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3 年,我修讀完在專科院校的課程,憑藉護工證進入了深紅療養院擔任護工一職,負責照顧一個編號爲 1023 的植物人病人。
在一次非常規治療中的非常規事故後,他醒了過來——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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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3 年,我修讀完在專科院校的課程,憑藉護工證進入了深紅療養院擔任護工一職。
深紅療養院說是私人療養院,其實就是有錢人的臨終關懷所兼精神病院。他們把自己家族中拿不出手的老人和病人委託到深紅療養院裏,付上一大筆錢,讓陌生人照料他們家人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我沒有足夠的經驗,所以先被安排照顧最容易管理的那類客戶——植物人。
他們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抱怨,只會安安靜靜地躺在足以容納兩人並排攤開的單人牀上睡覺。我每天的工作很簡單,只要定時檢查他們的維生系統和生命體徵是否正常就可以了。
我被安排負責的那位病人是 1023,這個數字意味着他是第 1023 個來到深紅療養院裏的病人。在深紅療養院裏,我們只用編號來稱呼我們的病人,一方面是因爲總有一些人的身份不便告知院方,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反正他們也沒什麼機會被叫自己的真名了。
1023 是一個年輕的公子哥,據說他本來是一個隱形富豪的獨子,前途無量。可惜他們一家全在一場飛行事故中遇難了,1023 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但是卻因爲腦部損傷而成了植物人。現在是管理他們家族遺產的基金會在支付他每月的鉅額療養費。
照顧病人的工作很枯燥,我經常還需要上夜班來確保 1023 不會在夜裏因爲被自己的口水噎住而死掉。有時候,我凝視着這張永遠也不會有表情的臉,思忖着如果沒有那一場事故的話,他現在會在哪裏,在做什麼……
我入職的時機很巧。
在我進入深紅療養院之前,1023 的治療團隊就在討論要不要爲了刺激 1023 的大腦而將他可能還有的意識接入「新世界」。
「新世界」是一個平行於現實的虛擬宇宙,在「新世界」裏,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唯一且不可追蹤的虛擬身份,他們可以進入不同主題的模組進行娛樂、交友、學習甚至是工作。
等到我接手 1023 之後,院方馬上跟 1023 的家族基金會負責人溝通好了要實施這一治療計劃。
儘管治療小組說得天花亂墜,但我明白他們所說的一切不過是扯淡。雖然有精神病人因爲進入「新世界」而獲得了認知水平上的改善,但並沒有證據證明「新世界」可以刺激昏迷病人的大腦促使他們醒來,1023 的治療小組做出這樣的決定只是爲了趁機攫取一大筆金錢而已。
要知道,將意識接入「新世界」的設備造價不菲——我聽說他們是把意識網絡搭建在漂浮在大氣層外的衛星上的,這可是純正的有錢人的遊戲。
但我的意見沒人想聽,一個月後,腦機接駁器就在 1023 的房間裏組裝了起來。
有的時候,在某種極不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前,人們是會有種預感的。
看着醫生和技術人員把電極貼到 1023 的腦袋上,看着他蒼白平靜得猶如鹽湖的臉被漆黑的電索包圍起來時,我打心底裏生出了一種怪異的預感,好像這具軀殼即將被拋入虛擬之網,馬上就會被什麼東西捕獲一樣。
把這無來由的奇怪預感壓下去,我一如既往地照顧着 1023。
我給他輸液、更換維生系統上的過濾器、接上腦機接駁器、脫離腦機接駁器、按摩肌肉、擦洗身體,一切平靜無比。
直到有一天,在 1023 那可能還存在的意識遊蕩在「新世界」裏時,他的身體以一種有規律的頻率震動起來。他身體震動不像是發自本身,而像是跟什麼東西共振了似的。
1023 詭異的震動只持續了十幾秒,等急救人員湧入病房時,他已經停止了顫動。深紅色的血從他頭顱上的各個孔竅中流出來,滴在雪白色的牀單上,像滾燙的岩漿。
我被那羣專業人員擠出了房間,只能垂手等在門外。從被推進房間的醫療器械來看,1023 之後至少經歷了輸血、激素注射和心臟起搏這幾個程序。
當天傍晚,上級主管來告知我 1023 的最新狀況。
「1023 醒過來了。」他說着,僵硬的臉上不見一絲喜色。這很正常,他肯定不希望病人出院。
「他……還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從事這行太久的人都不會把他們照顧過的病人當人看,但是 1023 不一樣,他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他還那麼年輕,受過良好的教育,有大筆遺產等着他繼承,而且他從來不惹事,是個再貼心不過的客戶了,所以我希望他能有個好結局。
但是主管給我潑了盆冷水:「他會被轉移到 H 區,你要繼續照顧他。」
此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爲我的眉毛因爲喫驚而飛起,嘴巴卻因爲不安而下撇。
「可……可是 H 區不是精神病人療養區嗎?」我緊張地問。
「是的。」主管揮了揮手,不耐煩地命令我,「明天起你就去 H 區上班。」
「但我不確定我接受過的培訓是否足夠……」主管嚴厲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把我剩下的話塞回了自己的喉嚨裏面。
他盯着我,乾巴巴地說:「你只要負責 1023 的日常起居就好,很簡單的,注意配合醫生就行。」
我只好答應下來,但是心裏仍然疑惑不已。
1023 醒來後精神有些失常並不是什麼奇事,他要先被轉移到其他病房接受醫學觀察也是可以預見的,但 H 區的全稱可是高危精神病人療養區,裏面全都是單人隔離病房。
1023 到底做了什麼才配得上這個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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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着疑慮,第二天我準時到 H 區給 1023 送早餐。
推開門,我瞧見 1023 被束縛帶綁在病牀上,他的皮膚上有電擊過的痕跡。我注意到 1023 的手指緊緊地抓着綁在自己手腕上的束縛帶,這說明他肯定是醒着的,但是他卻把眼睛閉上了。
1023 的主治醫生就站在牀頭,他正飛快地在記事本上寫着什麼。
注意到我的到來,醫生停下筆,不抱什麼期待地吩咐我:「不要解開 1023 的束縛帶,你可以試着喂他一點東西喫,如果 1023 實在喫不進去的話,就給他打營養液。」
我點頭表示明白了,醫生低頭看了眼手錶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我把早餐盤放在 1023 的牀頭櫃上,試探着問他:「今天的早餐是肉糜和草汁,你想用點嗎?」
1023 毫無反應。我不確定他的聽力是否在昨天的事故中受損了,但是他如果聽不見的話醫生至少會通知我。
因爲他沒有給我任何反饋,所以我只好把吸管放到 1023 的嘴邊。
那種怪異的格格不入感再次在他的身上浮現了。
1023 的眼睛和嘴巴都張開了,但是他卻像嬰兒一樣,腦袋無法控制地在枕頭上左右晃動,根本沒有辦法銜住吸管。我協助他把吸管放進他的嘴裏,可他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吮吸,只是頻繁地用口腔裏的器官去推嘴脣上的吸管。
與 1023 的幼稚表現截然相反的是,他的臉上蒙着只有心智完全的成年人纔會有的挫敗和難以察覺的驚慌。
我最後只能用勺子給他餵飯,在喫東西時他也表現得像是我六個月大的侄女一樣,把一切弄得一團糟。不同之處在於我侄女不知道喫飯是什麼,而他則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勉強給 1023 喫了些東西后,他碩大的眼睛射出的目光像是衛星一樣圍繞着我,我從沒在任何人的身上看到過這樣的眼神。當你注視着 1023 的眼睛時,哪怕你清楚地知道他在構造上跟你別無二致,但是潛意識中,你仍然會相信你看到的其實是某種尚未被證實的肉胎生物。
爲了緩解皮膚上因爲被 1023 注視的而產生的緊繃感,我撕開自己乾燥得粘在一起的嘴巴問他:「先生,您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1023 從胸腔裏發出了嗡嗡的聲音,這聲音聽上去隱含着某種規律因而不像是隨意發出來的,但是它聽上去也不是任何一種我所知道的語言,我無法分辨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也許是由於我令人尷尬的無動於衷,1023 突然憤怒起來。他向各個可能的方向晃動軀體,連帶着牀腳在地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
1023 的力氣大到完全不像是個剛從長達三年的昏迷中甦醒過來的病人,他在掙扎的同時繼續發出那種無法辨認的聲音。他的聲音以四個音節爲一個停頓,配合着軀幹的動作越來越大。
我不得不呼叫來警衛和醫生,在藥物的作用下他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從 1023 的病房離開的時候,冷汗已經浸溼了我背後的衣服。我無法把現在這個渾渾噩噩的野蠻生物跟過去那個脆弱文靜的病人聯繫起來,我甚至懷疑過 1023 也許已經被惡靈附身,但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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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在 H 區的工作,我是在沮喪和無聊中度過的。
1023 被強制睡了一整天,我只能蹲在他房間門口的椅子上,數着躍進窗口的陽光被欄杆切成了多少塊。之前放在 1023 房間的那臺巨大的腦機接駁器已經被掃地出門,跟他曾經永遠也用不上的電動輪椅一起被塞到了樓下的雜物間裏。
在第一天的意外之後,1023 的主治醫生依舊每天過來給他做可有可無的心理測試。療養院高層則在極力隱瞞發生在 1023 身上的事故,爲此他們甚至願意付更多的錢讓我只照顧他這一個病人。
這份帶着保密協議的高薪工作讓我沒有辦法拒絕。
雖然我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幾乎沒有猶豫,但是我必須承認,在 1023 醒過來的頭兩週裏,他的表現讓我感到害怕。
如果換一個人在我的處境中,他可能會嘴硬說他只是還不習慣面對具有高攻擊性的精神病人而已。但坦白講,我感到的是純然的不可名狀的恐懼,我甚至不能說明我畏懼的到底是什麼。
我害怕的是 1023 嗎?他被束縛在病牀上,手腳都被銬住,他根本傷害不到我,最多不過是發出一些惱人的噪音罷了。可是,我非常恐懼 1023 身上的一些東西,他皮膚下面藏着的那種感覺讓我心神不寧。
鑑於 1023 表現得就像是受到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損傷,我一直以爲 1023 的狀況不會再改善了。但他的狀況從第三週開始逐漸好轉了起來——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
要知道,我們並不是一生下來就可以熟練使用自己的肢體和器官的,諸如吞嚥、說話、走路等行爲必須要等到我們的身體成長到一定程度後才能被我們學會,這些基本的功能被我們掌握之後就很難再被忘記了,除非我們的腦部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損傷。
正如我之前所說過的那樣,1023 剛醒來時的表現就像是個小嬰兒一樣,他不能自主喫飯也不會說話,完全不懂得怎麼操縱自己的身體,所以當時我和他的主治醫生都認爲他的大腦受到了某種我們還沒有辦法查明的傷害;但是在兩週過後,1023 就開始極其快速學習並掌握了自己的身體和身邊的一切,彷彿他之前只是忘了要怎麼喫飯、走路和說話一樣。
但一個人是不會突然忘記自己先前是怎麼走路的,除非他從來沒有用這具身體走過路。
在 1023 的睡夢中,我觀察着他。透過這張跟先前分明沒有區別的面孔,我看到的不再是想象中的在鏡頭前意氣風發的他,而是一團沒有形體的物質。它是什麼?它把 1023 弄到哪裏去了?
在我畏縮的恐慌中,現在這個 1023 很快就學會了說話。
「放我出去。」他刻板地說,像在讀課文,「我不屬於這裏。」
聽着 1023 說話,彷彿有一萬隻細小的蜘蛛從我的腳趾頭一路往上爬到我的耳朵裏。站在我身前的醫生也一定體會到了這股遲來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因爲在 1023 開口說話的第二天,他就再也沒出現過了,只剩下我日復一日地跟 1023 一起被關在 H 區的隔離病房裏。
1023 平日裏會說的話非常簡單,他顛來倒去地朝每一個看見他的人說:「放我出去,去外面,求你了,我不屬於這裏。」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面無表情,似乎還沒有學會怎麼控制臉上精細的肌肉來讓面部皮膚做出符合常理的移動。
我不會誤認爲 1023 的意思是他想要從病房裏出去,因爲他從來沒有表現出想要離開病房的意圖,他一直表現得像是想要離開這具身體。
有一次我不小心忘了在他上廁所的時候監管他,結果就發現他在衛生間裏撕扯着自己的胸膛——他動作激烈得簡直不像是在自殘,而像是他把自己的軀幹當成了一隻邪惡的野獸。他發了瘋似的在與自己進行一場生死搏鬥,血和肉飛濺得到處都是。
在那之後,1023 不得不在牀上躺了半個多月,目睹過現場的所有人都預約了院內的心理醫生——除了我。我仍然被委以獨自照顧 1023 的重任,而且不被允許離開。
我明白我被放棄了。在我簽下那份保密協議、自願跟 1023 關進同一個囚籠之後,我就變成了沒有維修必要的一次性工具,在徹底損壞之前都可以盡興使用。
我覺得自己也快要發瘋了,恐懼、緊張、孤獨、與世隔絕、重複的工作……我一定是真的瘋了,纔會主動跟 1023 對話,並且真的相信了他所說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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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月亮的圓缺跟人的瘋狂程度確實是有某種聯繫的,因爲我被逼到理智的懸崖邊上的那一天正是月圓之夜。
那一天,在 1023 用過晚餐後,我重新把他的手腕捆到牀邊的護欄上,然後後退到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問他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我在一開始就已經問了,也許 1023 在一開始就已經回答了,但是我永遠也不會理解他的答案究竟是什麼。
聽見我的問話,1023 平靜無波地把臉轉向我,用他那奇異又單調的聲音說:「我是……」
他最後的幾個音節又是我無從分辨也無法複述的聲音,這讓我想到嬰兒在長大的過程中會因爲學習了本族的語言而逐漸丟失掉一些原始的聲音。我在腦海裏咀嚼着 1023 發出的聲音,思考那是否就是我們在兒時曾經擁有但現在已經失去了的東西。
那時候,我幾乎已經確定 1023 的外殼裏早就換了個靈魂。
我鼓起勇氣同這個寄居在我病人身體裏的存在對話:「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從哪裏來的?原來在這具身體裏的人去哪裏了?」
「我來自……」又是一個我聽不明白的音節,我猜測它想說的是它的故鄉。
「……在一個離這裏非常遙遠的恆星系。你們的太陽是我們的星星,它發出的光至少要經過 65 年纔會被我族人的眼睛捕捉到。我的族人把我的意識從身體裏剝離出來,用一種比光更快的速度把我的意識拋射到宇宙中。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宇宙中飛行了多久——當你的速度比光還要快的時候,時間對你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我聽得入迷了,沒有注意到它停頓了一下。外星的意識環顧四周,眼睛裏折射出怪異的閃光,像是某種液體在反光。
情緒無法藉由它的話語被傳達,我只能聽到它毫無感情波動地說:「然後,我停下了,我被這具軀殼捕獲了。」
我不禁開始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在廣袤無垠的黑色宇宙裏,一道意識波向前飛射,突然,它撞到了一個空腔。就像一隻飛鳥撞進了樹上張着的捕鳥網一樣,它被困住了。
但是,這個想象讓我顫抖的是——「在你來的時候,這具身體就已經是空的了嗎?」
難道原本的 1023 的意識,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消散了嗎?
「我不知道。」外星的意識又開始重複它一直以來的訴求,像壞掉的磁帶:「我要離開……我必須離開,我得回去,回家,回家……」
這副皮囊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如此強烈的不屬於自己真正主人的情緒,1023 的臉歪了,肢體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我不得不警告外星意識,如果它不安靜下來,我就只能叫來警衛了。
它雜亂無章地捶打牀板,咆哮着咒罵道:「這畸形的身體!」
我不知道在它的國度里人們是長成什麼樣的,在我看來 1023 的身體健康強壯又儀表堂堂,如何也稱不上是「畸形」。我試着去想象外星的意識原本的樣子,卻只能聯想到一些令人作嘔的東西,譬如光滑的多節蠕蟲,或是污穢的無毛鼴鼠。
我冒着冷汗再次警告了寄居在 1023 的形骸裏的東西,出乎意料的,它安靜了下來,只有扭曲的臉孔還暗示着之前失控般的發泄。
外星意識用自己平板但不知爲何無比宏大的聲音說:「我必須要離開。」
「你要怎麼離開?」我忍不住問道,「我不可能讓你自殺。」
萬一 1023 還在他的身體裏呢?
外星的意識沉默了一會兒,問:「那個機器呢?」
「什麼機器?」
「我醒過來在房間看到的那個機器,那個黑色的、像……的巢穴一樣的東西。」
我不明白它的比喻,但我明白了它指的是什麼,我說:「那是腦機接駁器,你要把你的意識轉移到網絡上去嗎?」
「意識……哪怕是爲了自己的安寧,人們也不應該妄圖玩弄意識……」它喃喃自語道,恐懼從這副身體的每一道縫隙中輻射出來。
恐懼的表達不受限於外星意識對軀體的控制程度,恐懼是所有智慧生物生來就有的情緒,它源自基因深處對於死亡的畏懼,哪怕是不同的物種之間也可以共享這種情緒。於是,理所當然地,我跟它一起分享了這份來自星空和意識深處的恐懼。
不屬於我的恐懼在我的腦內沸騰,它的蒸汽冷卻後變成汗水佈滿我的全身。
1023 像輻射一樣強烈的眼神直射我的頭部,它穿越皮膚、肌肉和骨骼的阻隔,從內部舔舐我的大腦。
我不由自主地僵直了。我不能說話、不能逃跑、不能控制我的四肢——或許,這正是它在 1023 的身體裏所感受到的,所以它當然會認爲自己的身體是一副牢籠!
我仍然懷抱着一絲微弱的希望,我希望 1023 真正的意識並沒有在那一場宇宙級的事故里被撞出自己的身體;我希望他還在那兒,只是被外星意識壓制了而已。
我近乎祈求地問它:「你想要怎麼做?你要我怎麼做纔會離開?」
「把那個機器帶給我。」外星的意識命令道,它的臉上的線條組成一個嘲諷的笑容。我無法解讀它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情緒,我看到的只有戲謔。
忽略它臉上的表情我把心底的不安壓下去。我想要冷靜地同它對話,但是顫抖的喉嚨已經背叛了我:「可以,還需要什麼嗎?」
1023 的頭極爲緩慢地左右搖擺了兩下,幅度與頻率完全相同,再次提醒我居住在這副皮囊裏的不是任何我們已知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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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意識想要的東西並不難得到。腦機接駁器雖然昂貴但是在深紅療養院裏卻沒什麼用,它現在正躺在樓下的雜物間裏喫灰,我隨時都可以把它帶走,問題在於如何避人耳目。
照理說我應該在調查後做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但是我太想要它離開了,我無法繼續忍受近距離地接受外星意識的輻射,跟它共處一室的感覺讓我生理性地反胃。所以當天晚上我就支開了值夜班的警衛,溜到了一樓的雜物間裏,把腦機接駁器給搬到了運輸病人的醫用推車上,然後把它偷偷搬運到了 1023 的病房裏。
當我用空閒着的附肢打開 1023 房間的門時,寄生在 1023 身體裏的意識正站在窗前凝視着外面的夜空。
今天是雙月圓夜,兩顆衛星反射着太陽的光線,像兩隻渾濁的紅色眼睛一樣高高在上地俯視底下的爬蟲。
「很漂亮對吧?」我把腦機接駁器推進房間的時候試圖緩解緊繃的氣氛,但卻忘了先緩解自己緊繃的聲帶,導致我送出口的話語既尖銳又突兀,在我自己聽來都有些刺耳。
然而,外星意識只是無動於衷地站着,過了許久,它才遲鈍地開口,吐出了很長一句我不能理解的話語,然後解釋道:「剛纔那句話的意思是,『只要我們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就算分隔千里,也可以享受到團聚的快樂』。」
我含混地應了兩聲,實際上卻根本不明白「沐浴月光」和「團聚的快樂」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毫無遮蔽地暴露在紅月下意味着被天敵發現的幾率更大,在我們的文化中,月光通常跟痛苦、死亡和瘋狂聯繫在一起。
我擺弄好機器後,把外星的意識牽引到牀邊讓它躺下。我還是照舊把 1023 的一對前肢、兩對下肢和身側的一對附肢緊緊地捆在牀板上,確保它不會造成太大的破壞。
雖然我確實因爲壓力過大和失眠而忘記了很多事情,但是先前照顧 1023 的記憶還沒有完全從我的腦袋裏消退。我熟門熟路地把電極貼到 1023 的頭部兩側,再次用像吸血蟲一樣的細線把他的臉給埋了起來。
看着這張臉,恍惚間,我以爲我看到的是一大羣蠕蟲趴在 1023 死掉的臉上吮吸他的血肉。
外星的意識告訴了我十幾個頻率,要我一個一個地嘗試過去,如果半個小時內他沒有任何反應就換下一個頻率。
我把腦機接駁器調試好,在短暫的猶豫後還是按下了啓動的開關,1023 身體裏浮在表面的意識立刻被拉入高更一層的虛幻空間裏。
最開始的半個小時裏,我緊張得渾身發抖;一個小時後,我漸漸地感到無聊;三個小時後,我有些懷疑整個「來自外星的意識」這回事會不會是個可笑的騙局;五個小時後,我開始頻繁地查看時間,擔心上早班的人會抓到我。
外星意識被接入「新世界」後的第六個小時,在第一縷晨光滲透到房間裏的時候,我注意到 1023 的身體開始小幅度地抖動。
這種抖動與最初那次劇烈的震顫相比幾乎可以說是微不可察,我反覆確認了好幾次,才確定真的是 1023 的身體在做垂直振動。跟第一次一樣,這種振動也像是共振。
突然,1023 陷入沉睡的眼睛亮起來了,他複眼上數百個小眼飛快地輪換着顏色,從表示閉眼的黑色,到代表着體溫急劇升高的紅色,再到象徵了恐懼的沙藍色,最後迴歸於死了一般的鉛灰色。
我手忙腳亂地關掉腦機接駁器,並拔掉 1023 臉上的電線,但是他仍然直挺挺地躺着,一點也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我呆呆地站在他的牀邊,不知過了多久,1023 眼睛的顏色才一度一度地加深,終於變成令人心安的黑色——那是宇宙的顏色。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變得更富有感情,變得更像個真正的人。
我確信外星的意識真的已經通過某種我不知曉的方式逃離了這具軀體、逃離了這顆星球,我相信真正的 1023 也已然迴歸,只是仍陷在沉重的睡夢中。
儘管無法解釋爲什麼 1023 會重新陷入昏迷,但是院方很滿意他當前的狀態,我的生活也終於迴歸正軌。
只是那之後,在晚上月光不那麼強烈的時候,我總是會凝視漆黑的夜空,掃視着上面多如沙粒的星星,猜測着哪一顆恆星會是屬於外星意識的太陽。
在極偶爾的夜晚,深深的恐懼會攫住我的氣管。外星意識可能會帶着它的族人再次降臨到這個星球上的想法叫我不寒而慄、無法呼吸。
我想我終生都會活在對無垠深空的嚮往和恐懼中,嚮往,然後恐懼,最後唯有恐懼。
– 完 –
□ 穆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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