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糖

男朋友遭遇過嚴重的校園欺凌。
爲了保護他,我被喂髒水,學狗爬,拍下照片上傳到網絡。
即使後來患上抑鬱症,我依舊笑着鼓勵他:「不要怕。」
我們相戀七年,從校園到婚紗,我以爲我是他的救贖。
直到婚禮前夕。
他的小青梅找上門,給我放了一段錄音。
我才知道,方知洵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爲一場賭注。
而那場給我造成夢魘的欺凌,是他爲了賭贏,捏造的一個騙局。

-1-
去往酒店的婚車上,方知洵不顧前排的司機和伴郎,湊過來輕吻了下我的脣角。
「我的綿綿真漂亮。」
我身體一僵,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
「化着妝呢,別親了。」
方知洵一身黑色西服剪裁得體,劉海往後梳露出光潔的額頭。
此時他關切地看着我,眼裏的柔情幾乎要溢出來:「怎麼了嗎,感覺你不是很開心?」
我恍惚了一瞬,一時分不清他是在演戲,還是真心實意。
「……起太早了,有些困。」我說。
男人鋒利的眉宇輕輕一挑:「不會是……後悔嫁給我了吧?」
我表情有兩秒的僵硬。
頓了頓,若無其事地捏他的臉:「亂想什麼呢。」
方知洵拉過我的手握住,目光深沉柔軟,像一口井。
「證都領了,現在後悔也晚了。」
「綿綿,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好嗎?」
方知洵缺乏安全感,佔有慾強,沒在一起時我就知道。
要是放在以前,我會吻上他形狀漂亮的脣,笑着告訴他:「你在不安什麼,你這條命都是你救回來的。」
患上重度抑鬱症的半年,身邊朋友都離我遠去,只有方知洵,不離不棄地陪我渡過難關。
經歷了生與死的洗禮,我們的愛情顯得格外厚重。
可如今。
我看着這個曾經我最愛的男人,唯餘滿心陌生。
眼神閃爍幾下,我掩飾般望向窗外:「是不是快到了?」
「綿綿,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方知洵一向敏銳,他軟下聲音,不依不饒。
戀愛中無比甜蜜的撒嬌,此刻聽在耳中,我竟生出幾分煩躁。
我將頭歪向車窗:「我眯一會兒,到了叫我。」
「……好。」
方知洵欲言又止,到底沒再堅持。
他湊近輕吻我的額頭:「好好休息。」
前面的伴郎察覺氣氛不對,轉過頭調侃我們倆:
「洵哥你能不能有點出息,照這樣發展下去,婚後還不得被嫂子拿捏得死死的。」
「就你小子話多。」
方知洵笑罵一句,握着我的手越發用力。
我到底是沒忍住。
抬頭,語氣冰冷道:「現在的這一切,不正是你們當初想要的嗎?」

-2-
語有所指,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伴郎叫何湛,看如今他和方知洵的親密勁兒,任誰都想不到——他大學時帶頭霸凌方知洵,被我撞見好幾次。
我義憤填膺地收集證據幫方知洵告老師,卻因爲何湛是校領導的侄子,學校選擇了無視。
方知洵被打得更狠,我也被牽扯進去。
那時何湛最喜歡抬一桶泔水放我面前:「喝,剩一口我揍他一拳。」
我稍作猶豫,他的小弟已經揮拳打了過去。
方知洵的臉受力偏向一邊,他恨恨地瞪着何湛:「不關她的事,衝我來。」
那桶水渾濁不堪,又臭又髒。
我強忍着噁心,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我喝。」
方知洵急得紅了眼,他大聲罵我:「曲綿綿,你以爲你是救世主嗎?不許喝!」
何湛大笑着鼓掌:「不是我說,你倆以前都不認識,爲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得罪我們,曲綿綿你值不值啊?」
嘴巴和鼻尖都浸泡在腥臭的泔水裏,我甚至分出心思想了想。
值嗎?
我不知道。
其實我大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但大約是學法的原因,我的公理心和同情心遠遠超出旁人。
我恨校園欺凌,想把方知洵救出來,也想求一份公道。
可即使我用盡了力氣,以何湛爲首的幾個人也不過被拘留幾天。
這回我徹底惹怒了他們。
出來第二天,他們連扇我二十幾個巴掌,逼我學狗爬,用盡侮辱和下流的詞彙辱罵我。
我像條死狗癱在地上時,聽見了其中一人用調笑的語氣說:「這女的是法學院院花,臉長得沒的說,不知道身材怎麼樣?」
我縮了縮身子,第一次求饒:「我錯了,求你們……」
幾個人嘿嘿笑着:「看看怎麼了,又不做別的。」
我瘋狂掙扎大叫,被他們死死禁錮住手腳。
衣服被扒下,噁心黏膩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
青紫的痕跡在瓷白的皮膚上顯現,淚水糊住我的眼,我被絕望和無措包圍。
如果手上有刀,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捅死所有人。
……
那天,他們不止看了,還拍下了照片。
隔天,法學院院花的「豔照」便傳遍了校園。
大概一週後,我確診重度抑鬱症,被迫休學。
方知洵在校外租了間房子,一天到晚守着我。
他很愛哭,最常對我說的話就是「對不起」。
我不喫飯,他陪我一起絕食。我拿小刀劃手腕,他發現後不會斥責我,而是當着我的面,在自己手上劃出一模一樣的傷口。
……
說不清情愫何時滋生,等我反應過來,已經陷入其中無可自拔。
畢業那年,我意外發現方知洵與何湛竟然摒棄前嫌,交往十分密切。
於是私下提醒他:「何湛那樣欺負過我們,你們怎麼還能做朋友呢?」
他摸摸我的頭,輕嘆道:「方家和何家在生意上有諸多往來,人情交往是避不開的。」
「綿綿,人要往前看。」
他嗓音輕飄飄的,似乎意有所指。
我們因爲這件事大吵一架。
方知洵溫言軟語地哄我,又讓何湛上門請罪。
我不能理解。
霸凌者不配得到原諒,更別提方知洵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我打心眼裏噁心何湛,但同時愛方知洵到了骨子裏。
眼不見爲淨,我不再幹涉二人來往,但也沒給過何湛好臉色。
五年後,我和方知洵的婚禮前夜,他的小青梅——何冰雨找上我,播放了一段錄音。
我這才恍然明白過來。
方知洵和何湛從一開始就是一夥的,他們狼狽爲奸,把我耍得團團轉。
聽完錄音後我傻愣在原地,心臟像被撕出一個大口子,痛到難以呼吸。
原來,那場霸凌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我一夜未眠,自虐般聽了一遍又一遍。
還是想不明白,爲什麼那個口口聲聲非我不娶的男人——會變成欺負我,導致我抑鬱的罪魁禍首?

-3-
問出那句後,空氣一時寂靜非常。
我疲憊地閉上眼:「抱歉,我太累了。」
他們沒有懷疑。
方知洵把我摟過去,頭倚在他的肩膀上:「眯一會兒吧。」
一路順風到酒店,試衣間內,我補了補妝,和鏡中的自己對視。
主婚紗是方知洵請國內著名設計師設計的,款式簡約又不失高貴。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拍婚紗照那天,方知洵拍到一半突然眼眶通紅。
「終於娶到你了,綿綿。」
他半跪在我身前,虔誠地吻我的手指,語調激動到幾近哽咽。
「我會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我捧在手心裏的公主,值得擁有世上最好的。」
攝影師也讚歎我的美麗,他們說婚紗蓬起的裙襬襯得我像雲間的公主。
是啊,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自己。
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叮——」
一條信息進來,是何冰雨。
「考慮得怎麼樣,或者你要逃婚的話,我可以幫你。」
……
最後彩排了一遍流程,正式候場前,方知洵悄悄過來找我。
「待會如果緊張,就喫塊糖。」
他攤開掌心,是我最喜歡的橘子味。
心裏的某根弦被觸動,我想起以前,他被那夥人欺負得很兇,身上經常帶着斑駁的傷。
我心疼得要掉眼淚,卻努力擠出笑容安慰他:「喏,給你,喫塊糖就不疼了。」
後來那羣人調轉矛頭,我成了衆矢之的。
每每抑鬱到發狂自殘,方知洵總會緊緊抱住我,把糖塊塞進我嘴裏。
「綿綿,你說的,喫塊糖就不疼了。」
手腕上的疤痕還在往外滲血,我聽到男人帶着哭腔的,後怕的聲音。
「別離開我,綿綿……我會死的。」
熟悉的橘子味在口腔裏化開,我的心頭突然升起一絲渺茫的希望。
「方知洵,馬上就要舉行儀式了。」
「嗯?」
「你……有沒有什麼事瞞着我?」
我嗓音微澀,垂下的指尖輕輕顫抖。
方知洵少見地遲疑了。
但只是片刻,漆黑的眸子裏重新盛滿溫柔。
「爲什麼忽然這樣問?」
我固執地重複了一遍:「你有沒有什麼事瞞着我?」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揉我的腦袋,看到我打理得精緻的髮型,又放下了。
「我們在一起七年,你對我還不放心嗎?」
「是啊。」
我自嘲地笑了聲,喃喃道:「……七年了。」
在我面前毫無破綻地演了七年,他要是進軍娛樂圈,沒準兒還能拿獎呢。
方知洵無比自然地捏捏我的手心:「好了,放輕鬆,綿綿,現在什麼事都沒婚禮重要。」
「好。」我點點頭。
方知洵,我給過你坦白的機會。
是你自己不要。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我打了一通電話。
「何冰雨是嗎,我同意你的提議。」
我攥緊了手指,眼前閃過過往種種。
帶血的傷疤,狠厲的巴掌,下流的調笑和噁心的觸碰。
如果沒有當初那場欺凌,我或許已經成了一名優秀的律師,在法院上爲正義爭分奪秒。
而不是被逼到休學,心灰意冷下放棄了法學專業。
「逃婚還不夠,」我眼底寒意積聚,「我會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婚禮。」
畢竟霸凌者合該下地獄,而辜負真心的人,要吞一萬根針。
方知洵兩樣都佔了……
該怎麼懲罰他呢?

-4-
在花童的簇擁下,我面帶笑容,緩緩走向舞臺中央。
司儀笑着問方知洵:「氣氛這麼好,新郎要不要趁機對新娘表個白呀?」
方知洵接過話筒,棱角銳利的臉龐染上笑意。
「綿綿,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高興。」
「向你求婚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娶到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幸運的事。」
我衝他笑了笑。
可遇到你,自以爲是地拯救你,是我今生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這麼想着,我笑彎了眼,像一弧月亮。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交換戒指前,司儀宣讀誓詞。
方知洵直直地盯着我,眸底熾熱似星火燎原。
「我願意,」他說,「綿綿,我永遠愛你。」
輪到我時,司儀問:「新娘,你願意嫁給新郎,與他在神聖的婚姻中共同生活嗎?」
隔着一小段距離,我和方知洵視線相撞。
我害羞地垂下眼睛,正要開口:「我……」
身後,播放着我們愛情回憶的大屏幕忽然卡頓,接着,一道熟悉的、散漫的男聲突兀地響起。
「喂,上學好無聊,要不要找點樂子?」
放出的音頻背景嘈雜,不少人附和他:「哈哈哈,洵少這次想怎麼玩?」
「打個賭吧,法學院那個院花,一個月,我保證讓她對我死心塌地。」
叫好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我見過那女孩,叫什麼綿來着……笑起來像個小太陽,洵少這是換口味了?」
「這個院花可不簡單,剛開學就上了好幾次表白牆,聽說人家無心戀愛,要努力學習呢,洵哥你能行嗎?」
男生髮出一聲極輕的,漫不經心的嗤笑,又夾雜着一絲志在必得的玩味。
「……什麼小太陽,我偏要把她拉進泥沼。」
「不過,需要你們陪我演一場戲……畢竟大家一起玩纔開心,不是嗎?」
錄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空氣安靜一秒,隨後,全場譁然。
司儀愣在原地,臺下賓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方知洵傻了。
反應過來後,他幾乎瞬間紅了眼。
我搶在他前面開口。
「方知洵……」
從不敢相信到絕望,還帶了兩分恰到好處的哽咽。
我手裏還握着話筒,悲痛欲絕的聲音被放大後傳播到大廳的每個角落。
什麼都沒說,只是喊了他的名字,但足夠讓他方寸大亂。
「綿綿,你聽我說,這不是真的……」
「一定有人故意破壞我們的感情,這都是電腦合成的,你千萬不能相信……」
我從沒在被喻爲「天之驕子」的方知洵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
先是驚愕,再是懊悔,接着變爲憤怒。
「音響師?到底怎麼回事?!」他無力地大吼,迫切地爲自己找一個發泄口。
我說不出話,只能用心痛且難以置信的目光望着他。
眼淚大顆大顆滑落,我捂住嘴巴,無聲地哭泣。
方知洵眼尾通紅,黑曜石般的眼睛裏充斥着巨大的恐慌。
四目相對良久。
終於,他定了定心神,朝我伸出手。
「綿綿,先完成婚禮好嗎?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
毋庸置疑,方知洵很愛我,愛到結婚成了一種執念,他急切地想昭告天下,我是他的妻子。
「方知洵,我不是傻子。」
帶着哭腔喊出這句後,我踢掉高跟鞋,拎起層層疊疊的裙襬——
轉身向門外跑去。

-5-
愛不是他傷害我的理由,以愛爲名的禁錮實在噁心。
我偏要在他籌劃許久的婚禮上揭露他的真面目,毀掉他的執念。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人羣頓時躁動起來。
我聽到許多人在身後喊我的名字,我一步也沒有停。
何冰雨的敞篷超跑如約停在酒店門口,她笑容明媚,摘下墨鏡衝我招手。
「曲綿綿,老孃來救你了!」
何冰雨的性子和以前的我很像,又比我多了幾分熱烈張揚。
她和方知洵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明戀方知洵到人盡皆知,表白被拒後一氣之下出國留學。
昨夜得知真相後的我悲痛欲絕,仍不忘質問她,是不是對方知洵愛而不得,編了個彌天大謊來欺騙我。
她毫不留情地敲了我個腦瓜崩。
「都過去多少年了,老孃早訂婚了好吧,只是看你嫁給那個人渣,良心上過意不去才專門跑回國提醒一句。」
她還建議我拷貝一份錄音,以備不時之需。
結果真的用上了。
……
正在我打開車門要坐進去時,方知洵的喊聲清晰地傳進耳朵。
「綿綿!」
我回頭去看。
他穿着高定西裝,越發顯得整個人肩寬腿長,本該矜貴優雅的男人,雙目通紅風度盡失。
「別走,別離開我……」
「我們說好要一輩子在一起的。」
他死死盯着我的臉,精心打理的髮型被風吹亂,有幾根蓋住眼睛,配上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有種頹唐的美。
而我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坐上了何冰雨的車。
「回我家,麻煩開快點。」
平穩地駛出一段距離後,何冰雨眼睛發亮地注視着我:「我以爲你會心軟呢,結果還不錯嘛,當斷則斷。」
「做得好!做得妙!這婚逃得呱呱叫!」
我:「……」
閉了閉眼睛,不去看後視鏡中漸漸變小的方知洵的身影。
「……謝謝你啊。」
我真心實意道。
何冰雨不在意地笑:「沒事兒,我日行一善,有機會請我喫飯好了。」
我欣然答應。
她把我送到樓下,臨走前還不放心地叮囑:「晚上方狗大幾率會來找你,你可千萬不能心軟啊。」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貨就是個病嬌,你聽過這個詞吧,很可怕的!」
「知道了。」
我哭笑不得,心想這個小青梅是有點子特別在身上的。

-6-
那天方知洵在我家樓下等了整夜。
幾十個未接電話,上百條微信,只求見我一面。
我一概已讀不回。
何冰雨屬實多慮,但凡親身經歷過校園欺凌的人,就不會對施暴者心軟。
後來的一週時間,我把自己關在家裏謝絕見客。
父母氣我瞎胡鬧,也有好心的朋友過來安慰我。
賓客名單上有幾位是我們的大學同學,他們回去後把這事當成談資大肆宣揚。
因爲婚禮前所未有地盛大,當天還有不少八卦記者光臨,用相機記錄下了我完整的逃婚過程。
託這些人的福,方知洵與何湛等人變得聲名狼藉,簡直成了全市的笑話,人人喊打的對象。
第八天的傍晚,我收拾好心情,約了何冰雨喫飯。
出門便看到方知洵的勞斯萊斯大剌剌停在樓下。
他倚在車邊不知站了多久,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
不過幾天不見,他卻彷彿蒼老了十歲。
指尖夾着香菸,身邊堆了一地菸頭。
看到我,方知洵先是愣了下,然後毫不猶豫地徒手捏滅了尚在燃燒的煙支。
他手足無措地向我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抽菸的……」
聞言我有些恍惚。
他有抽菸的習慣,但我不喜歡煙味。
畢業後他提出同居,我覺得太快了,他磨了好久我才同意,前提條件是他得戒菸。
他抱着我滿口答應:「老婆說什麼就是什麼。」
從那以後,我沒在家裏聞到過一絲煙味。
「……和我沒關係了。」
我繞開他往前走。
他伸手拉住我的衣服下襬,語氣隱忍而可憐,像一條被主人拋棄的流浪狗。
「綿綿,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方知洵不傻,我和何冰雨裏應外合在婚禮上鬧的這出明顯是早有計劃。
「是啊,」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我早知道當年是方導自導自演的一場戲——玩夠了嗎,我要喫飯了。」
「別這樣,綿綿。」
方知洵拽着我不放手,口吻卑弱:「當時我還是小孩,那只是一場鬧劇。」
我氣極反笑。
撿起地上一個菸頭,垂眼反問他:「你知道它摁滅在肩膀上是什麼感覺嗎?」
我把領口往下拉,露出大大小小的疤痕。
「七年了,這些傷疤依然存在。」
方知洵怎麼會不知道呢,多少個意亂情迷的夜晚,他將密密麻麻的吻印在上面。
當時的他是什麼心情呢?
是感動於自己的深情,還是隻是虔誠地把玩一件戰利品?
我看着怔愣的方知洵,笑了下:「還有被連扇二十個巴掌什麼感覺,被扒下衣服拍照什麼感覺——」
「……別說了!」
方知洵把我扯進懷裏緊緊抱住,嗓音哽咽。
也許,他入戲太深,忘了自己也是戲中之人。
「這樣,我把他們都殺了好不好,來給你報仇,何湛……還有其他欺負過你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何冰雨說方知洵的屬性是病嬌,這點沒錯。
他佔有慾強,性格偏執到可怕,認定的人和事絕不放手。
「可是……」
我勾脣,露出一個惡劣的笑。
「他們都是你授意的,罪魁禍首是你方知洵不是嗎?」
方知洵被狠狠刺激到了。
他目眥欲裂,顫着手要捂我的嘴。
我笑盈盈的,滑動手機翻找。
「那些照片我還留着呢——要看看嗎?」
方知洵逃避般打開我的手機,音量陡然放大:「……都過去了!綿綿,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人要向前看!」
我靜靜地望着他。
半晌,他紅着眼敗下陣來。
「綿綿,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
我垂眸思索片刻,笑了。
「只有親身經歷過我受的苦難,纔有資格求得我原諒。」

-7-
我請律師擬定了離婚協議,郵寄到方知洵家裏讓他簽字。
意料之中的,他拒絕了。
「綿綿,我會用我的方式補償你,但絕對不同意離婚。」
接下來的一個月,方知洵切實向我展示了他的「補償方式」。
我沒刪除他的微信,這也給了他線上交流的機會。
先是幾張照片。
點開,是裸着上身的局部自拍。
小麥色的胳膊上、肩膀上,遍佈深色的疤痕。
我一眼看出這是菸頭燙傷。
有的邊緣發紅,應該是剛燙上去沒多久。
從小臂到鎖骨,傷痕密密麻麻,看得我直犯密集恐懼症。
我皺眉,敲了個問號。
方知洵秒回:「綿綿,你受過的苦,我會一件件報復到自己身上。」
「隨你。」我說。
隔天,他又發來一個視頻。
畫面裏的男人穿着家居服,頭髮蓬亂,眼尾泛紅。
他面前是一個藍色的水桶。
鏡頭給到水桶裏,髒兮兮黑漆漆,菜葉和油污漂浮在水面上。
方知洵開口,嗓音沙啞:「對了,我們還沒交換戒指呢。」
「我把這桶泔水喝完就去你家,我們交換戒指,完成儀式的最後一步,好不好?」
說完,他沒有一絲猶豫地抱起了水桶。
隨着他喉結劇烈聳動,水位漸漸下降。
喝到大概 1/3,方知洵猛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往洗手間跑。
兩分鐘後,他拖着瘦削的身體重回鏡頭前,臉上還沾着灰色的液體。
他擠出一個笑,隔着屏幕問我:「好受一點嗎,綿綿?」
我面無表情。
視頻共有半個多小時,看到一半我就噁心地關上了。
這纔到哪兒。
一個有瘋狂佔有慾的獵人,最害怕什麼呢?
我關掉聊天框,給何冰雨打電話。
「不是說要給我介紹新男友嗎,叫他來我家吧。」
「……不幹什麼,在家約會比較省錢嘛。」

-8-
前些天請何冰雨喫飯,她看不下去我總繃着張臉,提出要給我介紹對象。
「男人嘛,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
她劃拉幾下手機:「嗯,這個怎麼樣,183 牙醫,白大褂,賊有氣質。」
彼時我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但眼下方知洵要來我家,要想給他下一劑猛藥,我需要一個助力。
牙醫來得很快,他叫季鶴,長相清秀,氣質溫潤。
十分鐘後方知洵敲門,是他去開的。
門開的瞬間,方知洵眼底染上瘋狂。
他揪着季鶴的衣領把他壓到牆上,怒吼着質問:「你他媽誰啊?」
季鶴絲毫不慌:「我是曲綿綿小姐的追求者,她請我來家裏喫飯。」
他微微一笑:「您就是她的前男友,方先生吧?」
「我是綿綿的丈夫,法律承認的那種。」
方知洵咬牙切齒:「你追她?當我死的嗎?」
我穿着圍裙適時提醒。
「已經是前夫了。」
方知洵鬆開季鶴,朝我看過來,面色哀慼。
「綿綿,我說過,我的字典裏沒有離婚,只有喪偶。」
「哦。」
我不甚在意地甩甩手。
「離婚的方式不只協議一種,我給你留體面,別逼我到法院提起訴訟。」
方知洵雙目赤紅,淚水順着他優越的下頜線滑落。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顫着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盒子。
「你說鑽石太大顆戴着招搖,我就請珠寶設計師專門設計了這一款……來,綿綿,我爲你戴上。」
季鶴幾步上前,一把拂開他的手。
「方先生,你打擾了我和曲小姐的約會時間。」
銀色的指環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似乎也在昭示着我和方知洵的緣分,只能走到這裏了。
方知洵愣了兩秒,驟然暴起。
「你他媽的算個什麼東西?!」
「……方知洵!」
在他拳頭落在季鶴臉上的前一刻,我出聲呵斥。
「我們已經結束了,你還想鬧到什麼時候?」
男人渾身戾氣在我開口的那一刻消散乾淨。
我俯身撿起那枚精巧的戒指。
當着方知洵的面,神色淡漠地丟進垃圾桶。
「沒用的東西,還留着它幹什麼。」
我眼睜睜看着方知洵的表情一寸寸崩裂。
猶嫌不夠,我緩緩湊近他的耳朵,輕嘆一聲:
「演技真好啊……」
「我有時候就在想,既然你能騙我七年,爲什麼不隱藏得更好一點……有本事騙我一輩子啊。」
方知洵的眼神幾乎哀求,嗓音粗啞到彷彿被砂紙磨礪過,帶着濃重的哭腔:
「你說過的,只要親身體驗你受過的苦,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都做到了不是嗎……綿綿?」
「這樣吧……」我冷漠挑眉,「跪下向我道歉,我就考慮考慮。」
方知洵沒有絲毫猶豫地彎曲膝蓋,跪了下去。
像一條匍匐在我腳下的、奄奄一息的狗。
「對不起,我的綿綿,對不起……」
思緒不期然飄回半年前。
方知洵西裝筆挺,半跪在我身前,捧着鮮花和戒指向我求婚。
那天我哭花了妝,抱着他的腰放狠話:「方知洵,你要是敢對我不好,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以吻封緘,急切而熱烈。
「我愛你,此生不變。」
彼時厚重的承諾,在當下這一刻彷彿成了笑話。
我仰起頭,不願讓他看到我悄悄泛紅的眼眶。
方知洵還在苦苦哀求。
「說跪就跪,要不要這麼賤啊。」
我譏諷,極其惡劣地笑出了聲。
「或許……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真正放下芥蒂。」
……

-9-
方知洵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有好幾天,我沒收到他的自殘視頻。
在何冰雨的極力撮合下,季鶴對我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我看了本市的八卦新聞,實話說,我很欣賞曲小姐敢愛敢恨的性格。」
我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我暫時沒有戀愛的打算。」
「相信你看出來了,那天我對你只有利用,不是你也會有別人。」
季鶴挑了挑眉:「不用道歉,我慶幸你找的是我,而不是別的男人。」
我淡淡一笑:「謝謝你的好感,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罷毫不留戀地起身離開。
上一段感情花費了我七年光陰,許是傷痛太過刻骨銘心,我目前對男人這種生物毫無興趣。
……
半個月後,公司例會,我突然接到方知洵的電話。
我掛掉,他又打過來。
再掛掉,他換了一個號碼打。
我忍無可忍:「你煩不煩……」
我想說,你煩不煩,沒完了是吧,消停沒幾天又開始作。
後半句哽在了嗓子裏。
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您好,請問是方知洵先生的妻子,曲綿綿小姐嗎?」
「方先生於下午一點跳樓自殺,還請您儘快到警局認領屍體,確認死者身份。」
「……」
手機摔在地上,我腦子裏轟地一聲炸開。
方知洵……真的死了?
因爲我的那句「或許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真正放下芥蒂」。
他用半個月時間處理好後事,於下午一點站到了天台上,從容赴死。
警察說,在跳下去前,他在手機便籤編輯了一段文字,是給我的。
暫停會議,我對着電腦發了好久的呆。
我沒問警察他寫的便籤內容,也沒去認領屍體。
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一刀兩斷。
這算是報復成功了嗎?
我說不上來心裏到底是什麼滋味。
明明前不久我還窩在他懷裏,商討着婚禮的具體細節。
我說婚後要生一個女兒,給她紮好看的髮型,穿漂亮的小裙子。
方知洵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聲音悶悶的。
「……纔不要,我不想孩子分走你的注意力。」
我戳他的腦門:「喂,女兒的醋你都喫啊。」
「說了多少遍,我最愛你啦,有了孩子也不會變的。」
毛茸茸的腦袋在我頸邊蹭啊蹭,像只粘人的小狗。
他半是認真半是撒嬌地說:
「綿綿最愛方知洵,但方知洵只愛綿綿。」
「……」
相愛的人反目成仇,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
躺在警局,無人問津。
恍惚間,我想起方知洵的那句:
「我的字典裏沒有離婚,只有喪偶。」
一語成讖。
有風從窗戶吹進來,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就這樣吧。
方知洵,下輩子別再遇見了。
我們兩清 。

-10-
何冰雨和未婚夫要去國外定居,我送他們到機場。
臨行前,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感謝的話就不多說了,等你倆結婚,我給你包個大紅包。」
何冰雨淡笑着替我將碎髮別到耳後。
「七年前的好友聚會上,我無意間錄下了那段音頻,同時也看清了方知洵的真面目。」
「因爲接受不了從小到大喜歡的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壞種,我選擇出國留學,一走就是好幾年。」
「在此期間,我偶爾也會想起,那個被方知洵捉弄的女孩子怎麼樣了……我這樣隱瞞,和欺負她的幫兇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你回來救我了。」
我抬眸與她對視:「謝謝你,何冰雨,正是因爲有你這樣的人存在,這個世界纔不算太差。」
她盯着我笑。
「你和我很像,曲綿綿,你的同理心和正義感遠超旁人,如果沒有那場災難,你本該成爲一名優秀的律師。」
「現在也能。」
我朝她眨眨眼:「我最近在準備司法考試,課餘時間去本市各個高校進行反校園欺凌的法律知識普及。」
何冰雨衝我豎起大拇指。
「話說回來,你真的不好奇方知洵死前對你說了什麼嗎?」
我搖頭:「早在婚禮前夕,你告訴我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沒關係了。」
「也是,」何冰雨點點頭,「你一向拎得清。」
「對了,說到這個,我在警局的朋友說他跳下去時手裏緊緊攥着什麼東西,死透了都沒鬆開。」
我似有所感:「……什麼?」
「嗨,打開發現是一塊糖,就那種很常見的橘子味硬糖——」
「真是奇了怪了,自殺還喫糖不成?」
【番外】 方知洵
從綿綿家裏出來,我渾渾噩噩,度日如年。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喝酒,醉了倒頭就睡,睡醒起來繼續喝。
何湛看不下去,砸開我的房門,揪着我的領子罵我。
「你他媽的至於麼?漂亮女人多的是,你想要什麼樣的找不到?!」
氣血上湧,我握緊拳頭,狠狠砸在他臉上。
「別他媽侮辱她。」
綿綿之於我,不只是漂亮女人。
她是我的,今生摯愛。
何湛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放空躺在地板上,眼前迷迷糊糊出現了綿綿的身影。
扎着高馬尾,笑容明媚,像個活力四射的小太陽。
那是七年前的綿綿。
我安排何湛等人在她回宿舍的必經之路上對我拳打腳踢,她看到後沒有任何猶豫地吼了一嗓子。
「喂,你們幾個,再不住手我叫老師了!」
我計劃喚起她的同情,但我沒想到她會那麼容易上鉤。
她充滿正義感和道德感,是我見過最耀眼最明媚的女孩。
於是我更加堅定了內心的想法。
把她從天上拉下來,和我在這泥濘的人間一起沉淪。
原本只是因爲無聊打的一個賭,沒想到最後我實實在在地陷了進去。
我喜歡上了曲綿綿,她的笑讓人上癮。
何湛看出來了,問我要不要收手。
我覺得好笑,「只有我喜歡她還不夠,你們想辦法逼一逼她,讓她也喜歡,不,讓她愛上我。」
於是他們扒了她的衣服,上傳照片到校園網。
曲綿綿精神幾近崩潰時,只有我守在她身邊。
看吧,我也能成爲她的救世主。
我要人人豔羨的小太陽,只對我一個人笑。
……
後來的日子,即使我用菸頭燙了滿身的疤,手腕上傷口縱橫交錯。
綿綿也沒再看我一眼。
我腦海裏不受控制地迴盪着她的那句——「或許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徹底放下吧」。
或許只有我死了……
有何不可呢?我想。
只要綿綿開心,我的命算得了什麼?
我想我大概是瘋了。
花半個月時間安排好後事,我在一個夏日的午後,站在了天台上。
跳下去之前,我在手機上編輯了幾句話。
「綿綿,我的妻子,我將所有資產都過戶到了你名下。你喜歡法學,崇尚公平和正義——你可以用這筆錢去做你喜歡的任何事。」
「不必爲我難過,死亡是我爲自己選擇的,用來彌補你最好的方法。」
「綿綿,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了——」
「……我愛你。」
我放下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一顆隨身攜帶的橘子糖。
剝開糖紙,攥在手心裏,縱身一躍。
呼呼的風吹在耳畔,糖塊在手心裏化開,怪黏的。
彷彿綿綿牽着我的手,對我說——
「喫塊糖就不疼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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