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是坐檯小姐,鄧野是夜場打手。
滴水成冰的出租屋裏,他緊緊摟着我聲音沙啞:
「我只有你了,別離開我。」
我抱着他:「好,我不走。」
十年後,鄧野是科技新貴,我是他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找了個身家乾淨的女大學生,抽着煙皺眉對我解釋:
「你知道我不可能娶你,娶一個坐過臺的女人,我會被別人戳脊梁骨的。」
我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
「好,我走。」
-1-
公司剛來的女實習生彙報工作時突然下身出血,我立刻開着車送她去了醫院。
醫生做了檢查後,皺眉道:
「你懷孕了自己不知道?有先兆流產的現象,你現在如果想要這個孩子,就必須得住院保胎,你自己決定吧。」
小姑娘叫姜霜霜,今年剛剛大四,一看就沒經過什麼事兒,嚇得小臉兒蒼白,眼淚汪汪抓着我的手問我:
「寧安姐,怎麼辦啊?」
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讓助理忙前忙後給她辦了住院。
大概是因爲受了驚嚇,姜霜霜平時紅潤像蘋果似的臉蛋還殘留着蒼白,一雙大眼睛也沒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懨懨躺在牀上,一個勁兒問我:
「寧安姐,我不會有什麼事兒吧?」
我雖然是公司高層,但平時很喜歡和這些年紀小的孩子們打成一片,他們都不怎麼怕我。
尤其是姜霜霜,她和我年輕的時候有點像,剛進公司的時候就有人說她要是蓋住下半張臉,活脫脫就是以前的我。
也因爲這個,我對她也會多照顧一些,於是伸手撥了一下她頭髮。
「放心吧,醫生說了不會有事兒。」
姜霜霜抿嘴:「寧安姐,你懷過孕嗎,懷孕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啊?」
話一出口她就反應過來,急着解釋:「不好意思啊寧安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我垂眸:「我懷過,流了。」
她一怔:「爲什麼呢?」
「因爲我不知道,喝了很多酒胃穿孔,孩子沒保住。」
我手指輕輕動了動。
那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可是想起來時,身體裏似乎還殘留着遲鈍的幻痛。
姜霜霜面露不忍,輕輕摸着自己的肚子。
「對了,你男朋友呢?」我提醒姜霜霜:「讓你男朋友趕緊過來吧,你現在離不開人。」
她低下頭,小聲道:
「我男朋友忙呢,估計沒辦法在這裏照顧我。」
我皺眉:「這是大事兒,這也是他的孩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你男朋友如果這都不能來,那也太不靠譜了。」
她慌亂抬頭解釋:「不是這樣的,寧安姐,他對我很好的。
「他就是……不方便。」
我隨口道:「是你同學嗎?還是同事,你不會搞辦公室戀情吧。」
她抿着嘴不肯說。
「行,我不問,那你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姜霜霜笑了,20 出頭的小姑娘,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乾乾淨淨得像一張白紙。
她抬起眼直視我,眼底的光有些奇異:「謝謝你啦寧安姐,今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我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舒服,也只覺得是自己想多了而已,點點頭,讓助理留下給她請護工,自己起身出門。
剛走了幾步,卻正面撞上大步流星趕來的鄧野。
我一愣:
「你來幹什麼?」
鄧野似乎沒想到我會在這裏,臉色瞬間變幻,又很快恢復自然。
「公司裏的人出了事兒,我當老闆的怎麼也得來看看。」
他似乎很努力地讓着急不着痕跡,可額頭上的汗還是泄漏了一絲情緒。
「她怎麼樣了?」
我心裏閃過一絲不對勁,沒來得及抓住。
「沒事兒了,有點兒先兆流產,不過送來得及時,打了保胎針就好了。」
鄧野明顯鬆了口氣:
「那就好。」
他頓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我看看什麼情況。」
我不疑有他,轉身離開時,他卻攥住了我的手。
我回頭。
背光的走廊裏,鄧野面容隱藏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聽到他有些複雜的聲音。
「老婆,我愛你。」
-2-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天晚上,我久違地又夢到了我流掉的第一個孩子。
彼時我才 19 歲,比姜霜霜還小些,鄧野也不過 20,兩個人什麼也不懂,月經推遲我也沒在意。
那天我們所有的錢剛還了鄧野的賭債,房租交不上了,於是我上夜班時被中年禿頭顧客灌酒時也不再反抗,只爲了哄客人開心,讓他多給我一點小費。
「喝完這瓶,我給你一千!」
那時候我和鄧野一個月的房租只要 600 塊,拿到這一千就能解我們的燃眉之急。
我一杯又一杯喝着,老闆買的假洋酒像是冰塊包裹着火焰燃燒進我胃裏,我突然感覺小腹墜墜地疼。
那疼很快劇烈起來,我額頭上冒出汗珠,顫聲道:
「老闆,我不能喝了,我肚子疼。」
禿頭男人瞬間變臉:「你他媽的裝什麼,今天不喝我他媽一分錢也不給你,把你們經理叫來!」
我又疼又急,臉上開始發冷,一把推開他,衝進了洗手間狂吐起來。
鮮血混合着酒液在劇烈的疼痛中湧出,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等我再醒來時,已經在醫院了。
鼻端縈繞着消毒水的味道,正在查房的護士皺眉:
「你懷孕了自己不知道嗎,還喝這麼多酒,胃都穿孔了。」
我愣住了,許久Ţŭ₀後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說實在的,那一刻我沒什麼實實在在的,孕育生命的感覺。
我只是覺得很茫然:「那孩子還在嗎?」
我不知道我該期望它在或者不在。
我只是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我和鄧野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拿什麼來養這個孩子呢?
護士嘆了口氣:「沒保住,不過沒事兒,你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對了,你家屬呢?讓你家屬來把費用交一下。」
……
鄧野兩個小時後帶着借來的錢來了。
他趴在我牀邊,眼睛紅腫得要命,張了張嘴卻只問出一句:
「還疼嗎?」
我小聲道:「有點疼,對不起啊鄧野,我本來是想賺點錢交房租的,結果現在又害你要借錢。」
他突然把頭死死抵在我手上。
溫熱的液體流過我指縫,他顫抖着聲音嘶啞道:
「笨蛋。
「對不起,都怪我沒本事,讓你跟着我受苦。」
我慌亂起來:「沒有的鄧野,我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我願意的。」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明明我纔是剛從手術檯上下來那個,可痛苦到發抖的卻是他。
「傻子,」他哽咽道:
「寧安,你等等我,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3-
醒來後,鄧野還沒回來。
夢裏肚子的疼痛還沒消失,我起牀喝了杯熱水,那疼痛卻越來越劇烈了。
我手心開始出汗,開始找手機給鄧野打電話。
那邊許久後才接起來,鄧野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壓得很低:
「怎麼了?」
我聲音發抖:「我肚子突然好疼,鄧野,你在哪兒,陪我去趟醫院行嗎?」
鄧野沉默片刻:「我在陪客戶,我讓祕書陪你去行嗎?」
最近公司在擴張階段,鄧野確實經常要陪客戶,然而祕書明天要出差已經出發了,他很快發了信息給我。
「謝司曜正好在咱家附近,我讓他去接你。」
……
我下樓時,黑色的邁巴赫已經停在路邊了。
一身西裝的謝司曜正打開車門往外走:
「你怎麼自己下來了,還好嗎?」
我勉強點頭,坐進車裏。
一路疾馳到醫院,肚子疼得輕了些。
抽血檢查完後,謝司曜不知道去了哪裏,我自己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等結果。
醫院裏的燈光慘白,冰冷的鐵椅子上只有我和一對穿得樸實的小夫妻,兩個人正在喫盒飯。
男人把肉挑出來夾給女人:「你懷着孩子呢,多喫點肉。」
女人就抿嘴笑,又挑回去:「我剛喫了一塊麼,你一會兒還得去上夜班,你喫。」
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喫完了飯,男人摟着女人。
「躺我腿上睡一會兒吧,一會兒出了結果我叫你。」
「嗯。」
女人縮在醫院冰冷的椅子上,頭枕着男人大腿,很快睡熟了。
男人輕輕動了動,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女人身上。
我收回視線,打開手機。
手指在刷到姜霜霜朋友圈時一頓。
她發了一張病牀上交握的手,配文:
「寶寶,爸爸和媽媽都在陪着你呢,你一定要好好長大!」
我盯着那張照片,沒來由覺得那隻手有些眼熟。
還沒來得及細看,一陣風從走廊上的窗吹進,我後知後覺有些冷。
一件帶着淡淡 tf 烏木沉香的外套落在我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謝司曜把熱牛奶遞給我,黑色的襯衫襯得他本就優越的身形更顯挺拔,英俊立體的五官在燈光下輪廓分明。
我怔了一下:「謝謝。」
謝司曜不置可否:「鄧野呢,他怎麼不陪你來?」
「他談生意呢。」
「是麼?」謝司曜嘴角掀了掀,沒再說話。
我披着他的衣服,難得覺得有點尷尬。
謝司曜是公司少數知道我和鄧野關係的人。
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很微妙。
當年我和鄧野還清了賭債後,鄧野用剩下的錢去讀了大學。
謝司曜是他同學,比他小几歲,但爲人卻很成熟,畢業時兩個人理念相投,乾脆一起創辦了公司。
一開始打拼的時候兩個人也曾經是兄弟,只不過鄧野野路子出身,野心太大,安全感不夠,總是不停地想把攤子鋪大。
謝家三代經商,謝司曜算是從小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爲人冷靜沉穩,好幾次提醒過鄧野再這麼無節制擴張下去遲早會毀了公司。
兩個人理念不合,關係也冷了下來,這些年公司也隱隱分成了以鄧野和謝司曜各自爲首的兩派,暗暗競爭,鄧野持有公司股份 33%,謝司曜 31%,兩個人難分高下。
只不過因爲我也擁有 8% 公司股份,和鄧野一起才能壓住謝司曜,當初選董事長和執行總裁我拉了幾個元老都投給了鄧野,謝司曜以一票之差敗落成了副總。
因此此時這種情況和他一起,我難免覺得有些不自在。
「怎麼這麼晚還穿這麼正式,有約會嗎?」我沒話找話。
謝司曜淡淡道:「談生意,正好在你家附近。」
「哦,今天謝謝你了。」
「沒事。」
氣氛再次沉寂下來,好在結果很快出來了,我鬆了口氣,以爲只是食物中毒或者什麼其他小毛病。
然而醫生只是掃了一眼報告單,就開口道:
「你懷孕了,已經一個月了。」
「這個孩子你要嗎?」
-4-
鄧野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但嘴角卻一直揚着,看起來心情很好。
我叫住他,把報告單遞給他。
「鄧野,我懷孕了。」
說出這句話後,我仔細觀察着他的神情。
說實話,我不知道鄧野會做出什麼反應。
20 歲出頭的時候,鄧野經常說以後有錢了一定會給我一場盛大的婚禮,說他想娶我。
可後來隨着我們年紀越來越大,他慢慢卻不再提起娶我這碼事了。
有時候我旁敲側擊,他也只說工作忙,說讓我等一等。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再篤定他對我的愛了。
果然,鄧野眉頭在瞬間微微皺起後驟然轉換成笑臉,抱住我道:
「是嗎,老婆,太好了。」
他的表情轉換之快,讓我幾乎以爲是自己出現了錯覺。
然而我又分明看清,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開心。
「你想要這個孩子嗎?」我試探道。
「當然,」他笑了,隨手摸了摸我的肚子:「如果像你,肯定很可愛。」
我的心卻漸漸沉了下來。
他的語氣裏沒有初爲人父的興奮和喜悅,似乎我和他討論的只是一樁再日常不過的生意。
他很快扯着領帶往屋裏走去。
「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對了,你既然懷孕了,最近就先不要去公司,在家休息吧。」
……
因爲手頭還有個項目沒完成,第二天我還是去了公司。
一進公司,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助理興奮地告訴我:
「鄧總這個月發了雙倍獎金,說家裏有喜事,讓大家都跟着沾沾喜氣呢!」
我一愣,心裏泛起暖意。
原來鄧野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會表達罷了。
我腳步輕快起來,提着包進了辦公室。
然而剛坐下沒多久,辦公室門就被敲響了。
「請進。」
我低着頭看文件,在聽到來人聲音時有些意外地抬頭。
穿着白色牛角大衣的姜霜霜慢慢關上門,站在辦公室門口,她緊緊攥着雙手,看得出來在強撐着鎮定。
「寧安姐,我想和你談談。」
「我的孩子,是鄧總的。」
-5-
我腦子嗡的一聲。
跟着鄧野打拼了這麼多年,我自詡也見過無數大場面,從來都沒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可這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連張嘴都忘了。
姜霜霜抬頭看着我:
「寧安姐,我知道你和鄧總的關係,我知道這話按道理不該我來說,他也讓我給他時間說會處理好你們的關係。
「但現在我有寶寶了,鄧總說會跟我結婚,寧安姐,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公平,可是爲了孩子我沒辦法,拜託你退出吧。」
小姑娘站在那兒,滿臉都是天真的理所當然。
一瞬間,曾經那些疑惑都有了答案。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自己的蠢。
那些鄧野說談客戶不歸的深夜。
他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他那麼着急地趕去醫院,他那麼高興地給全公司發了獎金。
原來從來都是因爲另一個女人。
可是我們在一起,十幾年了啊。
我在一瞬間幾乎無法相信,低頭茫然看自己的手,懷疑我是在做一個噩夢。
「你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話說出口,我就覺得可笑起來。
以姜霜霜二本的學歷,按理說是不可能進公司學習的。
可是她還是來了,而且一進公司就在總助辦公室,還能是誰的意思呢?
他們開始得一定比我想象中還要早。
「是在學校,鄧總有一次去我們學校參加捐贈活動的時候認識的。」姜霜霜抿嘴:「寧安姐,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在一起。」
「後來呢?」我冷笑起來:「後來知道了,你不也繼續當這個第三者了嗎?」
真是終日打雁卻被雁眼啄了眼。
這個在我看來單純甚至有些蠢的小女孩,在我送她去醫院保住她和我戀人孩子時,又是怎麼在心裏嘲笑我的呢?
姜霜霜急了,臉色漲紅:「可他跟我說他已經不喜歡你了,只是因爲你們這麼多年的情分才繼續和你在一起的,他喜歡的是我,我也喜歡他,現在我也有了他的孩子,寧安姐,你也是沒過孩子的人,你就忍心看我們的孩子出生沒有爸爸嗎?!」
「而且我都不好意思說,你之前坐過臺,誰知道你那個孩子是怎麼沒的,說不定都不是鄧野的,鄧總不會娶你的。」
她不提孩子還好,一提起孩子,我徹底繃不住了,猛地起身揪住她衣領:
「我坐檯?!你問問你的好男人,他投資的第一筆錢是哪兒來的,是誰給他還的賭債!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我陪他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呢!是我一步一步陪他到現在的,你憑什麼跟我說退出?!」
「你幹嗎?!——」姜霜霜急了,猛地推開我!
她正好推在我小腹上!
熟悉的疼痛針扎一般驟然襲來,我腳下一軟,一個沒站穩向後倒去,後腰正好撞在辦公桌角上,劇烈的痛楚讓我眼前一黑!
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鄧野衝進來,下意識先扶住了紅着眼圈兒的姜霜霜:
「你怎麼樣——」
鄧野皺眉看向我:
「寧安你幹什麼?!」
姜霜霜眼淚掉下來,看起來比我還委屈,大聲道:
「你本來就坐過臺,我難道說錯了嗎?!」
下一秒,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看着沒關上的辦公室大門,又看着外面所有震驚地看向我的同事下屬。
我突然說不出話了,肚子一抽一抽開始鈍鈍地疼。
那疼很快加劇。
鄧野睜大眼睛。
順着他的視線,我才感覺到身下的熱流,帶着濃重的鐵腥氣。
意識消失前,我看到鄧野一把推開姜霜霜朝我撲來,目眥欲裂:
「寧安!——」
世界陷入黑暗。
-6-
有那麼一瞬間,又或許是永遠,我感覺意識很混亂。
我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流產的那個醫院,鄧野拿着借來的兩千塊錢,握着我的手流淚說會永遠愛我。
可下一秒他Ṱŭₘ突然抬起頭,又變成了 29 歲的鄧野,眼神是冷冰冰的不耐煩:
「她有了我的孩子,我已經不愛你了。」
抽痛和寒冷輪番折磨我,我渾身虛汗,猛地睜眼!
鄧野正站在牀頭,神色複雜地看着我,見我抬頭,他微微側臉避開了我的視線。
只這一眼我就明白了,我沙啞道:
「孩子,沒了是不是?」
鄧野低聲道:「醫生說你本來就有先兆流產的跡象,不能全怪霜霜推你那一下。」
話說完他似乎覺得自己這麼說有點過分,找補道:
「寧安,你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
我閉上眼睛,輕聲道:
「出去吧。」
……
鄧野一直守着沒走,我也一直沒和他說話。
當天晚上我出門上廁所時,隔着門縫聽到了謝司曜的聲音。
「你打算把姜霜霜怎麼辦,不提你們之間的私人關係,她這算是故意傷害了,公司不能留這種人。」
鄧野立刻道:「霜霜她不是故意的,她膽子小,寧安說得太急了,她害怕!」
很少聽到謝司曜這種人冷笑,他語氣裏夾雜着一絲嘲諷:「二十歲,已經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十二歲,鄧野,你說這話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鄧野坐在走廊上,拿出煙來有些煩躁地嘖了一聲又扔掉。
謝司曜雙手抱胸站在他身前:「鄧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寧安跟了你這麼多年,這些年一直對你掏心掏肺的,這個姜霜霜有什麼好,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學生,學校裏一抓一大把,你到底看中她什麼了?!」
大概是實在憋得難受,鄧野雙肘撐着膝蓋,嘆了口氣:
「我有什麼辦法,她 19 歲就跟我了,她還在身上紋了我的名字,一張白紙似的女孩子,我不能讓她受傷。」
謝司曜冷冷道:「寧安跟你的時候還不到 19。」
鄧野沉默許久。
死寂的走廊裏,他聲音再次響起時震耳欲聾。
「可我不能娶她,娶一個坐過臺的女人,別人會戳我脊樑骨的。」
他抬頭,神色難得出現了一絲茫然:
「霜霜她很像年輕時候的寧安,那時候我沒本事,但現在我很想保護霜霜這麼乾乾淨淨,開開心心地活着,我想……補償她。」
謝司曜眉宇間浮現怒氣和荒謬:
「你欠寧安的,現在卻要補償給另一個女人?
「鄧野,你腦子沒問題吧?
「那寧安怎麼辦?!」
鄧野垂眸:「我已經對不起寧安了,不能再對不起霜霜了。
「寧安我會補償她,我會養着她一輩子,讓她永遠衣食無憂。
「除了婚姻,我什麼都能給她。」
謝司曜大概也是被鄧野這套不要臉的理論氣壞了,轉身拂袖而去。
-7-
我靠在牆上。
說來奇怪,這一刻我沒有暴怒或者傷心,只是覺得一切都好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絲毫沒有真情實感。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解離。
人體爲了從巨大的、難以承受的難過中拯救自己,強行抽離意識。
我慢慢挪步到病牀上。
小小的病牀只有一米二,翻身都不方便。
曾經我和鄧野住地下室時,兩個人睡的也是這樣的小牀。
我已經很久沒想起年少的時光了,現在那些時光卻隨着夜風呼嘯而至。
彼時我爸媽剛離婚,我媽領走了弟弟,我爸組建了新家庭,沒人要我。
我無處可去,沒學歷也沒本事,去端盤子人家都看不上,最後沒辦法去了夜場當服務員,端果盤端酒。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燈光刺眼劣質,裝修土洋不倫不類的酒吧裏,女老闆紅姐鮮紅的指甲夾着煙眯眼看我。
「怎麼不陪酒呀,像你這樣的陪酒兩百一次,出臺至少八百,還用得着像現在似的苦哈哈地幹嗎?」
我低頭捻着裙子:「……我不想做那些。」
紅姐也不惱,只是輕笑一聲,操着一口方言罵我學生氣。
「來了這兒的哪有不坐檯的,以後我不逼你坐你都要求着我坐。
「姐姐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跟錢有仇的。」
我就這麼在那個夜場留了下來,日子雖然苦也算過得去,偶爾也有難纏的客人不好打發。
那次我又被客人纏上了,中年男人喝多了讓我出臺被拒絕,覺得下不來臺,當場要抽我。
他的巴掌落下來,我蜷縮着身體卻沒感覺到疼痛,慢慢抬起頭,才發現他被人攔下了。
十八九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皮衣,手裏拿着鋼管,挑眉的時候痞裏痞氣。
「老闆,你喝多了吧。」
男人罵罵咧咧想還手,被他揪小雞仔似的揪了出去,他掃了我一眼,拎着男人轉身出去了。
旁邊一起陪酒的姐妹興奮地掐住我的手:
「帥吧,那是紅姐剛找來看場子的,聽說可能打了!
「要是能找個這樣的男朋友,我出臺養他都行啊!」
一邊有人笑罵:「有這種好事還輪得到你?!他剛來的時候我就試過了,我說請他喝酒,結果他白我一眼讓我走開!說不定他不喜歡女人呢!」
那後來,我和鄧野一直也沒什麼交集,只有我被客人糾纏時他偶爾會出手幫我。
有一次他打架被我撞見,因爲念着他幫我解過圍,我拿了藥箱給他上藥。
他垂眸,有些不耐煩:「小傷,不用這麼小題大做的。」
我輕輕把碘酒按在他破裂的額角上:
「小傷也疼啊。」
他怔怔看了我一眼,突然猛地扭過頭。
路燈下,我看清他耳朵泛起微微的紅。
那之後,每天回家我都會在巷口撞見鄧野。
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跟着我,等我到家門口再離開。
我特意去謝了他送我,他只是淡淡道:
「你想多了,順路而已。」
後來我才知道,他租的房子在大北邊,我在大南邊,不用說順路,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他是每天送我回家後,再自己走回家的。
少年人的感情來得熾烈不講道理,也說不清是哪一次回家的時候,我看着雙手插兜的鄧野,突然問他:
「喂,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他一愣,隨後臉色猛地漲紅,兇巴巴道:
「你說什麼?!」
就在我以爲是我自作多情時,他一把攥住我手腕,表情兇得不像是表白,倒像是約架。
「對,老子就是喜歡你,怎麼了?!」
我抿抿嘴:「沒怎麼。」
「我也喜歡你。」
鄧野怔住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吻。
月光下,少年的吻是薄荷萬寶路味的。
……
和鄧野在一起之後,我們有過一段很好的日子。
雖然大家錢都不多,但是他會攢錢買我喜歡的禮物,只因爲我路過櫥窗多看了一眼一條裙子,下個月那條裙子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條裙子的價錢,3000 塊。
比鄧野一個月工資還多 200,那 200 還是他找人借的。
我紅着眼讓他退掉,他卻笑嘻嘻地把裙子吊牌咔嚓剪了扔在我身上。
「退個屁,一條裙子而已,穿上我看看。」
日子平淡卻幸福,就在我幻想着攢點錢和他離開這裏時,討債的上門了。
家門口被潑了紅漆,房東怒罵着讓我們滾出去。
我這才知道鄧野身上背了十幾萬的賭債,已經利滾利到了 30 萬。
他從不像我以爲的那樣甘於安穩,他一直想賺大錢。
那天晚上我們拿着被扔出來的行李無處可去,只能坐在公園長椅上。
鄧野讓我躺在他大腿上,叼着煙沉默許久,突然沙啞Ṭŭ̀²道:
「我就是不甘心,憑什麼世界上有錢人那麼多,而我卻連給你買條裙子都要借錢。」
「寧安,我真的過夠窮日子了,我太想翻身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聲音顫抖起來:
「寧安,我們分手吧,我不連累你。」
我默默起身靠在他身邊,從他嘴裏拿過煙吸了一口。
沒我想象中那麼好抽,煙霧好像刀子一樣割過我的嗓子,刺刺的難受。
我就這麼一邊咳嗽着一邊抽完了那根菸,把菸蒂按滅,輕聲道:
「我不分。
「不就是三十萬嗎,我跟你一起還。」
三十萬,對於後來的鄧野來說只是他酒窖裏一支紅酒的價格。
可是對那時的我們來說,不啻一個天文數字。
我找到紅姐,跟她說我願意坐檯陪酒,但我不出臺。
紅姐知道我和鄧野的事兒,她抽着煙半晌沒說話,最後罵了我一句:
「又一個傻子。」
我開始努力陪酒,一次次喝到扒着馬桶吐到胃出血,只爲了多拿一點兒提成。
鄧野知道後跟我大吵一架,摔了家裏所有的東西,最後頹然坐在滿地狼藉裏,雙手蓋着臉,一言不發。
我哭着抱住他:
「我保證只陪酒,我不出臺的,鄧野你相信我,我只是想幫幫你……」
他慢慢伸手抱住我,聲音艱澀哽咽:
「寧安,是我對不起你。」
那之後鄧野也開始找路子,不再做打手,開始跟着所謂的大哥「做生意。」
我們所有的錢都拿去還債,我們住一個月 600 塊的地下室。
不知名的長着很多腿的蟲子和老鼠在夜間窸窸窣窣,只有冬天會好一些。
可是我和鄧野都不喜歡冬天,因爲我們沒錢買空調,只能買一牀電熱毯互相抱着取暖,不夠厚的被子上壓着兩個人的棉衣。
晚上我們兩個人分了一碗泡麪,我沒喫飽,聽着肚子咕嚕嚕的聲音。
鄧野緊緊摟着我:
「老婆,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跟你保證,我們不會再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活着。」
我縮在他懷裏笑起來。
「好。」
-8-
我站在窗前,緊了緊身上的病號服。
滿城燈火通明,即使是晚上仍舊車水馬龍熱鬧。
……
鄧野是個很聰明的人,也很有能力,他用我陪酒的錢投資,跟着大哥賺到了第一桶金,我們很快還上了賭債,我不再需要拼命陪酒了,我們也搬出了地下室。
他結識了越來越多的人脈,開闊了越來越廣的視野,他開始創業。
我和他一起經營公司,高中都沒畢業的我開始自學財務和英文,和他一起陪客戶應酬。
後來他越來越成功,公司規模越來越大,銀行卡上的餘額有了越來越多的零。
我們在全世界各地都有豪宅了。
我們再也不用喫苦了。
可原來地下室裏的潮溼陰冷還在籠罩着我,從來都沒消失過。
我手指死死捏住欄杆,遲來的意識開始歸位。
理智被怒火徹底燒斷,我只覺得心底湧起的火焰似乎要把我整個人活活燒死,所有的愛在烈火中變質扭曲,最後發酵釀成了恨。
我跟了鄧野整整 12 年!
我把我所有的青春都傾注在他身上,他明明答應我不會辜負我。
他怎麼能?!
他怎麼敢?!
冷風呼嘯而至,我站在窗口卻絲毫感覺不到冷。
我感覺我整個人都要被仇恨燃燒殆盡了。
我低頭,冷冷俯視着這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
我能把他託舉出來,也能把他打回原形。
鄧野這麼對我。
他必須付出代價。
-9-
出院第一件事,我就找上了謝司曜。
謝司曜一身白色襯衣釦到最上面一顆,嚴嚴實實,壓着喉結。
和從小街頭出身、不喜歡受拘束的鄧野不同,謝司曜家教很嚴,永遠都一絲不苟。
彼此都是聰明人,我開門見山。
「ŧű̂₁我可以幫你對付鄧野。」
謝司曜卻沒接我的話,反而皺眉道:
「你身體恢復好了嗎?流產不是小事兒,你該多休息幾天。」
我一愣,他起身倒了杯熱水放在我面前:
「新杯子,沒人用過的。」
我握着杯子,感覺到溫度順着掌心一路蔓延。
謝司曜沒問我爲什麼要對付鄧野,坐定後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認真道:
「你想怎麼幫我對付鄧野?」
我垂眸:「我手裏掌握鄧野一切信息,包括他之後兩個項目的投標詳細內容,我會想辦法讓他所有的項目流產,可能會對公司造成一定影響,但是年底就是董事會選舉,我加上自己能拉到三票,到時候我會推舉你成爲新的董事長和執行總裁。」
謝司曜沒有得意,只是看着我:
「那你想要什麼呢?」
我看着手裏的杯子:「我要他徹底出局。」
「我要你和我一起想辦法弄到鄧野手裏的股份,等你成爲董事長後推舉我做副總裁,徹底把鄧野踢出公司。」
我抬起頭直視他:
「我要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謝司曜並沒質疑嘲諷我,也沒有指責我的心狠。
他只是伸手過來。
「成交。」
我看着那隻修長乾淨的手,絲毫沒猶豫握了上去。
……
我和鄧野和好了。
我主動找的他。
回家後,我從背後抱住他:
「我不在乎你和她的事,鄧野,我們在一起十幾年了,和你分開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再愛上別人,你和她結婚也好,生孩子也好,我都在這裏等你,你記得回來看看我就好。」
鄧野一頓,慢慢回身,他眼神複雜內疚,終於還是回抱住我。
「寧安,你總這樣,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但是霜霜她還小,她不是故意的,你別跟她計較了。」
我面無表情,聲音柔和:「……好。」
「我們在一起十幾年,分開彼此都不好受,不如就這樣,我不會讓她知道,好不好?」
鄧野把下巴埋在我肩窩裏:
「好,寧安,你這樣……我市中心有套獨棟別墅過戶給你吧,以後你上班也方便一些。」
我笑起來:「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爲了錢。」
我輕輕撫摸着他結實的背肌,一晃十幾年,他也從那個單薄的少年變成這麼成熟。
他嫌棄我陪酒。
可是鄧野,如果沒有我拼死拼活陪酒賺的錢,你還是個揹着一身賭債的混混,說不定早就被人打死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巷子裏。
我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你踩着我的血肉成功,回頭卻嫌棄我的心血腥氣太重。
我慢慢收緊手指。
那就回去吧,回你該回到的地方。
我付出的,都要還給我。
-11-
我回到了公司。
公司開始傳各種關於我的流言蜚語,揣測得很難聽。
有人說我是坐檯小姐起家,賺錢洗白了。
有人說我靠勾引鄧野上位。
鄧野沒幫我澄清過,我都沒在意,還是繼續幫鄧野做事。
他早就習慣了我對他掏心掏肺。
我很輕易地從他辦公室裏拿到了競標底價,透露給了謝司曜。
謝司曜辦事很利落,半個月後的競標,對手公司以高出一線的價格成功競得標的。
鄧野規劃了一年,投資鉅額資金的項目打了水漂。
他在辦公室發了好大的脾氣,把東西砸了個遍!
「他們怎麼可能就比我們高了一線,肯定是有內鬼泄漏了我們的標價,給我查,到底是誰?!」
祕書小心翼翼抬頭:「鄧總,最後的競標價只有您這裏有詳細資料,其他負責人都是臨時才知道的。」
鄧總猛地轉頭:「都有誰來過我辦公室?!」
祕書小聲道:「只有寧經理,還有……姜霜霜。」
鄧野面色一變。
過了許久,他煩躁道:「把姜霜霜給我叫來。」
我的辦公室就在鄧野隔壁,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了旁邊傳來的爭吵。
鄧野聲音裏夾雜着怒氣:
「誰允許不經過同意私自進出我的辦公室?!」
姜霜霜委屈道:「我們都在一起了,難道我來一趟你辦公室都不可以嗎?!你當時說喜歡我的時候可不是這種態度!」
「公是公,私是私,你只是一個祕書助理,誰給你的權利隨意進出董事長辦公室?!」
姜霜霜難以置信道:「你懷疑是我泄漏了你的底價?!可是寧安也來了,爲什麼你就只懷疑我?!」
鄧野提高音量:「我和寧安在一起十幾年,誰背叛我她都不會背叛我!」
姜霜霜帶上哭腔:「那難道我就會背叛你?!鄧野,你別忘了,我肚子裏還有你的孩子!」
幾分鐘後,鄧野疲憊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好了,是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你,我太着急了。」
姜霜霜還在哭。
「別哭了,給你買你之前看好的那個愛馬仕白房子,算我賠禮道歉了。」
姜霜霜這才破涕爲笑。
……
我坐在真皮座椅上,嘴角扯出諷刺的弧度。
鄧野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說什麼喜歡啊愛啊。
但其實他最愛的只有自己,一旦有人觸犯了他的利益,他立馬就會翻臉。
可惜我看清得太晚。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
鄧野和姜霜霜不過認識兩三年,這份脆弱的信任還能經得起幾次懷疑呢?
他對她的愛,在焦頭爛額的現實面前又能維持多久?
我很期待那一天。
-12-
我開始頻繁以身體抱恙爲由請假。
很多由我維護的老客戶開始抱有微詞,甚至拖延下單。
鄧野不得不親自登門去維護這些大客戶。
之前由我經手決策的項目也全部停工,謝司曜藉口忙不過來,鄧野只能親自接下負責。
一時間鄧野忙得焦頭爛額,好幾次找到我希望我能趕緊恢復上班,可我都敷衍說流產後沒有恢復好。
再加上我不停地泄漏信息給謝司曜,鄧野手下很多核心項目開始出現問題,資金鍊一度幾乎斷裂,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和姜霜霜從一開始每天見面,到後來三天一次,一週一次,最後幾乎一個月才能見到一次。
姜霜霜徹底忍不了了,到鄧野辦公室來找他。
一開始鄧野還耐着性子哄她。
「我最近太忙了,你等我過陣子好好陪你。」
「過陣子過陣子,每次都說過陣子,到底什麼時候你才能忙完!」
哄了一會兒後鄧野也開始不耐煩:「我已經很累了,你讓我清靜一會兒行不行,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腦子裏只有情情愛愛,我手底下幾千人要喫飯的!
「寧安就不像你這樣,她以前——」
他話戛然而止,察覺到自己的失言。
然而已經晚了,姜霜霜尖銳道:「寧安寧安,你這麼忘不了她還跟我在一起幹什麼?!
「是啊,她坐檯出身的當然有手段了,誰知道那些客戶她是怎麼拉來的,說不定是一個個牀上睡來的——」
「夠了!」鄧野怒道:「她不是你說的那樣!」
「我也能幫你,我不會比她差!」
鄧野嘲諷道:「你能幫我什麼,?知道怎麼維護客戶嗎?你知道一個項目從立項到落地都需要哪些程序嗎?你除了喫喝玩樂刷我的卡還會什麼?!」」」
姜霜霜語塞,片刻後帶上哭腔:「我只是想幫幫你而已,鄧野,你幹嗎兇我啊,我和寶寶都很久沒見過你了……」
鄧野長嘆一口氣,聲音軟化下來。
「好了,我不該兇你。」
「無聊了就去買點喜歡的東西,我忙完這陣子一定好好陪你,你不是想去夏威夷嗎?到時候我休假陪你去。」
……
鄧野和姜霜霜沒能去上夏威夷。
因爲公司資金鍊出了問題,鄧野不得不開始重新拉投資。
這個投資公司的經理是我們的老相識,之前也投資過我們的項目,經過幾輪談判後對方也表現出了意願。
正好對方公司辦了一場商業晚宴,鄧野讓我一起作陪。
只是剛到了宴會廳,和投資公司的張總談到投資項目前景的一半,我的話就被打斷了。
穿着一身露背身 v 緊身晚禮服的姜霜霜化着精緻的妝,一頭大波浪走過來挽住鄧野的手。
她滿臉敵意挑釁,一把扯過鄧野胳膊挽住,對我勾起紅脣。
「寧安姐,鄧野就不麻煩你了。」
張總是知道我和鄧野關係的,見狀一愣:
「這位是?」
還不等鄧野說話,姜霜霜就迫不及待開始自我介紹:
「領導你好,我是鄧總未婚妻姜霜霜。」
這不倫不類的稱呼讓鄧野眉頭微皺,張總視線在我和鄧野身上梭巡了一圈兒,我捋捋一下頭髮,笑容些微落寞。
「讓您見笑了,我和鄧野已經分開了,不過張總您放心,我們之間的私人關係不會影響我們合作的專業性。」
張總嘴角笑容淡了些:
「嗯,寧經理的業務能力我還是認可的。」
說罷也沒看姜霜霜,朝鄧野淡道:「我那邊還有熟人,去打個招呼,鄧總請自便。」
說罷也不再聽項目前景,轉身離開。
我忍不住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張總白手起家,當初他老婆家裏條件好卻從來沒嫌棄過他,一直幫扶他的事業。
張總也是個好男人,成功後不僅沒有拋棄糟糠之妻,夫妻倆還愈發情比金堅,他一向自豪於家庭美滿,對有着和他相似經歷的鄧野也格外高看一眼。
這種場合鄧野把小三這麼高調地帶出來,他自然是看不上眼。
鄧野身邊有了女伴,我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一隻手突然伸到我面前。
身着身黑西裝,領帶束地整齊的謝司曜朝我禮貌示意:
「你也是一個人嗎?」
他平時在公司也穿的一絲不苟,然而此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宴會廳的水晶燈太閃耀的緣故,他簡直好看得讓我愣了一瞬。
和鄧野蜜色的皮膚不同,謝司曜皮膚冷白,只有薄薄的眼皮和關節泛着淡淡的粉。
他總是禮貌得體的,看似一雙杏仁眼絲毫沒有攻擊性。
然而那天在醫院走廊上,我分明看到當他不刻意遮掩露出本相時,那雙眼睛變成了帶着冷意和嘲諷的瑞鳳眼,似笑非笑,眼角上挑。
此時他又恢復了彬彬有禮。
我微笑,識趣地挎住他手臂。
鄧野臉色難看下來,然而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很多來打招呼的合作公司負責人並不在乎這些,他們身邊有的也帶着情人,大部分情人都只起一個花瓶的作用,微笑不語。
然而姜霜霜不知道是不是想表現出她對鄧野事業的幫助,不僅一個勁兒搶話說,還總說不到點子上。
看得出來她已經提前做過功課了,但大概是因爲着急緊張,很多數據都出現了離譜的錯誤。
鄧野臉色越來越黑,最後忍不住低聲道:
「你閉嘴吧!」
姜霜霜還不服:「怎麼了,你是不是還惦記着寧安啊!」
這種場合吵起來實在是太難看了,鄧野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對方老總打量了一Ŧű̂₍下姜霜霜,突然看到她身上鄧野名字的紋身。
「喲,還是鄧總會玩,這身上還有你的蓋章印戳呢,哈哈。」
其他人也紛紛笑了起來。
這個曾經讓鄧野心生憐愛的紋身,此刻已經成了讓他避之不及的笑話。
鄧野一把甩開姜霜霜,大步離開!
姜霜霜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做錯了,小跑着追上去撒嬌道:
「對不起嘛老公,今天是我錯了,我也是想幫你——」
鄧野再也忍無可忍,暴怒道:
「滾開!」
-13-
我和謝司曜的項目也正處於緊要關頭。
合作方的負責人很難纏,明明已經談好了的合作,還一個勁兒逼我喝酒。
「早就聽說耀華的寧經理是女中豪傑,今天你把這幾杯都喝了,我就給耀華注資!」
早年爲了拉投資,我也沒少喝酒,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種人如果不給面子反而會生事,我下意識就拿起酒杯。
然而酒杯卻被一把拿過,謝司曜淡淡道:
「我替她喝,不知道王總肯不肯給我這個面子?」
肥頭大耳的男人見到謝司曜神色就訕訕起來:「謝總說笑了,我開玩笑,開玩笑的。」
他怕的不是謝司曜副總的身份,而是他所代表的謝家。
有了謝司曜在我身邊,一場晚宴下來,我看到的都是笑臉。
司機的車趕來時臨時爆了胎,謝司曜順路送我回去。
我該和他說說話表達一下感謝的,但不知道是最近太累了還是怎麼,我困得要命,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車裏的音樂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調成舒緩的輕音樂,等我再醒來時,發現車已經停在了我家樓下,車廂昏暗,我身上蓋着一件帶着淡淡木質香氣的西服。
謝司曜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怎麼沒叫醒我?」我有點不好意思:「抱歉,我睡了很久嗎?」
「沒有,看你睡得香就沒叫醒你了。」謝司曜回頭,暖黃的路燈燈光淡淡映照在他臉上,他神情柔和,近乎溫柔了。
我一愣,下意識開始解安全帶,氣氛不對,讓我覺得有些慌亂。
然而越着急安全帶越解不開,釦子不知道卡在了哪裏,怎麼都按不動。
我急得出汗,謝司曜俯身過來:
「別動。」
咫尺間的距離,我甚至能看清他每一根纖長的睫毛,淡雅的木質香存在感明顯起來。
呼吸交錯間,我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溫度。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劇,我臉一紅,生怕他會聽到我劇烈的心跳聲。
就在我大腦一片混亂時,謝司曜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坐了回去。
「好了。」他把安全帶解開了。
我鬆了一口氣,把西服還給他。
臨走前,我回頭道:
「今天——謝謝你幫我擋酒了。」
謝司曜沒笑,臉上是全然的認真。
「你不需要謝我,我希望我們是並肩作戰的戰友,我知道你很優秀,也很有能力。」
「但我希望有時候,你也可以讓我和你一起分擔。」
我愣住了。
這樣的話,我從沒有在鄧野那裏聽過。
在鄧野眼裏,我爲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而不管我做了什麼,在他那裏都得不到承認。
他似乎很不喜歡我表現得太強,他喜歡的一直是姜霜霜那種能心安理得躲在他身後的人。
這也是這些年來我們漸行漸遠的一個原因。
可現在有個人跟我說,希望能跟我並肩作戰。
胸腔裏傳來一聲重重的迴響,我垂眸掩飾住眼裏的情緒。
「好。」
-14-
張總的投資被搞砸後,鄧野和姜霜霜的關係迅速惡化下來。
姜霜霜每天都在打電話找鄧野,一開始鄧野還會接,到後來甚至連接都不接了。
他每天都回來,已經很久都沒去見過姜霜霜了。
然而天天在家就意味着,我要去偷他的文件難度更高了。
又一次去他電腦裏拷了他的祕密文件後,我出書房時正好撞上了鄧野。
他眸色幽深:「你去我書房幹什麼?」
我淡定道:「有個文件要發一下,我電腦放在公司沒帶回來,用了一下你的。」
「是麼,你手裏是什麼?」他沒再說話,也沒讓開路。
我知道,鄧野對我起疑了。
也是,每次都能精ẗũ̂ₜ準拿到最核心的文件,這一定是姜霜霜做不到的。
他懷疑我也正常。
我自然而然拿出 U 盤:「U 盤,怎麼,你要看嗎?」
鄧野定定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讓開路:
「不用。」
我垂在睡衣袖子的手暗暗握緊。
我直接在鄧野電腦上把文件發到了謝司曜郵箱,壓根沒有在 U 盤上留下痕跡,他即使要查我也不怕。
擦肩而過時,鄧野突然叫住了我。
「寧安,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你會背叛我嗎?」
我慢慢回身,輕輕抱住他:
「怎麼會呢?你是我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你知道我願意把心都掏出來給你,鄧野,我怎麼會背叛你呢?」
「這個世界上,也只剩下我們兩個相依爲命了。」
鄧野垂着的手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摟住了我。
「對了,你不是說要和姜霜霜結婚嗎,婚禮的事情準備得怎麼樣了?」
鄧野沉默片刻開口:
「再等等吧。」
他只是拖延,還是沒打消和姜霜霜結婚的念頭。
久違的恨意升騰起來,我幾乎剋制不住自己顫抖起來。
這些日子,我殫精竭慮,耗盡心血,只是爲了扳倒鄧野。
我知道一旦我鬆懈下來,我會立刻垮掉。
我是靠着對他的恨意撐下來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確實曾經願意把一切都給他,因爲他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以爲在他心裏我也是的。
那些在地下室裏我們分着喫一碗清湯麪的時候,僅有的一個雞蛋,他每次都會挑給我。
他說他對雞蛋過敏,說那麼蹩腳的謊言,只是爲了讓我能多喫一口。
那些日子,我永遠都會記得。
如果是別人這樣傷害我,我或許還不會這麼恨。
可這是鄧野啊。
是我那麼那麼愛過,也那麼愛過我,和我相依爲命了十二年的鄧野啊!
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我指甲微微用力陷入他背肌,感覺自己像是一團火焰,哪怕以燃燒自己作爲代價也要把他徹底燒成灰燼!
這天晚上,鄧野久違地向我求歡。
我已經拒絕過很多次了,這次沒辦法再拒絕。
攀上高峯時,我冷冷地抱着大汗淋漓的他。
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距離,我卻覺得我們兩個人好像越來越遠了。
運動過後,鄧野很快睡着了。
他抱着我,一如從前。
我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輕輕把他推開。
他沒醒,翻了個身。
一張牀上,我們背對着背,中間像是隔了一道永遠無法填平的天塹。
-15-
鄧野的資金鍊徹底維持不下去了。
投資還沒到位,項目每一天都在燒錢,謝司曜也只說自己的項目也資金緊張,實在無法挪用了。
董事會對鄧野的不滿與日俱增,鄧野每天焦頭爛額。
就在這時,我私下告訴鄧野,他可以用自己手頭的公司股份作抵押去借一筆資金。
鄧野一開始斷然拒絕:「不可能!」
我勸他:「等資金到位,項目投產開始盈利,你就可以把股份贖回來了,前後不過幾個月時間,股權沒發生變動,不會被發現的。」
鄧野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被我說得動了心。
他問我:「這個路子靠譜嗎?」
我保證道:「沒問題,三天內資金就能到位,老熟人了。」
鄧野到底還是沒忍住,和我一起去抵押了他手裏 20% 的股權,拿到了資金投入項目。
他緊緊抱着我:「寧安,謝謝你,等我熬過這一關,我一定好好謝你,你不是想去挪威嗎,到時候我請年假陪你去。」
這套說辭我已經聽他敷衍過姜霜霜了,此時再聽心裏只剩下可笑。
我微笑道:「好。」
他離開後,我立馬發消息給了謝司曜:
「事情安排得怎麼樣了?」
謝司曜很快回復:
「都安排好了,放心。」
我抬頭,正午的太陽刺得我眼睛澀痛。
可我還是沒閉上眼。
很快就要結束了。
謝司曜策反了兩個一直跟着鄧野的老人,項目的漏洞已經做好。
只等他血本無歸。
……
果然,沒幾天鄧野的項目就暴雷了。
項目虧損一塌糊塗,公司股價連連下跌,別說盈利了,本金都虧損了大半!
鄧野的股權抵押也被牽扯了出來,董事會震怒,直接彈劾了鄧野,提出要罷免鄧野,選舉新董事長!
股東大會上,我像以往一樣坐在鄧野身邊。
短短几天,他已經消瘦憔悴了許多,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還沒刮,眼底密佈紅血絲。
有人指責他:
「鄧野,你知不知道因爲你公司虧損了多少?!再這麼折騰下去公司遲早要被折騰垮了!」
「對,公司股價已經下跌十幾個百分點了,這是多少損失?」
「鄧野,你到底想幹什麼?!」
鄧野環視所有人一圈,突然冷笑起來:
「老子他媽的在前面打天下的時候你們在哪兒?!每年分紅我都餵了狗了,現在一個項目失敗你們就要罷免我?!」
他目光狠厲:「當初公司章程設定罷免董事長要股東大會出席人數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才作數,有種你們就罷免我試試!」
所有股東開始舉手。
三分之二,確實是個很難做到的數目。
我數了一下,即使在謝司曜的努力和股東對鄧野的不滿下,還是差了一票。
我還沒有舉手表決。
鄧野扯起嘴角,似乎早有預料。
他挑眉看向謝司曜:「謝司曜,這些天努力給我下絆子真是辛苦你了,可惜你還是棋差一着,少了一票,真是可惜。」
謝司曜淡淡道:
「是麼?」
下一秒,我舉起手。
「我同意罷免鄧野,而且,我推舉謝司曜成爲新任董事長。」
空氣似乎陷入凝滯,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我身上,帶着震驚不解。
我和鄧野的關係高層幾乎都知道,沒人猜到我居然會同意罷免他。
身旁鄧野似乎僵住了。
許久後,鄧野聲音難以置信:
「寧安?!」
我扭頭,對上他近乎空白的神色。
謝司曜叫我:
「寧安,坐到我身邊來。」
我起身,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了謝司曜身邊坐下,和鄧野面對面。
「爲什麼?!」鄧野猛地起身,巨大的辦公桌都被他撞得晃了一下,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一樣,震驚中夾雜着暴怒:
「寧安,你背叛我?!」
我微微一笑:「鄧總,我從來就沒和你站在過一邊,談何背叛呢?」
「不可能,我還是公司第一大股東,我——」
我打斷了他:「你抵押的股權已經到期了,忘了告訴你,那筆資金是謝司曜出的。」
在他目眥欲裂的表情中,我平靜道:
「你的 20% 股權,已經是謝司曜的了。」
「現在他纔是公司第一大股東。」
-16-
鄧野終於被罷免,謝司曜成功上位。
他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鄧野手下的項目一律叫停或換人,公司開始收束。
沒多久,鄧野就被徹底踢出了權力中心,他試圖掙扎,可謝司曜和我都沒再給他機會。
謝司曜如他承諾的那樣,給了我副總的位置。
我終於不用再像之前那樣只能做鄧野背後的影子,走上了權力舞臺。
沒人敢再傳我的八卦,也沒人敢再對我提起我曾經坐過臺。
所有人都對我恭恭敬敬,稱呼我:
「寧總。」
復仇的感覺沒有想象中的快意。
和鄧野決裂也沒想象中的難過。
我太忙了,忙於工作,忙於應酬,時間當真是最好的良藥,我很少再有時間想起鄧野。
鄧野後來乾脆也不再來公司,像是徹底認輸了。
我搬出了我們的家,以爲我們的糾葛就到此結束。
……
三個月後,在謝司曜的改革下,公司開始回到正軌,股價也開始節節攀升。
年會上,每個人都因爲獎金喜氣洋洋,下屬挨個來敬酒。
我喝了不少,有點兒上頭,想去樓下透透氣。
路過走廊時,一隻手卻突然死死鉗住我,把我拉進了一邊的冷庫庫房!
我後背狠狠撞上牆壁,一隻有力的手掐住我脖子。
鄧野黑沉沉的眸子燃燒着怒火:「爲什麼要背叛我?謝司曜給了你多少好處?!」
鄧野絲毫沒有留力。
有那麼一瞬間,我知道,他是真的想殺了我。
我毀了他這麼多年的心血,他想殺我也是正常的。
我不怕反笑:「爲什麼?你不知道爲什麼嗎?」
他眼裏閃過一絲鄙夷,低吼:「你揹着我跟他搞上了是不是,媽的,果然是出來賣的!
「真他媽的是個賤人!」
我咳嗽起來,哈哈大笑。
「哈哈哈,是啊,我是出來賣的。
「你的債就是靠出來賣得還上的啊,你的啓動資金也是我賣出來的,我是賤人,你是什麼?賤人養的小白臉嗎?」
我從來沒跟鄧野這麼說過話。
他似乎不認識我了,震怒後死死咬牙。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寧安,你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你怎麼能背叛我?!」
我抬起膝蓋撞向他身下,他下意識後退。
我下腰呼吸了幾口,抬頭冷冷看着他:
「我爲什麼變成這樣,不應該問你嗎?」
「鄧野,是你先背叛了我!你明明說過不會辜負我,現在你有了想娶的女人,有了孩子,憑什麼覺得我會像個傻逼一樣死心塌地當你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情人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娶你!」他提高音量!
「我都聽到了!」我聲音更大:「你和謝司曜說的話,你說不會娶一個坐過臺的女人,說別人會戳你脊樑骨!」
鄧野語塞。
就在這時,旁邊突然傳來關門的聲音。
我和鄧野同時對視一眼,向門口衝去!
然而已經晚了,冷庫門已經關上,頭頂的空調開始噴出白霧狀的冷氣,冷庫開始製冷了!
任由我們怎麼拍打大門,門外也絲毫沒有聲音。
我拿出手機,卻發現手機也沒信號了!
完了!公司冷庫至少要到明天早上纔會有人來開門,冷庫很快就會達到零下二十八度,我還穿着裙子,鄧野也只穿着西服,我們會活活凍死在這裏的!
然而任由我們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鄧野狠狠踹了一腳堅固的冷庫大門,大罵一句:
「草!」
我抱住胳膊,慢慢順着牆壁滑落,坐在地上。
我已經不想罵鄧野了。
我只覺得很可笑。
人生就像一場巨大的笑話,我剛剛復仇成功,以爲可以開始新生活,沒想到轉眼就要和鄧野一起凍死在這裏了。
難不成這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孽緣麼?
片刻後,一件西服扔在我頭上。
鄧野黑着臉站在一邊,一言不發。
不過很快他就硬氣不起來了,零下二十八度的低溫能夠制服所有嘴硬,緩和所有關係。
我們倆不得不裹着同一件衣服,相互抱着取暖。
兩個人都沉默着,頭扭向一邊。
冰冷昏暗的冷庫裏,鄧野突兀開口:
「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也是這樣?」
……
自從下決心報復鄧野以來,我沒有哭過一次。
我以爲我對他只剩下恨了。
可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我眼眶驟然一酸,不受控制地落下淚來。
委屈像是衝破閘口的洪水,我突然明白過來我爲什麼這麼恨鄧野。
因爲我愛他。
我有多愛他,在被他背叛後,就有多恨他。
我低下頭,再開口時語氣已經不由自主地發顫。
「是,那時候我是陪酒的,你也只是個打手而已,陪你這麼多年,我從來都沒嫌棄過你的出身。
「你欠了三十萬,我從來都沒想過離開你,我不知道你會有出息,我只想和你好好的,哪怕一直過苦日子也沒關係。」
我仰起頭,擦掉溢出眼角的淚:「我全心全意對你,我把你當成唯一的依靠。
「你說你不會辜負我,你說你會娶我,我真的信了,可你又喜歡上了別人,你喜歡她不要緊,你好好和我說清楚,我不會糾纏你,可你爲什麼要背叛我呢?
「你說你覺得虧欠我,你覺得她像我,所以你寧願傷害我也要彌補她,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我爲你流過兩個孩子,她有了孩子,你那麼開心,可我的孩子沒了啊,你甚至沒爲它流過一滴淚,在我失去孩子的時候,你還在擔心我追究她,替她開脫。
「我好恨你啊鄧野,我就在那一刻,恨不得你去死。
「沒有我寧安就沒有你鄧野的今天,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只有你鄧野沒資格看不起我!」
我擦乾眼淚,聲音恢復冷靜。
「你問我爲什麼背叛你,鄧野,這都是你教我的。」
鄧野很久都沒說話。
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沙啞乾澀。
「我不知道,寧安,我沒想過,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冷笑起來:「告訴你什麼呢鄧野,難道我告訴你了,你就不會變心了嗎?」
他沉默良久。
冰冷的空氣似乎也結成了冰。
「你還愛我嗎?」他突然問了一個我沒想過的問題。
我閉上眼:「愛過的。」
可是現在,已經不愛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低聲道:「我讓她走,寧安,我們還能回到以前嗎?」
「你說呢?」我譏諷地扯起嘴角。
鄧野點點頭,成年人有些話不需要說得那麼明白。
他不是傻子,不會不明白破鏡難圓這個道理。
四周越來越冷了。
鄧野的懷抱也不再溫暖。
我感覺開始犯困,意識開始模糊。
身旁鄧野突然說話了。
他嗓音啞了下來,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寧安,我知道爲什麼了。
「對不起,我明白得好像太晚了。」
是太晚了。
可我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絕望之際,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下一秒,大門猛地被從外面打開,光照了進來!
揹着光,我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大步流星向我走來。
下一秒,我被打橫抱起。
熟悉的檀木香氣裹挾着溫暖包裹住我。
我只來得及聽到謝司曜喊我的名字。
「寧安!」
下一秒,我暈死過去。
-17-
我大病一場,三天後纔出院,還是有些虛弱。
謝司曜送我回家,這次他沒再留在車上,而是直接把我送到了家裏。
和我以爲的不同,謝司曜意外地很會照顧人,給我熬了粥,放了瑤柱乾貝鮑魚,居然還很好喝。
「把藥喫了。」他接了溫水,看着我把粥喝完後把藥遞給我。
我喫了藥靠在牀上,他掖了掖我的被角。
氣氛陷入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是傻子,成年人也不需要再搞揣着明白裝糊塗那套。
我看得出謝司曜對我的好感,住院的這幾天一直是他在照顧我。
我們無親無故,他又那麼忙,卻推了所有工作每天陪在我身邊。
我也不能撒謊對他毫無感覺。
像謝司曜這麼優秀,這麼溫柔的人,誰能對他不心動呢?
可我不敢接受。
我怕他再像鄧野一樣,可我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我陷入糾結,腦海中天人交戰。
謝司曜大概也看出來了,垂眸道:
「那我先走了。」
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眼底的溫柔也變成落寞。
我看着窗外的瓢潑大雨,鬼使神差道:
「現在在下大雨。」
「沒關係,」謝司曜起身:「天黑了,我留下不方便吧。
「我可以在車上等雨停。」
說着他就要離開,我下意識起身拉住他手腕!
他回頭,用眼神詢問我。
我低頭,咬牙道:
「留下吧。」
謝司曜頓了一下,再回身時,已經居高臨下站在我面前。
「什麼意思?」大雨的光影下,昏暗的房間裏,他神色平靜,只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像是逐漸燃燒起一團火。
我扭頭:「……什麼時候開始的?」
謝司曜明白了我的意思,歪頭道:
「我也不知道。
「一開始總是看你跟着他,我那時候很討厭你,覺得你和他一樣難纏。
「可後來我變得不由自主總想看你,我開始嫉妒鄧野,嫉妒他憑什麼運氣這麼好,有一個這麼全心全意愛他。
「後來我又開始生氣,你那麼滿心滿眼都是他,從來不曾分給別人一個眼神,可他居然還不知道珍惜。
「我想,既然他照顧不好你,那不如換我來。」
我盯着自己的腳尖:「可我是陪酒出身。」
連鄧野都嫌棄我,謝司曜這種出生就和我們不在一個世界的小少爺,他又怎麼能接受呢?
「那不是你選擇的。」
「你不會嫌棄我嗎?」
傾盆大雨裏,謝司曜聲音沉穩,似乎永遠都不會受到外界任何干擾:「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你就不用喫這麼多苦了。」
我以爲我的心臟已經經過千錘百煉,已經百折不摧了。
可他的話像是水一樣蔓延上來,我的心慢慢被溫熱的水滲透,從縫裏透出酸澀難言的委屈。
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你先好好休息吧。」他說着就要走。
我再次拽住了他,低聲道:
「留下吧。」
謝司曜回頭定定看着我:「這是你留我的第二次了,寧安,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正人君子,你不要太相信我。」
我沒說話,依舊拽着他的手。
下一秒,陰影猛地籠罩我!
親吻落下的前一秒,我慌忙避開!
謝司曜皺眉。
我解釋:「我還感冒,會傳染。」
「不怕。」
他單手扯開領帶隨手一拋,黑色絲綢落在地上。
和整個淡淡的人完全不相符的暴烈的吻讓我只能後退,直到後背抵在落地窗上,退無可退。暴雨在玻璃上蜿蜒成銀河。
我一直以爲謝司曜是個平和理性的人,可他的吻卻比鄧野還要霸道,我幾乎喪失了自己的呼吸,任由他將我翻轉從背後壓在窗上。
「等等——」我慌亂起來,手指在玻璃上按得蒼白。
他從後跟我十指緊扣,吞沒了所有的話。
「晚了。」
……
我直到第二天將近中午才醒。
謝司曜還閉着眼,被我的動作吵醒。
我們倆面面相覷,他視線清明,我躲躲閃閃。
不是我矯情,實在是我們之間的進展Ṫú⁶太突然了。
幾個月前,我還是他競爭對手的女朋友。
現在我就和他睡在一起了。
我絞盡腦汁想找個話題緩和一下尷尬,謝司曜卻直直看着我:
「我們現在算是什麼關係?」
我沒開口。
其實我也有點兒唾棄自己矯情,睡都睡了,現在又扭捏作態。
可我真怕了。
我不敢再來一次,我不知道如果再經歷那麼一次,我會不會崩潰。
謝司曜看了我一會兒,沒說話,徑直起牀出門。
他甚至連衣服都沒穿,我一時間還以爲他氣得精神錯亂了,連忙起身要去追他。
他卻突然又推門回來了。
手裏還帶着一疊文件。
「什麼東西?」
他把手裏的文件遞給我:「股權轉讓書,我自願把手裏 30% 股份轉讓給你,以後你持有公司 38% 的股份,成爲公司第一大股東。
「我來給你打工,這樣,你願意相信我了嗎?」
我愣住了,許久後才聽到自己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這些股權值多少錢?」
「我想我應該很清楚。」
「你瘋了?」
「沒有,」謝司曜平靜道:「我精神狀態良好,我只是覺得,你在我心裏,比這些股權更重要。」
他拿出筆,言簡意賅:
「簽字。」
我站了許久,拿過他手裏的筆,一筆一畫簽上自己的名字。
謝司曜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那,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我上前一步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肌裏。
「你好,男朋友。」
他胸膛傳來震顫,含笑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你好啊,女朋友。」
-18-
再見到姜霜霜,是在精神病院。
謝司曜帶我去看了她:
「我覺得或許你會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掌權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除了她。
姜霜霜來公司鬧過,被保安攔住了,連電梯都沒能上。
聽說她找過鄧野,還用孩子跟鄧野逼婚。
可鄧野卻給了她一筆打胎費後,毫不留情和她分了手。
姜霜霜不肯分手,兩個人爭吵的時候或許是情緒太激動了,姜霜霜見了紅。
去了醫院後,那個孩子到底還是沒能保住。
聽說是個已經成型了的男嬰,剛出來時還有呼吸,但很快就死了。
姜霜霜受了刺激,休學在家,學業也沒能完成,她拿着刀來公司想找我拼命,可是還沒進公司大樓就被保安扭送出去了。
「我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交了十年的診療費,」謝司曜輕描淡寫:
「你放心,以後她不會再出來騷擾你了。」
姜霜霜披頭散髮,神情扭曲,看得出來她真的病得很嚴重。
但她還能認出得我。
她嘶吼着掙扎:
「寧安,你這個賤人,都是因爲你——
「該死的是你,該死的是你的孩子,你還我孩子——
「寧安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憑什麼,你這個老女人,你憑什麼?!」
到底是學生,罵人也只有翻來覆去這麼幾句。
我心裏對她沒什麼恨,只覺得有些唏噓。
還沒進社會的小姑娘被成年男人的甜言蜜語哄騙了,哪怕明知道自己是第三者也要捍衛自己所謂的愛情。
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
可憐可恨。
我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離開。
護士很快進了病房:「312 牀病人又發作了,給她打一針鎮定!」
身後的尖叫哭喊很快消失。
再也聽不到了。
……
和謝司曜訂婚後,我回了趟老家。
老家還有我很多親戚,那年我被我爸媽趕出來的時候這些親戚都沒管過我,好像不存在了一樣。
現在我有錢了,他們倒是都冒出來了,一個勁兒地跟我拉關係。
我沒搭理他們,我只是想最後回來看一眼這個我出生的小城。
這麼多年,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拉扯到現在,如果我要感謝,那就只能感謝 17 歲時那個無依無靠卻還努力活着的自己。
我漫無目的走着,再抬頭時,已經走到了當初和鄧野租的城中村。
我們住的那棟樓早就被拆了,連同當年的地下室也消失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乾淨嶄新的樓房。
正值放學時間,天上開始下雨點。
穿着藍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披着一件校服外套快速從我眼前跑過去,眼裏帶着笑意。
我閉上眼,十九歲的鄧野出現在我面前,笑着把那條裙子遞給我。
「三千算什麼,以後我努力賺錢,給老婆買三萬,三十萬的裙子!」
閃現轉瞬即逝,再出現時,少年鄧野穿着洗得發白的牛仔服,坐在遠處看我。
分明面容是年少時,聲音卻是成熟的鄧野。
他啞聲道:
「寧安,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了。」
隔着漫天雨幕和人羣,他臉上的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落在地上時生生紅了眼。
這一刻,十九歲的鄧野和二十九歲的鄧野重合起來。
他說:
「對不起,寧安。
「不要原諒我。」
-19-
和謝司曜結婚這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厚厚一疊。
打開一看,裏面厚的主要是文件。
那是一份股權轉移文件,鄧野把他名下剩餘ẗûₛ的 13% 股份都轉給了我。
我一怔。
這是他多年打拼奮鬥的成果,雖然被我和謝司曜踢出了權力核心,但這也是他東山再起的資本,像鄧野這樣的人,他活着就是爲了往上爬,爲了往上爬他可以放棄所有。
可他卻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我。
他現在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除了文件外,還有一張薄薄的紙。
那是一封信。
「寧安,好久不見。
聽說你要結婚了,新婚快樂。
謝司曜那個人遠不像表面那麼正人君子,其實他很陰。
但這一點我佩服他,他能娶你。
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我強。
我以前總覺得他比我聰明,比我有本事。
可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他一早就想得比我開,他知道他想要什麼。
而我知道得太晚了。
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一直在受窮。
我身無分文,欠了賭債,我最愛的女人爲了我陪酒還債,我痛苦得要死,可我無能爲力。
所以我恨那段時間。
或許在你眼裏, 那是我們相依爲命的溫馨, 但在我眼裏,那段時間的存在一直提醒着我的無能。
那曾經是我人生中,最不願回想的時光。
成功這些年來, 我沒一次想到過,夢到過那時,我把錢當成第一位, 我拼命地想往上爬,我想甩掉那些不光彩的曾經。
甚至到後來,連帶着你,我也開始不願見到了。
你見過我所有的落魄,你不會崇拜我,我的光鮮對你來說只是假象。
我見你每一次, 都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陰暗潮溼的地下室。
我開始越來越少回家。
知道我遇見了姜霜霜, 她和年輕時的你那麼像, 不諳世事。
最重要的是, 她不曾見過我落魄的樣子。
她會崇拜地看着我。
我在她身上, 找到了想在你身上找到的感覺。
我想要一個你, 一個不曾見過窮困潦倒我的你。
一個沒因爲我喫過苦的你。
我開始瘋狂追求她, 我給她花錢,給她她需要不需要的所有,我把我所有的熱情燃燒在她身上, 我甚至想娶她,和她有一個家。
我以爲我愛她。
可後來我才知道, 我其實從來都沒愛過她。
我只是想找她身上, 彌補我曾經的無能爲力。
我真蠢。
我到最後才明白, 我想甩掉的不是你。
是曾經那麼沒用的自己。
一直以來,我愛的只有你, 我終於明白了,可是已經太晚了。
我不想讓你原諒我,我知道你也不會原諒我。
我只想祝你幸福。
如果我不能讓你幸福,那能有別人來讓你幸福也好。
祝你幸福。
別原諒我。
別忘了我。」
恍惚中,我抬頭看到有人穿着西裝朝我走來。
那是十九歲的鄧野,我們也是曾經拍過一次婚紗照的。
那時候出租屋樓前掉了一張婚紗照宣傳單,上面寫着免費拍照。
我那時候不知道後面選照片加錢的套路, 興沖沖拉着鄧野去了影樓。
影樓的婚紗很劣質,泛黃開線, 西裝也鬆鬆垮垮不夠合身, 可是穿在鄧野身上還是很好看。
我倆手挽着手, 咧着嘴對着鏡頭笑。
那張照片老闆到底沒收我們錢, 作爲交換, 他把那張照片貼在了店裏當宣傳廣告。
十年時間呼嘯而過, 那個紅着臉看着我的少年穿過人羣,朝我伸出手。
我沒有拉住他的手, 他表情變得悲傷起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的身影逐漸融化在光裏。
下一秒,站在我面前的已經成了謝司曜。
他逆着光朝我伸手,嘴角帶着笑意。
「走吧,婚禮要開始了。」
世界恢復, 四周響着溫柔的婚禮進行曲。
親戚和朋友在草地上祝福地看着我們。
陽光落在我身上。
屬於地下室的陰冷徹底消弭。
我慢慢把手搭在他手上,與他十指相扣,笑了起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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