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會奔我而來

裴敘聽不見。
他會在我們吵架的時候扔掉助聽器。
從來不帶我進入他真正的社交圈。
一次同學聚會,有人問他:「你到底怎麼忍下去梁大小姐的脾氣的?」
裴敘指了指助聽器。
「摘下來。」
全場鬨然大笑。

-1-
我從國外回來的第三天,纔回了和裴敘的家。
一開門,明顯感受到很久沒有住過人了。
雖然有阿姨打掃,但人氣真的是很微妙的東西。
我拎着包走到玄關查看門口監控。
監控存檔只到最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裏,裴敘沒有回過一次家。
很好。
凌晨十二點的時候,主臥的音響還在唱着「心在跳是愛情如烈火,你在笑瘋狂的人是我……」
我趴在牀上打遊戲。
音樂 BGM 聲音太大,以至於我沒注意到玄關門的動靜。
直到我的音樂突然暫停,我還以爲鬧鬼了。
轉頭一看,戴着銀絲邊框眼鏡,長得斯文敗類模樣的裴敘就站在牀尾。
「你回國了?」
我扭回去繼續打我的遊戲,一邊回覆他:「嗯,回來三天了。」
裴敘很久沒有說話。
到我這局結束,才意識到他還站在那裏不動。
裴敘說,最近太忙了,下次他一定會陪我一起出國看展。
我仰起頭,「不用啊,我和小姐妹玩得很好。」
直到裴敘洗漱完躺在我身邊,我下意識側過身去,把背朝向他。
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像不愛裴敘了。
眼淚一瞬間湧出,打溼了枕頭。
曾經我以爲只要在裴敘身邊就好,可是人心太貪婪了。
我要裴敘愛我。
裴敘表面上是我的二十四孝好男友,直到那一天。
我才意識到,我和他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拒絕我靠近他。

-2-
裴敘現在開的公司是和大學同學一起創立的。
那位大學同學準備結婚的時候,請帖發到了家裏。
我自然而然以爲裴敘一定會帶我出席這場婚禮。
我提前挑好送新人的禮物,提前約好那天的化妝師,挑好了不喧賓奪主又不失體面的禮服。
等到婚禮的那一天。
從暗自期待到失落難堪,我只等到了和裴敘的共友發出來的朋友圈。
婚禮現場的大合照。
原來裴敘還是伴郎啊。
他身邊的伴娘正在仰着頭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再一刷新,這條朋友圈屏蔽了我。
刷不到了。
我不想像個怨婦一樣,在家裏哭着質問裴敘:「爲什麼啊?!」
我努力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等裴敘回家的時候,我還在看我的平板。
只是輕飄飄提了一句:「你回來了啊。」
等裴敘經過客廳的時候,指了指茶几上包裝好的禮盒。
「這是我送新娘的珠寶,你記得送一下。」
裴敘嗯了一聲。
這件事在我心裏豁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

-3-
傷口潰爛的那天是情人節。
我去裴敘的公司找他喫飯。
經過前臺的時候,腳步頓了頓,前臺問我:「您好小姐,請問您找誰,之前有過預約嗎?」
我正要回答。
前臺突然眼睛一亮,眯着眼睛笑着很甜,一看就不再是職業假笑。
「裴總,下午好!」
我在這一個眼神來回,腦海裏閃過那張婚禮大合照。
這纔想起來,這位前臺就是那天的伴娘。
我上前一步,裴敘旁邊的張祕書很自覺地後退一步。
我直接挽起了裴敘的手臂,「我找你們裴總,需要預約嗎?」
話是看着裴敘說的,但是說給前臺的,這話又是張祕書接的。
「不用不用,梁小姐,您當然不用預約,直接給我打電話,我下來接您。」張祕書笑呵呵地說。
裴敘擰了擰眉,「怎麼不提前打電話?」
我說:「不然怎麼叫驚喜呢。」
當然,對裴敘來說,只有驚吧。
和裴敘一起坐上行電梯的時候,那位前臺抱着一摞資料衝過來一邊喊等等她。
張祕書下意識按了等待。
前臺進來的時候,我都看見張祕書的面若死灰。
他的臉上充斥着他想從這個電梯裏跳出去的尷尬。
前臺一邊快步進來,一邊說着:「不好意思啦,這裏有份文件是胡總現在要的。」
裴敘點點頭。
他耳郭處的助聽器很是明顯。
前臺冷不丁來一句:「裴敘哥,只要戴上這個就可以聽見了嗎?」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僵硬地看着她。
裴敘還沒回答,她突然意識到什麼,連忙道歉說對不起。
我把手從裴敘臂彎處拿了出來。
裴敘扭頭看着我。
我瞪他。
裴敘回頭開口:「知道很沒有禮貌,就別開口說話。」
他的模樣冷淡,情緒很平穩地撂下這句話。
卻殺傷力萬分。
小前臺嚇得眼睛通紅。
等前臺在她那層下了,圓場的還是張祕書。
「梁小姐不好意思,剛剛那位小姐是胡總妻子的妹妹,是過來實習的,不懂規矩。」
我都心疼張祕書。
到了頂層,我卻沒有下電梯。
衝着裴敘說:「不好意思,忘記今天還約了人。」
這是不打算約裴敘喫飯的意思了。
張祕書都想挽救一下。
裴敘卻站在原地說:「好。你結束了給我電話。」
電梯門自動關閉。
電梯下行,我和裴敘的眼神交接,順着玻璃門而下,陷入黑暗。
更不會知道,我走後他和張祕書的對話。
「您不哄哄梁小姐嗎?」
裴敘說:「我只要學會接受她的一切想法,就可以了不是嗎?」
張祕書想起自己上司的從前,閉了嘴。
畢竟梁嫵小姐的梁,是梁氏集團的梁。

-4-
又過了一年,我和裴敘都認識的高中同學結婚了,邀請了我們。
裴敘當天有會議,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還是去了。
看着新娘穿着潔白的婚紗走向新郎的那一刻,心突然被戳了一下。
原來婚禮是這樣的。
教父喊新人擁吻的時候,我看向了裴敘,裴敘也正在看着我。
婚宴之後,我們一路無話回了家。
手機振動了一下。
是爸爸喊裴敘這週末和我一起回家喫飯。
我轉了轉手機,裝作不在意地隨便問他:「你這週末有空嗎?」
裴敘正在側頭看着後視鏡的車流,「怎麼了?」
「我爸……問你要不要喫個飯。」
他露出來的半邊臉神色僵硬了一下,然後說:「這週末出差。」
我卻追着問:「那下週末呢?下下週末呢?」
裴敘沒有說話。
經過隧道,路燈的流光從我們身上消逝。
在黑暗裏,我問他:「裴敘,你是討厭我還是討厭我爸啊。」
情緒傾瀉而出,「每次我爸喊你你都有各種事情。」
「我爸是得罪你了嗎?」
裴敘伸出一隻手拉住我,他終於出口,說的卻是:「我們回去說。」
裴敘的不理會,使我更加口不擇言:「裴敘,你是白眼狼嗎!我爸對你那麼好!」
車被緊急踩了剎車。
在有安全帶的保護下,我還是身體前傾了很多。
裴敘靠過來單手箍住我的下巴,我好似在他的眼神裏看見了憎惡。
「是,我只是你們家資助的一個貧困生而已。」
我不能理解,「裴敘,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你爲什麼總要提你是個貧困生呢?」
我是會看不起你,還是會討厭你?
裴敘漸漸鬆開我,眼神愣怔。
他的嗓音好像有點沙啞,「可我就是。」
他伸手摘下自己右耳郭上的助聽器,「我還是個聾子。」
我還沒從裴敘突然摘下助聽器的舉動裏回神。
裴敘又重新啓動了車子,空氣裏只留下一句:「我很早之前就說過。」
「我們不合適。」
是。
裴敘答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說過:「哪怕我一直不愛你嗎?」
他第一次鬆口,我呆住,連忙點頭。
於是他說:「好。那我們試試吧。」
是。
是我錯了。
月亮不會奔我而來。

-5-
那晚之後,我沒通知他,就飛去了倫敦看畫展。
三個月裏沒有主動和裴敘聯繫過一次。
裴敘倒是反常得很,偶爾會在我這邊晚上而他那邊的凌晨發消息給我。
「下雨,出門記得帶傘。」
我沒有理他。
看展、滑雪、蹦極……我玩了個遍之後終於打算回國的前夕,給裴敘發了一條消息。
「回國後,我有話找你談。」
這句裴敘沒有回應。
可我從奧地利的雪山跳下來的那一刻,突然感悟到。
我不該再抓着他不放了。
過於迷戀和裴敘擁有一個「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大結局,難道真的實現的那天,就能忘記在大結局之前所有的痛苦嗎?
回國的第三天才回了和裴敘的家。
通過門口玄關的監控發現他一個月沒有回家。
凌晨他卻回來了。
裴敘說他下次會陪我一起去玩。
我明白,這是裴敘別扭地求和的方式。
我開始客客氣氣和裴敘說話了:「不用啊,我和小姐妹玩得很好。」
夜裏睡着迷迷糊糊的時候,有溫熱的肌膚貼近我的手心。
他牽住了我的手。
可能冷漠如裴敘,也感覺到了什麼吧。
第二天睡到下午,起來就開始收拾行李,我還特意從家裏帶了個空行李箱。
收拾到牀頭櫃,打開抽屜時,裏面卻出現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絲絨盒子。
我有點害怕。
卻還是伸手打開了盒子。
是戒指。
是我從前夢寐以求裴敘會送我的禮物——戒指。
餘暉透過窗邊薄紗,還是照入了室內,照入了我的眼睛。
內環上刻着的 Apple。
它在發光。
小盒子裏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你是我最珍貴的人。
落款是兩年前的情人節。
夕陽的光照在地板上的人影突然多了一位。
我抬頭。
是裴敘回來了。
我拿起那枚戒指,走到裴敘面前,眼淚忍住不溢出來。
忍到脖頸青筋暴起,我晃着戒指質問裴敘:「所以呢?這就是你所謂的——」
「我們不合適?」
裴敘看了眼跌落在地上的紙條,彎腰拾起它。
我伸手又打掉了紙條。
「說話啊!」
「你是不會說話嗎?裴敘!」

-6-
裴敘總能輕易點燃我的情緒。
可是明明最初的我們,不是這樣充斥着對立和矛盾的。
裴敘是珍珠班的貧困生,珍珠班所有學費、助學金由梁氏集團資助。
而裴敘又是珍珠班特殊的一位。
特殊在,他是個聽障人士。
貧困生、聽障人士、第一名,這幾個字眼,使宣傳學校的媒體蜂擁而至。
第一次見面時,擁擠的記者正在採訪裴敘收到資助的感想。
一個眼尖的記者發現快被擠到牆上的我。
「裴敘同學,你身後跟你同屆的梁嫵同學就是你資助人的女兒,你們的日常相處會不會有些尷尬呢?」
救命吶。
裴敘壓根不認識我。
裴敘卻笑着讓大家往後站站,把我從密集的人羣中拉到安全的位置。
「梁同學很好,從來都是很友善地和同學們相處。」
結束尷尬無比的專訪後,和裴敘一起回教學樓,他回班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
我瞧見了他耳郭裏跟大家不一樣的東西。
「只要戴上這個,你就聽得見了嗎?」我很好奇。
直到裴敘轉身。
我才意識到這句沒禮貌的話我沒憋在心裏。
裴敘卻轉回頭似笑非笑看着我,答非所問地回了句:「我還有另一隻耳朵可以聽。」
如果十年後的梁嫵在這裏,一定很懷念高中時候的裴敘。
這時候的裴敘,還不是個啞巴。
可站在這裏的,是十七歲的梁嫵同學。
這個莫名其妙的回答,擊中了她的心。
我開始想和裴敘交朋友,我主動去找他聊天,裴敘學習好,就打着讓他教我學習的幌子天天去他們班。
還去旁聽他們班的課。
小組英文對話練習的時候,裴敘說,他最喜歡的水果是蘋果。
於是那年的聖誕節,裴敘全班同學的桌洞裏都塞滿了紅彤彤的蘋果。
從此,整個珍珠班都認識我了。
只有裴敘知道,他的那份不一樣。
他收到了獨一無二的賀卡,也是我人生智商情商的高光時刻。
賀卡上寫着:「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裴敘雖然沒有回應,我能感受到,他堅硬的心繭好像朝我軟化了一點。
一次放學,我強行把裴敘帶到奶茶店,分享我喜歡的奶茶。
面對面坐着的時候,我一直支支吾吾想說什麼。
裴敘看我憋得難受,嘆了口氣,「說吧,你想幹什麼。」
我得逞一笑,用吸管轉了轉奶茶,「先說好哈,我只是好奇,好奇……」
「我有上網搜,說聽力障礙者有的並不是一點聲音聽不見,那你呢?」
裴敘很溫柔地笑,「嗯,是的,需要離耳朵很久很久的大聲,我才能聽見一點聲音。」
「那你可以摘下來嗎?」我問他。
裴敘最近好乖啊,他很是配合我,摘下了。
我湊到他耳邊,以正常說話聲音稍大一點程度說話:「這樣呢?」
裴敘絲毫沒有反應。
以至於我上頭到忘記他明明左耳是聽得見的。
在他耳邊大喊:「我喜歡你!」
這樣不只裴敘知道了。
全世界都知道了。

-7-
全世界都知道梁嫵很喜歡裴敘,可裴敘喜歡梁嫵,連梁嫵本人都不知道。
「說話,裴敘!」二十七歲的梁嫵也在朝裴敘大喊。
裴敘衝過來,抱住我。
他摸着我的腦袋。
把我放進他懷裏,好像很珍重的樣子。
「對不起阿嫵。」他一直揉着我的腦袋。
我反手推開了他,「七年,我們在一起七年,你真的就不能給我一個解釋?哪怕騙騙我。」
這些年,你究竟在幹什麼?
一邊冷落我,一邊偷偷買戒指。
「好。我承認。」裴敘冷不丁開口。「我承認我卑鄙。」
我眼睛瞪大。
「我害怕承認我的喜歡,這樣如果你想抽身離開我的那天,我也可以說。
「我是不喜歡你的。
「你的世界那麼耀眼,我只是個灰撲撲的存在,我甚至有殘疾。」
裴敘低垂着眼眸看着我,我第一次瞧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
我深呼吸一口氣,把眼淚憋回去。
失敗了。
淚珠滾出了眼眶。
「那我呢?裴敘,你讓我覺得,我不配擁有愛情和婚姻。」
最終還是沒忍住,我向裴敘訴說我的所有苦痛。
「你從來不帶我進入你的交際圈,就連你好友結婚請帖發到家裏,我等了你多久!等你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想哭的,右手拂開不斷湧出來的淚水。
「可我一直等到在朋友圈看見婚禮大合照,我纔敢相信,那個看起來對我很好的裴敘,原來還是一點也不喜歡我啊。」
裴敘的手指蜷縮顫抖,「我不是……」
我直接打斷他:「裴敘,你不要告訴我,你這麼聰明的人,你看不出來那個前臺喜歡你。
「她就是那天的伴娘吧。
「可你依舊讓她待在你的公司。」
裴敘擰了擰眉,「阿嫵,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
我冷笑一句,「裴敘Ŧŭₐ,我看明白了,你的渣和你的愛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我低頭看了看戒指,「戒指我收下了。」
用指腹觸摸了一下刻着英文的部分。
轉身用力把戒指從窗口扔了出去。
回頭看向呆住的裴敘,「怎麼處理我決定。」
裴敘立馬就轉身想下樓去找戒指,我喊住他:「裴敘,你找回來也沒有用了。」
裴敘轉頭,他的眼睛裏佈滿血絲,「怎麼會,怎麼會沒有用了呢。」
我伸出食指點了點他心臟所在的位置,「因爲,晚了。」
「那是我之前想要得到的東西,現在不是了。」
裴敘抓住我的手指,「阿嫵……你不要我了嗎?」
好可憐啊,像溼漉漉的小狗。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
「我們分手吧。」
裴敘猛地衝了過來,用力地摟住我,「對不起阿嫵,對不起……」
我想推開,實在推不動。
「可是。」
「我不愛你了。」
裴敘瞬間僵硬,「你騙我的對不對,我知道我錯了,我不會再彆扭下去了。」
我扭頭看見裴敘快哭了。
繼續說:「我終於捨得放手,你該爲我們開心。」
裴敘情緒激動地扯下自己助聽器,狠狠地扔到牀上。
我看了陷入被子裏的助聽器。
輕輕地說:「我從來不覺得,你貧窮、你聽不見,你就很可憐。」
「裴敘,你很優秀。」
所以不要否認我的愛。

-8-
連夜搬出了裴敘家。
創業初期,裴敘一直和別人合租,從來不讓我過去。
這棟房子還是裴敘創業成功後自己買的,房本上寫的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裴敘每天都在給我發信息,他在分享自己今天做了什麼。
每天都會給我發晚安。
我連看了一個禮拜後,狠了狠心拉黑了他。
沒過多久就是高中同學聚會,我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方式去告訴大家。
我們分手了。
本以爲裴敘不會來,結果站在門口聽見他說話的聲音。
有人問他:「裴總,你到底怎麼忍下去梁大小姐的脾氣的。」
裴敘說:「摘下來。」
我挑了挑眉,正準備給我推門的服務員尷尬地低頭。
我單手推Ṫũ̂₍門而入。
大家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繼而很快變成奉承的笑,「大小姐終於到啦,剛我們還問裴敘呢。」
我笑着看向裴敘,他好像已經喝醉了。
表面看不出來什麼,但眼神已經模糊了。
「是嗎?裴敘?」
裴敘看着我很慢地點點頭。
我看向問裴敘話的人,「謝謝你的擔心,裴敘從此以後不用忍了呢。」
「裴敘自由了。」
那人臉色瞬間青白。
「梁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搖搖頭,「阿嫵從來沒有對人隨意發脾氣。
「阿嫵從來沒有看不起我。
「我摘下來,我就聽不見了。阿嫵沒有跟我說分手。」
全場寂靜無聲。
沒有人見過裴敘這個模樣。
我也沒有。
可能是過去我太過於追着裴敘跑,所有人都不相信。
居然還是我提的分手。
散場的時候,我想先走,可大家都默認把喝醉的裴敘交給我。
我本來不想管他,可看他一個人低着頭坐在那裏的模樣。
像沒有人要的小孩。
最後一次。
我走過去很順手地從他兜裏拿出他的手機,指紋解鎖。
找到那個和裴敘關係很好的大學同學程啓的微信。
「XX 酒店,裴敘喝醉了。」
「過來接他。」
對面秒回:「?我不搞基,我有老婆。」
我正要解釋,對方就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是我,梁嫵。」一句話讓對面止住了話頭。
「他喝醉了,你愛接不接吧。」
我的善良就止步於此了。
「嫂子你先別走啊,我馬上過來。」程啓急忙開口喊人。
「不用了,我還有事。」就打算掛了電話。
「別別別!我有大事情和你說,裴敘那個倔驢這輩子都不會開口說。」我都能聽見對面已經急着出門了。
「那就說定了啊嫂子,我這就來。」
我看着暗掉的屏幕,又看了眼睡着的裴敘。
裴敘和他的朋友性格還真是割裂啊。
十分鐘不到程啓到了包廂。
我和程啓不熟,只是見過。
他先是瞧了眼裴敘是否真的睡着了。
然後撓了撓腦袋,有點尷尬,「怎麼說呢。」
我站了起來,「那你就別說了。」
經過程啓要推開包廂門的時候,程啓突然開口:「你爸爸找過裴敘。」
我停住了腳步。
「你爸希望他能放棄這邊的事業,和你結婚,繼承你們家公司。」
「他個倔驢當然不會同意。」
程啓見我聽了進去,又說多了點。
「我們公司其實最開始創業的時候,您的父親給了我們很多壓力。」程啓可能是覺得當着人家面說人ťù⁹家爸爸不好,他一直在摸鼻子。
可能還是說得委婉了點吧。
父親如果想給人壓力,幾乎沒有人ṭũ̂ₖ不會對他服軟。
我啞口無言。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知道這句話很無力,還是說了。
「沒關係梁小姐,這是您父親和裴敘達成一致的,他們都不希望你知道。」程啓突然正經了起來。
「本來近些年您的父親已經沒有施壓,可最近不知道爲什麼又開始了。」
他也很苦惱吧,公司因爲好兄弟的情感問題一直變動。
程啓又說,最近他們的策劃書被泄露,裴敘爲了補救,每天沒日沒夜地加班在公司重新換方案。
可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遞交辭呈。
「他辭職了?」我更是驚訝。
又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程啓點點頭,「他不想拖累我們。」
我好像能理解,爲什麼裴敘不帶我去參加對方的婚禮了。
這看起來會像是宣戰。
聽到了很多事情,我需要消化消化,我向程啓保證:「我會向我的父親求證,如果是真的,我向你們道歉,我會讓我爸收手。」
程啓又說了最後一句。
跟上一句毫不相干。
「如果連你都不要他了,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過了很久我ƭů⁶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我覺得裴敘說得對。」
「我們不合適。」

-9-
深夜回了家。
我爸今天居然在家,阿姨說,我爸近期一直會在國外。
聽了程啓的話,我有點彆扭,低着頭慢ƭü₍吞吞脫着鞋子。
父親喊我過去,「阿嫵,是去和朋友聚會去了嗎?」
我趿拉着鞋子,一邊點點頭。
「是我們高中同學聚會。」
他樂呵呵地笑了笑,「哦?那和裴敘一起去的啊?」
提及裴敘的模樣非常和藹,父親以前就和我提過,他很看好裴敘這個年輕人。
我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拿起抱枕抱在懷裏。
我特意注意着父親的神色,一字一句慢慢說:「不是,我們已經分開了。」
父親的臉色瞬間變了。
但是父親和我說:「沒關係阿嫵,我們還會遇見更好的。」
「嗯。」我點頭。
雖然我的父母並不相愛,只是一場普通的商業聯姻。
母親近些年早已和父親分居移民到國外。
可從小到大,父親都非常寵愛我,我不敢相信父親會這樣對待我喜歡的人。
我甚至想不通,爲什麼一定要逼着裴敘繼承我們家公司。
父親回房之前讓阿姨給我端了一杯牛奶,囑咐我早點睡。
懷疑的種子埋在心裏,結果第二天,我經過書房的時候,就聽見了爸爸在打電話。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裴……你和阿嫵……分……你還籤……」
我悄悄地扭開把手。
父親一句:「只有阿嫵喜歡你的時候,你才配被我看在眼裏。」
直白地傳入我的耳神經。
父親終於注意到了半開的房門,不再說話,直接掐斷了電話。
我也推開了房門。
地上有一些散落的文件,我蹲下去,拿了一張最顯眼的蓋着公章的紙張。
是我和裴敘的婚前協議書。
上面劃分好了我和他的財產,梁氏集團在梁裴二人子嗣未成年前由裴敘擔任董事長,裴敘終身不得擁有股份權,只能享受分紅權。
一旦裴敘做出有損梁氏顏面的事情,淨身出戶。
下面的落款,已經簽下了裴敘的名字。
我拿着那張紙,走到書桌前,「爸,我有這麼恨嫁嗎?爲什麼搞得像我這輩子就沒人要了一定要嫁給裴敘一樣!」
我不會覺得丟臉嗎?
就連我的父親都要逼着裴敘,裴敘才願意娶我?
父親站了起來,他有點無措地看着我。
「是,我是喜歡他,但是靠逼迫來的婚姻,究竟有什麼用。」我無法理解。
我和父親之間沉默了很久。
父親說:「可是,裴敘答應和你在一起。」
「也是因爲他的母親生病了,需要一筆很大的資金。」
我好像在聽天方夜譚的鬼故事。
可是父親還在告訴我真相:「既然爸爸可以掌控他,他也同意,阿嫵也會很開心,何樂不爲呢?」
原來人在非常心痛的時候,能感受到心臟痠軟麻痛到無法呼吸。
我腦子一片空白,眼淚不由自主湧出。
整整七年,我都生活在父親和裴敘爲我營造的騙局裏。
原來從最開始就是假的,是錯誤的,是充滿利益的。
「我……我以爲是我終於打動了他,」聲音逐漸哽咽,「他明明……已經對我軟化了啊。」
父親繞過書桌向我走來,「阿嫵,既然我們可以早點實現你的心願,爲什麼要浪費時間去追在他的身後。」
「爸爸是過來人,我很清楚,只有利益捆綁,你和裴敘才能長久穩定下去。」
我無法相信聽進耳朵裏面的是什麼。
父親從來沒有向我展現他的這一面。
我哭着問他:「那你和我媽呢,你們之間有真正相愛過一秒嗎?」
父親很認真地和我解釋,他希望我能聽得進去:「裴敘不一樣。」
「是!他不一樣,他就是個窮苦的窮學生,他還是個聽障人士,所以爸爸你就能肆無忌憚地踐踏別人的人生嗎?」我猛地推開父親的手。
我大聲怒吼:「你不只是在踐踏他的尊嚴,也在踐踏我的。」
父親很是無奈地看着我,「阿嫵,你不懂,爸爸是爲你好!」
「我不需要!」
「你憑什麼打着爲我好的旗幟,傷害我!」
我氣得轉身就要走。
剛走出門的時候,身後傳來巨大的重物落地的聲音。
回頭一看,父親倒在地板上。
他右手捂着心臟,不斷地大喘氣。
我立馬撲了過去,「爸!你怎麼了!爸!」
我手抖地到處找手機,沒找到,我抱着父親,扭頭衝樓下大喊:「阿姨!快叫救護車!」
「快!!!」

-10-
父親很快被送入急救室。
我站在門口,看着緊閉的大門。
沒過多久,護士疾步出來,遞給我一張紙,「家屬趕緊籤一下名字!」
我垂目一看,病危通知書。
整個人恍惚向後退了一步,我知道我不能拖。
強撐着精神,簽下自己的名字。
一邊很快速地問護士,聲音發顫:「我爸到底怎麼了?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救他。」
護士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嗎?你父親有心梗病史。」
說完這句話,護士拿走我簽完的通知書,一路小跑又進了急診室。
我呆在原地。
怎麼會,心梗?
我完全不知道。
很是寂靜的長廊快步走來了兩個人,是父親的特助和裴敘。
特助向我點頭問好後,就一直在不斷打電話。
裴敘站在我的身後,抱住我。
我真的很害怕,全身都在顫抖。
我推開他,牙齒打戰:「不……要……你。」
無法面對裴敘,一看見他,我就想起來,我和父親吵架的畫面。
我也無法想象,裴敘當初答應我的時候,他看着我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都是因爲這個女人的愛,捆綁害了他的一生。」
我哽咽開口:「裴敘,我說真的,你不用再裝作喜歡我。」
我不相信。
「你被逼着和我在一起,被逼着簽下對你不公平的協議……」我停頓了下。
「我們都有錯,但是,你能不能別再做戲了。」
我抬眼看着裴敘,裴敘站在那裏。
眼神破碎掉了。
他努力解釋:「不是的,沒有你父親,我們依舊會在一起。」
他伸出手想拉我,手上的青筋暴起。
我躲開他。
已經哭不出來了,看似很冷靜地問:「怎麼在一起啊,我們互相欺騙?」
「明明在一起,心卻隔着很遠很遠,這樣的生活,我不想再過了。」
裴敘正想說話。
急救室的燈突然關閉,隨即大門打開。
父親被推了出來。
白色牀單矇住了他的面容。
全世界寂靜,我的耳朵在耳鳴。
我想讓時間停下來,別那麼殘忍地走下去。
可時間依舊在流動。
醫生摘開醫用口罩,面容嚴肅地跟我說:「請節哀。」
所有人看着我。
我看着躺在那裏的父親。
是我。
是我氣死了爸爸嗎?
我顫抖着手想再看一眼父親,特助攔住了我,「小姐,請節哀。」
我完全沒有想ţũ⁸過,和父親在人世間,最後一面是在吵架。
父親閉上眼看見的最後畫面。
是我的背影。
我不斷喘氣、不斷喘氣,我的靈魂是踩在雲端飄着的。
這一定是假的。
這是假的。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受到巨大的刺激,暈了過去。
有人接住了我。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我的右手還在打着點滴。
裴敘靠在我的牀邊,見我醒來扶起我。
「爸……」我想開口說話。
卻發現發不出聲音。
特助見狀立馬喊來醫生,醫生說,人的精神在受到劇烈打擊之下,是有發生失語狀況的可能。
這種情況建議請心理醫生,慢慢調節。
醫生走後,特助和我說:「其實,梁總前些年就查出了心臟病。」
「梁總很愛您,他不會怪你的,他希望你能開心。」
聽了這句話,我的淚腺像重新開始了運作。
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梁小姐……節哀。」特助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
我躺在病牀上,轉過了頭,眼淚不斷滑到我的耳側。
看了眼剛剛升起的太陽。
我想。
我的父親再也看不見了。

-11-
父親葬禮的那天,天氣很不好,烏雲密佈黑沉沉地壓下來,風一吹,飄過了一陣小雨。
母親提前三天就回了國。
她一身黑色西服,特助給她撐着黑色大傘。
母親走到我的面前,當着父親的面,當着所有人的面。
狠狠地甩了我一個耳光。
「梁嫵,你最好清醒一點。」
「人生不只是你那狗屁的愛情。」
這是母親第一次教導我,也是母親第一次不注重修養說出不符合她名流女士的話語。
我捧着手裏的白菊花。
蹲在父親的墓前,用手去摸了摸刻上的名字。
愛女——梁嫵。
我無法說話,我在心裏小聲地說給爸爸聽:
「爸,我愛你。
「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一定會做個很乖很乖的女兒。
「爸爸。
「我好想你。」
……
葬禮結束,我準備上特助給我打開的車時。
回頭看見了,遠處撐着一把黑傘,穿着黑色大衣的裴敘。
我向特助示意等一會,朝裴敘走了過去。
裴敘自然而然地把傘傾斜到我這邊。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模樣。
我不知道我現在面色枯白,甚至瘦到撐不起衣服。
裴敘攥緊了傘柄。[1] 
我張了張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我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一個字一個字地打給他看。
「裴敘。」
「就到這裏吧。」
「我後悔了。」
「我們,放過彼此。」
我們從最開始就是錯誤的,我們永遠無法理解對方。
我不理解他的自卑從何而來。
他也不理解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我打完字抬頭看他。
裴敘望着我,一滴眼淚從他通紅的眼角落下。
他很是隱忍,喑啞着嗓子。
他說:「好。」
我拒絕了裴敘要給我的傘,坐進車裏。
車漸漸遠行,我扭過頭,透過後車窗,看見裴敘依舊站在原地。
他背脊挺直地撐着傘。
直到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
這便是我們一生中見的最後一面。

-12-
我選擇了出國繼續進修美術。
梁氏集團母親請了職業代理人打理,一切不用我操心。
母親讓我好好完成學業,順便散散心治好自己的失語。
我和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們相處得很好。
同學們一直以爲我是個言語障礙者,方方面面照顧着我。
可是接近一年多,我還是說不了話ẗų²,只能學了一些淺薄的手語。
聖誕夜收到了很多很多好看的蘋果。
第一個同學把紅彤彤的蘋果塞進我的手心裏時。
我試圖張口。
可太久沒有說話了。
先是啊啊了幾聲,同學覺得我肯定是想說謝謝。
他連忙說:「沒關係沒關係。」
我努力了很久很久,終於說出了:「謝……謝。」
同學瞪大眼睛,嘴巴張得老大,「蘋果創造了醫學奇蹟!」
我笑了出來。
同學也和我一起笑了起來。
又過了很久很久之後。
我在曾經蹦極過的雪山上,遇見了一個男人。
他叫捷克,是一位華裔。
我不願意說話。
他就爲我自學了手語。
但是其實大部分我都看不懂。
可是看着他傻傻的,有時候覺得怪可愛的。
我們相愛了,很順利地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母親特意飛過來在教堂參加了我的婚禮。
婚禮結束後,她輕輕地擁抱了我。
「我和爸爸都很愛你,希望你永遠像今天這樣開心。」
我沒有哭。
我很認同地點點頭。
我和捷克在一起從來沒有吵過架,他總是包容着我的各種情緒。
我好像真的找到了,那個更合適的、更好的人。
平淡的一生,也是值得過的一生。
我們手牽手走到了人生的暮年。
我的丈夫捷克比我早逝。
沒過幾年,我的身體也開始發出警告。
我躺在病牀上,戴着呼吸機,靜靜地等待生命的最後一刻。
心臟驟停的那刻。
那一秒,我的腦海裏一生的回憶,如走馬燈一樣浮現。
人的一生,是由幾個瞬間組成的。
最後我看見了一個少年人。
他笑着回頭,「阿嫵,我另一隻耳朵聽得見!」
從此,世間再無我。
再無我們。
(完)
□鯊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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