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爲我是女主,直到師父帶回來了個小師妹。
小師妹嬌憨可愛,來了不過一月,一下子吸引了凌霄峯衆人的目光。
而我,逐漸成了邊緣人。
-1-
我叫穆沉栩,是雲生尊上唯一的徒弟,凌霄峯的大師姐,十五歲築基的天才。
那日師父歷練帶回來了個小姑娘,她裹着師父的白色長袍,執意牽着師父的手,而後師父縱容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我看了他們相交的手,回神。
「師父回來了。」
穆雲生愣了愣,然後對我道:「這是阿芸,日後便是你的師妹。」
薛靈芸聞言脆生生地喊我師姐。
薛靈芸進山門那刻,我聽見一道奇怪的聲音。
「女配逆襲系統提示您,攻略清冷仙尊穆雲生,進度百分之十,系統獎勵 10 點,宿主可任意加在你需要的地方。」
「加在武力值吧,女主不是天才麼,總不能我比她差吧。」薛靈芸脆生生的聲音響起。
小師妹很討人喜歡,整個凌霄峯不論男女都喜歡她。
自然也包括穆雲生,我奉在神壇上的師父。
那日我收集山間新雪,爲穆雲生沏好了茶。
我知他素來愛我釀的酒,喝我沏的茶,多年來,我便也一直留着這個習慣。
雲生殿內小師妹嬌俏的聲音很是靈動好聽,帶着些許撒嬌的意味。
「師父,你嚐嚐嘛,好喫的,天底下可沒有比這更好喫的了。」
她拿着一塊咬過的白色糕點朝穆雲生嘴邊喂去,穆雲生拿着書,眉眼間帶着淡淡的無奈,卻並未阻止,那咬過半邊的糕點幾乎碰上了他的脣瓣。
「師父不愛喫甜的。」我忍不住開口提醒道。
薛靈芸輕輕「噢」了一聲,手卻依舊不饒地舉着,小聲嘟囔:「真的很好喫,師父你嚐嚐。」
他最終還是耐不住薛靈芸,喫了那半塊糕點。
我想說些什麼,穆雲生只淡淡看了我一眼。
「偶爾喫一塊無妨。」
我於是不再說話,離開時,我聽見門內嬌俏的聲音又響起。
「嗚嗚師姐的茶好苦,師父你怎麼愛喝這種,難怪師父都不愛笑的,師父你笑笑,師父笑起來可好看了。」
然後便傳來穆雲生的聲音:「別鬧。」
話雖這樣說,言語中卻並沒有責怪的意味。
我腳步一頓,似乎能想到說這話時薛靈芸的神態,整個人貼在穆雲生的身上,手指胡亂擺弄着他的臉,而後我又聽見了那道奇怪的聲音。
「攻略穆雲生進度百分之二十……」
或許是我平日不會做人,看不清旁人對我的積怨已久。
那日我進練功場,便聽見衆人的議論。
「大師姐平日嚴苛,非得要求別人和她一樣,以爲人人都有她這樣的天賦。
「反正這修煉我是一天都練不下去了,誰愛練誰練吧。」
說話的人是陸敘,我自小護着長大的師弟。
薛靈芸笑着安撫道:「師姐只是不懂我等平庸之輩的苦惱。」
說話的人是陸敘,我自小護着長大的師弟。
她嘿嘿一笑,陸敘被她吸引,兩人腦袋幾乎湊在一起。
「你想啊,這修仙的歲月無邊無際,要是天天修煉那多沒意思啊,我們自己給自己放幾日假,想幹嗎就幹嗎,那多好啊,難不成你們修煉就是對着這些枯燥的功法嘛。」
周圍苦大仇深的人彷彿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圍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們一言一語地說着我平日的事情,說我平日不愛笑,看着讓人發怵,說我平日嚴苛,比萬獸山的母老虎還可怕……
我知道他們平日說我古板無趣,可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在他們眼裏,如此可惡。
我忽然覺得心寒,看向陸敘,對他們道:「凡人修仙需踏過鬼門山,攝魂陣,鎖妖塔,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塊階梯,纔有萬分之一困難得到這個機會。」想了想,我又道,「修仙歲月的確漫長,但修仙就是爲了長生,那纔是最沒意思的事。」
陸敘看着我,訥訥息了聲,小聲道了句:「師姐。」
我冷着臉,看着人羣躁動的模樣,只淡淡對他道:「自己去思過崖領罰。」
我目光落在薛靈芸身上:「你們今日修煉的功法,落不到我身上,所以若是你們誰今日不想修煉,我也管不着。」
薛靈芸看着我,滿臉倔強:「師姐,你不覺得你對陸敘過於嚴苛了嗎?
「剛剛那麼多人說話,你爲何偏偏只罰陸敘,你不覺得你有失公允嗎?」
「系統提示攻略人物陸敘好感度百分之二十。」
冰冷的聲音響起,我驟然回身,看向陸敘。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後開口問道:「師姐,爲何只有我一人要去思過崖。」
我驀然感覺到一陣無力。
「陸敘……」我抿了抿脣,不知如何開口。
於是我垂下眼睛:「你不想去,那就不去吧,日後我也不會管你了。」
我看向對面的人羣,他們的目光或敬畏,或躲藏,還有暗藏的一些厭惡。
我輕易捕捉到他們的情緒,唯有陸敘,他滿臉驚慌。
陸敘自入山門便一直由我照看,我教他修煉,帶他打妖獸,他根基不穩初入築基時,我甚至替他挨落下的天雷。
如今旁人不過爲他說了幾句話,便輕易獲得了他的好感。
他急急忙忙上前,拉住我的手,聲音依舊是往日的撒嬌姿態。
「師姐,我錯了。」
我甩開他的手,眼裏的厭惡不加掩飾。又是這套,犯了錯永遠都是這套。
「你不是小孩子了。」
他怔愣了兩秒,眼裏的受傷一閃而過。
他在我的承歡殿外跪了一宿,薛靈芸就撐着傘陪了一宿。
見我開了門,陸敘站起身,想要靠過來,許是跪了太久,他腳步有些不穩,摔在我的Ṫũ̂₎跟前。
我往回退一步,皺了皺眉,他伸手拉住我的裙子,聲音微弱又可憐。
「師姐,別不管我,我去思過崖領過罰了,別不管我好不好。」
我扯回裙子,垂眼看着他。
薛靈芸扶住陸敘,開口帶着控訴與指責:「大師姐,陸敘跪了一晚上,這麼冷的天,他沒有使用術法,修士雖身體強健,但是總歸是會難受的,你修爲這麼高深,明明就知道他跪在外面,卻不理不問,難道你就這麼不近人情嗎。」
此時那聲音又響起。
「系統提示攻略人物陸敘好感度百分之三十。」
我看着她和陸敘,忽然覺得有些嘲諷。
我敬重的師父,自幼護着長大的師弟,都對這個來山門不足一月的姑娘青睞有加。
與她接觸下來,我也逐漸摸清了一些事情,比如,薛靈芸不屬於這片大陸,她綁定了一個女配逆襲系統,而他們口中的女主,便是我。
我精通各類修煉術法,可不精人情世故,不精猜測人心。
所以我不懂爲什麼朝夕相處的付出與情誼,比不過他們相處的短短一月。
人心難猜,那我便不猜了。
我看着陸敘:「日後別再來這一套了,也別再來找我了。」
陸敘眼裏的光暗淡下來,昏迷過去,我轉身離開。陸敘與我自幼一起長大,我一直拿他當成我的親人來看,只是他着實讓我傷心。旁人說我冷血無情也罷,嚴厲苛責也罷,可唯獨陸敘說不得。
我對他那樣好,他得了好,不記得也就罷了,可總要他明白,沒人該對他這樣好。
-2-
近日發生的事情讓我心煩意亂,我想着陸敘,思緒被一陣帶着笑意的聲音打斷,我下意識朝聲音那邊看去。
沈淵的聲音懶洋洋的。
「偷喝了酒,我告訴你師父去。」
少女帶着醉意的嬌哼響起:「大師兄,求求你,別告訴我師父好不好……」
她抱着沈淵的腿,臉頰紅紅,我聞到了空氣裏桃花酒的香味。
「那你打算怎麼賄賂我?」沈淵抱着劍,居高臨下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人。
少女頓時手腳並用爬到他的身上,然後快速吻上了他的脣瓣。
「親你一下好不好。」說完,她咯咯笑起來,然後睡了過去,只餘下身體僵硬的沈淵。
「攻略人物沈淵好感度百分之二十……」
我聽着這道聲音,垂下眼睛,那種無力的感覺又上來了。
我皺了皺眉,他抱着懷裏的人回身,與我的目光對上。
他身體僵硬,抱着的人摔在雪裏,發出砰的撞擊聲。
「阿栩,你聽我說,不是你看見的那樣。」
我朝他搖搖頭:「不用解釋,我看見了。」
沈淵笑了笑,忽然道:「反正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我有些疑惑,而後道:「我知那是個意外。」
他抱起地上醉得一塌糊塗的人,走時看了我一眼:「阿栩,你對感情一事,總是這麼不放在心上。」
我愣了愣,站在原地。
我躲在思過崖的山洞裏,卻沒有修煉,我想到了沈淵。
他是凌霄峯的大師兄,又生了一副好皮囊,在凌霄峯外也是很受人追捧。
我們的婚約是三位尊長訂下的,猶記得沈淵當時很是高興,看着我道:「能與阿栩結成道侶,是我三生有幸。」
婚事訂下那日他準備了很多糖,用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靈石,見人便分了一塊。
我記得那日沈淵笑着湊到我面前,將滿滿一袋的糖塞在我的懷裏,聲音是藏不住的歡喜:
「阿栩,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成親了。」
那日少年與今日冷冰冰的沈淵重合,我便愈發覺得心煩意亂。
自那日後,我似乎和凌霄峯的人產生了淡淡的隔閡。
薛靈芸每日同他們一起打鬧,笑聲都傳到了我的承歡殿,可我一來,他們又止住了笑,對我依舊恭敬,卻又有哪裏不同。
我去找了沈淵,給他帶ţŭ̀⁽了幾壺我釀的酒,到底是朋友,我下意識想修復我們之前的關係。
沈淵看着我的眉眼鬆動了下,表情依舊冷冷的,我皺着眉,分不清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不喜歡嗎?」我於是開口問。
「阿栩,你真的在意我嗎?你除了修煉,你還會幹別的事嗎?」
我愣了愣,看着他的眉眼,覺得有些陌生。
近日繃緊的神經忽然斷裂,我奪過他手裏的酒壺,砸在地上。
「是,我除了修煉,一無是處。」
沈淵愣了愣,似是沒料到我的動作,我轉身離開,甩開了他拉住我的手。
這樣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比試那天,那日薛靈芸展現了驚人的實力。
築基初期的她打敗了金丹中期的我,比試時,我又聽見了那奇怪的聲音。
「宿主積分是否兌換……」
「是。」
下一秒,我就被她的掌風拍得摔在地上,必贏的局面在話音落下時扭轉,我聽見臺下弟子的歡呼,喊着阿芸的名字。
我站起身,胸口染上鮮血,像落了一朵朵紅梅,我眼中那些人的樣子開始重疊,耳邊只聽見衆人的誇張和驚呼。
「小小年紀便已經突破了築基後期,甚至打敗金丹期的修士,天元大陸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天賦異稟的人。」
他們誇着她,如同當年誇我一般。
而臺下的人,喊着阿芸的名字,宛若最忠誠的信徒。
她突破了,在雷劫打下的瞬間,白衣仙人從天而降,將她攬在懷裏,天雷落下得愈發厲害,落在他身上,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系統提示攻略人物穆雲生好感度百分之四十五……」
嗯,那是我最敬重的師父,是告訴我,修道之人,不爲長生,萬事從善的人。
民間萬魔作亂,他說修仙者是爲除魔衛道而生。
看着這一樁樁一件件,我忽然間明白了沈淵的話,我除了會修煉,真是一無是處。
所以落到今日,我才知,我是那樣地讓人討厭。
我覺得不甘,自踏上修道那日起,穆雲生便教我。
「修道者需勤勉,一個腳步一個腳步走得踏實,打穩了根基,方能成爲強者,守護想守護的東西。」
於是我日日夜夜不斷修煉,不曾懈怠,可都抵不過她通過別人的喜歡,便輕而易舉獲得的一切。
我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樣。
雷劫一過,穆雲生癱軟在地,薛靈芸扶着穆雲生,抬頭看着我,眼眶泛紅。
「師姐,我……」
我取下腰間玉牌,遞給她。
「你贏了,這師姐,由你來做。」
凌霄峯素來如此,能者居之。
臺下弟子議論紛紛,然後不知誰帶頭一窩蜂地圍住薛靈芸,似挑釁一般,聲音清脆洪亮。
「阿芸師姐……」
那日過後,穆雲生來找過我,他脣色依舊蒼白,想來雷劫威力不小。
我看着他,訥訥喊了一聲師父。
他目光澄淨,落在我的身上:「你師妹,雖有幾分天賦,但在修煉上不如你踏實,論實力她不如你,不知用了什麼方式贏了,她小孩心性,好勝心強,說到底是我管教無方,阿栩要怪,就怪師父。」
我看着他,忽然道:「師父,若是旁人,師父是否也會這般包庇?」
他愣了愣,然後搖頭:「不會。」
我頓時明瞭他的心意,然後道:「我明白了。」
他繼續道:「今日之事我看在眼裏,我會對她加以訓誡,她性子愛玩愛鬧,並不適合管教弟子。師父今日來只是問你一句,那些外門弟子,你若還Ťū́⁸願意教,那這師姐還是由你來做;若你不願意,那便隨你心意。」
我眼睛一紅,卻沒有眼淚,只是滿不在乎地朝他笑了笑。
「師父,你之前說有多大能力,便要承擔多大責任,我來修煉,便是爲了除魔衛道,保護無辜百姓,留在這教他們,太委屈了。」
穆雲生變了,至少以前在我眼裏公正無私、憐憫草木衆生的師父,他也會包庇他想包庇的人。
沈淵也來找過我,他敲響我的門,將手裏的藥瓶放在我的門前。
我看着他,開口:「解除婚約吧。」
他一愣,氣氛似乎冷了幾個度。
「爲什麼?」這話似乎是咬着牙說的。
我看見他眼眶漸漸泛紅,只道:「我與你的道不同。」
我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然後朝他笑笑:「我的道里,情愛最是不值一提。」
我被師父領進門前,曾是一個小仙門的掌門獨女,我至今記得那個仙門的名字。
望月宗,因爲那裏,可以看見最皎潔的月,那裏沒有冬天。
望月宗很小,宗門裏的人也不多,常年護着山下百姓。
我爹我娘也很恩愛,從未鬧過紅臉。
可我爹平庸,人活了上百歲,也不過金丹修爲。
他常常和我說修煉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可他不能放棄,因爲山下百姓需要望月宗,天元大陸需要能修煉的修士。
可我不懂,我每日跟着師兄師姐們修煉,朝他們撒嬌,怕疼得很,不愛修煉,也不愛上課。
直到那日,從魔界跑來幾隻異獸,屠了整個村子,滅了我滿門。
那時候我師兄騙我,說要和我捉迷藏,我藏在山後的天池裏,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回到宗門,便只剩下滿地殘骸,連完整的屍體都沒有。
我一直跪在宗門口哭,哭了三天三夜。
穆雲生便是那個ţŭ̀ₚ時候出現的,他問:「你要不要拜我爲師。」
我哭着磕頭,我忘了當時的場景,只記得他悲憫的眉眼,以及,他牽住我手時說的話。
「修道者之心,不可被仇恨覆蓋,萬事向善,除魔衛道,保護蒼生。」
我想到薛靈芸和系統說的話,他們說我是女主,寥寥數語便概括了我的半生,滿門被滅,與三位仙君糾纏半世。
好像主角不受點磋磨,便不能稱爲主角。
可如果可以,我不想做女主,我只想要他們活着。
我看着沈淵,笑了笑:「他們都說我嚴苛,沒有人情味,一心只想着修煉。
「可是你知道嗎?山下每天都有人死於魔族利爪之下,他們甚至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普通人想修道,真的太難太難了。
「日後這些弟子,便交給你了,他們資質平庸,若有朝一日碰見魔族,我希望他們可以自保。」
沈淵拉着我的手:「阿栩,我可以和你一起……」
我退還他送我的項鍊,那象徵姻緣的紅光閃了一閃,而後熄滅。
沈淵眼裏的光也滅了。
薛靈芸贏了我的那刻,沈淵對她的好感值達到了百分之五十。
他素來愛強者,我知道,誠如我所說,我與他的道心不同。
-3-
我離開凌霄峯,只同穆雲生告別了。
早年我便一直想去山下歷練,只是大師姐的擔子壓着,叫我出門,對他們總是放不下。
他看着我沒說什麼,只叮囑了兩句。
他對我素來話少,我離開那日,他卻罕見地說起了我剛來時候的事情。
我看不懂書,常常來鬧他,他也是手把手地教。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我再也沒有鬧過他了,就算自己不懂,也會想辦法自己琢磨,他這個師父的用處,好像越來越少了。
我垂下眼睛,緩慢地眨了兩下,心臟驟然一緊。
「你太聽話,也不愛表達,所以受了委屈,總是不說。」穆雲生垂下眼睛,「師父每次看見阿芸,就像看見了剛入山門的你」他話頓住,又道,「師父就在這,等你回來。」
我下山第一件事,便是回望月宗。
望月宗被草木覆蓋,不仔細找,已經找不到了,山門被綠色藤蔓覆蓋,顯得無比荒涼。
這曾經是我的家,如今天大地大,無處可去時,第一個想到的地方便是這裏。
後山的天池還在,我整個人沒入水裏,忍不住紅了眼眶,多日來不知名的委屈傾瀉而出。
我想到穆雲生,想到沈淵和陸敘,甚至想到那些師弟,心臟傳來針扎般的痛意。
忽地,一個有些不知所措的嗓音響起。
「你,你別哭了……」
我睜開眼睛,和貼在我鼻尖的青色小鯉魚大眼瞪小眼。
小鯉魚擺了擺尾巴。
「你好呀!」
小鯉魚是個修煉幾萬年的靈獸。
他擺擺尾巴,然後我面前便出現了一個青衣少年。
脣紅齒白,眉間一點紅痣,很是好看,他眉骨落下的水珠滑過他的脣瓣。
我忽然間明白了民間那句,食色,性也。
他眼睛彎彎,將我抱上了岸。
「小月亮,你回來啦。」
這個熟悉的稱呼叫我一愣,已經許多年未有人這樣叫我了。
自從去了凌霄峯,得了穆雲生賜名,就再也沒有人叫過我月亮了。
少年眉頭一皺,然後輕輕哼了一聲。
「你小時候可喜歡我了。」他又變回了小鯉魚的模樣,在水裏翻滾兩圈,模樣煞是可愛,「你說我是這裏最英俊的小魚兒。」
這話叫我勾起了一絲回憶,彼時我還是望月宗最小的師妹。
我不愛修煉,每次趁人不注意便跑到後山的天池玩,於是乎,我學會的第一個術法,便是避水術。
天池內不知是何緣由,靈氣充沛,不過這在修真界不足爲奇,裏面的小魚也多多少少開了靈識,不過像他這樣開口說話的,還是第一次。
天池裏的小魚對我都很好,我已經記不清他是哪隻了,只是隱隱約約有點印象。
小時候有個小魚兒對我格外殷勤,我每次來他都會擠走其他小魚兒,然後衝我擺尾巴,可是他不會說話,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這隻。
他也不在意,得意洋洋地說自己是整個池子裏最厲害的小魚兒,整個池子裏,只有自己修煉成了人形。
他又變成了人形,彎起眼睛,貼着和我坐一起,很是殷勤。
「小月亮,一下子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
他身上沒有魚腥味,反而帶着池子邊長的白殘花的淡淡香氣。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我的臉上,我忍不住皺眉,他卻倏然笑了,脣紅齒白,宛若漫山遍野山花爛漫。
「小月亮,我叫顧青鯉。」
-4-
在天池修煉幾日後,我還是決定離開,去山下歷練。
我沒有方向,就想到處走走。
顧青鯉眼巴巴地看着我,嘴裏念念叨叨。
「哎,等你走了,就再也沒有人和我說話了,我就是那井底之魚,就是那路邊的小野花,就是那孤家寡人,只能守着這一方小小的池子……我問老天爺,誰是這世界上最可憐的魚,老天爺說,當然是你,這世上再沒有比你更可憐的小魚兒了……」
我忽然有些不忍心,便開口問道:「那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顧青鯉眼睛一彎:「好嘞。」
等他從水裏鑽上來時,大大小小的包掛在他身上,配着他傻兮兮的笑,我不免有些擔憂,這孩子看着就傻,沒見過世面,指不定就被騙走了。
他掛着大大小小的包,然後一下子收進了儲物戒指。
我登時瞪大眼睛,這儲物戒指……
倒不是稀奇,只是很昂貴,不過我也並未多想,只當顧青鯉有什麼機緣。
顧青鯉是個嬌氣的,怕疼怕累又怕熱,一路來都是他嘀嘀咕咕的碎碎念。
「好熱啊,我要變成小魚乾了。」
「好冷啊!我要變成冰凍魚了……」
「好累啊,小月亮你帶我飛好不好……」
「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小魚兒了,我對小月亮誓死追隨,蒼天可鑑,小月亮對我不聞不問,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我問老天爺,誰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小魚兒,老天爺說,當然是你啊……」
我板着臉看着他,得虧他不是我的師弟,不然這種懶蛋,得天天給我在思過崖待着。
他見我看着他,喜笑顏開湊到我身邊:「呀!小月亮終於願意正眼瞧我了。」
一路朝魔淵走去,遇見魔族數不勝數,我術法也逐漸長進,只差一個機緣,便隱隱有突破金丹的趨勢。
只嘆我以前狹隘,只顧修煉,卻缺少了實戰,如今下山,茅塞頓開,竟然覺得手裏的劍越發得心應手,恍若與我整個人融爲一體。
我與他在不知名的村子斬殺了個蝶妖,那蝶妖修爲極低,便是普通修士也能輕易斬殺,可偏偏在這人類村莊裏爲非作歹數年,掠奪人的錢財,禍害好人家的姑娘。
村子裏的人朝我跪謝,抹着眼淚訴說村子裏近年的事,我卻只覺得心酸。
沒有修士庇佑,普通人對於壞心思的修道者來說,不過螻蟻。
而這樣的事情,卻發生了在大大小小的村落小鎮裏。
我漸漸開始明白阿爹的用意,天元大陸需要修真者,普通百姓也同樣需要。
每當遇見魔族妖獸時,顧青鯉就躲在我的身後,替我加油助威,聲音挑釁又帶着激動。
「小月亮,打他……」
「小月亮,揍他……」
「小月亮,他好菜……」
半年後,我們到達臨近魔淵的一個小鎮,鎮子裏詭異地安靜,偶爾有妖獸從街頭竄過。
我和顧青鯉找了家客棧,人很少,店小二蔫蔫睡在椅子上,見到我們瞬間精神起來。
當他口中吐出一個晚上十顆靈石時,我轉身就走,只覺得人間物價飛漲。
顧青鯉拉住我,丟了十顆靈石,模樣闊氣:「開一間房。」
店小二一邊拿出鑰匙,一邊笑呵呵解釋:「這位仙子啊,這邊靠近魔域,方圓百里,可就我一家做生意的,十顆靈石不貴了。」
顧青鯉冷哼一聲,小聲嘟囔:「喫人的店,我去皇城住也要不了十顆靈石啊。」
店小二聽罷也不惱:「小公子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和這位仙子甚是般配,一看就不是缺錢的……」
顧青鯉眉心舒展開來,店小二又開始樂呵呵推薦。
「我們這邊有很多招牌菜,喫過的都說喜歡,小公子要不要來一份啊,舟車勞頓,小公子體力強健,可身邊這位仙子到底是姑娘家,想必會感興趣……」
我趕忙搖頭:「我早已辟穀,不需要……」
可顧青鯉不知怎麼,傻咧咧開口:「要,多少靈石?」
店小二眼睛一彎,伸出兩根手指:「二十顆靈石……」
顧青鯉隨手丟了個袋子:「給這位仙子準備。」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一來一往。
「民間的東西都這麼貴啊。」回房間路上,我忍不住小聲問了顧青鯉。
顧青鯉聞言滿臉忿忿,又來了句:「他喫人,要不是周圍沒客棧,我早就走了。」
我皺眉道:「我可以睡在樹上。」
顧青鯉皺眉:「我倒是可以隨便往哪個小水窪一躺,但是你睡樹上哪有牀舒服。」
顧青鯉一進客棧,便快樂地鑽進了浴桶裏。
「哎呀,舒服,你是不知道這一路,我都快變成小魚乾了。」顧青鯉快樂地遊了幾圈,然後變成人形趴在浴桶旁看着我。
我數了數身上的靈石,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肉疼。
全身上下,一共三十五顆靈石,而今天顧青鯉便用去了三十顆。
不怪我窮,這做大師姐時,靈石都省下來給弟子買修煉心法了,哪有那麼多閒錢。
顧青鯉見我一臉肉痛,表情十分慷慨大方。
「小月亮,你是不是沒錢?」他笑了笑,笑起來很是好看,又帶着點得意。
「我有錢啊,我的錢隨便你花。」
夜裏店小二送來了他的店內的招牌菜,聞起來很香,我雖已經辟穀,可有時候也饞口腹之慾,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罷了。
「聞着挺香,這錢不虧!」顧青鯉起身,衣服上的水瞬間乾透,恢復如初。
他笑着揭開蓋子,然後表情驟變。
我察覺不對勁,湊過去看,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一盤清蒸魚,一盤看起來很好喫的清蒸魚。
顧青鯉眉毛跳動了下,然後表情委屈起來,默默鑽回了浴桶。
他似乎很傷心的樣子,存着不能浪費的原則,我嚐了嚐,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魚肉入口即化,好喫,好好喫。
浴桶傳來噗通的水聲,我轉過頭,看見顧青鯉幽怨的小眼神,他趴在浴桶邊,失魂落魄,黯然傷神。
他說:「魚魚那麼可愛,爲什麼要喫魚魚。」
我莫名有些愧疚,彷彿喫的不是魚肉,而是顧青鯉。
想了許久,才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花了錢的,不喫浪費。」
顧青鯉滑下浴桶,聲音嗚咽:「那你喫吧,我不看了。」
-5-
許是怕夜裏有魔族,鎮上百姓一到夜裏就關上了門,我們來後的第三天,鎮上罕見地熱鬧了起來。
有魔族晃盪在街上,我打開窗子朝下看去,只覺得與白日大不相同。
今夜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羣恍若還有孩童的笑鬧聲,與熱鬧集市並無差別。
店小二敲響了房門,他提着一盞燈,只朝我們道:「今日是鬼節,迷花鎮今日是他們的地方,仙子若是無事,夜裏還是不要出門。」
我朝店小二點點頭,拱手道謝。
待人離開,顧青鯉忽然從浴桶裏鑽了出來,他眼睛亮晶晶的。
「小月亮,我感應到今日魔淵有好東西,你要不要?」
他說得神祕,我不免有些好奇。
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猜是個好東西。」
我御劍帶着他去了魔淵,他一路指揮,抱着我的腰間的衣服不撒手。
我有些不舒服,扭動了下身子,一晃神,他徑直摔了下去。
我才知,顧青鯉這玩意,恐高。
我趕緊拉住他,叫他躲進我腰間玉的瓶裏。
這玉瓶子還是我爲了採集靈水釀酒而制,沒想到如今卻用在這裏。
他吱哇亂叫:「嚇死我了,你要是晚一步,我就變成小魚餅了。」
魔淵處處散發陰冷的氣息,他帶我到了一個山洞面前。
顧青鯉看着洞口內,小聲嘀咕:「好像有人來了。」
我細細聽空氣裏的聲音,並未聽見什麼。
修爲高的修道者可以隱匿自己的行蹤,讓自己和自然融爲一體,顯然那人修爲與我不相上下。
顧青鯉帶着我朝裏面走起,越往裏走,便愈發覺得陰冷。
忽地,洞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宿主,就在這裏。」
是薛靈芸!
我和顧青鯉對視一眼,加快步子朝前,驀地,顧青鯉化作小魚,閃身躲進了我腰間的玉瓶裏。
越往裏走,灼熱感便愈發濃烈。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才隱隱約約看見金黃色的光。
裏面有一道石橋,圓形吊臺被鏈子拴在半空。
金黃色珠子懸在半空,裏面靈氣流轉。
而底下,是發着暗紫色光的火苗。
我上前兩步,有雙白皙的手卻比我更快一步。
我側身,和薛靈芸的目光對上。
她朝我笑笑,然後,驀地被一道靈力彈飛,眼見要落了下去,我下意識伸手接住她,然後又忍不住皺眉,慢慢將她放下。
底下火苗忽地聚集,化成一條火龍,還往下掉着火苗。
以前只聽書裏說過,寶物身邊一般有着守護的神獸。
卻從未聽過,這珠子一樣的寶物是什麼。
薛靈芸看着我,低聲道謝:「謝謝師姐。」
薛靈芸實力上升很快,幾乎與我不相上下,或許是這半年來,我一直與魔族交手,於是隱隱約約佔了上風。
靈珠的事情我們都沒再管,一起對付這火龍。
只是這火龍似乎並非主體,被打散後又很快聚集。
而我已經有點喫力,眼見那火龍口裏吐出的火球朝我直面而來時,我手中的劍動了動,卻再無力氣。
腰間的玉瓶動了動,青色小魚兒穿過火球,直直朝高處的靈珠而去,然後咕咚一聲,嗷嗚吞下。
我愣了兩秒,火龍似乎也愣了兩秒。
薛靈芸反應過來,手裏的劍直直朝那喫撐的小魚而去,我顧不了那麼多,劍一翻轉,擋住了她的劍。
空氣沉寂幾秒,火龍忽地四散開來,又變回來原樣。
薛靈芸朝我勾脣,平日的單純可愛模樣已然不見,她忽然道:「師姐,對不住了。」
她手裏的劍忽地斷裂,人也直直朝後倒去,底下火焰滾燙,我只看見與她臉上不符的笑意。
帶着惡意……
山洞搖晃,搖搖欲墜。
我準備御劍救人的動作一頓,薛靈芸的聲音很清晰。
「系統,我會沒事吧?」
「會的。」
我皺眉,顧青鯉的聲音響起,打亂了我的思緒。
青色的小鯉魚肚子鼓鼓的,透着金色的光,整個魚似乎難受得不行,喉嚨發出痛苦的嗚咽。
山洞逐漸崩塌,我只能將顧青鯉收回玉瓶,快步離開山洞。
至於薛靈芸,她有機緣在身,總歸是死不了。
-6-
顧青鯉化成人躺在牀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渾身燙得厲害。
我往他體內輸送靈力,也無濟於事。
他滿臉蒼白,額頭上冒出冷汗,又被體溫蒸發,整個人都彷彿在煙裏。
我一面拿着帕子擦他臉上的汗,一邊小聲叫着他的名字。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天,我找來魔淵內所有仙醫來看,也看不出什麼。
顧青鯉疼得整個人都蒼白下來,喉嚨發出嗚咽聲,他一遍一遍輕聲喊着我的名字,死死抓住我的手。
直到聽見我的回應,才眉眼舒展開來。
我腦子裏一遍一遍想起當日的事情,那條衝向火裏無所畏懼的小魚兒。
他這樣怕疼,也這樣怕變成小魚乾,驀地,我心裏忽然難受極了。
自望月宗被滅門後,一直以來都是我努力做好某件事,才換來旁人對我的另眼相待。
已經許久沒人對我這樣好過。
我甚至都沒有爲他做過什麼,也沒問過他,爲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他渾身燙得厲害,我只能帶他去魔淵深處。
此處魔獸橫行,稍有不慎就容易丟掉性命,可我已然顧不得那麼多。
我只知道,我不想他死,也見不得他難受。
顧青鯉泡在水裏,此處寒潭的水冰冷刺骨,他微微睜眼,看着我,朝我伸手,迷迷糊糊,委屈喊了一聲:「小月亮。」
我過去牽着他的手,只當他又嬌氣了。
他的手用力,然後攬住我的腰,將我帶下了水,大半個身子壓在我的身上,然後口齒不清地喊着熱。
我微微掙扎了下,他用力抱住,臉和我的臉貼得極近,表情委屈又可憐,嗓音有些喑啞。
「小月亮,難受。」
我心一軟,任由他動作,他像個蒸籠一般,周邊的水溫愈發地熱。
然後小狗似的湊在我的面前,脣瓣貼上我的脣瓣,手胡亂摸索。
「熱……小月亮,我難受……」
我忍不住皺眉,然後伸手摁住他的下巴,他迷迷瞪瞪看着我,委屈巴巴喊了聲小月亮。
「哼。」我只冷哼一聲,然後翻身上了岸。
約摸三天後,他總算好了起來,體溫也降了下來,神智開始逐漸清明,整個人變得愈發好看起來,眉間一點紅痣透着妖嬈。
我看迷了眼,顧青鯉忽地湊近我,脣瓣依舊有些蒼白,開口便是委屈巴巴的調子。
「小月亮,這幾天我可難受了。」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腦袋,他眼睛一彎。
「顧青鯉,你衝過去,不怕死嗎?」
「怕啊!」他誠實地點點頭,「別人拜拜我,給我錢,便是因爲覺得我運氣好,我運氣這麼好了,總不能這樣就死了吧。」
我敏銳察覺到別人給錢的字眼,問:「別人爲什麼要給你錢?」
顧青鯉聞言冷哼一聲:「我在天池的時候,和幾條小魚兒,被幾個和尚抓去,放他們廟裏,大家路過拜拜我,就會給我靈石。後來我修煉成人形,就跑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甚至有些心疼那廟裏的和尚。
顧青鯉看着我,有些開心:「不過我自己也喜歡靈石,亮閃閃,可漂亮。」
-7-
凌霄派在各宗門下達了通緝令,捉拿門內逆徒穆沉栩。
罪名是,謀害同門。
知道這個消息時,已是兩個月後。
我同顧青鯉到了西南方小祕境,此處宗門衆多,祕境魔獸寶物也衆多,最是對修道之人有益。
等我從祕境裏出來,顧青鯉已經被合歡宗的女修擄走了。
我尋着香味找上門時,隱隱約約還聽見裏面顧青鯉挑釁的聲音。
「你若碰我一根頭髮,我家小月亮絕對不會放過你。
「打爆你們的腦袋……」
那羣漂亮的合歡宗女修樂呵呵捂住嘴笑起來。
「那我便替你家小月亮,嚐嚐你的滋味,也不知道這髒了的Ṱŭ̀⁵男人,那位仙子還要不要……」
我聽不下去了,劍已破開合歡宗大門。
她們齊刷刷看過來,被五花大綁的顧青鯉頓時眼睛一亮。
合歡宗女修一愣,領頭那位忽然笑起來。
「小郎君,這可不是什麼小月亮啊,她呀,不過是凌霄峯的罪人,你莫不是被她騙了。」
我腦子的弦驟然緊繃,手裏劍花翻轉,劍便架在她的脖子上。
「你說什麼,什麼罪人?」
合歡宗女修也沒賣關子,給腰間令牌注入靈力,專屬凌霄峯的青竹令便顯現於人前。
門內弟子穆沉栩,加害同門,違背門規,罪行惡劣,望各仙門若是遇見,幫忙將其逮捕……而最後的落款是,穆雲生。
底下的留影石便是我的樣貌。
我怔愣兩秒,幾乎瞬間想到了薛靈芸。
合歡宗女修給顧青鯉解了繩子,彎眼笑了笑:「我們一幫女人,修爲最高也不過剛剛步入金丹,打不過你,我也懶得去討好凌霄峯,反正橫豎你的下場也不好過。」
她甚至並未阻攔我,只忽然看着我道:「你的修爲很高,真叫人羨慕。」
我彎腰朝他們道謝,帶上顧青鯉離開。
自那日一別,追殺我的人似乎越來越多。
不過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然後又漸漸傳出我修煉走了歧路,走火入魔,傷害仙友。
他們說我無惡不作,說我人人得而誅之,可我從未傷人,謠言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我們一路向凌霄峯走去,有些事情,總得當面問清楚。
我自認平生沒犯大錯,如今我只想要一個公道。
那日我們遇見某仙宗的長老,他實力修爲在我之上,好不容易逃脫,可也受了很重的傷。
顧青鯉替我包紮傷口,他那日疼得厲害,不太清楚洞內的事情,於是下意識地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總覺得若是那天他不帶我去魔淵,或許我如今也不用像過街老鼠一般。
我衝他搖頭,渾身像是被抽去筋骨一般,疼得厲害,只道:「不關你的事,是有人想作惡,我攔不住,你也攔不住。」
顧青鯉低頭,手裏的動作卻越發輕了。
他從背後輕輕抱着我,我脖頸處有些溼潤。
「小月亮,要是我很厲害,很厲害就好了。」
我感受到他身上的惶恐,也是,他那樣怕死。
也那樣膽小。
我心裏一酸,回身抱住他,我沒別的想法,就想躲躲,我太累了。
我們一路回了宗門,名聲也愈發地臭了,各宗門爲了討好凌霄峯,行蹤稍稍泄露,便有無數修士找上門來。
這一路逃亡,竟過了一年多。
一路顛沛流離,顧青鯉倒也沒說什麼。
等我再回到宗門,便徑直去了穆雲生那,殿門虛掩着。
白衣男人微微喘息,懷裏的小姑娘只露出半張側臉。
我莫名覺得一陣噁心,彎下腰乾嘔了起來。
兩人看過來,我看見了穆雲生驚慌失措的臉。
「阿栩。」
我看着他們,不知該做何反應。
他是我的師父,也是,下令捉拿我的人。
我看清了她懷裏女人的臉,是薛靈芸,她半張臉已被燒燬,蔓延至衣領的脖頸處。
看見我的一剎那,她猛地縮進了穆雲生的懷裏。
穆雲生似回神一般,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女人。
而後穆雲生用捆仙繩將我鎖住,關進了地牢。
我看着他的動作,沒有感覺到意外,許是這一年顛沛流離,被人追殺的日子過久了,我對凌霄峯竟是帶上點怨言。
我怨他們,不留情面,趕盡殺絕。
也怨他們,不相信我。
穆雲生說:「阿栩,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問他:「師父,你信我嗎?」
穆雲生蹙眉:「阿栩,證據確鑿。」
我便不再爭辯,腰間的玉瓶晃動兩下。
地牢設了結界,無法使用靈力,寒意入骨。
顧青鯉化成了人形,伸手將我抱在懷裏,他胸膛的暖意傳來,我下意識抱緊了面前的人。
這一路來,我已經習慣與他這般互相取暖。
我忽地開口:「顧青鯉,我是個很討人厭的人,遇見你之前,我就是被好多人討厭。」
顧青鯉眉眼染上了一絲難過,他開口,小聲安撫:「小月亮怎麼會討人厭,我最喜歡小月亮了。」
忽地,水牢結界打開,顧青鯉來不及躲藏,便與面前的人對上。
陸敘看着我,又看了眼顧青鯉,手指微微顫抖。
「師姐……」
顧青鯉下意識擋在我的面前。
「師姐,他是誰?」陸敘小聲問道,眉眼劃過一絲哀傷。
「不關你事。」我垂眼,想到我走時,與陸敘的關係便已經不如當初那般親密。
陸敘朝我走近,蹲下來。
他變了許多,眉眼間稚氣已然不在,修爲卻絲毫沒有長進,也是,沒了我的幫忙,他也就是那樣了。
「師姐,我帶你走好不好,不管你做了什麼,也不管我們之前發生了什麼,我們不要在凌霄峯了。」他輕聲問,目光貪戀地劃過我的眉眼。
陸敘伸手準備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
顧青鯉閃身站在陸敘面前,伸手拍掉了陸敘的手。我趕忙拉住顧青鯉,將他拉在我身後,摸摸他的手,安撫地看了他一眼。
然後抬眼看向陸敘:「陸敘,你是不是覺得,如今我是罪人一個,不再是凌霄峯大師姐了,所以才說帶我走。」
陸敘愣了愣:「師姐,你便是這樣想我的。」
「你也知被人誤解很是讓人難受。」我打斷他,「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如旁人一般,覺着我傷害了薛靈芸?」
陸敘啞然,嗓音忽然變得艱澀。
「可師姐,證據確鑿。」
顧青鯉打斷她:「眼睛也會騙人,只是因爲你相信了,小月亮是那種人,你想要小月亮和你一樣卑劣,因爲只有這樣,你才覺得她夠得着。」
顧青鯉的話叫我愣了愣,這話尖酸刻薄,與他平日大不相同,我看見顧青鯉,他眼睛已然紅了。
我心裏不知爲什麼,有些難過,許是,不想他這般難受,可難受中,又湧上了一絲欣喜。
顧青鯉的話還在繼續:「你明明知道,小月亮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陸敘失魂落魄地走出去,顧青鯉垂下眼睛,忽然喪氣起來。
「小月亮,若我們證明不了你的清白,會怎麼樣?」
我們都知道等待我們的不會是好事,我想到穆雲生,可腦子浮現的卻是他們纏綿的畫面。
我和顧青鯉來這,不過是想要一個公道,讓我們得以喘息,不至於夜不能寐,如過街老鼠。
顧青鯉朝我笑了笑,忽地開口。
「小月亮,你不會有事的。」
他釋然笑了,我卻不明白他爲什麼這時候笑。
顧青鯉說:「小月亮,我會保護你的。」
我心裏隱隱約約透着不安,將他收回玉瓶,然後慢慢將後背抵在牆上。
我開口道:「顧青鯉,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8-
留影石上一遍遍重複着那日在魔淵的畫面。
我拿劍對着薛靈芸,然後她便掉了下去,畫面停在了我準備去救人,卻又收回手的那幕。
逍遙峯上下都來了,三位尊上爲首的便是穆雲生。
他們數落着我的罪行,傷害同門,打傷數百位仙友。
「弟子穆沉栩,證據確鑿,你可知罪。」
人羣躁動,我跪在比試臺上,背脊挺得筆直。
「弟子不知,那日的事情,她或許比我清楚。」
我看向毀了半邊臉的薛靈芸,開口問道:「那日你如何會在那裏。」
她瑟縮兩下,忽而站了出來:「師父離飛昇不過一步之遙,我偶然得知魔淵有靈珠現世,或許對師父有用,便想着給師父取來。」她眼睛一紅,「師姐,我並未得罪於你,爲何你要將我害得這般模樣。」
衆人眼裏劃過一絲疼惜,穆雲生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應該如何辯解,忍不住將目光落在穆雲生身上,而臺下人議論紛紛。
「師父……」我張嘴,小聲喊道。
「弒神鞭五十,逐出師門。」穆雲生眉眼無波無瀾,依舊是那悲天憫人的模樣。
「阿栩……」他愣了愣,似乎是覺得這個稱呼過於親密,而後道,「日後我便不再是你的師父了。」
話音一落,忽地,有位女弟子,落下淚來,她聲音在滿是風聲的地方顯得格外清晰。
「要是靈芸師姐,沒有來凌霄峯就好了。」
衆人沉默兩秒,卻沒有說什麼。
「不是我。」我看着穆雲生道,「師父教過我,修道之人,不可有噁心,需行俠仗義,我不曾殺過無辜之人。」
他沒說話,我又看向薛靈芸,又繼續問:「那你是如何回來的,你身上那個聲音又是誰的?」
薛靈芸瞳孔睜大,而後又恢復如常:「那日山洞崩塌,山火蔓延,若非有師父給的分身符,師父分身救我一命,或許我會如師姐所想,死在那裏吧。」
她說這話時輕輕的,強忍眼裏的淚水,燒燬的臉上露出一個笑來。
「只是……可惜了師父的分身符。」衆人的愧疚與心疼在那一剎那到達了高潮,她看向滿面愧疚的衆人,「至於聲音,我不知道師姐你在說什麼。」
「如今我一身根骨盡毀,修爲全無,臉也治不好了,師姐不用擔心,我不會和你爭了。師姐也莫要問我了,你們每說一下當日之事,便是在我心口剜肉。」她垂下眼睛,安安靜靜不再講話。
沈淵忽地站出來,他眼裏沒有溫度,彷彿我不過是個陌生人一般,他道:「你說你沒做,可你明明有機會救她,爲何不救,你爲何收回了手?」
我跪在地上,捆仙鎖叫我不得動彈,我想起顧青鯉,猶豫了一下,只道:「我有更重要的人要救。」
薛靈芸抬眼,似不可置信一般,尖聲開口:「當時洞內,除你我二人之外,並無他人。」
衆人齊刷刷看着我。
「那人是誰,可是證人?」沈淵問道。
我想到了顧青鯉,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走了。
若我能活着出去……我心下嘆了一口氣,忽然湧起一絲不捨。
如今我百口莫辯,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弒神鞭五十下,便是神仙也扛不住。
「你可認罪。」穆雲生問道。
我搖頭:「師父,我沒錯……」
沈淵忽地衝上來,揪住我的衣領,我看着他的眉眼,覺得陌生又熟悉。
他道:「穆沉栩,你可認罪。」
他眼睛有些紅,又小聲道:「阿栩,認罪吧,認罪吧。」
我搖頭,有些固執:「今日就算捱了這鞭子,被逐出師門,可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便不會認。
「若我捱了這鞭子,是不是就能證明,不是我做的……」
第一鞭下來的時候,我沒想過會這樣疼,只抑制不住地發出痛呼。
身上的靈力像破開了一個大口子一樣,不斷外泄。
沈淵問我:「阿栩,你可知罪。」
我耳朵一片嗡鳴,只看見他的嘴張張合合,卻還是固執地搖頭。
我只知,我不能認罪。
第二鞭下來的時候,我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冷汗模糊了我的視線。
沈淵忽地擋在我的身前,他語氣ṭúₔ依然冷漠,握着我的手腕,尖聲質問:「穆沉栩,認罪。」
我微微睜眼,朝他笑了一笑,卻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我這個樣子,一定難看極了。
我很疼,可我不能認罪,我想若我熬過了這五十鞭,是不是就能證明我的清白。
我腦子混混沌沌,沈淵的聲音太小,我已然聽不清了,只隱隱約約聽見幾個字眼。
「認罪……和尊上求情……」
最後便只剩下他小聲地哀求:「認罪吧,阿栩,先活着……」
我搖頭:「沈淵,不能認罪,不是我。」
沈淵輕輕哀求:「阿栩,求你了……」
第三鞭下來時,我連痛呼的力氣都沒有了,嗓子已然啞了,只聽見耳畔的風聲,還有衆人的啜泣。
我微微睜眼,看見哭泣的弟子們。
他們哭了,因爲我。
第四鞭落下的時候,我感覺體內金丹已然支撐不住,渾身要爆炸一般,像是被人捏碎了骨頭又重新接好,然後與體內金丹相互制衡。
底下弟子陸陸續續跪了一大片,替我求饒。
我無暇顧及衆人的反應,只是忽地渾身力氣被抽空,然後我眼淚忽地落下。
我的金丹裂了,從我體內消失不見了,我數年來的努力全部毀於一旦,因爲一個莫須有的污衊。
「天之驕子落得這般田地,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薛靈Ţűₘ芸的聲音響起,我微微睜眼,朝她看去,只見她微微彎了彎眼睛。
「我最喜歡看,氣運之子,苟延殘喘的樣子了,主角呀,也不過如此。」她眼睛彎彎,「我見過太多,和你一樣的氣運之子,不過他們最後下場也如你一般。」
旁人聽不見她的聲音,唯有我,看見她惡意的眉眼與笑。
她道:「你去死吧,你若死了,我才能心想事成。」
第五鞭落下,我兩耳失聰,疼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第六鞭,我感覺自己的生命在漸漸流失。
就這樣死,還挺不甘心。
-9-
忽地,青衣少年自遠處而來,他穿過人羣,擋在我的面前,他第一次御劍,姿態慌張又狼狽,我微微睜眼,看見了他眼裏紅紅。
「你怎麼不走。」我小聲問道。
顧青鯉抱着我,緩慢搖頭,輕聲道:「你還在這。」
顧青鯉道:「小月亮,我都說了,我會保護你。」
我心裏驀然一酸,場面忽然安靜下來。
穆雲生問:「你是何人。」
顧青鯉沒有理他,抱着我,眼淚落在我的臉上。
「疼不疼。」他小聲問,我朝他搖搖頭,不疼。
「小月亮,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說我是最英俊的小魚兒。」
我點點頭,卻沒有力氣回應,我其實不記得了,但是我想說,你現在也是最英俊的小魚兒。
他張嘴笑了,一直念:「那就好,那就行。」
他小心翼翼吻上我的脣瓣,嘴裏的靈珠慢慢渡進了我的嘴裏。
我眼睛一睜,下意識想推開他,只是我的力氣太小了,太小了……
我眼淚落下,他怎麼,那樣不聰明。
他朝我笑了,小聲在我耳邊道:「小月亮,你一點都不招人討厭,因爲我最喜歡你,天底下最幸運的小魚兒,最喜歡你。」
他抱着我,臉上的顏色漸漸褪去,蒼白無力的手指輕輕撫開我臉上的髮絲。
「活着就好了……」
他將我放平,然後跪在了穆雲生的面前,認認真真磕了幾個頭。
「雲生尊上,那日我也在洞內,我那日受傷,不記得發生了什麼。」顧青鯉的背脊挺拔,「不過小月亮,是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只是嘴上說說,你們也不信。」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似是下定了決心。
「搜魂吧。」
衆人一驚,搜魂之術,會讓大家回到他生平所待場景。
時光倒流,本就逆天改命。
可被搜魂之人,輕則癡傻,重則殞命,若非到萬不得已之際,斷不會有人使用此術。
我搖頭,眼淚掉下,喊道:「不要。」
穆雲生問:「你可想好了?」
顧青鯉點頭,結界在兩人之間升起。
我體內破損的丹田竟漸漸修復,我知道,是顧青鯉的靈珠起了作用,我忽地升起一絲力氣。
跪在地上,不斷磕頭。
「師父,不要……
「師父,徒兒求你……
「師父,我認罪,是我傷了薛靈芸,是我想置她於死地……」
可無論我怎麼哀求,一根細線從顧青鯉頭上冒出,然後逐漸轉化成那日的場景。
他爲了救我撲向火裏,薛靈芸爲了靈珠將劍指向他,畫面上薛靈芸臉上是藏不住的惡意,她道:「師姐對不住了。」任誰都看得出她是自己故意落下去。
而我爲了顧青鯉,沒有下去救她。
至少表面上來看,我並沒有錯。
只是誰也想不到,薛靈芸竟對自己這般狠,金丹破碎,面容被毀。
我直直癱在地上,看見了眉目緊閉的少年,結界破碎,我慢慢朝他爬去,少年已然沒了氣息。
我只覺得心臟空空,卻怎麼也哭不出了,只覺心裏難受,我竟不知,原來他對我已經這般重要了。
「顧青鯉,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你是誰了。」
他是我來時,尾巴擺得最歡快的小魚兒。
是會趕走其他小魚,只爲能讓我只看他的霸道魚崽。
是天池裏最英俊可愛的小魚兒。
我看着他的屍體,忽然感覺無比難過。
我看着薛靈芸,又看了穆雲生,他表情依舊看不出什麼。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問,「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你爲什麼不相信我呢,你是怕,她真如你想的那般惡毒,怕別人說你眼盲心瞎,穆雲生啊穆雲生,你真就捨不得你那高高在上的神壇,也不願意承認一句,你錯了。」
穆雲生垂眼看着我:「阿栩,我只信證據,我會對她,按門規處置,決不包庇。」
我看着他,只覺得嘲諷至極,眼盲心瞎的人是我,是我一直以來,相信他會給我公道,還我清白。
-10-
我揹着顧青鯉離開了凌霄峯。
走時還砸碎了專屬凌霄峯的玉佩,只同他們道:「這一年來我被各路宗門追殺,好幾次差點喪命,我原以爲,凌霄峯會給我公道。」
底下的人紛紛跪了一大片,求我不要離開,有女弟子低聲哭了起來,她們好像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好。
「師姐,我們錯了,你別不管我們。」
原來他們也知道,這些年來,外門弟子,都是我在管。
可我覺得,他們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他們只是單純不想我走,因爲只有我會傳授他們功法。
你瞧,我一走,他們真是毫無長進。
我懷着惡意想着。
我看着他們哭紅的眼睛,看見了穆雲生無悲無喜的眼裏湧上了一抹哀傷,看見了低着頭的陸敘,還有紅着眼睛的沈淵。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我心裏卻莫名覺得暢快起來,這一年的恨意達到了頂峯。
天底下最喜歡我的小魚不見了,所以他們也不能好過。
他們是佔據我前半生的人,如今剝離開來,卻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難過。
我看着他們,忽然笑起來,那話惡毒至極,卻叫我十分開心。
「其實我早就想說,你們懶惰自私又無能,遇事連自保都做不到,得到機會卻不珍惜,讓你們修煉就和要了命一樣。」
我轉頭又看向陸敘:「還有你,事事都做不好,做錯事永遠只是和我討饒賣乖,你做的多少事情,是我給你擦屁股,你同其他弟子打架,還是我去和師尊求情,再三保證,最後罰你在思過崖跪了一晚,你還覺得我在偏愛他,你以爲你這些年能在凌霄峯待這麼久,是憑你那喫多少靈丹妙藥都不長進的天賦,陸敘,你明明就清楚,門內弟子,我最偏愛的便是你。」
陸敘訥訥喊了我一聲師姐,我瞪他一眼:「別喊我,噁心。」
他眼睛一紅,上前幾步,卻在對上我厭惡的視線時頓住。
「我讓你幫我把他送出去,你都做不好,廢物一樣的東西。」
我又看向沈淵:「你說你喜歡我,我們一起長大,一起修煉,你捫心自問,你究竟是喜歡我,還是喜歡那個打敗你的天才,你的喜歡,簡直一文不值。
「我離開凌霄峯時,你說我除了修煉,什麼都不會,我不會表達感情,可你自己想想,我對你不好嗎?你忘了那年在魔淵歷練,中了百香毒,是誰替你找到的蛇丹,我那時差點死在那裏,你進階是誰替你護法,免你受心魔困擾,你是不是早就習慣了,所以覺得我應該替你做這些事情?
「我是因爲在乎你,把你當朋友,所以才做這種喫力不討好的事情,到頭來只得你一句,除了修煉什麼也不會。」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在我腦袋裏浮現,我卻覺得莫名悲哀,或許只是我習慣了爲他們做這些事情,以至於讓他們覺得那是我分內的事情。
我最後看向穆雲生,那是我的師父,救我於水火,授我功法,教我做人。
他的手在袖子裏捏得死緊,我看出他的緊張。
我忽地不知如何說出口,說出他對他的小徒弟動了情?還是說他自私僞善?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我同穆雲生,其實一開始,並不是這樣。
他那時候手把手教我寫字,手把手教我功法,他也會與我長談修道之路的難處,要我善良,要我保護蒼生,要我不要太執着於仇恨,做我爹那樣的人。
我也會衝他撒嬌,將練劍練久後紅了的手腕擺在他的面前喊疼。
他對我也是對薛靈芸那般,縱容又無奈。
我的整個少女時光幾乎都是在他的注視下長大。
他是天元大陸最強大的人,而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那時我萌生了不可出的心思,我對我的師父動情了,千絲萬縷的情意日日纏繞着我的胸口,最後漸漸滋生了心魔。
民間都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於是我殺死了我的心魔,開始遠離了穆雲生。
他是我的師父,我將他奉爲神壇,讓他高高在上。
可那日撞見他們苟且的畫面,神壇上的人落下,他向來帶着悲憫的臉,忽然變得面目可憎,我只覺得他僞善至極。
他教我的道理,他自己都做不到。
他有私心嗎?他自然是有的,他的私心是薛靈芸,爲了她,甚至不惜將我置於死地。
我只道:「穆雲生,欠你的,我還清了。
「我同凌霄峯,日後再無瓜葛。」
走時穆雲生攔住我,手裏幻化出了一顆紅色丹藥。
「這是鎖魂丹。」他頓了頓,還是道,「是師父對不住你。」
我沒有拒絕,直到走出凌霄峯外,我纔將丹藥給顧青鯉服下。
可是懷裏的人毫無反應,漂亮的臉上依舊蒼白,我眼淚忍不住大顆大顆地落下,趴在他的懷裏哭得很是難過。
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顧青鯉,他對我很重要。
特別重要。
我帶顧青鯉回了望月宗,將他放在天池內,他最喜歡天池的水了。
他身體沒有變化,也一直沒有醒來。
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快,許是因爲顧青鯉給的那顆龍珠。
我一下子喪失了修煉的鬥志,渾渾噩噩守在顧青鯉身邊看着日升月落。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爹孃,沒有師父,也沒有朋友了。
那日我的手被白殘花刺劃傷,落在了白殘花身邊枯萎的藤蔓上,那藤蔓一下子活了過來,然後手上的傷也快速癒合。
我劃破手指,試着將血喂進顧青鯉的嘴裏。
一滴兩滴……
忽地,少年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我睜大眼睛,然後淚流滿面。
我忽然想到,逃亡的一年裏,我無數次的受傷,卻又好得很快,我只以爲是因爲自己的身體好,修爲高,便忽略了顧青鯉每次蒼白的臉,也忽略掉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還有嘴裏淡淡的血腥味。
而每次他也只會在我醒來時對我驚喜地笑,而後委屈巴巴地撒嬌。
「小月亮,你嚇死我了。」
平日一點小傷,他都嚷嚷着喊疼,可該喊疼的時候,又倔得很。
「傻魚。」我捏了捏他的臉。
約摸過了一個月,在我將手腕劃破貼向他的脣瓣時,少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而我的心臟,隨着這微微起伏,忽然開始跳動起來。
一下一下,像是活了過來。
-11-
除去每日觀察顧青鯉是否醒來,我又開始了沒日沒夜的修煉。
終於在顧青鯉昏迷的第 91 天,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迷茫,聲音委屈。
「小月亮,我做了一個噩夢,很長很長時間的噩夢。」
他將我抱在懷裏,身體微微顫抖。
我看着他的模樣,忍不住心疼。
我問:「你夢見了什麼?」
「我夢到你變成了人人喊打的女魔頭,他們說你壞,說你傷害同門,說你盜取凌霄峯的東西,還放走了魔族的大魔頭,可是你沒有做那些事情,我夢見他們都不相信你,無論你怎麼解釋。
「後來你真的墮魔了,然後變得很厲害。」
他愣了愣,然後才慢慢道:「然後你將欺負你的人都打趴下了,但是你依舊是那個善良的小月亮,百姓都很喜歡你。」
他笑起來,臉上露出一絲得意:「小月亮一直以來都很厲害。」
說完,他又委屈上了:「可是夢裏沒有我。」
可是,這個傻魚,他撒謊了。
我踏出凌霄峯時,我看見了我的另一結局,那是我的心魔。
那個同我有同一張臉的姑娘,一心想求一個公道,她是個循規蹈規矩、一心求道的姑娘。
然後便如顧青鯉所說,她最後墮入魔道,衆叛親離。
那個姑娘拼命解釋那些作惡的事情不是她做的,她沒有作惡,也不會作惡。她不是個會嫉妒別人的人。
可她沒能如顧青鯉所講的那般,成爲一個厲害的人。
她被所有人厭惡,他們說她作惡多端,咎由自取。
她被封印在了魔淵底下,受烈火炙烤,萬年孤寂。
我站在她的身邊,看她孤孤單Ťű⁸單地走向深淵,迷茫無助地走向她以爲的生路,最後破罐子破摔地墮魔。
我想摸摸她,可是不能,於是我用手裏的劍殺了她。
這是我第二次殺了我自己,一次是在對穆雲生動情後,一次便是當時。
我厭惡那個只顧情愛糾纏的自己,也厭惡這個無能爲力的自己。
那兩個人,一個是書裏的自己,一個是日後的自己。
我比她們都幸運一點,我遇見了顧青鯉。
因爲他的出現,改變了我的結局,讓我成爲了自己。
我抱着顧青鯉,堅定地告訴他。
「是的,我會變得很強大,強大到我就是公道,我就是正義。」
沈淵用傳信符告訴了我薛靈芸的近況。
因爲她的罪名是陷害同門,所以只落得十鞭弒神鞭,然後就被逐出了師門。
我聞言並沒有什麼反應,想到薛靈芸,我只是笑了笑。
她和她身上那個強大的系統,不過是個吸取別人氣運的蛆蟲。
我想到他們,忽然覺得恍如隔世,我沒有回信,掐斷了與他們最後的聯繫。
我們會再會面的,在我有足夠實力俯視他們時。
我帶着顧青鯉踏上了歷練之路,一路興風作浪,攪得各個宗門不得安生。
也救了不少有才之人,他們多是有天賦的世家庶子,不得重視,在困境裏混沌餘生。
我問他們,要不要跟着我。
他們如當年的我對穆雲生一般,甚至沒有猶豫。
他們叫我月亮。
他們都不甘心這輩子,就這樣了。
然後天元大陸出了一個新的宗門,望月宗,宗主據說是個女人。
那人便是我,眼見收容的人越來越多,我腦子靈光一閃,便冒出了這個想法。
辦宗門的事情辦得盛大,幾乎在民間傳遍了。
而辦完宗門後,顧青鯉多年的積蓄也敗光了。
他「啊呀」一聲,捏着癟了的錢袋,目光溫柔又愧疚。
「都怪我太窮了,給不了你想要的。」
我看着他,十分愧疚,拍了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畫大餅。
「我會還你的。」
顧青鯉搖頭,朝我笑:「我的都是你的,不用你還。」
顧青鯉單純,可我不能佔了他便宜。
顧青鯉告訴我,他給我那個靈珠,是顆龍珠。
他吞下那顆靈珠後,便不是小魚兒了,是條英俊的小龍了。
可如今靈珠與我融爲一體,我想還給他,已是不能了。
他苦着臉,可憐兮兮:「我功法這樣不好,肯定很好欺負,小月亮你要保護我啊。」
我點頭承諾,我會保護你。
我不會讓他,再置身那樣的險境,看着顧青鯉,我忽然覺得。
他長得真俊……
那靈珠讓我修煉的速度進長很快,修補了我的丹田,竟直接跨金丹,到達了元嬰。
我依舊是每日修煉,宗門的事情由顧青鯉替我打理,只招收有靈根的普通百姓。
凡人修煉不再需踏過鬼門山,攝魂陣,鎖妖塔,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塊階梯。
由顧青鯉領進門,我再教他們修煉的心法。
修仙者又何必站得高高在上呢,應該多去世間看看人間疾苦。
那些人跪在地上,說我是神女轉世,可我不是,我有我的私心。
-12-
我去各個山脈的祕境歷練,打魔獸拿走了祕境裏的寶貝,然後挑些不錯的轉手送給了顧青鯉。
顧青鯉很有掙錢的頭腦,開了個拍賣行。
一時間,我變成了修真界裏的女魔頭,只要有我在的地方,祕境裏的東西都不會有旁人的份。
可他們打不過我,於是怕我,只能半夜躲牆角對我扎小人,一羣欺軟怕硬的傢伙。
望月宗勢力越發地大了,我逐漸在各地開了分宗,隱隱約約有超過凌霄峯的趨勢。
而修真界各宗門竟然也逐漸認可了這種幾近掠奪資源的方式。
他們都開始恭恭敬敬叫我「沉栩仙尊」。
他們不再記得那個與師門決裂的逆徒,只記得望月宗和沉栩師尊。
薛靈芸自出山門後,便投奔了魔教,她放出了封印在底下的魔王。
聞言我只覺得奇怪,她走上了那條,後來我走的路。
我甚至想,若不是顧青鯉那日,證明了我的清白,今日放出大魔王的人,或許就是我。
各派聯合起來商討對策時,我沒有去。
仙魔大戰那日,我才領着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過來。
有凌霄峯弟子認出我來,小聲喊了句師姐。
話還沒說完,便被望月宗弟子懟了回去:「這是我們宗主,別亂攀關係。」
兩個宗門素來不對付,這幾年因爲誰是第一宗門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
一方認爲實力爲尊,另一方認爲底蘊更爲重要。
凌霄峯弟子不弱,可在強敵面前,又顯得微不足道。
望月宗弟子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我與他們之間的恩怨。
然後又挑釁笑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若不是宗主帶你們有經驗,我們也不會進步這麼快。」
我在高處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時至今日,我才知我原來也沒那麼大度,我也會希望別人因爲失去我而傷心後悔。
我轉頭看向身邊的人:「要是你有我這種師姐,你會珍惜嗎?」
「是你,我就會珍惜。」顧青鯉說得認真,他聽着他們的對話,眼角眉梢都帶着喜氣,他從來不會遮掩自己的情緒。
他彎了彎眼睛:「小月亮,我只希望你可以開心。」
兩方交戰時,我遇見了一個和魔障纏鬥在一起的弟子,那個弟子我認識,只是不記得名字了。
眼見他要被魔障吞沒,他朝我伸手,說:「師姐,救我。」
我看着他,開口道:「我會救無力的百姓,卻不會救無能的修士。」
可我還是救了他。
顧青鯉說因爲我是個好人,可我明明不是,我只是想讓他後悔。
讓他後悔沒有聽我的話,好好修煉,纔在千鈞一髮之際無能爲力。
可我也知道,如我一樣有天賦的人極少。
因爲那些氣運,讓我做什麼都比尋常人順利。
公道麼,這世界本就那麼不公平。
就好像書裏說的,邪不勝正。
可我又不能眼睜睜等着正義去壓倒邪教,這短短幾句話,會要了無數活生生的生命。
薛靈芸跟着大魔王身邊,她臉上的傷已經好了,看着我的目光,帶着怨毒。
那日大戰,打了一個月之久,皆是兩敗俱傷。穆雲生以身獻祭,將魔王重新封印。
他走時來見我,同我道:「阿栩,我知你對師父已經失望,但還是想來同你說一句話,你的堅持從來都沒有錯,你的道義,你所求的公正,那些都沒有錯,錯的是師父。
「這世界依然是公平的,做了錯事的人,總要爲犯下的錯買單。」
那是他最後一次同我心平氣和地講話,目光無悲無喜。
他說:「是師父對不起你。」
我想到了第二個心魔所發生的事情,然後看向他,他像是知我所想一般,微微點了點頭。
那些事情都太真實了,像真正地發生過一般。
他將凌霄峯的弟子託付給了我,朝我笑了笑,笑容溫暖,如初見那樣,像個神祇。
他說人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擔多大責任,於是他的魂魄隨魔王一起封印在了魔淵。
我看着滿地狼藉,忽然泣不成聲。
他們站在我身後,低着頭默哀。
沈淵告訴我,我走後,穆雲生一直惦念着我泡的茶。
可我如今無茶,也沒了泡茶的愛好,只將腰間酒壺丟了出去。
他也愛喝我釀的酒。
薛靈芸看着這一幕,只睜了睜眼睛。
我忽然感覺虛空中彷彿有人在輕笑。
「主角覺醒似乎比女配逆襲更受觀衆喜歡。」
這話讓我覺得噁心又無力,我們都是被天道操控的傀儡,可我遇到的人和事,他們又是那樣鮮活。
他們是人,有思想的人,會哭,會笑,有感情的人。
不是那寥寥幾句話,就可概括完的一生。
我,穆雲生,還有天元大陸所有的修真者,都在用畢生維護着這片大陸的和平。
「女配逆襲任務失敗,薛佳佳小姐,您的快穿之旅結束,祝您這一路旅途愉快,系統脫離中……」
系統脫離的那一瞬間,注視這世界的眼睛也消失了。
我看着薛靈芸,朝她笑了笑。
每個人都應該爲每個人犯下的錯贖罪。
凌霄峯帶走了她,只聽說她被關了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沒有再管他們,只是知道他們後續不太好過。
而沈淵自那日大戰後便一直閉關,他一直要強,總想着追上我的步伐。
陸敘倒是時不時來望月宗,只說要見我一面,然後被望月宗弟子打了出去。
在見到我手裏牽着的顧青鯉時,他只失魂落魄地問我。
「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我想到第一個心魔中的我,搖了搖頭,朝他道:「有一段時間你在我的心裏比旁人都重要。」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陸敘來找我,顧青鯉肉眼可見有些不高興,我從懷裏掏出一袋靈果果乾給他。
他眼睛一彎,嘴甜的話不要錢地往外蹦。
「我好喜歡小月亮呀,她是全天下上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問老天爺天底下最幸福的小魚兒是誰,老天爺說,是你啊。」
我揉揉他的腦袋:「你喜歡,下次我把整個望月宗都種滿果樹。」
旁人都知道沉栩仙尊寵一個小白臉,日日帶在身邊,只恨不得喫飯時也親手喂。
可我樂意。
他們都說顧青鯉幸運,可是旁人都不知道,遇見他是我的幸運。
我想到逃亡的那一年多里,我變得格外鑽牛角尖,對自己的質疑也日益增多。
我總問他一個問題。
我說:「我是不是很讓人討厭。」
那時候我想,一定是我太讓人討厭了,所以他們纔不信我,所以那麼多年的感情,沒有一個人相信我。
然後顧青鯉就會抱住我,一邊安撫我的情緒,一邊小聲說道:「我最喜歡你了,小月亮,我最喜歡你了。」
他說:「小月亮不討厭,我最喜歡小月亮了。」
他說他最喜歡我了。
想到此,我湊到他的耳邊,小聲道:「顧青鯉,我也最喜歡你了。」
他罕見地耳尖一紅,支支吾吾道:「那,那好叭,那我們就是道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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