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姨是個寡婦,她的兒子蘭簡行一朝奪魁,名揚天下。
她滿心歡喜,日夜望着青石板路的盡頭。
等到霜雪覆春花,等到青絲累白髮,再等到病痛侵滿身。
已經位極人臣的蘭簡行卻再沒出現在她面前。
送往京城的一封封催告信石沉大海。
我看着蘭姨在冰冷的牀榻上絕望閤眼。
將所有的工錢取出,變賣來時戴着的玉扣,我終於湊得一筆喪葬費。
將蘭姨下葬後,我帶着一把故人所贈的彎刀,離開了安平鎮。
-1-
忠勇侯的女兒來認親了。
京城一片譁然,老忠勇侯戰死後世子承爵出征。
苦戰七年後邊關大捷,忠勇侯身死,不曾娶妻,無後,忠勇侯一脈至此斷絕。
忠勇侯府裏只有一位老太君,丈夫兒子皆以身殉國,她殊榮加身,卻不到五十已滿頭銀絲。
過了八年,突然冒出一個忠勇侯的遺腹女是怎麼回事?
衆人久違地將目光投向了一直隱於京城的忠勇侯府。
鍾亦是忠勇侯的遺腹女,今年十二歲,我暫作她的護衛,隨她入府。
鍾老太君一見鍾亦便眼滾熱淚,旁人不語,已知結果確切無疑。
老太君接受得似乎有些快,我心中不免詫異。
有早年間見過忠勇侯的貴婦人只瞧了一眼,心中就不由一嘆。
像,實在是太像了,怎麼可能不是忠勇侯的血脈?
皇宮派人前來驗明身份後頒下聖旨,鍾亦從此便是明珠郡主了。
先前觀望的世家權貴動作起來,各類宴會的帖子紛至沓來。
忠勇侯府一直簡在帝心,可隨着忠勇侯父子戰死,鍾家退出權力中心十多年。
即使有存續的血脈歸來,隔了這麼久,往日的君臣情分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
皇帝沒有兄弟姊妹,且膝下無女,鍾亦回來便得封郡主,一躍成爲天下貴女之首。
京城裏的這些人精就知道,忠勇侯府還在皇帝眼裏。
「你要去嗎?」我抖着一沓散發着幽香的請帖問鍾亦。
她面容清冷肅然,倚在榻上,手執書卷,小小年紀一派風流,看得我有些恍惚。
鍾亦撩起眼:「去丞相府的。」
我打開印着墨蘭的信箋,抿了抿嘴。
第二天赴ţůₑ宴,鍾亦覺得麻煩,只帶了我和王嬤嬤。
普通低調的馬車往丞相府疾馳而去,趕車的馬伕是個練家子。
礙於王嬤嬤在,我和鍾亦在馬車上沒有說什麼。
到丞相府時,其他各家馬車已經停了不少,或許是收到了我們出府的消息,丞相竟然親自出來迎接鍾亦。
我扶着鍾亦下車後低下頭,以免對面的人看到我臉上諷刺的笑。
不過是女兒家的賞花宴,何以勞動丞相出門迎客,不過是爲了鍾亦身上的聖寵。
芝蘭玉樹、年少成名的丞相大人不愧是醉心於權勢的佼佼者。
終於見面了,蘭簡行。
-2-
鍾亦落座後,位置還有大半空着,她打發完前來招呼的貴女後渾身一鬆,斜靠在椅上:「看清楚了嗎?」
我盯着腰側的彎刀,輕點頭。
她還想說什麼,卻被一聲嬌叱打斷:「哪家的奴才這麼沒規矩,竟敢將利器帶到主子們面前來!」
一位貴女衝過來,剛起了個頭就被人喊停:「宛宛,不得對郡主無禮,還不退下。」
宛宛貴女敢怒不敢言,強忍着不忿,潦草地行禮落座了。
「郡主見諒,宛宛年紀還小,被家人寵得有些過了,絕無惡意。」
「你是誰?」鍾亦抬頭問道。
來的貴婦人一愣,很快面上又帶着歉意:「是我失禮了,郡主初來乍到,想必是不熟悉的。我是此次賞花宴的發起人,林芝華。」
原來她就是丞相夫人。
鍾亦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又低着頭玩衣服上的帶子。
林芝華看到鍾亦頭上的玉簪,可能是想套個近乎,說這簪子做工拙樸,別有野趣,能否借她一觀。
鍾亦看我一眼,我小心地將簪子取下遞到林芝華面前,她拿起端詳了一番。
沒多久她便遞還過來,口中說着有趣,鍾亦沒有接話。
林芝華輕笑,並不在意鍾亦的冷淡,泰然自若地在主位坐下。
賞花吟詩行酒令,獻藝舞劍潑墨畫。
這京城的宴會也就這樣,我和鍾亦百無聊賴。
我看日頭漸落,便悄悄示意鍾亦。
鍾亦對王嬤嬤說她要去更衣,林芝華微微點頭,她身旁一個丞相府的丫鬟便主動上前引路。
丞相府沒有忠勇侯府大,也不像忠勇侯府那般佈置得大開大合,而是三步一景,五步一畫。
到了地方,鍾亦只讓我跟進去,王嬤嬤和那丫鬟守在門口。
鍾亦問我要多久,我想了想這裏的佈局,大概需要一盞茶的時間。
我蒙上臉從後面的窗子出去,抬頭望了望,擇定一個方向疾行而去。
沒過多久我摸到蘭簡行的書房外,方纔他迎鍾亦進門,我特意落後幾步,看準了他消失的方向。
恰好門口有一小廝被蘭簡行打發去取東西,我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蘭簡行面前。
他面露疑惑,下一刻我腰間的彎刀出鞘,刀身上映出他驚愕的臉。
小廝推門進去時我已經回到了鍾亦身邊,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鍾亦帶着已經改了裝束的我和王嬤嬤回到宴會,消息也不過剛遞到林芝華耳邊。
賞花宴結束,丞相府送客。
隨着諸位貴女的馬車四散開來的還有一則消息:丞相遇襲,生死不明。
-3-
我和鍾亦在回忠勇侯府的馬車上,臉色凝重,有人跟上我們了。
這麼快就懷疑上了嗎?
我自問沒有留下痕跡,許是每輛離開丞相府的馬車後都跟着監視的人。
窺視的目光直到我們進府後才消失,不管對方是誰的人,最起碼進不了忠勇侯府。
「生死不明?」鍾亦玩味地看着我。
我坐在貴妃榻上,細細擦拭着彎刀,雖然我只是用刀背打暈了蘭簡行。
「他不是蘭簡行。」
我打暈他後檢查了他的肩胛骨,上面並沒有狀似蘭花的胎記。
蘭姨原來不姓蘭,她是在生下孩子後看到孩子肩胛骨上的胎記有感而改姓爲蘭。
至於爲何要檢查,我當然是奇怪蘭簡行他怎麼能看起來真如男子一般。
蘭姨的孩子,本是女兒身。
若不是我無意聽得蘭姨病重時的囈語,這個祕密蘭姨當真守得很好。
我不想深究蘭姨爲何要將女兒當男子養大,還把她送上考場。
就像我和鍾亦的經歷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身不由己的地方。
蘭簡行應當知道,她的母親日日夜夜爲她擔驚受怕,哪怕是在病重時也在掛念她的平安。
她竟如此狠心,連一封平安信也未曾報過!
蘭姨去世後,我和鍾亦唯一的掛念便只在京城了。
鍾亦一驚:「他不是蘭簡行?那真正的蘭簡行去哪了?!」
「檢查完我就離開了,沒傷他,不知道是誰在我離開後下了手。真的蘭簡行我也不知道去哪了。」我長嘆一口氣。
鍾亦還想問什麼卻被打斷。
「小姐,老太君請您去漪春堂。」門外有丫鬟來請。
等我和鍾亦到漪春堂時,老太君正客客氣氣地對坐在旁邊的人說着什麼。
老太君見到鍾亦後露出實在的笑意,向她身旁氣勢不凡的少年做了一番介紹。
少年是太子,當今與皇后的兒子,也是皇帝唯一的兒子,他來此是奉皇后之命接鍾亦進宮的。
說是皇后皇帝和忠勇侯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如今故人已逝,卻沒想到故人還有一女流落在外,怎麼着也得見見。
可是讓太子親自來接會不會太隆重了點?
我滿腹疑惑,卻無人可問。
我們隨太子進了宮,太子爲人溫和,言談有度,令人如沐春風,鍾亦難得給了幾個笑臉。
到了皇后宮中,此處宮女內侍衆多,垂眼肅立,氣氛莊嚴又井然有序。
太子目不斜視,徑直帶着鍾亦進了大殿,我被攔在門口。
甚好,反倒更好觀察,因爲門口的宮人並不抬眼。
皇后是個溫柔典雅的宮裝美人,見之可親,有些似曾相識,很難想象她宮中居然被她調教得如此沉肅。
難怪當今如此喜愛皇后,後宮形同虛設,伉儷情深之美名遍傳天下。
只是皇后看見鍾亦的反應也太奇怪了些。
鍾亦和將軍……也就是忠勇侯很像,不只是相貌,還有氣質、神情、舉止。
她不過是在他身邊長到四歲,就學了個十成十。
皇后看清鍾亦的臉後失神了片刻,隨即輕笑遮掩過去,寒暄中帶着試探和懷念。
鍾亦應對得很好,她的不卑不亢令皇后有些意外。
我相信鍾亦也體會到了,皇后對她似乎還有另外幾分複雜的感情。
那是若有若無的嫉妒、不甘和敵意。
-4-
皇后與鍾亦談起將軍少時的趣事,鍾亦聽得認真,連我也在門外聽入了神。
鮮衣怒馬少年郎,我記憶中的將軍從未如此鮮活過。
太子眼含笑意地在一旁搭話,一時間竟顯得有些溫馨。話至末處,不可避免地提到將軍逝去,氣氛便冷了下來。
秋風起,院中的梧桐簌簌作響,我轉過頭,才發覺一身明黃的人不知在我身旁站了多久。
我一驚,欲張口,他抬手止住,我行禮退後垂目,寬大的衣袖遮住我顫抖的雙手。
他沒有認出我。
皇帝身後的大太監唱喏一聲,衆人皆伏於地,殿中皇后的聲音漸近,惆悵的情緒再也找不到半分。
帝后二人在殿中接見鍾亦,車軲轆話又來了一遍,只是第二次衆人都拘謹了許多。
當鍾亦捧着賜婚的聖旨回府時,老太君的臉色是極其難看的。
我也有些恍惚,實在是不能理解,皇帝怎麼就能從少年軼事中話鋒一轉給太子和鍾亦賜了婚!
太子和皇后同樣十分震驚,太子溫潤如玉的面容黯淡下去,卻也低頭謝恩。
皇后則驚呼一聲當今的名字,沒想到皇帝會做如此決定。
皇帝彷彿不見當事人的抗拒,雲淡風輕地一揮手便說是親上加親,金口玉言,再無更改。
鍾亦驚訝之餘謝恩領旨,我看着皇后的強顏歡笑,心中忍不住諷刺,看來天下人吹捧的伉儷也並非同心。
老太君沉默地看着鍾亦帶回來的聖旨,終於忍不住將其摜到了地上。
這可是大不敬,所幸漪春堂大門緊閉,裏面也只有我們三人。
我和鍾亦並不在意,如今纔算真正確認,老太君,她也不在意。
見我和鍾亦反應平平,老太君才終於回了神,問鍾亦怎麼想。
鍾亦上前擠在老太君身邊的榻上,說了一句她不想。
老太君神色緩和一些,嘴中卻毫不客氣,指桑罵槐,直指當今,禍害了她兒子還不夠,連唯一的獨苗孫女都不放過。
是啊,鍾亦若是嫁給了太子,將一輩子困於高牆之中,那算不得是個好歸宿。
再者,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皇帝卻爲他選了個既無實權又無清流之名的孤女。
哪怕沒人能威脅太子的地位,這個決定還是太草率了些。
也難怪皇后和太子神色突變了。
皇帝究竟意欲何爲呢?
我一直在側耳留意,確保周遭無人能聽見老太君的這些不敬之言。
老太君越說越發氣勢凜然,大有提槍立馬衝進宮中的意味。鍾亦笑着拍拍老太君的手,說她會想辦法的。
老太君一臉不贊同,還想說什麼,卻又被鍾亦打斷,她說講講她父親在外出徵時的故事吧。
鍾亦回來後並沒有對老太君說過太多以前,在提供了能確認其身份的信息後三緘其口,也因爲她還心存顧忌。
老太君體恤,明白鍾亦活得艱難,從不會主動問什麼。
今日老太君的反應讓鍾亦定下心,明白自己船上終究是多站上了一個人。
接收到鍾亦的示意後,我瞭然。
鍾亦從榻上起身,和我一起在老太君詫異的眼神中跪倒在地。
我們對着老太君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我答應將軍的事。
-5-
如今的世道還算不錯,不像十多年前那樣饑荒四起,餓殍遍地,更遑論邊關戰火,百姓流離。
我生於邊關,家中有一幼弟,五歲那年邊關戰起,我被家人拋棄在流亡路上。
將軍帶着兵馬趕往邊疆,歇腳紮營時救ṭŭ̀₆下了快要餓死的我。
我跟着他一路回到了我的故鄉,那裏已經人煙俱無,只有關外的豺狼摩拳擦掌。
將軍制定了奇襲的計劃,奈何邊關黃沙漫天,地貌奇詭,探路的士兵並不順利。
我自告奮勇。
我跟着村裏的老向導關爺爺出去過很多次,他教了我很多東西,因爲我很像他早逝的孫女。
將軍聽完我的理由後沉吟片刻,決定與我同行。衆人皆驚急急勸阻,奈何將軍不聽。
過程十分兇險,最終摸清了路線,我也斷了一條腿在牀上躺了半個月。
將軍奇襲計劃成功,首戰告捷,士氣大增,將軍撫着我的腦袋說我也是功臣,問我想要什麼獎賞。
我說我想要邊關沒有戰亂,大家都能好好生活。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把我的頭按下去,語氣低沉地說這是他們的責任,不算是獎賞,讓我另想一個。
好吧,從那天起,我不再叫大丫,而是有了一個新名字,歲寧,意爲歲歲安寧。
這幾年除了戰事還發生了很多其他的事。
比如將軍見我有天賦教我武術,隨他奇襲敵營救過他幾次後將我認爲義妹,這是頂重要的事。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是將軍有了一個孩子,這還得從新皇登基說起。
京中新皇登基,帝后大婚,將消息帶來的是新皇特意指派的一位姑娘,黎涵。
黎涵姑娘古靈精怪,將軍第一次見到她時冷若冰霜,不知道是因爲她還是她帶來的消息。
她在這裏待了大半年,將軍對她的態度很奇怪,一開始是敬而遠之,後來是若即若離,接着是牽腸掛肚。
黎涵姑娘不告而別後將軍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但我知道他心裏是難過的。
八個月後有人送來一位女嬰,放在軍營門口,只有副將大哥看到了。
他悄悄抱到將軍帳中,因爲襁褓中留有書信和玉佩,是將軍的玉佩,是將軍與黎涵姑娘的孩子。
將軍看完信後捂住臉半天沒放下手,那是極其難過了。
他給孩子起名鍾亦,說是要親自教養,但還是我帶着居多,畢竟他是將軍嘛。
鍾亦長得漂亮,像將軍多些,隱約也能看到黎涵姑娘的影子。
她很聰明,性格像她娘,將軍時常會看着鍾亦出神。
要不說她聰明呢,意識到將軍會難過後在將軍面前她就只學着將軍的樣子冷靜肅然了。
我們哭笑不得,鍾亦小小年紀已經很有章法,任憑我們怎麼勸她還是巋然不動。
這一場仗打了很久,在鍾亦四歲時才終於結束,我們整裝待發,準備班師回朝。
我們與將軍及其親信先行,出發不過兩天便遭到了夜襲,從身法武器來看竟是關外之人,這絕無可能。
我們一行十人,我必須護着鍾亦無法出手,而來人竟有幾十數之多,口中喊着爲關外死去敵虜報仇的鬼話。
苦戰一夜,在天色亮起微光時終於將敵人殺盡,我方有傷無亡,將軍渾身是血,嘴脣烏黑,眼睛卻亮得驚人。
將軍中毒了,服下藥後也沒有減少他失神的頻率,刺殺之人竟如此歹毒。
後面的路不會平穩,他望着京城的方向,說出接下來的安排,神色卻晦暗不明。
兵分兩路,我帶鍾亦走一個方向,他們走另一條路。
鍾亦在邊關軍營長大,這場面嚇不到她,她只是很捨不得,我也是。
將軍叮囑我先別往京城去,直到他回去後派人來接爲止,我點頭。
分別時他抱了ŧŭ³抱鍾亦,然後摸了摸我的頭,說了句對不起。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句對不起是爲了什麼。
將軍給我和鍾亦指的方向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生路。
而他們走的路,只能是死路。
-6-
我從回憶中抽離,漪春堂裏端坐着的老太君淌下幾行濁淚。
她悲慟之下的身體搖搖欲墜,鍾亦忙上前扶住順氣。
我和鍾亦對視一眼,面上都忍不住一嘆,老太君知道真相後的反應在我們預料之中。
但是又必須讓她知道。
關於將軍之死,天下人都聽得是將軍戰死沙場奪得了最後的大勝。
只有我和鍾亦作爲親歷者才知道將軍是在回京的途中被截殺。
不僅如此,哪怕是兵分兩路後我和鍾亦也遭遇了一小部分追殺。
如此縝密,一定要斬草除根的作風根本不像是關外人的手筆,更何況那些人如此清楚我們的進京路線。
直到將軍的死訊傳來,憶及將軍最後的話語和神情,我心中才隱約猜到幕後之人在京城。
我牽着鍾亦的手冰涼一片,心中卻很平靜,我抱着鍾亦在追來的殺手面前跳下了懸崖。
這是一個死局,所以我讓他們以爲我和鍾亦死了。
我付出的代價不小,離死也不遠了,還好鍾亦沒什麼大礙。
這可把她嚇得夠嗆,我心裏很抱歉,她還是個孩子呢。
就在這時我們遇到了蘭姨,她救了我們,這是後話了。
我們生死攸關的經過倒是沒打算告訴老太君,她承受不了太多。
將軍把我收爲義妹後說了回來要給老太君磕三個響頭,告訴老太君他給她找了個女兒。
鍾亦是替將軍磕的,將軍心中有愧,他對得起天下人,唯獨對不起他的母親。
老太君在鍾亦的寬慰下很快收斂了悲傷。
與以往慈祥和藹的長輩模樣不同,她現在沉着冷靜,眼神清明肅殺,整個人如同一柄在黑暗中打磨多年的烏金長槍蓄勢待發。
這纔是忠勇侯府當家人真實的模樣,原來將軍說得沒錯,他果真像他的母親。
將軍爲何會死,左不過一個功高蓋主的由頭。
老太君說賜婚的事不必擔心,皇帝的把柄她手中不只一個,皇帝不見得是真想太子與鍾亦成婚。
之前是老太君心灰意冷讓皇帝覺得無甚威脅,如今鍾亦回來,有些東西值得一爭。
皇帝便先下手爲強,爲的就是迫使老太君用手中的籌碼做出交換。
一天後老太君攜聖旨進宮,下午帶回了賜婚作罷的消息。
賜婚一事只有當事人知曉,一絲都未曾泄露出去,取消賜婚同理,皇帝果然是故意如此行事的。
可惜,有人太着急了,和老太君一起回府的還有另一則消息。
太子與林太傅之女遭人計算被諸人發現於牀榻之上,皇后嚴懲幕後之人的同時爲太子與林小姐賜婚。
我和鍾亦面面相覷,事情峯迴路轉得叫人喫驚。
-7-
老太君嘴角露出諷刺,原本皇后再等上一等就不致讓太子沾上如此污名。
我看出皇后不滿,也對帝后離心有所猜測,沒想到帝后二人行事真的毫無商量。
皇后此事定是瞞着皇帝做的,皇帝從頭到尾都沒有將他的打算告訴皇后,他們之間已經猜忌至此了嗎?
我對老太君說出疑惑,老太君冷笑一聲,說帝后二人現在只是對怨偶罷了。
皇后家族勢大,皇帝后宮充盈卻只有太子一個兒子,這就說明很多問題了。
而皇帝今日爲安撫老太君也交了底,他屬意的太子妃人選是他的心腹季尚書之女。
皇后選的林太傅清流之名太盛,與太子母家的世家氣焰相沖,易受人掣肘。
更別提皇后竟用了這種下作手段,林太傅愛女之甚衆人皆知,他怕是輕易咽不下這口氣。
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前有丞相遇刺兇手未明,後有太子被設計婚事身不由己。
我穿上夜行衣去了皇宮,繞過巡邏的侍衛,直奔皇后宮中。
今晚應該能聽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殿中燭火通明,地上一片狼藉,溫雅的皇后娘娘一臉猙獰地癱坐於榻上。
桌上的兩杯清茶還冒着熱氣,有人來過,剛走不久,能讓皇后如此狼狽的人,只能是皇帝。
我沉住氣,耐心等着,皇后不知怔愣了多久,終於有所動作。
她赤足來到梳妝檯前,拿起了什麼東西,隨即喚人進來把東西遞過去耳語了幾句。
進來的大宮女對皇后的異狀反應平平,應是皇后心腹之人。
我跟着這位大宮女來回繞路,來到了一處極爲偏僻的宮殿。
她提着一盞燈籠推開殿門閃身進去,我尋了隱蔽處扎破窗紙往裏瞧,殿中卻不似外面看上去破敗。
大宮女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一個身量頗高的內侍,那內侍動作間有些眼熟。
在看清他臉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憤怒熊熊而起。
皇后!她竟不知從哪找來一個和將軍長相有幾分相似的內侍豢養在深宮。
我手按在腰間的彎刀上,呼吸粗重了幾分。
頸後汗毛炸開,有風聲,我拔起身形退開幾丈後躥上屋檐,利刃破風聲緊隨其後。
和襲擊之人過上幾招後我已經明白來者何人。
夜梟,皇帝的暗衛營,護衛皇帝安全,以及依皇帝之命監視打探刺殺等。
今夜不能回忠勇侯府了。
我躲在暗處,忍下喉間翻湧的血氣,手臂已經受傷,如今依靠軍中斥候手段才勉強甩開夜梟。
不能讓夜梟聞到血腥味,否則他追上我只是時間問題。
可此處已接近宮門,離佛堂實在太遠,無法尋到香灰,那就只能禍水東引了。
畢竟去另一個血腥味重的地方還是很近的。
我掠過宮門,數十起落後到了丞相府,府中安靜,看起來主人們都睡下了。
我剛進去藏好,夜梟也到了,他沒有隱藏的意思,反而直接來到因受傷而獨眠的蘭簡行牀前。
我躲在淨房閉氣凝神,心中驚訝於夜梟的大膽。
牀上的人動了,蘭簡行緩緩坐起,臉上不是往日所見的溫文爾雅,他懨懨地瞥向夜梟。
夜梟收刀入鞘,低頭恭敬行禮:「少主。」
-8-
我心神一震,險些露了蹤跡。
夜梟聽命於皇帝,只認皇帝一個主子,能被他們稱之爲少主的,我只能想到太子。
可這個蘭簡行,哪怕他少年英才,不到弱冠便升至丞相之位,大家也覺得這是皇帝爲了培養心腹而刻意給的榮升。
皇帝缺心腹嗎?缺的。
但是一定要擢升一個明面上沒有家世背景的寒門子弟到這麼高的位置嗎?
因爲更好拿捏?對皇帝來說是這樣的,可對世家來說同樣如此,所以應該不全是這個理由。
被夜梟尊爲少主,不管怎麼說這名頭還是重了點,這個蘭簡行總不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子吧。
我想到這個荒謬的猜測,自嘲地搖搖頭,蘭簡行年十九,皇帝年三十有五……
我頓住,這年紀,似乎也說得過去。
難道這就是蘭姨的女兒被取代的原因嗎?皇帝的私生子需要一個身份,寒門之子,少年宰相,再沒比這更出風頭的了。
皇帝這可不像是打算把私生子一直藏下去的舉動。
思緒雜亂,時間不過幾瞬,夜梟行禮稟告事由後一直未曾起身,蘭簡行垂着眼,突然抬頭朝房門口擲出一支玉釵。
門口傳來小聲驚呼,夜梟隱匿起來,我稍稍轉頭看向推門進來的人。
丞相夫人,林芝華。
她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簡單披了一件外衣,長髮未挽。
她拿着玉釵怒氣衝衝地進來,開口就是指責蘭簡行不該如此對待這玉釵,這可是Ţű̂₀娘留下來的。
竟不指責這般對她嗎?
蘭簡行不置可否,並不在意林芝華的氣憤。
他只淡淡地說了句她逾矩了,林芝華一頓,臉色變幻,終究還是咬牙退下。
我若有所思,他們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上下級。
京城水深,我越發覺得我們想做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裏幾乎到處都是祕密。
可是,就算是我身法了得,我怎麼就能恰好看見或是聽見這些祕辛?
這一切都太順利了些。
這個疑惑在我全身而退回到忠勇侯府後也沒消散。
蘭姨會和京城的事有關嗎?
話說當初,蘭姨一個妓子從良後的繡娘怎麼會去懸崖下面採藥,而且恰好就把我們給救下來了呢?
以往相處時被刻意忽略的細節在腦海中重現。
我不得不承認,這世間沒那麼多巧合。
-9-
我在忠勇侯府養傷,躲了幾日都沒出門。到了那天,我早早起身,叫醒鍾亦。
老太君已經着人備好了東西,往年只有她,今年終於多了兩個人。
我們到北山腳下時太陽也不過剛出來,深秋露重,上山的小徑打掃得很乾淨。
陪老太君和鍾亦在山上的含光寺給將軍點了長明燈,她們去聽早經順便用齋飯,我則找了個藉口去周邊轉轉。
來到梅林,一道身影鬼魅般地閃現攔在我面前,樹下那人開口讓他放我過去。
「你似乎並不意外?」眼前的人,也就是皇帝,他緩緩開口。
我苦笑一聲,養傷這幾天的時間夠我想清楚一些事了,更別說我當時離開丞相府時夜梟給我遞了話。
皇帝的人,或者說皇帝早就注意到我了。
我應當慶幸之前只是敲暈蘭簡行而沒有出手傷他,否則我無法那麼輕鬆離開。
蘭簡行身邊早就有夜梟在保護他了,至於他後面受傷我只能猜測是另一股勢力動的手。
能在夜梟的保護下將蘭簡行重傷,對方定是有備而來並且知曉夜梟的存在。
這段時間我時常感受到的窺視應當就是夜梟在觀察我,他們在確認我是否屬於那股勢力。
前幾天晚上我去夜探皇后宮中,撞見了皇后的祕密,夜梟才正式出手試探我。
至於最後夜梟挑明身份還約定這日見面應當是我展現了軍中手段讓他們確認我不屬於那股勢力。
本朝與軍隊無關又氣焰正盛的勢力其實有幾方。
但結合刺殺疑似皇帝私生子的丞相以及我窺探皇后的事實來看,這股與皇帝對着幹的勢力八成就是皇后及其背後的家族。
皇后身後的黎家是作爲外戚發家的,原先不過是管祭祀的京中小官。
蘭簡行的身份對太子和皇后有威脅,所以刺殺是必然的。
也難怪皇后會那麼迅速在皇帝未察覺之前給太子尋了個強勢的岳家。
而皇后那邊的人不會對她做出窺探之事,所以我的身份也大概可以確認。
從這些事來看,皇后和皇帝對雙方的目的和動向不說十分也有八分了然。
說到底是爲了那個位置,可雙方都是明牌,他們這般對峙的意義是什麼?
皇帝不可能會解答我的疑惑,他現身在我面前是另有打算。
我沉默地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皇帝的目光有如實質般地壓在我身上:「朕該叫你什麼呢?大丫,歲寧,還是……」
我的心高高提起,「梟乙?」心隨着皇帝嘴裏吐出的這兩個字重重落下。
他認出我了!
背在身後的手微微顫抖,我得用盡力氣才能忍住不讓膝蓋打彎站直在他面前。
我閉了閉眼,皇帝輕笑:「朕是不是說過讓你保護好忠勇侯,若他死了,你要如何?」
若他死了,我也要死,不必再回來了。
可將軍死了,我沒有死ţŭₓ,我還回來了。
手臂上的傷原本好了大半,此時卻在發燙,裏頭彷彿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食我的骨頭,我恨不得砍斷它。
我猛地抬頭看向皇帝,他面無表情,眼皮半闔,臉似神佛,眼神卻如修羅。
在暗衛營的記憶鋪天蓋地地湧過來,那黑暗的、可怖的、流下血淚的兩年,我以爲我忘了。
以家人相脅,我五歲入營成爲第一批暗衛,通過考驗後執行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任務就是保護率軍出征的忠勇侯。
如果沒有鍾亦這個意外,我應當死在將軍前頭的。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了我一會兒,我已經快撐不住了,我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攀住皇帝的手,正如我小時候求他時一樣。
他揮揮手,一個夜梟出現給我餵了顆藥。
緩過來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鬆手坐在地上,渾身已經汗溼。
「既然你回來了,那你只能是梟乙,否則你明白的。」我聽見皇帝說。
我明白的。
五歲時軟肋是家人,我早不欠他們了。
二十一歲時軟肋是忠勇侯府,我卻甘之如飴。
皇帝也不全是明牌。
皇后不知道皇帝還有一個梟乙。
-10-
我思慮再三,還是開口問了老太君,請她出手查一查蘭姨女兒的下落。
她並沒有多問,拍着昏昏欲睡的鐘亦點頭答應。
想到皇帝給我的任務,我有些頭疼,京城中我熟悉的地方不多,他卻讓我在這裏大海撈針找一個被皇后藏起來的太醫。
皇帝不會給我任何幫助,因爲他那邊一動,皇后必會察覺,到時候只會把人藏得更深。
沒有頭緒,回到侯府我還是愁眉不展。鍾亦欲言又止了幾回,問我到底在愁什麼。
我斟酌着問她,若是想在京城中找一個被藏起來的人,在沒有任何提示只知道名字的情況下要怎麼找。
鍾亦的問題倒是不少,找這人是爲了幹什麼,誰把那人藏起來的,藏在什麼地方。
這些問題我能怎麼回答。
她想了想然後說如果找不到他的話,能不能讓他自己出現。
自己出現?常熾常太醫應該被看管起來了吧,怕是無法自己出現。
鍾亦倒是清醒,說只要他意願足夠強烈,總能想到辦法出現的。
皇帝曾經派人查過,常熾是個孤兒,機緣巧合下成了一位獨身太醫收的唯一弟子。
那位太醫去世後常熾承其衣鉢入了太醫院,至今未成家,幾年前休沐出宮時失蹤,部分帝后醫案也一同消失。
他手中到底有什麼祕密,能讓皇后不殺他反而把他藏起來,是因爲以後還有用處又怕皇帝先下手?
可是常熾既無家人又無朋友,怎樣才讓他自己想辦法出來呢?
大門外街上傳來喪樂,有送葬隊伍經過。
嗯,常熾的師父李夏老太醫葬在何處來着?
換了身裝束,改換了一下面容,這誰能看出我不是個管家?我找老太君借了幾個人,直奔城外李老太醫的墓地。
此山雖有人看管,但也不過是葬在這山中的四五戶人家合計請的人,幫忙看顧些燭火。
我裝作貴族豪奴,闖入守山人休憩的茅屋。
氣焰囂張地問哪裏能找到李夏的子孫,我家老爺看上李夏的位置了,讓他的子孫快快遷走,別誤了我家後日的黃道吉日。
否則別怪我們不留情面直接動手了。
守山人是個精瘦矮小的中年漢子,見我們氣勢逼人地進來早就被駭得說不出話了。
我眼神示意,帶來的人虎着臉上前將他扯上前來,我笑眯眯地問他聽清楚了嗎。
他結結巴巴地應下,我掏出一串銅錢扔到他桌上,說是他的跑腿費,還請務必帶到,明日上午我再來。
守山人被我的喜怒無常驚得只會訕訕應答。
我一揮手帶着人離開了,心中愧疚,大哥抱歉,勞駕你跑一趟了。
守山人愁眉苦臉地出了門,嘴上嘟嘟囔囔,我讓其他人先回去,而我則跟在守山人後面,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一路進了城,在城西平民巷子裏繞來繞去,終於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下了腳步。
在他叩門之後開門的是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大漢,那大漢冷着臉掃視一圈,守山人點頭哈腰,大漢又將門關上。
待門再開時,門後已經換了個文氣的中年人,我眯着眼上下打量,和皇帝給我看的畫像似乎一致。
門後那人聽完守山人的話後面色一變,滿是怒氣。
他回頭叫人,手指對着守山人比劃了一通,守山人連連點頭。
被叫來的大漢搖頭,疑似常太醫的人神情激動,看口型像是他們不願意那他就自己去了。
大漢沉吟了一會兒,看錶情似乎妥協了什麼。
望着守山人離去的身影,我心裏有了底。
-11-
第二日一早,我讓昨日同去的幾人喬裝後按說好的那樣再去守山人那處。
若有人驅趕,先做出胡攪蠻纏的架勢,實在不行就不要戀戰速速退走。
我則一身粗布隱入人羣來到城西那民居附近,那大漢果然沒讓常太醫出面,而是自己帶着幾個好手往城外去了。
我包好臉上了牆頭,院中晾着些草藥,悄無聲息地放倒留守的兩人,我來到在磨藥的常太醫面前。
他很驚訝,我不多廢話,問他:「皇后還是皇帝?」
常熾不明所以:「什麼……」我打斷他:「皇后還是李夏?」
他目光定住:「調虎離山?」這不是挺聰明的嗎?我無賴地想。
常熾很冷靜,問我想要什麼。我說皇后想要什麼我也要什麼,快去帶上東西,時間不多。
他速度很快,彷彿時刻準備跑路一般,進了房間沒多久就拎出一個包袱遞給我,走在我前面去開門。
我說對不住了,常熾像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轉頭轉了一半又回正頭嘆了口氣。
一個手刀將其劈暈,我扛起他越過牆頭,已經有人趕了牛車在此處接應。
我們在城西換了兩次坐騎,最後在城東換上了忠勇侯府的馬車。
我坐下後吐出一口血,若無其事地擦掉,穩住驚疑的鐘亦,說又不是不知道,這是老毛病了。
鍾亦長舒了一口氣,看着狼狽還暈着的常太醫問我,爲什麼要讓她來接我們。
這當然是因爲她有不容易被懷疑的身份,皇后哪能想到鍾亦和常太醫的消失有關?
我通知夜梟人已經找到,讓他們找個時間來接人。
等到剛入夜時,柴房一角聽到貓頭鷹叫了三聲,來得倒是夠快。
將還昏着的常熾交給夜梟後我溜溜達達地回了房。
這一覺沒睡好,睡太少,我捶了捶隱隱作痛的肋下,整天這痛那痛的。
想到後面這段時間恐怕更是沒幾天好覺了,我不自覺地嘆氣。
來到用早膳的地方和鍾亦及老太君問好,鍾亦眼睛發亮,故作神祕地說京城現在又有新八卦了。
老太君點點鐘亦的額頭,讓她別作怪,快說出來聽聽。
鍾亦清清嗓子,卻是壓低聲音說,聽早上採買的廚娘回來說,外面的人在說皇帝少子的原因是皇帝他不育。
老太君愣住,我癟嘴,這種事情也敢亂傳,不要命了啊。
鍾亦擺擺手,可不是亂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有太醫爲證,前幾年失蹤的太醫找到了,他那裏有醫案。
消息傳得挺快,不枉我昨夜溜出去和花娘說了半宿八卦。
還好爲了不打草驚蛇,皇帝沒讓夜梟繼續盯着我。
連忠勇侯府這種不太關心外界的勳貴都知道了,那些手中握有實權的大人物應當已經坐不住了吧。
朝中的言論可不比市井流言,那是要講究一個根據的,常太醫藏不住了。
畢竟這可是關乎太子之位是否正統的問題。
皇帝不育是真是假?若爲真是何時開始的?太子他是否名正言順?
皇后那邊該焦頭爛額了。
皇帝震驚之餘怕是以爲皇后那邊發現人不見了於是先下手爲強將事情捅了出來,賭皇帝會爲了面子把常太醫一直藏下去。
暫時還懷疑不到我身上,能晚些發現就晚些吧,到時已經塵埃落定了也說不定。
用完早食沒多久,宮中來人請老太君進宮。
我自請陪同,鍾亦躍躍欲試。老太君拒絕了她,卻同意了我跟隨。
低調的馬車往皇宮的方向駛去,老太君的目光縈繞在我身上。
我調整着自己紊亂的氣息,待會兒可能要打起十萬分精神纔行。
「歲寧,你知道些什麼?」老太君開口問我。
「我知道的不比您多。」我直視着她,坦然回答。
老太君出門前告訴我蘭姨女兒的消息。
蘭簡行科舉那年出了個擾亂考場秩序的考生。
Ŧṻₐ原本應張貼事由公示於衆人,卻不知爲何沒了下文,只知道已經處理好了。
蘭簡行低齡中魁,轟動京城,不少清流世家試探以婚事招攬,卻被其告知家中已有未婚妻林芝華。
老太君言盡於此,我有所猜測。
-12-
進宮後被宮人引到一處議事廳,這裏已經坐滿了京中分量極重的人物。
這是要當衆對質的意思?
帝后入座後,殿中鴉雀無聲。
「啓奏陛下。」有人打破了僵局。
是林太傅,原來在這等着皇后呢。
皇后死死地盯着林太傅,臉色陰沉,兒女親家結成仇家實不多見。
有了林太傅打頭陣,很難說沒有皇帝的授意,你一言我一句地,殿中開始熱鬧起來。
總的來說就是龍體貴重,儲君事大,需請出常太醫辨明太子身份。
皇帝眼神不知怎地有些放空,還是在旁邊大太監的提醒下才回了神。
他點頭,大太監即刻宣常太醫入殿。
太醫院院正也在場,常太醫供述完畢,經院正查驗醫案,所述基本屬實。
也就是說皇帝登基時曾遭遇刺殺受傷,無法再生育。而皇后有孕的時機很曖昧,恰好是皇帝受傷的那段時間。
皇帝思前想後還是瞞下了他無法再生育的消息,抱着僥倖,沒想到太子果然成了他唯一的孩子。
如此一來,太子的身份就很尷尬了,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皇帝不着痕跡地將目光投向老太君的方向,他這是什麼意思?
老太君看到了,於是她站起來了,朝皇帝跪下。
「臣婦請罪。」我聽見老太君說,她接下來的話讓所有大臣都靜默了。
老太君說皇帝在登基前有一個孩子,是與從良後的花娘所生,她無意救下,發現身份,此子正是堂上的丞相大人蘭簡行。
原來這也是老太君手上皇帝的把柄之一。
如果能證明蘭簡行是皇帝的兒子,那身份尷尬的太子可能就真的要讓出位置了
堂上的人又爭了起來。
老太君早就坐回位置上了,確認的程序自然有人去辦,說到底皇帝只是借了老太君的嘴說話而已。
皇后的臉上居然不見陰沉,反倒是一種認命般的……輕鬆?
皇帝捏捏眉心,讓衆人先回去,等蘭簡行的事出了結果再議。
這花不了多長時間,畢竟皇帝早就確認過纔會將夜梟派去蘭簡行身邊的不是嗎?
我攙扶着老太君走得很慢,遠遠看着走到宮門的大人們堵在那裏,似乎宮門已經落鎖。
我止住步伐,將老太君護在牆角,有人不想讓朝廷重臣出宮去。
也就是說,有人要逼宮。
我嘆了口氣,和老太君對視一眼,我們都能想到的難道皇帝不會提前準備嗎?
皇后也許心知肚明她這是在困獸猶鬥,只是不甘心罷了。
大殿的方向傳來刀劍相接的聲音,吶喊聲與慘ŧû⁷叫聲不絕於耳,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激戰聲已停歇。
有大臣試探性地往大殿方向走去,我問老太君我們是回家還是跟上去,老太君示意跟上。
衆人陸陸續續地回到剛纔的議事廳,皇帝在高座之上睥睨着地上狼狽的皇后。
殿中是倒了一地的亂軍還有守衛在皇帝面前器宇軒昂的御林軍,甚至都沒讓夜梟出手。
敗得徹底,皇后謀朝篡位,賜白綾,豢Ţú⁼養私通內侍,太子貶爲庶人圈禁於冷宮。
另有皇后母族黎氏八年前通敵,致使忠勇侯被暗害身亡,黎氏滿門抄斬。
我知道皇后在將軍之死上並不無辜,可我沒想到皇帝推得那麼幹淨。
關外之人是皇后派來的不錯,但是那刀劍上的毒可不是皇后能找到的,畢竟這是皇帝掌控暗衛營的祕藥之一。
如果只是追兵,將軍不見得會死,可是偏偏將軍中了毒。
老太君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這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但下一瞬還是讓她睜大了雙眼。
因爲皇帝吐血了。
-13-
我感受着血液中流動的癢意,蝕骨的痛楚強行壓抑多年後捲土重來。
沒有解藥,只能緩解,這是我入暗衛營的時候皇帝親口告訴我的。
在沒有藥緩解的這些年我只能咬牙忍過去,其實已是強弩之末。
倘若蘭姨沒有去世,我怕也是要帶着鍾亦儘快來京城。
皇帝只是吐血而已,看來在含山寺外梅林相見那日我指甲上的毒還不夠多。
果然血液裏提煉出來的毒性還是沒有真正的祕藥強。
不過也夠了,他會日漸衰敗下去的。
我笑了笑,不枉我幾次三番跳到皇帝面前,之前還生怕他認不出我呢。
場中一片混亂,我對老太君說我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勉力撐到宮門口上了忠勇侯府的馬車,長年的心氣散了,我氣一滯,口鼻中湧出血來。
老太君一驚, 我掏出帕子擦乾淨, 說了聲抱歉,嚇到她老人家了。
她面有不忍, 問我究竟怎麼了,皇帝吐血和我有關係嗎。
老太君果然很敏銳,事到如今好像也沒有瞞的必要了。
我大致說了一下, 老太君半天沒回過神來, 良久她才嘆了一句, 沒想到我竟做到了這種程度。
將軍可是因爲皇帝疑心他功高蓋主就中毒死於異鄉,如今皇帝卻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日,這真叫我不甘心。
當初皇帝派我去保護將軍時或許是真的出於愛護之心、好友之情。
可在高位坐得久了, 他就忘記這些了, 更多的是擔心自己坐的位置夠不夠穩了。
皇后也是如此,哪怕她對將軍有過少年慕艾, 但爲了太子, 在絕對的權力面前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對將軍痛下殺手。
老太君突然問了我一句與當下毫不相關的話, 她問我衆人都叫她兒子侯爺, 爲什麼我一直稱他爲將軍。
其實不只我叫他將軍的,邊關的百姓都這麼稱呼他。
百姓不認識居於高高廟堂之上的侯爺, 但熟悉驅除敵虜復我河山的將軍。
老太君感懷不已。
我說完後心中腹誹,今日這血怎麼流不盡似的, 手中的帕子都快浸透了。
看來沒有時間去試探林芝華了, 我拜託老太君不要告訴鍾亦有關將軍之死的真相。
她現在還以爲我們來京城只是來認親順便教訓蘭簡行那個不孝子的。
仇人該死的死, 還沒死的也活不多久了, 鍾亦還是個孩子呢,讓她活得鬆快些吧。
老太君答應了,似乎有所猶豫, 我看出她言語未盡, 便耐心等着。
她說林芝華確實是蘭姨的女兒,林芝華知曉蘭姨去世的消息但沒有選擇回去。
思及賞花宴那日林芝華對鍾亦頭上蘭姨留下的據說是她的孩子親手雕刻的玉簪的在意,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釋。
老太君讓我們不必再介懷, 這是她與蘭姨之間的交易, 蘭姨救下我和鍾亦,她送蘭姨的女兒一場富貴。
蘭姨竟然是老太君安排的人,我還以爲是皇帝……看來我還是把皇帝想得太好了。
老太君說當時她收到消息只來得及派人救下我和鍾亦,將軍那裏已經是鞭長莫及。
我思緒已經不太清晰了,那蘭簡行爲何會與林芝華混在一起?
老太君扯扯嘴角, 蘭簡行會是皇帝唯一的兒子, 會是接替皇帝坐在皇位上的人。
蘭簡行同時也是與皇帝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平民之子, 這句話老太君是附在我耳邊說的。
永遠不要低估一個要爲兒子復仇的母親的決心。
原來是這樣, 皇帝可算是栽了個大跟頭,我迷迷糊糊地高興着。
老太君臉上的笑意褪去,喊我歲寧, 告訴我快到家了。
她將我抱在懷裏,輕輕地拍着我的背,卻是十分悲傷的模樣。
我散了力氣, 老太君的懷抱真溫暖啊。
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鍾亦會傷心吧,沒關係的,鍾亦。
祝你歲歲長安寧。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