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幫着我的心上人逃出詔獄,卻又被與我取消過婚約的男人抓了回去。
我求他放過我們,來生我願爲他做牛做馬。
他笑的殘忍:「玉娘,求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夜我一件件褪去衣衫,終讓他答應留我心上人一條性命。
天亮時他卻說我:「原以爲你多會伺候人,卻也不過爾爾。」
可後來,他還是親手殺了我的心上人。
他說這是我欠他的。
不過我不在乎了,因爲我也快死了。
-1-
我站在陰冷的戒律房內,鼻腔裏是刑具上散發出的淡淡血腥味。
陸行昭披着黑色大氅坐在上方,炭火在他身邊蒸騰,一雙眼冷冷睨着我和我爹。
從我們進來到現在,他一直沒有說話。
我爹將我向前推了一把,對陸行昭諂笑:「賢侄啊,這是你綰玉妹妹,你們也有好幾年沒見了,你還記得她吧。」
陸行昭目光轉向我:「原來是綰玉妹妹啊,的確……好久不見了。」
我爹見他肯搭理,很是高興,以爲他對我們宋家不計前嫌。
他並不知道,昨晚我還和陸行昭見過。
這間戒律室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張窄窄的牀。
過去兩個月的深夜裏,我就在這張窄窄的牀上取悅陸行昭,爲數丈之外我的心上人謝憫換來一天又一天活下來的日子。
甚至,此刻我的身上還留着昨夜陸行昭捏出的青紫。
他對宋家的報復,從我開始。
我爹以爲今日是我和陸行昭的第一次重逢,但其實今年盛夏的時候我們就再遇了。
那天我偷跑出府和謝憫去買東巷的清涼糕,天上忽然下起暴雨,我和謝憫擠在屋檐下笑說這夏雨突兀,抬頭卻看見了陸行昭。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暗金的斗篷,黑色的雨笠,周圍是噤若寒蟬的北撫禁軍。
暴雨如注的落,他看我的眼神極冷。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他瞧了我和謝憫多久。
我們四年未見,他凌厲的讓人無法喘息。
我下意識的如從前一樣叫他哥哥,可他卻頭也不回的離開。
謝憫詫異我與他相識,說他是幫着新皇奪位之人,新皇登基之後將整個天都城交由他掌管,他如今權勢滔天。ṱûₗ
我沒有告訴謝憫我幼時和陸行昭曾有婚約,而且還在一起生活多年。
那天我看着陸行昭抓了很多人,整個東巷的婦孺哭喊聲一片,而他毫無憐憫之心。
謝憫拉着我跑得遠遠的,直到看不見陸行昭後才囑咐我道:「玉娘,你要遠離他,他不是個好人。」
我連連點頭,也覺得陸行昭可怕。
他像是一頭兇狠的獸,獨行這人世間,讓人毫無防備。
那天后我以爲我不會再遇到他,以爲他也不會記得我,聽說新皇有意將自己的親妹妹嫁給她。
那位公主我也曾有幸見過,是位溫柔端莊的金枝玉葉。
而我,也會在來年杜鵑花滿春山的時候和謝憫成親,從此相夫教子,安寧一生。
只是,始於這個夏天的重逢,註定要在秋日有個因果。
-2-
我爹沒有得到陸行昭的應允,漸漸又有些害怕起來。
他向我瞪了瞪眼,示意我開口請陸行昭。
我們宋家近日也被參到天子面前,所以我爹提前來找陸行昭攀關係。
否則一旦進了詔獄,全族上下四百餘口人就很難有生機。
我僵着身體向陸行昭福了福身:「請陸大人隨我們回去過年吧,家裏已經備好了飯菜溫好了酒。」
陸行昭終於動了動,笑道:「既然宋伯父和綰玉妹妹冒雪前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爹鬆了一口氣,讚許的看了我一眼。
雪密密的下,陸行昭撐着油傘走在前面,偶有雪花落在他金線織繞的小辮上。
我低着頭跟在他身後,經過獄監的時候,我還是沒控制住自己的向那邊看去。
謝憫如今就被關在裏面,他雖是個活泛的性子卻極怕冷。
這樣冷的天,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到杜鵑花開滿春山時。
昨夜陸行昭答應今日可以讓我見一見謝憫,可是我爹卻讓我陪着來接陸行昭去家裏過年,只能先耽擱下來。
陸行昭突然停下腳步,我猝不及防的撞在他身上。
我爹立刻緊張地呵斥我,但很快又意識到他不該當着陸行昭的面如此,又溫言讓我看着點路。
陸行昭淡淡掃了我一眼:「怎麼,還不記得路麼?」
我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握住,我自然是記得的,來來去去這兩月,怎麼會不記得。
他是當着我爹的面,明知故問。
-3-
陸行昭的到來讓宋家一片歡騰,他們簇擁着陸行昭上座,誇讚他如今多麼的年輕有爲,羨慕他能得天子器重。
連帶着我也得了他們好臉色。
全然忘了,多年前他們把陸行昭當僕人使喚的日子。
陸行昭似乎也不在意過去,一杯一杯的與他們喝着酒,我看不出他在想着什麼。
我一直看不透他的心思。
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如此,牀笫之事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十年前陸家在邊疆糟了敵軍埋伏,死傷無數,陸行昭的祖父和父親也戰死。
先皇震怒,怪罪陸家,革職的革職處死的處死,陸家很快失了勢,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因我和陸行昭有婚約,陸行昭的母親便帶着他來投靠我們宋家。
那天也下着這樣大的雪,他的母親溫柔的拉着我的手對他說:「昭兒,這是你將來的妻子,從今以後你要一輩子好好保護她呀。」
那年我和陸行昭都是十歲,我還是圓乎軟糯一團,他卻已經長的挺拔,俊美的讓人移不開眼。
風雪的廊下我好奇地看着他,而他無動於衷的垂着眼眸。
上元節之後,他的母親便投了河。
我娘說,她是殉了情。
那天我娘哭的肝腸寸斷,她們是金蘭姐妹。
我也跟着哭,可陸行昭卻一滴眼淚也沒落。
周圍的人說他冷心冷肺,是天煞孤星。
陸行昭的母親一死,我爹不顧我孃的反對解除了我與陸行昭的婚約。
但他爲了聲譽沒有趕走陸行昭,而是將他留宋家,對外說會撫養他長大,幫他成家立業。
可實際上,他並未這樣做。
我娘活着的時候還能護着陸行昭,後來我娘去世了,陸行昭漸漸被當僕人使喚,髒活累活都讓他幹,卻又不給他喫飽穿暖。
我那時候偷偷給陸行昭送些喫的穿的,可他總是不領情,當着我的面把那些東西給扔出去。
「我不用你可憐我。」他沉着臉對我說。
「我纔不是可憐你。」我也氣呼呼說道。
「那你爲什麼給我送這些?」
「是我娘吩咐的,我娘去世時讓我把你當哥哥一樣對待,我答應過她的。」
「哥哥?」他怔了怔,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似乎想要找到一個答案:「你當我是哥哥?像你其他哥哥那樣?」
我猶豫了一下,我也說不清有沒有把他當成其他哥哥那樣,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他突然用力的握住我的肩膀,兇狠的低語:「我留在這裏並不是爲了做你的哥哥。」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情緒這般激烈,一直以來他都如白鶴般靜謐高貴,喜怒不形於色。
他的樣子嚇到我了,我用力推開他想逃。
可他力氣那樣大,我根本掙脫不過。
我忍不住哭了起來,他也慢慢鬆了力氣,伸手擦掉我臉上的淚。
最後他低下頭,吻上了我的脣。
他的脣,冰涼又熱烈。
我茫然不知所措時,我爹推門進來了。
我爹將陸行昭吊在樹上狠狠抽鞭子,罵他癡心妄想,背恩負義。
血染紅了陸行昭的衣衫,他一聲不吭,只看着我。
我也遠遠的望着他,沒有爲他求情。
我深知我爹的脾氣,若是我去求情,他只會把陸行昭打的更狠。
於是我回了房間,誰知第二天我便聽僕人說陸行昭不見了,我爹也沒讓人去找。
後來我悄悄去尋過他,看到他成了當時還是病弱皇子的天子的侍從。
我爹說他應該是早就結交了皇子,或許還妄圖給陸家正名,只可惜他眼光不行跟了最弱的皇子,這輩子都別想有出息了。
這一年我們都十六歲,原本按照祖父輩的約定,過了新年我與他便應該成婚了。
-4-
陸行昭喝的有些醉了,我爹留他在宋家住一晚,他沒有拒絕。
我爹把府中最好的房間給了他,我的繼母將我單獨叫到一邊,吞吞吐吐的讓我今晚去陸行昭房裏。
我娘死後不到一個月,我爹就將她這個妾室扶正,從此他們是一家人。
如今他們的兒女都已有了好姻緣,而我還未出嫁。
他們也曾想讓我嫁人,對方是繼母的侄兒,小妾通房無數,還愛去花樓。
繼母說這叫親上加親,我爹也沒反駁。
但在我出嫁前,那個男人突然醉酒溺水而死。
繼母罵我晦氣,說我剋夫,從此無人敢來提親,直到謝憫出現。
「綰玉,你和陸大人本就應是夫妻的,所以也不算失禮節,如果你能懷上陸大人的孩子,那咱們家今後便有活路了。」繼母拉着我的手親熱的說道。
宋家沒有人知道我早就是陸行昭的玩物,以爲還可以用我討好陸行昭。
我沒有應她。
她以爲是我不願意,慢慢收了笑容:「綰玉,你也不用這樣矜持,宋家若是遭了難,你以爲你還能獨活?」
我冷笑一聲:「您言重了,我的矜持早在四年前年歲夜裏就沒了,您忘了嗎。」
我又靠近她一字一句道:「您放心,我會讓陸大人滿意的,一定做到就算宋家遭了難,我也能獨活。」
繼母神色僵住了,她或許從未想到乖順如我,也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
-5-
我去了陸行昭的房間,他正在喝茶,一點不見醉意。
茶的霧氣籠着琥珀色的眼睛,深不可測。
他知道我要來,他在等着我。
我將房門關上,然後像平常一樣解着衣衫。
但他卻像是失了興致,修長的手指執着白瓷的茶杯,眼睛看着窗外紛紛的大雪。
我沉默了一下,又將衣衫穿上準備離開。
「我讓你走了麼?」他冷冷問我。
我停下腳步,回頭望着他,他亦看着我。
我坐回他身邊爲他煎茶,他繼續飲着,依舊沒有碰我。
房間裏很暖和,時間一點一點過,我不知不覺的睡去。
我做了夢,夢見那日我幫着謝家死士救謝憫出去。
陸行昭截住了我們,他一眼就認出喬裝過的我。
謝憫抱住他的腿讓我快走,卻被他一腳踢暈。
他要殺謝憫,我拼死擋住,跪在他面前一聲聲叫着他哥哥,苦苦哀求他放了我們,來生我願爲他做牛做馬。
可我忘了,他不喜歡我叫他哥哥。
他緩緩拭着刀上的血,笑我:「玉娘,求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極少笑。
笑的時候,好看又Ṱŭ̀₉殘忍。
我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孩,我聽得出他話裏的意思。
於是我抱住了他,顫抖的貼緊他。
他漸漸不笑了,手幾乎要將我的肩捏碎,咬牙切齒:「很好。」
我不知爲何如了他的意,他卻要生氣。
他抱着我踹開那扇黑沉的鐵門,將我扔在生硬的牀上。
那一晚,黑夜長出了牙齒,咬的人生疼。
天亮時,我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衫遮住身體。
他慢慢地喝着水:「原以爲你多會伺候人,卻也不過爾爾。玉娘,你要多用心一些,他才能活的久一點。」
那時候我知道,他已經徹徹底底不是我以爲的哥哥了。
他是個男人。
一個存着報復心,能撕毀我一切尊嚴的男人。
-6-
夢醒的時候,陸行昭依舊坐在窗前,茶已經冷了很久。
「對不起,我睡着了。」我道歉。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什麼夢話讓他聽見。
他沒生氣:「明天,你可以去見他。」
我很驚訝,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讓我見謝憫。
我沒有多想。
只要能見到謝憫就好。
我再次依偎到他懷裏,仰頭去尋他的脣。
他雖平日不說,但我知道他喜歡我這樣與他親密,這是這兩月裏我得出的經驗。
可這次他卻偏開了頭。
「怎麼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我柔聲問他。
他站起身來:「沒什麼,天不早了你歇着吧。」
說完他徑直離去。
我疑惑的看向鏡子,鏡中的我被家人精心裝扮過,並不讓人掃興。
難不成,是因爲在這個讓他憎恨的家裏,他就沒了興致?
陸行昭一走,我爹立刻讓繼母問我方纔是否與陸行昭有了夫妻之實。
我搖了搖頭。
我爹罵我無用,說我同我娘一樣是個木訥東西,不懂伺候人。
叔伯們也是嘆息,唯有繼母神色暗喜。
她怕我真的入了陸行昭的眼,將來會報復她。
我不在乎他們的想法,我回到我的房間將爲謝憫準備的冬衣包好,天一亮就去了詔獄。
陸行昭不在,今天是歲正,他要去同天子大臣們一起進行各種祭祀。
他也有自己的府邸,是整個天都除了皇宮外最奢華的大宅,可他卻偏喜歡住在詔獄。
見到謝憫後我立刻將冬衣塞到他手裏,他卻好像不怕冷了,並沒有第一時間將冬衣穿上。
而是,看着我手腕上未消的青紫問我:「你……受傷了?」
「不小心撞的。」我笑着告訴他,催促他:「快把衣服穿上看看,這可是我一針一線親手做的。」
「好。」他將衣服慢慢穿上。
衣服有些大了。
是他瘦了。
我又將飯菜端給他,他一口一口慢慢喫着。
我看着他,想着我們第一次見面時。
那是在春日的畫舫上,我不知被誰推下了船。
我不會水在河中掙扎,一起遊玩的兄弟姊妹裝作看不見我。
我知道,他們是真的想讓我死。
如此,我娘留下的最後痕跡都可以被抹除了。
我絕望的陷入黑暗,再睜開眼時有人貼着我的脣爲我渡氣。
是謝憫,他用着他遊歷南洲時見到的法子救活了我,可男女授受不親,他家人最後不得不上門提親。
我抱歉拖累了他,他卻樂呵呵地笑:「玉娘,我覺得這是命中註定。」
那時他站春日的杜鵑花下,明淨又熱烈,我終於再次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謝憫喫完放下碗筷對我笑道:「今日陸大人好像格外開恩,讓你陪了我這麼久。」
他覺得久,可我卻覺得還不夠。
我不願在他面前說任何有關陸行昭的事,於是找了個話題轉移。
可他偏又提:「陸大人果真如傳聞中的本領通天,連劫獄這樣大的事都能壓下來,玉娘,你有個好哥哥。」
我怔了怔:「我們好不容易見面,能不能不要說別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可我們也沒有時間多說什麼,獄監便來催我離開。
我只能和他告別:「再堅持一段時間,你一定能出去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春山的杜鵑。」
他點了點頭,我轉身離去,他卻又叫住我:「玉娘。」
我回頭看着他。
他嘴角上揚,眼睛像少年時一樣明亮:「以後看着點路,不要再磕碰到了,我會心疼的。」
我嗯了一聲。
但這不算答應。
如果受傷就能讓他活下去,我願意傷痕累累。
-7-
我還想救謝憫出去。
雖然上次失敗了,但剛纔謝憫有一句話提醒了我,劫獄這麼大的事陸行昭能壓下來,證明他的確有本事在天子面前做的滴水不漏。
但如果我在天子面前揭發,他必定也逃不過。
我並不想害他,我只是想和他交換,然後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可還未等我再去找他,那位傳言要被賜婚給他的寶映公主卻先找到了我。
那天是大年初五,朝廷命婦貴女們要進宮覲見太后。
我的繼母是小妾扶正沒有資格進宮,我是隨大伯母一起去的。
我們的出現招了不少白眼,我爹兩次悔了我的婚約,這拜高踩低的行徑自然會遭受非議。
午膳之時,我沒什麼胃口,只不過喫了一小塊魚肉卻忍不住要嘔吐。
大伯母皺着眉問我:「怎麼了?」
我喝了一口茶將想吐的感覺強壓下去:「可能是受了涼。」
一抬頭,卻看見那端莊秀麗的寶映公主正冷冷的瞧着我。
午膳之後,我被公主單獨叫到一處偏殿。
大雪初晴,天格外的冷。
宮殿裏只有我和寶映公主兩個人,我跪在地上,她居高臨下的看着我,問我:「下元日那晚,你是不是在詔獄?」
我怔了怔,原來公主已經知道那晚的事了。
我沒有否認:「是。」
然後我看見她的眼中有怒,也有傷。
但很快她就壓制了下去,對我道:「你這樣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子,根本配不上他,本公主告訴你,別妄想和陸行昭再有將來。」
我向她叩首:「臣女自知無顏以對陸大人,可惜以臣女如今的處境也無法從陸大人眼前消失,若公主殿下您能幫臣女,臣女發誓一輩子不會出現在公主和陸大人眼前。」
她想了想:「幫你?如何幫你?」
我請求她救謝憫出去,而我則會假死離開天都。
「若是本公主不幫你呢?」她問道。
我的手撫上小腹:「若是公主不願幫臣女,那臣女只能用腹中這個孩子逼婚陸大人了。」
她厭惡的看着我,良久之後還是點頭答應。
我是騙她的,她方纔見到了我嘔吐,我便將計就計,但她卻相信了。
她,也是喜歡陸行昭的,喜歡到即便知道他和別的女子,也可以裝作看不見。
我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
離開的時候,她又叫住我,求證一般:「你,有喜歡過他嗎。」
我想了想:「公主殿下,我喜歡的人是謝憫。」
-8-
出宮的時候我遇到了陸行昭,如絮的白雪中,我們兩兩相望。
他一身玄衣的站在雪地裏,挺拔的像一棵松。
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公主剛纔答應我這段時間會拖住陸行昭,也會勸說她的皇帝哥哥放過謝憫。
而我,會回到宋家,生一場傳染病,然後假死在宋家城外的ŧű̂⁾莊子。
從此遠離天都,和謝憫相伴一生。
所以,此刻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寂寂寥寥的宮牆下,天地彷彿靜止一般。
陸行昭突然向我走來,卻又被宮裏出來的內侍叫住。
那個內侍我見過,是公主身邊的人。
內侍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沉思了一下,轉身向宮內走去。
「走吧,以後有的你多看的。」大伯母催促着,她以爲我是對陸行昭念念不捨。
坐進轎子後我看到裏面有一封信,是陸行昭的筆跡,讓我今晚去他的府邸。
他從前只讓我去詔獄,這倒是第一次讓我去他家裏。
我將信紙一點點撕碎,讓它們隨着風雪離去。
-9-
晚上,我又吐了起來,午膳時喫的那口魚讓我難受到現在。
第二日下午丫鬟通知了我爹,我爹派人去請大夫。
而我早已裝成我娘病時的模樣,給自己畫了滿臉的花痘。
我娘是得花痘去世的,這病來的極快且會傳染人,藥石無醫。
宋家最怕這種病,我娘最後就是被扔到城外的莊子,沒兩天就落了氣,最後一把火燒的乾淨。
大夫來只遠遠瞧了我一眼便大驚失色,城中如今也有人得花痘,料定我也被傳染了。
我爹惜命,也顧不得用我拉攏陸行昭了,讓人連夜將我送到城外的莊子。
又讓不要將我生花痘的消息外傳,免得影響家族其他姊妹的婚嫁。
莊子裏的人都害怕被傳染,都遠遠的避着我,每日只送一頓喫食便再也不聞不問。
這是我能預料到的,我娘去世前就是被這般對待。
這樣也好,我能更容易的逃離這裏。
我躺在我娘去世前睡過的房間裏,等待公主的消息。
夜深人靜時,我做了噩夢。
夢見阿孃生滿花痘的臉,她對我說:「綰玉,別怕,娘會一直保護你。」
夢見三年前年歲夜裏那雙伸進我被子裏如毒蛇般的手。
夢見被吊在樹上的陸行昭,血從他額頭滑落,他的眼冷冷地看着我。
驚醒的時候,我身子有些發熱,又吐了兩下卻什麼都沒吐出。
我爬起來找水,然後看到門縫裏塞進來的紙條,是寶映公主的信來。
她說天子憐謝憫是謝家最後血脈,已經赦免他的死罪,三日後發配到中洲雲夢澤。
雲夢澤,是我阿孃的故鄉。
我看了看火鍾,已經快天亮了。
我毫不猶豫的掀翻了燭臺點燃了屋子,然後從窗戶跳了出去。
我跑出莊子後都沒有聽到救火的聲音,他們在靜候我的死亡。
我繼續向城門跑去,好一會兒後,我似乎聽見有誰在叫我的名字,回頭看去卻又沒了聲音,只有熊熊燃燒的大火映照着黑夜。
-10-
城門一開,我便用之前謝家死士給的路引出了城,然後喬裝成男子前去雲夢澤。
路上我聽到路人說起莊子起火的事。
他們說火太大了,我的屍身被燒成了灰燼。
我放下心來,如此甚好。
可他們隨後又說,陸行昭也去了那個莊子,徘徊了兩日才因天子傳召離去。
我一邊聽着他們的談論一邊默默的喫着乾糧,我與他,也到此爲止了。
我邊走邊等,終於在第七日見到了謝憫。
他被繩索束縛着雙手,穿着我那日給他的冬衣,身形依舊瘦弱。
我欣喜的看着他,可他從我面前經過時並未認出我,只怔怔的向前走。
我想是我裝扮的太好了,也或許是他聽說了我被燒死的消息在難過。
但沒關係,等到了雲夢澤我恢復了女兒的裝扮,他一定會很欣喜。
我們會在澤畔安家,有屬於我們的房子和孩子。
一路的風餐露宿,我的身體越來越疲憊,喫什麼都沒有胃口,總是想吐,臉色也越來越差,好在終於在二月下旬的時候我們到達雲夢澤。
我站在薄冰開化的大澤旁,閉上眼睛感受着湖面吹來的清冽的風。
我,自由了。
或許,是我以爲,我自由了。
我沒想到,三個月後我還會再見陸行昭。
-11-
到了雲夢澤後,謝憫因爲讀過書被安排在鎮上整理文志。
我用帶出來的銀錢在鎮上租了一間小院,然後託人將他請來,換回女兒裝扮出現在他面前。
他震驚的瞧着我:「玉娘,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情不自禁的抱住他,將我裝病逃出來的事如實告訴他。
「阿憫,以後我們可以安心過日子了。」我聽着他的心跳說道。
他的心跳有些快:「玉娘,你不該來的,你不必跟着我喫這些苦。」
我搖着頭:「我不怕喫苦,而且和你在一起也不苦啊。」
他嘆息了一聲,伸手撫上我的臉。
我們去酒樓喫飯,我點了很多菜想給他補身子,他也夾了一塊我從前愛喫的梅子肉給我。
可我又吐了,昏天暗地。
他輕拍着我的背,我讓他不要擔心,說我可能是水土不服,過些時日就會好的。
「玉娘……」他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看着他。
「沒什麼,喫飯吧。」他移開目光,扶我坐下。
喫完飯後他送我回小院,然後往回走。
夕陽照在青石鋪就的巷道上,也在他的身上暈了一層柔和的光。
我希望他停下來再和我說說話,否則接下來又是一個寂靜漫長的夜。
他竟真的也停下腳步,轉身望着我:「玉娘,我們的婚約,本應是下月十七對不對。」
我應了一聲:「嗯。」
他笑了笑:「那……我們如期成禮好不好。」
雖然這是我一直期盼的事,但我突然猶豫了。
我已經和陸行昭有過牀笫之事,我不知道要如何向謝憫解釋。
見我沒有回答,謝憫緩緩向我走來,修長的身影遮住了我面前的暖陽:「我們成禮,好不好?」
他的眼神冷冽壓抑,有那麼一瞬,我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又一個陸行昭。
但也僅僅只是一瞬,那種扯的人心慌的眼神便不見了。
「如果……如果我已經不是你心中的宋綰玉了,你還會想和我結爲夫妻嗎?」我問他。
他輕輕抱住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想你成爲我的妻子。」
我聞着他身上的書墨香,漸漸安心下來:「好,那我們就下月成禮吧。」
這天我們在夕陽下站了很久,直到月上柳梢頭。
-12-
因謝憫還要忙着文志的事,成親的事大都由我來操辦。
謝憫說簡單操辦就行,我也是此意。
他是被押解到這裏的,身無分文,我帶出來的銀錢也不多,而且這裏已經沒了我娘這邊的親人,無人幫襯我們,所以我得精打細算的用。
我漸漸不吐了,我想是我已經適應了雲夢澤的水土。
轉眼就到了三月中旬,雲夢澤開滿了桐花,白的紫的一片,滿目生情。
我阿孃在世時常提起桐花,她說桐花在雲夢澤是情竇初開的守護,若不是外祖父調去天都做官,她是想一輩子留在雲夢澤的。
天都也有桐樹,但並不常見,陸行昭曾經摘來送過我。
但後來他又搶了去,說送錯了人,他原本是要給我孃的,以解她思鄉之情。
那時候我滿院子追着他要,最後我將他撲在地上,說送了我便是我的,不許他反悔。
最後他紅了臉,我得了逞,廊下的我娘在溫柔的笑。
「妹子,你是不是已經有了?」鄰居周大姐突然問我,將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我疑惑:「大姐,有什麼了?」
周大姐瞧了瞧我的肚子又瞧了瞧我的臉,笑道:「孩子啊,你看看你的臉,都生孕相了,這肚子,也見起了。」
我腦袋空了一下,匆匆回到家裏。
我仔細看着鏡中的自己,圓潤了些許,而且我的月信已經快四個月沒來了,我以前身子弱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症狀,所以才未在意。
我摸了摸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雖然極力想否認,但過去兩個月的嘔吐很可能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這個胎兒對我的知會。
我拿上銀錢出了門,找了大夫看診,果然是有了,且胎兒已經快四個月,是我身子瘦弱所以我才未察覺。
這個孩子不該來,也不能來。
我讓大夫爲我配避子藥,但大夫說他只醫人不殺人。
我準備自己去買紅花,明日就要成親了,在那之後,我會來個了結。
-13-
街上多了很多軍士,我聽見他們有人說着天都城的口音,爲何天都的軍士來了這裏?
我低着頭向前走,快到醫官的時候又看見了謝憫,他與四五個漢子站在街角,那些人目露兇光,衣衫裏似藏着兇器,但卻對他很恭敬。
他如今是文吏,在雲夢澤又無故人,爲何會結交這些人,又是如何結交的?
謝憫這時也看到了我,對那些人說了幾句後向我走來:「怎麼在這裏?」
我回道:「還想買些糖粿子明日用,剛纔那些人是誰啊?」
他平靜道:「問路的,走吧,我陪你去買。」
一隊鐵甲的騎兵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揚起陣陣塵土。
旁邊的路人說是南邊的晉王不滿當今天子繼位,意圖造反,這些軍士就是天都派來雲夢澤固防的。
看來,這美麗的大澤之畔要免不了一場戰亂。
只是有些人還能逃,有些人卻逃不了。
比如我和謝憫,就無法逃。
我心中不安,謝憫寬慰我不要多想,說天子和晉王都只是想要大統之位,不會屠殺百姓惹民憤的,只會死傷軍士。
「可是軍士也是人啊,也是天下父母的孩子。」我喃喃道。
謝憫笑了笑:「玉娘,事情不能這樣計算的。」
我知道的。
殺一人爲罪,殺萬人爲王。
這世間的螻蟻,是沒有計算的資格的。
最後,紅花還是沒買成。
-14-
第二日醒來地上一層雪,深及腳踝。
周大姐說,三月桃花雪,四月擺頭風,這是雲夢澤特有的氣候。
我伸手接了一片,冰涼。
吉時一到,我與謝憫拜堂成親。
我們雖沒有父母族人來賀,但有熱情的街坊鄰居爲我們祝福。
我們拜了天地,拜了長者,正要夫妻對拜時,我聽見有人問謝憫:「新郎官,你不行禮看啥呢?」
謝憫沒有回答,廳堂裏也突然安靜下來。
我聽見有沉沉的腳步聲踏雪而來。
噠,噠,噠……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在我面前停下。
透過蓋頭縫隙,我看到一雙黑色的靴子,靴面上是暗金的忍冬紋。
忍冬,是陸氏的族徽。
我本能的想要後退,可下一刻我的蓋頭被揭開,陸行昭沉鬱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他看起來瘦了些,但眉眼更凌厲殺伐,大氅上一層白的雪。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精準的知道我在這裏的。
街坊們全都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我心中愧疚,早知如此,我定不會讓他們前來。
-15-
我以爲陸行昭會殺了我,上次逃獄失敗時他就警告過我,再有下次,他會親手了結我。
可他並沒有拔出他的雁翎刀,他只冷冷說:「跟我回去。」
我後退着:「大人,我已經成親了,我要和我的夫君在一起。」
他掃了眼謝憫:「禮未成,你們不算夫妻,跟我回去。」
還未等我說話,謝憫卻笑了起來:「陸行昭,你以爲你今天還能走得出去麼?」
他笑的癲狂,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然後他身形移動,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把長劍,院子外面也走進來十幾個漢子,其中幾人是我昨日街上見到的那幾個。
而剛纔還跪在地上的鄰里街坊也猛然暴起,割斷了跟着陸行昭前來的軍士的喉嚨。
就連剛纔還幫我梳妝的周大姐,此刻手裏也握着匕首。
原來,這場婚禮,是殺陸行昭的陷阱。
而我,是陷阱裏的餌。
雪還在下,院子裏是濃重的血腥味。
我身形晃了晃,難過的看向謝憫。
可他並未看我,也沒去殺陸行昭,而是將劍架在我的脖子上:「陸行昭,放下你的刀。」
「你以爲用她就可以要挾我麼?」陸行昭冷笑道。
謝憫的劍貼近我脖子一分,割開我的皮膚,溫熱的血流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不顧及她,那總得顧及下她肚子裏的孩子吧,這可是你的骨血。」
原來,謝憫什麼都知道。
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又是從哪一步開始知道的?
我想了想,應該是每次我去見詔獄裏的他時,他看到了我手腕上的青紫。
他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他知道我叫陸行昭哥哥,他看出了陸行昭對我的心思,他猜出我爲了他能活着而向陸行昭獻上了自己。
所以他那時說讓我不要再磕着碰着,他會心疼的。
他知道,我會因爲他的這句話繼續幫他出詔獄。
後來,我們在酒樓喫飯,他看到我孕吐,所以他提出我們如期成親,然後派人去天都向陸行昭透露我的行蹤,如此陸行昭才能在今天來到這裏。
溫熱的血順着我的脖子流下,到達心口的時候變得冰冷。
陸行昭不笑了。
他睫毛輕顫,瞳仁又深又重的看向我。
或許他和我一樣,沒想到謝憫會真的傷我。
或許他又是在恨我,恨我騙了他,恨我有了他的骨血都不願和他走。
他咬牙切齒:「放了她,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
謝憫回道:「要放她也可以,甚至我還能讓她把你們陸家的骨血生下來,但是你得做幾件事。」
「何事?」
謝憫一字一句,聲音殘忍:「向天下百姓揭發你的主子弒父弒兄奪得皇位,然後ŧŭ₌你在我謝家一百八十條人命面前千刀萬剮謝罪。」
我曾經明淨熱烈的少年郎,終究也在仇恨之下成了嗜血的獸。
「若我不答應呢?」陸行昭又問。
謝憫冷笑一聲:「那你此刻就會死在這裏,包括她和孩子,這樣一來你們陸家可是最後的血脈都斷了,我勸你三思。」
陸行昭神色掙扎,最後他緩緩將手裏的刀放在地上,謝憫的人一擁而上將他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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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昭被謝憫帶走,我被關進房間,周大姐留下看着我。
她幫我包紮脖子上的傷口,神色有些過意不去:「姑娘你別怪罪,我們也是各爲其主。少主他也不是真的想傷你的。等少主報了仇,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我木然的聽着,謝憫他,可能報不了仇了。
他太不瞭解陸行昭了,陸行昭絕不會因爲我和一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向別人屈服。
他一向做雙重的計劃,剛纔不抵抗只是在拖延時間罷了。
「大姐,幫我買點紅花吧。」我看着窗外的天空說道。
周大姐搖着頭:「不行,少主說過,孩子絕不能出問題,姑娘你也別亂來,我也不會讓姑娘你有事的。」
她給我灌了藥,我便昏昏沉沉的睡着,當真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有時候我能感覺到謝憫來過,他觸碰着我脖子上的傷口,周大姐對他說他那天下手重了些,以後怕是要留疤了。
隱隱約約間我聽到他回周大姐:「我和她,還會有以後麼?」
後面再說什麼我便聽不見了。
我又睡了很久很久,然後聽見滿城的哭喊。
周大姐帶着人慌忙進來將我抬起來往外走,可剛到院子她們就被趕來的軍士用刀貫穿了身體。
那些天都的軍士將院子圍的密不透風,其中一個將領讓我回房休息。
我又被推回房間,看着窗外的桐花凋謝。
春欲盡,日遲遲。
陸行昭是夜裏來的,那時我正在做噩夢,夢見那年我落水,謝憫救了我後沒有爬上來,我眼睜睜的看着他沉入湖底。
我大聲呼喊着他的名字,驚醒的時候便看見陸行昭坐在我身邊,而我滿臉是淚水。
他看起來如春木般勃發旺盛,身上還有沐浴後的淡香。
他應該是贏了,而且贏的很精彩,所以纔有時間有心情整理自己。
燭火明滅間,他伸手拭着我臉上的淚珠,似笑非笑:「你就那麼喜歡他,夢裏都是他。」
我看着他,我也曾,夢裏都是他。
可是啊,他連告別都不對我說一句就離開。
他說過會保護我,但在我受欺負的時候他卻未出現。
十七歲那年的年歲夜裏,繼母的舅舅摸進我房間,冰涼的手伸進我的被子,我拼命的掙扎叫喊,可最後繼母說是那個人走錯了房間,父親也打了我一耳光說我不知廉恥。
第二天,那個已生白髮的老人竟在門口笑看着我。
我惶恐的跑出去找陸行昭,天寒地凍裏我看見他站在馬車旁,我抹掉眼淚向他奔去,卻看到馬車裏下來那位寶映公主,而他笑着將她扶下來。
他從未對我這樣笑過,我一直以爲是他不會笑,卻原來是他不會對我笑。
我生生停下腳步,看着他倆有說有笑的進了王府。
我轉身繼續跑,我要出城去,我要去阿孃的故鄉。
可最後因爲沒有出城路引,我被家裏的僕人又抓了回去,關在小院中整整一年。
那一年我的夢裏,都是冰冷的蛇,再也沒了陸行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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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撐着身體坐起來,現在我的肚子已經大了很多,行動都有些不方便了。
「謝憫呢?」我問他。
「死了。」他雲淡風輕的回道,又補了一句:「我親手殺的。」
原來剛纔的夢是真的。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脣:「怎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我沒有說話。
他的手慢慢下滑,落在我的肚子上:「聽說你曾想打掉這個孩子,我勸你別做夢了,好好生下來,這是你欠我的。」
我不明白:「我如何欠你的?」
他勾起脣:「你忘了,那晚你求我的時候,可是說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自然也包括你肚子裏的孩子。」
我不記得了。
但,還給他就是了。
「好,我會生下這個孩子。」我答應下來。
明明聽了他的話順了他的意,他卻看起來在生氣。
他將我拉向他,脣向我落來。
我偏開頭:「陸大人,我如今有身孕不便伺候你,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他的呼吸在我脣邊停住,慢慢鬆開了我,脣動了動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他什麼也沒說的起身離去。
我知道他雖恨我但並不會真的在這時候讓我與他魚水之歡。
我只是想讓他難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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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天都那天,我看見了謝憫。
晉王以爲陸行昭掉入陷阱任他宰割,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天子就是那隻黃雀。
陸行昭與天子派來的人裏應外合,叛亂很快被壓了下去。
晉王失敗,謝憫也逃不過,他的頭顱被吊在城牆上示衆。
他終究是沒報得了仇。
自古成王敗寇,身在這戰場,便沒有身不由己。
這個曾經利用我傷害我的男人,我本應恨他的,可看着他正在腐爛的面容,我卻又生不出恨了。
他,已經死了。
我慢慢地放下車簾,一點點遠離這桐花落盡的雲夢澤。
到了天都後,陸行昭沒有將我送回宋家,畢竟我已經被燒死了,在天都是沒有姓名的。
他將我安置在他的一處別院,等孩子生下來。
因爲他平叛有功,天子更是器重,他有許多公務要忙,每天來時都已經是夜裏。
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只在夜晚見面的日子。
因我懷着孕,黑夜便沒有再生出牙齒,它化成藤蔓將我緊緊包裹,奪取我的呼吸。
我常常就這樣睡着,然後有時會夢裏見到謝憫,他也不說話,站在杜鵑花下輕輕地看着我。
我叫他的名字,問他有沒有看見我阿孃。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一直說:「玉娘,對不起。」
第二天陸行昭會威脅我,說我若再在他身邊時夢見謝憫,他會將他挫骨揚灰。
這天之後,謝憫再也沒來過我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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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過。
八月的時候,我生下一個男嬰,陸行昭很高興,給孩子取名君堯。
聽下人說他找了一戶做官的人家,想讓我做那戶人家的女兒,然後讓我從那裏嫁進陸家。
我聽了後笑了笑,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因爲他還有寶映公主。
公主和駙馬只能一生一世一雙人,駙馬是不能有小妾的。
就算公主開恩讓我去侍奉也不能行,因爲我快死了。
生下君堯後我身體一直不大好,大夫說這是血山崩之症,說是我孕期顛沛所致,能活到現在纔出症狀已經是閻王爺開恩。
我給了大夫銀錢讓他不要告訴任何人,他也叮囑我靜養,牀笫之事不可再有了,或許還能多活幾月。
眼下我已經出月子三個月了,陸行昭倒也沒碰過我。
或許是他厭倦了我,也或許是他有了新歡。
這個別院雖大,但和當初宋家關我的院子一樣讓我透不過氣。
我本來想繼續逃的,我天生就有些反骨。
可如今閻王爺不允許,那便算了吧。
而且,我也想我阿孃了。
她臨走前說不會早早的去投胎,會一直保佑我直到我有一個好的歸宿,不知道她是不是說話算話,是不是還在奈何橋上不願前行。
但我想她應該是沒有爭贏黑白無常,被迫喝了孟婆湯把我忘了。
否則那麼疼愛我的她,怎會忍心我受了這許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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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堯五個月大的時候,寶映公主來了。
那時我還未起牀,因西梁的使臣要來我們大周,天子讓陸行昭前去迎接,得好幾日纔回,所以昨夜他在我這裏流連許久,早上才離開。
公主逗弄了君堯一會兒,讓僕婦們帶着君堯下去,房間裏只剩下我們兩人。
「真羨慕你,能自由自在的睡。」她看着我說道,然後拿出一個藥瓶放在我面前。
「這是什麼?」我問她。
「相思子。」
一甌相思子,情人眼中淚。
名字聽起來很動人,卻是一味毒藥,連續服用十幾日便會麻痹而亡,人看起來就像突發疾病死去。
她見我不說話,繼續道:「你在這別院中可能不瞭解,外面已經有人知道你是宋綰玉,知道你和謝憫私奔過。謝憫是叛黨,陸行昭可以娶任何女子爲妻,但絕不能娶叛黨的女人。陛下的意思讓你體面的走,你的孩子會好好的活着。」
原來是天子要我死。
我點了點頭:「陛下多慮了,陸行昭不會娶我的,而且,他會是公主您的駙馬不是嗎?」
公主看向院子裏的女貞樹:「他不會是我的駙馬,大周的駙馬不能爲官,陛下還需要他,他也不是個甘心一生無爲的人。而且……而且我要去西梁和親了。」
大周過去十幾年國力不支,爲穩定局勢便送公主去鄰國和親,只是沒想到她貴爲天子唯一的親妹也逃不過。
看來這天下的女子,不論是高貴的公主還是普通的百姓,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我覺得她也有些可憐,和親的公主最後都客死他鄉,沒有一個Ŧŭₜ能回來。
她看出我的想法:「你不必可憐本公主,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你只有一個月能活了,而本公主,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
最後她折了一枝女貞裝在她貼身的香囊裏,她說西梁沒有女貞樹,她怕再也見不到這樣的樹了。
她走後,僕人們將君堯抱了回來,他張開雙手鬧着要我抱。
我很少抱他,對於他,我並沒有其他母親對孩子那樣真摯的情感。
他並不是我期待中的孩子。
我還是接他到我懷裏,溫溫軟軟一團,模樣十分可愛。
我感受着他,他這樣小,小小的手小小的腳。
他以後長大了不會記得曾有過我這個母親,不會有傷感和懷念。
也挺好。
-21-
十天後,陸行昭來了,那時我正睡着,朦朧間聽見他在君堯的房間說話。
我輕輕地走過去,看見他對熟睡的君堯說,若是陸家軍還在,大周不會像今天這樣屈辱的送出公主。
他說他幫着當今天子弒父奪位,是因爲先皇真的該死,就算將來他下地獄也不悔。
他說他遲早把謝家人再挖出來挫骨揚灰,因爲當年就是謝家向先皇獻了借刀殺人之計,讓陸家軍全軍覆沒。
他的父兄族親還有數萬將士沒死在廝殺戰場上,卻死在自己人手裏,他們的靈魂至今都回不了故鄉。
我看見他臉上落下的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
他是真的在傷心。
然後他察覺到了我,回頭看着我,眼神兇狠。
他也恨着宋家恨着我,恨我們加在他身上的折磨和屈辱。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向我走來,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
「爲什麼你不救我,爲什麼?」他質問我。
他怕是醉了在說胡話,他這樣厲害的人何需我來救。
可他固執的要一個答案:「你明明就站在牆角,我都看到你了,但凡你往前一步,我都不會那麼疼,可爲什麼你不肯出來?」
他的眼淚還在落,聲音像孩子一樣委屈。
我愣住了,我終於知道眼前站的是誰。
是那個被吊在樹上捱打的十七歲少年。
我夢裏總是他冷冷看我的眼。
其實不是他的眼冷,是他的心冷。
他一直堅定的ŧú⁾在我身邊,而我卻沒有堅定的向他靠近。
哪怕只是一小步。
是我們都年少,都誤會了。
「對不起啊。」我向十七歲的陸行昭道歉。
他看着我,眼中的戾氣漸漸散去,只剩下清亮的淚水。
最後他倒在我懷裏沉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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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醒來時,陸行昭已經沐浴過正在穿衣。
「又要出去麼?」我主動起身幫他整理。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垂眸看着我了我一會兒,打橫將我抱起向牀榻走去。
他不記得昨晚的事了。
現在的他,是那個讓所有人又恨又怕的陸行昭。
不過我已經不怕他了。
我在清晨的微光裏擁抱他,回吻他,算做十七歲那年的告別。
「你今天是怎麼了?」他有所察覺,皺了皺眉:「你是想給宋家求情?」
我聽說了,他接下來要查宋家。
「不是。」
「那便好,他們罪有應得,你也是。」說完他又埋首我脖頸處細密的咬。
我們糾纏着,隨侍來叫了他幾次,他才終於起了身。
離開前他狀若隨意的對我說:「下月就不住這裏了,你讓人收拾下你和君堯貼身的東西。」
我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沒問他要我們搬去哪裏。
隔壁的君堯這時候突然大哭起來,陸行昭讓乳母將他抱走,不要打擾我休息。
我睜開眼看了看君堯,他奮力扭動小小的身體向我伸出手。
可我真的太困了,我想等睡醒了再陪他吧。
陸行昭走出去又走了回來,他在我耳邊道:「還是不用收拾了,那邊家裏什麼都有,缺什麼以後再添吧。」
最後他說:「綰玉,等我回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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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慢慢都走了,世界漸漸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門又被推開,有人進來了。
來人腳步溫柔,她坐在我身邊輕輕爲我打風。
我以爲是侍女,睜眼看去卻看到了阿孃。
她臉上沒有致命的花痘,也沒有困在後宅的疲憊。
她溫柔的瞧着我,聲音清寧:「醒啦。」
然後她說:「玉娘,我打算與你爹和離了,我想回雲夢澤去,那裏天闊地廣,你和娘一起走好不好。」
我想起來七歲那年,阿孃就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可那時我害怕爹孃的分開,害怕去陌生的地方, 哭鬧着不讓。
我的阿孃,就這樣被她最愛的孩子困住了一生,直至死去。
這次我不想再困住她了。
我立刻坐了起來:「好啊娘, 我們一起去, 只是不知現在還來不來得及。」
阿孃笑着說:「怎麼會來不及呢, 只要心中有了決定,什麼時候都不遲的。」
她幫着我穿了衣梳了發, 牽着我的手向門外走去。
一艘大船停在院子裏,我跳上船去,轉眼便到了大澤之上。
一微塵裏三千界, 半剎那間八萬春。
我依偎在阿孃的懷裏, 閉上眼睛。
感受着風, 感受着雲霧, 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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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映公主視角番外
和親的第三年, 我終於收到大周的書信。
信裏說大周這三年風調雨ťűₖ順, 政通人和,皇兄也已經有了兩兒一女。
說陸行昭在宋綰玉死後的第二年便主動要求鎮守北境,皇兄沒有挽留,讓他帶着孩子去了。
不過陸行昭在出行前, 把宋家整治了七七八八,宋綰玉那個繼母被他殺了。
我想起來,那個繼母的舅舅和侄兒, 都是他殺的,他手腳乾淨沒留下把柄。
可我覺得若是他留下把柄讓宋綰玉知道就好了, 或許他倆會是不一樣的結局。
至於宋綰玉的死因,信裏說是死於落紅之症。
我看着這四個字很久, 方知那時我去找她, 她本就時日無多了, 可她什ṱű⁼麼都沒說。
早知如此, 我就不給她相思子了。
那時的她肯定很難過吧, 本來就是將死之人, 我還說了那些過分的話。
我曾恨過她,也嫉妒過她, 卻又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放下了。
我看着天上西梁的月,月光灑在女貞樹上,一片冰涼。
我以爲西梁荒涼是沒有女貞樹的, 卻沒想到這裏遍地都是, 它們甚至生長的比大周的還要茁壯。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宋綰玉說的沒錯, 我的確是個可憐人,比她還要可憐。
和親的第二十年,西梁戰敗, 我終於要回家了。
來接我的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年輕將軍,也是他帶兵打敗的西梁。
他叫陸君堯。
是陸行昭和宋綰玉的孩子,模樣很是俊挺。
「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我笑着對他說道。
他爽朗的笑, 比他父親看起來開朗多了。
「你爹呢?」我問他。
他回道:「父親身體大不如從前, 已經請旨去雲夢澤靜養了。」
雲夢澤啊,他是該去那裏的。
「那你娘呢?她對你好嗎?」
「臣的親孃早已過世,父親也未再娶, 所以……」
所以他不知道被母親疼愛的滋味。
「哦。」我沒再問了。
我攏了攏鬢邊的白髮,佝僂着腰坐上來接我的馬車。
我啊,也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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