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缺

太子和太子妃十分恩愛,但我是太子的側妃。
他們倆成日膩在一起,他飲茶,她便斟。他處理公務,她就磨墨侍書。他娛樂消遣,她也陪着一同解悶。
相傳東宮裏的侍妾,人人都羨慕太子妃秦韻濃。其實羨慕的人只有我在東宮裏唯一的好姐妹胡良娣而已。
「月影,我真羨慕啊!」
「月影,我咋記不住太子長什麼樣啊!」
「月影,幸好東宮還有你陪我!不然這東宮裏就我一個多餘的了。」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我都把白眼翻到了後腦勺:
「胡勉勉!做人不能太現眼包!」
我總是這麼教育她。我從來都沒羨慕過,因爲太子不愛我,我亦不鍾情於他。
更何況,東宮裏算我在內一共三個女人,一個整日陪着他,一個整日粘着我,我也不虧。再說,女人這一輩子,一定要得到男人的愛才算值嗎?
這些感受我從不與人說。沒人會理解。一個出身阮氏名門,宰相府的嫡出小姐,生來就是要爲家族榮光披紅妝的,是要被綁在高處受敬仰的。我卻在幹什麼呢?把自己關在院落裏,除了請安從不出門,生怕遇見自己已寄託了一生的夫君。
關於我不想見到他,是有一個難以啓齒的原因。他雖然對太子妃用情至深,卻依然看在我的宰相祖父的面子上,在我入府的那晚例行公事般地給了我一個洞房花燭夜。
可是我畢生的驕傲與尊嚴,在那天都耗盡了。
到了夜裏,是他賞給我的洞房花燭。
這種事,是男女之間最含蓄隱祕的聯繫。天下所有的好女兒都不被允許明着詢問,可哪個女孩子沒在月朗星稀的夜裏蒙着被偷偷幻想,以至於給雙頰招來兩朵紅雲呢?
那天,我沒等來自己的丈夫。只等來一個男人。一個渾身酒氣,冰冷陌生又充滿侵略性的男人。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彷彿我只是一株被人隨意採擷又分屍的花。
我爲他穿着一層又一層最繁瑣的宮裝,他卻只着了一件寢衣披着披風就來到了我的房間。很明顯,是有人大度地把他「讓」給了我。
我見過他的畫像,是皇族裏難得的標緻郎君,如耀眼的黃金與玉同生。可此刻的他,酒醉的紅一路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帶着一輕蔑又冷漠的目光,彷彿是畫中仙被妖魔強行代替。
「你自己脫吧,本王累的很。」他冷着臉說出這句話,那時我正跪在他面前恭敬地行着禮。
我是他的妾室不假,但我也不是用來取悅他的玩物。我爲什麼要像一個妓女一樣,用最赤裸的方式換得他的垂憐?
他看我一直愣着,語氣逐漸不耐煩:「本王的話你沒聽見嗎?本王是太子!是儲君!本王替自己拿個主意還不行嗎?」
「妾去給殿下做一碗醒酒湯吧。」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能逃離此時尷尬境地的藉口了。
就在我轉身的那一刻,他突然從背後抓住我。而後的事,讓我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他被我的磨蹭徹底激怒,用力地把我推在牀鋪上。而後他幾乎是撲了上來,以一種主人的姿態騎在我的身上。宮裝繁瑣,無法被一下子扯下去,他就發着瘋地生拉硬拽,紅着眼撕扯。我下意識地用雙手擋住,被他拽到頭頂用一隻手死死地按住。
只記得最後我都失去了力氣,這也是我第一次羞於看自己的身體。那天的花燭很識相地燃了一半就默默熄滅,在黑暗裏,一陣難以言說的疼痛在我的心上撕了一個缺口。他的呼吸急促得像是在我耳邊颳了一陣風。最粘膩的汗水都附到了我的身上,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又有沒有融合了我的淚水。
古人說:「百媚生春魂自亂,三峯前採骨都融。」
可我的第一場春夜,巫山酣暢淋漓的雲雨沒來,天上的神仙閉了眼,隨手拈起一陣狂風。
不敢相信我這一輩子都要困在他的身邊了。我厭惡到連他的樣子都不願再細看。
我也不敢相信,有人在醒來之後又如重新投胎一樣,把自己的所作所爲盡數粉飾。
任何帶着愧疚的話都沒說,在早膳尷尬的境地裏,他小心的問了我的名字。
「回殿下,陳留阮氏,名喚月影。」
我這樣說的自己的家世。
胡勉勉常說自己慘,和我一天進府,卻連太子的面都只能在請安時見到。
據她說,她一眼就愛上了英俊年輕的太子,她說他長得像她夢裏的神仙公子。她還說我好歹還和太子做了一回「露水夫妻」。可她連他的邊都挨不到。胡勉勉試探性問過我,侍寢到底是什麼感覺。
我似乎只能用沉默來回答她。她也識趣,就把話題轉到別的地方去。
說妝容,說糕點,說我們那位集萬般寵愛與一身的太子妃。
她生得真美,怪不得太子喜歡她呢。不然她一個五品官的嫡女,憑什麼凌駕於我這個宰相府千金之上當上太子妃啊。
她和太子相識於宮外的佛寺。我們這位年輕英俊的太子,看了她一眼就淪陷了。回到宮裏就到皇帝皇后面前演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戲,非她不娶。我們太子殿下是皇帝皇后唯一的兒子,皇帝身子孱弱,這是唯一的皇嗣,自然百依百順。所以本來要被立爲太子妃的我,只能成爲側妃了。
皇恩浩蕩。蕩得我從百尺處跌落。
不過,我並不反感她。一個真正有自信的女人,從不會把另外一個女子當成假想敵。她看起來柔柔弱弱,說話也溫柔。再加上她的美,實在是讓我覺得,對她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會成爲一種妒忌。
她笑起來真好看,像天上的雲伴着朗朗的明月。她身量纖纖,彷彿是被風推着走的。最好看的是她的眉眼,我見過的,是天邊隱隱發光的山際和湖中行舟推起的微波。
不過她有一點不好,她那麼好看的眉目總是皺着。含情的目光中,總是多了一份閃躲。胡勉勉說,太子妃這是身體不好吧。
但是我明白是爲什麼。出身名門的皇后一直介意她的家世。又有我這麼個身份高貴又品貌出衆的側妃在。她掌事的壓力就會增加一倍。做好了除了太子不會有人誇,會認爲這是她家世不足應該下的功夫。做得不好,便會有人說,出身小門小戶就是難登大雅之堂。每每她犯錯,都會有人喫飽了撐得拉我下水,說如果要是我是正妃,肯定不會出錯。
……我謝謝她們看得起我。
我必須要非常嚴肅的解釋,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僱的!我恨不得在東宮裏藏起來,做一個這樣的富貴閒人才是我最大的追求。
太子妃卻出乎意料地擁有容人的肚量。每次我去請安時,她都會在內務上徵求我和胡勉勉的意見。甚至提出要予我協理之權。我當然拒絕了,一是太子妃還沒熟悉內務我就要橫插一槓子,那也太不懂事了。二是我真的懶得管!不過一來二去,每日研討,我們三個竟成了朋友。
原來太子妃和我一樣喜歡喫甜食,和胡勉勉一樣對女紅頭疼。和我一樣喜歡小動物,和胡勉勉一樣癡迷於太子的帥氣。
每次一談到太子,我們的胡勉勉胡良娣,就精神煥發。而我馬上閉嘴扣手,再把話題引到天邊去。
太子再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於我而言,也是一個不想近觀的人。
酒品之差,變臉之快,這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
我有一個幼稚天真的想法,我希望這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就我們三個,她們給太子生兒育女,我就負責招貓逗狗和損胡勉勉。順便可以疼一下長得不太像太子的孩子。
應該是我最近心情很好的緣故吧,我喫得香睡得好。每天除了喫就是睡。可是很快我就什麼都喫不下去了,開始喫什麼吐什麼。胡勉勉換着法的給我做喫的,我還是吐。胡勉勉拉着太子妃秦韻濃痛哭,說我要死了。平時喫的那麼香,突然什麼都喫不下去了。
到底還是我們太子妃比較穩重,問了問我的貼身侍女容娘我月信的事,緊接着就爲我請了太醫。
這兩個月以來我每天喫喝玩樂,好不快活誰還能管月信的事啊。我細細盤算,大呼完蛋。
我可能要給混蛋太子生孩子了。
後來太醫的診斷也確實證實了這一噩耗。我不明白太醫和我的宮人爲什麼激動得猶如祖宗復活,也不明白爲什麼胡勉勉開心得滿宮亂跑。
我只明白一件事。我此生不得不和太子顧明有糾葛了。
我覺得巨石墜地,地崩山摧,如雷劈樹,洪水滔天。
造孽啊!!!我要給我討厭的男人生孩子!!!造孽啊!!!!!!!!
不過讓我弄死這個孩子我還是捨不得,畢竟這孩子身體裏也流着我的血。而且我也知道,不出意外這將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和我一樣既高興又難過的還有太子妃。這下她壓力更大了,她本就比我早半年嫁入東宮。
夜夜承寵的太子妃尚未有喜,只有一次經驗的側妃一發就中。
這擱誰誰不焦慮啊。皇后本就喜歡我多過她。閒言碎語也更偏愛我一點。
我知她難受神傷,知她憂鬱落寞。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她或許難受她愛的人有了異生之子,又或許只是難受她沒有率先有孕。而我是在實打實的難受:要給一個我不愛的男人生孩子。
真可悲啊這人世,輾轉了多久也都是事與願違。
更事與願違的事出現了。太子過來看我了……
……
他來了,他帶着成山的補品走來了,他帶着流水般的賞賜過來了。其實東西來了就行,人根本沒有必要。
更沒有必要的事又出現了!
噁心男人要握住我的手。我馬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開了。他怔了一下,隨即又馬上恢復他高貴而虛假的神色,語氣裏夾帶着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溫柔,神情朗然,開口說:「你辛苦了,阮側妃。本王竟然要當爹爹了,這真的要多謝你。以後得常來看你纔行。」
謝我作甚,謝你自己。
我心裏有幾分苦澀的壓抑,今日的他明朗帥氣,彷彿攜帶日光而來。與我進府那夜判若兩人,看來酒真的是害人精。
不過,我可不是個記喫不記打的。幾句粉飾太平的話,我纔不會回心轉意。所以,我只是微微福身,得體回應:「多謝殿下。妾身有太子妃和胡良娣照看,又有宮人太醫照顧。殿下放心,不必記掛。」
我求求他忽略我。這樣我才能快樂地撫養我的孩子。
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冷落他吧,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尷尬持續了好一陣,正當我以爲我要把他氣了走的時候,他卻突然說:「本王有些餓了,今天就陪你用晚膳吧。」
這期間,他主動給我夾菜,都是一些清淡的菜,還算用心。可是我真的不想喫他給我夾的東西,這時候我的孕婦身份就有用了,我開始我的害喜表演。他見狀也不知怎麼辦了,一直舉着筷子,一副很關心我的樣子。嘴裏唸叨着:「本王好心辦壞事了。」
我很怕我演過頭他以爲我在留他。馬上就恢復正常了。
又是一陣無話,連咀嚼聲都很小。
直到我們都快忍不了這份尷尬,他突然開口說:
「那天……是本王做錯了。對不住。」
我差點失手摔了碗,我咬了咬牙,忍住我眼底的反感。淡然開口:「殿下何出此言?」
他就那麼定定地注視着我,用他那雙藏着光的眼睛。
「本王……不該那麼對你。只是那天,早上與韻濃拌了嘴,再加上在政務上被父皇訓斥了。一時鬱結難解,就喝酒排解。但是身旁的人還都說,我不能晾着你。所以我就去找你了,如今……我也覺得有些後悔。」
他的言語也算懇切,只是他急於等待我原諒的神情,我看着真是難受。
我第一次與他的目光正面碰撞,連恭順都不想裝。我開口問他:「殿下期待妾身是什麼反應?是告訴殿下,妾身一直在等殿下的解釋,終於得償所願之後再痛哭流涕嗎?還是指望我告訴殿下妾身從未放在心上,心甘情願逆來順受呢?」
整間屋子裏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容娘輕輕地揪着我的衣服。太子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屋裏的人全部跪下,除了我。
他尊貴了一生,沒人敢和他這麼說話。我看見他的臉換了好幾個顏色。他許是看在我懷着孕的份上,此刻還是盡力壓抑着怒火說:「本王以後不提便是。本王還有公務要處理,你們好好照顧阮側妃。」
我緩緩起身,仍是恭敬行禮。他下意識地扶我,卻在看到我冷漠神情的那一刻還是收了動作。
他嘆了口氣,轉身出門。也就是那刻,我忍了兩個月的淚水突然決堤。如果我沒懷上這個孩子呢,我會不會一輩子都等不到他這句對不住。我們高高在上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受了這般冷遇,彷彿是我不肯下臺階的罪過。
也許談不上是什麼恨,但是想起那種疼痛,我只覺得屈辱與心冷。我真爲我自己感到不值。
那天過後我開始關起門養胎,連太子妃和胡勉勉都不怎麼見了。我怕她們問起,我懼怕被可憐。太子也允准了我的想法。
隨着月份逐漸變大,我開始遭受更多折磨,也有了因爲能感受到孩子存在而驚喜的心情。在我懷胎第七月的時候,東宮傳來了太子妃有喜,已一月有餘的消息。
我用腳想都知道他得多開心。我的孩子一下子就不算什麼了,也許這纔是他心裏的第一子吧。他大喜之下,賞了東宮上下半年的份例。
他成爲散財童子的那一天,恰巧是我祖母和母親進東宮看我。她們眼裏的心疼,我不敢直視。她們知曉我不在乎,只是單純地站在希望我幸福的立場上替我流淚。
真煩人啊這混蛋太子,這下我的家人又該擔心我了。於是我便給她們塞了一堆好東西走,向她們證明我過得很好。
這下府裏可熱鬧壞了。東宮兩妃有孕,帝后一開心,又塞進來一個溫良娣,一個沈昭訓。都是官家小姐。我每天坐在凳子上聽着容娘和小鄧子給我說八卦聽。
聽容娘說,如今太子還是不大去別的姬妾那裏。只去過胡勉勉那裏兩回。這個我早就知道了,胡勉勉在承寵的第二天一早就衝到我這裏來了。范進中舉一般,我很怕她興奮得暈過去。
她說:「月影,太子好可愛呀!感覺像沒長大的孩子!不像十八歲像八歲!我覺得我愛他!」我撫着我的大肚子,笑着看她。告訴她我替她開心。
實則心裏非常不服。能把幼稚說的這麼清新脫俗,果然愛讓人失去理智。
但是想想, 太子沒那樣對我的勉勉,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吧。他應該是不想東宮裏再多一個看不上他的女人吧。
至於那個溫良娣,性子軟軟的,看起來十分好相與。但是小鄧子說,那個沈昭訓,長得妖冶明豔,整天就想着纏着太子。有幾次都快成功了,被我們太子妃一個不適就截胡了。
秦韻濃真是越來越讓我刮目相看了。越來越有太子妃該有的手段了。
話說那沈昭訓被太子妃氣的不行,竟然吵着要見我。想來應是來投靠我的。被我拒之門外之後,又被太子和太子妃訓斥了一番。
這對夫妻可不是什麼好人啊。我拒絕得那麼客氣,他倆倒是忙着給我樹敵。
就是在這種每天看戲和翻白眼的狀態下,在胡勉勉整日的花癡裏。我的孕期也算快樂。突然有一天損胡勉勉的花癡樣子的時候,一興奮一激動,笑到羊水突然破了。
我在產房裏撕心裂肺地叫,胡勉勉在房間外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秦韻濃肚子裏懷一個,還要哄一個胡勉勉。而我們的太子殿下,事後據胡勉勉原話說:「太子殿下急得踱步的樣子也好看。嘴裏還唸叨了好多種神仙。我看得癡迷,都忘了替你哭了。」
這什麼姐妹?!我疼到恨不得怒斬混蛋太子,恨不能倒拔垂楊柳砸向狗男人。
我忘了我疼了多久,只知道後來我幾乎都沒力氣了,迷迷糊糊之間我聽見了嬰兒響亮的哭聲。
產婆高聲報喜:「母女平安!恭喜太子,恭喜阮側妃,是個小郡主!」
我的女兒,我的心肝,我後半生的光,終於與你相見了。可是我太累了,還來不及看她一眼,就昏睡過去了。
等我醒來只看見,太子和胡勉勉圍着小牀一直傻笑。
我虛弱地開口叫容娘:「容娘,孩子呢,快給我抱一抱。」太子滿臉帶着笑,連忙把孩子抱到我的牀邊。
我遲疑了很久,還是從他懷裏接過了我們的女兒。卻依然不敢抬頭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怎麼應對他的喜悅,彷彿我們有多恩愛一樣。
我的女兒她小小軟軟的,真是我見過最漂亮可愛的孩子。我忍不住輕輕地親吻她的小臉蛋。什麼苦痛委屈,和我的女兒比起來都不重要了。
我只顧着看我的女兒,忽略了太子一直站在牀邊。他突然開口還把我嚇了一跳:「月影,父皇和母后的旨意下來了,我們的女兒被破格封爲明珠公主,取自掌上明珠之意。至於名字,父皇母后說讓我們自己定。本王覺得,你生產辛苦,由你來取也是公平的。」
我立刻回答說:「我早就想好了,就叫嬋兒。」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的孩子一定要有幸福圓滿的一生。
我覺得我的孩子哪裏都好,就有一點不好。長得太像太子了。這是被皇帝皇后親口認證的。
那天他們二位親臨東宮。尊貴而柔弱的皇帝陛下抱孫女的時候甚至流下了感動的淚水。不住地跟皇后娘娘說:「皇后你看,咱們孫女和明兒生下來簡直一模一樣。果然女兒隨爹。朕一下就想起了明兒剛出生的那天。」
然後皇后接過孩子,一邊點頭一邊哭。
我真的很想笑,全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淚灑東宮。但是細細想來,他們真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啊。看來太子顧明還真是被寵大的呀,也和他的皇帝親爹一樣,是個專情的人。
我生了女兒,大家都很高興。不過這可不是什麼值得我開心的事。
因爲過了一段時間後,好多人都半帶諷刺的說:「阮大小姐還真是個懂事的側妃。不爭寵就算了,還沒搶在正室前面生兒子。」
是的,太子妃秦韻濃生下了他與太子顧明的長子。
太子親自起名爲顧知意。
知曉父母二人的情意。
我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恭喜。
倒是太子妃生產當天,胡勉勉抱着我的大閨女神傷了一會。不住地嘆氣。
良久,她突然發問:「月影,你說太子妃真的把我們當成朋友了嗎?」
我覺得疑惑,問她爲什麼這麼問。
她把嬋兒遞給乳母,然後雙手拄着下巴,一臉委屈的樣子,開口說:「她……她明知道我喜歡太子,但是每次我們一聊起太子,她就岔開話題。不與我談。」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說:「你要知道,她與太子兩情相悅,怎麼可能把心上人送給別的女人啊。」
勉勉抬起頭,非常認真地問:「就算是朋友,也不能嗎?」
我反問她:「若是太子鍾情的是你,你會讓嗎?」
她聽了這話,言辭激動,帶着肯定的語氣說:「當然!太子殿下不就是大家的嗎?不然他娶我們幹嘛?再說了,我若是知道我的朋友天天被冷落,我也會替她難過的。」
我立刻安撫說道:「這話你千萬別與別人說。再說了,韻濃在其他地方,對我們也算夠意思了,沒擺譜也不爲難。至於,太子,情深至此,怎能相讓啊。」
她又開始嘆氣,半撒嬌半抱怨地說:「月影,你還有嬋兒,太子也經常來看你。雖然你不怎麼理太子,可他還是因爲嬋兒來看你。可是我呢,只能沾你們的光見到他。太子也一共就來過兩次,我都進府一年多了。我纔是全東宮最慘。我胡勉勉是東宮第一慘人。」
我連忙安慰她說:「你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溫良娣和沈昭訓,她倆都沒伺候過太子呢。」
胡勉勉聽了這話,不知爲何,變得更難過了:
「不一樣的。她們沒見過太子雨天揹着韻濃回房的樣子,也沒見過太子抱着嬋兒笑着看向你的樣子。但是我都見過,因爲我是你們的好朋友。我在你們旁邊。」
我聽她此言,陷入了沉思。確實,自我生產之後,太子總是抽出時間來看嬋兒。雖然我不大理他,但是當我坐在軟榻上給嬋兒做小衣服的時候,他也會抱着孩子笑着望向我。還會念叨「看孃親給我們嬋兒做什麼呢。」這樣溫馨而又簡單的話。
我也產生過一種我們是一家人的錯覺。只是爲什麼是錯覺呢。因爲他與我聊天找的話題,也都是在說秦韻濃。
「月影,韻濃最近月份大了,你幫着她管管家吧。」
「月影,韻濃剛生了孩子。你與她交好,你多去看看她。」
「月影,韻濃今天跟我生氣了。你說她怎麼當娘之後怎麼還變小心眼了呢?」
「月影,你看今天這身衣服是韻濃給我做的,果然還是她瞭解我。」
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談論着他的心上人。而我只能附和,點頭,或者禮貌微笑。
他面對我的冷淡,也知道我不是喫醋。不過有一天,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愧疚的神情,還喫錯藥了一般握住了我的手。
「月影,你別多想。我就是找找話題,你總不大理我。本王一時心急,想着你與韻濃關係好,經常在一起去給父皇母后請安。一起抱孩子聊天。我是想着能與你關係緩和些。」
是的,我還是不解風情地鬆開了他的手,告訴他:「殿下多慮了。妾身不會因爲太子妃與殿下不開心。你二人鶼鰈情深,妾身只會祝福。至於我們,殿下,我是你的側妃,你女兒的生母。這便是我們的關係。有什麼需要緩和的呢?」
他聽了這話,神情複雜,我解不明。只覺得有一分莫名的失落。
接着,他緩緩開口:「.我已經非常明確地同你講過,關於那晚的事,我十分後悔。我數次放下儲君的架子,來你這碰釘子,難道還不夠真誠嗎??」
他接着嘆了一口氣,說道:「剛開始,我是有些生氣的。我覺得你得理不饒人,覺得你在小題大作。但是我也知理虧,不好發作什麼。後來我與韻濃講了,她說你從小便是天之驕女,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委屈,叫我給țŭ⁹你道歉。可是你不理我。對我的疏遠反而更甚。」
在我聽見得理不饒人和小題大做這兩個詞的時候,我就聽不進去後面那些話了。滿腦子想着一會我怎麼忤逆他。他憑什麼這麼說,就因爲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就因爲我是一個被塞給他的女人?
而後,他又說道:「可是後來,嬋兒出生了。我心裏喜歡她還要比知意多一些,她像我,又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就暗下決心,一定要獲得你的原諒。我不想讓你一輩子都覺得,你是在一個錯誤的夜晚懷上她的。我們的孩子,不是偶然,是天意。」
韻濃,嬋兒。他說的話裏,沒有一個字是爲我着想的。我心涼,但是沒有任何一絲與他發泄的意思。
我回答他:「殿下。嬋兒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我不會認爲她是一個錯。她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是我此生最愛的人,也是我度過餘生的希望。殿下,妾身從未奢求過你的愛。而且永遠也不會奢求。至於我的態度,我想這不是因爲我出身如何,只是因爲一點,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會痛苦,會難過。」
他聽了這話,一下就皺起了眉頭。對於我的不肯低頭,我以爲他會發怒生氣,或者冷笑着離開。可他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在我看來是莫名其妙的話。
「其實,我希望你奢求。」
我聽了非常疑惑,但是似乎也懂了。他希望以我的釋然來換他一個心安。希望以一個女人的認命,繼續他受追捧的一生。
真可惜啊,我偏不。
說實話,他還真的不算壞。只是自私得可笑。
那天的談話又是不歡而散。我想到最後,連敷衍都不願敷衍。他也一個月沒再來看我。我也不去想是因爲什麼原因。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秦韻濃非要趟這趟渾水。她其實這一胎懷相不好,孕期非常辛苦。生產又那天足足生了一天。她恢復得一直不太好。卻還總是把我叫過去開解。告訴我太子其實很好。
這話她與胡勉勉說多好啊。我聽了只有不耐煩。
這天是太孫顧知意的百天。因她身體一直恢復不太好,所以是我幫着操辦的。
看來我這差事做的還是很好的,皇后私底下把我叫去誇獎了好久。
太子妃對我的感激則是擺在了明面上。她拖着病軀親自來感謝我,我見她蒼白的面龐,着實心疼,連忙把她送了回去。
她也許是覺得還不安心,差人送來一輪又一輪的禮品。豐厚的程度不亞於除夕夜宮裏來的賞賜。
容娘指點着讓我的宮人們把賞賜都塞進了庫房了。她忙活了好一陣,晚上爲我鋪被褥時候一直皺着眉頭。
我見容娘此狀,覺得可愛,不禁發笑。打趣容娘說:「不是立志要當大管家嗎,怎麼,忙活了這一陣就累了。」
容娘聽了,也沒急着回應,掩了掩門窗,然後小聲叨咕着:「送來這麼多,顯得我們娘娘是被僱來辦事的一樣。」
我聽得直接愣住,笑問她哪來的這些心思。
她停下爲我整理牀褥的手,語氣突然急躁起來:「娘娘是個好心腸的,可東宮裏未必人人都是!」
容娘自小跟我一起長大,我們之間更像是知己姐妹。她說這些話,換做別人我早罰了八十回。
我柔聲安慰她:「好了,別多心了。這些事,難道我不曉得嗎?我是真的不在乎。我爭那些虛名作甚。又不是不爭不行的事。再說了,我要是她,我也惶恐。而且,這些事大多都是她母親教的。我什麼都清楚。我們就安心守着嬋兒,過咱們自己的日子。」
容孃的眼裏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這些事,我怎麼不知曉。我祖母和母親都出自名門,我自小受她們教導。這些人情世故,早聽得透徹。
只是我真的不在乎,我爭了有什麼用。爭了就能給我一個美滿的人生嗎?太子寧願守着生病不能侍寢的秦韻濃,都不願去別的姬妾那裏一步。東宮的地位早就按着太子的心意定下了。
更何況,秦韻濃的病癒發嚴重,我與她爭什麼呢。我們想要的東西都不同。她想要正妻的地位與太子的愛。
我就想要安穩地過完這一生。
要是能一直這麼安穩就好了。
時光荏苒,又過了一年。嬋兒已經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我的日常生活仍舊是帶娃順便帶胡勉勉。太子妃的身體好轉了一些,我也經常去走動。
近日我找太子妃去的勤了一些,我怕勉勉喫醋,於是就經常找她聊天。
這天的閒聊中,我發覺她的精氣神已大不如前。我試探着換了很多話題,只有聊到太子的時候,她纔會有興趣。
「勉勉,你知道嗎,嬋兒第一次叫太子爹爹那天。太子開心到把嬋兒舉起來,圍着我這院子跑了好幾圈。看得我心驚肉跳,很想把他趕出去。這不玩孩子嗎?」
我說完就一直等着她的反應。胡勉勉低頭笑了笑,用一種莫名的嬌羞的語氣說:「他們父女一樣可愛。」
我見她開心了一些,就又繼續說:「勉勉,韻濃身子如今好些了,也算是熬過來了。太子就不用一直照顧她了。我相信太子一定會去看你的。」
她聽了這話,苦笑着搖搖頭。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語氣對我說:「他不會來的。」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胡勉勉。我又驚又怕,我很害怕她本來明媚的一生被黑暗牢牢籠住,連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了。
我在看到胡勉勉的第一眼就決定跟她做好朋友了。那是我們一同入東宮的第二天,太子妃帶着我一起去給皇后請安。那天我的心情並不好,擺着一張生人勿近的臭臭臉。太子妃見我那樣子,也沒太敢跟我說多麼親近的話。
只有傻乎乎的胡勉勉敢在回東宮的路上跟我搭話:
「阮姐姐,我覺得你好颯。」
說完就胡勉勉就笑着跑開了。
那時候我就想啊,東宮裏有個她,也不算太差。我的生活也不至於太無聊吧。
不過短短兩年的光景,她的眸光就暗淡了下來。
我實在是擔心,第二天我咬了咬牙,決定去找太子。
太子正在書房獨自看書,他對我的到來應該是十分驚訝,我沒怎麼等待,就進去見他了。
我請安問禮過後,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局面突然陷入尷尬。
他放下書本,用一隻手託着臉,一臉好奇的看着我,開口詢問:「月影是稀客。你既來了,定是有事要說吧。本王真的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事。」
我心裏下了決心,爲勉勉的幸福豁出去了。
「殿下,胡良娣她近日身子不大舒服。胡良娣對殿下是真情實意的。殿下要是能去看看她,她心情就會好些,心情好了身子就會好了。」
我說這些話時,都不敢抬頭看太子。一個女人對着自己的夫君來轉述他另一個女人的相思苦。真的很羞恥。
他輕笑一聲,說道:「既是胡良娣想本王了,怎麼她不差人來請。是你來替她請呢。」
我真的快沒有耐心了,但是爲了勉勉,我還是耐着性子回答了:
「胡良娣怕打擾殿下您,只是妾身見她的狀態,最近愈發不好了,妾身實在擔心,只能斗膽來叨擾您。殿下,求您看在她嫁與您兩年的份上,去看看她吧。」
我永遠看不懂太子的表情,我不明白他此時此刻爲什麼一直帶着笑。
我只覺得是欠揍,永遠也長不大的,沒有良心的幼稚鬼。
太子點了點頭,說:「本王知道了,今晚就去看她。」
還不等我謝恩,他隨即又說:「本王就知道,你一定是爲了別人的事前來。」
我一頭霧水,一臉疑惑地看向他。但是我又沒什麼可辯駁的,就裝乖跪地謝恩。
他走到我身邊扶起我,然後揚長而去。
「本王現在就去。」
我怎麼看都覺得有病。
那晚他宿在了胡勉勉的房中。這一晚我睡的也很好。勉勉一定會好起來吧。
第二天傍晚,太子來看嬋兒,他與我閒聊,我才知道,勉勉確實是病了有一陣了。已經喫了一陣的湯藥了。
我聽了這話立刻衝出門去找胡勉勉。太子連忙拽住我,安撫着說:「你彆着急。她已經見好了。也是本王不對,疏忽了她。她不讓我跟你說,你千萬別告訴她是我說的。」
我半帶抱怨的說:「瞞着我做什麼?我難道還會責怪她不成。我心疼都來不及。我是個身強體壯的大閒人,有什麼怕打擾我的。這個胡勉勉,總是懂不必要的事。」
太子示意乳母和下人把嬋兒抱下去,這房裏突然就剩了我們兩個。我突然緊張到連眼淚都憋回去了。
我警覺地坐到一邊,他笑着坐到我對面,打趣着問:「跑什麼呀?本王喫人嗎?」
我依舊記着仇呢,竟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也沒生氣,爽朗地笑了笑,說:「你以前見到本王,不是冷着就是端着,如今這番真性情的樣子,可真少見。」
我十分恐懼,不知道他這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小心翼翼發問:「殿下屏退衆人,是有什麼事嗎?」
他挑了挑眉,笑着對我說:「確實有啊。本王是想問,如果本王今晚決定在你這裏睡下了,你怎麼辦?」
我強行把很多不恭敬的話嚥下了。我得說一段讓他立刻沒興致的話纔行。
「殿下是君,自然是您說了算。妾身又能怎麼辦呢?」
我沒等到他的不悅,只等到他揹着手湊到我面前。他離我那麼近,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我下意識別過頭,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笑了笑直起身,用一種極其欠揍的語氣對我說:「你想讓本王留本王還不留呢。本王和韻濃商量了,最近都去看胡良娣,直到她病好。本王走了,去找胡良娣了。」
他依舊揹着手,大步流星地出了門。我用腳指頭都能想到他欠揍的神情。
我小聲緩緩吐出兩個字:「有病。」
他也的確信守承諾,一連着五天都宿在胡勉勉那裏。胡勉勉的病一下就好了,又能像以前陪我和嬋兒一起玩了。
胡勉勉的病一好,太子就立刻回去陪太子妃了。雖然這是我們都能預見的結果,但是我還是擔心胡勉勉傷心。於是偷偷問她:「勉勉,你以後還會難過成那樣嗎?」
這天她陪我在我的院子裏盪鞦韆。
她扶住我的鞦韆,然後把我推得更高。我被她這突然一招下了一跳,連忙將鞦韆抓得更緊。
胡勉勉發覺了我的慌張,推我的動作也溫柔了下來。我回頭看她,發現她注視着天邊的行雲,嘴角掛着一種極爲滿足的笑,回答我:「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不知道爲什麼,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從背後包圍了我。我想停下來去安慰她,卻再一次被她推得更高。
她倒是返過來安慰我:「月影,你別怕,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只是,想開了。以前我以爲,我不快樂是因爲他不來看我。後來他來了,我才發現我真正的不快樂是因爲他不愛我。你能替我求過來他的人,卻求不來他的心。」
我強行把鞦韆停住,起身回頭望着她。
她真的放下了嗎,還是又一個心如死灰的人出現了。我該替她開心還是悲哀呢?
她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別擔心。隨即又開口說:「但是,就那麼幾天,卻彷彿已經過了半生了。」
平日裏我總在她對太子發表癡迷言論的時候,說她是花癡。如今細細思索,哪怕是朋友之間的打趣,也是褻瀆了她的真心。
她對太子的愛,一直在被我小看。她所求所盼,日日失落,並非是因爲被藏在深宮的寂寞,而是因爲,她有血有肉的真正深愛着一個人。
這樣的感受我目前沒有辦法理解,可能也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大概是因爲,我如果愛上了太子,就會撕碎我的尊嚴。也大概是因爲,我這輩子也沒有什麼愛的機會了。
那天夜裏,我讓勉勉留下來跟我一起睡。原來勉勉睡覺這麼不老實,我給她蓋了好幾次的被。嬋兒半夜吵着見我,乳母哄不好了,就抱到我的房間裏來了。
我本來害怕嬋兒吵到勉勉。想把她抱到別的地方哄。沒想到勉勉已經醒了,說要摟着嬋兒睡。嬋兒倒是很識相,抱着胡勉勉又摟又親,還奶聲奶氣地喊她勉勉孃親。兩個人玩了一會就睡着了。我坐在軟榻上笑着看。
而後我不放心兩個「孩子」睡在一起,想偷偷把嬋兒抱回她自己的房間。黑暗中我摸到了胡勉勉的枕頭,發覺已經溼了一片。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種感受。彷彿在心裏替別人下了一萬年的雪。
我滿心期待着,勉勉因那幾天也能得一個孩子。卻在二個月後,等來了胡勉勉病倒的消息。
我到胡勉勉房裏詢問她的侍女盈盈病因。盈盈跪下哭着說:「良娣昨天聽說太子喝了酒,她之前聽太子妃說,太子酒量不好,而且一喝酒就會亂發脾氣。她擔心太子,就親自去送醒酒湯。去的時候天氣好好的,到太子那裏發現太子妃在貼身照顧,就決定回房。回去的路上突然就下雨了,奴婢們讓良娣去躲躲雨,好回去拿傘接良娣。良娣執意不肯,淋着雨回了房。奴婢們已經服侍良娣洗過熱水澡,可是今早良娣就起不來牀了,都是奴婢們不盡心,沒服侍好良娣。請側妃娘娘責罰。」
我讓盈盈起身,「好了,你起來吧。我瞭解你們良娣的性子。真上來那勁,連我都攔不住。你們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失責,就好好將功折罪照顧胡良娣。有什麼需求需要,及時去秉明太子妃和我。切記,無論病情如何,務必不能瞞着我。」
我知道,我接下來的就是盡心照顧胡勉勉了。胡勉勉發着高燒,遲遲沒有清醒。
太子和太子妃都來看過了,也都十分着急。
我心裏其實非常不想看見這對夫妻。若不是他們倆,勉勉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地步。
太子看出來我的不悅,對我說:「胡良娣此病因本王而起。本王會常來看她。月影放心,勉勉一定會好起來的。」
太子妃也連忙自責說:「怎麼能怪殿下,明明就是怪我。我粗心大意,沒在乎勉勉的感受。虧得勉勉還叫我姐姐,還對知意那麼好。是我的錯纔對。」
我起身恭敬行禮回覆:「殿下娘娘不必自責。妾身不會責怪也不敢責怪。」
太子又欲說什麼的時候,正巧趕上太醫診治結束,前來複命。
「啓稟太子殿下,胡良娣之前心情鬱結導致的弱症並未完全康復,如今淋雨受涼,如若高燒一直不退,很有可能……」
「可能什麼?」我立刻追問。
太醫繼續說:「很有可能,油盡燈枯,回天乏術啊。」
我只覺得渾身無力,眼前一黑,癱坐在地上。
太子妃和容娘連忙把我扶起來。太子嚴肅地說:「本王不想聽這些。本王只想聽到胡良娣康復的消息。」
我是真的害怕,我不能失去胡勉勉。我甚至不敢去想象。
我不能讓我的勉勉擔心,所以我捏着衣裙,無聲地哭。
真諷刺,也真可憐。
胡勉勉的心上人就在身邊,卻害了相思病。她性格活潑開朗,身體一向很好,都沒生過什麼大病,只是因爲愛上了一個人,卻幾乎要了她的命。
過了一會內室裏傳出了胡勉勉醒來的消息。我第一時間衝了進去。太子和太子妃也跟了進來。
胡勉勉的臉燒得通紅,嘴脣沒有一絲血色。我握住她的手,忍着淚水,擠出笑對她說:「勉勉,你好些了吧。我這就把太醫叫過來。」
她聲音顫抖,聲音虛弱,制止了我:「不必了。月影。不必了。」
「什麼不必了?這個時候還耍什麼找小孩子脾氣。你必須好起來,不然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的語氣已經開始焦灼。內心更是如此。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幾乎是拼盡全身力氣說:「我的身體,我瞭解。你讓他們都出去,都出去。就留我們兩個。」
太子見狀,連連嘆氣,帶着旁人出去了。
只有我跪在勉勉的窗前,哭着把她依舊滾燙的手放在我的臉頰上。我哭着問他:「太子呢?太子也不見了嗎?」
她笑了笑,仍舊虛弱地說:「不見了,我怕我捨不得走。」
「我是你姐姐,你聽我的,讓太醫來跟你診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活下來。別留我一個人。嬋兒喜歡你,她還叫你勉勉孃親。你活着好不好。」我哭着懇求。
她依舊不肯診治,也流着淚,
「可惜啊,太匆忙了,我應該見見爹孃的。」她帶着最遺憾的神情輕聲訴說。
「月影,我去天上了,去當月亮旁邊的雲。我要看着你幸福過一輩子,一輩子……」
我能感覺到她的手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氣,彷彿她的魂靈從我手中溜走。她已經緊緊閉上了雙眼,神情卻十分安詳。她平日裏是個小哭包,如今也是流着淚走的。
我發了瘋地呼喊她的名字。發了瘋一樣地叫太醫。我期待奇蹟的出現。
卻只看到了太醫惶恐遺憾地跪下。
我的天地,從此缺了一角。
胡勉勉和我一樣,十六歲嫁進東宮,下個月是她十八歲的誕辰。
她前幾個月還在陪我過生日,她送了我一柄玉如意。是很大的禮,我一直沒琢磨明白該還什麼禮給她的十八歲誕辰。
如今終究是沒機會了。
胡勉勉的喪儀很是體面,她出身並不低於我,她的曾祖母還出身宗室。皇恩浩蕩,胡勉勉以皇妃的規格下葬。
勉勉走後,秦韻濃的身體也開始變得不好。許是傷心所致,她在勉勉的葬禮上甚至傷心到暈倒。
而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的眼睛腫了又消,消了又腫。白日裏我覺得太陽是她,夜色裏我覺得月亮是她。
其實無數次我都覺得撐不住了。直到我看見我年幼卻懂事的孩子,我才覺得還是要咬咬牙繼續度過這一生。
那勉勉的夫君,我們尊貴的太子殿下也在傷心嗎?據宮人說是的,他在胡勉勉的葬禮上親自攙扶着胡勉勉幾近哭死的母親。他還獨宿了一陣,每每經過胡勉勉的院落就會神傷一陣。
可他真的感到愧疚了嗎?
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責怪他。他有他的愛情和堅持,所以胡勉勉一開始就註定要悽慘。
胡勉勉的悲慘結局卻爲其他女人換來了曙光。皇后本就不喜歡太子妃,借胡勉勉的死將太子妃罵了好一陣,還給太子下了死命令,一定要雨露均霑。
溫良娣和沈昭訓先後侍了寢,沈昭訓是個有福氣的,一月之後就被診斷出了身孕。太子妃被罰了半年的份例,東宮內務大權也暫時交到了我的手裏。
我實在沒有心情替他們看家,我不在乎,更不想要。這背後的代價,是我最好姐妹的早逝。於是我以謹慎爲名,讓溫良娣來協助我。
如今勉勉的喪期已過,她的嫁妝和陪嫁的僕人要被遣回胡家了。
她的貼身侍女盈盈特來向我辭行,我贈了很多東西給她,她謝恩之後卻遲遲沒有告退。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們幾個去把胡良娣的嫁妝再清點一遍,務必做到完璧歸趙,我們堂堂東宮,別落個貪財的小氣名聲。盈盈再把胡良娣陪嫁的奴僕名單和我身邊的容娘覈對一邊吧。」
我找了個理由把其他人都支了出去,只留容娘和盈盈在屋裏。
「有什麼事就說吧,容娘是我的心腹。」我對盈盈說。
盈盈突然下跪,重重磕頭,卻壓低了聲音說:「側妃娘娘,奴婢覺得,我們良娣的死,太子妃脫不了干係。請娘娘爲良娣主持公道。」
我和容娘驚訝對望,容娘連忙低聲說:「你說這話可是要負責任的。別無憑無據就找我們娘娘來主持公道。」
盈盈已是淚流滿面,繼續說道:「回娘娘。平日裏,您三位主子交好,經常走動交談。自您有孕之後,就不太外出走動了,我們良娣還是時常去太子妃那裏說話。太子妃喜歡和良娣講太子的事,我們良娣回去就會更羨慕一分。長此以往,還會害了相思。」
我捏緊袖子,內心籠了一層疑惑,開口說:「太子妃平日裏與我們談的最多的就是太子,這算什麼害人的證據。」
盈盈繼續說:「娘娘。您應該知道,太子與太子妃是在宮外的佛寺定情,可您不知道,那天我們良娣也去了。也是一眼就對殿下鍾情。您在時,太子妃講的大多都是些面上的話,或者是趣事。可您不在的時候,她與良娣說的大多都是那天佛寺裏的事。我們良娣本就覺得可惜,聽了他二人的定情細節後更是生出執念,經常唸叨,『爲什麼永遠都是差一步呢’。」
一陣寒意從在我的後背上仔細摸索。「的確,我知道勉勉的病根從何而來。所以我總是勸她。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裏也是責怪他們夫妻,可是這是我們都沒辦法控制的事。是他們夫妻二人的情意。」我保持了一絲謹慎。
我怎麼會不怪他們夫妻,我已經有一陣子不與他們倆往來了。太子甚至與我動了怒,說我不講道理,忽略他和太子妃的感受。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他說:「月影,本王理解你,也明白勉勉對你有多重要。可本王與韻濃就不傷心嗎?韻濃被母后責罵,甚至暈倒了。她也是勉勉的朋友,而我更是勉勉的夫君啊。你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爲什麼不能從你的世界裏跳出來看看別人?你永遠高高在上,睥睨衆生。」
此時盈盈的回答把我從那陣回想里拉回現實。
「娘娘,奴婢明白您的意思。也明白您的謹慎,若是僅僅如此,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可您知道嗎?我們良娣病得最嚴重的時候,胡家擔憂,在太醫院找了交好的太醫。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們才得知,太子妃一直偷偷派人瞭解我們良娣的脈案,對良娣的病情瞭如指掌。每次良娣快好時,她就帶着太子一起來探望,而後我們良娣的病又會加重一分。我們良娣天真,還以爲太子妃是好心,實則自己憂慮而不自知啊。」
我聽到這裏,心突然慌了起來,很多曾被我遺忘的細節都悄然爬進腦海。
她繼續說:」良娣去世的前一天,我們到了太子的門口就聽見了他夫婦二人的閨房調笑。太子妃在照顧酒醒的太子,卻莫名其妙說起來他們的結緣:『殿下,妾身最近又去拜佛了,我們是佛前結緣的夫妻,實在難得。佛說有轉世輪迴,是叫我們好好珍惜自己的這一生。而有些事,正如你我二人,是上天安排好的,差一步或者差一點就都不算圓滿了。’ 大聲到讓人很難不覺得是故意的。這些話奴婢一直牢牢記着,死都不敢忘,因爲奴婢看到了我們良娣聽到這些話後難過的樣子,甚至彷彿聽到了良娣心碎的聲音。娘娘,奴婢是個無用的,求您主持公道。」
我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捏緊了拳頭,我忍住襲心的怒火,壓着聲音帶着哭腔:「爲什麼?這些事爲什麼不早跟我說。」
盈盈再次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娘娘,奴婢是個只會照顧人的丫鬟。哪會懂得這樣的事。而我們良娣的脾性您是最瞭解的,家中幼女,金尊玉貴長大的,這一輩子除了太子的心什麼都有,又怎麼會懂得這樣厲害的軟刀子。還是我們夫人發現了不對,讓我有所防範,可是良娣早已病入膏肓了,甚至來不及解開心結。良娣也是臨死纔想明白的,之前一直固執着不肯相信,惦念着太子妃對她的好,生怕跟你說了,你們二人以後就無法相處了。奴婢本沒想到要說這些話,是我講給夫人之後,夫人痛徹心扉,告訴奴婢,一定要跟您說,一是爲了給您提個醒,也爲了我們良娣的公道。還特地交代奴婢,爲了避免節外生枝,一定要在離開東宮回胡府之前纔跟您說。也幸好如今是您掌權,不然這番話奴婢可能都沒有機會說」
我聽了這番話,只覺得臉頰刺燙。我不爭不搶,故作清高,把自己從麻煩事裏摘的一乾二淨,也許太子說的對,我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裏,仔細摸索着自己的尊嚴。一直望着天的人,又怎麼能看到身旁的人又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我咬着牙痛哭,我後悔得給了自己兩個耳光。盈盈和容娘嚇得連忙制止。
我一直以爲自己是遊於世外的隱士,實際上我是在俗世裏被人玩的團團轉的傻瓜。我但凡能多細心一點,驕傲能少一分,我的勉勉都不至於心傷致死。
盈盈走之前特地轉述了勉勉昏倒之前的話,她說:「別告訴月影,她其實心思很重。我不想讓她一輩子活在恨意裏。她和嬋兒平安過完這一生就好了。」
我懂了悔了,也想清楚了。
太子妃一進府,其實就惶恐不已。皇后不喜,人心不服,光靠着我們的甩手掌櫃太子,是沒有辦法服衆的。所以她不打壓我反而還與我交好,這是爲了給自己鋪路,也是爲了有一個好名聲。
她比我早進東宮半年,又是太子最親近的人,不會不知道太子沾酒就會變張臉的事。而且太子以前與我說過,她平日裏從不忤逆他,對太子事事順從,我看了都覺得憋屈。我如果沒猜錯的話,那天是她第一次忤逆太子,也是唯一一次吧。
她故意激怒太子,致使太子借酒澆愁,而後又極力勸太子來看我。毀了我的新婚夜,也把我的尊嚴撕了個粉碎。讓我這個出身高貴的側妃足夠傷心,就是她固位最好的辦法啊。
後來她裝作大度,與我們交好。聊起太子雖說算不得什麼炫耀,甚至在表面上還有勸我和太子和好的意思。可是我生性高傲啊,越勸我就越煩太子。看她在勉勉去世前一天的故意之言,她早就知道了勉勉也在那天愛上了太子。所以她和勉勉提太子的好,勉勉就會越來越愛太子,而一步之遙卻得不到偏偏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絕望的事。
好狠毒的心思,一箭雙鵰,用一個手段得到了兩個她想要的結果。看來我真是小瞧她了。
這天晚上我一夜未曾安眠,這日子總算是有盼頭了,我也是時候站出來了。
我的尊嚴被利用了纔是真正的顏面掃地。她怎麼讓我的勉勉一步步絕望至死,我就要讓她怎麼還回來。
我一夜未睡,彷彿從前世一直想到來生。
我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我的復仇之旅。謝謝她啊,我覺得這人生越來越有趣了。只不過代價太大了。
第一步,就是牢牢掌握東宮的內務大權。她的心腹其實不多,她不敢輕信於人。但是府中要職大半都是她的人,這一關不太好過,所以我就只能從源頭上壓制了。
用一山去壓一山。
我白天帶着嬋兒替太子妃給皇后請安,皇后直誇我懂事。下午回來就急忙去太子妃病牀前盡心,太子見了又驚又喜。
皇后是慈母不假,太子是唯一的皇嗣,得到的寵愛不少,可承載的期望也並不小。對太子本就是各種管束,這個太子妃是太子用絕食的方法才求回來的。秦韻濃事事遷就太子,只敢小鬧,不敢大吵,所以就根本別提規勸太子進取這種事了。
這也是爲什麼皇后一直不喜歡太子妃。
這些天裏,我總是替太子妃去皇后面前盡孝心。大多數我都會帶上嬋兒,直到有一天皇后說想看看孫子。我纔有單獨帶太孫出去的機會。
我與太子妃說的時候,她眼裏的不信任一閃而過,卻還是被我看到了。真可笑啊,交好兩載有餘,卻依然防着我。
那我也沒什麼好愧疚的了。
太孫也一歲了,我以前沒關注過這個孩子。因爲秦韻濃保護得很好,不太帶他見人。這次抱出來我才發現,太孫總是安安靜靜的,不太哭鬧,會說了幾句話,但是也並不願意講。甚至……有一些病懨懨的。
那天皇后抱着兩個孫輩,看到活潑可愛的嬋兒,再看自己的嫡長孫,王朝的下一任儲君是這般病殃殃的樣子。不住地嘆氣,感嘆地說:「本宮嚴厲約束太子十幾年,只這一件事本宮鬆了口。也足以讓本宮後悔一輩子了。」
我立馬出言安慰:「娘娘寬心。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甚篤。東宮上下也是十分和睦。」
皇后忍不住冷笑一聲,吩咐乳母把孩子們都抱到偏殿去玩。
只留了少數人在屋裏,隨即說:「她一家獨大,連別的聲音都聽不到,可不就是和睦嗎。月影,你不爭不搶,恪守妾室之德,本宮知道。可是太子身邊若無枕邊人時刻規勸,便就少了一分做明君的希望啊。如今陛下的身體越來越差,太子不日就要監國了。那個時候,盯着他的眼睛就更多了。他是唯一的皇嗣不假,可卻不是本朝唯一一個姓顧的啊。宗室大有人在,誰敢保證他們就是百分百忠心的呢。月影,你可懂本宮的憂慮?」
我起身行禮,恭敬回答:「娘娘,妾身知曉。不曾爲娘娘分憂,月影十分慚愧。太子做的已經很好了,不曾有什麼出格的舉動政務上也是十分勤勞的。更何況,娘娘,不是妾身不願盡規勸之責,實在是身份受限。正室尚在,哪輪到妾身這個側妃說話啊。若我說了,只怕要被彈劾干政越權之失。娘娘,妾身就嬋兒這一個孩子,母子一體,妾身也是在爲女兒的將來考慮啊。」
皇后叫人把我扶到座位上,語重心長地說:「本宮當然理解你。不然爲什麼還一直這麼喜歡你呢?太子是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可是他真是一個出色的儲君嗎?政務看是看了,有幾個進了他的腦子?不好色貪玩是真,但是整日裏陪着他那一個女人。偏偏那女人還是個病秧子不爭氣的,照顧她又花費了多少精力?以前你礙於身份也就罷了,你現在執掌東宮內務,是當家的人,也是時候勸着他把心思收回來了。」
我心中暗喜,終於把話題引到這裏了。我裝作一臉羞愧地開口:「娘娘,其實妾身,也沒管什麼。太子妃她一直以來管的很好,如今妾身是踩着太子妃的腳印管東宮。沒什麼底氣說話。只是恪盡職責,沒讓東宮出亂子。」
皇后又忍不住冷哼一聲,開口說:「本宮知道,這位太子妃十分精通用人之道。東宮事務也算後宮事務。本宮應該派孫尚宮去幫幫太子妃,檢查府中事務,看看有沒有人藉機懈怠。也是幫幫你,讓你管家更安心一些。」
我裝了一分惶恐來謝恩。
回到東宮之後,太子妃立刻差人把我叫過去了。
我到了之後發現,她的臉色已經差得不能再差,屋子裏藥味嗆鼻,明顯是一直靠湯藥在續命。
她仍是很友好的叫我坐下,細聲詢問:「母后最近身體可還好?」
我點了點頭,「皇后娘娘身體很好。只是聽說陛下最近身子不大好了。前些天還暈倒一會。」我故意與她提及陛下的身體情況。讓她忍不住去想,自己即將到手的中宮之位。
她輕咳幾聲,「本妃聽太子說了。太子殿下前幾日也去侍疾了。只是放不下我,一直兩頭跑,辛苦的很。你呢,你最近管家怎麼樣,有什麼困難嗎?有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雖然受母后責罰不能管家,但是也能讓人幫幫你。」
我笑着去握她的手,眼裏強行蘊出幾分關心的神色。「你就安心養病,別管別的了。太孫年幼,還等着你照顧呢。我如今也不算什麼管家,也就是幫你照看這。你管的很好,我和溫良娣都挺省心的。我應該留出時間,多來照顧照顧你。」我柔聲說。
「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假如我要是對勉勉再盡心一些,她也不會心傷而亡了。韻濃,身體病了,尚能以藥石救治。心傷了,只能無力迴天。想必你也正是傷心勉勉離世,身體纔會變成這樣的。不過你放心,勉勉走了,你還有我。韻濃,你知道我的。我並不貪戀恩寵。我只想要身邊人的安好。我已經失去過一次了。」我柔聲勸慰。
「所以我一定會讓你好好的。」這句我稍稍加重了語氣。
她立刻咳個不停,不是心虛還能是什麼呢?
我裝作心疼不已,然後又開口告訴她一件足以讓她咳暈的事:「韻濃,你小心些。別太激動了,我們是好姐妹,這是我應該做的。對了,韻濃,皇后娘娘心疼你,讓孫尚宮來東宮幫你的忙了。你知道的,孫尚宮當了十年的尚宮,處理宮務必定遊刃有餘。這下我放心多了,也終於不再擔心管不好而有愧於你了。」
果然她眼裏不甘的神色愈加濃烈,卻沒像我想象中那麼不堪一擊。
越來越有趣了。
她喝了一口水,極力平靜說道:「還是母后細心。你要幫我謝恩。如今我身子越來越不行了,殿下與你也都有要事要忙,不能時常來看我。所以我就求了太子,讓我母親來照顧我了,你大可放心。」
來吧,來一個我一個,來兩個我滅一雙。她母親經常來東宮,想必也是沒少給她出餿主意。那正好,就一次性清算了吧。
第二天,孫尚宮就來到了東宮。簡單拜見過太子妃之後,一刻都沒停,立刻磨刀霍霍向東宮的內政走去。
果然啊,厲害的人如果走無賴的路,小人根本就無路可走了。
我以前從沒覺得東宮有這麼多錯處,光是有品級的內侍,她就責罰了五個。官大一級壓死人,內廷最高女官兼皇后特使,誰敢不服。
接下來的幾天裏,她把東宮翻了個底朝天,從陳年舊賬,到明年的支出細務。連廚房燒火的,她都查了一遍。
太子妃看出不對,半制止半質疑她,不像是來幫忙的,倒像是來查案的。這位尚宮只是微微福身說:「這都是皇后娘娘的旨意。況且,自微臣上任以來,後宮事務爲保清明,微臣每隔幾年就會徹底清查一次。這是慣例。」
好在太子妃沒犯錯誤,但是她也清楚,這番清查過後,她的人就算不被清出東宮,也有不少把柄抓在別人手裏。
孫尚宮處理好太子妃留給我的麻煩之後,我就穩穩地大權在握了。
這段時間皇上的病有了好轉的傾向,太子就不用兩頭跑的太勤了,在東宮裏又有存在了,於是我開始了我的第二步計劃。
擒賊擒王,我直接把魔爪伸向秦韻濃最心愛的太子。
我現在犯不着「犧牲自己」,現成的兩個人等着我用呢。閒置妃嬪——溫良娣和沈昭訓。
我最開始想培養沈昭訓,因爲她看起來更有「鬥志」一些,奈何人家記我不理她的仇,拿肚子的孩子做掩護,回絕了我的談話請求。
還是我們溫良娣啊,性子軟是不假,但是明顯更聰明一些。
這天我藉着看賬的由頭,把她叫到了我的院子裏。
其實我們本不熟,她性格軟,膽子小,也不太愛交朋友。但是自我管事以來,我發現她也並不是無慾無求。因爲處理事務的時候,她也是很上心的。
她看賬的時候十分認真,發表自己見解時雖然怯懦了點,但是都說在了點子上。
我微笑着對她說:「終溫且惠,淑慎其身。溫淑兒,果然是人如其名。」
她靦腆一笑,輕聲細語:「側妃娘娘謬讚了,是娘娘帶的好。」
「好了,別再謙虛了。我打小就不喜歡看賬,一看就頭疼。如果沒有你在,恐怕這些賬我是看不明白的。你真的是個聰慧人,膽子再大點也無妨的。我們是替太子妃掌事,拼盡全力纔行啊。」我對她說。
她似乎有一絲小小的喫驚,愣了一下之後又說:「娘娘說的是。妾身之後會改的。」
我笑着遞給她一塊糕點,她小心接過去,笑着道謝。
她的笑是那種淺淺的笑,暖春暮光裏,桃花悄悄綻放。
道德感突然譴責了我,這樣一個善良溫柔,小心生活的人,我卻要利用她。
「娘娘,我以後能叫你姐姐嗎?」她嬌柔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自責。
對於我的一絲喫驚,她以爲是一種失禮,急忙賠罪。
我拉住她的手,突然想起了我的勉勉。「當然可以,我們本就該姐妹相稱。」我勉強剋制我聲音裏的一絲顫抖。
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回握我的手。她眨着眼睛,然後眼睛又成了一彎月牙。
「謝謝你,月姐姐。淑兒的庶長姐和姐姐你差不多大,只是她遠嫁到靖州去了。我又進了東宮,我們倆可能永遠不會相見了。我們倆雖不是一母同胞,卻感情深厚。」她說着說着,語氣突然委屈起來。
我對她笑了笑,把語氣變得更溫柔:「她一定把你保護得很好吧。」
溫淑兒用力地點着頭,帶着哭腔說:「我們已經兩年沒見面了,我真的很想她。有一次,我經過你的院落,看到了你和胡良娣在盪鞦韆,聽到了你們的笑聲,我一下就想起了我的姐姐,我們以前,也經常盪鞦韆的。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想跟你們一起玩,但是我怕你。姐姐平時都不大理人,連殿下都不太理。」
我笑着望向她,替她捋了捋碎髮,說:「以後你就不會被我嚇到了。你以後得多練練膽子。爲了你姐姐,也爲了你自己。」
她非常用力的點點頭,語氣逐漸歡:」真好,我能叫你姐姐了。我剛進東宮的時候,太子妃娘娘叫我們不要去打擾你,她屋裏的人告訴我姐姐是個不好相與的。」
「還是我娘說得對,有些事不能只聽旁人說,要自己親自去看了才知道。」說着,她咬了一口手裏的糕點。「我與姐姐接觸了才知道,姐姐待人接物都極有禮,也能體諒別人的難處,分明是個大好人嘛!這樣好的才值得被全天下的人喜歡呢!」
不知道爲什麼,我只覺得夏日的暖陽照到了我心裏。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真的很久了,久到聽到這種話時,竟恍若隔世。
「我哪有你誇的那麼好。我就是想管好事而已。」一時間我被誇到不好意思。
她笑着,暖春暮光裏桃花開得更盛。
「姐姐,你就是很好。在你身邊,我有一種莫名的踏實。我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了!姐姐,其實我在家的時候很能說的。只是到了東宮這種地方,我不敢了。感覺說什麼都是錯。我真想像姐姐一樣無畏,敢說敢做。」溫淑兒笑着說。
若是我告訴她,這些堅強與勇敢都是用一生的心碎換來的,她還會羨慕嗎?
「姐姐,我偷偷告訴你。」溫淑兒壓低了聲音說,「姐姐,她們都說太子妃長得最好看。可是淑兒覺得,姐姐纔是最好看的。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呀。太子妃是畫裏的美人,可姐姐卻像是雲端的仙女。」
原來溫淑兒竟是這樣健談的人,平日裏看着慢吞吞的,今天才發現,她真像個活潑的孩子。
這也提醒了我,我自出嫁之後,日日不願面對悲傷,逃避了我並不美滿的一切,也失去了正視自己的信心。
我合上了賬本,對她說:「淑兒是貼心之人。姐姐感謝你。對了,你不是喜歡玩鞦韆嗎?姐姐還有些事要處理,姐姐讓嬋兒陪你玩吧。再多找一些人照看你們。」
溫淑兒眸光發亮,激動地說:「真的嗎?!姐姐!可是我們還沒看完賬本呢呀!」
「去吧,剩的不多了,我自己能應付過來。你是大孩子,可要好好照顧嬋兒。」說着,我便吩咐人把嬋兒抱出來,並派了幾個人去院子裏照看。
這個院子裏已經很久沒傳出笑聲了。溫淑兒和勉勉一樣,都是極其明媚的女孩。但溫淑兒比胡勉勉多了幾分天真。
胡勉勉是獨一無二的胡勉勉,溫淑兒也是與衆不同的溫淑兒。我真是幸運,總能遇上這樣至真至誠的人。
勉勉的仇,我要報。淑兒的人生,我也要好好的守護。
我透過窗子,看着小心翼翼呵護着嬋兒的溫淑兒,心中起了一絲波瀾,我問着身旁的容娘:「你說,如果我真的利用這樣善良的溫淑兒。那我是不是和秦韻濃就沒區別了。」
容娘用一種早就知曉一切的笑容回答了我:「我們家小姐,愛恨分明,光明磊落。」
我們主僕默契相視一笑。
我終究是要自己闖這關了。
太子最近很是疲憊,陛下已經徹底臥牀不起了,太子已經開始正式監國,獨面羣臣了。他白天要上朝,要批奏摺,還要照顧皇帝。晚上回到東宮,還要去陪秦韻濃說話,親自給她喂藥。半夜更是要繼續批摺子。
第二天一早,我吩咐容娘,如果太子今晚仍是批奏摺到深夜,就叫她親自送一碗補品過去。
今天我要ƭû₋使什麼壞呢?當然是去和我的好姐妹秦韻濃共敘姐妹情啦。
今天一大早我就過去了,正巧趕上秦韻濃喫藥。我殷勤地接過藥碗,打算親自餵我的姐妹喝藥。
還沒等秦韻濃拒絕,她母親秦夫人倒是第一時間跳了出來:「喲,側妃娘娘,您金貴之身,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
我裝作對她的行爲不可置信,扮着委屈說:「太子都能做的,我有什麼做不得的呢?難道我還會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害人不成嗎?」
秦韻濃聽着不對,急忙出來打圓場:「月影,你別多心。我母親的意思是不能委屈你伺候我。」
她到是個周全的,只可惜秦夫人並不能領會其意。秦夫人非但不加收斂,反而還把我擠到一旁,一把奪過藥碗,說:「太子與太子妃夫妻恩愛,自是無人可比。」
我點了點頭,裝作無事的說:「夫人說的對,我就坐在旁邊看着太子妃吧。」
說着,我徑自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面對秦夫人不悅的神色,我卻裝作無辜的說:「怎麼了夫人,我們姐妹在東宮一向如此。有什麼問題嗎?」
秦夫人冷哼一聲,秦韻濃連忙制止,誰知那秦夫人竟不知收斂,「太子妃娘娘是個好脾氣的,旁人應該知道感激纔是。」
秦韻濃急得連藥都嗆了,咳得十分厲害。我急忙上前安撫,故意吩咐着她房裏的人:「翹兒,楚兒。你們快去請太醫。還有你們幾個,大清早的也不把窗戶打開,讓太子妃曬曬太陽啊。」
她屋子裏的人,愣了一下,又見太子妃是在咳得厲害,只能按照我說的辦法去做了。
秦夫人一邊照看自己的女兒另一邊還不忘與我對陣:「側妃娘娘如今管家就算了,如今竟能管的動太子妃身邊的人了。真是好手段。」
我壓根不去理會她,裝作沒聽見。眼光都在咳得要命的秦韻濃身上。只見她拼盡全身力氣地說:「母親,你先出去,快出去。」
秦夫人雖然多有擔憂,但只能氣呼呼地走。
過了一會秦韻濃終於不太咳了,對我抱歉地說:「月影,對不起。我母親實在是太擔憂我了,擔憂我生病地位不保。你多擔待着。」
「會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定會的。你瞭解我的性子,我若不是顧着你,我早發火了。韻濃,只是,這樣我實在寒心。我不曾有任何違矩僭越,你母親那樣想我,我實在不理解。韻濃,難道你也是這麼想我的嗎?」我扮了十二分的委屈。
秦韻濃握住我的手,「當然不是。我母親她不懂這些。」竟與我拼起演技來了。
我怎麼能讓她壓一頭,故作大度地說:「我逗你呢。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我能理解的。不過這幾日,我就不來了,我怕我們早晚有一天要吵起來的。如今陛下臥牀不起,我們東宮可千萬不能生事。」
秦韻濃虛弱地點了點頭。
而後太醫來了,我便退出了秦韻濃的臥房。來到內室,看到了她那滿臉陰雲的母親。
「秦夫人,本妃告辭了。」我笑着與她辭行。
她那聲小家子氣的冷哼,我根本不在乎。
用過午膳之後,就聽說太子今日是陪着太子妃一同用的午膳。想必那秦夫人也少不了要和太子告狀吧。
我還怕他不跟太子說呢。
到了夜裏,我的補品剛送過去沒多久,太子就拖着疲憊的身軀來了。
他當真是疲憊極了,不復往日的跋扈神采。
「你還沒睡啊?他一邊說話,一邊疲憊地躺在軟榻上。」
我急忙吩咐人端上夜宵。「沒睡呢,有些餓了,等着喫宵夜呢。殿下是來與我搶宵夜的嗎?」我回答道。
他端起湯羹狼吞虎嚥,一邊還說:「算你貼心一回。早就給本王預備好的吧。又送補品又上宵夜。本王就是來看看,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纔不是呢。我就這一份,還給你喫了。殿下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坐在他對對面小聲嘟囔着。
他舉着湯匙做出要餵我的動作,「喏,本王還你一口。」
我推着他的手,把湯匙送進他自己嘴裏。
「殿下自己喫吧。看在殿下最近辛苦的份上,我就讓你一回。」我對他說。
他笑了笑,沒有多說話,只認真用着宵夜。我一隻手拄着臉,望向別處發呆。
「聽說你和秦夫人鬧得不愉快啊。」他結束用餐,突然發問。
我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然後點點頭。
他單手扶着桌案,定定地看着我,開口說:「她母親在時,你就少去吧。她母親是個心眼小的,今天跟我告了你一狀。說你越俎代庖,在太子妃屋裏發號施令。韻濃倒是攔着她母親了,只是她母親彷彿受了好大委屈一般,攔都攔不住。」
我低着頭,強行擠出兩滴眼淚。然後故意別過頭去,帶着哭腔說:「我知道了。一切以韻濃的身體爲重。」
他被我這個舉動倒是弄得很慌,一時間手足無措。然後又不知好歹地探過頭看我,竟然開始幸災樂禍:「原來阮月影不是鐵打的啊。」
「我沒有哭,我就是困了,困出的眼淚。」我像以往那樣嘴硬。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幫我擦淚,莫名其妙,我流了更多的眼淚,連擠都不用擠了。「你別哭啊,我不嘲笑你了。」他慌亂中安慰着我。
我輕輕推開他的手,看着他的臉,發現他的神色已經無比溫柔。
「我都說了,我沒哭。」嘴硬到底纔是我阮月影。
「我才懶得越俎代庖呢。我巴不得韻濃明天就好,我早點交權。我好每天摟着我女兒睡大覺。」我小小地爆發了一下。
他看我第一下沒有躲,於是又試探性地戳了我胳膊兩下。「本王能不知道你嗎?你要是願意爭,本王可開心死了。」
「算你腦子靈光。」我小聲嘟囔着。
「你有委屈,你可以來找本王啊。何必藏在心裏自己委屈。」太子的語氣愈發溫柔。
我對上他的視線,注視着他,說:「我纔不說呢。我不委屈,我阮月影能屈能伸。再說了,你最近那麼累,我可是個有良心的,我不能再給你找麻煩了。」
他朗聲一笑,似是驚喜所致。「你終於正話正說了一次啊。」
「殿下,夜色已經很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我看了看夜色說道。
他雙手捧着臉,神色裏多了幾分曖昧。「本王累了,走不動了。今天就在這睡了。」
「殿下說的是,是妾身考慮不周了。那殿下去裏面睡吧,我在這睡給殿下守夜。」我說完就要去拿被子。
這時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起伏。「不行,今天你說了不算。」
我極力剋制住自己掙脫的想法,爲了勉勉,我必須要克服恐懼走出這一步。「殿下,妾身是怕你睡不好。」我顫抖着聲音說。
「有你本王睡得更好。」他在我耳邊輕輕說。
說完,將我攔腰抱起,走向了臥房。
我的身體是多麼厭惡他,但是爲了勉勉,爲了讓秦韻濃遭受同樣的噬心折磨,我必須這麼做。
書中說,神有千面。我想人也是如此。我和太子做夫妻的第一夜,他兇狠地如同夜叉附體。這夜他卻睡得安穩極了,甚至乖巧得像個孩子。
我的內心一分爲二,一個與我說:「是酒害了他。」
一個同我講:「是他害了你。」
我實在不知道該聽誰的,死閉着眼,把自己逼到夢鄉里。
次日不出我所料,秦韻濃一大早就昏過去了,其中原因,我當然心知肚明。
她很怕太子的心會被別的女人奪走,而最怕的是被我奪走。
因爲連她也不能否認,我驕傲自矜的性格,自信大方的談吐,還有我本就出色的容貌,已經在不自覺中將太子深深吸引。
秦韻濃啊,你聰明絕頂,怎麼還奢求一個身居高位的男人是一個專情的好郎君呢。
而我早就明白了,只是在裝傻。他經常來看嬋兒,難道只是爲了看女兒而來嗎?
秦韻濃的暈倒似乎在提醒我,是時候出手給她一次打擊了 。
果然,我聽說太子今日午後,撇下了公務在照顧秦韻濃。我不去當面見證一下這二位的鶼鰈情深,恐怕會留下遺憾吧。
但是我連太子妃的院落都沒進去,如今是日頭最毒的時候。
「勞煩你們再通傳一次,本妃與太子妃交好,她定不會把我拒之門外。一定是你們這些下人擅作主張,起了不恭的心思。」我對出來回覆的宮女厲聲說道。
那宮女神情十分傲慢,懶散地行着禮:「娘娘快些回去吧。如今日頭正毒呢,實在不是奴婢們不上心,只是太子殿下吩咐過了,不讓人打擾的。」
「可是本妃聽說太子妃早上暈倒了,心急如焚。沒關係,本妃知道,太子殿下很久沒陪太子妃娘娘這麼長時間了。那本妃就在這等着。殿下出來我再進去。」我笑着看向那宮女。
那宮女瞧着有些眼熟,但是我一時想不起來。容娘似乎有所發現:「娘娘,她是秦夫人身邊的彩鈴。之前在別處見過,她仗着秦夫人作威作福,太子妃身邊的翹楚二人都沒這樣過。」
彩鈴敷衍地又行了一禮,轉頭回宮了。
容娘語氣擔憂,輕Ṱũ⁴聲詢問着:「娘娘,我們真的要等嗎?日頭毒着呢,而且公主若是午睡醒了,會哭着找你的。」
我胸有成竹地對她笑着說:「我才不願意等着呢。更何況我也不會讓你們陪我一起曬着。她母親雖說莽撞了些,但是個有心計的。她與我說那些話也不是爲了出氣,是爲了給太子妃立威。她纔不敢讓我一直等,我若等得暈倒了,豈不是要太子來心疼。她女兒名聲亦會受損啊。」
容娘驚訝地繼續追問:「啊?娘娘,那如果她真不讓您進去,你真的會等到暈倒嗎?」
「自然是裝暈啊,就當睡一覺了。若是真暈,我都怕你暈到我前頭。」我笑着小聲說。
容娘小聲地哦了一聲。
果然我話音剛落,彩鈴就一臉不情願地出來了。「娘娘,太子妃娘娘有情。」
「辛苦了,彩鈴姑娘。要不本妃和尚宮局招呼一聲,把你留在東宮當差吧。」我說完便大步地走向太子妃的寢殿。
進了寢殿內,我發現這裏的藥味比我上次來到這裏還要濃烈。太子正哄着太子妃喝湯藥。
我不緊不慢地行着禮:「妾身前來給殿下娘娘請安。」
太子應聲回頭,「月影來了,快平身。你來的正好,韻濃怎麼勸都不喫藥。你快來幫本王勸勸。」
我笑着走向太子妃的牀邊。「殿下真是的,韻濃喝了那麼久的湯藥,嘴肯定已經苦得不行了。您也不說給韻濃拿些蜜餞和糕點就着喝。」
太子恍然大悟似的,急忙吩咐了下去。
秦韻濃出聲制止:「不必了殿下。妾身不是怕苦。只是妾身的身子每況愈下,怕是喝多少藥都沒用了。」
「你別瞎說。太醫都說了,你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你今早雖說暈倒了,但太醫來報說,並無大礙,是心鬱所致。是本王疏忽了,實在是最近父皇的身子也不好。本王也實在是分身乏術。」太子一臉擔憂地說。
不等秦韻濃有反應,秦夫人倒是竄了出來。「是呀,殿下忙。我們娘娘也理解,纏綿病榻不能盡正妃之責,也是十分自責。說起來,我們娘娘很是感激側妃娘娘,又幫忙打理東宮,又幫忙照顧太子。側妃娘娘有功,殿下您可得好好賞賜一下側妃娘娘。」
「瞧夫人您說的,這都是本妃應該做的。至於賞賜啊,我纔不要殿下的賞賜。我等着韻濃身子好了,親自來賞賜我呢。太子殿下最近疲勞不堪,我知道韻濃自責擔心,放心,我會好好替韻濃照顧太子的。」我大方地回答。
太子一臉滿意的樣子,而秦韻濃擠出一絲笑容,伸出手示意我上前。
我連忙伸手回應,在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如蒼山之雪般的冰涼。
她溫柔笑着,「月影,我開心。你終於打開心結了。我替你開心,也放心多了。若是我真的走了,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別胡說。你不會有事的。有殿下和我在呢。太孫還小呢,不能沒有親孃,你必須撐過來。我不會讓你落得和勉勉一樣的下場的。以後我把宮務上,我讓溫良娣多擔着。我的任務就是好好照顧你,時刻關注你的病情。」說着我還流了兩滴淚。
太子一臉滿意地看着他和睦的妻妾,感慨地說:「本王真是幸運啊。」
我笑着對太子點頭,示意他放心。隨即開着玩笑說:「殿下,妾身可不是爲了你。是爲了我和韻濃的情分。殿下可不要感覺太良好啊。」
太子笑笑,「韻濃,你看她,真像你說的那樣。永遠不可能把好話好好說。」
韻濃笑了笑,輕咳幾下,有氣無力地說:「殿下,如今妾身這裏沒事了,你快些去照顧父皇吧。」
秦夫人附和着:「到底是娘娘顧全大局,殿下您去吧。這裏有臣婦在呢。」
我對太子點了點頭,「殿下,韻濃說的對。您是儲君,這種情況下,陛下身邊不能沒有您。」
太子的神情一下變得疲倦。點了點頭,握了握秦韻濃的手,便急匆匆往皇帝寢宮去了。
我任裝作盡心的樣子照顧着秦韻濃。秦夫人見了,突然開口說:「公主醒了該吵着找母親了,阮側妃要不回去吧。這裏有臣婦在,臣婦一定把我們娘娘照顧好,早點好起來,讓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失望。」
「好吧。既然夫人是個能幹的,那本妃就也不跟你搶功了。秦夫人,煩您送送我,我有些事想親自跟您說。是太子殿下交代的。」我對秦夫人說。
把我送到宮門處,秦夫人立刻換了神情:「側妃娘娘,臣婦就送到這裏,您有什麼吩咐趕緊說吧。」
我用眼神死死地盯着她,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一字一句地說:「太子殿下的吩咐就是,叫我好好照顧太子妃。秦夫人,您等着我。」
說罷揚長而去,連一個回眸都不願施捨。
回去的時候發現溫淑兒在逗弄着嬋兒,嬋兒在溫淑兒懷裏,笑得十分開心。見到我來了,就張開小手,軟糯糯地喚我孃親。
我抱過嬋兒,坐到溫淑兒身邊,「多虧有你啊,淑兒,嬋兒平日裏見不到我就是哭鬧,還是我們淑兒讓人安心。」
淑兒害羞地笑了笑,「還不是因爲姐姐對我好,派人給我扎鞦韆,給我送那麼多好喫的東西過去。淑兒也能經常來跟嬋兒玩。嬋兒跟我也愈發親近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笑着問:「淑兒,你最近管家上可有什麼困難?」
淑兒努努嘴,「姐姐,不算是困難,就是秦夫人身邊的人總是不知好歹的到處插手,已經有好幾個人告到我這裏了。姐姐,我們得管管,咱倆又不是奪權,是代掌。再說了這是東宮,儲君的後院,哪裏輪到太子岳家的僕人過來狐假虎威。」
「我們讓讓就是了,只要沒妨礙你就行。若是她敢欺負到你頭上,你一定要告訴我,無論到時候我在哪裏。對了,最近西域送了一堆貢品,有一些要送進東宮。先不用急着送到太子妃屋裏,太子妃身子弱,外來的東西總是不安全的,到時候我讓人從裏到外好好檢查個三四遍再送到她那裏。」我對溫淑兒說。
溫淑兒愣了一下,神情十分疑惑,直直地坐着,十分認真的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湊到我跟前,小聲詢問:「姐姐,我能私底下問你一些問題嘛?」
我笑笑,讓她們帶着公主出去玩一會。
僅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溫淑兒小心翼翼地問出她的疑惑:「姐姐,你是不喜歡太子妃嗎?」
我沒想到她能這麼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沒關係的姐姐,我懂了,你不用說了,你吩咐什麼我就做什麼。我相信姐姐。」溫淑兒眼神堅定地看着我。
「淑兒,你的任務就是好好管家。其他的你什麼都別管。」淑兒是無辜的,我不能拉她下水。
淑兒非常用力地搖頭,「不行!你也說了,讓淑兒好好鍛鍊膽子!既是如此,姐姐的事我怎麼能躲!姐姐放心,秦夫人欺負你,淑兒自有辦法把秦夫人的狗腿子趕出去!」
「淑兒,謝謝你。你快快樂樂地活着,就是幫我了。」我仍舊謝絕了她都好意
「姐姐是不信任淑兒嗎?淑兒是膽小,可是淑兒不是傻子。姐姐,我能看出來,太子妃母女一直想盡辦法地打壓你。地位上打壓不了,就用名分打壓。姐姐反擊也是應該的。」淑兒一臉真誠的看着我。
「不是不信任你,是要保護你。」我繼續摸了摸她的頭。
她嘟着嘴小聲說:「我就知道!姐姐,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她一臉神祕,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說:「你知道嗎?姐姐,太子妃和太子的相遇,可不是什麼佛祖安排的。佛祖又不是月老,自己都沒有媳婦,還上趕着管別人的姻緣?」
我挑着眉繼續追問。
溫淑兒一臉得意地說:「姐姐,淑兒其實知道的可多了。我母親篤信佛祖,經常去城外的覺心寺上香,和主持萬悟大師更是十分相熟。」 .
「就是太子夫婦定情的寺廟?」我問。
溫淑兒再次用力地點點頭,「我母親信得十分虔誠,可是我也去過,那個住持兩句話離不開香火錢,簡直有辱佛門。更是把太子駕臨覺心寺的消息提前賣了出去。我母親甚至還買了這個消息,逼着我去,不過那天我起晚了。就沒趕上。」
我似是恍然大悟,看來勉勉家裏也是買了這個消息,只是晚了一步。可是我的勉勉除了愛,什麼都沒有做。她沒有不擇手段地爭寵,也沒有因此恨上她的情敵。只是默默相望,困在自己的情意裏,秦韻濃連讓她活着思念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明白了,雖說不是什麼天賜的緣分,可是她有本事在那麼多買消息的名門淑女中脫穎而出,也是一種本事。」我心底裏突然覺得,我似乎低估了我的對手。
淑兒不住地搖頭,「纔不是呢!主持也不敢把這種消息賤賣啊!只是賣給了像我娘那樣的冤大頭香客,左右不過才三四個人,三四家。她家不知道哪裏來的消息,想是使了很多銀子,我們只能被遠遠地攔住了!她能隻身進殿和太子一同上香!這不心計是什麼?」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淑兒繼續說:「後來就聽說,她和太子一眼定情了。甚至抽到了類似於上天註定這種話的籤文。我們太子殿下怎麼能不淪陷。」
好傢伙,我直接好傢伙。
「太子殿下並不信佛,這樣天註定的美人也許能讓太子殿下動心。可是真的能讓太子違逆母命娶她嗎?要知道憑她的家世並不足以當太子正妻的。」溫淑兒一臉神祕地說。
「姐姐,我問你,太子殿下的生辰是多少?」溫淑兒突然問我。
「農曆四月初八。怎麼了突然問這個。」我脫口而出。
「姐姐!這天是佛祖誕辰啊!也對,你不信佛,肯定不瞭解。我在我孃的薰陶之下,可是熟背於心。」
事情突然變得能串聯起來,太子殿下雖然不信佛。但是和佛祖同天出生的他,肯定也對難免對於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心生驕傲。看來住持在千金之下一定非常努力解着籤文。
不然太子怎麼會違背皇后的心思,冒着得罪朝廷重臣的風險,執意毀了我們的婚約。
其實我從來沒提過,在那之前,陛下已經和我祖父達成了約定,我離太子妃也只有一道聖旨的距離。他開始絕食的那天,本來該是聖旨和聘禮送到我家的日子。
當時我想着,也許是解脫了,不用進那天下最金碧輝煌的牢籠裏了。只是皇后和太子妃賭氣,執意要納我側妃來噁心她。
對於我的一生,看起來順風順水,安樂無憂。實際上我從來沒能爲自己決定任何事。我祖父年紀大了,我父親這輩,能力都不大出色。所以,我承擔了光宗耀祖,興旺家族的任務。
我祖母和母親來東宮看我時,總會不好意思地說出祖父和父親對我的交代。
如今我終於有心完成了,他們會開心吧。
這天又是一夜難眠了。我想了好多,想得很雜。他們的愛雖是由算計起,可真的是毫無可取之處嗎?她看他的眼神,他對她的笑,他們抱着孩子安靜看雲的樣子。
我又真的是完全正義,毫無錯處嗎?
可是那天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胡勉勉遊蕩在奈何橋上,淚流滿面的望着陽間。我夢見嬋兒披着紅蓋頭,我掀開她的蓋頭,滿臉是血。我夢見溫淑兒小心攙扶着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嫗背對着我前行。我呼喚着她們,那老婦人一回頭,竟長着我的臉。
我尖叫着驚醒,抱着趕來的容娘,坐到天亮。
第二天我想明白了一切。這裏就是喫人的地方,從高高的門楣到低矮的臺階上,都長着血盆大口。
無論是別人還是自己,誰能放過我呢?
我仔細吩咐着容娘:「安排幾個人,多捧着那個彩鈴,多讓着她們一點的。找幾個嘴甜的經常去太子妃那裏送送東西。我們多尊重她們一些。」
「另外,拿着東宮的令牌去太醫院把太子妃的脈案都拿來。告訴她們,以後太子妃的身體狀況,我要時時刻刻關注。」
容孃的回覆有些猶豫:「娘娘,我們真的這麼做了以後,你可能一輩子不會開心了。」
我擺了擺手,「本來也不會了。但是還有人值得我守護她們的開心呢。」
太子如今在貼身照顧昏迷不醒的皇帝,只怕會好幾天不回東宮了。
我當然要替他照顧秦韻濃了,就像秦氏當初照顧胡勉勉一樣。
這天我正精心地喂秦韻濃喝藥。她突然停下問我:「月影,你怎麼一臉不開心?」
我把藥遞給她的侍女,淡淡開口:「沒法開心。陛下恐怕挨不過這個月了。皇后娘娘也暈倒了幾回。我去看了,帝后感情甚篤。皇后娘娘哭的我心疼。」
「韻濃,你知道嗎?我真羨慕。若是我病倒了,都不會有人爲我那樣哭。你或許可以,若殿下失去了你,只怕是要痛不欲生。」我突然話鋒一轉,變了神情。
秦韻濃驚得不住咳嗽,秦夫人聽了這話衝上前來,抓住我的手厲聲怒罵:「你這賤婦竟敢詛咒太子妃!滾出去!」
我掙脫了她的手,一字一句的加重了語氣:「我不過是表達自己的羨慕。若我表述不對,我大可給太子妃道歉。只是秦夫人,你是誥命夫人不假,可是你有什麼資格來責罵太子的妃嬪呢?不過倒是不奇怪,小門小戶罷了,爬上了高位也是乞丐穿龍袍。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罷了。本妃不與你計較。」
「太子妃面前,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遜!不是覬覦太子妃之位,又是什麼?以下犯上,囂張至極。回頭稟告了太子,看太子如何收拾你。」她繼續辱罵。
我忍不住冷笑:「秦夫人拿差了戲本,不知道的以爲是穆桂英出來叫陣。看不慣我又怎麼樣?不也只能如此了嗎?你還敢打我不成?是啊,秦大人靠着太子女婿才得了一個三品閒職。三品的官員,就算是我們阮家的遠親,也能抓出一大把來。真不明白你有什麼可囂張的?多關心關心你女兒的身體吧。」
我轉身正欲離開,只見秦夫人猛地撲了上來,兇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猝不及防,只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屋裏的人震驚得不敢說話,容娘死死地擋在我前面,厲聲喝道:「你竟敢毆打東宮側妃!」
我輕柔地推開擋在我前面的容娘,看着又急又氣的秦韻濃,我伸出手指輕輕地摸着我的臉頰,竟摸到了一絲溫熱,「夫人指甲太長了,都傷到人了。」
我的臉上醞釀着一絲狠意,步步逼近秦夫人,她嚇得連忙後退。
我把手指上的血跡輕輕地抹到了秦夫人的眉心,輕輕念着:「阿彌陀佛。」
轉身瀟灑離開,走到門口,我回過頭去對秦韻濃說:「勉勉昨夜在我夢裏說她很孤獨,託我向你問好。」
揚長而去。
太子不在東宮,而且可能好幾天不在東宮,我得抓緊了機會。她們母女被我激怒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他們家的勢力不足以讓那個住持徹底消失,我若知會了太子,她們母女又是怎樣的下場呢?
容娘心疼我臉上的傷,找來了我懷嬋兒時照顧我的賈太醫,平時也是他照看我的身體。他雖年輕,卻也還盡心。
賈太醫看了看,說是不礙事,抹了藥應該不會留疤。正好我這裏還有這麼一瓶藥。這也是我敢捱揍的理由。
爲了安全起見,賈太醫替我把了把脈。
我正拿着小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傷口,容娘急出了哭聲:「娘娘,你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着急。你的臉都被劃傷了。」
我安慰她說:「一點小傷,不會留疤的。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對了,一會兒淑兒聽說了肯定會火急火燎地過來,準備點她愛喫的,我怕那孩子心裏着急。」
不等容娘回應我,賈太醫惶恐跪下,一副大事不好的樣子。容娘着急上前詢問:「怎麼了怎麼了?你快說,我們娘娘怎麼了?」
我也是滿腹狐疑。
賈太醫磕了兩個頭,「回娘娘,您最近沒亂喫東西吧。」
「不曾亂喫東西,也很久沒喫過藥了。怎麼了?」我回答。
「微臣體娘娘把脈,覺察出您有麝香入體的症狀,似乎有一陣了。如果長此以往,必將難孕啊!」賈太醫跪在地上說。
我陷入一陣沉思,容娘連忙追問:「那可怎麼辦?還能調理好了嗎?」
賈太醫思索了一陣,抱拳說:「微臣願拼盡一身醫術幫娘娘調理。」
「那就多謝賈太醫了,如今本妃膝下只有明珠公主一個女兒,若想地位穩固還需有個兒子纔行。賈太醫,還請您先不要聲張,此時若傳出我不能有孕的消息,對我以後絕無好處。」說完,我示意容娘打賞,送太醫出門。
賈太醫拱拱手,說要回去好好思考醫治方法。
我坐在軟榻上沉思,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呢?我把我的衣食住行想了一遍,決心今晚關起門來偷偷檢查。
果然,溫淑兒氣喘吁吁地進了我的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姐姐!快讓我看看。」
根本不容我反應,說着把我的臉捧起來認真的察看,看着看着她眼裏就噙了淚。
她猛地拍了拍桌子,「瘋婦!她怎麼敢!」
我安撫着我面前這個憤怒的小兔子,「淑兒放心。我這有好藥。」
「快抹呀!別留疤!」她焦急地說。
還不等我回復,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又匆匆地出門,走之前小聲唸叨着:「她們完了。」
都沒來得及攔得住她,她就飛一般地出了門。
她走後,我示意容娘把關緊大門,把這屋裏從裏到外都翻找一遍,讓她找幾個得力的人這幾天盯着廚房。
今夜睡不好的人,可不只我一個啊。
次日我也很識相的沒去找太子妃。而是轉身準備了太子換洗的衣物準備親自送去。其實太子肯定不缺,而我只是需要一個去找他的理由。
到了勤政殿裏,他坐在側殿裏那間小小的書桌前,對着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摺發愁。
看我來了,他神色大喜,急忙拉我坐到他懷裏。
我故意把有傷的那面臉別了過去,在他懷裏顯得十分不自然。
他似乎是發現了,強行把我的臉轉過來。「誰幹的?是不是秦夫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流着淚。
他疲憊的神色中多了一絲心疼,我回看他的眼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神中已佈滿了血絲。
我在我心裏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不要被陰影影響,然後用手輕輕摸了摸太子的臉,「殿下最近一定累壞了把。」
太子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語氣更加心疼:「你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我再次在心裏給自己打氣,鼓起勇氣緊緊地擁抱着太子,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擁着我的背。實際上則是面無表情地說道:「爲了殿下,妾身受多少委屈都願意。」
太子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再說話,直到我感覺他的身體在不斷輕顫。
我欲起身察看,被他制止,抱得更緊。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自己哭去吧。
過了一會他突然崩潰地說:「月影,我要瘋了。我快瘋了。父皇快不行了,韻濃也纏綿病榻,我母后在父皇病牀前一步不離,一刻都不肯休息,已經累得暈倒了兩回了。月影,我太害怕了,我自出生就什麼都有,可是突然間我發現我要失去了,我真的很害怕。我還沒準備好當一個皇帝啊月影。」
我輕輕地撫着他的背,柔聲安慰:「殿下已經做的很好了。是月影無能,不能替太子殿下分擔。」
他起身注視着我,溫柔撫摸着我的傷口,開口說「聽說最近韻濃好些了,那就讓秦夫人回家吧。」
我急忙搖頭,「不行的殿下,讓秦夫人回去之後,韻濃可怎麼辦啊?殿下放心,我不去招惹她們了。我把手裏的權交出來,讓淑兒管着,我到東宮裏來陪着你。」
「秦夫人打你的時候,韻濃就沒有制止嗎?」他突然發問。
我故意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事發突然,她身子都弱成那樣了,又怎麼制止。」他仍是繼續心疼地看着我的臉。
「對不起殿下,我真的忍不住了。我不明白,爲什麼秦夫人總是對我出言不遜。我若真貪戀太子妃之位,大可在她嫁給你的時候,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到皇宮去。殿下,你本該娶得是我啊。」我突然崩潰着說。
「那你剛開始不願意理我,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不都是那夜的原因對嗎?本該是正妻的人,卻變成了妾室。如今還被正妻的母親侮辱。對不起。只是,那天我們在覺心寺求籤,她素衣虔誠,很是動人。我當時只是想着,我要納她進東宮。後來住持爲我們解籤文,發現我們的籤文是對應的。住持說,佛說人有轉世輪迴。我與韻濃就是前世的夫妻,還說佛祖慈悲,願意讓我們今生再次相遇,結爲夫妻。」
我低着頭,不願再說話。從他的身上起來,走到一旁幫他整理起雜亂的桌子。
他又繼續說:「我本來沒有下定決心娶她的。父皇早就把你定爲我的太子妃了。父皇身子弱,是爲了我咬着牙活到現在的。他擔心他若去了,我那些叔伯們會有不臣之心。所以想替我找一個有力的岳家。可是韻濃說,她不想爲人妾室。拒絕了我。那天我想了一夜,發現我從來沒自己替自己做過決定。都是父皇和母后在替我做決定。於是我下定決心,要爲自己做一回主。」
我繼續整理,頭也不抬地說:「都過去了。別提了,我們先忙好眼前事吧。東宮那邊你不必擔憂了。殿下就好好待在陛下身邊。一定不能讓人挑出錯處。朝政上殿下也不必過分擔憂,我聽說太子太傅和我祖父都在幫着您呢。這種事和我管家應該是一樣的,不是事事都親力親爲才能獲得稱讚。您現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好好的守在父母身邊。」
他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隨即又像是下定決心了一樣說:「秦夫人那裏,一會我會去派人訓斥。我知道,你與韻濃關係肯定也不復從前了。她心思重,看在她生病的份上,你就多擔待一些吧。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我會好好勸勸她。到那個時候,我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抬起頭,眸光閃爍:「有你在,我安心多了。」
我亦回之微笑。
礙於身份,我不能留在陛下身邊陪着太子,所以便要告辭。突然傳來皇后的口諭,今夜讓我陪着太子一起侍疾。
太子思索了一陣,點了點頭。
我明着幹了太子妃的活,這下太醫又要聚集在太子妃的院子裏了。其實我來之前就知道太子心裏肯定也是在意秦韻濃的,不會讓秦夫人走的。
我要做的只是來賣慘,這樣日後把話說開,當面對質的時候,秦夫人對我所有的控訴,都像是污衊了。
我特意讓容娘派人把我今日隨太子侍疾的消息傳回東宮。着重交代了,要多高調就有多高調。
我陪着太子侍疾,看着皇后一步不離地守着昏迷不醒的皇帝,心中泛起一絲心疼。
就是這個女人,使我嫁人爲妾,贈與我註定不幸福的一生。可是在我看着她的背影時,突然就淚蒙雙眼,她守着病弱的夫君,還要幫着不成熟的兒子。哪一步不是爲所愛之人做好了盤算。
她真的喜歡我嗎?或許是吧,也或許是不喜歡太子妃而已。可是她是當正室的,只想架空太子妃,卻從沒有想廢掉她的心思。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爲皇后這樣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我便返回了東宮。溫淑Ṭü⁵兒早早地在我的院子門口等我。她見到我,一臉欣喜,歡喜地把我拉我進屋。
進了屋子裏,她一臉得意地說:「姐姐。秦夫人今天肯定就會滾出我們東宮了。」
我問她原因。
「姐姐前幾天讓我別急着給太子妃送貢品,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直到彩鈴昨天頤指氣使地過來質問。我一下就明白了。太子妃身邊的人都很沉得住氣,她一看就是被秦夫人派來作威作福。太子妃可真慘,有個這樣的母親。」她回答。
「那彩鈴可是大鬧東宮了?」我挑了挑眉。
她嘿嘿一笑,「本來沒鬧。因爲是揹着太子妃偷偷過來的。後來我讓下人別對她客氣,態度傲慢一點。甚至主動出山,大聲質問她算個什麼東西。我還說了一句秦夫人算什麼東西。姐姐,這是我第一次罵人。好刺激啊!然後彩鈴的脾氣就上來了,我就讓我身邊身體最好的宮女一直去她面前挑釁她,她果然是個壓不住脾氣的,三下兩下就打起來了。不過她打不過我的宮女,我上前拉架,還被她不小心抓破了手。」
我急忙把她的手抓過來察看,長長的一道血痕,看着就疼。淚一下就奪眶而出,我輕輕地打她。「都告訴你了,叫你不要管。你爲什麼不聽,被抓的這麼嚴重,怎麼這麼傻。」
她笑着沒有說話,一直做鬼臉逗我開心。
我急忙吩咐人,去給她拿我屋裏最好的藥。她嘿嘿地樂,「可是結果很好啊。秦夫人肯定不把我放在眼裏,於是轉頭就把消息遞到孫尚宮那裏去了。孫尚宮應該今天就會稟報皇后,秦夫人就快滾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十分開心。
我卻開心不起來,我再一次讓我身邊的人爲我涉險。
她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抱了我一下,然後又坐到我旁邊,鑽到我懷裏。
她小聲唸叨,「原來勇敢的感覺這麼好。」
溫淑兒在我房裏用了午膳。果然午膳過後,孫尚宮帶着皇后懿旨風風火火地殺進了東宮。秦夫人以擾亂東宮之責被勒令回府,彩鈴被掌嘴三十,命秦府自行嚴厲處置。
秦韻濃徹底孤立無援了,眼看着現下磨東宮裏,她除了一個病殃殃的幼子Ṱű̂ₙ,就什麼都沒有了。
還不是時候,讓她自己難受去吧。
是時候解決我心裏的疑惑了。晚膳後,我讓容娘請來了賈太醫。
他請安過後,立馬拿出了一包藥,還想拿出銀針替我施針。
我出言制止,「賈太醫怎麼這麼着急啊,是着急醫治呢還是着急害人?」
他的神情一下就慌張了起來,卻依舊嘴硬着說:「娘娘何出此言,臣忠心可鑑。」
「賈太醫,本妃不想與你廢話了。你應該年紀也不大吧。你是想死還是想活?」我以審判的目光注視着他。
他依舊嘴硬大喊冤枉。
「賈太醫啊,你真是無愧你的姓氏。虧之前本宮還那麼信任你。這樣吧,本妃把這張方子給人別的太醫看看,問問他們,這到底是治不孕的方子,還是害人不孕的方子!」
他開始瘋狂磕頭,直呼娘娘饒命。
「還不快說!」容娘大聲斥問。
「是太子妃身邊的楚兒姑娘過來找我的。我有個表妹,她是我的未婚妻,在宮裏當差,她說陛下命不久矣了,很快太子就要登基了,到那個時候就是太子妃就是皇后,捏死一個宮女很容易。我爲了表妹只能這麼做啊,娘娘饒命。」他不住地磕頭。
太子妃啊,看來是黔驢技窮了。
這幾天裏,我讓人把院子裏翻了個底朝天,什麼問題都沒有。飲食上就更不用都說了,廚娘是我從孃家帶來的,端菜的人我讓人暗中觀察了兩天,什麼問題都沒有。她秦韻濃以爲我真的想生兒子跟她兒子爭皇位,賭我爲了後位會把這事瞞下來,其實我根本不在乎,我若不順着說,也抓不住賈太醫。
我對惶恐跪地的賈太醫說:「我若稟報太子,誰也保不住你的命。但是我要是心軟替你瞞着,又覺得很虧。賈太醫,要不你自己想想如何能自救吧。」
他顫抖着聲音回答:「娘娘,臣自知罪孽深重。但是臣知道一個太子妃的一個祕密。太子妃的體質偏寒,不易受孕,其實慢慢調理是有希望的。只是太子妃娘娘急於懷孕,於是找太醫院的千金聖手莫太醫求了一張方子,那方子用藥很猛,會對母體造成很大損傷,很容易難產。但是太子妃執意如此,莫太醫也沒辦法。莫太醫是微臣的老師,因此微臣才知曉此事。」
她爲了這個位子當真付出了畢生的心思。
「你又如何斷定這個消息對本妃有用呢?」我挑着眉追問。
賈太醫又重重地磕了兩個頭,語氣中多了幾分惶恐:「太子妃產後思慮過多,元氣大傷。這病,可能永遠不會好了。她最近的脈案微臣瞧過,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全憑蔘湯吊着命。」
「你回去吧,不必聲張。日後我會把你的表妹放出宮,如果還想要命,就帶着你表妹滾出京城生活。」賈太醫瘋狂磕頭,不住道謝,急忙離開了我這裏。
看來,秦韻濃應該是沒什麼日子了。爲了她的兒子,才鋌而走險。
「是時候了。」我推開窗子,一邊賞月,一邊自言自語。
也是時候,讓我這輪月亮照耀四方了。
容娘走過來給我批了一件衣服,「娘娘,太子妃那個院子裏,已經有我們的人在了。把屋外的人支走應該沒問題。秦夫人離開了,翹兒明天應該去幫忙照看太孫。楚兒一直在爲太子妃親自剪藥。到時候太子妃身邊,就剩一個小蝶了。小蝶雖是她的陪嫁,但是我知道她親爹欠了一屁股賭債,所以才被賣了當奴婢的。奴婢告訴她,娘娘您到時候會幫她爹還債,替她要回身契,讓她回家。她立馬就同意了。所以娘娘,放手去做吧。」
又是一個難眠夜。
第二天一早,果然就收到了翹兒去照顧太孫的消息。太孫最近的身子,也不大好。我估算出楚兒去給太子妃煎藥的時間,只帶着容娘,進了太子妃的院子。
小蝶,正在她身邊照顧着。
「小蝶,你出去吧。」我對小蝶說。
小蝶猶豫了半刻,還是走出了門。秦韻濃眼裏滿是疑惑和憤恨。
她掙扎着起身,一臉冷漠,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神情。「阮側妃要光明正大的篡位了嗎?」
我回之以冷漠,「妾身哪裏敢。妾身是來照顧娘娘的。」
她想是猜曉出了我的來意,只靜靜地躺着,沒有繼續和我說話。
旁人都說,我們這位太子妃貌美且嬌弱,但這一刻,我從她虛弱而顫抖的身體裏發現了堅強的蹤跡。她緊握着雙拳,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怒火,試圖避免受到刺激而早亡的悲劇。
「娘娘受了很多誤解呢,大家都說你是朵令人憐愛的嬌花,經不得什麼風雨的。可我覺得,這實在侮辱了您。您分明是堅韌有節的竹啊。但太可惜了,裏面是空的。照着竹節一刀砍下去,也就不存在什麼曾與蒿黎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我故意用不敬的言語試探着她的情緒。
她卻並沒有立即反擊,虛弱中嘴角噙着冷笑,如一株破碎的毒草。
「你以爲我像胡勉勉那個蠢東西一樣不堪一擊嗎?別做夢了,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永遠是個妾。」不知道爲什麼,已經蒼白透底的她說這句話時眼裏仍蘊着無窮的鬥志,像一座傾斜的高塔。
「秦韻濃,你沒有資格提勉勉。你須知道一報還一報這個道理。你機關算盡,坐上這個本不屬於你的位置。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個徹底,把自己的孩子算計成藥罐子。最後連你最在乎的地位都沒了,只怕下場會比她更慘。」我捏着拳頭說。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從我們深厚情誼的假象中真正走了出來。以前我們之間的種種不快,我都以爲是她母親教唆,如今她人在病中卻依然能夠一言戳中我的痛處。我才明白,她母親的莽撞愚蠢並非情急所致,而是真真的眼界太低心計不足。
從始至終聰明又狠毒算計的,都是我們這位太子妃。
她又很輕蔑地笑了一聲,說道:「最不坦蕩的就是你了,阮月影。你到底是在爲胡勉勉抱不平還是爲了你的尊嚴來尋仇,你心裏有數。你接觸殿下的每一瞬,都害怕極了吧。」
我聽她說這話,捏緊了拳頭。那種不堪的感覺再次襲來。
「慾壑難填的人看誰都是貪心小人。你在我面前自卑極了吧,所以就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我,把我幻想成一個虛僞可笑的女人。這樣你才能停止你的惶恐,纔敢在太子妃的位置上稍稍抬一點頭。你但凡敢壯着膽正視我一次,都會清楚你的算計是多麼多餘。」我盡力壓制住心中的不理智。
可心裏仍是被她的話撞出了一個缺口,一瞬間,我什麼都分不清了,我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放下心裏高懸的道德感。這宮裏,沒人能無缺。
她繼續說:「弱肉強食。我更適合當這個太子妃。若我身體還康健,你怕是一輩子都扳不倒我。」她臉上流露出一種非常得意的笑,配上她如雪一般白而寂的臉,一種悽美的詭異感撲面而來。
「你明明知曉這個道理,爲什麼不能守住心裏的安分?非要爭無用之爭,害無辜之人。抬不起頭就不要坐在這個位子上,得到了又惶恐,握住了還怕溜走。沒人要來搶,是你自己把這一切都推走的。你的愛,你的尊位,甚至是你的性命。」我回過神說到。
秦韻濃在聽到愛那個字的時候,身體很不自然的顫了一下,隨即又很快速的恢復正常。我知道,那是她的軟肋。
我並不急着害死她,有些話我不問清楚,永遠也不會想明白。
「爲什麼不肯放過胡勉勉?她對你的地位毫無威脅,她只是深愛着太子。所以愛屋及烏,善待着和他有關的一切,你爲什麼偏偏要害了她的命?」
她聽到了我的問題,冰冷的眼神裏寒意更甚。「你已經說出了原因。她愛得比我還傻,快越過我去了。我是他的妻,只有我能這麼愛他。」她冷笑了一聲。
這樣的理由,我似乎能夠理解,又可能一輩子也想不通。
「荒謬!可笑!惡毒!」我握着拳呵斥,而後又繼續說:「爲了你虛僞而可笑的愛。爲了一個幼稚得一輩子無法頂天立地的男人。爲了你利用最慈悲的佛騙來的姻緣。你的這些緣由,難道能大過一條人命嗎?」
她幾乎是立刻掙扎着坐起來,喘着氣說:「住嘴!你根本不瞭解他。他是全年最明朗的一天,是乾涸之地裏唯一的清泉。滿宮裏只有你不知好歹。」
我不由得冷笑一聲,她把他誇得那樣好,不惜用上最美好的詞彙。「是他好,還是你的夢好?他對我們的溫柔與垂憐,在他看來,都是不易的慈悲。他給了,我們就必須要接受,可不是所有人都稀罕。你們倆纔是最搭的,一個虛僞,一個虛榮,我真希望你們白頭偕老。」
「你胡說!你是個強盜,已經賺得盆鉢滿體卻還是要裝作一副不愛財的樣子!」她在說這句話時,已經沒有了氣勢,弓着身子。像一隻瘦弱的貓艱難地亮出利爪。
「你真的配不上他爲你而變的心。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心一點點描繪出你的模樣。可你呢,偏偏要糟蹋他的心意。」她說到裏已經流出了眼淚,像一朵傷心的窗花。
我知道她在哭什麼,哭一個男人的變心,哭一個女人的真心。
可在我眼裏,她爲愛說的蠢話都是惡毒的咒罵。她爲她的心上人,不停地說着好話。勾勒出一個與我眼裏截然不同的太子。努力辨認之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新婚夜騎在我身上的那隻兇獸。
「到底是誰在糟蹋誰?任你說出花來,他在我心裏都糟糕極了。秦韻濃,你和我都是女人,都在憑着一絲脆弱的尊嚴苦苦求生。你爲什麼要謀劃這場侮辱女子的滔天大罪?你不是對此引以爲傲嗎?那好,我來告訴你那夜我是什麼感受。」
我坐到她的身邊,把她虛弱的身體扶正,雙手捏着她的肩,讓她的臉正對着我。
「我來讚美你的功績了,你要一字一句的聽好。」我湊到她的耳邊,繼續說:
「那晚的夜色當真濃重極了。一個夜叉畫着神仙的皮,試圖偷一顆心喫。他把我帶到天上去,然後撒開了手任我重重摔死。他帶我游到江河裏,把我溺死。他眼裏的慾火把我活活燒死。他冷漠的眼神是最鋒利的劍,把我的臉都劃花。你們洞房的那晚,你一定在潔白的喜帕上留下了證明你貞潔的紅吧。我也有呢,我比你還要貞潔,我流了好多。那場面,簡直像一個新娘死在了洞房花燭裏。她的魂來到了你的身邊,你要不要看看她。」
我已經能發覺她身體的顫抖,便鬆開了她。她伏在枕頭上,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你在偷偷慶祝嗎?幹嘛這麼吝嗇。快說出來與我同樂。」我繼續說着。
「別擔心,我不會記恨你太久。等你死了,我就在你的牌位後刻一排小字。上面就寫一句話。』謹以真情紀念,胡氏,秦氏,阮氏的在天之靈。』我們都死了,一個也沒剩。」
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連聲的冷笑,淒厲而綿長。
「你真可笑。」她帶着一絲嘲諷的語氣說。「你竟然試圖用道德感殺死我,阮月影,我一直高看了你的手段。讓你失望了,在我把胡勉勉折磨死的當天晚上,我就把良心挖出來給她陪葬了。」
她笑得一聲比一聲痛苦。「若我身體沒有挎,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你什麼都沒做,但又什麼都做了。你纔是最該死的那個人。」
我沒有着急反擊,而是抬着頭以一種極高貴的姿態注視着她。我抑制住心裏的傷心,強行忍着淚。把自己僞裝成一個智慧而冰冷的神靈。
「兩個人都太執着,就無法解開仇恨了。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我就大度一點。以後有什麼開心事,我都去你的牌位前跟你講講。你最關心的,他的真情,我也跟你細說。他現在睡在我旁邊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勾起我的厭惡。你是我們的媒人,是你讓他更珍惜我了。」
我知道她最在乎什麼。
她果然聽了之後,眼睛裏立刻下撲簌簌地下起了雪,僅過了一會就堆起了千萬年的愛恨。
「憑什麼?」她直挺挺地躺着,不肯抬頭看Ţũ̂⁾人。
「你選擇把慾望和真情交織在一起,這便是原因。我們幾個人共同構成了一開始就註定不會圓滿的緣分,沒人能獨善其身。」說到這裏,我越來越平靜了。
我甚至平靜得如同遊離人世,恍惚間,我甚至以爲,我是個看故事的人。彷彿這一生已在書本上被白紙黑字地銘記好,我本能地起同情故事裏的所有的人。
她的神情也愈發得複雜,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突然間咳嗽得十分厲害。
她抓住我的衣袖,痛苦地幾乎是乞求着說:「我……要見他。求你。」
我下意識地撫着她的背。她的貼身侍女小蝶端着藥哭着衝了進來,跪着請求我讓太子妃服藥。
我們都看出來了,秦韻濃要走了,永遠的走。
「喝藥吧。」我示意小蝶給她喂藥。
那藥是她一直痛苦地維持生命的祕訣。我知道如今再喝也是於事無補,但是我到最後,也沒忍心剝奪她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她把那碗藥推開,漸漸地,她也停止了咳嗽。
「不喝了,太苦了。太苦了。」她輕輕地說着。
我走到她的牀前,替她掩了掩被角。「睡吧,我陪着你。」彷彿我們從來沒有撕破過臉。
她怔住,而後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從嘴裏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是的,太子不會來了。陛下隨時可能撒手人寰,他這時候不會回來照顧他一向不被父母所喜的妻,他不敢賭,東宮的大臣們也不會讓她賭。
我沒有點破,她也沒有問。身爲曾經的摯友,我們擁有着最後的默契。
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我明明爲自己和勉勉報了仇啊,真讓人諷刺,我並沒有覺得痛快。我即將坐上高位,卻沒有一絲喜悅。我的心裏被千百種情緒團團包圍,它們死死地攀附在我的心口,一刻也不肯放鬆。
我看着她一點點地沒了呼吸,看着她的眼睛漸漸合上,看到了她眼角流出的最後一滴淚。
我又不爭氣地開始回想過去,我們三個人曾經相處的時光從我的腦海深處強行爬出。那個時候,真好啊,我們談天說地,聊美食,說宮廷裏的祕事。我們忘卻了共事一夫的事實,每個人簡單而真誠,只是三個年輕而美好的女子。
胡勉勉去了,秦韻濃走了,我的年少時光也宣告結束。只剩下一個深宮的婦人的高處不勝寒。
她這一生,彷彿從來沒有得償所願過。她走後的第二個時辰,皇帝駕崩了。
正如她自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差一步,差一點,也不算圓滿。」
死的人帶着遺憾去了,活着的人也將無法倖免,圓滿兩個字,在這深而冰冷的後宮裏,永遠只能是空想。彷彿是天書上所書,仙人親口所述的人生真諦。
衆生愚鈍,永遠參不透。
我突然覺得,送到宮牆內苑裏的女人,就像是被送進獸籠的野獸。只有鬥得頭破血流,拼個你死我活,才能生存,才能獲得主人的青睞。也正是因爲如此,我們被所愛,所欲,所求,牢牢地牽制住。自以爲能登高望遠,實際上永生永世被困在一口金子造的井裏,抬頭望見的只有巴掌大的天。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能走出這樣狹窄的天地,可能只有死。
每個人都願意爲了自己愛的人心甘情願的背上洗不清的罪孽。
我的命運在被有心人打攪之後,終於還是回到了原來的軌跡。我即將登上鳳位,成爲新朝第一位皇后。
兜兜轉轉,我像是歷經了兩種人世。
先皇先於秦韻濃一天下葬。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還是缺席了秦韻濃的葬禮。
我結束了一天的操勞之後,被新皇傳喚到皇帝的居所金龍殿。
許多天不見,他並沒有成爲至尊的意氣風發,反而蒼老了許多。
「參見陛下。」如今終究了換了稱呼。
他頹廢地坐在那裏,沒有抬頭,輕聲喚我過去。
我一過去,他就緊緊抱住了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像個無助的孩童一樣,緊緊抱着我。
「月影,我沒有父皇了。韻濃,也走了。就連母后,太醫說她悲傷憂思過度,可能過不去這個冬天。月影,我只有你了。」他帶着哭腔,全然不像個一國之君。
我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撫着他的背。
「月影,我不是不想回去看韻濃,我是根本不敢。自她走後我夜夜夢見她在我夢裏哭,我根本不敢面對她,我甚至連面對她牌位的勇氣都沒有。我一想到我讓我心愛的女人遺憾地離開人世,我就覺得難受。」他的語Ťŭ̀₇氣悲傷極了。
我在心裏不住地冷笑,開口卻只能說:「沒關係,韻濃是你的妻子,她不會怪你的。」
他苦笑了幾聲,繼續說:「我最難受的地方。在於我突然懷疑我自己對她的心。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纏綿病榻,甚至比父皇病得還重。是你一直在幫我兩頭照顧,照顧母后,照顧韻濃。我甚至有了一絲悔意,我不知道我當初的堅持到底對不對。」
我盡力壓制住把他推開的心思,「都過去了,別想了。」我沒有辦法理解他這種感受,也不屑去理解他從頭到尾的自私。
後來我甚至不肯多說一句話,只任他緊緊地抱着。他說以後會好好待我,好好待孩子們。一定不能再虧待了我們。
可惜我根本不在乎。
他還是一次東宮都沒有回,我早趁着搬進宮裏之前,把秦韻濃留下的一切都清回了秦府。
秦府的名聲已經受損了,朝中上下都嘲笑秦府根本沒有攀龍附鳳的本事。秦大人爲了家族長遠的利益考慮,把想給女兒求公道的秦夫人死死地關在家裏。
但是,我並不覺得慶幸。
搬到宮裏之前還有一個小插曲,可以說是小噩耗。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沈昭訓小產了,甚至可能以後也不會有孩子了。
我仔細問了她身邊的宮女,她說是昨天在花園散步的時候,腳底一滑,一向胎像很穩的她,沒想到摔了一跤就流產了。
我最近忙着準備封后大典的事,就交給溫淑兒調查,後來也是不了了之,什麼都沒查出來,也許都是天意吧。
我去看了一眼痛失愛子的沈昭訓,平日裏嬌豔動人的她,一夜之間憔悴不堪。神情木然,彷彿失去了所有的盼頭。幾天後終於清醒了,卻永遠的瘋了。
我也突然之間原諒了她孕期對我的那幾次不尊重,她有一次拿我的名字開刀,說我天生就是繼室的命,這正室如月,而我只是月亮的影子。
我自然很生氣,但是那個時候我正忙着怎麼氣秦韻濃,根本沒空管這個哪怕生出一個哪吒都撼動不了我地位的女人。就只罰了她一個月的份例,倒是溫淑兒氣的不行,說我罰的太輕。
我一向不懼於別人的質疑,所以根本不在乎。我到底是皎潔的明月還是縹緲的月之影,只有我自己能決定,別人的話,什麼都不算。
以後就沒人能質疑了。
太子顧明正式登基了,尊生母江皇后爲太后,追封他的正妻秦氏爲元貞皇后,良娣胡勉勉爲純懿貴妃。嫡長子顧知意也被正式冊立爲太子。
溫淑兒被封爲婕妤,爲了安撫喪子的沈昭訓,也把她和溫淑兒一樣封做婕妤。
至於我呢,按理說應該在第二年才被封爲皇后的我,在他登基大典的當天就被冊爲正宮皇后,封后大典更是與登基大典同天進行。
朝中上下,無一不驚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能讓他不顧去世原配的臉面,更是忽略了禮法。
他們都說,是因爲我的家世。他們偷偷地談論,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想不通答案。
這之後的人生,無人不豔羨。
可只有我活的惶恐,一天比一天惶恐。
秦韻濃的兒子,如今在我的膝下撫養,我成爲了他名義上的母親。這孩子病殃殃的,一點不像嬋兒那麼開朗健康。
可他長得真像秦韻濃啊,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像,我每看他一眼,秦韻濃絕望而死的那張臉就在我的面前浮現。
秦韻濃的死,我難辭其咎,甚至是我故意而爲。她稍好一點,我就會想盡辦法讓她看到我的得意,讓她惶恐。她稍加嚴重一點,我就立刻收斂,有時還會故意犯錯,甚至還讓她的心上人來看看她,給她活下去的希望。
到後來,她乾脆不在乎了,就那麼安靜地病着。因爲她當然熟悉這種手段,她就是這麼害死了胡勉勉。
她盡力剋制,不讓自己步胡勉勉後塵,可欲望帶來的反噬終究無法避免。
我分不清這到底是正義之舉還是我犯下的罪,到了後來我甚至分不清我究竟是爲了胡勉勉,還是爲了我自己。
所以我在看到酷似他母親的小太子顧知意時,我根本無法面對這麼一個柔弱而稚嫩的孩子。我是他的殺母兇手啊,可是他將來卻要把我喚做母親。
我一直沒有親近這個孩子的勇氣。.後來有一天,這孩子突然鬧了起來,誰都哄不好,乳母只好把我叫去。
誰知這孩子見了我,竟張開了小手,執意要我抱。
我的心瞬間就軟了,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就像像我哄我親生的嬋兒一樣。他瞬間就安靜了,小手緊緊地環在我的頸部。
在那一刻,他就變成我親生的孩子了。
那之後,我守着我的一兒一女,日子從來都沒這麼平靜祥和過。
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光,兒女雙全,朋友忠實,夫妻和睦。
而我的丈夫呢,他對我真好,宮裏女人還少的,他就天天宿在我這裏。什麼都緊着我,大事小情也都來詢問我的意見。
外人都說帝后情深,是社稷之福。
但只有我知道,所謂的和美,不過是我主動撒的謊。
我本來想得到皇后之位,就立馬恢復以前的冷臉,只守着孩子朋友過日子就好。
可是偏偏不能如願,甚至不敢如願。我生怕他突然發現我的利用,就會去追查我好不容易忘掉的過去,說來可笑,我並不是怕什麼懲罰,我只是連面對都不敢面對。
一個以正直爲榮的人,在看到了自己的道德的白紙上有一個擦不去的墨痕,便只能惶恐,自責,甚至不再光明,只想隱藏。
我也是爲了我的孩子,爲了讓那個病弱的小太子平安長大,更是怕我親生的女兒有着我夢見的可怖未來。
所以我只能演着賢妻良母的戲,有幾次我幾乎都快忘了我在演戲,彷彿我真的深愛那個早就被我恨上了的男人。
幸好,幸好,溫淑兒看出了我的掙扎,一直寬慰着我,告訴我她會一直陪着我。她現在仍然幫我承擔宮務,是我在這個宮裏最放心的存在。突然之間,她也開始頂天立地了。她甚至還信起了佛,說是要幫我祈福。她請求佛祖,一定要給我美滿的一生。
但是那個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新婚之夜,我還是沒忍心告訴她。我也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
除了始作俑者秦韻濃,施暴者我的夫君,還有我這個受害者,都無人知曉。
沒什麼可說的,也說不出口。
太后的身體在先帝去世之後,一下子也突然間虛弱至極。其實我心裏是很恨她的,是一種懦弱到不敢宣泄的恨。
她是我此生見過的最高貴的女子,只需端坐着,便讓人以爲坐在了鳳凰羣裏。
我沒有多獻殷勤,只是每天去看看,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客套話。
這天我照例去請安,發覺她的精神比前幾天好了很多。她疲憊的臉上有着不合時宜的微笑,溫暖得生硬,彷彿是別人強加給她的。令人看了不禁疑惑。
她屏退了衆人,只留下了我。還不等我疑惑,她便說:「皇后,你是個很好的皇后。我早說了,這樣尊貴的地位,只有我們這種出身世家的女兒才擔得起。可惜明兒不聽,但終究是我說對了。」
我沒有說話,只低着頭沉思。
然後她繼續說:「今早我起來,感覺不錯,想跟人多嘮叨幾句,我想了想,滿宮裏只有你是個好人選。」
我抬起頭看着她,只能恭敬地說一句:「兒臣願聞其詳。」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道:「你換自稱倒是換得很自然。可我不行,因爲身份,我不能在自稱本宮了。但你要我稱哀家,我也做不到。命運說,我的丈夫死了。我卻不能讓他死。」
「明兒的女人裏,你是最不在乎他的。我從始至終就知道,秦氏和胡氏都比你要愛得更深更多。但是秦氏愛得不純,胡氏又愛得太癡。你雖對他冷着心,但卻是最心軟的那一個。我看到你被你心裏的道德感深深地裹挾着。」她竟突然換了神色說。「放下吧,別在意了。這宮裏就是如此,太多早亡的人。明兒雖然比不上他的父皇,但是也是個很好的孩子,回頭看看他吧。」
「您十五歲就當了太子妃。祖母曾同我說過,先帝若是沒有您,只怕會死在二十出頭的年紀。我曾經很認真的想過,您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進了宮,瞭解了您,我才明白。您是事無鉅細,事事盡心。所以您的丈夫得以幸福地多活了二十年。但您的兒子呢?您太過細心,他好像永遠都長不大了。」我抬起頭,望着這位傳奇的皇后。
「不過,我會尊敬我的君,我的夫。這點您不必擔心。但我只能做到如此。」我說這話時,不敢在她面前抬起頭。
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麼。良久,她纔回應了我,是一聲輕輕的嘆息。她說:「很高傲,很倔強,很可憐。」
她揮了揮手,我便退出了她的宮殿。我出去時,一個宮女正把湯藥端進去,那時她正坐在窗邊,透過窗戶,我看到她把藥倒在了地上,滿宮殿的人都惶恐地下跪。
後來,在我成爲皇后第二年裏,我誕下了我的第二個孩子。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我母親說長得很像我,可是這個孩子,三天之後就夭折了。走的時候靜悄悄的,彷彿他從來沒有到過世間。
我發了瘋一樣的哭,哭到我的孩子嚇得和我一起哭,哭到我的夫君抱着我一起哭,哭到溫淑兒在佛前跪着哭。
我查了個底朝天,甚至還用刑審問。可是結果並非人爲,皆是天意。
我在心裏認定了這是我的報應,卻只能無聲的在心裏悲涼地質問蒼天,爲什麼要拿我孩子的命懲罰我。
我不記得我哭了幾天,也不記得我昏過去幾次。最讓我感到難受的是,我並不是完全的作爲一個母親在哭,更是作爲一個有罪的人,在懦弱地哭。
只知道後來我都吐了血,皇帝嚇得不輕,那天昏迷裏我聽到他在我牀邊,小聲地懇求:「你不能再離開我了。母后的身體也要不行了,我不想成爲孤家寡人。」
只是我一直沒有清醒,後來我又在迷迷糊糊之間聽見溫淑兒擺弄佛珠的聲音,她懇求慈悲的佛祖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她,她願意用她的命來換我的命。當時我十分疑惑,想着一定要問問她。
只是醒來之後,忘了這件事。因爲我聽說小太子病了,又看到嬋兒驚恐的小臉。這讓我意識到,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必須站起來。
我白天穿着皇后的華服,坐在恢弘的宮殿裏,是一個威嚴的女主人。只有到了晚上,我才能素衣當一個因失子而悲傷的母親。
這夜我卸下了所有的釵環,未施粉黛。我讓長明的宮殿熄掉所有的燈,把所有的窗都打開,只憑月光來照明。
我獨自坐在大殿的空地上,望着鳳椅出了神。那兒尊貴,坐在上面的人都是不會哭的人。
我遠沒有我想得那樣堅強,好像永遠都看不開。如果你非要追問原因,我只能告訴你是因爲得失。
得是從未奢求過的得,失是無法重回的失。
正思索間,我只聽見宮殿的大門被緩緩推開的聲音。我應聲望去,只看到一個被月光拉得很長的影子,我看得不仔細,只覺得那影子該是爲一個高大的人所有。
轉過身去,發覺是我那位不得不相守的丈夫。
「月影,地上涼。你身體還沒恢復好,快起來。」他走到我身邊,很輕柔地將我扶起
我面前的人,是我的夫,我的君,是我百年之後仍要相伴的人。但我們不幸的新婚夜爲我的一生情籠上了無法消除的陰雲,世上生不出能將它吹走的長風。
他要把沉默的我扶到那鳳座上去,我下意識地輕輕掙脫。
「我不去,那兒涼。」
他很輕地嘆了一聲,極盡溫柔地安慰着我:「月影,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總會好的。」
我應聲看向他,發覺最朦朧的月色正映着他的面容,這是我第一次仔細地看他。原來他長了一雙含情的眼,脣角輕輕一勾,一汪春水就從他的眼裏泄出。他的眉是清遠的天色裏隱隱浮現的山巒,令人盼着攀。他的身形高大,但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這金黃的龍袍並不稱他。他只應該穿着與我一樣素白的長衫,迎着風帶我雲裏行走。
我真想愛上他啊,幾年之後,我終於理解了胡勉勉那短暫又情深的一生。
可我不能啊,他是踩碎了我尊嚴的人,每一個他宿在我身旁的夜裏,每一個我想安心做妻子的時刻,我心裏都會出現一個聲音。悠遠自天外而來,是最輕蔑的嘲弄:「女人嘛,妥協是天性。」
於是,那天我把心裏剛萌出的愛意生生地壓了回去。我轉身告辭,理由是受不住柔和月夜裏拂過身旁的清風。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是什麼樣的反應,也不會去想了。他若真是有心的,便不該再飲酒。
他是個光說不做的懦夫,是粉飾太平的傻瓜。
那我呢,我當朋友守不住朋友,做母親留不住孩子,爲妻又不夠真心。那我還能做什麼呢?只能盡力做好我心目中與男子一樣有自尊的女人了。
漸漸地,在溫淑兒的照顧下,我終於恢復了健康。
可是兩個月後,太后就走了。
臨死之前,她特地把我叫過去。
那天,她並沒有往日的親暱,只是平靜地對我說:「你知道我不是真心喜歡你,你也不是真心尊敬我。你選擇只當一位皇后,我祝福你。」
她真懂我啊,短短幾句話,把我看的清清楚楚。她喜歡我是爲了打壓她不喜歡的兒媳,我裝作尊敬她,是爲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
她這一生一直圍着她的夫君和兒子轉,把皇后的身份當成了全部的一樣生活,她對這個位置有着極大的尊崇。她沒有讓用一個高貴的妃嬪打壓我,不是因爲喜歡我,而是爲了她堅持了一生的皇后寶座。
後來啊,時光過得特別快。快到我分不清年月。宮裏終究還是來了一羣花朵一樣的女孩子。
這一年我二十二歲,是我嫁給皇帝的第六年。我在這一年生下了,我們的第三個孩子,是一個健康的男孩,皇帝非常開心,給他取名爲顧解意。
在我的小兒子出生之前,宮裏早就添了一個皇子和一個公主。二皇子是他醉酒寵幸了一個宮女生的,那宮女被封爲王采女,本來沒有資格親自撫養孩子的她被我破格允准。因爲我知道,他被寵幸的那一夜肯定也不好過。二公主是新進宮的向美人生的。
只是溫淑兒一直沒有身孕,她前幾年還是比較受寵的,後來恩寵逐漸少了。我見她毫不在乎反而更加開心的能有時間幫我帶孩子,就也沒多管了。
我曾問過她,爲什麼不謀劃着要一個孩子呢?
她裝作不在意地啃了幾塊糕點,說道:「我不配有孩子。」說完,一下子便紅了眼眶。
「爲什麼這麼說?淑兒不配誰配的上啊?」我好奇發問。她見我擔憂,立馬笑着說:「因爲,我太幼稚啦!我現在還和嬋兒他們搶鞦韆玩呢!怎麼能當好一個母親呢。再說了,我還沒變得和姐姐一樣堅強呢!」
我心中生疑,但怎麼追問她都不說,數次強行把話題引到別的地方去。我嘆了嘆氣,也只能這麼相信了。
說到孩子,我每天被這個三個孩子鬧得不行,嬋兒被皇帝寵的無法無天,總是把她帶在身邊,偶爾還闖一些小禍。有一次她指使她的寵物犬毛毛去追一個年輕的大臣,那個臣子被毛毛煩得不行,又看到笑的合不攏嘴的公主,也不敢對毛毛做什麼。我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打了她幾個手板,她疼的直哭,但是還不服,說自己沒錯。
我不想把孩子慣成一個沒有禮貌的孩子,也不能讓她成爲一個仗着身份欺壓別人的人。就更加生氣地又打了幾個,她哭我也哭,她卻依舊不肯認錯。
後來還是聞訊趕來的溫淑兒把她死死護在身後,溫淑兒與我解釋我才知道,那個臣子是新科的狀元方安,今年不過十六歲,也算是一代傳奇。他前幾天給皇帝上書要改革稅收,爭論間言辭激烈了一些,惹得皇帝不快。
這孩子是要給她父皇「報仇。」
哎,她才六歲就這麼記仇,以後可怎麼辦啊。
畢竟還是犯了錯,我罰她一個月不能出門玩,她雖然不是很開心,但在看到我給她新做的布娃娃以後,就馬上忘了自己剛纔被打的事實。
他們姐弟三人感情很好的,幾乎天天在一起,知意過得開心,身體也逐漸好了起來。
不知道爲什麼,孩子總是長得特別快,我的日子也就過得特別快。
又過了三年,這三年裏我沒有再生孩子,後宮裏又多了幾個孩子。原因卻特別簡單。我和皇帝的關係,已經開始生疏。我倒是不在乎,甚至感覺有點解脫。
只是我比較好奇,我們之間沒有爭吵,連最新的寵妃都沒有出現,就這麼毫無預兆的生疏了。
他不再夜夜留宿,開始在後宮裏處處留情。也不再逗我開心,除了孩子和一些宮廷事務,我們什麼都不談。我感到十分輕鬆,連原因都不願追問。
但是他喝酒的次數突然增多了,甚至還有了喫丹藥的習慣。他真荒唐,才二十多歲,就求起了長生。
我心裏覺得不妥,但是卻沒有出言制止。
後來我好像明白了是爲什麼。
因爲有一天,我正與他商量着給我們四歲的兒子小解意找老師的事,我給他推薦了胡勉勉的四哥,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勉勉之前經常提起。這樣也能再安撫胡家一次,自那之後,胡家就沒有送女子進宮的意思了。
他點了點頭,突然說:「你真的很適合當一個皇后。」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皇后二字一下點醒了我。
這麼多年我都在以皇后的身份幹了什麼呢?
我把他的後宮管理得很好,把三個孩子也管的很好,也出於身份地關心着他。在我祖父去世之後,我家裏沒有特別出色的臣子,只有一個庶弟還算不錯。我在家族的拜託下,把這個庶弟扶持起來。皇帝還是比較信任我,有時候也允許我暗裏參與朝政。
因爲我們的皇帝顯然不會成爲一個有多大作爲的君主,他朝政上以前一直依賴他的老師和我的祖父,後宮裏一直依賴着我。他彷彿永遠也長不大,這一生都在依賴別人。惶恐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幾年裏,在他眼裏曾經我身上吸引他的一切特質,那個驕傲得彷彿他一輩子也征服不了的姑娘,突然變成了天底下所有好女人的樣子,他從小就見慣了的樣子。
他覺得無趣,失望。覺得我和他的母親,他的髮妻,都沒有什麼兩樣。最難過的是,這宮裏人人守禮謹慎,他終究找不到第二個像我一樣女人。
說真的,我多少是有些故意的,我發現我越是順從他,他反而就覺得無趣。可是更多的是,這就是一個女人無法避免的變化,是一個被困在宮裏的女人,無法掙脫的一生。
我也想一直是那個帶着滿院奴僕翻牆爬樹,招貓逗狗的女孩子。可是終究不能了,不是嗎?
我要處理事務,我要教育孩子,我要思念故人,我要扶持家族,我要關心夫君,關心那個我無數次想害他卻因爲孩子於心不忍的夫君。
我甚至累得忘了,他纔是我最大難過的來源。
他鬱悶,我又何嘗開心過。日子就這麼熬着吧。一輩子很快的。
終於又熬了幾年,熬到嬋兒及笄。她的父皇捨不得她嫁人,但是奈何這孩子心裏有人。就是那個被她放狗追的方安。方安要比嬋兒整整大十歲,喪過妻,還留下兩了兩個兒子。我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喜歡上的他。可是這門婚事在我們看來屬實是荒唐,我和皇帝怎麼也攔不住,摔東西,鬧絕食。於是我們就只能從源頭處下手。我們找方安,讓他跟公主自己說不能娶她。
誰能想到方安撲騰下跪,求我們把公主嫁給他。皇帝憤怒地說着要殺了他的話。
方安沒有多解釋一句,只說,如果不娶公主,他願意終生不娶,也不納別的女人,只守着兩個孩子過日子。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我們這對早就同牀異夢的夫妻對視一眼,就允了這門婚事。
嬋兒怎麼能這麼不矜持,我們說來年春天辦婚事。她非要趕着在年底就完婚。欽天監一頓推算,最後定的那天,大雪紛飛。也真是個沒良心的,出嫁的時候連哭都沒哭,我和溫淑兒在背後哭得直不起身,她都沒發現。
她的太子弟弟顧知意很依賴她的,說什麼都要騎着馬送姐姐過門,還在馬上抱着幼弟顧解意。
知意這孩子,除了外貌,其他哪一點都不像他的母親。也不像他的父皇,反倒是有點像我的那個早逝的大哥哥。溫柔儒雅,又聰明伶俐。
他的身體這幾年好些了,我就不太管着他了。
可這卻成了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我該攔住他的。他一回來就感染了風寒,再後來引起陳年的看病。幾個月之後,就過世了。
我不明白爲什麼老天還是不肯原諒我,我明明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生病的時候我一刻都沒離開過他的牀邊。一向不信神佛的我,和溫淑兒一起去禮佛。
我跪在佛像前認真的祈求,我求求老天拿我的命來換這個孩子的命。
「你說天會原諒人的罪嗎?」我問淑兒。
淑兒點了點頭,「會的,只要足夠虔誠,不再作惡,就一定會。」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問她爲什麼這麼堅定,她對我神祕笑了笑,說自己就是知道。
可惜佛祖沒能把我心愛的兒子留住。他還是走了,走的那天一直拉着我的手叫孃親,還不忘安慰自責得哭成淚人的姐姐。他還用盡力氣把皇帝的手和我的手放在一起,懇求我們和好。
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摸了摸幼弟的頭,最後一句話是:「解意以後當太子,可不能比哥哥差啊。」
原來人的心是可以突然間沉到深海里的,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勉勉,太后,和他的生母閤眼那天。我親眼見證了太多死亡。
痛苦和舊事重提的羞恥,讓我再一次吐出了一口鮮血,緊接着,我只覺得眼前一黑。
我太累了,我這一生都在得到,也都在失去。我真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永遠也不醒來。
真可惜啊,我又醒過來了。又是溫淑兒的念珠聲把我喚醒的。
她見我醒來,十分激動,如釋重負一般的痛哭。我突然想起上次暈倒時她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問她。
她趴在我的牀邊一直哭,邊哭邊說:「姐姐,沈洛寧的孩子是我害死的。因爲她不尊重你,她甚至當着我的面罵你。我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就是覺得我好欺負,哪怕管家也是繡花包袱不中用,所以纔敢我面前罵你。可是她做夢,溫淑兒早就不是膽小鬼了!我不允許有人詆譭你。」
「我失寵於陛下,是因爲他發現了我偷喝避子湯。陛下問我爲什麼,我不敢說出原因。只ŧų⁾能由着他誤會。」她哭得更大聲,繼續說:「我是個殺了別人孩子的兇手,是逼瘋了一個母親的罪人。我就是爲了爭一時的高下,利用自己的職權做下作的事。我怎麼配有孩子?我不配做一個幸福的母親。」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震驚得咳了兩聲。
她神情着急,對我說:「姐姐,你別怪我。我求求你別怪我,我知道我有罪,所以我喫齋唸佛。上一次你生病,我以爲是佛祖在懲罰我,可是後來你好了,我都以爲佛祖原諒我了。可是你又病了,我真的害怕,我害怕又是佛祖不肯原諒我。」
我嘆了口氣,我自己有什麼資格怪她呢,她的罪因我而犯。我握了握她的手,告訴她:「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我也不例外,我們一起贖罪。淑兒不怕,我醒過來了,佛原諒你了。」
那天之後,溫淑兒似乎是想開了什麼。等知意的喪期一過,她幾乎很快地復了寵,有了身孕。
皇帝與我都很高興,升了她做淑妃。
淑兒也很小心的養着胎。她總是挺着孕肚虔誠地在佛像前參拜,小聲唸叨着:「希望我的孩子,我的姐姐,我的家人都平安。」
這次病好之後,我和皇帝也明着和好了,他明顯怕我再也醒不過來。我想起死去的知意,就給了他一個臺階。可是在我的心裏,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只是一個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已經好久沒有人喚我的名字了,連他也沒有。
無可奈何,都是我的選擇。
溫淑兒的胎像一直都很穩,但在懷胎的第七個月份裏,在御花園裏散心時,碰到了從宮裏強行跑出來的已經瘋了好幾年的沈婕妤。
沈婕妤看着她的肚子一下就衝了過來,咒罵着:「這是我的孩子,你還給我,你這個賤人!」
她的心魔從灰燼裏重生,將輪迴的劍抵在了她的喉嚨。
溫淑兒受驚早產,可是孩子怎麼也生不下來。她無助地握着我的手,驚恐地喊着:「姐姐救我的孩子,別管我!」
我偷偷給產婆下了保大人的命令,可是神佛進不到滿是血污的產房來。孩子一出生,只哭了一下就再也沒能哭出第二聲。
溫淑兒剛開始並沒有大事,只是很虛弱。在產婆顫抖着把那個她嬌小而終身安靜的女兒遞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痛心得尖叫了一聲,那聲音淒厲得能把人心撕碎。
「這分明是我的孽!」這是她此生說出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下半身的血如汪洋一般,止不住地流。我甚至想搬來王屋與太行替她止住這場血腥的洪水。
她都沒來得及告別,就再也沒能醒過來。
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滔天的權力留不住一條人命,如山的道德感挽不回一個爲我而作惡的善良人。
我終究是一尊泥塑的菩薩,每一個捧着我過江的人,都隨我一同溺死在命運的江河裏。
我第三次吐了血,太醫診治出了再也不會好的病。我讓他替我瞞下,只用湯藥吊着命。就像當初的秦韻濃一樣。
罷了,人世的孽與緣,有借就有還。
我有時候會在寂靜的夜裏很認真的思考——我這一生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時間又過了幾年,這一年我的小兒子早就成了太子,已經十六歲了,他把他哥哥的話牢牢地記在心裏。是一個很好的太子,他的臣子也十分得力,沉浮多年,我的孃家阮家又成了京中最顯赫的家族。我那個庶弟成了新一任阮相。
但是我也知道,他爲解意選妃的時候,再也不會考慮我們家的女兒了。
我真開心,沒有人在會像我一樣在這裏煎熬了。
但是皇帝卻執意定秦韻濃的侄女爲太子妃,我也沒有多言。我看了看那孩子,很是得體,長得也不像秦家人。如今我的兒子不需要什麼強大的岳家了,爲了避免外戚,只能娶一個家世一般的女子。
秦韻濃的母親早就去世了,他父親當初的隱忍,也終究是得到了回報。
我從解意成婚的第二天,就不再喝藥了。
這十幾年裏,我這皇后當得很好,我給了他一個滿宮粉黛但祥和安靜的後宮。我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嬋兒有了歸宿,解意很穩重,將來也會成爲一位比他父親要強大的帝王。
我停藥的當晚,便覺得身體的魂靈在被人一點一點抽出。我不住地顫抖,不停地咳嗽。在我咳出血後,反而一下子覺得舒服很多。
我的丈夫從別處匆匆趕來,連衣服都沒穿好。
他帶着尚未消去的春色緊緊地抱着我,真可惜,我厭惡極了,卻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
「我要走了,不想再跟你演了。」我冷漠地看着我這個也不再年輕的丈夫,他的臉色蒼白,早就沒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他飲了太多酒,服了太多延壽的金丹,但命卻變得越來越脆弱。
可是即便是這樣,他的夜也從未和我一樣空過。許是將死之人的預感,我有種預感,我們很快就會在奈何重見。
「月影,求你,求你別走!」他不顧我的冷漠,用虛弱的身軀把我抱得更緊。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隻會說這句話。勉勉,韻濃,你的父母,你誰都沒有留下。憑什麼我是個意外呢。」我把嘴角的血都擦在了他的肩上。
「我現在應該是彌留之際,尚有力氣與你再糾纏。你除了這句沒用的話還能說什麼,還不如讓我們的孩子從宮外來看看我。」我平靜地說。
他起身,還是當初年少時那樣的痛哭流涕:「你是朕的心,朕鍾情的人。是朕不好,求你,求你別走。」
我用我剩的不多的力氣冷笑了一聲,說:「鍾情?你敢問問你自己的心嗎?你有像你父皇那樣一輩子只有你母后一個女人嗎?你有像胡勉勉那樣癡癡地守着默默傷心嗎?你有像秦韻濃那樣辛苦籌劃守護愛情嗎?」
他被我的質問驚訝到,鬆開我,不住地咳了起來。
「你這一生,有慈愛的雙親,賢惠的妻子,孝順的兒女,忠誠的孩子。你把別人的愛利用到了極致,換來你尊貴無虞的一生。你從沒愛過任何人,別再跟我演了。」我一股氣說完這些話,似是完成使命一般,迅速虛弱倒在牀上。
只一瞬,我腦海裏閃過這宮裏每一個早逝死在牀榻之上的人。我沒能守護好他們,最終也成爲了他們。
在頭暈目眩中,我只聽見一聲極委屈的懇切詢問「你這一生,當真對朕只有恨,沒有一絲愛意嗎?」
我盡力搖了搖頭,咬着牙說:「很多年前,月夜,只那一瞬。」
他聽了之後,很哀怨的低聲哭泣。那哭聲似乎應該屬於我,屬於宮牆之內每一個傷心的魂靈。
始作俑者卻在此處發泄着他一聲的委屈。
我承認他的酗酒與服用丹藥與我有一定的關係,是我的冷漠,虛假,致使他荒唐解愁。可是說到底,不過是他太脆弱不堪罷了。
「可是我真的愛你。我不明白你爲什麼不肯原我?我們明明可以有幸福的一生。我未必最不到的?」他紅着眼問我。
哪怕已經虛弱到了極致我還是用盡全力抬起頭,我用雙手死死地握住他的衣服,穩定住我不住顫抖的身體。
「因爲你不是女人!你一天女人都沒當過!那種屈辱,我真想叫你嚐嚐。」這是我這一生所說的最後一句驕傲的話。
我已經快撐不住了,好像等不到我的孩子來了。
皇帝端着侍女送來的藥懇求我喝下。我沒有急着拒絕,只趴在他耳邊輕輕說:「別救我了。當初東宮的那幾個人,就應該互相殘殺。秦害了…….胡,我氣死了…….秦。你….也該看着我死。」
我無力地癱在了他的肩上,眼睛也越來越重,今日尚好的春光怎麼也鑽不到我的眼裏去了。
原來人在將死之時,只能感受到自己。這樣唯我的感覺,安穩極了。
但我仍把頭看向門外,這是我最後一次逞強了,我要等到我的兒女,他們是我在世上最後一點念想。真可惜,我纔剛剛看到他們匆忙趕來的身影,老天就立刻降了永世的長夜。
我要說的話還很多,真該給自己多留一點時間的。但不知道爲什麼,我似是決心赴死的。
寂寞宮闈裏,只有永遠地離開,才能消除一開始便註定的憂愁。
要記得,我叫月影。曾想化身望舒許給人間幾縷清輝的,可惜太過匆匆,只留下了月的圓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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