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珠

父親去世後,母親讓我唱戲養家。
我從千金小姐淪爲戲子。
未婚夫逼我爲妾。
楊家勢大,不得不從。
我權衡再三選擇嫁給他的父親。

-1-
深夜回家,母親在房裏等我。
「慧珠,餓了吧?」
她推了推桌上的銀耳蓮子羹。
「在戲園子裏喫過了。」
她低下頭,「現在家裏也沒有什麼好東西——」
我不接話。
「慧珠,你手裏還有多少錢?」
如今她進這屋除了要錢沒別的。
十幾天前我剛給過她幾十兩銀子,這麼快花光了?
「過幾日是老太太的壽辰,我尋思給她辦一下。你爹去世這幾年,家裏挺冷清的,老太太喜歡熱鬧。」
我從包裏倒出亂七八糟的銀角子。
這是今晚觀衆扔在臺上的。
她有點失望,「只有這麼多?」
我冷淡地說:「我累了。」
她慌忙用手帕包好銀角子,「休息吧,娘不吵你了。」
夜黑如墨,樓上走動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這麼晚還有人沒睡。
以前我Ŧűⁱ也住在二樓。
入行以後,回來得晚。
娘與我商量,「老太太年紀大了,驚醒了就得熬整晚。」
我搬到樓下,住在下人們隔壁。
他們起初很喫驚,過後看我的眼神多少有些輕視。
迷糊過去,被笑聲驚醒。
正廳裏娘和二叔他們在討論如何辦壽辰。
老太太瞥到我進去,頭扭向旁邊。
從前父親在世時,她是慈祥的奶奶。
現在她時時罵我自甘墮落。
二嬸突然笑道:「家裏有現成的,還請什麼戲班子?」
「如今可比不得往日,能省則省,大嫂你說呢?」
娘點點頭,「慧珠,你和關先生打個招呼。」
我不同意。
二叔黑臉,「還有沒有規矩,這裏哪輪得到你說話?」
娘不看我,「就這麼定了,慧珠,你先出去。」
我哀求地叫:「娘,楊元良也會來。」
二嬸笑,「慧珠,你現在可是角兒,還怕他沒看過嗎?」
娘警告,「弟妹,莫要太過分。」
二嬸訕訕地閉嘴。
我藏在荷花池後的亭子裏發呆。
從前父親總在這裏和人討論戲文。
我從小瞧熱鬧,跟着唱幾句。
人人誇我天賦過人,爹面露得色。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孃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我看着她紅了眼眶。
她攬着我的頭,「若不是沒辦法,娘當初絕不會讓你入行。」
「如今也瞞不住,你和元良不如就此說開。」
我猛地推開她。
「我在外面受欺侮還不夠,還要請人到家裏來侮辱嗎?」
她趔趄欲倒,流下了眼淚。
「你爹走得急,留下這麼一大家子,娘能怎麼辦?」
「老太太眼瞧着糊塗了,你二叔向來不中用,你妹妹還小。」
「慧珠,你再忍忍,等你兄長唸完書,家裏就有靠了。」

-2-
關正秋聽完我的話,嘆息一聲離開了。
他是父親的忘年交,總和父親討論戲文。
當日母親領我拜在他門下,他是拒絕的。
「大小姐從前唱戲是閒趣,往後唱戲是餬口,夫人可知其中差別猶如雲泥?」
母親哭啼,不停訴說難處。
關正秋又勸我。
「你天賦過人,我收你做個便宜師傅自是容易,可這一步踏出去便回不了頭。」
我天真地回答:「娘說了,等幾年哥哥出來賺錢了我就不唱了。」
他拗不過,喫了我敬的茶。
「你父親對我有恩,我幫你是應該的。慧珠,希望你不會後悔。」
母親喜笑顏開,「關先生,張家都會記你的情,也都會對慧珠好的。」
言猶在耳,人心易變。
老太太壽辰這日天氣極好。
客人遊園,聊天,打馬吊,聽戲。
戲臺與園子中間隔着水池,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從前只覺得戲臺上的唱腔宛如被池中碧水清洗過,格外悠長婉轉。
今日方知距離省了許多尷尬。
卸完妝,我換了套衣裳準備出去喫飯。
母親站在門口,「客人多,正廳裏桌子擺不下。」
「廊裏專門擺了一桌,你陪着關先生,替娘把他們招呼好。」
她絞着手帕,「慧珠,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就順着她些吧。」
廊裏是個風口,菜上桌就冷了。
關正秋端正地坐着,不緊不慢地挾菜。
過了會兒他擱下筷子,「喫好了嗎?」
我沒有胃口,胡亂點點頭。
他站起來,「慧珠,跟我過去給老太太說兩句吉祥話。」
父親在時他是座上賓。
今日他免費幫忙,卻受這種冷遇。
關正秋揹着手大步流星地跨進正廳。
滿屋人推杯換盞,笑語喧聲。
老太太坐在正席上首,妹妹伏在她懷裏笑鬧。
母親從老太太另一側起身,迎上來滿臉埋怨。
「慧珠,你過來幹什麼?」
關正秋側身,「夫人,我帶慧珠過來給老太太請個安。」
「老太太高壽,秋聲班有幸給老太太獻唱助興,不知可否討杯酒喝,沾沾喜氣。」
母親面色漲紅,「關先生——」
二嬸甩着手帕上來,「喲,關老闆算賬來了?」
「從前大哥在時,關老闆是家裏的貴客,如今又是我們慧珠的師傅,這麼點小錢關先生也要計較嗎?」
此話一出,衆人交頭接耳。
「剛纔唱的果真是大小姐嗎?」
「張家的女兒怎麼去做這個?」
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指着我大喝:「滾,讓她滾出去。」
「我們張家沒有這麼自甘墮落的女孩兒。」
妹妹扶住老太太,「快滾啊,你還嫌不夠丟人?」
我乞求地看着母親,希望她能說句話。
她低下頭不發一言,似有萬般羞愧。
關正秋轉身,「慧珠,走吧。」
「且慢——」
楊伯母從主桌上站起來,「我有一事讓各位做個見證。」

-3-
「退婚?」母親退後半步反問。
楊伯母看着我笑。
「張楊兩家幾代交好,這門親事是老爺子在世時定下的,原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可慧珠如今這樣,我們楊家不好風雅,對她也無助益,還是不要耽誤了她的前程。」
話說得含蓄,嫌棄的意味明顯。
我連聲應「好」,只想趕快逃出去。
腳未跨出門檻,有人從背後拉住我,「我不同意。」
楊元良不知從何處冒出來。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以前楊伯父常帶他到家裏來玩。
他不愛聽戲,喜歡在園子裏招貓惹狗。
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吧?
以前過年,別人送他家幾筐橘子。
他偷偷揣在兜裏帶給我。
那會兒楊伯母還說笑:「元良是個疼媳婦兒的。」
父親去世後,我們難得一見。
在我心裏,兒時情誼還是在的。
「母親,親事是爺爺做的主,他不在了後輩就能毀約麼?」
楊伯母咬着牙,「你懂什麼?你爺爺最重名聲,他在這門親事更不成了。」
楊元良埋怨,「慧珠,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
我不知如何回答,惟有沉默。
母親垂頭Ṫű⁼許久,細聲應道:「罷了——」
楊元良搶過話頭,「有個兩全之策,我娶慧珠爲妾,既可全了婚約,也不辱沒家裏。」
楊伯母一怔,口鬆了。
「傻小子,難得你如此有情有義,就依你吧。」
她轉頭對我說:「慧珠,你命好。進了楊家有這傻小子護着,沒人敢欺負你。」
我正要拒絕。
妹妹伏在老太太耳邊說話,她連連點頭。
「好,這事就這麼定了。他們倆年紀不小了,慧珠的孝期也過了,趕快看個日子把事兒辦了吧。」
楊伯母嗤笑。
「抬個妾進門哪來那麼多講究?老太太放心,明兒個我就叫人準備。」
母親突然撲過去把她往大門外拽。
「滾出去,我女兒絕不給人當妾。」
楊伯母沒留神,滑倒在地。
母親尖利地喊:「把他們倆給我趕出去。」
「什麼東西敢欺負到我家門裏來了。」
楊伯母也不示弱,「一個戲子,都唱上堂會了,還要啥臉?」
「老太太都同意了,你——」
下人七手八腳把她抬了出去。
楊元良被人押着回頭喊:「慧珠,你再想想——」
母親徹底失態,聲嘶力竭地吼,「滾,快滾。」
人都散了。
關正秋走前囑咐我:「慧珠,自個兒小心。」
我想了許久。
原以爲母親對我已無關懷可言,好像誤會了她。
我打算上樓去找她談談,解開心結。
雜物房上面的樓梯間擺了只單人沙發,母親愛在那裏小憩。
轉過走廊,我聽見哥哥的聲音。
「娘,我覺得元良的提議不錯,你怎麼發那麼大火?」
母親聲音嘶啞,「發給慧珠看的。」
我心一抖,藏進了雜物房裏。

-4-
哥哥不明究裏。
「慧珠已經不耐煩把銀子交給我了。」
她聲音變得冷硬,「得讓她知道,現在除了我沒人把她當人。」
哥哥驚呼:「今兒是你故意安排的?」
母親嗤笑,「老太太現在耳聾眼瞎的,還聽哪門子戲?」
「我知道楊家想退婚,但我沒想到那小子要納她爲妾,想得倒挺美。」
「娘,你怎麼這麼對慧珠?她是你的女兒,我的妹妹呀?」
「啪——」杯子砸到地板上,碎裂聲刺痛我的耳膜
「你父親去世,二叔要分家,老太太本來就偏心,這一分還能剩多少?你以爲這房子,院子往後還有你的份?」
「你二叔成天不是泡煙館就是下娼館,要麼就是上賭館,一大家子坐喫山空的,你以爲能敗多久?」
「你覺得楊元良的主意不錯?那我問你,慧珠嫁人後誰賺錢養家?」
「你天天惦記買那勞什子車,你小妹成日琢磨新洋裝,這些從哪裏來?」
她怒吼,「你以爲慧珠去當戲子我心裏舒服嗎?她成天被人說閒話我開心嗎?我沒辦法啊。」
叫聲那麼淒厲,彷彿有萬斤重擔壓在她身上,讓人憐憫。
我聽得耳中,猶如置身油鍋,焦灼刺痛。
她忽然輕笑兩聲,「慧珠從小喜歡唱戲,應該也不算委屈她。」
「對對對,」哥哥附和,「我看她幹得挺開心的。」
這嘲諷令我如墜冰窟,瞬間從燥熱至冰冷。
我身體裏有東西碎了,心碎成齏粉。
天微亮,門口有馬車等我。
上車後眼淚噴湧而出。
剛入行時,早起在家吊嗓子。
母親說老太太嫌吵,讓我去戲班練,於是僱了這馬車。
下車時我交待車伕,晚上不用接。
車伕很詫異,「角兒今天不回家?」
不回,再也不回了。
關正秋絲毫不覺意外,「白天去看看房,找個好住處。」
我摸摸口袋,「我先住在戲園子裏吧。」
他搖搖頭,「戲班先給你支銀子。」
以前他囑咐過我,錢不要全給家裏,要留點自己傍身。
我繃不住,捂臉痛哭。
再怎麼痛,哭得久了淚也會幹。
我想不通。
母親,哥哥,妹妹,奶奶,甚至二叔二嬸他們從前都是好的。
我對他們還不夠好嗎?爲何變成這樣?
關正秋長嘆:「慧珠,夫人領你到我這裏來時,一切已註定。」
「你父親留下偌大家業,少用幾個下人,少用幾趟車,少置辦幾件首飾衣裳,日子就會過得比大多數人家強。」
「你上輩有二叔,平輩有哥哥,男丁全不擔責,卻要你這個女孩子出來供他們安逸喜樂。」
我黯然,當他們心安理得啃食我的血肉時,已無情誼可言。

-5-
我租了個院子,離關正秋家很近。
戲班裏的兩個女孩和我同住。
來來去去,說說笑笑,日子過得不錯。
沒了拖累,我能存下不少錢。
說起來還得謝謝張家。
當年母親讓我頂着原名掛牌,滿世界宣傳我出自名門。
父親的聲名替我鍍了層金。
觀衆第一次來聽我唱戲多是爲了獵奇。
誰不喜歡看人從雲端掉入泥濘呢?
我莫名其妙唱成了角兒。
幸虧成了角兒,不然連條路都沒有。
母親三番五次到戲班來找我。
我拒而不見。
她去找關正秋。
他表示我的家事他管不了。
母親大罵他忘恩負義。
她帶着警察闖進後臺。
我冷眼看她哭啼。
曾經她的眼淚讓我心軟,百試百靈。
她不信我會無動於衷。
「慧珠,一大家子等着開火,你——」
「晚上少喫兩盅燕窩死不了人。」
她結巴起來,「那,那是給老太太補氣用的。」
我淡笑,「熬那麼多,你、二嬸、小妹都有剩。」
「到我這兒,哪怕是想掏我兜裏的銀子都只捨得端碗銀耳湯來。」
在她心裏,我早就配不上任何好東西了。
「夫人,請回吧。」
她從不信到不甘,咬牙切齒地罵我。
「你父親纔去幾年,你就敢不認我?。」
我指天,「你怎麼敢提我爹?你不怕他晚上爬出來掐你脖子?」
她心中有鬼,眼神遊移。
我塞了塊大洋給警察,「有勞,帶她出去吧,得空的時候過來看戲。」
他們笑嘻嘻地拖着她走了。
她不死心,「慧珠,你怎麼這麼狠心?你出手這麼闊綽,那點錢對你算什麼啊——」
沒消停幾日,又有人拿着欠條找了來。
欠條上是我哥的簽名。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誰欠錢去找誰呀。」
對方嘿嘿笑,「我們老闆說了,若不是看您的面子,這錢不可能借給他。」
我不爲所動,「要殺要剮隨你們便,我半分都不會替他還。」
那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媽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除了錢啥都不認。」
我登報聲明與張家脫離關係。
母親舉着報紙在街上堵我,「你花這麼多銀子天天登報,都不肯給家裏一點錢?」
我挺喫驚的,沒想到鬧市中她能捨下臉又哭又鬧。
小妹遠遠站在街邊,身上的洋裝有些舊了。
我抬眼看她,她避開了眼神。
黃包車繞過母親時,我聽見她喃喃自語。
「怎麼會?慧珠從前最愛我,性子好耳根子又軟。」
我眼睛酸澀卻無淚。
無數個不眠夜將我的心磨得堅硬如鐵。
車停在戲園子門口。
楊元良從牆角轉出來,「慧珠,我等你半天了。」
自那日後,我和他再無交集。
「你來做什麼?」
他搖着手裏的紅箋,「來娶你呀。」

-6-
楊元良輕佻地上手摸我。
我避開。
他上下打量,「慧珠,你越來越漂亮了。」
「臺下那些人指不定心裏想啥呢。」
「跟我回家,喜歡唱晚上在被窩裏摟着我唱。」
我從未看過他這副嘴臉。
這大概纔是他的本色。
我叫人趕他出去。
他拍着紅箋,「這婚約你敢不認,想謀殺親夫?」
「你我早已退親。」
楊無良搖頭晃腦,「非也。」
「當日我母親同意納你爲妾,退親之事未成。」
「你母親與我何干?」我氣極,「我母親不同意。」
「她同意了。」
什麼?
楊元良篤定地說:「你娘她改主意了。」
「日子看好了,下個月七號。」
我怔怔地看他嘴張合,腦子一片混沌。
他拍拍我。
「慧珠,我真心想娶你,名義上是妾,該有的都不會少。」
「這些年爲你攢的彩禮照樣會抬進你們張家。」
真心?
真心實意地作踐我?
我招手讓看戲園子的過來,敢幹這活的都不怕事。
「把他打出去,我晚上給哥幾個添桌好菜,痛快喝幾盅。」
他們下手知道輕重,專撿喫痛又看不出來的地方招呼。
戲園子連日裏來了幫混混。
不是喝倒彩就是砸凳子,還往臺上扔茶杯。
演丫頭的小姑娘成了活靶子,茶杯就照着她腦門扔。
小姑娘閃躲不及,被砸得頭破血流。
關正秋找熟悉的警察來鎮場。
人來了又走了,連銀子都不敢收。
「關老闆這些年沒少照應兄弟們,給你句實話,我們真惹不起楊家。」
我去楊家拜訪。
楊元良和他父親都不在。
他母親坐在老式八仙椅上,對我視而不見。
老宅子裏樹大葉密,遮光,無端有幾分陰森。
我莫名打了個寒顫。
楊伯母茶蓋颳得碗邊吱吱響,終於想起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多的是說話的工夫,急什麼?」
我求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過我。
她沉下臉。
「你家連銀子都收了還想反悔?」
「以你的身份進我楊家做妾都算抬舉你。」
「如今是新時代,妾不妾的就是個虛名,只要抓住男人的心,你不會受委屈的。」
這趟來錯了,我起身告辭。
她在背後猖狂地笑。
「以前你娘總在我跟前炫耀他們夫妻情深。」
「如今我偏要讓你進楊家做妾。」
「她不是要臉嗎,見了銀子比誰跑得都快?呸——」
我向關正秋請辭。
戲班裏那麼多人要喫飯,不能總牽連他們。
關正秋問我怎麼打算。
我苦笑,認命吧。
他拉住我,「我有個主意。」

-7-
「我打聽過了,新政府不支持納妾的。」
「咱倆假結婚,把場面搞大點。」
他頓了頓,「我們多少有些名氣,他們總不好明搶。」
爲何如此幫我?
「我深知身不由己之苦,你拜在我門下,我應該護你周全。」
次日,報上登了則廣告。
爲慶祝關正秋先生和張慧珠小姐喜結連理,秋聲班請大家免費看戲。
婚禮定在六號。
關正秋紅了好多年,戲迷不計其數。
戲園子擠得水泄不通。
剛化好妝,前面鬧了起來。
我們出去看個究竟。
母親衝過來指着關正秋罵:「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你和慧珠結婚?你真是個禽獸啊——」
關正秋非常淡定。
「我不過虛長慧珠幾歲,與她情投意合,總不能因這些繁文縟節壞了姻緣。」
他的戲迷在下面點頭。
「新時代新風尚,關老闆這是爲愛衝破世俗。」
開場鑼鼓響起來。
戲迷鼓譟,「下去吧,別耽誤我們聽戲。」
母親被人拉下臺。
我打算去後面。
有人誇張地鼓掌,「關老闆真會玩兒,騙徒弟不說,還得個破舊立新的好名聲。」
我立刻轉身。
楊元良痛心疾首地看着我,「慧珠,你千萬別被騙了。」
「他可是從相公堂子裏混出來的,學戲是假,伺候男人是真。」
「你真以爲他裝模作樣唱幾齣戲就能洗乾淨了?」
關正秋抬手示意鑼鼓停下,走到臺中央抱拳。
「出身沒得選,不過我唱的這幾齣戲確實乾淨清白。」
「關某自問對得起觀衆,對得起祖師爺。」
臺下紛紛附和。
「關老闆的戲就是乾淨,唱得好,做功紮實。」
「老子愛聽,管得着嗎?」
關正秋連聲稱謝。
「今兒是個好日子,大家夥兒喜歡,關某少不得唱個盡興。」
散場時,天邊露白。
關正秋讓我住正房,他睡客房。
我拉住他。
他溫和地拂開手,「慧珠,我不能乘人之危。」
我睡不着。
他講往事給我聽。
「我無父無母,記事起就在堂子裏學戲。」
「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皮子養得雪白,在臺上露大腿晃悠。」
「十幾歲時遇到你父親,他把我從堂子裏贖出來。」
「他說我天分極高,應該好好唱戲,一直爛在那種糟污裏可惜了。」
關正秋微笑,「沒有你父親就沒有今日的我,你不用有任何負擔。」
我看着他的臉,心裏想着別的事。
「師傅,」再這麼稱呼好像不太合適。
「正秋,你有喜歡的人麼?」
他猶豫片刻,似乎不太確定。
「有過吧?」

-8-
楊元良氣急敗壞地讓我還錢。
「你嫁別人還敢收我的錢,害我人財兩空?」
我不理,「誰收的你找誰。」
「你哥花光了,我找誰去?」
過幾日,母親徑直找到關正秋。
「你既然娶了我家慧珠,結婚的禮數總不能少吧?」
她開禮單讓關正秋置辦。
我翻看那厚厚一疊,真難爲她想得周全。
「把張家往後十年要用的東西都置辦好了?」
她嘟囔:「圖個喜慶,花不了幾個銀子。」
我指着頂上那行單列的禮金數字。
她瞄了瞄,「關先生紅火多年,單是包銀都不知多少萬。」
「慧珠,你不要老想着替男人省錢。」
「多幫補家裏,孃家纔是你的靠山。」
我問:「按規矩,這麼厚的彩禮,你該給我備多少嫁妝?」
她面色微變,「如今家裏日子艱難,你賺得也不少,別太計較了吧?」
我把禮單扔給她,「夫人請回吧。」
她撲過來打我,「你這麼狠心,是要眼睜睜看着我們一家子去死麼?」
我閃身,她狼狽倒地。
狠心?
我原想問你們都把我賣了不狠心嗎?
但沒必要浪費口水,不如斷了她的念頭。
「你甭想再從我這兒拿到分毫。」
「有這工夫你多琢磨琢磨你那寶貝兒子。他弄那麼些錢去幹啥了,多長時間了洋車還見不着影子?」
關正秋和我商量,要不把楊家的錢還上。
我不同意。
「張家農莊上還有田,遲早都要敗光,不如早點敗了乾淨。」
同屋而居,我和關正秋比往日親密了許多。
他向來話少,脾氣溫和。
每天琢磨完戲就出去逛市場。
菜市場,花鳥市場,貓狗市場。
他能和鳥說半個時辰,看蛐蛐鬥半天,逗貓狗玩兒。
我提議買只回去養。
他不肯,「這是活物,要遇上變故,沒人管就慘了。」
戲班裏有人扯我的胳膊嘻嘻哈哈。
「姐,你倆的孩子得多好看哪。」
這話悄悄在我心裏生了根。
天漸漸冷了。
回家時我把手揣進他的兜裏。
他遲疑地握緊我的手。
路過小喫攤,他下車去捧着包糖炒栗子回來。
剛出鍋的栗子暖乎乎的,又面又甜。
眼瞅着他的生日快到了。
我打算在那天把他給辦了,假夫妻做成真。
那天早上我說不舒服,讓他獨自去戲班。
他出門時摸了摸我的額頭。
「好好休息,我晚上早點回來。」
我跑出去買菜買花買點心。
回家炒菜,插花,溫好酒等他。
等了整晚,人沒回來。

-9-
關正秋失蹤了。
戲班的人說他那天很早就出了園子。
黃包車伕說他沒上車。
一個男的着急忙慌地把他叫走了。
楊元良?
車伕否認:「那人眼生,他戴個帽子,遮遮掩掩地看不清臉。」
三天了,沒有一點兒消息。
我找相熟的警察,託人聯繫各個幫派,然後去報館登報尋人。
尋人啓事登了兩天,引起廣泛關注。
警察叫我撤掉尋人啓事。
「明天我保證你看到人,但你不能再追究此事。」
他苦口婆心地勸我,「胳膊扭不過大腿啊,先保住人要緊。」
我屈服了。
第二天傍晚,幾個蒙面大漢把擔架扔在院子裏匆匆走掉。
我衝過去。
關正秋昏迷不醒,面無人色。
他身上的長衫撕成條條,破爛地貼住裸露的下身。
我不忍看,閉上眼輕輕觸摸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
關正秋劇烈抽搐。
他緊緊蜷縮,「別動,髒。」
聲音嘶啞,難聽至極。
我五雷轟頂,他的嗓子?
「他們給我灌了藥。」
關正秋躲進浴室,我在門口守着。
過了很久,裏面傳出野獸般的號叫,絕望而憤怒。
打開門,他換好了衣裳。
面上溫潤全無,只餘滄桑。
那天黃包車伕看到的男子是我哥。
他把關正秋騙去楊家,楊家把關正秋打暈送進堂子。
堂子裏當初是把關正秋當搖錢樹養的。
眼瞅着賺大錢了,他硬生生跑了。
跑了不說,還乾乾淨淨地唱成了角兒。
淤泥裏開出的花把髒污爛泥襯得愈發不堪。
堂子裏沒有人不恨他的。
他們瘋狂蹂躪他。
「要不是你大張旗鼓地救我,我就沒了。」
他自嘲地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也不欠張家的人情了。」
我要去找我哥算賬。
他緊緊拽住我,「不要再糾纏,慧珠,我們離開這裏吧。」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沉默地點頭。
關正秋解散了秋聲班。
他賣了房,給每人一筆錢,囑咐他們好好過日子。
聽到他嘶啞的嗓音,有人失聲痛哭。
我緊跟着關正秋,他常走神。
坐火車,又乘輪船。
沿路上關正秋慢慢有了興致,我開心地拉他的手。
他縮回去,非常抗拒別人碰他。
我有時間,有耐心,我可以等。
以後我還要和他生孩子呢。
路過江城,風景非常美。
關正秋喃喃自語:「就這兒吧。」
我們買了房,花園很美。
早上我提着新鮮的豆腐腦和剛出籠的小籠包。
喜滋滋地去花園找關正秋喫早飯。
他習慣早起在桃樹下練身段。
喊了兩聲,無人應答。
我慌忙跑過去。
桃花正好,身着白色長衫的男子安靜地掛在樹枝上。
豆腐腦和小籠包滾落泥裏,混成團讓人噁心。
我猛烈嘔吐,眼淚鼻涕糊得滿臉都是。

-10-
關正秋留下封很厚的信和一個小箱子。
我腦子裏粘着團漿糊,認得字不明白意思。
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終於知道他爲何活不下去。
那些畜生作踐了他,把髒病傳給了他。
「我發現後每天都很怕,怕傳染給你,怕你知道後瞧不起我。」
信的末尾寫「慧珠,對不起,我先走了,謝謝你陪我這麼久。」
關正秋從泥濘中來,卻酷愛乾淨。
這世間太髒,配不上他。
我把他埋在後面的小山上。
墳正對着我臥室的窗。
我白天出去逛市場,看鳥看花,逗貓逗狗,幫江邊洗衣裳的大嫂看娃。
晚上回來開着窗與關正秋說話。
一人一屋一墳。
我不孤單,不想念,遏制不住後悔。
他當初和我商量把欠楊家的錢還上。
我爲什麼不同意呢?
如果還上了那些事就不會發生了嗎?
我沒掉過淚,不再碰豆腐腦和小籠包,想起就噁心。
日子重複更替,熱了又涼。
滴水成冰的天氣,我僵硬地走進包子鋪。
豆腐腦和小籠包的熱氣暖和了胃和身體。
我沒吐,也不噁心。
遺忘比銘記容易太多。
我對窗外說:「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我提着他留下的小箱子離開江城。
小箱子裏裝滿金條。
關正秋把所有的身家都給了我。
他在信中囑咐我,「慧珠,遠離那些讓你不開心的人和事,好好活着。」
我和關正秋在江城過完了一生。
從此以後,張慧珠不復從前。
那些金條足以支撐我回去做些事情。
我又組了個戲班,珠玉班。
小半年後我去找戲園子的經理。
戲園子外牆上還貼着關正秋和我的劇照。
經理再三打聽關正秋。
我打蛇隨Ṫų₁棍上。
「牌子上就寫關正秋遺孀重開珠玉班。」
怎麼引人注目怎麼寫。
我要求把看戲園子的全換成我的人。
經理有點猶豫。
「你也知道從前出的事兒,如果不行我就換地方。」
「這戲絕對能轟動。」
我去報社登廣告。
報童滿大街叫:「珠玉班新戲開鑼,曝豪門祕辛,觀人間百態。」
我僱人專門往人堆裏鑽。
一些人有事沒事拿張報紙問:「珠玉班?沒聽過呀。」
另一些故作神祕地咬耳朵,「以前秋聲班的張慧珠張老闆知道吧,就是嫁給關老闆那個。」
沒多久街頭巷尾傳遍了。
勢造熱火戲開鑼。
首演當晚,我花重金請劇評人坐包廂。
唱到一半,觀衆開罵。
「哪有當媽的這樣坑自己閨女的?真不是人啊。」
有人恍然大悟,「這是張老闆自家的真事兒吧?」
好幾個劇評人連夜寫評論,對新戲大加褒獎。
戲園子被擠爆了。
我的身世讓人垂憐,坊間流傳我和關正秋的愛情故事。
諸多加持下,張慧珠一時風頭無兩。

-11-
人紅是非多。
母親打算衝進後臺,被人攔住。
「慧珠,家醜不可外揚啊,你真的要做得這麼絕?」
她滿腹委屈,我深覺厭惡。
「下回再有人闖後臺,直接打出去。」
院兒裏都是我花錢養的打手,推搡她出去。
「你叫人打我?天打雷劈啊——」她披頭散髮地哭嚎。
我不禁有些唏噓。
她曾經也是養尊處優,說話慢聲細語的婦人。
「要劈也先劈死你這種挖坑的娘。」
看園子的天天看戲,熟溜得很。
「虎毒不食子,我們窮人家都做不出這種事。」
我交代他們。
張家再有人來都打出去,除了我哥。
父親留下的莊子田地快賣光了,我哥很快就會送上門來。
我着手買房,看了不少地方,最後買了間公館。
房屋經紀很會說話。
「好房子多的是,好鄰居可不好找,多交個朋友多條路啊。」
隔街便是楊公館。
楊家房產衆多,楊元良的父親楊策近年長居於此。
鄰țū́₆居嘛,早晚總要見面的。
我在門口等黃包車。
楊公館開出來烏黑錚亮的洋車停在我面前,車窗搖下來。
中年男人笑容可掬,「慧珠,小丫頭快上車。」
我笑顏如花,「楊伯父。」
楊公館的洋車成了我的專車,早接晚送在城中招搖。
最先坐不住的是楊元良,跑到戲園子來鬧事。
我事先吩咐別攔他,讓他可勁造。
戲園子被砸得稀爛。
我安慰經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新的剛買回來,楊元良又帶人砸了場子。
兩三個回合下來,司機徑直把我載回楊公館。
楊策拉開車門,我眼圈就紅了。
他摟我的肩,「傻丫頭,受了委屈也不做聲。」
我低頭,「做我們這行,這算什麼委屈。」
楊元良再來慌了手腳。
戲園子門口站的都是熟人,笑眯眯地喚大少爺。
幾日後有人送來新桌椅。
包廂裏的沙發也換成新的。
簽單的是楊元良。
城中人盡皆知珠玉班有楊家罩着。
我和楊策好事將近的消息到處亂傳。
楊伯母穩不住,來看戲了。
這母子倆挺有意思。
明明知道我住哪兒,偏偏都跑戲園子裏鬧。
妝沒卸完,楊伯母闖進來。
「誰讓你進來的?」
她倨傲地說:「用我楊家的人,還敢攔我?」
「早知道楊公館的人不聽楊伯父的,我絕不會用這些人。」
門口的人急了,搓着手請她出去。
楊伯母炸了,「你們敢?」
他們真敢。
楊策最忌ƭū⁶諱的就是妻子壓他一頭。
幾個大漢拖手抬腳把她弄出去。
她扯着嗓子,「你這個下賤坯子,他可是你公公。」
「你不是不當妾嗎,怎麼舔着臉往上撲?」
我不用搭話。
楊策在門外怒吼,「慧珠我娶定了,誰敢攔着?」

-12-
我們首先登報聲明:楊策先生和張慧珠女士將共同生活。
隨後在酒店宴請四方。
名流聚集,獨缺張氏。
「你把張家的路都堵死了。」
楊策含着菸斗,「慧珠,你挺狠哪。」
我嗤笑,「你心地好,怎麼不在購進張家的鋪子時少壓點價?」
他哈哈大笑。
鯊魚受傷流血會被同類攻擊撕扯,分而食之。
張家本就無路可走,我不過是讓他們儘快一無所有。
「你身上這股勁兒真撩人。」
他眼神犀利地審視我,像獵人打量獵物。
「女人,就得有歷練,有手段,有心眼才招人稀罕。」
楊策把我壓在沙發上起伏,我痛得尖叫。
他先愕然,後狂喜。
醒來時已日上三竿。
楊策心滿意足靠在牀頭。
「沒想到你還是雛,關正秋是個廢人?」
我把視線挪向窗外。
「慧珠,你要什麼我都會滿足你。」
我懶洋洋地說:「公館住膩了,我想回老宅子。」
他啼笑皆非,「非得找不痛快?」
「行不行?」
「行,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給你。」
我扔掉了染有血跡的沙發套。
老男人尤其貪婪。
他們享受女人的風情,更樂於霸佔清純。
我吩咐管家,「我和老爺要搬回老宅,你去安排。」
「別忘了通知大少爺回來。」
管家很會辦事。
老宅大門兩旁排隊迎接的全是熟面孔。
房裏人挺多,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閒聊。
楊夫人眼睛微閉,坐在八仙椅上。
身後站着小丫頭給她按肩膀。
右側寬椅上半躺着個短髮女子。
楊策頗爲喫驚,「你也來了?」
她是楊策父母的老來女楊悅,比楊元良大不了幾歲。
父母在時非常寵她,楊家小輩個個忌憚這個姑姑。
楊策落座。
楊夫人清清嗓子,「既然進了門,就要守楊家的規矩。」
話音未落,小丫頭託着茶盤走來。
楊策皺眉,「搞這套幹什麼?」
她大爲震驚,「老爺,我都讓她進門了,這口茶還不該喝嗎?」
我嗤之以鼻。
「楊先生和我是正兒八經登報擺酒的。」
她氣急。
「老爺,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八抬大轎抬進門的。」
「當年若不是我家,你能——」
「夠了——」他暴怒,手掌震得桌子直抖。
滿屋子人噤若寒蟬。
我掃了眼下面,「我的座呢?」
管家指點下人緊挨着楊策擺好椅子。
楊伯母隔着張桌子氣得直哆嗦。
我捧着茶杯,「現在是新時代,本來不講究這些陳規陋習。」
「既然準備好了,還是別浪費。」
「大少爺,你過來給我和楊先生敬杯茶吧。」
我輕笑。
「酒席你也沒去,是不是對我和楊先生有意見?」
楊元良先看楊策,再看他母親。
楊策餘怒未消。
他母親大罵:「賤人,你也配?」
我靠在楊策肩上,「我改主意了,光敬茶還不夠。」
「我和你爹成親了,你跪下來叫我聲娘,我受得起的。」

-13-
楊夫人想起身。
身後的丫頭換了人,不動聲色地按住她。
楊夫人動彈不得,急得聲淚俱下。
「老爺,你怎能如此侮辱我?」
楊悅很不耐煩。
「多大點事兒啊,哭哭啼啼的。」
「元良,給你父親敬杯茶這麼難?」
楊元良左顧右盼想向人求救,那些人紛紛別過臉。
他遲遲不動。
我笑,「再拖下去,只跪着敬杯茶恐怕說不過去。」
「不如磕頭定一下母子名分?」
「撲通——」他屈辱地跪在我面前。
「撲通——」楊夫人急火攻心暈倒在地。
楊策在家呆不住,楊元良有自己的住處。
老宅裏就剩我和楊夫人。
她陰陽怪氣地問:
「你猜他這會兒是在三房還是四房那兒?要麼就是又找着新的了?」
我不在乎。
「你這麼關注?那還不感謝我,要不是我他能回來?你怕是好幾年見不着面了吧?」
她咬牙切齒地罵:「下賤坯子,看你能囂張多久?」
我眼神掃掃身後。
丫頭上前扇了她一記大耳刮子。
她懵了,「你敢打我?」
我嗤笑,「她敢罵就打,打到她好好說話爲止。」
小丫頭應了聲「是」。
楊夫人想發瘋,早被人鉗制住。
「夫人說過,偏要我進楊家當妾,如今夢想成真,滋味如何?」
我整杯茶潑她臉上。
「當初蒙夫人教誨,抓住男人的心就什麼都有了。」
「妾不妾的,現在黑不提白不提夫人不滿意的話,我讓楊先生同你離婚Ţũₑ可好?」
她滿臉溼噠噠,辯不清是淚是水。
「你休想。老爺不過是圖幾日新鮮,怎麼可能爲個戲子和我——」
我摸摸腹部,「如果——」
她大駭,「你有孩子了?」
「還沒有,這很難嗎?」
我要出門,長話短說。
「你消停在自個院兒裏待著,別惹我。」
「惹急了,我讓大少爺天天早上過來給他爹磕頭請安。」
我吩咐人看着她。
這宅子裏的丫頭小子如今全聽我招呼。
真金白銀面前,誰也翻不起大浪。
到了戲班,經理說:「張大少爺剛來過。」
「拿了多少錢,打欠條了嗎?」
他找出一沓,「數越來越大了。」
我翻了翻,「再來兩回先溜溜他,讓他還。」
兩個打手去煙館晃悠回來,「張大少爺和二爺都欠不少。」
「二爺還欠着不少賭債,大少爺剛在劉記包了個姑娘。」
都這樣了還能賒賬?
「張家房子不還在嗎?人說了,就那位置,那麼大塊地兒,值老錢了。」
我讓人放話出去。
楊家有意張家大院,別人且得先讓讓。

-14-
回到老宅,楊策正在喝湯。
丫頭說:「夫人送過來讓你補身體。」
楊策勸我。
「你打也ţű₄打了,還潑她一身,這事就過去了吧?」
我抄起碗砸到門外。
「她沒事找事罵我,我該忍着是吧?喝碗湯就幫她說話了?」
他笑得挺開心。
「喫醋了?800 年都沒碰過她了,過來讓我親親。」
我欲拒還迎地推搡了兩下,「你說個準話,該不該打?」
「該,下回我幫你打。」
這話很快會傳到楊夫人耳朵裏,讓她心如死灰。
老宅離戲班太遠,天天跑真不方便。
我和楊策商量想找幾個孩子。
明白人一點就通。
「去堂子裏淘?」
楊策搖頭,「關正秋那樣的萬中無一。」
「長得好唱得好,心裏只有戲,傻不拉嘰的。」
我側頭。
關正秋喫虧在太有品。
他賺那麼多錢,肯把底線放低點,難過的就是別人。
良善者無法預料惡的程度。
對楊策來說,這是微末小事。
堂子都在楊家掌控之中。
當初若非楊家把關正秋扔回去,他們也不敢對他爲所欲爲。
扯虎皮做大旗,我打着楊家的旗號在堂子裏溜達。
沒多久就找全了整過關正秋的人。
有兩個死了。
一個皮膚潰爛得不成人樣,發出腐臭味。
我讓人給他灌藥,把剩下的和他關進房間,捆住他們的手腳。
藥性發作,他見人就上。
屋裏鬼哭狼嚎,誰也逃不掉。
我遍撒銀子,讓人看住他們,別讓他們尋死。
一寸寸潰爛,穿心刺肝,全身腐爛方能解恨。
回到老宅,楊策又在喝湯。
「說是給我送的,天天讓你喝光了,掛羊頭賣狗肉。」
他手掌伸進我衣衫下襬,指腹上下摩挲,沒一會兒氣喘如牛。
我替他捏捏肩。
「累了?天天補還這麼虛。」
楊策端起空碗若有所思。
半個月後,司機慌慌張張衝進戲園子。
「太太,老爺中風了。」
楊策口眼歪斜,右邊身體失去知覺。
醫生含蓄地說康復需要時間。
病情穩定後,楊策要見楊夫人。
她進來,他抄起柺杖就打。
他乏力失了準頭,柺杖尖擦過她的額頭,劃了一道血痕。
楊夫人嚇得雙膝跪地。
楊悅扔給楊元良一張紙。
「你爹讓我把湯送去化驗,結果出來,你爹氣得摔了一跤,就這樣了。」
楊夫人辯解,「我擱的是讓女人不生孩子的東西,對男人沒有影響啊。」
她指着我,「肯定是她。」
楊策的眼神變得有些懷疑。
管家搖頭,「這湯是夫人讓廚房熬給太太的,她隔三差五也要喝的。」
「太太總不會給自己下毒吧?」

-15-
家醜不可外揚。
楊策繼續治療,楊悅接掌楊家大半事務。
對外稱夫人有疾,送往鄉下療養。
楊夫人臨走前非要見我不可。
「藥是你下的,對不對?」
我笑而不語。
她想讓我生不出孩子,我順水推舟多加了一味藥。
藥量低,偶爾喝喝不會死。
「看到嗎,是她,就是她。」
她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叫。
我囑咐管家:「夫人瘋得厲害,告訴農莊的人悉心照顧。」
好好活着,看你兒子的下場。
我揣着楊悅扔的那張化驗紙去了醫院。
管家三日後回來,「太太,事情都辦好了。」
我遞給他一杯茶,「你是楊小姐的人?」
他微微躬身。
「我看着小姐長大的,老太太過世時囑咐我照料她。」
我不關心楊家爭鬥。
「我要張家老宅,堂子裏的事楊家先不要管。」
隔日楊悅在辦公室召見我。
辦公室設在最繁華的街市,鬧中取靜。
我四處打量,好奇地問:「你一個人?」
楊悅掏出手槍把玩,「人再多也沒這個有用。」
她玩味地看我,「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將化驗紙推過去。
「醫生說除非長期攝入,否則這點劑量不至於這麼快發病。」
換句話說,楊策的飲食茶水早被做了手腳。
他那麼謹慎,除了管家不做第二人想。
「你比我大嫂聰明太多。」
她對付楊策是爲了奪權,對付楊夫人是爲何?
「她孃家早年幫過我們楊家,就這麼點事兒,她天天念,巴不得我們全家對她感恩戴德。」
楊夫人當年幫楊家度過的難關應該很大。
越大楊家人越忌諱。
他們不想承認沒有她楊家早就垮了的事實。
她多提一次,他們就多恨她一點。
我和楊悅達成了協議。
她對堂子的態度很不屑,「時代變了,早該從這些生意裏抽身了。」
楊悅對我有種上位者的坦誠。
你知道又能怎樣?
我沒有揭穿她對付楊夫人的另一層原因。
不管楊策怎麼對楊夫人,她都死心塌地。
一有風吹草動,楊夫人就會去孃家搬救兵。
如今她的處境讓她們家與楊策完全決裂。
楊夫人徹底成爲棄子。
讓楊悅保持傲慢是必要的。
她很聰明,利用我和楊夫人兵不血刃地上位。
但傲慢使人愚蠢。
我叫人去催債。
張家大少爺欠的債該還了。
他翻着欠條,「這麼多?」
打手翻臉,「想賴賬?」
他承諾七日後解決。
我搬回公館。
車門拉開,「張家老太太等您很久了。」
老太太求我放小妹一碼。
「當年我年少無知,老太太明知我被家人誆騙,卻從不曾放過我。」
「你們大把花我掙的錢又對我破口大罵時,從未想過放我一碼。」
如果她阻止過小妹罵我,今天我會賣她面子。
可惜了,一次都沒有。

-16-
張家想賣房,沒人買。
追債的天天上門堵我哥和二叔。
我哥揣着房契跑來找我做交易。
房子抵完債後還剩不少錢。
他拿着銀票心滿意足地走了。
經理搖頭,「敗家子,這個價也肯賣。」
別急,還沒完。
打手回來報告,「大少爺去煙館了。」
他兜裏的錢不花光了不會回家的。
收房時鬧得挺難看的。
老太太服藥自殺,說要死在自家老宅裏。
我叫人連牀帶人擡出門。
「倚老賣老的,一把年紀了不知體面二字怎麼寫。」
二叔扒着門不走。
「我張家的房子,他偷摸賣了可不算數。」
我冷笑,「黑紙白字,有見證人。」
「算數不算數的,輪得到你說話?」
母親哀求,「慧珠,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真看得下去?」
我冷笑,
「當年有人對我上下其手,夫人是如何看下去的?我今日心情與您當初差不多。」
她臉色煞白。
「我託關先生照顧你——」
我面無表情。
「他確實照顧我,好人命不長,所以死得早。」
趕完人,閉門。
打手們在宅子周圍晃悠。
老太太沒多久去世了。
小妹悄悄離開,不知去向。
她很明智,懂得避禍。
二叔到處躲債,二嬸早跑了。
我把張家老宅改成戲園子。
現成的戲臺,地方寬敞,很合適。
我的名聲變得不好,都說我心狠手辣。
有什麼關係?
我哥很快又把錢花光了,四處借債。
債主四處追殺他,情急之下他押着母親去抵債。
母親帶着債主到我公館門前哭號。
「慧珠,救我!你哥他把我賣了。」
我閉門不見。
她當年手把手教兒子如何賣掉女兒,合該有今日。
彼時我哥尚有一絲良心。
自那以後,人味兒全無。
她一頭撞向公館門口的圓柱,血流滿面。
臨死前還不忘罵:「張慧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真奇怪。
害她的不是我,她恨的卻總是Ţű̂²我。
打手從煙館把我哥揪到我面前。
我問:「當年你爲何要害關正秋?」
他眼皮都不抬,「我欠楊家錢,讓我叫關正秋去喫飯就能抵債。」
我讓人把他扔進堂子。
過幾日,打手們等到了夜歸的楊元良。
他們打暈他,裝進麻布口袋扛進堂子,把他和我哥關在一起。
我哥爲了口煙啥都敢幹。
兩人像畜生一樣翻滾搏鬥。
楊元良不承認他指使我哥去找關正秋。
我哥罵罵咧咧。
「那天關正秋生日, 讓他去楊家喫飯,不是你是誰?」
堂子裏的人證實當時楊元良還打招呼要弄死關正秋。
楊元良以一抵十, 場面混亂。
我哥煙癮犯了, 要燒煙泡。
楊元良撲上去掐脖子, 煙燈翻了。
火勢很猛, 燒死了很多人,包括我哥和楊元良。
新政府以安全爲由, 展開對各個堂子的檢查。
楊家配合政府徹底清理了堂子, 獲得了表彰。

-17-
我把楊元良的死訊告訴楊策。
他手腳更不靈光,腦子卻開始清醒, 口齒不清地罵我。
「你這個毒婦,等我好了——」
我哈哈大笑, 「你猜猜有多少人給你下毒?」
除了楊夫人,身邊個個都想他死。
可惜楊夫人聽到兒子死訊時徹底瘋了。
好起來?
做夢。
他指着我哆哆嗦嗦, 「你以爲你父親是好人, 他怎麼遇上的關正秋?」
想打擊我?
「你和我父親是好友,你玩得這麼花,他把我許給你兒子,他能是什麼好東西?」
楊策氣得口水流了一脖子。
我心情很好地出來。
車窗外路邊攤在賣糖炒栗子。
我買了一包帶去楊悅辦公室。
剛出鍋的糖炒栗子又面又甜, 楊悅喫了不少。
我問:「你和關正秋有一段兒?」
她神色自若地拍拍手, 「嗯。」
爲何沒在一起?
「他說我們身份不對等,一旦發生矛盾我會忍不住欺辱他。」
關正秋看人很準。
楊家人傳話給我哥, 讓他叫關正秋去喫飯。
我哥以爲是楊元良, 其實不是。
關正秋聽到生日兩個字就知道是楊悅,不然他不會去。
「不是楊元良搞的事,爲什麼放任我報復他?」
楊悅平靜地看着我。
「當初我送他進去不過是想懲罰他,不肯和我結婚, 卻又娶了你。」
「我叫人灌他啞藥,嗓子毀了以後留在我身邊就是。」
「堂子我遲早要拔掉, 到時候讓他親自報仇, 什麼氣都出了。」
「元良這個兔崽子非要叫人弄死關正秋,搞得不可收拾。」
「你說他該不該死?」
楊悅從抽屜裏掏出手槍,吹吹槍口。
「太聰明不是好事, 知道太多的人不配活着。」
我笑,「糖炒栗子裏有毒。」
她愕然中夾雜幾絲慌亂。
呵,原來也怕死。
門後竄出黑影,利刃扎進她的胸膛。
「誰?」
「姑姑, 是我。」楊元良嚴重毀容, 臉如鬼魅。
「你沒死?」
火越撲越旺時, 我覺得不對, 明顯是有人做了手腳。
「你都沒死, 我這條爛命怎麼能先死?」
楊元良現在的確是條爛命。
關正秋受過的,他全部受了一遍。
燒傷嚴重,皮膚潰爛, 人很虛。
她激烈掙扎, 他手不穩, 刀掉落地下。
槍響了,子彈射進他的身體。
他喘着粗氣箍緊她,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血, 汩汩而出。
我跑出去大喊:「殺人啦——」
街上的人羣因爲恐慌變得混亂。
我混在擁擠的人羣中回到現場。
以後,這個辦公室就歸我了。
後記
江城的空房始終沒有人回來。
許多年後,墳邊的小樹長得枝繁葉茂。
樹上棲息着嘰嘰喳喳的鳥。
園子裏總躺着曬太陽的貓。
一屋一墳等一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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