蕩波的畫舫。
畫舫珠簾捲起時,我看到一對璧人。
執着一支海棠花簪,溫柔地簪入姑娘鬢間。
是蕭平旌和楊香凝。
橋上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天旋地轉間,我踉蹌了一下,直直栽向河裏,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攔腰抱住我。
「公主……」
聲音飄在雨裏,聽不真切。
我恍惚地說了一聲謝謝,跌跌撞撞地往橋下走去。
直到青鸞姑姑焦急找來。
那夜之後,我發了三天高熱。
我病中,蕭平旌每日都來。
他站在屏風外,連錦帳都不曾掀開,只例行公事般地問了我病情。
留下一句「公主好生休養」便走了。
他好像很忙。
但忙什麼呢……
他是駙馬,沒有政務在身,也不需要爲生計奔波。只能約上他人門客,吟詩作畫,做他的富貴閒人。
紙上墨跡,字字句句,都是鬱郁不得志。
都是怨恨。
這是我退熱時,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識到。
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醒後,什麼都明白了。
這些年,給傻公主的,是自欺欺人的琴瑟和鳴。
但給我的,只有難堪。
青鸞替我挽發,很高興:「公主最近好像不頭疼了,清醒的時候也多了。」
我覺得我快好了,但我沒告訴蕭平旌。
父皇駕崩前,曾給我留了一道聖旨,明黃的絹帛上硃批鮮紅。若我婚姻不順,不必委屈,儘管和離。
父皇只願,他唯一的公主,一生和樂。
青鸞端着藥,推門而入。
我說:「聽說伊犁很冷,姑姑,我們去置辦冬衣吧。」
「還有……」一連交代了許多。
姑姑聽着,連連點頭,猛然抬頭,驚喜道:「公主,你頭疾好了!?」
父皇在時,我的封地是富饒的江南,每年春巡,杏花春雨,遊山玩水。
父皇重病之際,不是沒人提議由我登基,但我癡傻,話一出口就被否定。
我的存在,讓皇叔如鯁在喉。
一道旨意,我的封地變成了苦寒的西僵伊犁。
恨不得我一去不回。
這倒合了我意。
這次,我打算一個人去。
去了,就不回來了。
-6-
盛夏蟬鳴聒噪。
府中衆人見我夏天買冬衣,只覺得我傻得厲害。
蕭平旌經過時駐足看了一眼,眉頭微蹙,卻不曾過問一句。
七日後,東宮設宴。
太子設宴,送來的帖子,邀的卻是他年少時的伴讀,蕭平旌,讓他攜妻赴宴。
而不是公主攜駙馬赴宴。
給足了他面子。
宴上,有人高聲說,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蕭平旌才華橫溢,有治世之才,當爲朝廷效力纔是。
話音剛落,便有御史出列:「駙馬不得入仕,此乃祖制。」
一拍一合,配合得當。
蕭平旌眼色淡淡,抿了一口酒。
太子是我堂弟,他父皇跟我父皇不對付,他如今是太子,對我也是百般刁難。
目光轉向我,脣角含笑。
「皇姐,你素來最愛重駙馬,駙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他仕途受阻,你當如何?」
他眼裏都是算計。
滿座寂靜,卻無人敢爲落魄公主發聲。
他這樣的把戲太多了。
欺我癡傻好騙,他便常這樣引導我說話。
我的公主府就是。
那時,太子他跟我說:「尋常女子出嫁都是住到夫家,偏你讓夫君住公主府。」
「駙馬連自己府邸都沒有,常言道,夫爲妻綱。」
「你說怎麼辦?」
那時的我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當即說要把府邸送給蕭平旌。
他還讓我當衆信誓旦旦說出來。
第二日,聖旨到,皇叔褒獎蕭平旌將我照顧得好,將公主府賜給他當蕭府。
如今,他又故技重施。
要想蕭平旌入仕,唯有和離一途,他不再是駙馬。
太子就是衝我傻,讓我主動提和離,他再下旨,便不會被史官詬病。
餘光瞥向蕭平旌。
執杯的手頓了頓,酒水濺在指尖,神色淺淡,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忽然覺得好笑。
我癡傻蠢笨,以他聰明才智,要哄得我和離,其實很簡單。
但,他不想當這個壞人。
「皇姐?」
我歪着頭,扯扯蕭平旌的袖子,露出從前癡傻時常有的神情:「駙馬,你說呢?」
蕭平旌終於抬眼,輕聲對我說:
「太子殿下只是說笑,你別當真。」
「臣能陪着公主就夠了。」
太子臉上的笑僵了僵,有些意外地看了蕭平旌一眼。
估計是惱他壞了計劃。
就差一步了。
我喝了一口酒,辣得我眼眶赤痛,鼻子一酸。
蕭平旌。
你什麼都不用幹,也很快能心想事成。
-7-
蕭平旌終於注意到我在收拾行裝。
算起來,已收拾了小半個月,一副要遠行的樣子。
開口問我:
「公主這是要做什麼?」
青鸞替我回答:「公主要去巡視封地。」
他很明白,以往我去江南,他是駙馬,縱使百般不願,也會與我同行,在人前做一對恩愛夫妻。
如今,他美妾入門,能跟心上人相守,不會再想跟我去邊疆。
蕭平旌眉頭皺得很深,「公主,西疆比江南遠多了,邊疆苦寒,不是你這身子受得了的。」
他走近幾步,語氣不禁軟了幾分,「雖然是你封地,但公主也不必親自去。」
青鸞擋在我身前,沉聲道:
「那是公主的封地,公主的子民。公主要去,我們做臣子的,自當從命就是。」
「駙馬,別忘了自己身份。」
「那……臣陪公主去。」
蕭平旌退了兩步,轉頭淡聲吩咐隨從去收拾行李。
我沒把他的話當真。
第三天,聖旨到。
太子說跟楊香凝一見如故,認她爲義妹。既是太子義妹,便不能委屈當妾,特賜她平妻之位,婚禮要好好隆重地辦一辦。
同時,讓蕭平旌入太子府,當小世子的西席先生。
青鸞姑姑氣得臉色青黑。
我們都心知肚明。
那小世子才一歲,遠沒到啓蒙的年歲。而蕭平旌這兩天也根本沒有動過行裝。
我站在原地,反問:「駙馬不能跟我去了嗎?」
轉身要走時,蕭平旌卻拉住了我的手。
「公主,快入秋了,到西疆時,說不定已下雪。」
「等開春臣陪你去,好不好?」
他頓了頓,哄得有些不耐煩:「聽話,別任性。」
我撥開他的手:「姑姑說不行。」
他臉色瞬間變了變。
青鸞小聲說:「駙馬何必明知故問?公主不去也得去。」
他的手慢慢鬆開。
楊香凝跑了上來,一把抱住他手臂,手裏還拿着那份聖旨。
欣喜萬分,眼中有淚:「夫君,我等了好久,終於可以做你的妻子了!」
身後侍女捧着幾件嫁衣。
「這是太子哥哥送來的嫁衣,你幫我瞧瞧哪件好看。」
蕭平旌轉身將楊香凝摟住,仔細看了過去。
再回首,我已不在原地。
-8-
府裏張燈結綵,連馬廄都洗刷一遍,掛滿大紅燈籠。
我站在廊下,望着新房門前那副對聯出神。
「紅燭映照雙星笑,玉盞交斟百歲歡。」
那字跡我再熟悉不過,蕭平旌他親手寫的。
筆鋒遒勁,墨色猶新。
婆母帶着楊香凝來找我時,我正在整理西疆輿圖。
楊香凝笑溫婉,頭上朱釵輕晃動。
「公主癡傻,不懂府裏事務,以後我跟公主都是姐妹了,同爲主母,你就把中饋交出來,妹妹來代勞吧。」
婆母也說:「省得你這個傻子敗光我蕭家家產,放在香凝那裏我才放心。」
「這可是駙馬的意思?」
婆母更爲囂張,「這可不是公主府了,我是蕭府主母,我兒孝順,自然是聽我的。公主雖貴爲公主,但嫁入了蕭家,就是蕭家婦,我是長輩,我說的話,公主也得聽!」
青鸞還想據理力爭,我攔住了她。
將庫房鑰匙塞交出來。
「給你玩吧。」
算了。
橫豎要去西疆了,這府邸,誰愛管誰管。
我不要的東西,誰愛搶就搶。
離大婚還有半月,行裝收拾妥當。
按規矩,公主出行有公主的儀仗,我讓青鸞請旨調禁軍護送,卻被太子駁了回來。
大婚在十五,太子要我十六走。
「不用禁軍了。」
我望着窗外刺眼的紅綢,「帶幾個心腹就夠了。」
晨光微熹時,府門前已備好車馬。
此時,蕭平旌和太子,還有楊香凝,三人相攜而來。
昨日太子府有宴,蕭平旌再次攜妻出席。
楊香凝已是他名正言順的妻。
光明正大坐他身側。
觥籌交錯,一夜未歸。
蕭平旌的目光落在我身後的行裝上,眼中閃過不解,還有一絲慌亂。
該是我的錯覺。
「你這是做什麼?」
此刻我還是傻公主,一臉傻得透徹的模樣,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
青鸞姑姑實話實說:「駙馬明知故問,公主要去西疆巡視。」
蕭平旌不可置信,上前一步。
我抬腳上馬車,太子已先他一步,橫手攔下。
眼底盡是嘲弄之意:「皇姐,你是蕭夫人,一府主母,平妻之禮還未辦,你怎能缺席?」
「你這樣,會讓人笑話的。」
「香凝是我義妹,蕭兄以後也是我妹夫了,以後都是一家人,我這點面子你都不給嗎?」
我靜靜地看着他們。
忽然覺得好笑。
難不成,我還要留下來,看他們卿卿我我,然後等着我發瘋哭鬧?
蕭府位於朱雀大街,左右都是朝廷大臣府邸,此時正是上朝時辰。
不少朝臣路過,見是太子,紛紛見禮。
然後,投來各種目光。
僵持越久,越難看。
娶了癡傻公主,要阿諛奉承,要恭謹侍奉,對蕭平旌來說,已折了君子骨。
不能再難看了。
他臉色微沉,低聲說:「公主,回府吧,回去再說。」
他放輕了聲音:「乖,聽話。」
我笑了笑。
從袖裏取出明黃聖旨。
先帝屍骨未寒,他們就這樣逼我,我本來還想悄悄辦了這事,給大家都留個體面。
既然如此,這面子也不必留了。
「先帝聖旨,都聽旨吧。」
聖旨讀完,門前死寂。
先帝遺詔,這分量比新皇聖旨都要重,除非想落個不敬先帝的名頭。
蕭平旌臉色漸白,腳下竟有些踉蹌:「你要跟我和離?」
「你的病,好了?」
他一向自傲淡然的表情,開始一點點皸裂,始終不相信,我愛他如命,非君不嫁,有一天竟會主動離開他。
太子的臉色難看至極。
衆目睽睽,他此舉無異於逼先帝遺孤和離,以後史書上,有他春秋一筆。
「如今我不是蕭家婦,京中也沒有我的府邸。」
我將聖旨緩緩捲起。
「此去封地,太子殿下和蕭公子,可還滿意?」
「雲歌!」
蕭平旌在身後叫我。
楊香凝這時踉蹌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夫君,我肚子好疼……」
蕭平旌終是回頭,將她扶起。
我已轉身蹬車,「姑姑,走吧。」
-9-
馬車轆轆,穿過城門,走上官道。
我掀開車簾回望,京城漸行漸遠,在晨霧中越發模糊。從此,蕭平旌和京城,都在萬水千山之外。
馬車走到半路,突然一個急停,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青鸞姑姑說撞着人了。
我下車看了一眼。
是個青年。
躺在塵土裏,臉色蒼白如紙。
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總歸是我的馬車撞了人,不能不管。
這人人高馬大,抬上馬車後,馬車瞬間變得擁擠。
姑姑直嘆氣:「您啊,當年救了蕭平旌,如今又要救個陌生人,怎麼就不長記性?」
「公主,我們還要趕路,不便帶陌生人。」
待到下個城鎮,把人放下送醫就是。
馬車繼續前行。
顛得人昏昏欲睡,此時,男人醒來,斜陽正好透過窗棱灑在他臉上,一雙眼睛亮極了。
他掙扎着要跪謝,動了傷口,疼得直抽氣。
我擰着眉,默不作聲。
接下來,我便遇上一遭像話本里的江湖戲碼。
他說他是個江湖人,四海爲家,被仇家追殺,若不是遇上我搭上馬車,他必死無疑。
這是救命之恩,必要報答。
願爲奴爲馬,追隨左右。
「我要去西疆,苦寒之地,你跟着我做什麼。」
他的眼神黯了黯,隨即又亮起來,極力推薦自己,會劈柴,會打獵,還會拳腳功夫,若是遇上山匪,他可以保護我。
「有我在,保證沒人能傷公主分毫!」
算了。
我無權無勢,也沒什麼好讓人圖謀的。
他想跟,便跟吧。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男人揚起笑:「子稷,沈子稷。」
-10-
沈子稷總說欠我一條命,一路上百般殷勤,什麼都搶着做。
我下車時Ṫũⁿ,馬凳已經放穩。
我咳一下,他已經遞上水囊。
動作利落得像做過千百遍。
連姑姑都看不下去,私下嘀咕:「還真有天生的奴才命。」
官道漸漸荒涼,走了十天,還真被沈子稷的烏鴉嘴說中,遇上了山匪。
姑姑掀簾而立:「放肆!這是大衍公主的車駕!你們不要命了嗎?」
我坐的是官府馬車,侍衛訓練有素,一般小匪不敢招惹。但遇到真正的亡命之徒,富貴險中求,就顧不上再多。
眼前的這夥人便是。
回應她的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鬨笑。
公主出行,必定錢財不少。
更有人笑得猥瑣,說要討個駙馬噹噹。
我怕得渾身發抖,袖中有一把俯身的匕首,死死攥着,硌得掌心生疼。
正想撩開車簾看,突然一道清冽的氣息籠了過來,沈子稷不知何時鑽進車廂,將我推了回去。
「別看,髒。」
聲音壓得極低。
說完這句,沈子稷抽出車壁上的刀,飛身出去。
車簾落下的瞬間,慘叫聲驟起。
不知過了多久,車簾被輕輕挑起。
我仍死死握着匕首,指節泛白,驚恐地看着來人。
然後,鬆了一口氣。
匕首哐當落地。
才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沈子稷逆光站着,衣襬沾着未乾的血跡,眉宇間猶有殺氣,聲音卻又輕又柔:「公主,沒事了,別怕。」
染血的大刀被悄悄別到身後。
一場激鬥,沈子稷毫髮無損。
我覺得他跟着我實在危險,打尖住店時,放下一包銀子,讓他走。
護了我一次,已還了恩情。
他卻求着留下。
還有點死皮賴臉的無賴。
我故意支開姑姑,斂下笑,指着他袖口的青竹繡紋: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吧?天橋上拉我一把的,也是你。」
我也是今天想起,那日拉我一把的人,喚了我一聲公主。
他早知我身份和行蹤。
「雲錦絲繡,價值千金,落魄江湖人應該也用不起吧?」
「故意接近我,究竟圖什麼?」
沈子稷的笑意凝在嘴角。
「公主英明,我確實不是江湖人。」
「但公主確實對我有恩,公主不記得,但我不能忘。」
「等公主平安到了西疆,我就走。」
單膝跪地,眉眼格外深邃,「好不好?」
-11-
我還是留下沈子稷。
一是一路上,我確實需要人保護。二是若他想圖謀不軌,也不必救我,他不是我的威脅。
馬車走走停停,淌過湍急的河流,翻過巍峨的高山,這一路,我才真正見識到何爲天地廣闊。
把心放大,那點兒女私情的煩惱顯得微不足道。
一路上,我很忙。
沒空傷春悲秋,沒空想起京城種種。
甚至,蕭平旌長什麼樣,有時候我都要費勁想一想。
我忙着看封地輿圖、方誌繪本。
更多的,是聽沈子稷說。
知道牧民如何馴服烈馬,一張繡花毯能頂一匹好馬,春日的杏花溝裏滿山花海。
遠離中原,景色越發蒼茫。
沈子稷看出我的擔心。
「伊犁是個好地方,四季如春,花開成海,民風淳樸。」
「對了,咱們將軍驍勇善戰,近幾年邊關安穩,公主不必擔心有外族進犯。」
我託着腮聽得入神:「你怎知得這般清楚?」
可他又長得不像胡人。
沈子稷摸摸鼻子:「聽行商講的。」
我點點頭,半信半疑。
白日喝茶喝得多,夜裏睡不着,我獨自坐在客棧院中出神,姑姑提着燈籠找來。
「公主,在想蕭公子?」
我怔了怔,忽然發現這個名字有點陌生。
「沒有。」
餘光忽然瞥見一道身影。
院牆下,沈子稷抱着大刀,守在一邊,玄色衣袍幾乎融進夜色裏。
「他不像普通人,公主,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自是知道。
他說見聞是聽行商講的,但說起來頭頭是道,不像道聽途說。
入秋時,馬車碾過最後一道山脊,終於到了伊犁。
沈子稷沒騙我。
是塞上江南的模樣。
「如何,我沒騙公主吧?」
沈子稷勒馬停在一座朱漆府門前。
我抬頭一看。
是鎮西將軍府。
「錯了,我們該去驛館。」
這裏沒有公主府,來西疆之前,我也沒有通知地方守將。我原打算暫住驛館,再慢慢購置宅院。
這是封疆大吏的府邸,貿然登門實在失禮。
沈子稷卻利落地翻身下馬。
玄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公主金枝玉葉,怎能委屈住驛館?」
我正欲反駁,府門大開。
幾個小廝走出,滿臉喜色地喊:
「將軍回來了!」
將軍?
我轉頭看他。
晨光裏,他單膝跪地,眉宇間褪去了平日的散漫,露出幾分久經沙場的銳利。
「臣,沈淮,恭迎公主。」
「一路多有得罪,望殿下恕罪。」
路上兩月,他終於說了真話。
父皇駕崩,他想回京弔唁,但封疆大臣無詔不能進京,他只能隱藏身份,悄然前往。
我看着他這張臉,恍然想起一些往事。
「你是……阿朗?」
-12-
父皇未登基前,養了一批孩童。
阿朗是最差的那個。
那年隆冬,我的馬車險些從他身上碾過去。
他是從南方逃難過來的流民,隆冬臘月,衣不蔽體,瘦得驚人,肋骨根根分明,比我還要矮小。
我把他帶回王府,父王根本看不上他。
我求父王許久,纔將他勉強留下Ţű̂₋。
「父王不養廢人,你要足夠強,才能留在王府。」
父王對他格外嚴厲。
我時常見他,都在校場捱打。
有次我躲在廊下,看見教頭一棍子抽得他嘔出血來,他卻爬起來血沫子一吐:「再來!」
後來西疆戰事起,父王將他送去了邊關。
從此沒了音訊。
我還以爲他早死在了戰場上。
原來他改名換姓。
還當了封疆大臣。
這些年,他應該過得很苦吧。
沈子稷回答得格外認真:「不苦的。」
半月後的宴席上,我真正見識了沈子稷三字的分量。
我是先皇遺孤,被新皇厭棄流放的落魄公主。那日,北疆十州的官員將領齊聚,有人面露輕慢。
沈子稷引我在首位落座,在我身後,冷眼掃過全場。
滿堂將領齊齊俯首。
我落魄不得寵,但遠離京城的西疆,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沈子稷給足了我尊重和體面。
我ŧű̂ₐ很快就適應了西疆的生活。
京城的消息還會斷斷續續傳來。
那日我在大街上當衆和離的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朝臣都琢磨過來,我藏着先帝聖旨,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我一個傻公主,怎會和離。
先帝屍骨未寒,太子和蕭平旌此舉,實在讓人不齒。
但此事很快就掀過去了。
蕭平旌如願娶了心上人,在太子的舉薦下入朝爲官,是太子的左膀右臂。
挺好的。
一切都回到本來的道路上。
密信投入火盆,瞬間化爲灰燼。
「公主。」
沈子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轉身時,他正將一個小木匣放在案几上。
嘴邊笑意甚濃。
「有人獻上個東西,臣一個大男人用不上,想着給公主正好。」
我打開匣子,裏頭是一對白玉簪。
門外幾個親兵探頭探腦,我瞥了一眼,又慌忙縮回去。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沈子稷老大不小一個人,沒有小妾通房,府裏連個歌姬舞姬都沒有,和尚似的清心寡慾,卻總把最好的東西往我這兒送。
他們私下說,沈子稷喜歡我。
晚間,青鸞替我梳髮,也說:「公主,奴婢瞧着沈將軍對公主有心,公主不妨爲自己考慮一下。」
「姑姑,別說了。」
我很清醒。
大衍公主雖身份尊貴,卻是勳貴大臣避之不及的麻煩。
若駙馬是庸碌之輩也就罷了。
沈子稷在邊關抵禦外敵,立功無數,深受百姓愛戴。
我可以沒有他,但百姓不可以。
我不能,再毀一個人了。
-13-
開春後,兵部大臣巡視四境,跟着來的,還有蕭平旌。
一年不見,他已是內閣重臣,穿着簇新的官服,少了幾分儒雅,添了幾分官威。
他來拜訪時,沈子稷正在教我下黎族棋子。
目光掃過,眉頭緊鎖:「傳聞竟是真的?」
我洗耳恭聽,直覺他接下來的話不會好聽。
我知道京中有我一些不太好聽的謠言,說什麼我自恃身份,強佔了將軍府,還看上邊疆大臣的俊朗,把鎮西將軍養作面首。
說得繪聲繪色。
「流言蜚語,三姑六婆最是喜歡。」
我頭也不抬,「蕭大人入內閣一年,就學了這些?」
蕭平旌臉色一變。
從前他叫我乖,我便乖順得像只貓兒,從無重話,從不頂嘴。
可他現在竟還以爲,我是那個任他擺佈的傻公主。
他深吸一口氣,說要與我單獨說話。
我沒說話,棋盤上落下一顆黑子。
沈子稷會意,跟着落子。
聲響清脆刺耳。
裝傻裝得恰到好處,充耳不聞,就是不走。
蕭平旌的拳頭攥得發白,青筋隱隱冒起,說得直白:「沈將軍是邊關大臣,固守一方,不可能給你當駙馬。」
「而且……」
他頓了頓。
「回紇求娶嫡出公主,陛下屬意你去和親。」
我垂下眉,淡聲道:
「聽說了。」
我朝國力強盛,回紇不過彈丸之地,根本沒必要公主和親。即便和親,皇叔明明還有兩位適齡公主。
皇叔是什麼心思,再明顯不過。
我苦澀一笑,身爲公主,生我者父母,養我者百姓,我沒有說不的權利。
靜默片刻。
蕭平旌忽然道:「跟我回京,我可以娶你……」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滾燙。
聲音有些顫抖:「哪怕要我辭官……等這波危機過去再說。」
落下最後一子,抬頭。
我在蕭平旌眼裏看到希冀,泛着細碎的光,好像當年我傻愣愣地問他願不願意當我駙馬的時候。
其實,那個時候,他分明可以拒絕的。
我慢慢抽回手:「蕭大人請回吧。」
「你寧願嫁去外族,也不肯回來麼?」
不可置信,語氣也急了起來:「你本就是我妻!」
「你的妻是楊香凝。」
「雲歌……我本不想跟你和離的。」
「來人,送客。」
蕭平旌被送出去後,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見笑了。」
不知何時,棋盤被我掃落一地。
沈子稷正一顆一顆撿起。
未看我的狼狽,沉聲道:
「未到最後一步,勝負還未可知。」
「公主不想和親,便不去。」
-14-
這天之後,蕭平旌日日在將軍府外徘徊。
我不肯見他。
有時給我送簪子,有時給我送步搖,有時是京城手藝的點心。
「蕭大人又送東西來了。」
青鸞推開門,遞過來一盞精巧的花燈。
西疆沒有花燈節,這盞燈想必他尋了許久。
如今時過境遷,這遲來的心意,顯得格外可笑。
都被我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巡視的大臣還要去北疆,他們不便多留,臨走前,他又塞來一封信。
字裏行間,滿含怨言,又似嘲弄:
「若他真心愛你,大可一封奏摺求娶。但他不會,沈淮跟天下男人一樣,放不下他的功勳,放不下他的高官厚祿。」
我對着燭火看了半晌,燒了。
姑姑卻急了,私下問了沈子稷。
「我現在不能娶公主。」
這是他的回答。
姑姑失望極了,我倒覺得沒什麼。
至少他坦蕩,誰也不耽誤誰。
蕭平旌走後沒多久,京城生變,有傳言先帝駕崩另有隱情,是皇叔動了手腳,如今要斬草除根,將我送去回紇受死。
謠言真真假假,爲絕謠言,和親一事沒人再提。
皇叔發兵北疆,踏平回紇。
但這一戰,打得倉促又艱難,耗費了大量國資。
第二年,江南和中原先後遭遇旱澇,國庫虛空,北方又有戰事拖累,內閣獻策,竟用加稅來填補虧空。
皇叔登基三年不到,我父皇苦心經營的盛世就被毀得千瘡百孔。
民怨四起,各地草莽逆軍多如過江之鯽。
都說昏君誤國。
朝廷捉襟見肘,只能縮減邊關軍費,調回四境一半兵力平亂。
也是這個時候,沈子稷接到朝廷調令,帶兵回京,護衛京畿。
出征送行。
我站在城樓上,看着獵獵作響的軍旗,喉頭髮緊。
千言萬語,最後只說了一句保重。
六月,我收到密信,沈子稷反了。
帶着五萬邊軍直逼京城。
我不可置信,看着書箋,手指直髮抖。
我想回京,卻被沈子稷的心腹攔住。
「公主,將軍臨行前交代,公主不得出城一步。」
青鸞咬牙切齒:「所以呢,公主現在是人質嗎!?」
「這幾年俯首稱臣,都是騙公主的!?」
-15-
京城消息一個個傳來。
有人找到先皇貼身太監的手札,父皇當年並非病逝,而是被皇叔下慢性毒藥所致,而我傷後癡傻,也是被太子下毒所致。
皇叔這帝位名不正言不順,乃弒兄所得。
如此一來,四方叛軍更是師出有名,皆是打着替我父報仇、撥亂反正的名號,發兵京城。
其中,就有沈子稷。
所有人都覺得,我不過是個讓他們師出有名的幌子。
哪一個攻入京城,天下易主,我這個公主的小命也就到頭了。
特別是我,沈子稷三年籌謀,將我握在手裏,就像拿着一張王牌,他的軍隊乃是王師。
羣雄紛紛投靠。
秋風掃落葉時,皇叔和太子死在逃亡的路上。
而此時,我已身在京城。
沈子稷數十萬將士,攻入皇城,天下易主。
御林軍跪滿長街:「恭迎公主回京!」
皇位,對沈子稷來說唾手可得。
金鑾殿上,他卻小心翼翼擦淨手上血跡,將我牽上龍椅。
「公主,臣不是叛軍。」
我抬頭望進他的眼睛。
那雙有些吊兒郎當的眸子,此刻溫柔得像化開的春冰,眼底還有我不敢深究的情愫。
好像十幾年前那一天,他突然要去西疆,臨別時,什麼都沒說,看我的那一眼。
我現在有點看懂了。
也看清楚了一些事。
父皇一直在爲我籌謀。
但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了。
我顫着脣,說:「父皇將你送去西疆,隱姓埋名,你不過是……父皇留給我的一枚棋子。」
讓他爲我粉身碎骨,甘之如飴。
哪怕是這樣,他也願意嗎?
沈子稷揚眉一笑。
「臣願誓死效忠先帝,效忠公主,此生不渝。」
他就這樣跪在我面前,將江山雙手奉上。
-16-
再見蕭平旌時,是在恩科結束的瓊林宴上。
我是女帝,皇座上,居高臨下。
沈子稷就坐在離我最近的位置。
蕭平旌在宴上最末端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叔與太子的心腹親眷大多入了大獄,沒有參與謀害先帝的,雖並未連坐,但難再受重用。
蕭平旌因是太子一黨,早被內閣除名,如今只在翰林院領個Ṱùₓ閒職。
若不是他文采過人,今日連這瓊林宴有鬥詩環節,他連門檻都邁不進來。
楊香凝坐在她身邊,一張小臉早沒了當日囂張,周遭都是權貴命婦,無人跟她攀話,冷清異常。
聽說蕭母對她也諸多嫌棄,因爲以前沒少刁難我,覺得蕭平旌一貶再貶,是我恨毒了她。
她扯着蕭平旌袖子。
蕭平旌只是一味喝酒。
並不理會。
遠遠地,我只看了他們一眼。
心如古井,波瀾不興。
「陛下。」
酒過三巡,禮部尚書忽然問起我的婚事。
國不可無嗣,說我該考慮選個皇夫,延綿子嗣。
他又問起沈子稷。
他是先帝義子,一手扶持我上位,舉足輕重。
ṭū²滿座目光霎時聚在他身上。
我沉默不語,移開了眼,有些緊張。
這話,青鸞姑姑以前問過他的,那時,他拒了的。
沈子稷放下酒杯,看了過來。
我心下一跳。
在羣臣好奇的目光裏,他笑着說:「臣倒是想自薦,就怕陛下嫌棄。」
-17-
大婚定在中秋。
未央宮燈火通明,內侍總管捧着燙金名冊躬身奉上。
「皇上,賓客名錄在此。」
我沒意見,轉手給了沈子稷。
他執筆蘸墨,在末尾添了個名字,嘴角揚起一抹少年氣的弧度。
我瞥了一眼。
竟是蕭平旌。
「你不是不想見他?」
他得意極了,一口惡氣憋了多少年,終於吐了出來:「臣就是要氣死他!」
有一個問題我藏了許久。
夜深人靜之時, 忍不住問他:
「爲何……你現在又願意娶我了?」
之前姑姑問他。
聽聞他拒絕時, 其實我是失望的。
沈子稷看着我,執起我的手貼在臉頰,燭火在眸中跳動,揉碎了滿天星河。
「公主是臣的明珠。」
他聲音沙啞, 直直望向我,一字一句:「臣什麼都沒有,只能幫公主搶回這江山。」
他要以江山爲聘。
眼淚砸在手背,我有些哽咽。
先祖遺志,外戚不得干政,可能我要做很多努力,才能改變。
他搖頭, 嘴角淡笑:
「臣這條命是公主給的,若沒有你, 臣早爛在冰天雪地裏。」
「你要什麼,臣都雙手奉上。」
「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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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沈子稷並沒有我想象中大方。
大婚那日,他以蕭平旌是我前夫的由頭, 安排在羣臣前面,牽着我從紅毯上走過, 專門看了他一眼。
十足的挑釁和得意, 那小表情, 可解氣了。
婚後第二天,沈子稷就「以權謀私」, 將蕭平旌外放到千里外的青州,並且這輩子都不打算讓他回京。
他沾沾自喜:「這可是我對敵人最仁慈的一次。」
我在書案後翻奏摺, 他卷着我髮尾, 湊過來, 聲音沙啞:「陛下, 臣忽然覺得, 自己有點像妖妃呢。」
我耳根通紅,手裏的筆瞬間被他抽走。
不知道, 沈將軍, 除了戰場上勝券在握,在其他地方也所向披靡。
後來, 蕭平旌的消息每年都會在州府的年報裏順帶一提,他並沒有太多政績, 始終無法晉升,庸庸碌碌當着一個地方小官。
楊香凝這官夫人地位一落千丈,愈發覺得自己委屈,日子將就過着, 往日的溫柔可人被磋磨得越發彪悍市井, 沒少跟蕭平旌吵架。
今日爲了一串價值不菲的手釧,明日爲了三年一匹的香雲紗。
人心不足,最後竟背地裏收了賄賂,卻不辦事,被人捅了出來,連累了蕭平旌。蕭平旌被連貶到沒了品級。
蕭母一怒之下,休了楊香凝。
蕭平旌被貶去南陵之時, 遠在宮牆的我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皇子。
一家三口,總算圓滿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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