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金寂

紹山把我從亂葬崗救出來,對我一見鍾情。
他求了他義父,要把我帶回江南成親。
去拜見他義父的路上,他提醒我。
「義父心狠,不好相處」
那人爲了穩權,連妻子都能送進宮。等他造反成功,被告知妻子早死在冷宮,墳頭草都兩米高了。
「義父一滴眼淚也沒流,卻又跪在墳前,把死人挖出來拜了帝后之禮。」
紹山越說越搖頭。
而我越聽越發抖。
我勉強笑着,問:
「敢問你義父貴名?」

-1-
紹山一愣,似乎沒想到有人敢大着膽子問這種話。
隨即體諒一笑,「你久在山裏養傷,不知山外事也難怪。」
他說這幾年江山換了主子,他義父便是從前隴西紹家的二爺,如今的新帝。
紹山垂頭過來,低聲在我耳邊道:
「名喚道寂的那位。」
紹道寂。
馬車駛進宮門甬道,柳色黯淡。
我面色蒼白,拽緊車窗邊的纏金穗子。
紹山以爲我是被他義父的名頭嚇到了,安撫握緊我冰涼的手,失笑。
「怎麼怕成這樣,怪我,不該跟你說那些。你放心,義父養子多着呢,我是他最不放在心上的一個,此番進宮最多見見太后。」
聞言,我才勉強笑笑,暗中怪自己穩不住,一聽那人名字就慌了。
我靠着車壁,拍拍自己臉皮。
沒出息。
當年冷宮裏的金慈兒早就死了,估計皮都爛完了。
現在我是阿瑛,亂葬崗裏貧民的棄女,容貌沒一處和當初的自己相像。
親孃來了也認不出。
當務之急是趕緊進宮走個過場,早早換了身份回江南找我那聽說成了水匪的大哥脫身。
屆時管紹山的老子是誰,天高皇帝遠,誰也找不到我。
只是……
我悄悄望向身邊給我剝石榴,笨拙哄我安心的紹山,有些心虛。
紹道寂也算虧欠我,那麼我騙一騙他養子,也不算太壞吧。

-2-
太后果然沒認出我。
她還是當年那副溫良多愁的模樣,掌心捻一串珠子,袖間檀香清淡。
「一家人不多禮,起來,我看看。」
我緩慢起身,被她拉住,傾身仔細看了看。
終究是曾經的熟人。
我後背有些冒汗。
良久,她笑笑,放開我的手。
「是個好姑娘,難怪山兒這樣不近女色的古板性子口頭心頭唸了兩年也不忘。」
我怕言多必失,便裝害羞,垂頭抿嘴站到紹山身後。
紹山愛憐看了我一眼,對太后行禮,「阿瑛臉皮薄,請娘娘勿要見怪。」
太后輕笑,「你懂得疼心愛之人,很好。」
接着一聲嘆息。
「這一點倒有些像你義父從前的樣子。」
四下皆是一愣。
我抬眸,看到她眉眼不知爲何有些難過的意味,才發現她原本烏青的鬢髮竟花白了。
博山爐薰香繚繞,太后彷彿沉浸到往日裏,不自覺喃喃:
「你不知道……他疼起心上人來比誰都厲害,穿鞋梳頭都親自上手,遠在關外守營都要跑馬回來,只爲給妻子過一夜生辰。
「那時我才覺得他像個人……」
無人敢回話。
死寂中,我用力掐緊袖中指尖,平靜垂眸。
這時,有太監彎腰進來,恭謹道:「陛下從帝陵回來,設下宮宴,說要親自賜婚。」
什麼。
不是說紹山不受重視嗎。
我看向紹山。他一臉受寵若驚。

-3-
到了宮宴,才知紹山所言非虛。
紹道寂養子真的不少,除去在場的四位,邊關四境各有四子,算上他,足足九個。
他悄悄告訴我:「義父後宮空懸,也沒有選秀生皇子的打算。」
所以他那八個兄弟私下隱隱有結黨角逐東宮之位的跡象,而紹山一向低調,平生只求江山安穩,做個太平閒王,便被兄弟們排擠忽視。
這樣爲他而設的熱鬧宮宴,從未有過。
我暗暗打量了一圈,發現在場的養子年歲都差不多,估計都是紹道寂從前在軍中的心腹。
一個個氣勢凌人,跟紹道寂翻版似的。
而且其中有一個,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那人似有所覺,隔着幾個位置,面無表情望過來。
燭光明豔,照亮那人眉尖一道猙獰的疤。
我大驚,連忙移開目光。
當初紹道寂把我送進宮爲質時,小六急得發瘋,捉緊黃金羈被紹道寂用馬鞭抽得皮開肉綻也不放手。
他恨得流血的眼睛我至今都還記得。
他掙扎着扒緊車窗,對我說:「主人,你別怕,總有一天,我一定殺了狗皇帝和他,接你回家。」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心裏的那點動盪緩緩沉寂。
人心易變,誰的承諾都不能視爲永遠。
正好此時紹山給我斟了杯酒,我接過一喝,下意識覺得不對,想吐出來。猛然想起本朝人大多愛飲這種梨花春,偏我每次喝了身上就起紅疹,癢得一晚上睡不着。
那時我又貪嘴,喜歡喝,煩得紹道寂無可奈何,索性禁了全府的酒,叫我無空可鑽。
如今在有熟人的場合下,我不敢做出格格不入之態,惹人側目心疑。
只好勉強嚥下,祈禱紅疹不要冒得太快,撐完宮宴結束就好了。
然而紹道寂不愧是我命中的災星,自己辦的宴,自己來得晚就算了,還一反常態待了很久。
也不多言,更彷彿忘了賜婚的事,陰沉沉坐在龍椅,隔着珠簾,看不清神情。
他不走,衆人也只能陪着。
紹山也覺得觸黴頭,悄悄湊過來,對我說:「義父每次從帝陵回來心情都不好,以前都只關在偏殿對一個人撒氣,今天也不知怎麼了。」
對誰?
我還沒問出口。
殿門忽然打開,兩個太監架着一個腳拴鎖鏈的廢人進來。
席上抽氣聲此起彼伏。
看到那人枯瘦的手腕系的五色繩,我愣住。
有人悄聲驚呼:
「廢帝劉簡,他還活着?」

-4-
自古前朝廢帝都活不過今朝,便是活着,也只爲受辱。
紹道寂有意折辱劉簡,讓他拖着殘軀,身着青衣,蓬頭垢面爲席上賓客斟酒。
衆人面面相覷,倒是小六十分坦然,還故意爲難,將酒杯弄倒好幾次,劉簡只能跪着以一種匍匐難堪的姿態鑽進桌子下撿。
身後宗室裏有小孩子不忍,天真問他母親:
「阿母,陛下爲什麼要欺負他?」
他母親趕緊捂住他的嘴,「噓,小娃娃不要亂說話,他是壞人。」
紹山轉頭,溫和告訴小孩。
「當初奸臣賈鍾當道,逼陛下送先皇后入宮爲質。
「陛下想着劉簡年少,又是個只知喫喝的傻子,傷害不了先皇后,便忍痛割捨了先皇后,隱忍謀權,以圖日後大業,爲先皇后報此時之辱。
「卻不想那劉簡竟扮豬喫老虎,陽奉陰違薄待先皇后,將先皇后毒死在冷宮。陛下心愛妻子,遂留着他的命爲妻子泄憤。」
小孩伶俐,似懂非懂,掙開他母親的手,有些疑惑。
「可是哥哥,陛下心疼妻子爲什麼要把她送給壞人,如果有人要搶我心愛的小兔,我是拼命也要護着它的。」
紹山一怔。
我們座位在後面,挨着廊柱,紗幔遮過,又因是家宴,酒到酣時,大家也沒有太多規矩。
小孩跑下桌,到我身邊,好奇睜着黑亮大眼睛,「姐姐,你是哥哥的妻嗎,你覺得哥哥說的對不對?」
紹山頗有些尷尬,漲紅了臉,對我表明心跡般,結舌道:「……不是,我絕不會那樣對你……」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很多大人卻裝糊塗。
我憐愛摸了摸小孩軟軟的臉蛋,「好孩子。」
看到他手心捏着一隻沒剝開的菱角,便拿桌上的小金剪子剪去兩角,輕輕一掰,完整的雪白果肉冒出來。
小孩開心接過,「姐姐真厲害,阿母說我們隴西和京城人都剝不來這個,只有江南那邊的姑娘會使巧勁,姐姐是江南人嗎?」
我一僵。
阿瑛祖輩都在京城,從沒下過南。
劭山查過我身世,此刻也疑惑望着我。
宴席不知何時安靜了,小孩子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清亮,一時四下目光都若有所思投來。
此刻宴席中的都是隴西舊人,他們只熟悉一個江南人,便是劭道寂曾經最珍愛的妻。
珠簾後,龍椅上,那人的視線似乎也遙遙定在了我身上。
幸好越是危機臨頭,我反而越冷靜。
我自然放下金剪刀,微笑:「小時候家裏窮,隔壁鄰居做倒賣南邊水貨的生意,經常喊我去幫忙剝菱角,掙點家用。」
天衣無縫的理由,阿瑛本就是窮苦出身。
大家無趣散去了目光。
紹山心疼捏了捏我指尖,輕聲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那種日子。」
我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胡亂應聲,「唔。」
正當我以爲躲去一劫時,卻不想劉簡忽然越過兩席,徑直朝我這邊來斟酒。
我這纔看清他手裏只有梨花春。
我身上已經有些發熱,若再喝一杯,絕對會立馬冒紅疹,遮也遮不住的!

-5-
腳鐐輕響。
亂髮下一對鳳眼,孤寒冷豔。
劉簡直勾勾盯着我,雙手擎酒遞來。
衆目睽睽。接,還是不接。
「阿瑛?」紹山疑惑出聲。
我回過神,遲疑太久,席間已有不少目光投來。
正想開口以不勝酒力爲由推拒,劉簡卻直接將酒杯送上前,寬大袍袖遮住他的手,也擋住了我的。
感覺指尖被人飛快一捏,冰冷觸感。
我蹙眉,在下一刻怔了怔。
一枚小藥丸輕輕滑進了我掌心。
劉簡若無其事收回手,轉向另一邊。
他是知道的。
我不能飲梨花春的事除了從前舊人,便只有他知曉。
心跳如雷中,我藉着飲酒的動作,略微沾溼了脣瓣,嚥下那枚熟悉的紅色藥丸。
很快,身上發熱的症狀慢慢消散,原本手背浮現的微弱紅疹也褪去了。
殿內笙簫依舊,歌舞翩翩。劉簡消瘦的青衣背影被帶走,消融在黯淡暮色裏,無人在意。
我收回複雜視線,望着金盃中的酒液發愣。
這時,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喚我。
「阿瑛,走了。娘娘和陛下要給我們賜婚了。」
我點點頭,努力壓下心中情緒翻湧,同紹山一起跪到殿前。
紹道寂賜婚賜得痛快,彷彿什麼不值錢的玩意兒。大抵喝了酒,氣勢緩和,還分出心思問其餘幾個義子有沒有心上人,他一起賜了。
衆人奉承笑笑,小六扯脣,望向紹山。
「我們幾個哪有三哥這樣的好福氣,萬事不愁的,如今連婚事也圓滿,往後日子可有着落了。」
紹山四平八穩朝小六拱手,「承六弟吉言,萬事皆賴陛下恩澤。」
小六笑不達眼底,似有所謀,話音一轉,「不過,三哥一向孝順,這婚姻大事不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操辦,非巴巴地求請去江南。那地兒非你我故鄉,又跟嫂嫂不搭邊,有什麼好呢,值得三哥連孝道也不顧了。」
此話一出,太后也開口了。
「雖說江南養人,三哥兒封地也在附近,但成親禮儀這樣的大事還是在京城辦比較妥當。」
紹山猶豫了一瞬,只好應下。
我心頭咯噔,表面乖順垂着頭,暗自不免有些埋怨小六。
搗什麼亂!
太后在一旁又誇了我許多話,說她沒有女兒,與我有眼緣,成婚前希望我能多陪陪她。
紹道寂一直沒有出聲,聞言輕笑,音色被酒燻,慵懶低沉,「有這麼好?母后喜歡成這樣。」
珠簾晃動,戴着玉扳指的食指輕慢撥開。
「過來,朕也瞧瞧。」

-6-
王命不可不遵。
紹山在下面緊張望着我。
出奇的,我忽然不怎麼忐忑了,只覺陌生。
走向紹道寂的路很多回。江南到隴西,花轎到洞房。
離開他ţůₒ的路也有不少。隴西到京城,馬車入宮牆。
但沒有哪一回像今日,幾步白玉階,兩個未識人。隔着生死,恰如參商。
因是家宴,他沒有戴天子的冕冠,龍繡玄服,氣勢沉斂。
我垂手掩眸,任他打量。
他也只是隨意掃了我一眼,像看什麼貓兒狗兒,褪下腕間的瑪瑙珠串賞了我。
說是賀禮。
我雙手恭謹接過,揣進袖裏,一直到宮宴結束也沒拿出來看一眼。
夜深,曲終人散。太后留我在宮中住,紹山送我去。
宮廊深深,明月高懸,照得紹山的臉明亮,佈滿欣喜。
他說他高興。
「阿瑛,你是我的福星。義父從未像今日這樣看重我,親自賜婚,還賞了我們好多東西,連娘娘那樣孤冷的人也喜歡你。」
他在私下才叫紹道寂義父。終究沒有血緣,也不如其他兄弟拔尖,很多時候,他與紹道寂只能論君臣。
送我到側殿門口,紹山臉上被酒和情緒薰染的紅久久不散,他的眼睛在黑夜裏亮如明珠。
真摯,不摻虛僞。
「你說你有個哥哥流落在江南,等我們到了那裏找到他。我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讓大哥放心把你交給我。」
他說,那樣,他就真的有家人了。
想起我那棄官爲匪,扯旗日日想着造反取紹氏一族人頭,把我「屍體」搶回家的哥哥。
我訕訕摸了摸鼻尖,不知回答什麼好。
所幸紹山喝多了,也不執拗逼我發什麼山盟海誓,擺擺手轉身。
他暈頭晃腦,一折身,被庭中葳蕤的紫荊花枝打個正着,我愕然望去,他傻乎乎衝我咧嘴,臉皮上一道紅痕。
他倒退着走,望着我笑。
「沒……沒事兒,不疼。睡去吧,我明早到禮部給你選婚服,你愛花,我便叫他們繡滿整個春天給你!」
宮廷婚服自有章程,沒有亂繡的道理。
我微微笑,目送他輕快的腳步離去,沒有糾正他的醉話。
反正最後都是大夢一場,何必糾結一時的歡愉。
我轉頭,散去周圍宮女,疲憊推開房門,拔去髮釵,丟開瑪瑙珠串,脫去外裳。一切華貴雍容的東西都使我感到沉重無比。
手指摸向裙帶,我抬腳走向浴房,忽然一頓,僵硬望向燭影亂晃的牆壁。
白牆上前邊一道瘦人影,後面還有一道。靜靜的,不知立了多久。
我猛然回頭。
形容蕭索的男子倚着花窗,月色透進籠罩他半張臉,詭豔斑駁。
喑啞的,被惡意損壞的嗓音。
曾經無數次驚惶響在我耳邊,如今卻十分從容,像緩緩遊曳的蛇,從暮夜裏滑出。
「金姐姐,我給你換的這張臉,用得好嗎?」

-7-
劉簡從陰影裏走出來。一身黑衣,烏髮,深眸,唯有皮膚的蒼白與脣間的紅滲出顏色。
他親密靠近我,摸摸我的臉。
「國師照着我畫的像弄的,和你以前一樣好看,你喜歡嗎?」
我拍開他的手。
他輕笑,順着握住我指尖,「不生氣,這樣不是很好嗎,你站紹道寂面前他都認不出來。」
他纏人的樣子簡直也是條蛇,壓抑,喘不過氣。
「不過我不太喜歡那個紹山,」劉簡不高興掐了掐我的掌心,「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宮,你怎麼又被一個姓紹的逮住送了進來,還要嫁給他,他算什麼玩意兒。」
我語氣冷淡,盯着劉簡。
「至少他讓我有得選,不會問也不問就把我釘進棺材裏。」
劉簡眸色深黯。
「他這麼好呀?」
劉簡歪頭,笑得開懷。
「可你還是騙他。你利用他回了江南,到時候他就像他義父,被你踹得遠遠的。我猜的對不對。」
我抿緊嘴,側過頭,「我沒有辦法!」
當時劉簡送我的「棺材」出宮的時機太倉惶,皇城外頭起了戰亂,抬我棺材的暗衛死了,若不是我被劉簡悄悄灌了假死藥沒了呼吸,容貌也被毀纏滿白布,在那些叛軍手裏只怕肉身都保不住。
暗衛都死了,我沒能按昏迷前劉簡對我所說的埋在邙山,而是被叛軍丟進亂葬崗。
過幾日我醒來,瓢潑大雨,我埋在層層疊疊的死屍裏呼吸微弱。恰逢紹道寂的軍隊打進京城,紹山帶隊清理亂軍屍體時,比國師早一刻發現了我。
我只好編了阿瑛的身份。
雖然後來國師找到我,與我一起相瞞紹山,帶我進山裏養傷。
但阿瑛這個身份根本經不住細查,沒有戶籍,沒有路引,紹山時不時就來看我,跑不了。劉氏皇朝隕落,國師也只能東躲西藏,無法幫我。
而把我弄成這個樣子的人還一臉得意。
我推開劉簡。
「我真心對你!見你被奸臣控制,裝得瘋瘋傻傻在深宮不見來日,你叫我姐姐,我可憐你,對你好,你呢?你怎麼對我的!」
劉簡垂手,踉蹌一下,嗤笑一聲,低啞道:「你沒辦法……我當時也沒有啊,我能怎麼辦……」
他忽然逼近,用力捧住我的臉。
「你心心念念會來接你回家的夫君根本不顧你死活,興兵都打到黃河口了。賈鐘被逼得狗急跳牆,一心想着怎麼弄死你泄憤。」
他陰冷冷的眼珠黑得發光,像深宮被拋棄的貓兒的眼睛。
「我想護你,讓你安安穩穩換個身份得到自由,從此命運再不被人推着走,我有錯嗎?」
窗上,冷霧凝於清光,悽悽斑斑。
我無力閉上眼,兩行清淚打溼他顫抖的掌心。
「我知道,我知道……」
喃喃哽咽。
「對不起,我只是害怕……」
曾經的夫君面目全非,不能依靠。自己一醒來變成「死人」,從此只能躲躲藏藏,靠騙靠瞞,費勁千辛回了家,又不知家人能不能認出來。
回頭無路,前路渺茫。
我真的很害怕。
劉簡深呼吸,用力抱住我。
「不怕,不怕……兩年前我答應過你的,記不記得?
「我很快就來陪你,我們一起爬出宮城,過新的人生,到時候,你不是誰的妻,我也不是劉家的皇帝。
「我沒出過宮城,你帶我走,去哪兒都好,江南,梅州……」
我靠在他鎖骨,感到他瘦得嶙峋,這麼多年,一點肉沒長。我在山裏養傷半夢半醒不知春秋的兩年,他在紹道寂手裏肯定不好過。
他也是爲了我,隱忍不說出我的下落。
而我還不分是非,只顧哭訴埋怨自己的懼怕。愧疚席捲滿身,我難過得想蜷縮起來。
我是找到了逃出生天的機會,可劉簡呢。
我雖知道他的本事,當初賈鍾那麼兇殘專橫,他都能暗地培植自己的暗衛勢力,如今若是想走,自然有他的辦法。
可我總感覺不安。
四方深深的宮牆,兩個見不得光的鬼影,真的能如願重獲新生嗎。

-8-
在宮裏備婚的幾日,太后時時帶我在身邊。
她唸佛,便讓我抄佛經。
我頓了頓,慚愧說自己沒讀過書,只粗粗識得幾個字。
「可惜了。」太后憐憫望着我。
她似乎很孤單,與我說很多從前在隴西的事。
提到最多的,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兒媳。
「那孩子,比你活潑,膽子也大。」
太后注目池中魚,波瀾也映入她眼中。
「她剛ţůₘ嫁到隴西沒多久,將軍就去世了。二哥兒失去父親,整日不說話,不去軍營,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也不敢大張旗鼓去找。
「只有她,日日去找,找不到也不氣餒。回來喫飽睡好了,第二日又去。」
太后斂眸笑了笑。
「那時她還不太會騎馬,北邊的馬又烈,總把她弄一身傷,髒兮兮。最後終於找到二哥兒,馬又把她摔進河裏,二哥兒嚇一跳,趕緊把她撈出來。
「回去後她狠狠病了一場,從此二哥兒再也不一個人亂跑了。」
太后說到此處,默了須臾,道:「他們都說,她太像我早夭的大女兒,一樣倔,一樣的剛過易折……」
半老婦人花白鬢髮在黃昏暗影裏閃着銀光,彷彿淚的折射。
殘陽在徹底落下山尖時,比正午還要輝煌。
我就是在這時,瞄到亭後紹道寂的身影。
他和我一起靜靜聽太后的追憶。和我一樣,沒什麼表情。
後來小六急匆匆趕來,悄聲附耳對紹道寂說了什麼,二人便離開了。
中途,小六回頭,深深望了我一眼。
天色不早,我別過太后,走在回殿的路上。本該早離開的小六等在前面,花架底下。
越走近,他眉尖的疤便越深刻。
他凝視我片刻,看似正常,行禮道:「嫂嫂。」
我不動聲色,回禮,「六弟。」
小六神情怪異一瞬,笑了,走到我身旁,「婚事將近,三哥忙得頭腳倒懸,嫂嫂一個人在宮裏不好玩兒吧。」
從前他給我牽馬總是彎腰低眉,乖得不得了。現在挺背高大,言語試探,心機深沉,叫人看不明。
我不語。
他道:「我說一件好玩兒的事給嫂嫂聽吧。」
他說:「今兒江南總督上急遞,說梅州又有水匪滋擾,煩不勝煩,請陛下下旨徹底清剿。」
他吊兒郎當,仰頭嘆氣。
「那水匪偏偏又不是別人,是先皇后的親哥哥,咱們陛下的大舅子。唉,陛下兩頭爲難,一家子,鬧成這樣,嫂嫂你說這事兒可不可笑?」
我低眸,謹慎回答:「家國大事,我不懂。」
小六笑道:「國事也是家事,嫂嫂馬上就要進皇家門,說說也沒什麼。」
見我搖頭,他也不在意,自顧自道:
「我爲陛下苦惱啊,先皇后那麼善良的人,最見不得民生疾苦。當年賈鍾拿隴西和江南百姓威脅,逼陛下送她進宮,她雖難過,卻還是甘願去了,忍到死也沒留下隻字片語的埋怨。
「要是知道她哥哥棄官爲匪,與朝廷作對,到時候兩邊打起來,遭殃的還是百姓,不得氣活過來啊。」
春庭晚照,宮花零落。
小六走近兩步,踩上花瓣碾入泥,幽幽道:
「她活過來就好了,還能勸勸她哥哥,金家滿門清名,毀了太可惜了。」
我嚥了下艱澀的喉嚨,不置可否。

-9-
小六懷疑我。
雖不知他從何疑起,但這種疑心讓我迫不及待想回梅州,找到哥哥。
哥哥定是有苦衷。他爲官多年,心繫黎庶,絕不會做禍害天下的事。
所幸紹山體貼,見我在宮裏悶悶不樂,以爲我是被規矩天威束縛,不自在。遂請旨,提前了婚期。
這月下旬,拜過大禮,便能離京了。Ŧūₚ
「我也不喜歡京城。」
池邊,紹山折了柳枝在手。
「勾心鬥角,戰戰兢兢,累得很。」
他笑了笑,明明是武人的手,卻十分靈巧幾下編好了一個精緻的花環,戴在我頭上,說:
「我只要一隅安穩地,半生知心人,便很好了。」
我扶住花環,仰頭,「你這麼好,想要的一定會得到。」雖然不是我陪到最後。
紹山笑着點頭。
眼見婚期將近,我想給劉簡留個信。出了宮,在外頭總要方便點,若他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也好行事。
我在後殿一處水井旁的石洞裏塞了紙條。
這是從前我和他在宮裏的祕密,那時宮裏幾乎到處是賈鐘的眼線,唯有此地因爲死過不少投井的宮人,鮮有人願意踏足。
但,劉簡一直沒有迴音。
很快,就到了成婚的日子。
天朗氣清,鶯歌燕舞,宮牆內處處揚起薰香的春風。
夕陽快要落山時,婚典開始。
我穿着繁複的婚服坐在殿內,婚冠壓得頭疼,眼皮不停跳動。
四下都是濃豔豔的紅,紅的嫁衣,紅的霞光,紅的窗,紅的燭。
彷彿燃燒起來。
燃燒……
燒起來了!
我猛然站起。
殿外刀劍相接的聲音,火煙滾滾,砰!
劉簡拖着長劍捂住心口衝進殿門,撞倒屏風香爐,一把抓住我。
他的手燙得嚇人。
「你怎麼了?」我看出他神色異常。
他蹙眉,喉結滾動,艱難擠出聲音,「走。」
外頭都是他的暗衛,他帶我從宮內小道疾行,氣喘吁吁。
我沒有機會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
還未走到宮門,甬道兩側便已埋伏好了追兵。
紹山似乎早料到此事,激動稟報紹道寂:「陛下,臣料想得沒錯。此人果然心懷反心,在宮裏暗藏勢力,還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挾持臣妻逃走,如此藐視天威,臣請陛下當即射殺,以儆效尤!」
轟!
陰雷滾滾,閃電劃過正脊獸首。
團團包圍,森森箭矢。
劉簡作勢挾持掐住我脖子,把我摁在牆上。
不痛。
他很輕地用手圈住我脖頸。
暮色太濃重,他的眼睛幾乎與此融爲一色,好似有千言萬語,悲哀不捨。
但他一啓脣,烏黑的血跡便緩緩淌出。
我張開嘴,竟也說不出話。
太遠了,我看不清高牆上紹道寂的神色,也看不清他是不是抬了一下手,只聽到紹山與平常截然不同,銳利的聲音,戾氣難藏。
「放!箭!」
眼前一黑,是劉簡用一隻手捂住我的眼。
我感覺他身子一僵,另一隻手將什麼東西塞進我的腰帶,臨死竭力含糊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
然後他才脫力,沾滿血腥的手緩緩從我的臉側滑落,倒在我裙邊。
雨,一滴兩滴。
砸在眉睫。
「阿瑛!」
紹山跑過來,險些踩空摔倒,他看上去好着急,哆嗦着抱住我,把我從那些死屍裏救出來。
如同兩年前亂葬崗一樣。
「你沒事吧?啊?」
雨大了。奔騰砰湃,狂風水霧,撲起地上洗不淨的陳腐血氣。
我被淋着,望着他。
紹山一愣,「怎麼這樣看我,嚇壞了嗎?」
一陣腳步聲,小六撐着衣裳跑來,替我擋雨,對紹山臉色陰沉,似有譏諷。
「沒看出來啊三哥,平時不顯山露水的,箭射這麼快,陛下都沒下令呢。你心尖上的人還在劉簡手裏,就不怕誤傷了她?」
聞言,紹山彷彿剛回過神,驚魂未定,懊惱給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急瘋了!」
他也是這會才發現我一臉的血,被雨淋得亂七八糟,便拿袖子給我擦臉,做小伏低,解釋道:「我的箭術一向很好,拿準了才射的,別怕,好嗎。」
我感到冷。
滲骨的冷。
劉簡臨死的話,輕輕響在耳邊。
他說,小心紹山。

-10-
邙山埋了很多死人。
紹山記得很清楚。
東邊是叔伯兄弟,西邊是女眷姊妹。
兒時每一次劉簡牽着他上山,就指給他看,說,「未來我們便埋在這棵大柏樹下,有家人陪伴,不害怕。」
可是紹山不想死。
宮裏每天抬死人出去,劉家子弟成爲奸臣手間的提線傀儡,龍椅上的皇帝換了一批又一批,一次比一次年輕。
很快,就輪到劉簡了。
那時他十二歲,是紹山最親的同胞兄長。
紹山說:「哥,我害怕。」
於是劉簡保證,「不怕,我會努力做好皇帝,你就在我羽翼下,當個富貴閒王。」
怎麼做呢。
只有聽話,沒有威脅的皇帝才能做得長久。
劉簡開始裝瘋賣傻,跪下給太監當馬騎,喊賈鍾「父皇」,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與豬搶食。
賈鍾很滿意,慢慢放鬆了對兩兄弟的監視。
一個雨夜,紹山被劉簡塞進狗洞,他要紹山記住,「從此你不姓劉,忘了我,忘了這裏,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紹山出去,起初是一個小乞丐,被人打被人趕。然後他認了別人爲爹,那兇悍的漢子帶他跟着商隊到了隴西。
他像喝不飽雨水的春筍一樣拼命長大,成爲紹家親衛的一員,賜本家姓,戍守他劉家早已風雨飄搖的邊疆。
後來,他又認了一個更強大的人爲義父。他知道這人能帶他回京城,幫他復仇。
紹山那麼興奮,找到兄長,說仇人賈鍾已被他千刀萬剮。再隱忍幾年,他會把劉家的江山再搶回來,讓兄長堂堂正正做皇帝。
但劉簡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不想當皇帝了。他要找機會假死出宮,帶一個女人離開京城,。
多可笑啊。
紹山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提劍出門,告訴劉簡,「哥,別做夢了。」
紹山找遍京城所有埋死人的地方,終於在亂葬崗找到了那個叫金慈兒的女人。
真是個禍害。
紹道寂爲她瘋,他聰明一世的哥哥也昏了頭。
暴雨下,紹山冷冷望着虛弱喘息的女子,他劍尖對準金慈兒脆弱的咽喉,慢慢地,他收回劍,改變了心思。
金慈兒有用。有大用。
女人好騙極了,他和國師裏應外合拿養傷爲藉口,把她看得死死的。
回江南?紹山每次聽到這種夢話就想笑。
紹山登上邙山,蹲在一棵大柏樹下,抓了把溼土蓋在剛埋的新墳上。
「哥,你不是想和她一輩子在一起嗎。放心,等我利用她搞死紹道寂,就讓她給你殉葬。」
斜風細雨,柏葉輕輕響。
紹山身後跟來一個和尚,嘆息合手,「阿彌陀佛。」
紹山沒回頭,「國師嘆什麼,覺得我不該殺他嗎?」
老國師僧服破爛,法珠褪色,慈目垂斂。
「帝王道,多情人難走。老朽是嘆他,走錯了路。」
紹山拍拍手心泥,起身。
「是啊,他是多情人,我無情,這路合該只有我走。」
「小殿下言重,」老國師側身,「宮裏事如何?」
紹山難得顯出一副輕鬆的樣子,負手走在山道,「劉簡以爲不把調動暗衛的鷹符給我,我就沒法子了。還口口聲聲說什麼不想國家再生亂,皇帝做夠了還想做聖人,呵。」
老國師眸光閃動,不語。
紹山收起神色,繼續道:「紹道寂這天下打來才兩年,本就坐得不穩,他收這麼多義子去守邊關重鎮,個個都是豺狼虎豹。我藏拙蓄力這麼久,早就摸清這些兄弟的性子,邊鎮二王可用,京中小六野心也不小,表面恭順,實際就盼着他義父死。」
他腳步輕快,伸手打了下垂落的樹枝。
「我按和國師商量的謀劃好了,外牽線,內勾連,屆時邊鎮亂起來,江南的水也攪渾,逼紹道寂不得不御駕出征。我就在京城架空小六的御林軍,握着金慈兒這個把柄,坐觀虎鬥,一網打盡!」
樹葉雨滴落在他眉眼,他眼睛和劉簡一樣黑,卻不似劉簡鬱沉。
這樣爛透了的人,卻生有一雙清澈潔淨的眼睛。
閃着亮光,灼灼青春,無限精力與自信。
彷彿一抬手,天下便攬入甕中了。

-11-
紹山最近春風得意,我看在眼裏。
那日殺了劉簡後,一石激起千層浪,四方疆域都出現異動。
婚禮中止,我踏不出皇宮半步。
而紹山在紹道寂面前露了臉,又是唯一一個沒有掌管軍權的藩王,平素溫良低調。紹道寂準備御駕出征,朝中便推紹山出來監國。
我問他:「那我什麼時候能走?」
是「我」,不是「我們」。
紹山一愣,若有所思望着我,笑道:「現在江南也不太平,待在宮裏最安全。陛下交大任於我,不能分心。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一根繩上的人,要替我着想,好嗎?」
以前他說他不喜歡京城,想做個閒王。
但這天下總是不太平,他沒有辦法。
我再也不能相信他。
劉簡死前的話鬼魅般纏在耳邊,他的血至今彷彿還沾在我臉上,燙得疼,睡不着。我翻身下牀,拎一盞微弱宮燈,小心避開侍衛。
宮裏的路我比誰都清楚,劉簡從前常教我如何掩人耳目,穿梭每一條不爲人知的荒徑。
劉簡和紹山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他爲何非要置劉簡於死地。
我到廢殿,看劉簡有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好查個究竟。
但殿內已被燒了個精光,除了在牀帳邊發現一條被斬斷的五色平安繩。這是從前在宮裏過端午,我編給劉簡的。
我將它撿起來,收入袖中。
正要起身,頸後忽然響起粗重的呼吸聲。
我差點嚇得跳起來,拎起宮燈看也不看往後砸,那人卻一把奪過燈,一手按住我,壓在榻上。
舉起燈,仔細照亮我的臉。

-12-
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摸過我的眼睛,鼻樑,脣角。
這隻手,從小牽着我上車,爲我執轡牽馬。
江南的煙雨,一起淋過,萋萋的芳草,也一起踏過。
隴西那麼遠,他棄了前程,把自己當陪嫁一樣送過來。
我罵他,打他,讓他滾。
他流着淚,倔強不動,「我沒出息,只想給主人牽一輩子馬。」
就像現在。
眼睛通紅,水光罩成薄薄的殼,瞪着,一遍一遍倔着問:
「是你?是不是你?」
燈火逼近,刺得眼睛生疼,我直視着,不躲,也不應。
小六嘴脣哆嗦,一行淚流下,砸在我眼角。
「是不是,你說啊,你是不是?」
是不是他的主人,是不是他失而復得的那個人。
我咬住牙,死撐着,搖頭。
宮燈落地,風吹熄滅。
小六狠狠抱住了我,頭埋在我脖頸,音色低啞。
「騙子Ŧű̂ₚ。」
「你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你剝菱角給小孩,就是當初別人嘲笑我喫不來菱角是沒爹孃的野人時,哄我的樣子。
「我換的梨花酒你明明喝了就臉紅,劉簡斟酒後卻忽然好了。他護你,那日死到臨頭還擋住你,捂你的眼,唯恐你傷到嚇到。
「別人看不出來,不懂。我懂!你到底還要瞞我多久,寧願把自己託付給紹山那種人,也不肯來找我。」
寒風細雨,入殘窗。
他哭得一抽一抽。
「你是不是怪我當初沒能找到你,接你回家……」
本來聽到他認出我的話,我也傷心,掉了兩滴眼淚,但他後面越哭越兇,勒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簡直是想來索命似的。
我又哭又氣,擰他手臂的肉,「鬆開啊!」
他抱得更緊,瘋魔一樣,「不要,鬆了你就跑了。死刑犯也得有個述冤陳情的機會吧,你不能聽不也不聽就不要我了。」
我呼吸困難,咬牙切齒,「咳咳,我看你是想我死……咳咳!」
小六慌忙反應過來,鬆開手,無措撫我的背。
「主人……」
緩過氣,我ţū¹與他並肩坐在殿外荒草萋萋的長廊,像兒時,聽雨落屋瓦,只是心情再回不到那時的無憂無慮了。
「說吧。」
紹山到底是什麼人。
而你,小六,又在這看不清的迷局裏扮演什麼角色呢。

-13-
「我以爲你死了。」
雨絲從長空墜落,小六望着烏雲低喃。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看到棺材裏你被毒爛的屍體,我差點沒擰斷劉簡的脖子,但紹道寂非要留着劉簡的命。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副深情得不得了的樣子,應該把劉簡五馬分屍纔對啊,做戲給誰看呢。我恨死他的虛僞,恨死他當初顧前顧後就是不顧你的絕情!」
小六眼睛裏血絲布滿,轉向我。
「就在那時,紹山找上了我,要我站向他的陣營,替他掌控住御林軍。我不知道他爲何要反,但只要能給紹道寂痛擊的事,我便做。」
我斂眸細思。
「他是想把天下弄亂,調虎離山,自己坐享其成。可,爲何非要劉簡死呢?」
一個廢帝,於他能有什麼所礙。
小六擰眉,想了想,「或許和前朝的鬼影衛有關。」
「鬼影衛?」我看向小六。
小六道:「前朝歷任皇帝皆有私衛,武功高強,神出鬼沒,還守着皇陵寶物的鑰匙。聽說傳到劉簡父親那一代便消失了。
「紹山奪了權想長久,光憑京城的兵守不住,若拿到掌握鬼影衛的鷹符,那麼進可號召天下劉氏餘孽,退能搜刮皇陵珍寶逃跑,給自己留條後路。」
說着小六嘲諷一笑,「不過若鬼影衛真有這麼厲害,劉簡也不會活得這麼窩囊,大概只有皇陵埋的錢是真的,紹山養兵沒錢窮瘋了,纔會想打那上面的主意吧。」
鷹符。
我下意識摸了摸腰間,指尖蜷縮,握緊手,垂下。
眉間緩緩蹙緊,
「收手吧,小六。」
青年像個刺蝟豎起獰意。
「憑什麼。我說過,要狗皇帝和他的命。劉簡算是死了,他又憑什麼能活!」
我搖頭,「不是爲他。」
轉言問小六:
「你看他治下的這個江山,比以前怎麼樣?」
小六撇嘴。
「馬馬虎虎吧。」
我撐住臉,認真道:「我覺得還不錯。從山裏到進宮的那一段路,我看到阡陌整齊,市井鬧熱,百姓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開始從廢墟里走出來了。」
小六沉默,深吸一口氣,囤在心口,憋悶得厲害。
「你不恨他?」

-14-
聞言,我仔仔細細默默把自己的心尋了一遍,記憶裏柔軟的兒女情長,留存的難過傷心,都只剩一鱗半爪,叫我想抓住認真去埋怨,也抓不住了。
太久了。
從隴西進宮三年,再從皇宮逃進山裏,又兩年。
被人阿瑛,阿瑛喚着,彷彿那個與紹家二爺結爲夫妻的金慈兒,真的死了。
若金慈兒「活着」,她想要什麼。
小ƭû⁺六問我,我亦問自己。
我給他答案,亦給自己答案。
「命運推我至此,我便要遂它的意被恨火控制,燒向那些無辜替我們揹負戰爭苦難的人嗎?
「不,我不能,你也不能。」
庭中紫荊飄落,在暮雨中紛紛如金屑。
我伸手,任溼花飛雨於指縫中流走。
「那些顛沛混亂的經歷更讓我看清造成這一切原因,不是某一人的軟弱與錯誤,而是從君王到整個朝廷,自上而下的腐壞,瘟疫般地蔓延。
「劉家掌控的江山病了,所以奸蠹頻出,惡事難禁。當時就算紹道寂豁出一切,族人百姓不顧,葬送他父輩幾代戍衛邊境的心血,保住我不爲質,我恐怕也很難心安理得。」
是有過怨氣,有過懷疑。覺得所謂的夫妻情愛,一生相守的諾言,竟如此不堪一擊。
卻沒有看到橫隔在小夫妻愛憎面前的,是一條怎樣恐怖的亡魂大河。裏面掙扎的,哀嚎的,都是被劉氏王朝瘟疫絞殺的人。
當一個巨人王朝腐爛坍塌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能獨善其身。
紹道寂保得住我那一時,也保不住我一世。
唯有改朝換代,革除積弊,一點點清洗前朝的污穢,還萬民一個本真的江山。送妻爲質、君王裝瘋,手足相殘冤冤相報的悲劇纔會真正中止。
「小六,當我躺在亂葬崗那些死屍身上,聽着自己一個人的呼吸,一個人的哭泣,我從來沒有那般難過,也從來沒有那般慶幸。
「慶幸自己還活着,哪怕面目全非,恐懼纏身,也覺得還能活着呼吸,嗅到冷雨的氣味,有機會去走向一條嶄新的路,真是太好了。」
小六隱忍咬牙,看着我的臉,眸中痛惜溢滿,他抱住頭,怨自己:「若我當初再快一點打進京,你就不會受這些苦了……」
我搖頭,按住他顫抖的肩膀。
「你在軍裏比我更明白戰爭意味什麼,當時你們無論是進是退,賈鍾都不ṱū́ₕ會放過我。小六,我不想再起戰爭,不想再看到死人。」
「你跟紹山不一樣。」我道。
他愣愣抬起頭。
我微笑,「雖然你總叫我主人,但我們一起長大,我早已把你視爲家人。」
我問他:「還記得阿母怎麼告訴我們的嗎?」
——我們金家出來的女子男子,無論針尖筆頭,還是刀鋒劍刃,都不能拿來對準黎民百姓。
雨微微地落,烏雲慢慢散開,露出淡藍清輝。
小六悶悶低下頭,「嗯,我不跟紹山搞事就是了。」
忽然他想到什麼,趕緊說:「小金大人也沒有忘記家訓。江南總督是紹山的人,他們在那邊興風作浪霸佔田地,小金大人不願同流合污,才憤然辭官集結鄉民。我說他是匪的那些話,只是想激你……他不會那樣做。」
哥哥……
「我知道。」他不會。
我黯然仰頭。家鄉的月亮也還在雨中淋着嗎。

-15-
那一夜後,小六回去頭糾結抵着牆,砰砰砰地撞了一上午。
還是決定去給紹道寂坦白。
上天垂憐,讓他失而復得,他必須將慈兒好好護着。
紹山此人,不除不可。
至於紹道寂,他樂意孤獨終老守着「萬壽無疆」這個位置,那便隨便他守去。
屆時風波平了,小六便自請駐領江南水軍,帶慈兒回梅州。
小六狠狠揉了把泛紅的額頭,藉着稟報邊鎮軍情的由頭,掩人耳目進了崇政殿。
崇政殿在正殿後,紹道寂日常處理奏章便在此處。前朝政事荒廢,此地也年久失修,紹道寂不喜奢華,久在軍中粗糙慣了,工部上幾道摺子請修殿宇,他也沒理。
一到落雨頻繁的季節,殿內牆角便散發潮溼木黴的氣味。便是雨停,因殿外草木生得葳蕤,那股揮之不散的陰涼常年附着衣袖,浸得人都冷了。
紹道寂坐在御案後,看軍報。
聽完小六狀似戰戰兢兢的坦白後,也沒什麼反應,劍眉平緩,瞭然於心的樣子。
小六如電躥身,暗暗心驚。
「陛下……知道?」
紹道寂沒有抬頭,冷哼一聲。
小六皺眉,「那陛下還……」
讓紹山監國。
紹道寂放下筆,窗前,幾瓦淺綠明光,將他的五官氤得看不分明。
「前朝舊故盤根錯節,除得太深易反噬。他少年時便是朕的親衛,跟朕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也算給他一個回頭的機會。
「若他安分肯做個閒王,朕保他一生的富貴,反之想自尋死路,拉着他劉家遺孤死光陪葬,朕順水推舟,何樂不爲。」
劉家遺孤?
小六眸子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複雜看向紹道寂。
先捧再殺。既得賢名,又除憂患。
小六再不喜歡紹道寂,此刻也真正佩服了。
帝王心術。永遠執着棋子,永遠不知道他的棋局有多大。
小六這才恍然自己跟了紹道寂這麼些年,連他心思的邊角也沒摸着過。
他有些慶幸,此人稱帝以來只當慈兒亡故,一心撲在政事中,懶得分神去細辨「阿瑛」身上的違和之處。
不然以這樣的深沉心機,小六真難保瞞得住,更別提把人悄無聲息帶回江南了。
他暗自抹了把冷汗。
不想紹道寂忽然走下來,似笑非笑,「而你,又是誰教你回頭呢。」

-16-
殿外倏爾風聲大作,草木搖擺有偃折之態。
小六下意識攥住掌心,顧左右而言他,「臣受紹山矇蔽,對陛下欺瞞,罪該萬死!」
紹道寂神色莫測。
「ŧû₄小六,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小六硬挺跪下。
「不敢,呵。」
紹道寂俯身。
「爲了她,你什麼不敢。」
少年沉伏心底的怨恨以爲藏得很好,殊不知他眉尖本該被歲月消淡的鞭痕,經他不斷的撕開、流血,成爲一道無法癒合的疤。
提醒自己,不要讓恨消退半分。
也提醒着紹道寂,他讓這個自己失去過什麼。
小六身體繃直,咬緊後槽牙。
頭頂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紹道寂不輕不重拍拍小六的臉。
「小六啊小六,你也變了,學會撒謊了。」
他撤手,甩袖轉身。
「滾吧,犯的錯記着,等這事兒過了自己領軍棍去。」
身後青年一如從前頑固倔性,重重磕了一個頭,好似要把石板磕裂去。
「謝主隆恩!」
然後起身,利落大步走了。
殿內靜下來,只剩窗外風聲。
「小狼長大了。」
一位襤褸老和尚緩緩從側殿出來。
「沒有鎖鏈恐怕拴不住啊。」
若是紹山在,定會認出這是他和劉簡都十分信任的那位老國師。他們再聰慧也沒想到,狡兔三窟,這老國師裝和尚裝得悲天憫人,幹得卻盡不是人事。
紹道寂扯脣,「拴着呢,鏈子不在我手裏罷了。」
他將一道傳遞邊關四境的軍報摔在案上,負手面窗。
「一個個的,都養不熟。」
國師深以爲然,點頭,「還好金姑娘仁善,勸止了他,否則就算壓得住這次,未來說不定真是個不小的麻煩。」
接着,國師將接下來如何將計就計假意出征,甕中捉鱉制服紹山的事情說了半晌,口若懸河,說得嘴巴都幹了,卻發覺窗前的帝王很久沒有作聲。
男人閉目彷彿在聽風聲,背影疲憊。
國師默然,調開話,笑道:「這事一了,前朝的隱患算是拔乾淨了,陛下也能與夫人相認。到時陛下可得爲老朽美言幾句,只怕金姑娘要惱我騙她這麼久呢。」
沉默。
國師從這沉默裏感知到什麼,疑惑。
「陛下不想與夫人相認?」
紹道寂搖頭。
「你看她想見我嗎。六宮十二殿,但凡我在的地方,她一定躲着,唯恐讓我多看了一眼。我給的東西她碰一下都嫌惡心,若真做出認出她的樣子,她不知要怎麼害怕呢。」
國師大半生看遍世態,於這位的兒女情長上面卻始終看不明。
「陛下到底是護了她這麼年。當初陛下跪在山裏兩夜請老朽出山,又費盡心思讓老朽重新做回劉氏一朝的國師,冒風險在宮裏安插那麼多眼線,用心可謂良苦。」
紹道寂不語。
老國師道:「不管如何也該將這些苦楚與她說一說。我觀金姑娘心思剔透、有情有義,她或許會明白。」
窗前人微微一曬。
「不是這麼算的……」
風吸滿昨夜的雨水,溼噠噠,吹得衣袖也潤沉沉,瀟灑不起來。
虧欠的東西,還能算,能還,這一生還有盼頭。可若人家連算都懶得和你算,只把你當塊石頭、當陣風,跨過去,吹過去也就忘記了。
「世人眼裏,紹二的妻死了。」
老國師看着他,一如看到他那時跪在山下揪住老國師袍擺無處可求的絕望。
他轉過頭,喚國師:
「師父……」
輕聲。
「在她心裏,我也死了。」
小六把自己拴上鎖鏈交在慈兒手裏。
而紹道寂想俯首讓人拴都沒辦法。他拿慈兒沒辦法。
少年夫妻,何其瞭解彼此。
他妻子身上的傲骨一如她的仁慈,端奉神龕,不容折辱。
當年他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命運已經傾向了權力。江山,愛人,何時有過兩全。他失去了拴住他的人,此後一生,便只有向「萬壽無疆」的深淵下墜了。

-17-
漁陽鼙鼓動地來。
小六說,這場戲不演不成。臨行隨軍前,他夜裏來見我。
千萬囑咐我,「宮裏御林軍雖爲我所控,難保其中沒有被劭山滲透的人。你待在娘娘宮裏,陛下都安排好了。」
說着,他從懷裏先拿出一件金絲軟甲,「這個日日都穿好。」接着,又拿出一把精巧匕首,「這個得小心,塗了毒,沒事兒別拿出來玩兒。」
又不是小孩子。
我一件件接過,妥帖藏好,凝重注視他。
「你也要小心。」
小六抿緊脣。
夜裏溫風簌簌吹落屋頂舊葉,打個旋,飄在我們之間。
「主人,我真想現在就帶你走,什麼都不要管了。」
我伸手拂去他臂上翻牆而沾的苔屑,輕輕道:「在其位,盡其事。你只管做你的,不必掛念我。」
……
紹道寂出征後,宮裏一下變得寂靜,太后不知要發生什麼,每日只是唸佛抄經,若是園裏牡丹芍藥開得好,便拉我一起去觀賞。
這日恰逢有幾盆綠牡丹盛放,萼樓穰吐,淋漓簇沓。
太后瞧着歡喜,頂着雨天也要叫人把花挪亭子裏細細瞧。
「娘娘好興致。」
許久不見的紹山忽然出現,身後太監給他撐傘,身旁緊跟不少陌生的黑衣侍衛。
太后沒有抬頭,聽出聲音,「你來了,前朝事不忙了?」
因此她也沒有注意紹山並未行禮,直到聽到紹山的下一句話,她才一愣,難以置信抬頭。
「你在說什麼呀?」
紹山單薄鳳眼眯窄,冷光蓄沉,「我說,楚王隨行御駕,意圖造反,請娘娘交出鳳印,讓我接管御林軍,封鎖京城九門,號召邊境四王清君側!」
轟隆隆。
傾盆大雨挾風,打得傘面噼啪,雨霧遮人面,萬物都氤氳開了。
太后慢慢直起身,扶住我的手。
「楚王自小跟在先皇后身邊,是慈兒孃家人,怎麼可能會反?」
紹山瞟了我一眼,漫聲道:「娘娘別忘了,先皇后的大哥都當匪了,楚王不過曾經是她家奴,能忠心到哪兒去。」
太后不信,疑心起。
「匪不匪的,皇帝都未下定論,做不得數。我信金家出來的兒女,不會做這等背君害民的事!你要鳳印,拿皇帝的親筆御書來!」

-18-
這個向來溫良柔和的婦人,此時卻緊緊握住我的手,將我擋在身後,脊背如竹削直。
我眸中動容,望着她的背影。
她對紹山說:「我不光信楚王不會反,還信其餘幾王就算見了鳳印,也不會聽你的片面之詞。」
紹山顯得胸有成竹,不緊不慢問:「娘娘憑什麼這麼篤定?」
太后擲地有聲。
「就憑你們在隴西數年,練兵馴馬,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紹山嗤聲。
「手足?」
他上前兩步,仰頭大笑。
笑夠了,他臉上神情變得冷冰冰,瓢潑大雨白茫茫淋溼眉眼。
「什麼是手,什麼是足?手爲人所用,足被人踩踏,困於區區手足之情便只有被利用踐踏!
「血親尚且相殘,何況我和他們!」
四下唯有雨聲,烈烈滔天。
太后喃喃,「我看不是他們要反,是你要反……」
她眼裏隱隱有痛惜,「山兒,你七歲來隴西,十歲被老將軍選進親衛訓練,瘦得伶仃點兒。第一次上馬,是二哥兒扶的你,第一次圍獵射鹿,是老將軍幫你掌的弓。」
風聲嗚嗚。
「破掉的袍子,我給你縫過。二哥兒的大婚,你去迎親鬧過洞房,幾個兄弟歲數一般大,卻都把搶來的喜糖塞給你。
「……現在你告訴我你都忘了,你不信手足情……」
紹山下頜咬得死緊,滾滾雨水從他年輕的眉梢眼角跌落,那一剎那稍縱即逝的青澀無措讓我恍然認出。
原來在隴西時我便見過他了。
那是新婚,我在被衆人起鬨放下了遮臉的團扇,一個清瘦秀氣的小少年被人玩笑推到我面前,羞紅了白皙面皮,認認真真雙手合攏,朝我討要喜糖。
歲月似風煙,當初那位小少年終究只剩一絲薄淡的影子可供追憶了。
紹山深深呼吸,抬手抹了把臉,平靜道:
「娘娘現在說這些有何用呢,今日這鳳印無論您給不給,我都拿定了。」
他側了側身,那些幽魅似的暗衛,齊齊拔刀,上前一步。

-19-
亂雨如珠,落入池面漣漪成網,迸濺刀面森森寒光。
紹山垂手一旁,等着太后低頭,等着我驚怕。
但他等了許久,卻在這命懸一線的威逼中察覺到不對,他猛然回頭。
四周森森白刃,對準的,是他。
「你們瘋了嗎?」
紹山難以置信,狠聲。
「看清我是誰!」
鬼影衛無聲無息,握刀不動。
他們只聽主子調令。
紹山終於意識到什麼,脖頸僵直轉向我。
亭中,一枚鷹符靜靜懸在他面前,我握住它,望向雨裏的那個慘然的人。
他嗬嗬笑起來,眼睛卻像是在哭。
「你給她,都不願給我……」
雷聲霹靂,老天似乎決意要落一場比那日射殺劉簡還要大的雨。
皇城大開,御駕親征的旗幟從邙山轉回,御林軍、京城四衛裏跟着造反的人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小六帶着軍第一個衝進內城,控制了拼死一搏的紹山。
後苑,虛驚過後,花草被風雨糟蹋得凌亂。
我始終沒有說話,蹲下去將一盆盆綠牡丹扶好。
太后的目光緊緊定在我身上,眼光顫然,她似乎真正確定了什麼。
「阿瑛,你也喜歡綠牡丹嗎?」她期盼問我。
我垂頭默然須臾,道:「這麼美的花,一如這太平不易的山河,誰會不珍愛呢。」
太后怔怔望着我,她呼了一口氣,收拾情緒,目光轉向別處。
言語小心翼翼試探。
「這事結束後,你和山兒婚事也算沒了。你……你還會留在京城嗎?」
微微的風雨,微微的波瀾。
我努力壓住心間酸澀,抬起頭,微笑。
「娘娘,我想回家。」
太后欲言又止,良久,她嘆氣,緩緩閉上雙目,沉重點點頭。
我便知道,她認出了我,亦理解了我。

-20-
過幾日,紹山是劉家血脈,忘恩負義、弒兄謀反的事傳遍京城。
他滿盤皆輸,紹道寂天下歸心。
不久我便聽聞他在詔獄自殺。送返的雜役不小心遺留了一隻破水碗,紹山敲碎了一塊,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宮裏按前朝傳統,將他埋在邙山。
下葬那日,我沒去。
小六向紹道寂請旨接管江南水軍,修整被前總督弄得烏煙瘴氣的軍政。紹道寂準了。
至於我,一個與紹山糾纏不清的女子,紹道寂自然也眼不見爲淨,得知太后已給我重新辦好身份,不日送我出宮,他也只是愣了愣,然後「嗯」了一聲。
那怔愣的須臾,大概是忘了「阿瑛」是何許人了吧。
離宮的前一日,紹山謀反的風波漸漸熄了,衆人少有談及。我便在清晨,悄悄一個人爬上了邙山。
原來邙山真的不高,只有樹木很高,生長最好的是柏樹。
以前有個人告訴我,因爲死人多,所以樹木長得好。有時一塊地能上下重疊埋好幾個,下葬前總要用探針檢查過,纔好埋新的屍體。
不然黃泉底下就太擠了。
我在密密麻麻的土坡裏找到那個人的墓。
在一棵高大粗壯的柏樹下面。
我很努力踮腳,才能穩穩將那根斷了的五色繩繫於樹枝上。
系完,我喘了口氣,呆呆望着墓前樹立的簡陋木條。
上面只寫了那個人的名字。
那人其實很不忌生死。
在餵了我假死藥,把我關進棺材的前一刻,還抱着我,哄我。
他說:
「你死掉吧。不疼的。乖哦,乖乖……」
他說:
「我把你埋在邙山,一棵很大的柏樹下面,不要怕黑,我很快就來陪你。然後我們一起爬出去,過新的人生。」
他說:
「到時候,你不是誰的妻,我也不是劉家的皇帝。」
他說:
「你帶我走,回江南,回梅州,哪兒都好……」
我仰頭,見日出東方,天光明亮,照耀柏葉如金,溫暖平和。
我呢喃:「你說得對,睡在這裏,真的不會怕黑。」
但是,
「我要回家啦,向你告別一聲。」
我拿出荷包,裝了一抔樹下的土。梅州的水土潤澤,定也能長出很高的柏樹。

-21-
天色薄亮,馬車緩緩駛出城。
城牆上,紹道寂穿着尋常公子的衣裳,靜靜目送。
他有很多可以回想的記憶。妻子婚車駛到隴西,他是如何掩飾歡喜,裝得雲淡風輕,實則袖子裏的手都冒汗。
或者想一想,把妻子送入宮爲質的馬車,他是怎麼強裝鎮定,掐得掌心血肉模糊,才忍住了把人搶回來的衝動。
但他此刻忽然想起的,卻是父親去世那年,年少的妻子滿山找他,摔得渾身傷,掉進河裏,被他撈出來後委屈得大哭,一直打他。
哭着說:「紹道寂你這個混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着實被她亂打的手誤傷,捱了好幾個巴掌。打得回了魂,活過來,爲了哄好妻子,接連發毒誓,說再也不一個人亂跑,再也不丟下她。
若有違誓,天地不容。
妻子眼睛紅撲撲,搖頭,她說這個不好,「反正你若違誓,我一輩子不理你就好了。」
他輕率應下了這個誓言。
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成真。
他記得那時他心情無比輕鬆,抱着妻子騎上馬,踏着晨露朝陽,往家回。
紹道寂扶着牆垛, 手指用力泛白。
現在的他,無上權勢, 什麼得不到?用權用計,迫使那輛馬車裏的人回到他身邊, 輕而易舉。
但是把人逼回來, 又能怎樣。
回不去了。
少年夫妻,共騎一馬,杳靄溶溶,梨花拂面,靜望曦光從東山慢慢顯跡。
當時只道觸手可得的尋常,都如落紅逝水,再也回不去了。

-22-
出了京城, 坐船與小六匯合, 往江南方向。
很久沒回家,都忘了回梅州的路有多長,竟然還暈船了幾日, 哥哥知道定是要笑我了。
到梅州境內, 已近黃梅雨時節,船篷上滴滴答答。
小六釣了江魚,說要大展身手給我熬魚湯,他手藝笨得很,糊了兩鍋,天都黑了。
我等得犯困, 靠在船柱昏昏沉沉, 船慢慢搖晃,我半夢半醒, 一會在隴西,一會在京城。
耳邊似乎有水流划槳聲, 船停了, 有人登着小舟上來, 小六模模糊糊驚喜叫起來。
誰啊。
有人輕輕摸我的臉。
我睜開眼。
暮色裏, 斗笠蓑衣下,一個髯須滄桑的男人, 一雙柔情似水的眼, 望着我。
我愣了好一會。
「哥哥?」
男人把我擁入懷中,手臂收緊,哽咽着,說不出話。曾經綠鬢風華的小金大人,也變得快認不出來了。
但那寬大溫暖的手沒有變, 一下一下撫摸我的後腦勺, 像要把我經年離家的委屈苦楚都撫平。
「回家了慈兒。
「對不起, 哥哥來晚了……
「我帶你回家,阿父阿母等着呢。」
我埋在他懷裏,揪緊他衣襟, 眼圈慢慢泛紅,簌簌落下淚來。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船上炊煙裊裊, 魚湯滾沸,世事尋常,故人終可待。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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