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證明我是我

放假回家,半夜聽見我爸媽趴在門外的悄悄話:
「今天回來這個,是真的假的?」
「不知道,感覺比之前那幾個像。」
「還是小心點,你忘了上週那個,裝了四天才露餡的嗎?」
「那——還是老辦法?」

-1-
我差點以爲自己睡迷糊了。
這倆人大半夜不睡覺,趴我門上瞎說什麼呢?
可下一秒,門那裏就傳來輕微的響動。
我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但直覺還是讓我感受到,有人進了我的房間。
「沒醒吧?」我媽的聲音,在牀腳那裏。
「沒。」我爸則離得更近,靠近牀頭。
雖然心裏有一萬個問題,當下我還是趕緊把呼吸調勻,裝出熟睡的樣子。
耳邊突然沒動靜了。
等了半天還是沒有。
這是走了?
可我好像沒聽見出去的動靜。
不過,就算他們還在房間,我只把眼睛眯成一條小縫,黑暗中也是發現不了的吧。
就睜開一點點。
可就在我剛要睜開眼睛的時候,左臉突然感覺到一陣溫熱的氣流。
一下,一下……
有規律地噴在我皮膚上。
一陣寒意瞬間蔓延開來,我全身變得僵硬。
有人在黑暗中湊近上來,正死死盯着我的臉。

-2-
足足盯了有一分鐘,對方纔站起了身。
「好像真睡着了。」
「額頭上那顆痣位置對嗎?」
「應該是對的,但是位置有點靠中間,我也不能太確定。」
「那明天等她換衣服的時候,我找機會進去看看,她左大腿後面的疤還在不在。」
門邊再次傳來響動,他們似乎離開了。
可我繃緊的心卻一點兒也放鬆不下來。
我腿上確實有道疤,是在我四年級學自行車時,摔進綠化帶裏被劃的。
傷口還挺嚴重,縫了好幾針。
可是我記得,當時傷的明明是右腿。

-3-
一直到天亮,我都沒能再睡着。
我媽正收拾桌子,邊像往常一樣招呼我。
「起來啦?快刷個牙喫飯。」
看上去沒什麼不對的。
要不是昨夜一宿沒睡,我還真會懷疑昨晚的事情是一場夢。
等我刷了牙坐到餐桌上,我爸媽突然也齊齊坐在了對面。
我媽一臉笑意地看着我,把放包子的碗往我面前推了推。
「你爸專門一大早下去排隊,給你買的你最愛喫的ẗû₎梅菜包子。」
我爸也笑着催促道:「快喫吧,趁熱乎着呢。」
可我看着眼前的包子,遲遲沒動筷子。
我從來都不喫梅菜。
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它聞起來一股板藍根味。
因爲這個小時候我沒少聽我媽嘮叨。
可現在,他們倆的眼裏卻充滿了期待。
怎麼辦?
我該喫嗎?
我喉嚨有些乾澀,嚥了咽口水。
難道是我記憶失誤,還是說他們在故意試探我?
「盈盈怎麼不喫啊?」
我爸表情有些不自然:「是味道奇怪嗎?」
就是這句話給了我提示。
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問喜不喜歡嗎?
只有我從小一直在抱怨,梅乾菜味道好奇怪,我爸聽得多了,纔會下意識地這麼問。
「是啊。」我推開盤子,「就是很奇怪啊,你們不覺得嗎?」
我爸媽明顯愣了一下神,兩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對視着。
賭對了!
我趕緊趁熱打鐵:「爸媽,你倆今天怎麼有些不對勁?」
「是有什麼事情嗎?」
我媽立刻扯出一個笑來:「哪有什麼事,這不是看你回來,你爸高興糊塗了。」
我爸也馬上配合道:「哎看我這記性,忘了寶貝女兒不喫梅菜了。」
「這都能忘。」我假裝不滿的樣子,「那就罰老爸上午幫我出去買鮑師傅的奶貝!」
最近的那家店,離我家也有快一個小時的車程。
先支走一個,剩下另一個就好說了。
見我爸猶豫,我故意問:「爸,我這次回來,你該不是假裝高興的吧?」
我媽趕緊給我爸使了個眼色:「哪能啊,待會兒你爸喫完飯就去買。」
可就在我剛想鬆口氣的時候,她突然又道:
「對了盈盈,媽給你買了條裙子,待會兒試試好不好看吧。」

-4-
我只好先硬着頭皮和我媽去拿裙子。
可一進屋我就發現了不對。
我爸媽臥室的牀頭,一直掛着我們仨的全家福。
那塊照片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在影樓裏拍的,爲了這塊水晶相框打幾折,我媽差點和影樓裏的人吵起來。
我抬起頭,照片中,我爸媽滿臉幸福地摟着一個小女孩。
她和我長得很像。
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
這種感覺很神奇,就像是你將自己的照片鏡像反轉後,明明還是你的臉,但怎麼看都不對勁。
我媽看我盯着照片發呆,問道:「怎麼了?」
我打個馬虎眼:「我小時候還挺胖的。」
她手上動作一頓:「可不嘛,你小時候啊,總覺得身邊有人要搶你的好喫的,可護食了。」
「得虧咱家就你一個小孩,要是再有個兄弟姐妹,還不知道得怎麼打架呢。」
我媽說得不錯,從小到大,我都極度缺乏安全感。
雖然不缺家庭關懷,但我總會莫名感覺,我周圍有人在一直盯着我。
不管我做什麼事、擁有什麼,它都在一邊虎視眈眈地盯着,伺機佔爲己有。
我媽說這是獨生子女的通病,生怕自己的寵愛被分走了。
也有可能是因爲小時候大人們嚇唬我說:「等你媽再給你生個小弟弟小妹妹,就沒人喜歡你啦!」而被我當真了。
也許吧,但這種感覺對我來說一直很真實。
「你看喜不喜歡?」
我媽從衣櫃裏找出一條明黃色的連衣裙。
我搖搖頭,一副嫌棄的表情:「這個顏色也太豔了吧。」
昨天半夜聽到他們說要趁我換衣服看腿上的疤後,我早上起來特地翻了翻衣櫃,發現基本上都是黑白灰色調。
這倒是和我記憶相符,我一直都不喜歡明亮的顏色。
「你小姑娘家家的,穿豔點怎麼啦?」
我假裝上下打量着:「版型倒是還不錯,就是顏色不喜歡。」
「可不可以換個顏色,暗色系都可以,剛買回來是可以換的吧?」
我媽有點不樂意:「商場又不近,我還要大老遠跑去換。」
我決定故技重施:「剛好鮑師傅在商場附近,讓我爸待會兒一起送你去嘛!」
「而且媽,我一直不喜歡亮色,你也知道的呀。」
「這次回來,你和我爸怎麼怪怪的,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儘管心裏不高興,但可能是怕露出馬腳,我媽只得點頭答應。
而等他們倆一出門,我就立馬在家裏翻找起來。
按照他們昨晚的話,在我回來之前,還有其他的「我」。
那家裏一定會有那些「我」存在過的痕跡。

-5-
我打開了我爸的筆記本電腦。
由於他設置了自動登錄,開機之後我不用掃碼就能登上他的微信。
置頂聊天有四個,家庭羣,我,我媽,還有我爸的工作組。
我趕緊點開他和我媽的聊天記錄,想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9 月 30 日上午 10:11
大海-我爸:【到家了嗎?】
Cissy-我媽:【馬上】
大海-我爸:【東西買好了嗎?】
Cissy-我媽:【語音】(買上了,你不知道有多費勁,得先掛號才能開,還只給開七顆,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大海-我爸:【家裏還有我昨天開到的 5 顆,夠用了。】
昨天 16:45
Cissy-我媽:【她又回來了,你快點回家!我一個人搞不定!】
大海-我爸:【這次怎麼這麼快?】
【你啥也別說,別讓她發現了,我今天得晚一點才能回去,等ŧūₙ我回家再試探】
【晚上的牛奶別忘了放藥】
Cissy-我媽:【好吧】
看到這兒我深吸口氣。
看來昨天晚上我媽送的奶也有問題。
幸虧我昨晚正好刷到一篇牛奶美白的帖子,臨時起意用我媽給的牛奶泡手了。
還是得小心點。
我又點開了我爸和我的對話框。
可看到聊天內容的瞬間,我渾身猶如過電般戰慄起來。
9 月 13 日晚上 18:25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大海-我爸:【知道了】
9 月 15 日下午 16:14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大海-我爸:【?】
9 月 19 日上午 8:29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9 月 22 日晚上 22:16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9 月 23 日下午 17:02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9 月 24 日上午 11:56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9 月 25 日晚上 21:36
盈盈-我:【爸爸,我明天回家。】
……
最後一條,顯示發送於 9 月 30 日晚上,也就是前天。
正是我打算回家,給我爸發的消息。
而他並沒有回我。
結合ƭû⁰他和我媽的對話,也就是說除了我之外,這段時間,還有許多個「我」重複回家。
她們是從哪冒出來的,又都去哪裏了?
我爸媽一定瞞着我不少事。
我關掉電腦,開始在他們房間裏搜尋起來。
沒記錯的話,我爸有寫日記的習慣。

-6-
【潘海的日記本】
【9 月 13 日,星期五,天氣:晴】
【女兒突然發消息說要回家,奇怪,不是剛開學嗎?】
【9 月 14 日,星期六,天氣:(未填)】
【她不是我女兒!!】
【9 月 15 日,星期日,天氣:陰】
【太奇怪了,她和盈盈長得太像了,就連聲音和生活習慣都幾乎一模一樣。但現在想來,她的慣用手似乎是左手,雖然是盈盈的臉,但總感覺哪裏不太對,而且動作表情也有些僵硬,可這些都太難被懷疑了。要不是她一直在問我:爸爸你覺得我是「我」嗎?我們差點就被她糊弄過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跑出來的,我真正的女兒又在哪,爲什麼在我說出你不是我女兒的時候,她就當着我們的面消失了?】
【9 月 15 日,星期日,天氣:陰】
【她又給我發消息說要回來了!!這是什麼意思?明天她還會回來嗎,那明天回來的會是我的女兒嗎?】
【9 月 19 日,星期四,天氣:晴】
【她比上次更像了,不光是臉更像了,就連慣用手也變成了右手,但我發現她額頭上那顆痣歪到了另一側,果然一試就試出來了,盈盈對貓毛過敏,但她卻抱着鄰居的貓一直親。】
【9 月 21 日,星期六,天氣:雨】
【果然和我們猜想的一樣,每次被識破後,她第二天還是會出現,但下一次她會修補上次的「缺陷」,這無疑讓我們更難分辨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盈盈。】
【9 月 23 日,星期一,天氣:晴】
【她的防備心越來越高了,也許我們需要點特殊措施。】
【9 月 29 日,星期日,天氣:晴】
【這次好像真的是我女兒,一切都能對上。可是她爲什麼也會問出那句:爸爸你覺得我是「我」嗎?】
【9 月 30 日,星期一,天氣:多雲】
【好險!差點就被她騙了!我女兒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哭泣的駱駝】這個故事是她最愛的作家三毛寫的?】
【不過,如果我當時回答了「是」的話,會發生什麼?】
【10 月 2 日(今天),星期三,天氣:晴】
【不能再這麼被動了,我真正的女兒現在還不知道在哪,是不是安全?】
【我記得除了貓毛,Ṱŭ̀₍盈盈從小對香菇也過敏。】
日記到這裏就結束了。
我小心翼翼地將日記本放回原處,開始思考當前的處境。
按照我爸日記本和微信裏的內容,從上個月開始,就不斷有冒充「我」的人出現在家裏。
並且隨着時間推移,這些「我」會修復上一次的缺陷,從最開始的臉部奇怪、動作僵硬,變得越來越像我。
在這過程中,她們會不斷向我爸媽求證,自己是不是「我」。
而一旦被發現不是真的「我」後,她們就會消失。
想到這兒我不禁後背一陣發涼。
如果前面某一個「我」,沒有被他們認出來呢。
就像我爸日記裏說的,如果他和我媽回答了「是」。
那個「我」是不是就會真的取代我,變成他們的女兒。
但同樣的,如果現在的我被他們懷疑,並給出我不是「我」的結論後。
我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就這樣消失了?
可問題是,我要怎麼證明——
我是「我」呢?

-7-
距離他們到家,大概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
眼下最要緊的,是待會兒我媽換了裙子回來,要檢查我大腿上的疤位置對不對。
雖然我不清楚爲什麼我和他們的記憶會不同,但爲了不被「誤傷」到,還是得把右腿的疤移到左腿後面。
這條疤雖不算深長,但隆起的一條深色在光滑的皮膚上還是很明顯。
要想遮得看不出來還真不容易。
我站在鏡子前看了半天,突然想到——
我其實並不需要讓我媽看到疤不在右腿。
待會兒試裙子的時候,只要我保持一直都站在我媽的右邊,控制好角度,再假裝不經意間撩起左側裙底,讓她能看到左腿後面有疤的痕跡就行。
而只要不靠近仔細觀察,誰又能發現疤痕是不是以前的那條呢?
說幹就幹。
我立馬翻出化妝包來,靠着小學用紅藍筆畫假傷口的技術,在左大腿後側畫了條和右邊疤對稱的傷痕。
爲了效果對比明顯,我還特地又用遮瑕膏把右邊的真疤努力蓋了幾層。
大功告成,我站在鏡子前轉着看了看。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鏡子裏的我看起來有些怪怪的,說不上來的那種。

-8-
這招果然管用,我剛把裙子穿上,我媽就假裝找東西闖了進來。
而我也恰好「不小心」把左腿後邊的「傷疤」露出一半來給她看到。
看着我媽放心的表情,我知道算是矇混過關了。
可等我換回睡衣從房間出來時,他們正拿着本相冊坐在沙發上,招呼我過去。
「盈盈,快來,你爸把你小時候的照片找出來了。」
「你看這張,你上小學第一天的時候拍的,你爸那天好不容易和同事借的照相機,你卻哭得跟要命似的……」
說着,我媽拿起另一張照片,抬頭問我:「對了,你還記不記得他?」
照片中,兩個看起來剛上幼兒園的小孩正並排坐在兩個假大馬上,吐着舌頭扮鬼臉。
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是我,而另一個反戴着鴨舌帽的小男孩,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照片都多久了,還留着呢。」我只得接過照片,假裝不在意地打趣道,「爸媽,你們該不會像網上說的那樣,歲數大了也開始念舊了吧。」
說話功夫,我仔細打量着照片,努力從腦海中找到些蛛絲馬跡。
「這孩子。」我媽白我一眼,「這不是正好翻出來了嘛,想着你以前和佳鑫關係多好呀,長大了不來往也太可惜了……」
「盈盈——」我爸似乎是怕我媽說多了,立馬出聲打斷,「你記得他嗎?」
佳鑫?
龐佳鑫?
我的腦海中立馬對應出一個腦袋後頭留着一綹小辮子,總是背不會乘法口訣表的小男孩來。
他父母離異,跟着媽媽住在我家樓下,和我又是同一個幼兒園,小時候我們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但後來不知什麼變故,他的撫養權轉移給了他爸,再加上初中分校,我們就慢慢斷了聯繫。
在他離開的第二年,他媽媽也不知搬去哪裏了。
雖然已經很久沒想起過佳鑫,但我卻能肯定的是——
他的臉,並不是照片中的樣子。
爲什麼會這樣?
我開始懷疑,難道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
或者說,我也如我爸日記裏寫的那樣,並不是真正的「我」。
「盈盈?」見我愣神,我爸的語氣帶上了一絲警覺。
我趕緊先把疑惑藏起來,笑道:「這小子呀,不知道現在能把乘法口訣表背出來嗎?」
我爸媽對視一眼,表情明顯放鬆下來。
「時間不早了。」我媽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鐘,「我先去做飯。」
「盈盈,你先回房間歇着吧,我幫你媽打個下手。」我爸也說道,「外面油煙大,你嗓子一直不好,沒事別出來,小心燻着你。」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有些躲閃。

-9-
坐在牀上,我快速整理了下當前的問題。
1.爲什麼會出現多個「我」,這些「我」是從哪來的?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2.爲什麼我的記憶會和現實,或者和我爸媽說的出現差異。
3.我爸日記裏Ṱůₘ說的「強制手段」是什麼,剛纔他的表情很不對勁,難道是在打算什麼?
4.龐佳鑫的臉爲什麼變了。
想到這兒,我突然意識到當年他搬走時,我還加了他的 QQ。
也許能從他的空間動態裏發現點什麼。
我立馬拿起手機,把 QQ 從軟件商店下載回來,從列表裏尋找龐佳鑫。
【QQ 暱稱:迷路的派大星/備註:龐佳鑫】
好在當時寫了備註,要不然還真記不得他的網名。
聊天記錄早已丟失,我只好從他的空間入手。
他的空間非常簡單,甚至有些樸素。
公開展示的,只有幾條說說,時間都在好些年前。(已倒序展示)
【又轉學了,服了,一年兩次。——來自說說,2015 年 11 月 9 日,瀏覽 31 次,點贊 2】
【沒人願意和我一起跨年嗎?算了,自己也挺好。——來自說說,2015 年 12 月 31 日,瀏覽 16 次,點贊 1】
【今天沒去上學,老師居然沒發現,嘻嘻,當個小透明也是有好處的。——來自說說,2016 年 2 月 25 日,瀏覽 11 次,點贊 1】
【我同桌今天竟然問我叫什麼,我就這麼沒存在感嘛?——來自說說,2016 年 4 月 8 日,瀏覽 9 次,點贊 1】
【我淦,真成透明人了。——來自說說,2016 年 7 月 5 日,瀏覽 7 次,點贊 1】
【沒人說話,只能和鏡子裏的自己聊天。——來自說說,2017 年 3 月 15 日,瀏覽 5 次,點贊 1】
【他還挺有意思的,和我說了好多我早就忘了的事情。——來自說說,2017 年 7 月 7 日,瀏覽 2 次,點贊 1】
這是他發佈的最後一條動態,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後面就再沒有任何更新。
很明顯,龐佳鑫當時轉學後的日子並不好過。
他似乎並沒有交到什麼新朋友。
不過,他最後那條說說裏的「他」指的是誰?
帶着疑問,我試着給他發了條消息。
【嗨,你還記得我嗎,潘盈,小時候我們一起玩的。】
【好久沒見了,最近怎麼樣呀?】
頭像裏那隻派大星是灰色的,顯示他並沒有在線。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什麼動靜,我索性關掉對話框,點開了我的 QQ 空間。
背景還是當年從商城裏花 10 個 Q 幣買的永久天使眼淚。
我隨意翻了翻,之前發的基本上都是些中二感悟和傷痛文學,一股非主流氣質撲面而來。
不過留言板那裏,倒顯示有三條新的動態。
點開一看,正是來自龐佳鑫的。
【潘盈,給你發消息一直沒有回覆,只能給你留言了。希望你還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忘了我,或者說忘了真正的我是什麼樣的,對不起,但是我不知道還能找誰說這些。一開始是我爸媽,他們記憶裏的我是另一個樣子,和真正的我根本就不一樣!然後慢慢地,其他人也開始忘了原本的我,他們似乎想把我變成另一個人。——2021 年 4 月 1 日】
【求求你,千萬別忘了我好嗎。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好像也快忘了我原本是什麼樣子了。——2022 年 5 月 26 日】
【小心鏡子吧。——2022 年 7 月 10 日】
我看得有些心驚,難道龐佳鑫也遭遇了同樣的事情?
他說要我小心鏡子,而在他最後那兩條說說裏也同樣提到了鏡子的事。
難道說,龐佳鑫最後一條動態裏指的那個「他」,其實就是鏡子裏的自己?

-10-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心理課上學過的拉康鏡像理論。
拉康認爲,在嬰兒剛出世時,對於自我的認知是一個未分化的、混亂的存在。也就是說在他眼裏,自己是一堆破碎的「肢體零件」,是由一個個「部分」組成的。
而在接觸到鏡子後,嬰兒則會進入「鏡像期」,隨着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與鏡中逐步一致後,就會將之前認知中的一個個「部分」組合起來,從而構成完整的「自己」,但這個時候,他們往往會把鏡中的「人」誤認成自己。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龐佳鑫在一次次轉校和搬家過程中,不斷地接觸和被迫適應新環境,受到許多冷落和無視,便逐漸變得牴觸這種變化,所以越來越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
等到龐佳鑫在與外界的接觸中,自己作爲主體的存在性變弱後,他轉而向鏡子裏的自己尋求認同。
正如他所說的:「和鏡子裏的自己聊天還挺有意思的。」
就像剛接觸到鏡子的嬰兒一樣,他慢慢認爲鏡中的人就是自己。
這樣,陰差陽錯使得鏡中的「龐佳鑫」被分離出來。
也就是說,鏡子裏的「他」活了。
可問題是,就算這樣能解釋了他的異常,我又沒有經歷這些,爲什麼也會有許多個「我」的出現?
畢竟我並沒有認爲,鏡子裏的就是我呀。
難不成這東西會傳染?是他傳遞給我的?
但這麼久沒有接觸過,他是怎麼傳染給我的呢?
總不能是順着網線來的吧。
我突然一激靈。
照片裏的龐佳鑫,和我記憶裏的不一樣。
也就是說,可能只有我,還記得他原本的樣子。
而且,他讓我小心鏡子。
——再聯想到從小莫名其妙地沒安全感。

-11-
一直到上高中前,我和父母都住在奶奶留下的老房子裏。
我的臥室是由儲藏室改的,牀邊放着一組舊衣櫃,其中一隻衣櫃整面都是鏡子。
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讓我爸用牀單把那面鏡子遮起來。
我爸總是皺着眉:「小孩子哪那麼多講究。」
可我卻一定要他遮起來。
我總覺得,只要我不盯着鏡子,那裏面的「我」就會做出不一樣的動作Ṫū₅來。
尤其是在晚上關了燈後,也許鏡子裏的「我」會從牀上爬起來。
她會趴在鏡面上,靜靜地看着我睡覺。
可是看着看着,她會不會想做一些更危險的舉動?
比如突然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
或者把我拉到鏡子裏面,而她則鑽出來取代我。
這種恐懼就像一粒種子,在我心裏埋下後就生了根。
發芽,茁壯。
時間久了,我甚至不敢在鏡子面前停留。
就連洗臉時,泡沫進了眼睛,我都一定要強睜着眼,保證能時刻看到鏡子裏的「我」是正常的。
至少,是和我一模一樣的。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龐佳鑫。
「這有什麼?」他不屑一顧,「鏡子裏的,不就是你嗎?」
聽完他的話,我思考了好久。
鏡子裏的我,是我嗎?
那外面這個我又是誰?
不死心的我又跑去問我媽。
「對啊,鏡子裏的不就是你嘛。」
我爸也點頭道:「沒錯,那裏面確實是你。」
我開始越來越迷惑。
鏡子裏的是我,那我到底是誰?
每個人都知道我長什麼樣子。
可我自己,能看到的卻只有鏡子裏的影像。
我只能告訴自己,鏡子裏的那個人就是我。
可這種不安感卻愈發嚴重。
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我其實才是被困在鏡子裏面的那個。
我開始排斥明亮的顏色。
鏡面會反射光,所以鏡子裏的世界不該存在明亮的東西。
大人們不以爲然,說這只是小孩子的胡思亂想。
長大了就好了。
我只好將它假裝藏起來,讓時間在它上面覆蓋一層層的阻擋。
好像長大,真的可以讓我們忘ţû⁾掉曾經的恐懼。
但又好像,並沒有真的忘記。
它被深壓在記憶裏某個地方,不知何時就會被引出來。
上個月的心理課上,老師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既然在拉康鏡像理論中,嬰兒眼中鏡子裏的影像是自己。
那對他們來說,自己又是誰呢?
如果意識可以創造改變的話,在這段時期,我們可不可以理解成,有兩個「我」同時存在呢?
這讓我塵封多年的記憶突然湧現。
每個孩子都可能會有或多或少的童年陰影。
隨着年齡慢慢增長,這些陰影會逐漸淡化。
但不同的是,我在成年後的某天,回憶起了當年的恐懼。
這種恐懼變成了現實。
因爲我曾無數次照過鏡子,無數次相信裏面的人就是「我」。
所以,也會有無數個我存在。
可就當我以爲終於搞清楚事情真相時,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龐佳鑫回覆我了。

-12-
他發來一段視頻。
視頻很暗,暗到我懷疑他壓根沒打開攝像頭。
他的聲音也很低,聽起來十分模糊,就像是被人緊捂着嘴,從縫隙中漏出來一絲聲音。
我得把音量調到最大後,湊到耳朵邊上才能勉強聽清。
「潘盈,你現在肯定和我當時一樣困惑,但你要比我幸運多了,畢竟我可沒有人能給我講這些。」
「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把我的故事講完,我想可能你是唯一一個會相信的人,所以請耐心一點。」
「小學畢業後,我和我爸去了 S 市,我後媽很年輕,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她懷孕了,我爸每天都粘在她身上,不是忘了叫我喫飯,就是忘記喊我起牀上學。」
「後來爲了方便,他們給我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單間,我那破學校甚至都沒宿舍給我住,現在想想,要是當時能和同學們一起住在宿舍裏,也許還沒這檔子事發生呢。我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做飯、睡覺,幹什麼都是一個人。」
「後來我好不容易交了新朋友,終於有個和我說話的人,我爸卻突然和我後媽離婚了,說是發現孩子不是他的,我那會兒才初中,也搞不明白髮生了啥,反正我爸自那以後開始喝酒,帶着我又搬家了,我也不得不再次轉學。」
「我爸脾氣越來越差,我壓根不敢回家,好在新學校有宿舍,但因爲我是轉校進去的,給我分了個單間,沒室友,我又成一個人了。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半年後等我回家,我爸醉醺醺的,居然看着我問:你就是隔壁新搬來那小子?」
「我從家裏搜了些錢,又悄悄搬回宿舍裏住,但爲了不引起宿管注意,我每天都靜悄悄的,居然練出來讓人注意不到的神功來。但我太孤單了,沒人和我說話,也沒人找我出去玩,我就只能藏在宿舍裏,唯一能見着的人就是鏡子裏的自己。」
「我開始懷念以前的事,懷念和你一起玩的時光。然後我就想起來你曾經問我的:鏡子裏的是誰?我想,要是鏡子裏的那個不是我的話,是別人也挺好,好歹還能和我聊聊天。結果後來有一天,我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裏面的我真的不一樣了。」
「最初是我左邊頭髮,你還記不記得,那裏因爲我小時候放炮竹燒掉一塊頭髮,後來一直都沒長出來,可是那天我照鏡子的時候,卻發現那塊缺神奇地不見了。然後不一樣的地方越來越多,我脖子上的胎記,我耳垂上的痣,鼻子上多出來一塊斑等等。」
「可是我後來放暑假回我親媽家,她居然問我:你咋變了這麼多,和以前一點也不一樣,還問我怎麼不愛喫羊肉了,可我一直都不喫羊肉的啊!」
「慢慢地,他們記憶裏的我變得越來越離譜,什麼小時候愛看歷史書,什麼右手是六指……但我知道,他們說的那個不是我,是鏡子裏那個人!」
「我一開始很崩潰,到處找還記得真正的我的人,可他們的反應卻出奇ẗṻ¹一致,就好像所有人的記憶都被修改了,他們將我塑造成另一個模樣,像我,但又不完全是我。」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了。」
「我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見他從鏡子裏鑽了出來。我害怕得要命,但只得閉上眼睛裝睡,他倒是沒有傷害我,只是湊上來看了看,轉身就出了門。」
「後來不久,我就在我媽的朋友圈裏,看見了他們的合照。」
「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麼嗎?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會在不同的地方看見他的照片,有時候是我爸媽朋友圈曬出來的,有時候是我自己的相冊裏憑空出現的,但不論什麼時候,他似乎一直在變化。」
「直到去年,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感覺,畢竟我纔是真正的我,就算我的生活一地雞毛,那也輪不到他來代替我。我鼓起勇氣回了家,但在進小區的時候,我卻迎面撞上了他和我媽、我後爸一起出來。」
「他已經變得很不像我了,不止容貌,就連神態、動作都不一樣,但他們有說有笑地從我面前走過,我媽壓根一眼都沒多看我,我就跟個陌生人似的,而且你知道嗎潘盈,我記憶中我媽從沒和我那樣溫柔地笑過,他們纔像是真正的母子。」
「從那以後,我就接受了一個現實,也許他纔是真正的龐佳鑫,我纔是那個鏡子裏的影像,一個不合格的影像。」
說到這兒時,畫面突然晃了一下。
一絲光從屏幕邊緣滲了進來,露出了龐佳鑫的臉。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還是清晰地看到——
那張臉上,只有一層完整的、光滑的皮膚。
沒有五官。
他似乎沒意識到,還在繼續說着:「如果你相信我上面的話,那麼接下來的東西也許會幫到你。」
「我上網搜了很多關於僞人、鏡像復活的信息,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聲稱自己某天突然見到了一個很像自己的類人生物,那個生物充滿敵意,想殺掉原主然後取而代之。」
「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們其實並沒有真正見過自己,我們見到的只有鏡子裏的影像,那當看到他們的第一反應,不就像是照鏡子一樣嗎?」
「我想了很久,結合你曾經問我的和我自己的經歷,真相也許是這樣:他們並不是憑空出現, 然後不斷地模仿我們。而是先去改變我們周圍人的記憶,將我們塑造成一個新的模樣——他們的模樣, 然後會有許多個實驗品出現, 根據他們記憶中我們的樣子一點點改變, 直到完全符合後,一個新的我就出現了,畢竟只有別人才真正知道我們什麼樣子, 他壓根不需要我的認同, 只需要他們的。」
「等到那個時候,我就不再是我了, 而他是。」
「時隔多年,你能給我發消息, 我猜也許你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畢竟這件事是你最早提出來的, 不是嗎?我想, 也許只有你先一步變成周圍人心中、你應該是的模樣,纔不會被他所取代吧。」
「當然,這一切都基於,發消息給我的是真正的潘盈本人。」
視頻到此戛然而止。
對方的頭像再一次灰了下去。
我正要再追問他時, 房間的門突然被打開。
我爸媽端着一碗香菇雞肉進來。

-13-
「盈盈,把這個喫掉。」我媽眼睛有點紅。
我記得在我爸的日記裏,我是對香菇過敏的。
「可是……」我盯着碗裏的香菇有些猶豫。
「只要你喫完這個,爸爸媽媽就能相信,你是不是真的是我們的女兒。」
「我們不想再過這樣提心吊膽的生活了。」
我沒說話,靜靜地接過我媽手裏的碗。
可是……我真的對香菇過敏嗎?
我絞盡腦汁, 卻搜刮不出一點有關的記憶來。
「盈盈,對不起,就喫一點, 喫一點就能證明……」
好吧。
我安靜下來, 一口一口地把香菇塞進嘴裏。
他們的眼神逐漸變得失望。
眼淚掉進碗裏,我依舊沒停下動作。
他們記憶裏的, 和我自己,到底哪個纔是真的。
我現在也分不清了。
也許就像龐佳鑫視頻裏說的那樣,他們記憶裏的女兒已經被另一個人所替代了。
我也會慢慢變得和她一樣,失去自己的身份, 失去自己的臉。
又或者,我只是鏡像世界裏的一個實驗品,等我消失後, 明天又會有另一個「我」出現, 另一個對香菇過敏的「我」。
視線越來越模糊,我的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盈盈?盈盈!」
耳邊傳來我爸媽的聲音。
我要消失了嗎?
我閉上眼睛,任由一切發生。
嘴裏突然被塞進來一顆苦苦的東西。
空氣慢慢變得順暢起來。
我睜開眼, 身邊是含着熱淚的我爸媽。
「盈盈,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的女兒!」
成……功了嗎?
我感到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軟軟地靠在我媽懷裏。
我媽不斷擦着眼淚:「盈盈,我的寶貝, 你終於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嗎?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
「爸爸,媽媽……」
「你們覺得,我是『我』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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