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解封第一天,我收到一封信。
十多年前的日期,老舊的信封上寫着「沈念寫給陳果果」。
我愣在那裏,以爲自己撞鬼了。
沈念……不是死了嗎?
-1-
算起來,沈念算是我的青梅竹馬。
在青春期滿臉長痘的時代,沈念卻頂着一張白皙又俊俏的臉,又是班裏的學霸,儼然是一個萬人迷的人設。
可那幾年,沒有一個人搭理沈念,甚至他還成了集體孤立的對象。
只是因爲,他是個私生子。
他媽是大老闆的情婦,懷着沈唸的時候被原配發現,月份大了打不掉,就跑鄉下找了個啞巴嫁了。
沈念剛斷奶,他媽又巴上了金主,大概是覺得沈念是個累贅,摸着黑跑了。
小縣城的謠言,像柳絮,只是一點點的微風,就能吹進每家每戶的飯桌上,大人們攛掇着孩子,離沈念遠一點。
我遇到沈唸的時候,他正在幫他爸撿着瓶子賣錢,鄰居家的王嬸子正好經過,指着沈念就衝孩子說:「看見沒有,媽都不要的孩子,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將來也是個撿破爛的,你要不聽話,媽也不要你!」
「嬸子,老師說,言傳身教,所以能教孩子說這種話的媽,纔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王嬸子氣急了,非得跟我媽說,我是被小雜種給帶壞了。
我仰着頭看了我媽一眼,她皺着眉頭看着我:「聽着沒,別被他們給帶壞了。小雜種這種詞,可不是好人能說出來的!」
我笑了,我媽也笑了,王嬸子氣得跳腳。
可沈念,從頭至尾都沒抬起過頭。
我那會子正看金庸古龍,沈念這種落魄,在我眼裏,正是需要我拔刀相助的對象,於是我自告奮勇地成了他的同桌。
「我不需要。你這樣,也會被孤立的。」沈念放下筆,盯着我,14 歲的少年,眼底透着孤獨和堅韌。
「咱倆湊一塊,就不算孤立。」沈念看我了好久,用一句笨蛋,總結了我這個新朋友。
那些年,總有些無聊的人,寫些無聊的紙條塞進沈唸的書包裏,大多是些不堪入目的話。
沈念從來不看,我卻全收集了起來,發現甚至還有人用着拼音。
「字都認不全,怎麼配去詆譭沈唸啊?」我喝着牛奶,一腔的怒氣。
我媽卻在旁邊敷着面膜:「害,人就這樣,看着好東西,自己得不到吧,就會去惡意醜化,以此滿足自己的無能。」
我驚呆了,我那整天吊兒郎當的老媽,竟然也能說出這樣哲理的話。
於是,我更加堅定守護沈唸的心。
認真研讀過每一張紙條後,挨個回覆,當然啦,大多數靈感都來自於我老媽。
果然,那之後沈念清靜了不少。
「陳果果,是不是……」沈念似乎察覺到了,把我拉到一邊皺着眉:「你把他們打了?」
我愣了,在沈念眼裏……我竟是這樣的……一個威武的人嗎?
「嘿嘿……」
「我不是在誇你!」沈念好像生氣了,揉着頭一臉無奈地看着我。
「以後不要這樣,萬一他們報復……」
「我沒打架,我只是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眨巴着眼睛看着沈念,絲毫不明白他生氣的點。
沈念嘆了口氣,彈了我一個腦瓜崩。
「這種狗咬狗的事兒,下次不要做了。」說完就走了,我留在原地委屈地點着頭,突然反應過來。
他在說誰是狗???
沈念爲了報答我,他帶着我一路披荊斬棘,成了我們那個小地方,唯二考進重點高中的學霸。
考上高中的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沈念哭,或是笑吧。他第一次抱了我。
「陳果果,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兒了。」
那一刻,我說不出來地心疼沈念。
我媽大操大辦給我和沈念舉辦了升學宴,還特別邀請了王嬸子。
「哈哈哈哈,哎呦!王姐!多喫點豬心,長點心眼啊!你看看我家果果,嘖,眼光就是好,這讓念念給帶的,哦吼吼吼!!」
王嬸子一巴掌打在正在噸噸飲料的兒子頭上:「喝喝喝!喝那玩意能長腦漿啊!」
我媽笑得太猖狂了,不過說的每句話,都加深了沈念臉上的笑意。
很快,高一那年的摸底,沈念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學習好,長得帥,沒人知道的過去,儼然成了女同學中吹捧的對象。
巧克力,星星,情書都是由我這個同桌一一轉贈。
「陳果果,你到底爲了什麼纔跟我做同桌?」我每給他一封情書,他都會問我這樣一句話。
「算了……對牛彈琴。把這個做了!」然後以他揉着頭無奈,丟給我一張卷子告終。
沈唸對外宣稱自己不會早戀,女生們的嫉妒之情,也沒有燒到我的身上。
像她們自己說的那樣:「沈念怎麼會喜歡上你呢,果果?」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我愣在那裏,轉頭正好看到儀容鏡中的自己。那時候的我也正值青春期,爆豆,身材矮胖,就連老師都是因爲放心,才讓我們成爲了全班唯一的男女同桌。
全世界都覺得,沈念不會喜歡我,就連我自己也開始這麼覺得。
高一的暑假,我拉着他爬到房頂看星星,這傢伙還很應景地帶了花。
「嘿,沈念看,真亮嘿!你猜我用手一抓,能不能給你抓下來?」我用我貧瘠的文化描述着那夜星空的魅力。
「即使距離我們最近的星星,也有幾億光年的距離。那麼亮的星星,你是抓不住的陳果果。」
沈念定定地看着我,此情此景,難免不會讓人情不自禁。
「沈念,你願意……」
他望向我的眼睛裏,是我從未見過的亮。
「跟我拜把子嗎?」隨即,滅了。
可這是我唯一敢問他的話了。
-2-
高二開學,我開始隨大流地喜歡上新來的轉校生,現在連名字都記不得了,模糊記着,是叫什麼偉,暫且,就稱之爲大偉吧。
大偉是個富二代,打得一手好籃球。
當聖誕節他遞給我巧克力,衝我笑的那一瞬間,我覺得那一定就是愛情了。
可下一秒鐘,沈念便把那盒巧克力搶了過去。
「陳果果不能喫巧克力。」
「我又不是狗!」
「你看看你的臉,痘痘跟甜食……」
沈念還沒有說完,便看着我流出的眼淚發愣。
真沒什麼比一個青春期的少女,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丟臉,更讓人委屈了。
沈念在操場找到我的時候,手裏還拿着那盒巧克力,我別過頭去不理他。
「就喫一顆,反正不能多喫……」
「沈念,你這個壞蛋!」
「你不能早戀。」沈念語氣十分的堅決。
我心有些虛,小聲嘀咕了一句:「人家都有,我也想有。」
「那你也不能隨便找那麼個……」沈念氣得說到半截,又嘆了口氣。
給我剝着巧克力的包裝紙:「陳果果,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學習。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將來,會有更優秀的人等着你。而他,也不會因爲你的幾顆痘痘就減少對你的感情。」
說着便將巧克力遞給我,我卻望着他的臉出了神。
不一會,心頭又湧上了委屈,用他的校服袖子擦了擦鼻涕,一把奪過巧克力塞在嘴裏,一邊口齒不清地說着話。
「慢點,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沈念笑着,把他的左耳湊到我面前。
「我說,我想喜歡大偉。」
我好像是把他的耳朵喊聾了,他收了笑容,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看了好久才說。
「陳果果,你不能。」
我不知道沈念說的不能,是不能早戀,還是不能喜歡大偉。
總之那之後,沈念便很少對我笑了,也不准我再去收那些個女孩子的情書和零食。
「沈念,你看見我情書沒有?」我桌洞都翻爛了,實在沒辦法。
沈念只是看了我一眼,便隨手扔到我面前。
「敢情你給我藏起來了?」
我拿着情書飛奔去找了大偉,起先一切都算是順利,他開開心心接過我的情書,我害羞地低下頭。
「你喜歡的人,是沈念?還要跟他,比翼雙飛?」
「什麼玩意兒?」我一把奪過那封信,信封是一模一樣,但那顆大大的愛心卻落在了沈唸的名字上。
我拿着信找到沈唸的時候,他果然不承認,只是一邊刷着題,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我自己拿錯了。
「我爲什麼要換你的信?」沈念問我這話的時候,眼裏閃着光,我一時間分不清他是詢問,還是質問。
我心底又開始莫名地發虛,看着我說不上話的樣子,沈念輕笑一聲:「算了。」
後來,大偉要出國留學的消息傳了出來。
我拉着沈念大哭了一場,紀念我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
「沈念,我決定了!我要考雅思!我要出國!」
「神經病。你喜歡那傢伙什麼?雞毛頭?」
我委屈地趴在房頂,小聲地嘟囔了一句:「雞毛打籃球,可帥了。」
沈念不言語,不過他是對的,因爲我很快便將大偉拋諸腦後,轉而迷上了易烊千璽。
只是沒想到,我失戀的那個夏天,沈念過得卻是最艱難。
在他準備申請保送資料的時候,不知道是誰以調查家庭背景爲由,翻出了沈念他媽那檔子事兒。
在一個午後,在男生廁所聽到幾個男生對沈唸的議論後,我一如既往地決定保護我的少年。
「聽說了嗎?他媽就是個 Biao 子,生出的能是個什麼好東西。」
「平日裏裝的還挺清高,沒想到啊!」
「老子早就看他不爽了,這下子老師都閉嘴了……」
他們還沒說完,我就把衛生間的紙簍丟過去了,正好塞住了他們的嘴。
「臥槽,陳果果,你髒不髒啊!」
「衛生紙可不就是得進茅坑去?!」
我爲了沈念,我的兄弟,打了人生中的第一架。
我把這件事說給沈念聽的時候,他一把拉過我,左轉右轉地看我有沒有受傷,不一會又拉了個臉。
「陳果果,你腦子呢?萬一他們打你……」
「好啦,沈念,我也算替你出了口氣,那幾個小崽子,現在還在辦公室寫檢討呢!」
沈念瞪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什麼。
「你先動的手,你怎麼沒事?」
「哦,我跟老師說,他們溜進女生廁所,我那是正當防衛。」
「……」
我看着沈念無奈的樣子,一隻手突然搭上他的肩。
「放心吧沈念,我會永遠罩着你的。」
-3-
高三這一年,沈念在我的「庇護」下,保送進了重點大學,可我只是勉強考到和他一個城市。
臨近畢業,老師要我們寫一封信給自己最重要的人,我想都沒想,就寫給了易烊千璽。
而我拉扯半天,也沒看到沈念那封信是給誰的。
「沈念,寫給誰的?你是不是早戀啊!」我拉扯不過,就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你當我跟你似的?」
我看着沈念把那封信折了又折,小心翼翼地放進去,他說着的這句話,也着實扎着我的心。
陳果果和沈念,真的不一樣。
大學不同校,我便帶着許多「男朋友」去見沈念。
「沈念,這是劉強,我男朋友,他鋼琴彈得可好啦!」我裝作小鳥依人地挽着男人的手。
沈念卻突然站起來,伸出了自己手。
「你好。」劉強嚇了一跳,立馬站起來,在衣服上蹭了蹭,握住了那隻手,笑容還沒來得及扯開。
「我是陳果果的沈念,青梅竹馬。」
我嗆了一口,這算哪門子的自我介紹?劉強的臉果然不好看,咳嗽着掩蓋着尷尬。
「寶寶,你喫這個辣子雞。」
「陳果果你痔瘡好啦?」
我一口鹽汽水又噴出來,尷尬地擦着,賠着笑示意沈念靠過來,他又把他的左耳朵湊過來,聽我咬牙切齒地說。
「沈念……你再多嘴,我就弄死你!」
「嗯?好呀,我幫你割了也行。」
「……」
回到寢室之後,我就給沈念打了電話。
「那個劉某不適合你。」
「他不適合我,你適合我嗎?」
沈唸的每一秒沉默,都在殺死我的期待。許久,我自嘲地笑了一聲,是了,沈念不會喜歡陳果果。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說出了一句。
「陳果果,你不能。」
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莫名湧上一股怒氣,賭氣似地跟他說:「沈念,我告訴你,我能。」
後來我帶了許多男生見沈念,似乎是賭氣似的,他們身上總有沈念沒有的東西。
但只要和沈念介紹完之後,他總要消失一段時間。
大四寒假,我在火車站見到沈念。
而他身邊,站了一個女孩兒。
我知道她,王琦,沈唸的學姐,也是他們學校的校花。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說的就是你和果果吧?」王琦這種美女,連說話都這麼文藝。
我憋着氣,沒好氣地說了句:「沈念不會騎馬。」
一路上,他對她關懷備至,兩個人聊着我聽不懂的專業課,有說有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沈念。
哪怕我和沈念挨着坐,王琦不過是坐在對面,也擋不住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般配。
「哎喲,真有出息,將來都是醫生,般配得緊哦!」隔壁座的大媽話就是多。
王琦臉紅着擺着手,沈念卻始終笑着看我。
看我?這意思是……我搶了王琦的座位唄?耽誤你倆了唄?
我越想越氣,索性把衣服往腦袋上一蒙裝睡。
直到下車,我也沒給沈念一個好臉色。
「今年畢業有什麼打算?」回家的出租車上,他也似乎是怕尷尬才問的。
「回武漢。」我沒好氣地說着。
「不留上海?」
我沒再答他的話,滿腦子都是火車上他和王琦的笑臉。
-4-
「今年你就畢業了,沒想着跟念念再進一步?」大年三十,我媽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我一下子就煩了起來。
「他哪看得上我啊……」我嘟囔一句:「人家長得好,又是醫學院高材生,前途似錦。」
「也是……要是有意思早就有了。」我媽搖着頭繼續包着餃子。
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我不得不面對,我對沈唸的兄弟情已經變質這個事實。而我每次帶男朋友去見他的目的,也確實單純不到哪去……
可一想到王琦,我便知道,這麼多年我和沈念一直純潔的原因,是他那樣優秀的人,着實不該與我苟且。
直到沈念來給我媽拜年,看到他給我準備的紅包,臉色才緩和了下來。
他帶我爬上房頂上,從口袋裏掏了顆糖。
「喏,喫了,一年都是甜甜美美。」
這不是挺會討女孩歡心的,我心裏竊喜着,捏起糖塞進嘴裏。
「嗯,還挺好喫。」
「是吧,王琦給的。」
「噗!」
我氣沉丹田,一口氣把糖吐老遠,看着旁邊一臉「給我個解釋」的沈念,我嚥了口唾沫說。
「齁着了。」
沈念在我身邊躺了下來,我側臥着看他,突然問了沈念一句。
「沈念,你喜歡我嗎?」
他起伏的胸口,讓我確認他是聽到了這句話。
我等了很久,他沒有回應。
「不喜歡就好,免得我麻煩。」這句話,是我最後的尊嚴。
那年返校,沈念沒有同我一起,聽他說是要提前回學校處理什麼事情。
我也並沒有多問,只是去送他的時候,看到了坐在窗邊的王琦,我突然有一種徹底失去他的感覺。
畢業在即,沈念學醫比我晚畢業一年,雖然我們離得很近,雖然我們會常見到,但我還是萌生了一種,要跟他喫個散夥飯的想法。
那天收拾好東西,我沒打招呼就去他學校找了他。
卻在醫學院門口的公告欄上,看到了這次交換出國學習的學生名單。
赫然寫着兩個名字「沈念,王琦」。
而我一轉頭,就看到了王琦,在他懷裏的王琦,他也是滿臉的欣喜。
俊男美女,才子佳人的適配度,頓時把我的感情,襯得很下三濫。
「你怎麼來了?」不知什麼時候,沈念已經站在我面前,遠處的王琦還在熱情地朝我打着招呼,我扯出一個巨敷衍的笑容招了招手。
「來跟你喫散夥飯。」
沈念明顯有些莫名其妙:「那要不要叫王琦?」
我的氣更大了,直接甩掉他的手:「叫上啊!沈念,你都快跟她一起出國了,有大把的時間,甚至是你們將來……」說到這,我竟有些委屈,眼淚也沒出息的有些想跑出來,只能壓低聲音:「就這麼一點時間,不能留給我嗎。」
沈念愣愣地看着我,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肩膀,卻在我的注視下,慢慢地落了下來。
「陳果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沈念,我記得你說過,一個人只有走得夠快,飛得更高,才能將過去遠遠地甩在身後。你甩掉了你媽,甩掉了過去的偏見,現在,你也可以甩掉我了,是嗎。」
我歇斯底里的樣子,似乎是把沈念嚇到了,他摸了摸頭,拉起我的手。
「陳果果,你以前不是這樣不講道理的。」
我看着沈唸的眼睛,還是那樣的亮,我突然很想告訴他,我喜歡他,一直很喜歡,我那些個「男朋友」都是假的,都是找來試探他,氣他的,我會努力變得更好,努力地跟上他,讓他不要走。
只是王琦突然叫了沈唸的那一聲,我才意識到,曾經那個我庇護的少年,已經有了自己的美景。
「不是我變了,沈念,是你變了。」
我來不及看沈唸的表情,還有他身後,依舊等着他的王琦。
我只是一個勁地跑,努力地跑,是不是這樣就能將剛纔難堪的自己,也一併忘記。
身後傳來的是沈唸的呼喊。
「陳果果,你不能總是這樣不給我機會,陳果果!」
那次之後,我深深地給沈念打上了叛徒的標籤。
-5-
那天以後,我換了手機號,畢業之後也沒有回老家,而是選擇留在了上海。
2019 年,武漢爆發疫情。
老媽給我打來電話,說小區被封。
而她告訴我,沈念去了武漢支援。
「怎麼可能,他不是出國了嗎?」
「啥子出國啊,沒聽你啞巴叔說啊?他一直都在上海呢,你們倆沒聯繫嗎?這孩子,真的是,我也是看你啞巴叔的微信,這孩子非得回武漢來,多危險啊……」
我心裏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一遍又一遍的盲音,那段時間,新增的人數牽扯着我的心跳,直到看到武漢一個又一個犧牲名單,我的眼淚繃不住了。
我不能像以前那樣,出現在他身邊,替他去打架,我只能一邊哭,一邊打着他的電話。
終於一天,我打通了,可接起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人。
他跟我說,沈念犧牲在了前線。
那整整半個月裏,我辭了工作,躲在公寓裏,整個人腦海裏回憶着和沈唸的點滴。
直到上海解封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老舊的信紙,桀驁不馴的字體,寫着「沈念寫給陳果果」。
我看着那封信,突然哭出聲來,十年前的那封信,竟是寫給我的。
我緩緩地拆開,好厚一沓,我一頁一頁地翻着,最新的日期,竟然是去年疫情爆發前。
「沈念寫給陳果果:
你好陳果果,我是沈念。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五年零十一天。這是從你坐在我身邊的那一刻開始算的,謝謝你沒有嫌棄那樣的沈念,但是我並不想跟你拜把子。我喜歡你,雖然你很懶,也很饞,我也算過,靠你的話,我們以後餓死的可能性比較高,所以我打算從今天開始,把你那份努力一起加上,這樣至少可以保證我們生活的衣食無憂。你的出現,讓我感覺命運對我,還算不錯。啊對了,你的情書就是我換的,那個雞毛頭可配不上你。當然,我這樣的人也不行……所以陳果果,在我準備好之前,你不能喜歡上任何人。你不能。」
「沈念寫給陳果果:
你好陳果果,我是沈念。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六年二十天。你帶了新男友給我看,你說他會彈好聽的鋼琴,可能是比我強那麼一點,但他站起來沒我高,這點我贏了。所以我想了點辦法,把你的痔瘡祕密說出來了,這在你們女生中,就叫綠茶吧?茶就茶吧,反正,你不能,陳果果。」
「沈念寫給陳果果:
你好陳果果,我是沈念。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七年十八天。新年快樂陳果果,今天和你一起又看了星星,你問我喜不喜歡你,我和你之間像是隔了幾億光年的星空,你在我黑暗的人生中閃耀了那麼多年,這是我離你最近的一次。我差一點就要鼓足勇氣告訴你,我喜歡你,喜歡了很久很久。但你卻說了,麻煩……沒關係,我再等等。」
「沈念寫給陳果果:
你好陳果果,我是沈念。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八年零九天。學校要我去美國交流學習,去了就是三年,我等不了那麼久。我找了王琦,把名額讓給了她男朋友,等我寒假回去跟她辦完手續,我就能一直留在你身邊了。可你最近好像又談戀愛了,不回我消息,人也找不到,那麼陳果果,你的下一任男朋友,可以是我了嗎?」
「沈念寫給陳果果:
你好陳果果,我是沈念。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九年十八天。失去你消息的半年,不知怎麼的,你換了手機號碼,丟給我一句你變了,我也很生氣,你倒是一成不變,以前不喜歡我,現在也不喜歡我。陳果果,你真是沒良心,你喜歡那麼多人,喜歡我一下你會死啊!」
「沈念寫給陳果果:
你好陳果果,我是沈念。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九年七十天。武漢爆發疫情,我說過不會丟下你,你等我陳果果,我去救你。」
我看着一封封的信,這是我和沈唸的十年,毫無默契的十年。
我把自己縮在那堆紙當中,彷彿被沈唸的愛意包裹,只是這份愛意,被知曉得太遲,絲毫沒有給我回應的機會。
-6-
我在屋裏待了許久,整個人哭到虛脫,但還是整理好自己,準備回到武漢老家,我和沈唸的故里。
卻在開門的一瞬間,看到了正抬手準備敲門的,沈念。
沈念!
大白天的活撞鬼,加上整日哭得我腦袋疼,我一頭便栽了下去。
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果然看到了穿着風衣,拄着頭在牀頭看着我的沈念。
我委屈地哭起來,掙扎地爬起來,一把抱住了他。
「沈念……你回來看我了,我就知道你死了也捨不得我。我看看,我看看……」說着我就摩挲着他的臉和胸口:「還好還好,死得不算慘,沒破相,張嘴!」我扒開他的嘴,他不耐煩地打掉我的手:「舌頭也還在,沒被拔掉是萬幸,能說話嗎?」
「陳果果,你是笨蛋嗎?」
「啊!還能罵人!沈念,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我抱着沈念,感覺他的體溫……嗯?體溫?
「鬼怎麼身上這麼熱?」我愣愣地看着沈念,他終於憋不住笑,用手敲了我的腦袋。
「陳果果,我要真是鬼,你不害怕?」
「不怕,我好想你……沈念,我好想你。」
沈念一愣,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在我脖頸處拱了拱:「我也想你。」
我的大腦飛速地旋轉着,始終想不出所以然。
「誒,你爲什麼會覺得我死了啊?」
「那個電話,電話裏面說的,他說你……」我開始回憶起當初那個電話。
回憶:
「沈念呢?沈念呢?!」
「啊,沈唸啊,這裏很危險,沈念他已經 die 了……嘟嘟嘟嘟」
回憶畢。
「他們說你 die 了……那其實是……」
「是我帶了防護服啊陳果果,手機當時沒電直接關機了。你怎麼聽話還中英夾雜着聽?」
我看着一臉笑意的沈念,原來他是真的活着,我的血湧上腦子,跟着他笑起來,笑着笑着,又開始哭起來,抱着他抱得更緊了。
「沈念,你這個壞蛋,我還以爲,我們真的沒機會了。」
那天,我聽沈念說着武漢防疫時的危險和醫護的拼搏,卻始終沒有聽到王琦的名字。
「那王琦呢?」
「王琦?不是說了,跟她男朋友出國了嗎?」沈念摸着腦袋,一臉的無辜。
「可我明明看到你們抱在一起……」
「那是爲了謝謝我,畢竟我也算成全了人家。」
我默默地喝着茶,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所以……信是你寄的?」
「啊,那倒不是,自從高中畢業給你寫了那一封,我就想着將來每年都給你寫,直到你答應我爲止。我就把他們存在班主任那兒了,誰知道你發朋友圈,讓他看到了,也以爲我犧牲了,這就給你寄過來了……」
我輕咳了幾聲,默默地抓起手機,迅速刪了那條朋友圈,但看着下面幾十條安慰我的留言,着實是個大麻煩,改天找個機會好好澄清纔是。
「所以……你都看完了是嗎?」
沈念打斷我的思維,尷尬地抿了口茶,開始用手摩挲着自己的杯子。
「那,陳果果,今年,我還用再寫嗎?」
他突然抬頭直視起我,我看着那雙眼睛,有着第一次看星星的亮,我卻突然心底湧起一陣悲憤。
「沈念,我不能。」
-7-
我是有些埋怨沈唸的,因爲他自以爲是的誤會和等待,不是一言兩語就可以的,所以打算晾他一段時間。
他倒是恬不知恥地在我家住下來了,許是疫情之後放了假,也開始悠閒起來。
「果果?」
這天加班有些晚,再快到家的時候,遇到了劉強。
「真的是你?怎麼,一個人?」
他很客氣地幫我付了奶茶的錢,示意在旁邊坐在。
「你那個青梅竹馬呢?」看來沈念給他留下的陰影不小,到現在都記得。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們並不在一起。」
他卻好像有些驚訝,抿着嘴點了點頭,表情極爲不自然。
「嗨……你當時哭着喊着求我裝你男朋友的時候,我還擔心你是單相思,後來那哥們差點弄死我,我才知道是兩情相悅。我還以爲你們已經結婚了,畢竟他那麼喜歡你……」
我一口氣沒上來,嗆了一口。
「爲什麼,咳,爲什麼這麼說啊?」
「嗯?你不知道嗎?」
劉強那會子得了個難以啓齒的病,掛了男科之後,纔看到自己主治醫生竟然是沈唸的導師。
導師覺得不是什麼大病,就讓沈念幫他看了。
沈念跟他說,他這病,跟腎有關,要是不好好治,傳宗接代都有問題。
劉強就問他:「那我怎麼辦啊?」
沈念只回了他四個字。「清心寡慾。順便給你開點藥,喫喫就好了。」
劉強尋思着,自己就是有點尿頻……
想着想着突然回頭,就衝沈念問着:「沈同學,你的意思是,讓我順便分個手?」
沈念微微點頭:「那樣最好。」
……
出了奶茶店,遠遠地看着有個小姑娘來接他。
我一轉頭,也看到了拐角處,已經好幾天沒說過話的沈念。
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我把喫了一樣。
「鬆手,你幹嘛?」沈念一路拉着我,進了門就給我甩在沙發上,學着霸道總裁似地壓得我動不了。
「別動!」沈念用力給我制住,我聽着好像是真的生氣了。
「陳果果,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你爲什麼就那麼喜歡找別人?!」
我從未想過沈念會說這樣的話,哪怕是真的氣急了。
我胸口憋了一口氣,多年的委屈也在這一刻爆發,想一把推開他,卻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是啊!我就喜歡找男人,至少他們不會拒絕我!他們不會在我幾次三番的示好之後,還躲着我的感情!不會讓我覺得自己不配!」
沈念愣在那裏,手上的力道也漸漸鬆弛了,我剛想掙脫,他卻又回了神,緊緊地壓了上來。
只是這一次,是整個身體。
我笨拙的接吻技術,讓沈念眯起了眼睛:「陳果果,這是你的第一次?」
我在他身下躲避不開目光,只能眨着眼睛,準備再說狠話,又被他親了上來:「好好說,再說瞎話,試試。」
我心跳得賊快,一時間腦子也開始跟着空白。
他卻突然笑起來:「陳果果,你騙我。」
我的祕密,還是被沈念發現了。
「所以,他們真的願意幫你?」沈念憋着笑看我。
當年「拉皮條」這事兒,我幹得確實不少,甚至是有些名聲在外的。
但我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想要我們系美女的微信,那必須假裝我男朋友一天,陪我去見沈念。
所以說他們不情不願吧,也不算。
我像個蔫了的茄子;「你現在挺驕傲吧,我也喜歡了十年,扯平了。」
沈念就默不作聲地放開我,走進屋裏,從行李箱裏掏出一摞子文件。
最頂上的,是一張雅思合格證書。
-8-
「陳果果,這是你高二那年,說你要考雅思出國找大偉,我那年暑假去考的雅思證書。」
「這是你說喜歡劉強彈鋼琴,我特地去學的,雖然還沒考過十級,但明年差不多了。」
「這是你說喜歡王某說法語,我修了兩年,第一個學的就是你的名字,第二個就是,Je t’ aime 我愛你的意思。」
說到這,他打開手機,熟悉的「TIMI」響起來後,他舉着手機跟我說。
「我打到了榮耀王者,全能選手,你玩什麼,我都能跟你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這一系列的操作,不敢置信地翻看着那些證書。
沈念吻在我手上,將臉慢慢埋進我的手裏。
「陳果果,你喜歡的所有特質,我都有了。請問現在,我可以喜歡你了嗎。」
我看着他的眼睛,裏面有星星,只是這一次,這顆星星,真的離我好近。
「沈念,我配不上……」
「不是的。陳果果,你看着我,在別人眼裏,我是被人踩在泥裏的存在,只有你眼裏,我纔是沈念。對不起,果果,但在我做好我們生活十全準備之前,我不敢奢望你喜歡我……」
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這十年,沈念因爲自己私生子的過往自卑,而我因爲沈唸的閃耀望而退卻,只是這樣可笑的理由,我們便生生地錯過了十年。
「陳果果,這是我的工資卡和存摺,我在武漢買了房子,三室一廳,不大,但是夠我和你兩個人。」
「沈念……」我有些難過,看着沈念滔滔不絕地說着,淚水也劃過了他的臉,似乎也是意識到,他與我之間錯過的實在太多太多。
「陳果果,我自小努力讀書,就是爲了你以後的衣食無憂。我做這一切,不是爲了和你談戀愛,是爲了和你結婚的。」
那一夜,兩個自卑的靈魂都得到了救贖。
不久後,我和沈念雙雙回到了武漢,對於我媽而言,我能嫁給沈念這樣的人類高質量男性,對她而言簡直是光宗耀祖。
婚禮的前一天夜裏,沈念偷偷跑來找我,我們再次爬上那個房頂。
「沈念,你對我也算蓄謀已久了吧。」
我躺在他身邊,看着星空。
「所以,那些男生都是你嚇跑的?怎麼嚇跑的?」
我轉頭看向沈念,他突然邪魅一笑:「病還不多的是?頭疼的就說和你談戀愛容易得腦癌,腿疼的就說容易截肢……」
「跟我談戀愛這麼倒黴,你還跟我談?」
沈念別過身子,趴在我左耳邊,笑着說:「誰要跟你談戀愛了?我是要娶你。更何況,我是醫生,能治。」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他:「你爲什麼總把左耳朵這邊遞給我啊?」
沈念被我捉到有一瞬間的不自在,轉而尷尬地說:「我當年收到一封情書,我記得裏面說什麼,甜言蜜語,要說給左耳聽。我就想着,我的左耳朵聽着聽着,說不定有一天,就能聽到你說那句話了。」
我看着沈念尷尬的臉,可愛又好笑。
我慢慢挪到他身邊,靠近他的左耳,輕輕地說了句。
「沈念,我喜歡你。」
番外:沈言視角
今天是我割闌尾的日子,說實話,有點慌。
我爸此時此刻正拿着手術刀盯着我,滿眼都寫着:「沈言,老子知道你在說謊。」
「沈言,老爸最後再問你一遍,你媽昨晚到底幹嘛去了?」
「?」這個問號不僅是我發出來的,還是整個手術室裏的人頭上頂着的。
「你不該問我疼不疼嗎?」我愣愣地問着。
他雖然戴着口罩,但是眼裏閃過的寒光,一點掩蓋不住他的怒氣。
他戴上手套,拿出一根針,眯着眼看我。
「哦,忘了告訴你,今早王老師給我打電話,讓我下午過去一趟……」
「啊?你都知道了我還保守個屁祕密啊,放我下去,老沈……不,爹地!求你了……」我連滾帶爬的,卻被身邊的護士壓住。
「我不疼了……真不疼了!媽!救我!陳果果!你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針下留人!」
一聲清澈的聲音劃破手術室的空氣,她像個英雄一樣的推門而入,給了正掛着鼻涕和淚水的我,一個拽拽的笑容……
我是沈言,今年 10 歲。
我爸是沈念,武漢支援的抗疫英雄,我的寫作素材。他不僅醫術高明,還會打籃球,彈鋼琴,英語說得好就算了,連法語都會,主要是人長得帥,完美地將基因遺傳給了我。
我媽是陳果果,一個做自媒體的老女人,啊不是,美女(她正在旁邊看着我),她會……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她會什麼。
但是我就是更粘我媽一點,因爲我媽,真的是個特別酷的女人。
從小到大,只要有人欺負我,我媽總是第一個衝上前去,瘋狂輸出,儼然一個女鬥士。
也正因如此,我一直保持着班裏被叫家長次數最多的記錄,但要不說我媽仗義呢,每次都是我倆一起在辦公室罰站着等我爸。
但這次……好像有點棘手。
「媽……我爸要殺我!!」我哭着喊着抱着她的腿,看她一臉的自信,我真的是錯信了她……
此時此刻,我正吸着鼻涕,抽抽搭搭地和我媽站在我爸辦公室的牆角。
「媽……你不是說,我爸不會發現嗎?」
「嗨,誰知道他有行車記錄儀啊,淦……」我媽咬牙切齒,似乎一點認錯的態度都沒有。
正說着,我爸陰着張臉進來了。
「所以,你倆昨晚去哪了?」我爸正換着衣服,眼睛卻不斷瞟着我們。
「就……去給小明他爸的車胎紮了……」我媽小聲嘟囔着。
我爸緊接着嘆了口氣,我滿腦子都是一會怎麼倒戈,我算看出來了,這家,還是我爸說的算。
「上個月翻窗進教室,偷了言言同桌的書包,害人家沒交作業被罵……」
「她罵言言是豬啊!那不就是說我老母豬?我能忍?」
「那月初給人家孩子桌洞裏放屎殼郎呢?」
「那孩子把言言鎖在廁所啊!這能忍?」
「那這次?」我爸已經站起來,走到我媽面前了,身高壓制,我已經看到了這場戰役的結果,此時已經做好了轉成我爸那隊的準備。
「他們打了言言,還扔錢羞辱我,老師管不了我就自己來……」
「你……」我爸氣得臉都紅了。
就是現在!我跳到我爸身邊,對着我媽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你翻窗,給自己摔着怎麼辦?你叫言言去不就是了……」
「對啊,陳女士,你也太……額,等會兒,啥?」
接下來,我就被我爸一巴掌推到一邊,眼睜睜看着他細心地檢查着我媽的手腳。
「屎殼郎萬一咬你怎麼辦陳果果,昨天那麼晚還不回家,我在家都擔心死了,這種事,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叫上我一起……」
我剛想說啥,我爸就用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沈念!孩子還在呢!」我媽用十分噁心的聲音說着。
「他會習慣的。」
又來……我嘆了口氣:「誒?爸,剛纔那根麻醉針呢?給我唄,我自己來一針?」
剛說完,我又重獲了光明。
我爸看了我一眼,從兜裏掏了 100 塊錢給我。
「去買個冰激凌。」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被他推出了辦公室,站在門口凌亂。
「誒?言言,又來找爸爸呀,100 塊……是去買冰淇淋嗎?」一個相熟的護士姐姐,在聽到門反鎖的聲音之後,笑得十分猥瑣。
「姐姐,100 塊,能做親子鑑定不?」
(全文完)
作者:安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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