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春

我是陛下點的探花郎,被下旨賜婚,娶了和宜公主。
大婚當日,卻被一縷孤魂野鬼奪了舍。
他借我的身體狎妓飲酒,荒唐度日,在公主府內寵妾滅妻,以各種方法折辱公主。
公主死於與我婚後的第六年。
她被灌下絕子藥流產,看着窗外的積雪,病容枯槁,不似人形。
公主死後,舊事翻出,駙馬理所當然被斬首。
我也回到了被他奪舍那日。

-1-
十里紅妝,百抬聘禮,衆人敲鑼打鼓,滿街都在分發喜錢喜糖。
從黑暗中睜眼時,我正騎在高頭駿馬上,眼前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景緻。
行至街角,皚皚白雪裏,恰好埋了一塊殘破的玉佩。
這普通卻熟悉的一幕,曾在我被奪舍後回憶了無數次。
「公子?」
隨侍書棋見我久久不動,上前提醒。
這世上竟然真有重來一次的機緣?
「書棋,」我眉梢微抬,驅散了腦海中的眩暈感,「你用布包了那塊玉,切勿親手觸碰。」
據那自稱穿越者的孤魂野鬼所說,只要有人的血觸碰到了這塊玉,他就能奪取此人身體。
當初我撿起這塊玉,不慎割破手指,他對我這具身體格外滿意,得意洋洋許久。
既然是心懷惡念的邪祟,留它在這,萬一被別人撿了,也是禍害。
倒不如之後把它送去聖安寺,找覺渡大師問清它的來由,唸誦超度。
只是此時,和宜公主還在府上等我,我不能因此誤了吉時。
「是。」
普通人成婚尚且麻煩,更何況是尚公主。
儀式從早進行到晚,跪謝天地君親後,我在觥籌交錯間終於理清了那些混亂的記憶。
再三表現出不勝酒意後,我佯裝喝醉了,被書棋攙扶着入了洞房。
房間內,和宜公主端坐在堆砌着喜果的牀上,蓋頭覆面,卻紋絲不動,仿若精緻的人偶。
我站直身子,吩咐書棋退下。
我雖然喝了不少,但畢竟是裝醉,但腦子尚算清醒,微舒一口氣,揭開了帕子。
公主眼睫微垂,脣紅齒白,因爲年紀尚小,看上去還是位娉娉婷婷的少女。
我的心臟卻被一瞬間湧現的諸多複雜情緒灌滿。
是愧疚,是狼狽,是傷懷,也是惋惜。
我與和宜公主素未謀面,在被賜婚前,我只聽過她端莊大氣,溫柔賢淑的名聲。
被奪取身體後,孤魂野鬼欺軟怕硬,不敢讓別人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就只能窩裏橫。
我其實沒有太多對不起的人。
唯有公主。
我欠她兩條命。
重來一次,仇是要報的,債也是要還的。
該怎麼還呢?
大概是發覺我久久未言,公主動了動,聲音很輕:「容公子。」
我這才說了第一句話:「公主累了吧?」
和宜公主搖了搖頭。
我思索片刻,抬手把她頭上的鳳冠取了下來,細心地一點一點拆下她發上鑲嵌的珍珠琺琅。
怎麼可能不累?
這玩意我看着都重,她戴了一整天,估計脖子都僵掉了。
公主悄悄抬眼看我,烏黑的發流瀉在我指間,秀美的臉頰被喜燭映得豔若桃李。
她好像有些驚訝,又有些害羞,目光遲遲不肯移開我的臉。
我動作一頓,語氣調侃:「公主,好看嗎?」
她面上不顯,眼眸垂下,手指都蜷縮起來。
其實看我這麼久也很正常。
畢竟我被稱爲京城第一公子,長了一張時常被貴女拋絹花的臉。
厚重的頭飾被我拆解完畢,我含笑看她:「微臣去給公主拿點熱食來,一起喫點?」
頓了頓,我又問:「還是公主想先打水洗漱?」
她有些愣神,好像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態度。
旋即,公主說:「先梳洗吧。」
「遵旨。」
給公主叫了水後,我去了別的廂房洗漱,順便換了一身衣裳。
叩門回房的時候,桌上已經擺了一碗醒酒湯和一碗熱騰騰的赤豆元宵。
我最喜歡的點心就是赤豆元宵,她應該是細心瞭解過我的喜好。
公主換了身衣裳,也洗去了繁重的妝容,看上去清麗脫俗,見我來了,眼睛微亮,隨後對我溫柔一笑。
在這一刻,我的心中清晰地浮現了一個念頭:要不今晚就去把玉佩踩碎吧。
反正那欺負公主的孤魂野鬼不得好死。

-2-
我出生安國侯府,家族世代忠良,父親承襲爵位後屢立戰功,執掌兵權,母親是首席大學士之女,叔伯皆是朝中棟樑,肱股之臣。
嫡姐被封爲安平縣主,大哥也剛領兵平亂,是錦朝最光彩奪目的少年將軍。
安國侯府已是鼎盛之至,我也科舉中第,被譽爲京城第一公子,直達天聽。
我已是鄉試會試頭名,在殿試中卻被陛下點爲探花郎,賜婚和宜公主。
消息一出,京中有意結親的人家皆是嘆惋,不乏可惜之聲。
只有我心裏清楚,能賜婚於我,是聖上的恩典。
安國侯府已是權勢滔天,倘若我再入朝爲官,憑藉祖父蔭庇當然可以平步青雲——但這不是什麼好事。
盛極必衰,我家目前的境況,有如烈火烹油。
尚公主便不可入仕,可一旦安國侯府與皇家結爲姻親,我的子嗣未嘗不能再續侯府榮光。
這件事對侯府好,對陛下也好。
對我而言更沒什麼壞處,娶公主,那是多大的恩典。
再者這世道本就對男子寬容很多,我若想尋歡作樂,對我家有愧的陛下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唯一不那麼好的,是被當作聯姻工具,直接賜婚給我的和宜公主。
和宜公主自幼生母早逝,被養在太后膝下,溫柔賢淑,端莊大氣,素有才名。
只是她不是嫡出,又非長公主,不算受寵,更沒有母家傍身,太后仙逝後,她便沒了依靠。
也許是因爲身世坎坷,和宜公主的性格沒有一點跋扈,天真單純,善良至極。
她覺得是因爲她嫁了我,纔要我斷送了入仕之路,明明是皇命難違,她卻自責不已,被穿越者萬般折辱也始終隱忍。
那個孤魂野鬼也理所當然認爲,這是公主欠他的。
那蠢貨覺得自己知天命,合該平步青雲,官拜一品,甚至肖想過那個至尊之位。
可駙馬的身份註定了他路路不通,他自知無望實現自己那虛無的抱負,就把怒氣全發泄在無辜的公主身上。
不僅在牀榻間施暴,言語羞辱,害得公主一身傷痕,還不許公主出府,變相把她囚禁在家。
在把公主的近身婢女換了個遍後,他更是無法無天,在公主府內飲酒作樂。
公主不是不知道他在外狎妓養外室,但公主因爲自己多年不孕,覺得他只是鬱郁不得志,把這些荒唐事全數瞞了下來。
家事難管,和宜公主又不得寵,世人只會覺得安國侯府的二公子被攔了青雲路太可惜,不會覺得和宜公主被迫嫁人太可憐。
婚後第六年,他納了揚州瘦馬入府。
有孕的公主被強行灌下絕子藥,鬱鬱而終。
公主的同胞弟弟十一皇子恰好開府,查清一切後狀告安國侯府不尊君上。
這孤魂野鬼當然也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了代價,頭顱落地。
欺辱公主是天大的罪行,他卻好像覺得,女人生來就該居於他之下。
不知是從哪個地方來的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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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宜公主素有才名,十一歲便以詩作《冬雪》豔驚天下,十三歲便可以與陛下探討策論,十五歲請書求立醫女館,讓她們在京城也有立錐之地。
她生母地位低賤,若不是才華橫溢,也不會僅憑一己之力就早早出宮開府。
可惜公主只是女子,有幾句詩作便是極限,陛下再是讚歎她的才學,最後也只是隨手將她賜婚給我,讓她淪落後宅。
我曾憤怒地嘲笑過那穿越者:「公主心懷天下,年年布粥救災,比你不知強到哪裏去。」
他勃然大怒,隨後冷笑:「再厲害,不也只是我的胯下玩物。」
當晚,就是越發殘暴的折辱。
他甚至在心頭叫囂:「怎樣,容二公子,看我睡你的女人,是什麼感覺?」
她咬破嘴脣也不肯叫出一聲,一身青紫傷痕,臉頰上滲出一行斑斑淚跡,又被快速擦去。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儘管知道他是人渣,但我怎能不自責,公主被這樣對待,也是我的錯?
倘若我沒有與他相Ŧů₃爭就好了。
從那天起,我不再多說一句話。
這是我欠她的。

-3-
赤豆元宵入口甜糯,我喫了兩口,看見公主正托腮望着我。
「其實我知道,你沒辦法再入仕了,」她像是斟酌了一會,緩緩開口,「這是我的……」
她想說,這是她的錯。
因爲那日榜下捉婿,皇上問她,覺得這屆學子如何,她毫無所覺,說了句容二公子才學出衆。
她以爲是這句誇讚讓陛下賜婚,殊不知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只是早已預設的結局。
「公主國色天香,」我打斷了她,「得娶公主是微臣之幸。」
和宜微愣,神色鬱郁:「可你不知道,你應該不止於此。」
我眉梢微揚:「微臣不過區區探花,這功名指不定都是靠臉得來的,哪有什麼不止於此。」
和宜公主大概是沒見過這樣自誇容貌的男子,沉默幾秒纔回應道:「……容公子的確天人之姿。」
該怎麼還債?
我望着她,想起前世她寫在紙上的諸多策論,心中已有答案。
「微臣沒有太多鴻鵠之志,但是公主是心懷天下之人,」我脣角微彎,遊刃有餘,「願做殿下身後幕僚,爲您所用。」
她想做什麼,我就拼盡全力幫她去做。
她如若喜歡我,我就當她一輩子的駙馬。
她如若不喜歡我,我就想辦法與她和離,放她自由。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不過是陌生人,她不會對我袒露心事。
夜深了。
我正想說歇息吧,翻身上榻,一隻白皙如玉的手就搭在了我的衣帶上。
我側頭對上一雙烏潤眼眸,笑容微頓。
差點忘了今夜是我們大婚,按規矩來說,是該行夫妻之事了。
「公主,微臣……」我斟酌着自己的言辭,感到有些頭痛。
家族曾爲我開蒙過這方面的東西,我也不是不知事的稚子,當然明白洞房夜該做什麼。
可安國侯府家規森嚴,我和長兄性子又相近,都不近女色,身邊別說通房丫鬟,連個侍女都沒有,一水的小廝,年近弱冠也沒這方面的經驗,一切都是紙上談兵。
男子應該是會喜歡的,可目睹過上輩子孤魂野鬼對她的那些凌辱後,我總覺得這樣的事對女子而言,大約算是一種痛苦。
我凝視着她,她粉撲撲的臉頰分明在燭火中氤氳出羞赧的顏色,可神色卻漸漸忐忑起來,揪住我衣帶的手也慢慢收緊。
我們是夫妻,大婚之夜,無論說出何種理由,我不碰她,都會讓她感到不安。
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思緒就此清空,我拉下帷幔,吹熄了燭火。
「公主,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告訴我。」
細細簌簌的聲音中,我垂眼攏住她裸在外潔白的肩,勾住衣物的最後一根系帶。
烏黑的長髮垂至她的腰間,掩在櫻色的雪頂間,我一點一點順過去,最後扣住她舉在頰邊的手腕,指腹揩去她泛紅眼角滲出的淚。
風雪交加的夜晚,沒人聽到融化在院落裏破碎的囈語。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着,眼中蒙着水色霧氣,無力地環着我的脖頸,我扣着她的腰,在她耳垂邊低語問詢會不會很疼,她只發出不明含義的氣音,那一塊被我脣觸及的肌理紅得快要滴血。
我瞭然,兜着她的腰往上一抬,她的指尖立刻蜷縮起來,咬住我的脖子,嗚咽着。
這次我聽清了,她說沒有。
絞緊、衝撞、揉捏,柔軟的錦被幾經折騰,層層疊疊的褶皺如海浪鋪陳。
終究風歇雪止。
浴桶裏的熱水散發着滾滾熱氣,我爲公主擦洗,她意識昏沉,半夢半醒,一雙烏潤的眼睛還是盯着我看,亮晶晶的。
我也對她笑,揉了揉她的頭,溫聲說:「公主,睡吧。」
冬日寒冷,衾被中她不自覺靠進我的懷裏,就像是某種尋求取暖的小動物。
我爲公主掖好被角,心想,看來不用問了。
雖然是紙上談兵,但我應該做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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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宜公主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
那是太后仙逝前求皇上給的恩典,恰好公主在及笄禮上出口成章,與陛下談及策論對答如流,陛下龍心大悅,順水推舟賜了府。
前世孤魂野鬼擔憂被家中親人發現端倪,身份暴露,成婚沒幾日就和公主回了公主府,大門一閉,過起自己的神仙日子。
清晨,我換好衣服,叮囑公主的侍女不要喊她,讓她好好休息。
公主是君,侯府上下都是臣,我們應該以君臣之禮相待,闔府上下都應供着她,敬着她,但公主本人溫善可親,一直以來都恭順柔孝,每日都會去母親那裏請安。
今晨按規矩新婦該敬茶,公主絕對會早起,哪怕這不是她的分內之事。
可成親本就事務繁重,我看她累壞了,便想要她多休息一會。
母親是溫柔體貼的性格,安國侯府的下人嘴巴都很緊,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不會外傳,即便她晚起片刻,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吩咐書棋帶我去看那塊玉佩。
這孤魂野鬼就是個禍害,雖然按他所說,沾染鮮血纔有機會讓他奪舍,但玉本就能溫養魂魄,說不定他日後就多了其他手段。
遲則生變,我得儘快將這塊玉佩送到護國寺。
護國寺在清源山上,那裏終年雲霧繚繞,恍若仙境。
太后曾在此齋戒拜佛,唸誦經文,平日的祈福、祭祀、慶典,陛下都會親自前往護國寺參拜。寺中的方丈覺渡大師,心懷慈悲,修爲高深,在京城頗有善名。
此事幹系重大,我得親自去做。
只是如今我和公主剛成婚,一舉一動都會引起注意,貿然前往護國寺,就怕引起什麼猜忌。
該選個什麼日子好呢?
我一邊思忖着,把玉佩仔細包好,放入我書房的暗格中。
剛出書房,便見公主迎面走來,步履匆匆,神色也有幾分焦急,看見我之後,那雙烏潤的眼眸頓時亮了起來。
「公主?」
「都這個點了,請安的時辰要遲了,」她走到我身側,大約是真急了,語氣透露出些許嗔怪,「你……你怎麼不叫我呢?」
公主應該是起得急,沒戴上那些繁複的首飾,穿着明媚的衣裳,臉頰不施粉黛也如剝殼新荔,脣紅齒白,亭亭玉立。
她不是宴會上常見的端莊沉穩的模樣,也不是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模樣,就只是一個生機盎然的鮮活少女。
我的心臟驟然一軟。
成親前我與她不過是點頭之交,成親時她忐忑不安,前世遭受過那樣的待遇後,我更是再未見過她的笑靨。
誰家少女不懷春,即便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在這樣婚嫁不由己的時代,也一定是對未來的夫婿有過期盼,不求琴瑟和鳴,也求相敬如賓。
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天家賜婚不容不尊,我所想的那些有關和離的念頭,在冷靜下來後,就知道估計不成。
更何況,公主也沒多少不願,至少她不討厭我,自昨晚之後,甚至對我有一分親近和信賴,就像破土而出的幼苗。
既然木已成舟,我該完成她的願望,保她一世的笑顏。
——皇天后土在上,容序願以性命庇佑和宜公主,護她此生無虞。
這是我欠她的。
……我想要公主一直這樣,能笑能鬧,生機勃勃。
「只是想要公主好好休息,」我含笑看她,從善如流,「是微臣考慮不周。」
公主微怔,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臉頰發熱。
她垂眼,聲音很輕:「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自然地牽住她的手,我領她向母親院子走去,「用過早膳了嗎?」
公主慌亂地想抽出手,我卻不由着她,依然緊緊握着,她只能作罷:「還沒有。」
身後傳來侍女的偷笑聲,我面不改色:「無妨,母親一定爲我們準備了。」
見她還是緊張,我只得安慰她:「公主金尊玉貴,又是皇家貴胄,不必如此拘謹。更何況母親和善溫婉,看見我們過去只會高興——要緊張也該我緊張。」
她眨眼,不解道:「爲什麼?」
我覺得她實在可愛,於是摸了摸她的頭:「去了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到了主院,迎接我的就是母親的責備。
「瑾然,公主年紀尚小,正是該好好休息的時候,如今天還未亮,你便拉她起來做什麼?」容夫人拉着公主的手,見她纖弱,又心疼道:「這孩子,也不知道先帶公主用早膳。」
又吩咐下人:「去,讓廚房端早食來。」
我懶洋洋地笑:「早知道母親準備了好喫的,兒子不就帶着公主來蹭飯了。」
因爲我成親,我爹和大哥都被特許休沐三天,正坐在主院裏喝茶下棋。
聽到這話,我爹瞪我一眼:「成家的人了,還是沒個正形。」
他看上去凶神惡煞,在京城有止小兒夜啼的名聲,但在我們家人面前,卻也沒什麼威懾力。
我選擇視而不見,理直氣壯爲公主討要紅封。
這些都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我卻彷彿很久都沒見過他們了。
意識恍惚之際,卻是大哥拿了個箱子給公主,言簡意賅:「弟妹,這是見面禮。」
大哥這句「弟妹」是如此自然,我娘欲言又止,我爹在一邊眼睛都快抽了他也沒看見。
公主卻毫無所覺,說了句「謝謝大哥」就伸手要去接,我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她。
她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麼?
這箱子在大哥手裏看似輕飄飄的,公主兩隻手都未必抬得起。
我低聲和公主解釋後便代她接過箱子,放在桌上。
她出於好奇悄悄伸出手想去挪一挪那個箱子,結果手都紅了箱子卻紋絲不動,只好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我看在眼裏,沒忍住笑了笑。
我瞭解兄長,他是務實之人,尚未成家,不懂女子喜好,恐怕一整箱都是他命人打的金磚。
我爹和我娘也不必多說,除了紅封,當然都爲公主準備了禮物。
這些都不包含在彩禮裏,是他們的一份心意。
前世孤魂野鬼並未陪公主來敬茶,後來父親母親將他叫去訓誡,見到的卻是喝得爛醉如泥的人。
過去的容二公子彷彿不復存在,沒人能解釋他身上的那些變化,只認爲是他前程不在,自己過不了那個坎。
他們傷心失落的眼神歷歷在目,尤其是母親,她認爲我之前所表現出的豁達瀟灑不過是演給她看的一場戲,她心如刀絞,日夜憂思,身體竟不大好了。
母親病重,孤魂野鬼卻沒回去看過一次,還是公主親自來侍疾,才讓她身體漸漸調養好了。
父親見我荒唐度日,自覺對不起公主,對不起陛下,上書請罪,用的是安國侯府的功勳和榮耀。
依舊是公主入宮求情,說自己過得很好,說孤魂野鬼待她很好。
只有我知道,她哪裏過得好。
在孤魂野鬼一日一日的冷眼埋怨下,在京城終日不止的流言蜚語中,在陛下緘口不言的默示下,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自小被教養得至純至善的姑娘從始至終都在自責,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葬送了本該錦繡前程的探花郎的未來。
所以我欠公主的,哪裏只有一條命。

-5-
成親幾日,我都陪着公主。
她與母親相處得極好,安國侯府上下也待她尊敬,她與我之間熟稔了許多,漸漸變得像是一對新婚夫妻了。
傍晚用完晚膳,我們在院落散步,談及什麼時候去公主府住的時候,公主拉住我袖角,欲言又止:「我很喜歡這裏。」
我笑着說:「喜歡便好,以後可以常回來。」
她猶疑半晌:「你如果不願意,我們也可以不回府。」
我微怔,隨後凝視着她的臉,反問道:「那你呢?」
「啊?」
「公主是否願意?」我溫聲說,「我聽聞公主府的景觀皆由公主設計,一草一木都出自公主之手。那是公主精心照料的家,公主在這是新婦,在公主府中卻是主人。公主是真的不願意回家,還是要爲了我退這一步?」
公主望向我,遲遲說不出話來。
今晚月色極好,流瀉如碎銀。
她忽然垂下眼,極小聲地說了一句:「裴聽禾。」
裴是國姓,我反應了幾秒,想起這是她的閨名。
成婚幾日,我們居然也沒正式介紹過這些。
「我名容序,小字瑾然。」笑意染上我的眼,我順着她的話轉了話題,「公主是否也有小字?」
「有的,我的名字和小字都是皇祖母給我取的,」她說,「叫苒苒。」
聽禾,苒苒。
太后熱愛着土地。
身子康健時她曾帶宗室子弟去郊外的田莊看農民耕種,時常親自下地幫忙,給予那些農戶尊重和體面,總是笑眯眯的,沒有架子。
她珍惜糧食,自己從不奢侈浪費,還時常布粥救災,捐贈大量銀兩給貧困農戶、孤兒、寡婦和學子,是真正的善人。
她曾說過,比起爭奇鬥豔的花朵,她更喜歡一把又一把豐盈的稻穗。
比起奢華的皇宮,她更偏愛那些廣袤的原野,常年在外清修,體察民情,深入百姓。
這樣的太后,養大的和宜公主,有着許多與她同源的品質。
「皇祖母說,她喜歡聽那些稻禾呼吸的聲音,她希望我也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所以給我取名聽禾。」公主陷入了回憶,「她還說,豐收是百姓最幸福的時刻,豐收時的田地都是茂盛的模樣,她希望我也一直生機勃勃,一直帶給自己幸福,所以喚我苒苒。」
一字一句,都是對和宜公主的拳拳之心。
「太后是心繫百姓之人,」我摸了摸公主的頭,「公主也是。」
「我比不上皇祖母,」她搖頭,「但我會盡力的。」
「公主不是有很多這方面的打算嗎,」我問,「譬如改良農具和種子肥料,開設慈濟堂、女子醫館和女子學堂。」
她一直都是這樣努力去做的。
去年,正逢連月大旱,儘管京中引水灌溉田地,那些農作物依舊一日一日地枯黃,彷彿是害了什麼病。京城遭災,糧食產量極低,糧價飆升,和宜公主在這時求見陛下,忽然上疏了一份摺子,寫了些救災的法子。
那時是在御書房,我爹也在,自然也清楚這件事。
一個公主,卻在關心這些和下等農戶相關的東西,甚至還將如何造肥的過程寫得清清楚楚,當時就引得陛下不悅,說她不該瞭解那些污穢之物。
可只有我知道,公主自幼博覽羣書,又和太后一起陪農民打交道,甚至經常前往自己的田地農莊耕種,身邊不乏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奇人異士,上疏的東西,都是切實可行的。
放眼整個京城,唯獨公主的田地農莊產量都未受影響。
「可父皇最後也沒聽我的。」裴聽禾的眼睛有些黯淡,「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那我來幫你。」我說,「我是駙馬,大小也是個官職,又是安國侯府的嫡次子,在朝中行事比公主方便。」
裴聽禾愕然:「但你受限於駙馬身份,做出功績也無法升遷。」
「那又如何,」我拂去公主頭上的落花,漫不經心地說,「我的功績本就是公主的功績,都記在你身上便好了。」
她被我逗笑了,眉眼彎彎:「我只是個公主,要功績有什麼用呢?」
理所當然的一句話,我卻聽得心裏發緊。
一個不受重視,用以聯姻的公主,要那些功績有什麼用呢?
我被困於身體裏時,無時無刻不在想這樣的問題。
孤魂野鬼能肆無忌憚地傷害公主,就因爲公主是他的妻子,是陛下的「補償」,是無人依靠的無寵公主,是……沒有權柄可言的女人。
我總要提防再次被奪舍的可能性,我不能讓任何人再一次傷害到公主。
她有她的抱負和理想,爲何不能站得更高呢?
這件事,我想了太久太久。
「前朝太師關山月的故事,公主可曾聽過?」
那位驚才絕豔的狀元郎,以一己之力挽救將傾王朝,培養了三代聖君,權傾朝野卻甘願在晚年放下一切雲遊的太師關山月。
她是女子——是數百年來絕無僅有的,第一女官。
我問:「公主爲何不效仿?」
夜幕降臨,星星彷彿都落進她眼中,她愣愣的:「我也可以嗎?」
不是對自己的不自信,只是從未設想過的茫然,還有一點點,透露着光亮的期盼。
「當然。」我對她行禮,坦然抬眼,「微臣願爲公主效犬馬之勞。」

-6-
休沐結束,再次上朝後,我遞了個摺子給陛下。
駙馬是閒職,陛下還給了恩典,上朝可免,見我請奏,他有些訝異,卻還是笑眯眯地接了。
然後第二日就把我叫去御書房,旁邊還站着我爹。
我們父子眼觀鼻鼻觀心,陛下卻笑道:「容卿,這摺子可不像是你寫的。」
我恭敬地行禮:「陛下聖明,這些耕作的法子都是公主莊子裏的一個舉人想的。」
「哦?」陛下有了幾分興趣,「還是個舉子?」
我面不改色:「那曹舉人出自江南一帶的漕水縣,是他們村子唯一一箇中舉的書生。但此人少時常和家中人種地,據他所說,讀書也是爲了讓家裏喫飽飯,來京城後就一心研究起農耕,沒料到還真研究出了些東西,當年還被太后賞識,現在就一直在公主農莊裏當管事。」
「這麼說,聽禾去年上疏的那些建議,也是這曹舉人想的?」陛下若有所思,「倒確實聽說過聽禾那莊子不怎麼受災。」
「是,」我實言秉明,「公主惜才,希望曹舉人這些東西能對農耕有所幫助,這才託臣上奏。」
陛下感慨:「聽禾確實是個純善的孩子,難爲她有這份心。」
我笑:「公主自然是極好的。」
他頓了頓,打趣我:「瞧着你和聽禾感情不錯,看起來比從前還春風得意。」
「公主金枝玉葉,又柔嘉善表,臣結此良緣,每日都喜不自勝,被家中人笑話許久了。」
陛下哈哈大笑:「安國侯,你兒子對着朕抱怨你呢!」
我爹瞪我一眼,陛下笑得更厲害了。
他龍心大悅,賞了我不少東西,想了想又道:「聽禾此前不是一直在慈濟堂幫忙,今年天寒地凍,京中人手緊缺,朕對你一向放心,現如今你和她夫妻一體,不如一起去管一管京中的孤寡ţŭ̀³。」
我連忙跪下領旨。
臨走前,陛下又說:「明日宣那曹舉人進宮一趟,看這摺子,他非紙上談兵之人,如若這些計策果真可行,朕重重有賞!」
我笑道:「那陛下賞公主就好,人是公主照看的,微臣不想搶功。」
「你啊!」
陛下又笑,指着我對我爹說:「你生的癡情種子,和你倒是一樣。」
我爹嘆氣:「也就這點還隨臣。」
身後的御書房氣氛熱絡輕鬆,我緊繃的肩膀一塌,吹着曲回公主府。
裴聽禾正坐在書房算賬,輕紗浮動,陽光跳動在她的眼睫,細碎卻瀲灩。
她和身邊的管家侍女說話:「這批銀兩,用於安置那些房子被雪壓垮的人家……」
似乎是注意到我回來了,她抬眼對我笑,黑透的瞳孔沒有雜質,清澈如一汪甘泉:「容序?」
我愣在原地。
在御書房面聖都未曾波動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半晌,我說:「幸不辱命。」
冬日即將離開。
夜間,牀榻之上,我吻住她的指尖。
嘴脣逐漸向下,撩起裙襬,探入裏衣。
「容序,別……」
她驚慌失措地抬腳,卻被我握住腳腕,按在錦Ṫŭₛ被上。
「苒苒。」我輕聲喊她的小字。
就這樣埋入芳草萋萋,溫熱柔軟的化雪之地。
水聲汩汩,春意驚鵲。
次日,我起了個大早,吩咐書棋給我熬藥。
熱氣騰騰的湯藥呈現黑褐色,極苦,我眉頭都不皺就一飲而盡。
「容序。」沒料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猝不及防,轉身就看見頭髮還未梳好的公主,雙眼矇矓地看着我。
在自己家,她比平日要放肆些許,一看就是沒睡飽卻跑出來找我了。
我皺眉,把身上的外袍脫下來披在她肩上:「公主,這兒冷,回房去。」
「我醒來沒看見你……」她攏了攏外袍,看見我桌上的湯藥,「這是什麼?」
我一頓。
想說點別的敷衍過去,可看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敷衍不過去了,只得實話實說:「避子藥。」
「我喫這個,不是我不想和你生孩子,」既然說了實話,我就一次性把心中想法都吐露出來,「只是你年紀太小,生育傷身,我擔心你。」
裴聽禾沉默幾秒:「那爲何不和我說?」
「我說了,公主一定會自己準備避子藥,」我說,「這玩意太苦,又傷身,不想你喝。」
她怔怔的:「可男子哪有喝避子藥的道理,我從沒聽說過。」
裴聽禾從沒聽說過滿京城有哪個男子,會爲了不讓妻子喝苦藥,自己去喝這種東西。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這藥都有大夫配,說明肯定不止我一個男人喝。」
她垂着眼,忽然伸手抱住了我。
「容序。」
她說:「除了皇祖母,沒人像你對我這樣好。」
「公主是最好的公主,」我覺得心臟像被人揪緊了,有種手足無措的心疼,「我對公主怎麼好都是應該的。」
這怎麼就叫好了呢?
她前世喫的苦太多太多,所以我不願意再讓她喫一點苦。

-7-
曹舉人見過陛下後,頗得賞識,沒過幾日就被指進司農署任了職。
他入朝後也不閒着,每日都去京中各種農莊布學,忙得不亦樂乎,陛下看在眼中,對他越發喜愛,他便成了炙手可熱的朝中新貴。
接手慈濟堂後,公主便忙碌了起來。
有陛下的聖旨在前,朝中官員不敢糊弄她,戶部撥了筆善款,工部也派人去修繕了京中倒塌的房屋和慈濟堂。
公主日日施粥,事事親力親爲,公主府內上上下下都忙着記錄那些孤寡老少的情況,一切井井有條。
我也就當了個言官,每日老老實實地上報公主做了些什麼,取得哪些功績。
朝中有人笑我「昔日探花郎如今竟像是一個只會溜鬚拍馬的幕僚」,我不以爲恥:「當公主的幕僚有何不好?」
把他們梗得不行,卻也無話可說。
因爲陛下顯而易見地偏愛我。
我不多事,不攬功,不想着往上爬,也沒有任何野心,就當個一心一意幫公主的閒人,讓他對我越來越滿意,不止一次在衆臣面前誇讚我和公主。
冬去春來,依照慣例,帝后要前往護國寺祈福。
陛下點了我和和宜公主同行。
這是從Ťű̂₅前不受寵的和宜公主從未有的待遇。
當今皇后雖然身體不好,極少出現在世人眼中,和陛下的感情卻極好,兩人少年夫妻,至今仍相敬如賓,陛下給足了她尊敬和體面,皇后也將宮中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
皇后信佛,每日在宮中都喫齋唸佛,每每來到護國寺都要單獨再待一個月,抄閱佛經。
出發前,我問公主:「皇后娘娘與你關係如何?」
公主搖頭:「皇后娘娘與我並不親近,但也是公正之人,沒讓我受過委屈。這幾年她身體不好,也不怎麼管宮裏的事了,都是靜妃和淑妃在管。」
「公主不是說想辦女學嗎,」我說,「你也說不能貿然向陛下提出這樣的建議,需找幾個同盟。」
裴聽禾懂了我的意思,仍有幾分猶豫:「可皇后娘娘不管事,淑妃娘娘和靜妃娘娘……」
靜妃清冷,淑妃傲慢,都不是好相處的人。
但不過猶豫了幾秒,她的眼神很快堅定了下來:「我會試試的。」
她所說的女學,不只是向女童開放的學堂,也是爲全天下的婦女所準備的,可以學習一技之長的地方。
過去女醫館的成功給了公主靈感和啓發,她願尋來天下有本事的廚娘、繡娘、花農……讓她們教那些無枝可依的女子一門足以謀生的手藝。
公主有自己的田莊和商鋪,她懂農事,也懂行商,對於商人這樣身份卑劣的存在也沒有任何偏見和歧視。
她還想自己經商,做一家女子主營的商鋪,收留那些可憐的寡婦和孤兒,讓她們也能找個營生,自食其力。
公主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只是這事實在是有些驚世駭俗,陛下恐怕不會輕易答應。
「公主會成功的。」可我看着她的臉頰,沒有一刻懷疑過這一點。
裴聽禾笑了:「容序,你好像比我還自信。」
她比從前更加光芒四射,只要有人站在她的身側,就會被她深深吸引。
「當然。」我揚眉,「願爲公主肝腦塗地。」
「瞎說。」她拍了我一巴掌,又被我牢牢握住,水盈盈的眼睛認真地看向我,「我不要你肝腦塗地,就想要你好好的。」
我靜靜地看着她,彎起脣:「我也就想要苒苒好好的。」
站在高處,不必爲任何人折腰。
……
護國寺。
祈福完畢後,公主和皇后一起去抄佛經,我找上了覺渡大師。
將那包裹完好的玉佩遞給他後,鬚眉皆白的覺渡大師一眼便瞧出不對。
「惡魂據此,」他搖了搖頭,「可惜了這塊溫魂寶玉。」
我點頭:「懇請大師度化了他。」
最好是魂飛魄散那種度化。
「本就是罪孽纏身的惡魂,無法往生,倒可鎮壓在寺中,日日淨化,也算功德一件。只是,老衲觀這惡魂與公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怕是扯上了前世今生。」覺渡大師深深看了我一眼,「公子可否伸手,讓老衲看一看?」
我坦然地攤開掌心。
覺渡大師笑了:「公子是個福緣深重之人,只是背了債,需償還。」ƭű̂⁵
「我知曉。」
「那公子可知曉,你這重來的機緣,也是那位貴人求來的?」
「她身負龍運,又真心祈福,才護你魂魄不至消散,能和那惡魂共存至此,重來一世。」
「你們的緣法本是陰差陽錯,卻深深糾纏,幸而也算金玉良緣。」
我愣在原地。
若有所覺地抬起頭,彷彿看見一道跪在佛前的身影。
空蕩蕩的大殿內,虔誠的少女雙手合十,身形纖弱,卑微如塵埃蜉蝣。
她在求什麼?
有一刻,我覺得她離我極遠。
可轉瞬間她又回眸,對我笑得眉眼彎彎。
她喚我:「容序。」

-8-
和宜公主陪皇后抄了一週的佛經。
她回府後和我說:「我跟娘娘說了我的意思,娘娘只說要我回去。」
她並不氣餒,又入宮去找靜妃和淑妃。
結果第一次去就被拒之門外,還遇上了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素來受寵,是個飛揚跋扈的性子,和和宜公主也不怎麼對付,照例在宮中對她冷嘲熱諷一通後才放她離開。
公主的侍女憤憤不平,說起這件事眼眶都紅了,公主卻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她說:「安平不是壞人。」
侍女委屈:「前兩年還好,現在安平公主脾氣越來越大了,這不是故意往公主您身上發麼?」
裴聽禾便沉默了,晚上便和我說:「安平的駙馬……待她不好。」
因爲幾年無孕,țū́ₕ她的駙馬抬了個妾,安平去宮中找皇上哭,皇上只嘆氣,讓她懂事些。
安平畢竟是公主,但駙馬不過是納了妾,待她冷淡,一個月不進她的房,這事陛下也管不着。
「她的駙馬做得不好,但她不該對你發脾氣,那是她不對。」我摸着公主的頭髮,「苒苒,不用這麼懂事。」
她便湊近我說悄悄話,熱氣撓在我耳後,癢癢的:「可我想到我的駙馬這樣好,我就覺得她可憐,她和我發下脾氣也沒什麼。」
「公主這是從哪學的。」我忍俊不禁,「還會說這樣的話逗我開心了。」
「我說的是實話呀。」她彎着眼,脣紅齒白的面容上是溢出來的歡喜,「容序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我手一頓:「你喊我什麼?」
「……夫君。」
「誒。」
生平第一次,我覺得心臟化成了水。
於是吻上她的嘴脣,吹熄了身邊的燭火。
一夜好夢。
皇后歸宮那日,恰好是她的生辰,宮中舉辦了宮宴,我和公主結伴前往。
絲竹聲中,皇后不緊不慢地拿出了一卷佛經。
「這是本宮今年收到最喜歡的生辰禮,」她說,「山下一個孩子送來的,說是送給我。」
佛經展開,上面的字跡雖然稚嫩,卻娟秀乾淨。
「是個可愛的小姑娘,說這些字是慈濟堂的女管事教的, 還說感謝陛下讓公主教她們這些, 她是她們村裏唯一識字的女孩子。」
端莊沉穩的皇后娘娘抬眼:「陛下看這字, 覺得如何?」
滿座寂靜。
陛下面上的笑容不知不覺消散些許:「皇后,這是何意?」
卻見一向千嬌百媚的淑妃娘娘輕笑一聲:「陛下, 臣妾也覺得這字好看得緊呢,若是臣妾從前也像家中兄弟那般識文斷字,現在就能和陛下吟詩作對,寫幾幅字讓陛下掛在牆上, 想想都覺得真是好。」
就連清冷寡言的靜妃也放下杯子:「近日宮中的花不錯, 彷彿是和宜公主獻上的。」
沉默半晌, 安平公主雙手抱胸,不情不願地說:「那花農兒臣也知道,是和宜找來的一個寡婦,京中花卉沒人比她照養得好,做的香粉也好聞,兒臣也買了好幾次。」
緊接着, 就是宮中妃嬪一個接一個地進言。
她們就像是迎來了第二個花季的羣芳,綻放於這場宮宴。
裴聽禾的眼眶紅了。
她走上前, 對着陛下行了個跪拜大禮:「懇請父皇, 允准兒臣開設女學。」
我坦然向前,撩起袍角, 隨公主一起下跪。
絲竹聲已經停下。
許久, 我聽見陛下喜怒未定的聲音:「既要成立,管事人又該是誰?」
緊接着,便是皇后寵辱不驚的聲音:「是和宜提議, 便由和宜負責。」
淑妃笑道:「臣妾覺得甚好呢。」
靜妃道:「臣妾也覺得不錯。」
最後還是安平公主輕哼一聲:「父皇, 和宜要是做不好,您就把這事交給兒臣,兒臣指定比她做得好。」
陛下長嘆一口氣:「也罷, 也罷。」
塵埃落定。
我想起那日公主對我說:「其實我也很自信。」
我問:「爲何?」
她眉眼彎彎:「因爲我們都是女子啊。」
因爲是女子, 纔會在這種時候, 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哪怕是一向看不慣她的安平公主。
於是我們平身後,相視一笑。

-9-
女學開設當日,兩位公主穿着朝服, 參與了早朝。
朝中自然有反對聲,但出乎意料的是,平日最爲活躍的宮中妃嬪的母族這次一句話也沒說。
而支持者也甚多,安國侯府更是帶頭讚揚陛下此舉聖明, 朝中新貴曹大司農還因此事吹捧了陛下三日,惹得陛下連連發笑。
我的官職在公主之下, 安安靜靜站在她身後。
我聽見安平公主小聲說:「這可是你說的, 幫我和離。」
而裴聽禾笑着說:「皇姐,以你的身份,休了他也未嘗不可。」
我:「……」
公主眼見着是徹底變了。
只是我有十足信心,她絕不會休我。
下朝後, 有人拉住我嘲諷:「容兄,這回真成女官幕僚了?」
我笑眯眯地回道:「怎麼,是你羨慕不來的福氣?」
他徹底噎住。
宮門前,有人在等我回家。
她喊我:「容序。」
我便從容踏上馬車, 入她帳下。
——「苒苒。」
春意盎然,萬物復甦,苒苒煥新。
我願贈她無數春風。
祝她扶搖直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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