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澤位極人臣那年。
他派人來接家眷進京。
可出發那天,孟長澤帶走了所有的人。
包括那條看門的大狗。
唯獨我,他派小廝留下了一封退婚書和百兩金。
「我家大人說了,這些年多謝娘子照拂,這是給您的酬勞。」
左鄰右舍對我抱以可憐目光。
他們不知道,這是我上輩子求來的。
這一世,他做權貴臣,我做賣酒娘。
不必結成怨偶,互相折磨。
-1-
我挑着酒擔出攤時。
旁邊賣菜的幾位大娘有些驚奇。
「鈴娘子,你都要跟着孟大人進京做貴夫人了,怎麼今日還出來賣酒?」
「是啊,孟大人如今好派頭,鈴娘子,你好日子要來了。」
幾人笑呵呵地打趣着我。
她們說的孟大人是我的未婚夫——孟長澤。
五年前,他進京趕考,蟾宮折桂。
被天子委以重任,多年不曾歸家。
而就在不久前,他派人來送信。
說要接家眷進京,闔家團圓。
短短時日,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山城。
所有人都以爲。
我也要跟着進京。
但他們想錯了。
這一世,進京的家眷裏,不會再有我了。
我低頭擺弄着酒勺,輕笑着掩飾道:
「前兩日剛釀好的酒,帶不走,便只好賣了。」
我說的是實話。
進京的路程久遠顛簸。
這些酒遭不住。
幾位大娘表示理解。
甚至還幫着我一起吆喝。
平常要晚間才能賣掉的酒。
今日不到傍晚就被一掃而空。
「鈴娘子,你進了京,可別忘了我們啊。」
臨走前,她們揮着帕子叮囑我。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只不過這一世,我沒有笑着答應。
而是挑着酒擔回到了孟家。
門口的大黃看見我,高興地搖着尾巴上前。
它一下子從我的記憶中變得活潑許多。
我將從王屠夫那裏要來的碎骨丟到了它面前。
經過孟家前廳時。
正好看見孟婉兒在指揮下人搬弄花草。
「你們都小心些,那些花我要帶到京城去的。」
一旁的孟母打着絡子,取笑她。
「等到了京城,你要什麼花讓你哥哥幫你尋就是了。」
「那不一樣,這可是我親手種的。你說是吧,哥哥?」
被孟婉兒喚作哥哥的男子站在檐下。
氣質沉凝,猶如松竹。
眉眼是清冷嚴峻的骨相,確有幾分權臣的威嚴。
那就是我的未婚夫,孟長澤。
未入仕前,他便是城中赫赫有名的才情公子。
而後他連中三元,登科及第。
所有人都說他前途不可限量。
的確如此。
上輩子他做到了內閣首輔,是兩代帝師。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現在的他雖還未到權傾朝野的時候。
卻也是朝中新貴,天子近臣。
-2-
「隨你。」
孟長澤聲音冷清。
語氣卻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
見他答應,孟婉兒笑意更添了幾分明媚。
朝着孟母露出了一個「有哥哥撐腰,我纔不怕」的笑。
孟母被逗趣得也笑了起來。
堂前有風吹過。
前廳氛圍瞬間變得其樂融融起來。
我駐足停步。
除了不忍打擾,還有便是感慨。
孟家人如此融洽的一幕,在我看來已太過遙遠。
印象中,只餘下了孟母因兒子被貶,含恨而終的衰敗模樣。
以及孟婉兒鬱鬱寡歡的神情。
這一世,也不知她們能否像我一樣。
避開前世遭遇。
我看了一會,打算離開。
但不知道是孟長澤生性敏銳。
還是這些年伴君如伴虎培養出來的警惕。
他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
沉如深潭古井的目光驟然投了過來。
我來不及躲藏,正好撞上。
於是便愣在原地。
我不免有些晃神。
上輩子的孟長澤在官場沉浮幾十載,三貶三起。
練就出了一副不近人情、冷漠囂寒的心腸。
旁人皆敬畏他。
只因他一個眼神,便令人泰山壓Ṱù₀頂,大氣不敢喘。
沒想到,這個時候的孟長澤還這麼年輕,就已經有和上輩子一樣的氣勢了。
孟婉兒先注意到他的舉動,順着看過來。
「嫂嫂?」
和孟長澤不同。
她眼神一亮,雀躍地奔向我。
父母雙亡那年,我被孟家收留。
初到孟家,我侷促不安。
孟婉兒與我年歲相差無幾,俏皮伶俐。
時常跟在我身後「姐姐,姐姐」地叫着。
後來有一次孟母打趣她。
「婉兒,這可不是你姐姐。這是你哥哥未過門的妻子,你該叫嫂嫂。」
孟婉兒天真爛漫。
真就順着這話叫起了我嫂嫂。
那年我十三歲,雖尚未開情智。
卻也明白這聲稱呼的含義。
而我待孟婉兒如親生妹妹,她也同我極爲親近。
她就這樣叫了一輩子。
其實不管是嫂嫂還是姐姐,我待她之心。
都不會變。
只是……
如今聽見她當着孟長澤的面如此喊我。
我眉心不由一跳。
旁人不曉得,我卻心知肚明。
這輩子,我不會成爲孟婉兒的嫂嫂了。
「嫂嫂。」
孟婉兒不察。
她攬住我,姿態盡顯親暱。
一邊問我去哪了,一邊又嬌嗔地向我埋怨進京要帶的東西太多。
我插不上話。
被她帶着一路走到了前廳。
「嫂嫂,你快幫我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
我掙脫不過,只好順着她的話。
「你最喜歡的那隻妝匣帶了嗎?」
「啊!對!」
孟婉兒真忘了。
她鬆開我的手。
蝴蝶翩躚一般跑進了屋子裏。
-3-
孟母放下了手中的物件,朝我走了過來。
「鈴兒,你回來了?」
她親和慈祥,慈眉善目。
孟長澤不在這幾年,我們相依爲命,互相爲伴。
她也曾待我親如兒女。
爲我梳頭,爲我裁衣。
雨夜因我害怕雷聲而與我同眠,安撫我入睡。
但上輩子,因孟長澤幾次被貶。
她日日夜夜擔憂不安,怨懟唸叨。
「若是長澤有個家世厲害的妻子就好了,起碼有岳家相助,不會求路無門。」
我知她是無心之言。
可唸叨的時間久了,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紮在我的心口。
如果不是那一紙婚約束縛……
孟長澤合該成爲某京城貴人的乘龍快婿。
仕途順暢,前程似錦。
可如今的孟母並非是上一世經歷風雨後哀怨不已的她。
孟長澤衣錦還鄉,她滿面春風。
兒女在側,闔家團圓。
接下來就該頤養天年,含飴弄孫了。
孟母關心了我幾句,又問我餓了沒。
「我給你燉了燕窩銀耳羹,去給你端來。」
離開前,她朝我使眼色。
大意是給我留出空間,讓我與孟長澤多多相處。
可她不知道。
上輩子我和孟長澤相處了四十年。
早沒了一開始的情竇初開、少女懷春。
只有平靜得心如止水。
孟母步履輕快地離開。
我來不及阻止。
無奈之際,身上忽然落了道視線。
是孟長澤。
「……」
-4-
「……大人。」
「你叫我什麼?」
上一世成婚後,我叫了他一輩子夫君。
這一世我們還沒成婚,我應該和小時候一樣,喚他「長澤哥哥」。
但我如今心態轉變,自然叫不出這麼親密曖昧的稱呼。
稱呼他爲大人,是最穩妥的。
就是納悶,孟長澤怎麼會糾結這個。
落在我身上的視線忽而沉了些。
半晌,我才聽見孟長澤的聲音。
「去哪了?」
他問。
這聲音頗有點像他上輩子審犯人的口吻,讓人感到壓迫。
我不由得抿了抿脣。
雖說我與孟長澤已經做過一世夫妻。
可我對他,總有幾分敬畏。
他年長我六歲。
在我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的時候。
他便已經是沉穩內斂的年輕人模樣。
未成親前,我雖以未婚妻的身份寄居在孟家。
可孟長澤待我,更像是和對待孟婉兒一樣。
既有兄長的嚴厲,又有兄長的關懷。
但我卻因爲孤女的身份。
既沒辦法像妹妹一樣對他親近,又沒辦法像妻子一樣對他親密。
後來他身居高位。
如檐上月,山巔雪,更讓我仰之卻不可觸。
前世我們雖爲夫妻。
卻從未走進彼此的心裏。
「出攤去了。」
我輕聲道。
落在我身上的視線並未移開。
前廳並不算安靜。
畢竟還有來來往往的下人在搬東西。
可就在我和孟長澤之間。
彷彿無形籠罩了一層隔絕外界聲音的屏障。
這不免讓我想起了上輩子和孟長澤相處。
那時候孟母已經去世,孟婉兒出嫁。
孟長澤經歷三次被貶。
起復之後連升三級,卻更加清冷沉默。
我有心想讓他開懷放鬆。
可我們經歷了許多事,早已貌合神離。
很多時候,我們就像今天這樣。
相對而立,無話可說。
我覺得孟長澤和我待在一起挺無趣的。
所以上輩子。
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
我暗自起誓:
若是能重來,我決計不再入京。
我做我的賣酒娘,他做他的權貴臣。
從此,各不相干。
而我想,如果孟長澤也有機會重生……
他可能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5-
「若是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見孟長澤許久沒說話。
我打算退下。
卻不料他忽然道:「那日的事,你有何打算?」
他聲音略沉。
我一愣,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事。
自我回來後。
一切都如前世一樣按部就班。
唯一不同的就是,孟長澤歸家第三日。
我聽到了他與心腹的對話。
倒也不是我故意偷聽。
是孟母爲了培養我和孟長澤的感情。
好將我和他的婚事提上日程,於是讓我給孟長澤送點心。
就在孟長澤院門外。
心腹的聲音悠悠傳來:
「大人剛剛爲何不跟老夫人說明婚約一事?內閣首輔有意將千金許配大人。可若是他知道大人家中還有一個未婚妻……」
「這些年我未在母親身邊,是霖鈴替我盡孝膝前,此時提出退婚,非君子所爲。」
孟長澤的院子中央有一池蓮荷。
即便他不在家,我每年都悉心打理。
此時正值夏日,蓮葉田田,清荷飄香。
不遠處的柳樹下我曾埋了兩壇酒。
是爲賀他高中的。
但這時的孟長澤應該還不知道。
他就站在池邊,從京城帶來的心腹站在他身後。
在孟長澤話音落下後,心腹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大人此次進京,可要帶鈴姑娘?」
「……」
孟長澤陷入了沉默。
院門外的我也陷入了沉默。
因爲我明顯是記得,當初沒有這茬的。
孟長澤守信重諾,把我一起帶去了京城。
後來又不顧京城中衆多青睞他的貴女千金的惋惜,執意八抬大轎娶我爲妻。
那時候半年多。
京中各大說書樓都在議論着。
前程大好的孟長澤,竟然娶了一個賣酒娘爲妻。
難道是我的重生改變了些什麼?
還是說……其實前世也有這些對話,只不過不曾被我知曉?
原來這個時候。
孟長澤也在猶豫是不是該帶我進京。
他雖然沒明確說是與否。
可前世我和他朝夕相處幾十年。
我猜出來了。
孟長澤這次是不想帶我去京城的。
原來如此。
前世若是早知道……
在我沉思的時候,完全忘記了進還是退。
直到有下人經過,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與此同時,裏面的人也發現了我。
那日孟長澤也像如今這般站在我面前。
他知道我已經偷聽了他們的對話。
看向我的目光凝重,湧動着分辨不明的意味。
而我,在思索過後。
覺得自己應該做出一個羞憤的反應,來維持一下自己最開始的人設。
於是那天我落荒而逃了。
孟長澤還以爲我是躲着他。
但進京日子在即,今日正好碰上。
按照他的心性,確實是會堵着我說個明白。
-6-
正好。
其實這幾日,我也把那天該想的想完了。
前世我要是早知道。
肯定會識趣一點的。
本來我還在糾結,該怎麼拒絕和他們一起入京。
既然這一世的孟長澤早有此心。
如今正好兩全其美。
「大人既然問了,那我也不會讓大人爲難。」
我看向孟長澤。
目光堅定而清冷。
「霖鈴淺薄,自知配不上大人,那我與大人的婚事,就此作罷。
從今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話落。
四周一片寂靜。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孟長澤目光驟然晦暗,氣息漸沉。
在我不知何故的時候。
頭頂響起一道如玉沉冷的聲音。
「霖鈴,你以前從不會說這般妄自菲薄的話。」
孟長澤道。
「你也回來了,是不是?」
怎麼會?!
我震驚抬眸,下意識想要後退。
可孟長澤比我快一步。
他抓住我的手臂,不管是神情還是動作,都隱隱有禁錮之勢。
若不是後面孟婉兒再次出現。
我竟覺得無路可逃。
-7-
「嫂嫂,你怎麼還不收拾東西啊?」
孟婉兒之前有個喜歡的小物件放在我那。
她要帶,便央着去我那拿。
見我的院子乾淨整潔。
絲毫沒有收拾東西的雜亂,她困惑道:
「我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她左右查看,見我放在櫃子內的一個小包袱。
「嫂嫂,你就這麼點東西啊?」
我點點頭。
孟婉兒一臉不解,但很快又恍然大悟。
「哦!你馬上就要做哥哥的新娘子了,到時候進京,讓哥哥給你買新的是不是?我剛剛都看到了。」
孟婉兒神情揶揄。
「……」
不是,這就是我全部的東西。
我不欲向孟婉兒解釋。
還沉浸在剛剛的心驚肉跳之中。
自從決定不入京之後。
我將這幾日賣酒的銀子都攢了下來,爲自己做打算。
本來想趁着還有時間慢慢思考後路。
結果遇上了孟長澤也回來了這一茬。
而我還有所顧慮的就是……
我該如何向孟母解釋,並說服她讓我獨行。
在我糾結之時。
我遇見了另外一個人。
「姑娘,請問孟家怎麼走?」
第二日出攤,我的攤子前停了一輛問路的馬車。
撩開的車簾後,露出一張明豔動人的臉。
我一愣,回神給對方指了路後,盯着那輛遠去的馬車一直看。
同我一樣出神的還有隔壁攤位的賣菜大娘。
「乖乖,這是哪家貴人千金啊?簡直就是天仙下凡啊!」
她驚歎道。
她不認得如此美豔端莊的女子,我卻認得。
孟長澤的心腹口中。
那位內閣首輔有意許配給孟長澤的千金——沈明珠。
也是上輩子,孟母一直唸叨着。
若是孟長澤能有個有力相助的妻子,也是她。
前世入京後我才知道。
內閣首輔千金沈明珠鐘意孟長澤,有意招他爲婿。
只不過孟長澤以家中已有未婚妻爲由,拒絕了。
但沈明珠對孟長澤情根深種,癡等多年。
甚至孟長澤已經被貶兩次也不在乎。
京城衆人都感慨此女子情深,紛紛惋惜她和孟長澤有緣無分。
有好事者還爲兩人寫了再續前緣的話本子。
在他們的故事中。
我不是忍辱負重的糟糠妻,而是破壞才子佳人美好姻緣的礙眼石。
-8-
沈明珠怎麼來了?
我的疑惑越來越多。
收攤回家後,剛進門口,孟婉兒就飛奔過來。
「嫂嫂!家中來了個沈小姐,你快去看看呀!」
她那着急的語氣,好像在告訴我……
「有人跟我搶孟長澤了。」
我被孟婉兒拉着走。
還沒到前廳,就聽見堂內傳來的歡聲笑語。
再一看,沈明珠正和孟母相談甚歡。
不知道的還以爲兩人認識許久。
孟長澤不在。
應該還在府衙忙公務。
孟婉兒已經一聲咳嗽引起了兩人注意。
我看見孟母臉上的笑意微頓,而後又恢復原樣。
「兒啊,你回來了?」
她似乎做了什麼虧心事,眼底神色莫名心虛。
沈明珠突然「咦」了一聲。
「這位姑娘不是向我指路的姑娘嗎?孟伯母,原來她竟也是孟家的人麼?!」
一句話,便是試探我與孟長澤的關係。
孟母笑容一僵。
向來在外人面前不吝嗇讚許我身份的人,此刻像是被堵住了喉嚨。
支支吾吾的。
我解圍道:「我叫霖鈴,是孟家遠房的親戚,年少逃難過來,是孟姨收留了我。」
「親戚?」
「嗯,孟長澤也是我兄長。」
我面不改色。
沈明珠眼底的試探詢問在聽見「兄長」二字後變成明媚笑意。
「原來是霖鈴妹妹。」
她親熱地拉住我的手。
彷彿與我是多年不見的手帕交。
我指尖泛冷。
想起上輩子我與她的幾面之緣。
雖不多,卻足以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孟長澤初次被貶。
他帶我參加首輔沈大人的壽宴。
沈明珠優雅貴氣,娉婷嫋娜地來到了孟長澤面前。
「孟大人,這就是你夫人?」
「是。」
「你就是爲了娶她,甘願惹惱我爹,被貶嶺南受罪?」
彼時我已經聽聞了她與孟長澤妾有情郎無意的故事。
知道他第一次被貶是惹惱了貴人。
沒想到是因爲我。
沈明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雙眸明亮,眉眼豔麗。
眼底眉梢都是倨傲的打量審視。
我自慚形穢,也感到不適。
這種不適,在孟長澤第二次被貶。
她上門說自己有辦法讓孟長澤免受貶謫之苦時達到頂峯。
「只要你自降爲妾,讓孟長澤娶我進門,我便讓爹爹上奏,求聖上收回成命。」
她高高在上,像看螻蟻一樣垂睨着我。
彼時孟母還對我有舐犢之情。
她護住我,厲聲呵斥這位沈小姐趁人之危。
沈明珠氣惱不已,說總有我上門求她的一天。
的確,她說對了。
孟長澤第三次被貶的時候,孟母終於受不住這種擔憂之苦。
她拉着我一起跪在了沈明珠面前。
乞求她爲孟長澤求情。
沈明珠說:「我要你爲奴三年,供我驅遣。」
我答應了。
三年來我卑躬屈膝,只爲替孟長澤求得一線生機。
可孟長澤還沒回來。
孟母就因心憂成疾鬱鬱而終。
而我與孟長澤也因此,隔閡又多了一層。
-9-
如今我看着昔日仇人朝我露出如此親和可人的態度。
只覺得渾身發寒。
民不與官鬥,此生我只想求個安穩。
再也不要過上輩子那樣ṱúₑ的生活了。
只要我不嫁給孟長澤,不進京。
前世很多事都能避免。
孟長澤會娶琴瑟和鳴、家世顯赫的沈小姐,不用受貶謫之苦。
孟母也不會因爲孟長澤三次被貶,責怪我求助無門,鬱鬱而終了。
原來,前世的一切。
只需要我退讓一步,便能圓滿。
如今沈明珠不僅對我沒有半分敵意。
甚至熱絡地向我介紹起了自己。
末了又說起了孟長澤。
她說孟長澤是她父親的得意門生。
首輔大人很看重他。
這一次孟長澤能夠衣錦還鄉,還是首輔大人應允的。
她話裏話外皆是對孟長澤的讚許。
時而露出一點小女兒家的嬌羞。
孟母看在眼裏。
既有對孟長澤受京城貴女青睞的歡喜和驕傲。
又有一絲惋惜。
顯然,這惋惜是因爲我。
要不是我和孟長澤有婚約。
能配得上他的,合該是像沈明珠這樣的人。
我看在眼裏,不欲戳破,靜等時機到來。
果然,沒多久。
孟母就先派人找到了我。
「孟姨。」
「鈴兒,來。」
孟母熱絡地拉着我。
她新找了幾匹料子,說要給我做衣裳,如今往我身上比劃着。
「孟姨,我要釀酒,穿這些恐怕不太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如今正當年華,穿好看些。」
她笑道,忽然又收斂幾分,眼神幾番變化。
我察覺到她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
沒一會,孟母便深呼一口氣,目光感慨萬千地落在我身上。
「鈴兒,這些年,多虧有你,孟姨心中,早已把你當成了一家人。」
我垂眸,又聽她繼續道。
「若是你不嫌棄,不如我收你爲義女?以後,你我便是母女,我定待你如親生。」
母女……
我意識到什麼,目光靜靜地看着孟母。
她眼底的笑意似蒙了一層面具,心虛又脆弱。
但到底是有什麼驅使着她。
她咬咬牙,繼續說道。
「鈴兒,不瞞你說,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長澤被貶,我們母子骨肉分離,到死都未見到他最後一面。」
和前世一樣。
孟母唏噓着。
孟長澤今時不同往日,官場沉浮,明槍暗箭。
要是他有個厲害的後盾。
即便出事也能有個說話的人。
而沈明珠的出現,讓孟母看見了希望。
比起能爲兒子錦繡前程添花的京城千金。
她心中的天平正在緩慢傾斜。
就是不知道。
在那個夢境中,她可有看到我的遭遇?
-10-
前世我早已經歷過這樣的事Ţũ̂ₚ。
因此孟母說出來的時候。
我心中並未有任何波動。
反倒感到輕鬆。
見我久久沒有答應,孟母更加心虛,不敢直視我。
「我……我胡說的……」
「好。」
對上孟母詫異的神情。
我輕笑道:「孟姨,當初若非你收留,霖鈴都不知道在哪受苦。」
這些年我們相互依偎,不似母女,勝似母女。
就用不着收養那些虛禮了。
孟母被我的善解人意打動。
不免紅了眼眶。
她緊緊地拉住我的手。
說定會爲我找一個好人家,方不辜負這些年我的付出。
-11-
從孟母院子裏離開。
我遇上了回來的孟長澤。
他步履匆匆,我們相遇在庭院迴廊下。
彼此都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孟長澤的目光穿過長廊看向我,隨即舉步走來。
「大人。」
「沈明珠來了?」
「嗯。」
「她可有爲難你?」
孟長澤眉眼微蹙,沉穩中藏不住關懷與擔憂。
我一愣。
忽然想到了前世孟長澤終於知道我爲他做的一切。
那個時候我們因孟母的離世,各自心有芥蒂。
分庭而居一年後。
某日孟長澤下朝回來,突然來到了我的院子。
灑掃的婢女嚇了一跳。
連我也是。
「大人……」
孟長澤揮退衆人。
在我不知所以的眼神中,他突然牽起我的手。
「霖鈴,你從未告訴過我,你的手不能再釀酒,是沈明珠乾的。」
我意識到什麼,想抽回手。
但孟長澤速度更快地握住。
我瞥見他眼底漸漸泛起的紅暈和溼意。
上輩子進京後。
我也曾因釀的一手好酒,在貴人圈子裏聲名漸旺。
孟長澤第二次被貶嶺南時。
我跟隨他一起。
嶺南溼熱,我用瓜果釀出來的酒清甜可口,沁人心脾。
一度引人趨之若鶩。
後來我將這種手藝免費傳揚出去。
爲貧苦的嶺南百姓授一技之長。
因爲這件事,還有嶺南官員專門上疏奏表我的事蹟。
也算是爲孟長澤的履歷添了些光彩。
後來孟長澤第三次被貶。
我留守京城。
沈明珠讓我爲奴那三年,聽說了這件事。
讓我大冬天鑿冰捧雪釀酒。
說這樣釀出來的酒也好喝。
京城冬日滴水成冰,我的手生滿凍瘡。
爛了又好,好了又爛。
到最後,留下了後遺症,偶爾發作顫抖。
半點重物都提不起了。
更別提去釀需要調精細比例才能做的酒。
孟長澤也曾問過我。
爲何不再釀酒?
但那時他的恩師還未致仕,沈明珠的夫家也是權貴之家。
孟長澤就算知道原因,又能怎樣?
我不欲提起過往,對孟長澤道。
「都過去了。」
我是過去了。
但孟長澤好像沒過去。
兩年後,內閣首輔致仕,位置空懸。
孟長澤升任新的首輔。
沒過多久,沈明珠的夫家就因爲貪污受賄,慘遭流放。
沈明珠求到了孟長澤門前。
希望孟長澤開口向聖上求情。
當時孟府大門開敞,孟長澤雙手負立。
居高臨下地垂睨着失了光鮮面容的沈明珠。
「當日你折辱我妻子的時候,可有想過今日?」
沈明珠震驚抬頭,眼底惶恐。
-12-
想到前世。
我和孟長澤都沉默下來。
這幾天,我對孟長澤的重生。
早已從一開始的震驚到現在的坦然接受。
就是好奇,孟長澤是何時回來的?
「大人多慮了,這一次我與沈小姐無冤無仇,她犯不着爲難我。」
孟長澤聽出ṭû⁶我話裏的意思,眉頭狠狠地皺起。
他似乎還有話要對我說。
可我們之間彼此沉默生疏的時刻太多了。
他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去找母親了?」
「嗯。」
「她可有說什麼?」
要不說是母子。
孟長澤顯然清楚孟母的習性。
他擔憂地看向我,似乎怕她又在我面前說了什麼。
「沒有。」
我回應道。
但孟長澤不信。
……
幾天後,沈明珠又來了。
她這次離京,是回鄉探望外祖。
如今探望結束,途經山城。
想着回京正好和孟長澤一道,也算有個照應。
十分合理的一個藉口。
於公於私,孟長澤都不應該拒絕。
於是沈明珠便藉故多逗留了幾天。
但她在此地沒有熟悉的人。
孟長澤回鄉後,時常被府衙的人請去當值。
沈明珠無趣得緊,便偶爾來孟府串門。
孟母見沈明珠喜歡親近自己,也心生歡喜。
雙方各自都存了心照不宣的心思。
如今一拍即合,倒也相處得融洽。
那日我賣完酒回到孟家。
沈明珠還在。
她看見我,「咦」了一聲。
「霖姑娘,你回來了?」
「沈小姐。」
「孟伯母說霖姑娘釀得一手好酒,我來了這幾日,還未嘗過。」
沈明珠含笑的目光落在我的擔子上。
可我今日的酒都賣光了。
且沒有再釀新的。
「倒是我沒這個口福了。」
沈明珠有些失望。
孟母見狀,連忙拍着她的手安慰。
「家中還有,家中還有。霖鈴,當初長澤上京,你不是在他院子裏埋了兩壇陳酒?」
我愣住。
孟母讓我去把它挖出來。
說完便不再看我,而是笑容滿面地握着沈明珠的手道:
「這酒本是爲了賀長澤高中的,今日喝了,也算雙喜臨門。」
孟母意有所指。
沈明珠含羞帶怯。
-13-
我回到孟長澤的院子挖出那兩壇酒。
沈明珠像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
在嘗完我的酒後,笑看着我。
「霖姑娘,你這酒釀得比我府中酒娘釀的還要好。也不知道你去京城,願不願意來我府中,教一下我府上的酒娘?」
她詢問道。
似乎真的希望我去京城。
孟母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淺笑回應:「沈小姐若是喜歡,我將方子抄於沈小姐一份,這樣做出來,味道也是不差的。」
「至於京城……霖鈴得孟府收留,已是感激。如今大人前程錦繡,霖鈴不敢再添麻煩了。
我已經和孟姨商量好了,屆時便留在這。」
聽見我的回答。
沈明珠滿意地笑了笑。
她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
開始拉着孟母,說要聊聊這裏的風土人情。
孟母鬆了一口氣。
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平靜地扯了抹笑,正要退下。
爲這對即將成爲婆媳的兩人留出空間。
沒想到自外面回來的孟婉兒突然出現。
她一邊跑着,一邊叫我。
「嫂嫂,嫂嫂!我買到了你愛喫的白糖糕。」
「……」
堂中的孟母臉色頓時一變。
沈明珠表情僵在臉上,眼底的笑意漸漸消散變冷。
-13-
沈明珠面色陰沉地離開後。
孟婉兒被孟母狠狠斥責了一頓。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以後不許在外人面前喊霖鈴嫂嫂,你怎麼就是不聽?」
孟婉兒瑟縮着躲了一下。
看着像是小孩子忘Ṱüₜ性大,一下子改不了口的無辜模樣。
孟母恨鐵不成鋼。
教訓完了又似乎想起我還在這裏。
剛剛她那氣憤的模樣,不經意把自己的另一面暴露了出來。
她目光復雜又歉意地看向我。
「鈴兒,孟姨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
其實是不是,我都不在意。
我轉身離開,孟母欲言又止。
她一邊內疚着,一邊又生氣地打了孟婉兒幾下。
回到院中後Ţüₒ不久。
孟婉兒便來找我。
「嫂嫂。」
她笑嘻嘻地探出腦袋。
我看着她從小長大,自然心生寬容。
「今日怎麼回事?」
她雖然冒失,但絕不會像今日這般莽撞。
要不然早在第一次見沈明珠的時候,便開口了。
孟婉兒撇嘴:「我知道沈小姐喜歡哥哥,娘也想要沈小姐嫁給哥哥,可我不想讓她當我的嫂嫂。」
我詫異地看向她。
孟婉兒說:「那日你和孃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你賣酒供哥哥上京,又養着我和娘。如今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了,我怎麼可能讓娘把你趕走?這不成了那什麼……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了嗎?」
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情真意切道。
「在我心中,你纔是我唯一的嫂嫂。」
心底一股暖意流淌而過。
我心生感動,卻告訴她。
「可婉兒,我不能做你的嫂嫂。」
「爲何?你不喜歡我哥哥?」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
孟婉兒便迫不及待地說道。
「可哥哥是喜歡你的,嫂嫂。我看得出來!」
果然如此。
孟婉兒今日之舉,少不了孟長澤背後指點。
我嘆口氣。
可我和孟長澤,並非是喜歡,就能在一起的。
孟婉兒不懂。
我把她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想着去找孟長澤說清楚。
但下人說他在孟母的院子。
於是我又轉道去了孟母那裏一趟。
還沒進門,我便聽見了孟母的聲音。
「我能不知道這對鈴兒不公平嗎?可我都是爲了你好啊!
你是要走仕途的人,那沈姑娘喜歡你,父親又是大官,你娶她……」
「母親,當年入京,你告訴過我。無論高中與否,都不忘昔日之人之恩。這些年,我不曾忘過,可你忘了。」
是孟長澤的聲音。
內庭一片寂靜。
沒過一會兒,我便聽見孟母啜泣的聲音。
孟長澤悵然道:「母親,我是真的想娶霖鈴。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14-
話聽到這裏,我不知該進還是退。
就在這猶豫的功夫。
孟長澤出來了。
他看見我,面上浮現詫異。
他不知我聽了多少。
回去的路上,孟長澤落後我半步。
修長如竹的影子與我只有絲毫距離。
夏日風微涼,靜夜無聲。
我想起孟長澤第一次被貶。
也是這樣一個夏夜,他睡不着,輾轉反側。
便起來在院中徘徊。
我不知道怎麼寬慰他,於是給他溫了一壺酒。
仔細想來,我與孟長澤極爲親近的那段日子,竟都是在他兩次被貶的那幾年時間裏。
我忍不住問出了孟長澤,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那個問題。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年前。」
我有些詫異。
沒想到孟長澤竟然會比我早這麼多。
「霖鈴。」
孟長澤的身形來到了我的面前。
我被迫停下腳步,抬頭回望他。
孟長澤道:「同我回京城吧。」
從他回來,便一直在佈局今後的路。
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就連幾次三番使絆子的沈明珠。
他都在第一時間做局,讓他的恩師早早定下了沈明珠的婚事。
正是沈明珠前世的夫家。
只不過這時候的沈明珠還對孟長澤心有所屬。
她不甘心,這才藉口探望外祖。
跑來孟長澤的老家想要探探口風。
若是孟家有意娶她爲婦。
她也不介意求自己的父親退婚,轉嫁孟長澤。
-15-
我就說這一世的沈明珠怎麼會忽然出現。
原來是孟長澤干預了。
他原本想着解決完沈明珠的事。
後續我們入京的麻煩便會少許多。
可這段時間,不管是孟婉兒還是孟母。
兩人收拾好的東西已經堆滿了廂房。
唯獨我,沒有任何動靜。
孟長澤敏銳地察覺出我的意圖。
他再次堅定地重複道:
「跟我回京城,這一次,我會保護好你,不會再讓你遭遇上一世的事了。」
孟長澤情真意切,眉目深情。
我鮮少在他身上看見如此意氣用情的時候。
印象最深刻的幾次。
一次是我身體虧空,郎中說我此生無法再生育。
一次是我快死前。
孟長澤摟着我,他情緒向來深沉。
在官場沉浮幾十載之後更是如此。
可那時候,他的眼淚順着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霖鈴,別離開我。」
我們一生終未有子女。
孟長澤說,我們有彼此就夠了。
四十幾年的相處光陰,並非作假。
換做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割捨。
可是……
「孟長澤,我不想再嫁給你了。」
我承受不起高官夫人的頭銜。
鳳冠霞帔,錦衣華服太重。
它禁錮了我。
孟長澤未必不懂。
但重活一世,他似乎比上輩子還要執着。
「可是你當初說過,嫁給我,你很歡喜。」
孟長澤開口。
他聲音變輕,帶了些顫抖難過。
「這種歡喜,我已經體驗過了。」
前世我爲孟長澤喜而喜,爲孟長澤憂而憂。
這一世,我只想爲自己而活。
我們已經經歷了至親至疏的幾十年。
如今相忘江湖,才更適合我們,不是嗎?
-16-
那日之後,我鮮少見到孟長澤。
進京的日子在即。
他卻還沒有要出發的意思。
孟母看出他的心思,上門來跟我道歉。
「鈴兒,之前是孟姨鬼迷心竅,你跟我們去京城,我們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沈明珠自從那日離開後。
第二天便憤怒得獨自回京去了。
我本來還擔心她又會給孟長澤使絆子。
後來想想,孟長澤既然重來了一次。
必定會做好萬全之策。
「孟姨,其實那天你做的夢都是真的。」
我開口。
孟姨露出震驚的神情。
後來她便不再說什麼了。
等到京城的催召令下來。
孟長澤不得不出發。
他再次來到我的院子。
也不說話,就看着我釀新的酒。
「之前埋在你院子的酒,被沈明珠喝了,現在只剩下一罈了。等這些酒釀好,怕是要來年春天了。」
孟長澤目光觸動,落在我身上。
「霖鈴,我帶不走你了是不是?」
「孟長澤,比起孟夫人,我還是喜歡做鈴娘子。」
我固然相信孟長澤會讓我過得比上輩子更好。
可沒有孟長澤,我也會過得很好。
「屆時大人回鄉,我給大人留兩壇。」
孟長澤不言。
他知道我雖然好說話,可性子硬得很。
決定了的事,即便是他都無法勸說更改。
-17-
出發那天,孟府的車隊浩浩蕩蕩。
街道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哎呀,這孟家可發達了,出了個大官。」
「是啊是啊,你瞧瞧,啥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四周議論聲不絕於耳。
平常跟我一起擺攤的買菜大娘擠在人羣之中,滿目新奇豔羨。
「哎,鈴娘子在哪兒呢?」
她們尋找着我的身影。
直到看見我和孟母等人一起走出府門。
「嫂嫂,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進京嗎?」
孟婉兒昨晚剛得知我不跟着一起入京的消息。
已經哭了一通,此刻還紅腫着眼睛。
我寬慰了幾聲,目送她和孟母上了馬車。
孟長澤自身後而來,停步在我身旁。
「霖鈴,我走了。」
「大人一路平安。」
孟長澤欲言又止。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跟隨衆人一起。
「奇怪,鈴姑娘怎麼不跟着一起走啊?」
「是啊?難不成孟家不帶着她?」
「天可憐的,這算個什麼事?」
見我還站在孟府門前。
各種探究的目光投了過來。
漸露憐憫之色。
我無感。
子非我,不知這就是我所求。
眼見着馬車轉過了街巷口,正要進門。
「鈴姑娘。」
孟長憬的心腹去而復返。
他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禮,遞給我一封書信。
「這是大人爲娘子留的書信。」
信封上的字跡筆力豐厚,可停頓處卻有濃重墨跡。
是退婚書。
「我家大人說了,這些年多謝娘子照拂。大人爲娘子留了錢財,一爲酬謝,二爲傍身。」
「從今以後,娘子自由了。」
心腹傳達完話,便轉身離去。
此後多年,我留守此地。
京城距此千里之遠。
我與孟長澤的緣分,結束了。
-18-
(孟長澤番外)
孟長澤身居高位之後。
說他生性冷情的人越來越多。
孟長澤不想解釋。
畢竟這些都是和自己無關的人。
可有的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想。
要是霖鈴在就好了。
她不會這麼說自己。
即便是一個微妙的神情,霖鈴都能察覺出他的心緒。
「夫君今日又煩悶了?」
「哎呦,夫君今日心情似乎不錯呀。」
連他自己都很好奇。
霖鈴到底是怎麼看出他的情緒的。
他也問過。
但霖鈴總是一副神祕兮兮的樣子。
後來他才知道,霖鈴一直在用心看。
她對自己付出了毫無保留的真心。
孟長澤剛開始其實對娶霖鈴並無感覺。
左不過因爲長輩的約定。
加上這些年她對孟家的幫助。
孟長澤讀了這麼多聖賢書,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
男女之情排在了恩情後面。
直到他被貶,霖鈴要跟着他一起。
其實完全不用的。
她可以和孟母一樣在京城等待他回來。
可霖鈴不幹。
「你是我夫君,你去哪,我就去哪。」
霖鈴固執地要跟着他一起走。
孟長澤拗不過她,便隨她去了。
第一次被貶到偏遠地區的時候,孟長澤還有些頹靡。
懷才不遇,壯志未酬,人心複雜……
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讓孟長澤夙夜難眠。
但霖鈴不覺得。
她總有適應各種地方的能力。
即便是荒蕪的地方,也能因爲她的到來而生機勃勃。
「夫君嚐嚐我新釀的酒啊,Ṱŭ̀₂我今天在山上發現了一種野果子,釀酒可好喝了。」
「夫君,你幫我記錄記錄口感變化嘛。」
「夫君,你提提意見唄。」
她會找到各種各樣的藉口和自己搭話。
原本鬱悶沉靜的心,也逐漸因爲她的闖入泛起了漣漪。
甚至於後來的孟長澤在想。
就算被貶一輩子。
只要是和霖鈴在一起。
不管去哪裏,都不是孤單的。
畢竟,她總是這樣地有活力。
-19-
直到第二次被貶。
霖鈴懷孕。
嶺南地處偏遠,條件艱苦。
沒有好的東西給她添補。
她意外小產傷了身體,郎中說只要悉心調理,還是能有孩子的。
其實他知道那只是郎中委婉的說辭。
霖鈴表面堅強。
可晚上她就沒忍住。
自己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哭。
嗚嗚咽咽的聲音,跟針扎一樣,刺得孟長澤心口疼。
孟長澤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被貶。
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抱緊了人。
一遍遍說沒關係。
沒孩子就沒孩子, 他們有彼此。
他會將自己此生所有的愛都給霖鈴。
第三次被貶,孟長澤將霖鈴留在了京城。
他的本意是保護,不想讓她再受苦。
但沒想到,反而害了她。
孟長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知道回來後, 母親去世,妻子也變得沉默寡言。
他有心詢問關懷。
可幾年分離,好像又讓他們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直到偶然間的一次官員聚會。
他從醉酒的同僚口中得知了霖鈴的經歷。
那一刻,無盡的恨意和疼痛翻湧上心頭。
他忍不住想, 到底要站到什麼樣的位置。
霖鈴纔不會被人欺負?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夠不夠?
他被滿腔的怨恨迷失了雙眼。
多年來他弄權謀術,剷除異己。
最終成爲了人人敬畏的權臣。
等他終於覺得自己不用受制於人的時候。
卻得到了霖鈴病重的消息。
時至今日,孟長澤依舊記得前世霖鈴去世時的場景。
她靠在自己的懷中慢慢嚥了氣。
蒼老幹枯的手失去了溫熱, 變得冰冷僵硬。
孟長澤握着她。
只覺得心底空了一塊。
他竟不察, 在勾心鬥角中。
幾十載光陰倏忽而過。
他和霖鈴,都老了。
曾經想要守護的東西,ţũ̂ⁿ 早已來不及抓住。
-20-
重生回來後,孟長澤無數次感激上蒼……
靠着前世的記憶。
他步步籌謀,成爲天子心腹。
兩年來,他測君心, 攬心腹。
更是早早將沈明珠的婚事算計出去。
他除去了前世遭遇的一切障礙。
只爲了能和霖鈴相守, 恩愛白頭。
回鄉的日子在即。
他踏下馬車。
看見站在人羣之後的霖鈴。
可她神情平靜, 清秀的眉眼藏着淡漠的平和與清冷。
既無歡喜,也無嬌羞。
夫妻幾十載, 孟長澤幾乎第一時間便感知到。
霖鈴和他一樣,也回來了。
他本該歡喜的。
可內心深處,卻升騰起一抹不安。
他藉故與心腹對話試探,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這一世的霖鈴,並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而他的回來。
不過是爲了成全和見證。
霖鈴的另一種人生。
-21-
孟長澤三十五歲那年。
調任升遷, 途經故地。
在城門口的酒攤上, 他再次見到了霖鈴。
兩人相隔十年未見,一時竟都愣住了。
最後還是霖鈴反應過來。
朝他笑了笑:「多年不見,大人別來無恙?」
十年間, 兩人雖未見面。
但孟長澤也並非對霖鈴的狀況一無所知。
當初孟婉兒的孩子滿月時。
家中便收到了霖鈴送來的賀喜信和滿月酒。
這是霖鈴第一次送信過來。
此後每年,她都有一封問候。
廳堂內,孟母和孟婉兒會爭相看信。
即便多年不見。
兩人對霖鈴的思念之情絲毫未減。
孟婉兒一邊看, 一邊念霖鈴的信寫了什麼。
信上霖鈴說, 她在故鄉開了間酒肆。
隨着喝過她酒的人越來越多。
外地的商人都聞名而至。
如今她又調製出了新的酒。
甚至將釀製方法記錄在冊,傳揚了出去。
有人爲了感激。
便用她的名字命名用她方法釀出來的酒。
霖鈴說的對。
離開了他之後,她的確過得很好。
孟長澤沒說話, 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
他其實有很多話要對霖鈴說。
但她似乎有點忙。
在招呼完他前面的客人之後,纔來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可要嚐嚐我新釀的酒?」
「……好。」
霖鈴給他溫了壺酒。
兩人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
霖鈴詢問了孟母和孟婉兒的近況。
她似乎從未變過。
聲音清清甜甜的,像是她釀的酒一樣沁人心脾。
孟長澤有心想要多問什麼。
可一聲「孃親」打斷了他的思緒。
在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時。
霖鈴臉上的笑容已經揚起。
「哎呦, 酒酒去哪兒了?」
她起身, 將走來的扎着兩朵小辮的女孩摟在跟前。
不遠處走來了個穿青衫的年輕人。
三人就在他面前,談話間言笑晏晏。
孟長澤驟然失語。
他什麼也沒問,但什麼都知道了。
最後,孟長澤懷着滿心的悵然起身離去。
出發前。
他掀起簾子, 最後看了一眼酒攤上的人。
他想,他和霖鈴,再也不會相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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