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殺

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我跟陸由上了牀。
在我躺在他身側喘息的時候,他主動給我爸打了個電話。
「秦法官,聽聽你乖女兒的哭聲吧。恭喜啊,你最珍視的寶物也被我碰碎了呢。」
我爸趕來後,砸了房間裏的所有東西,唯獨沒有碰我。
他跪在陸由腳前,泣不成聲。
陸由欣賞夠了他的痛苦和窘迫,拍拍屁股瀟灑離開。一天後,我的裸照遍佈全市媒體。
而他這一消失,就是六年。
這六年裏,我爸因爲陸由的舉報進了監獄,在獄中自殺。
母親飽受打擊,一病不起。
我被大學清退,從千嬌萬寵的爸寶女,淪落至人人鄙夷的階下囚之女。這一切,只因陸由覺得我爸害死了他親哥,所以他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們一家身敗名裂,撕心裂肺。
就在我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陸由後。
他忽然出現在我面前,說他還願意給我個機會。
讓我們重新在一起的機會。

-1-
我下班回家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竟然遇上了陸由。
在我的設想中,如果再次見到陸由,我會憤怒,生氣,歇斯底里地質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或是不顧一切地衝上去給他兩巴掌。
或者我很光鮮靚麗地站到他面前,告訴他:
「陸由,你想毀了我,可惜你失敗了。」
但是這些,統統沒有。
現在,我只覺得羞愧,這份羞愧來自於自卑。
他一身西裝剪裁合體,襯衫的衣袖裹着手腕,袖釦黝黑瑩潤,一看便價值不菲。
而我,因爲剛剛下班,身上帶着飯菜油膩的味道,因爲天氣熱,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油膩中還帶着酸臭味兒。
我下意識低下頭,匆匆從陸由身邊走過,只當做不認識他。
進了小區,我剛走到樓下就被房東攔住了去路。
他手裏端着一碗麪條,嘴裏含糊不清地嚷嚷着:
「秦妍,你房租拖了我半個月了,到底什麼時候能交?」
我臉上立刻掛上討好的笑,連腰也彎下去幾分:
「趙叔,我最近手頭緊,您看能不能再寬限兩天?」
「等我發了工資,馬上給您補上!」
房東快速嚼了幾口嘴裏的麪條,努力嚥下去後才嗤笑道:
「最近手頭緊?」
「你什麼時候手頭不緊過?」
「我又不是做慈善的,今天你要麼給錢,要麼滾蛋!」
我死死低着頭,好半天才抬起臉,笑得更加諂媚討好:
「趙叔,您就當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
「您要是把我趕出去了,我就真的流落街頭了!」
房東不說話,黏膩的眼神落在我的胸前,笑得特別猥瑣。
他意有所指地說:
「秦妍,你一個年輕女人,只要想賺錢,那不有的是門路嘛。」
「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
「今晚上只要你來把我伺候舒服了,以後你的房租我全免了,你看怎麼樣?」
我咬着嘴脣不說話,圍觀的男人們笑倒一片。
其實房東沒有膽量真的做什麼,但就是要說些下流的話來侮辱我。
等人們都笑夠了,房東的虛榮心似乎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可今天他好像心情不好,並不想這麼放過我。
他呵呵一笑,指着旁邊的洗衣盆說:
「秦妍,恐怕你也沒什麼錢喫飯了吧?」
「要不你給我把那邊那幾件衣服洗了,我不光寬限你晚交房租,還另外給你 100 塊錢,怎麼樣?」
我眉開眼笑地答應下來,面上一片感激涕零。
我一件接一件洗着衣服,根本不在意那些衣服是男人的一堆髒內褲。
洗完以後,房東丟過來一張 100 塊錢,我連忙跑過去撿起來,像是撿起名貴珍寶一般。
我開心地說道:
「趙叔,下次有這種活兒您記得喊我,我保證都給您洗得乾乾淨淨的!」
在生存面前,人格、尊嚴,連個屁都算不上!
我本以爲我已經沒了這些身外之物,可是轉頭看到陸由的時候,我的臉竟然燙了起來。
那一刻,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2-
我沒想到,陸由竟然認出了我,還跟了進來。
我迅速低下頭,試圖躲過他審視的目光,視線落在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修長卻又充滿力量感。
彷彿隨時都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粗糙腫脹,皮膚上裂着一道道口子,微微露出裏面粉紅色的肉。在心理作用的加持下,我甚至覺得手上還殘留着男人內褲的味道,儘管被洗衣液的氣味遮住,還是一絲疑似飄到鼻腔。
令人作嘔。
從心底翻湧而起的自卑完全吞噬了我的憤怒,我除了窘迫,再也沒了其他感覺。
我只希望陸由趕緊離開。
可他偏偏不遂我的意。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彎下腰,欣賞着我的窘迫,然後似笑非笑地說:
「秦法官的女兒,也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怎麼,你爸是不是收受賄賂進去了?」
「我早就說過,他一定會遭報應的。」
他滿意地欣賞着我的窮困潦倒,像是勝利者俯視衣衫襤褸的俘虜一般。
我瑟縮着,眼裏噙滿了淚水:
「陸由,你爲什麼還不肯放過我?」
「剛剛房東之所以會那樣羞辱我,是你教唆的吧?」
陸由輕蔑一笑:
「秦妍,別小人之心。」
「我還不至於閒着沒事兒,來找你的麻煩。」
「欠我哥一條命的是你爸爸,又不是你,我犯得上出手對付你嗎?」
瞧!
他竟然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我彷彿被這句話刺激到一樣,努力衝破自卑,第一次在陸由面前抬起了頭,直視他的眼睛:
「是嗎?」
「陸由,別把自己說得那麼高尚又恩怨分明。」
「除了傷害我,羞辱我,你還能怎麼報復我爸?」
陸由被我這句話刺激到,眼神裏的戲謔不再那麼堅定,甚至開始Ŧŭ̀ₙ躲閃。
他緊緊抿着脣,沒辦法爲自己辯解半句。
可他不甘心,最後只扔下一句話:
「伶牙俐齒!」
「既然你那麼感興趣,我就讓你看看,我怎麼報復你爸!」
「查到你爸在哪所ẗũ̂⁸監獄又不是什麼難事兒,找幾個人好好照顧他更是易如反掌。」
「秦妍,你說對不對?」
他一派胸有成竹,我也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
我們分開的這幾年,他創業成功,成了偶爾會上新聞的成功人士。
教訓一個犯人,對他來說確實不是什麼難事兒。
可問題是,我爸並不在監獄裏。
他理所當然地認爲我家失勢了,我纔會落魄成今天這個樣子。
理所當然地認爲失勢的原因是我爸爸出事了,因爲貪污受賄進了監獄。
卻不知道,我爸根本不在監獄裏。
他死了。
死在六年前陸由消失的兩個月後。

-3-
六年半以前,陸由作爲畢業生回到我們學校參加活動。
我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身上,他看着我擦破皮的膝蓋,毫不猶豫地把我背到醫務室上藥包紮。
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一路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趴在他背上的我,側眼偷偷看着他清晰的下頜線,也悄悄紅了臉。
在醫生給我包紮的時候,他竟然看着我的臉出了神。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在他找我要聯繫方式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找了個蹩腳的理由:
「我害你受傷了,總要關心一下你的傷口癒合情況。」
可是,明明是我撞在他身上的啊。
我們交換了聯繫方式,後來的日子裏,陸由總是趁着大學沒課的時候跑來看我。
他說:
「畢竟是我害你摔倒的,總要親自來看看你的傷口癒合程度纔算有誠意。」
一個理由翻來覆去用到爛。
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受了多嚴重的傷,其實只是膝蓋擦破了幾層皮而已。
我看着傷口結痂的邊緣已經開始微微離開皮肉,心知它用不了多久就會脫落。
我萬般不捨,便總是偷偷把尚未脫落的結痂扯下來,傷口流一點點血之後又重新開始結痂,久久不能癒合。
我還若無其事地對陸由說:
「那你可要辛苦很久了,我的體質比較特殊,傷口癒合總是很慢。」
他笑得別有深意,像是識破了我的謊言,卻不會戳穿它的寵溺。
那個笑,讓我心神泛起層層漣漪,心裏像是結了一顆果子,還沒有成熟,青澀中帶着微微的酸,卻引得人偷偷流口水,有致命的吸引力。
下一次陸由來看我的時候,給我帶了一束小雛菊。
我故意挑刺:
「誰家好人探望病號送菊花啊。」
他失笑,摸着後腦勺說了一句:
「我搜花語搜了好久,只覺得這個是最合適的。」
我腦子裏嗡了一聲。
因爲我恰好知道,小雛菊的花語,是暗戀。
我微微一怔,喃喃道:
「你說什麼?」
他卻紅着臉改了口:
「我說,小雛菊最漂亮,清新不脫俗,生命力頑強又帶着點小小的張揚,像你。」
我偷偷笑了。
這次之後,陸由消失了很久,微信都回復得很慢,他說他忙,他很忙。
但是我隔三岔五總能收到小雛菊,一小捧一小捧的,放在我的自行車筐裏。
我悵然若失了很久才緩過來,他卻又突然出現了。

-4-
這次,他給我帶來一本書。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他說:
「我就像是書裏的主人公一樣,一見面就愛上ẗũₓ了一個人,可她卻不知道她自己有多迷人。」
他默默注視着我,眼裏似有漫天銀河。
我熬夜看完了這本書,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陌生女人對作家 R 的深愛中,把這份情不知其所起的愛意平移到了陸由和我的身上。
我以爲他是那個陌生女人,愛上了我卻不敢表白。
可我從來不是作家 R,我也喜歡上了他。
我忐忑地跑到他的學校找他,將他堵在食堂門口,看夕陽金黃色的餘暉灑在他的身上。
我說:
「陸由,我不是作家 R,你也不是陌生人。」
「我不會四處留情,那你是不是會比陌生人勇敢一些啊?」
他用實際行動告訴我他是。
他拽着我的手,拉着我一路狂奔,跑出校園,跑到路邊的小巷子裏,笨拙地吻在我的脣上。
那個吻既不霸道,也不兇狠,僅僅蜻蜓點水一般。
對我而言猶如十萬顆流星同時劃過午夜的天空一樣璀璨。
他漲紅了臉,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說:
「陸由,等我半年,等我考到你的大學,好不好?」
後來,我毅然決然填報了這所大學,爸爸還曾開玩笑說道:
「妍妍,我還以爲你會能跑多遠跑多遠呢。」
我笑着打哈哈:
「我捨不得離爸媽太遠嘛,就在你們身邊,不好啊?」
陸由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晃悠,沒有一頓飯不陪着我喫,沒有一天不跟我表達愛意,沒有一個節日不送我禮物。
開學後的冬天,終於迎來了我十八歲的生日。
陸由摸着我的頭髮說道:
「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
他買了 999 朵花送到我面前,引得女生宿舍樓尖叫連連。
然後帶着我在這座城市裏晃悠了一天,喫遍了我期待已久卻沒時間光顧的每一家網紅店,花四個小時陪我做指甲,帶我去看我沒搶到票的畫展,晚上還帶着我進了一家有情調的小酒吧,那是我第一次喝到漂亮酒。
等我們在大街上手牽手閒晃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了。
他沒有一絲猶豫,帶着我進了酒店。
我有些緊張,卻沒有拒絕。
我成年了,如果是他的話,我願意的。
他把我的手機關機,然後咬着我的耳朵說:
「今晚,不讓任何人打擾我們好不好?」
他在浴室洗了很久纔出來,中間還小聲打了個電話,我微微疑惑卻也沒說什麼。
看着他拿出套套,我甚至還覺得他貼心,不是哄我喫藥的那種。
一番雲雨過後,他翻身躺在牀上,表情怔怔地,似乎有些痛快,卻又有些痛苦。
緊接着,酒店的房門被人敲響了。
「啪!啪!啪!」
敲門聲似乎裹挾着無限怒氣。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等我穿衣服,陸由隨手抓過浴巾,潦草地裹着下半身就開了門,我只好縮進被子裏,茫然地看着這場變故。
門口衝進來的,竟然是我爸爸。

-5-
他震驚地看着我,發出痛苦的嗚咽。
我被嚇到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由卻輕笑一聲,把我身上的被子往下扯了扯,他的大拇指輕輕摩擦着我脖子肩膀上的點點愛痕,我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狠狠抖了抖。
他挑釁地看着我爸:
「秦法官,你來晚了呢。」
我爸抓着陸由的肩膀,將他推到牆上,狠狠一巴掌拍到他的臉上。
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卻只能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
「陸由,你有什麼衝我來!」
「爲什麼要傷害我的女兒?爲什麼!」
陸由舔舔嘴邊Ťū́₀的血,笑得狂妄:
「秦法官,你是不是也想把我送進監獄啊?」
「可惜,你的女兒昨天就滿十八歲了,身份證上的年齡呢,你還有什麼辦法把我送進去嗎?」
「你是不是想說強姦,今天我可是全程錄像,你女兒從頭到尾都是自願的,你想指黑爲白恐怕有點困難了。」
他笑得快意:
「這種明知是怎麼一回事兒,卻又無力到極點的感覺,你體會到了嗎?」
他甚至笑出了眼淚,輕輕一推就把我爸推倒在地。
陸由穿好衣服徑直離開,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狼狽地坐在牀上,怎麼也反應不過來。
我爸靠在牆邊低着頭,嗚咽得像是失了孩子的野獸。
他喃喃道:
「妍妍,對不起,對不起啊。」
「是爸爸害了你,爸爸對不起你啊。」
我終於能發出一點聲音,我問:
「爸,這是,怎麼了?」
我爸看着我迷茫的眼神,臉上滿是絕望。
等我們回到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言不發。
後來,我拼命去找陸由,卻得到了他參軍的消息。
我媽不斷地跟我說:
「妍妍,妍妍,就當談了一場失敗的戀愛,就當被狗咬了一口,行不行?」
我爸也說:
「妍妍,是爸爸對不起你,你放過自己,行不行?」
可我卻固執地追問真相,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爸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最後,他還是坦白了。
陸由的哥哥陸尋有個女朋友叫白曉,家裏待她十分苛刻,陸尋便想帶白曉一起出國留學。
白曉家人得知兩人在一起後,卻生了歹念。
白曉的身份證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四歲,這在以前的農村是蠻常見的現象。
他們用強姦未成年爲藉口,逼着陸尋家裏付一筆錢才肯放白曉離開,陸尋爸爸本來就看不上白曉,這下更不同意了。
白曉的家人直接報了警,陸尋涉嫌強姦未成年人被控制,陸家人才急了眼。
可白家父母卻看出陸家救人心切,開始獅子大開口,就算發回重審兩次,陸家依舊遲遲找不到白曉已經成年的證據。
宣判時,我爸爸是法官。
根據現有證據,只能判定陸尋侵犯未成年罪名成立,入獄三年。
一向是天之驕子的陸尋接受不了巨大落差,在監獄心臟病突發去世。
陸由跟哥哥感情一向親密,爲了報復,他找上了我,佈下了一場感情的騙局。
我的書桌上還放着那本我讀過無數次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我把這本書當成了陸由隱忍的表白,全然忘了,這個故事充滿着矛盾與背叛,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
陌生女人極盡一生的思念和愛戀,或許只是作家 R 洋洋得意的一個戰績,是他魅力四射的證明,或是他下一部小說的素材。
被我忽略的部分開始漸漸清晰,原來,陸由纔是作家 R,我纔是那個悽慘的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的一生悽苦至極,而我也早就迎來了我的悲劇,卻不自知。
幾天後,陸由又來了。

-6-
這次,他來到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我一天要打四份工,分別在不同的地方,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找上門的時候,我正在給我照顧的老太太擦拭身體。
老太太大小便不能自理,弄髒了衣服牀鋪就要及時更換。
我早已習慣無視那些骯髒的排泄物,熟練地給老太太換上乾淨的衣服牀品後,隨意洗了把臉,繼續喫我沒喫完的午餐。
現在不喫,一會兒就沒時間喫了,要給老太太做按摩的。
陸由在我身後皺着眉頭看向我,臉上理所當然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許撕裂。
他說:
「秦妍,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我沒問他爲什麼來,只是嘆了口氣: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
我知道,他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爲調查清楚了我家的事。
我靜靜等着他開口,等了好久。
終於,他說:
「你來給我當助理吧,我一個月給你三萬,夠你媽的醫藥費。」
我想都沒想,立刻答應下來。
等我上了陸由的車,他才問我:
「秦妍,你不恨我嗎?」
我立刻搖了搖頭:
「不恨。」
陸由卻皺着眉,彷彿不信我說的話。
我解釋道:
「起先是恨的,但是陸由,生活能磨平一個人所有的心氣。」
「我現在的日子,你是看到了的。」
「我實在沒有底氣拒絕你伸出來的橄欖枝,再去爛泥坑裏掙扎一輩子。」
「所以,我沒辦法恨你。過去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認真計較起來,還是我爸有錯在先。」
「你願意給我個機會,我真的很感激,我已經被生活打敗了。」
「陸由,不管你相不相信,只要你兌現你說的話,一個月給我三萬塊錢,我天天跪着給你洗內褲都行。」
陸由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嗤笑一聲:
「我又不是沒洗過,你又不是沒看到。」
他把頭轉向另一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側臉還是那麼好看。
我被陸由安排在一處郊外的房子裏,距離我媽所在的醫院很近。
他說,我只需要維持這裏的衛生就好,想做什麼做什麼。
他還說,他會經常過來。
他臨走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陸由,需要我陪睡嗎?」
陸由怔住了,眼裏全是不可置信,我連忙抿了抿嘴脣解釋道:
「陪睡也行的,我沒有拒絕的意思。」
「只要你給錢,做什麼都行。」
陸由眼裏有了幾分厭惡,他折返回來,怒氣衝衝地說:
「秦妍,你一點兒自尊心都沒有了嗎?」
「好啊,讓我看看你有什麼花樣!」
我順從地脫去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後背,小聲說着:
「自尊心這種昂貴的東西,不是我這種爛泥裏的人應該擁有的。」
「只要能活得好一點兒,我做什麼都願意。」
陸由看着我皮包骨的身體,僵住了。
他推脫有事,踉蹌逃離。
我在他身後扯起嘴角,陸由,原來你也會心虛到不敢面對啊。

-7-
除了去醫院看我媽,我每天都在陸由的房子裏打掃衛生,屋裏的每個角落都一塵不染。
陸由來的時候,我正在做飯。
菜端上桌之後,他看着桌子上兩個人分量的飯菜疑惑道: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我趕緊解釋:
「我不知道你要來,只是每頓飯都只准備兩個人的分量。」
「我怕你來的時候沒有飯。」
陸由重複道:
「每一頓都是?」
我以爲他嫌我浪費,趕緊說道:
「對,但是我沒有刷你給的那張超市儲值卡,我用的是你發的工資。」
「菜是菜市場買的,比超市便宜,我沒有亂花你的錢。」
「樓下就有公交車,四十分鐘就能到菜市場。」
陸由沉默了很久,最後說了句:
「以後去超市吧,買點菜我還不至於計較。」
「你以前都……」
他沒說完,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我以前從來對錢沒有概念的。
雖然不是富貴家庭,但是我也是嬌生慣養,零花錢比同學多出一倍不止,花錢自然大手大腳。
可我現在,哪裏還有這份偏愛?
陸由喫完飯,終於第一次對我道了歉。
他說:
「秦妍,我當時只是想讓你爸體會一下我的痛苦。他死了,我不會感到抱歉,因爲我哥也死了。」
「一命償一命。」
「但是你爸爸的錯,我不應該牽扯到你身上的。」
「我不知道你的生活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沒回答,只是哭得異常傷心。
像是把這麼多年的委屈都哭出來一樣。
我哭到站不住,只能跌坐在地板上,陸由糾結了很久,還是走了過來,手覆上了我的發頂。
後來,我完全按照他的喜好準備一日三餐,貼心地給他準備胃藥,還有他喜歡的衣物,像是對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一樣。
他來這裏的次數越來越多,頻率也越來越頻繁。
我每次的小心機被他發現時,他也笑得越來越寵溺。
這天,他再次看着我的臉出神了。
就如多年前在醫務室的那一次一樣。
可我始終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裝出來的。
不過這都不重要。
我隨口提起我一個朋友被合作方坑了一大筆錢的時候,他立刻說可以幫忙請律師。
我明白,他對冤假錯案到底有多執着。
多次試探之後,我十分確認,他真的是底色還不錯。
就像他說的,他哥哥的事成了執念,他纔會把我牽扯進來。
現在,他其實已經後悔了。
可是不夠,遠遠不夠。

-8-
陸由女朋友找上門後,用正宮的姿態讓我離開。
我解釋說我跟陸由之間什麼都沒有,而且還有仇,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趕來的陸由聽到了這句話,臉色有些難看。
我心下一閃念,推搡間假裝不小心跟他女友雙雙跌倒,陸由直接跑來將我攙扶起來。
她女朋友臉色異常難看,再也沒有爲難我,徑直離開。
而陸由也沒有追出去。
重逢後,我們第一次抱在了一起。
我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
「陸由,當年,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是一點點啊?」
陸由也不再遮掩,他說:
「妍妍,當年賓館裏,我走得灑脫。」
「是因爲我真的不敢回頭看你一眼,我怕我會因爲那一眼,立刻潰不成軍。」
「當兵回來後,我甚至不敢復學,因爲我怕見到你。」
「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人,只有你。」
他緊緊抱着我,我們互相看不到對方的表情。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確實對我很好,似乎是想要彌補我。
我甚至聽到他給朋友打電話說:
「秦妍的父親已經死了,我們兩家的恩怨就結束了。」
「見到秦妍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當年把她牽扯進來。」
我知道,可我覺得還是不夠。
陸由的女朋友找了陸由他爸,他爸便找上了門。
他開門見山地說:
「秦妍,我不信你會原諒害死你爸的人,就像我沒辦法原諒害死我兒子的人一樣。」
「所以,你到底爲什麼留在陸由身邊,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了很久,纔開口回答:
「其實,你應該相信,我真的愛他。」
陸由爸爸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愛上害死你爸的人?」
「你在開玩笑嗎?」
我咬着牙自揭傷疤:
「害死我爸的人,不是他。」
「是我。」

-9-
當年在我的糾纏下,我爸跟我坦白了陸由接觸我的原因。
他再三跟我道歉,說是因爲他我纔會經歷這種苦難。
就ţū⁾在我努力說服自己忘記這件事的時候,我恍然意識到,我的例假已經兩個月沒來了。
我不敢告訴父母,偷偷去小醫院檢查,那裏的醫生卻說我得了艾滋病。
我如遭雷劈,腦子混亂不清,所有的怨氣全部灑在了我爸身上。
我把檢查結果丟過去,劈頭蓋臉地問他:
「如果你不是我爸,是不是我就不用經歷這些了?」
「我得了艾滋病,現在你怎麼讓我當作被狗咬了一口?」
「爲什麼我要經歷這些,爲什麼你要是我的爸爸?」
「你是不是還有別的案子有問題?他們的家Ṭŭ̀ₖ屬是不是還是會報復在我身上?」
「你能保證這些事再也不會發生嗎?你能嗎!」
我媽衝進來,帶着我去傳染病醫院檢查。
沒等檢查結果出來,半夜我爸就從樓上跳了下去。
他留下一張紙條:
「妍妍,爸爸把命還給那些家屬,換你一世平安。」
我爸出殯那天,我收到了陰性的檢測結果。
我媽哭得撕心裂肺,她也失去了理智問我:
「妍妍,你滿意了嗎?」
人在痛苦時總會分不清黑白,我跟我媽都沒辦法面對對方,十天裏也說不上一句話。
沒過幾天,我媽病了。
很嚴重,24 小時不能離開醫院。
她是家庭主婦,沒有保險。我賣了房子,錢像流水一樣砸進醫院裏,激不起半點水花。
我只能退了學,拼命打工,用我的拼命換她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
講完這段往事,我看着陸由爸爸:
「我纔是逼死我爸的兇手,所以,我不恨陸由。」
陸由爸爸不動如山:
「我不信。」
「我不信你恨他,更不信你會愛他。」
我看着開了一條縫兒的門,微微一笑:
「除了我這件事,陸由這輩子都沒做過什麼壞事兒吧?」
「他底色善良,嫉惡如仇,可是如果他知道他冤枉了我爸,知道他多年自以爲的正義其實只不過是你編出來的瞎話,知道他多年的仇恨都是假的,你說,他會不會崩潰?」
陸由爸爸慌了:
「你瞎說什麼?!」

-10-
我卻笑着說:
「我是不是瞎說,你不清楚嗎?」
「陸尋死後,陸由大受打擊。」
「你爲了讓陸由從崩潰中走出來,給了他一個假想敵。」
「你沒有選擇白曉一家,因爲你知道那家人不好惹。」
「你也沒有選擇收集證據的警察,因爲他們也不好惹。」
「你偏偏選擇了我爸,僅僅是因爲陸尋死後,我爸曾多次幫你,你覺得就算陸由行事激進去打我爸一頓,我爸應該也不會計較。」
「所以,你跟陸由說,是我爸貪贓枉法,纔會跟白曉父母勾結,判陸尋入獄,造成了陸尋的死亡。」
「你讓陸由以報仇爲動力,更加上進。」
「可是你沒想到,陸由真的策劃了這麼大一個圈套吧?」
「你說,我要是不愛陸由,爲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實情呢?」
「我想毀了陸由,從來都是很簡單。」
「對不對?」
陸由爸爸下意識問了句:
「你怎麼知道的?」
我笑了一下:
「你這是承認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不斷喊着:
「閉嘴,你閉嘴!」
「不許說了,你閉嘴!」
可是,一切都晚了。
陸由從門口走了進來,臉上全是破碎。
他彷彿被人抽走了靈魂,他問道:
「爸,這是真的嗎?」
「秦妍說的,都是真的嗎?」
陸由爸爸慌亂地否認着,我也緊張地說是我瞎說的。
我撲過去抱住陸由:
「陸由,你別信,我可以當作這些事都沒發生過。」
「我們就假裝不知道,行不行?」
我的衣服滑落,露出肩頭十幾公分的疤痕,陸由眼神死死盯着這道疤,聲音裏全是絕望:
「妍妍,你到底喫了多少苦?」
「我把你害成什麼樣子了?」
「我還間接害死了你爸,我,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陸由受不了突如其來的真相,精神恍惚。
他爸喃喃地說:
「我,我只是想讓陸由知道你不愛他,我想讓陸由親耳聽到你不愛他!」
「你爲什麼要說那些話?」
「你會毀了陸由的,你知不知道!」
事到如今,他依舊認爲是我的問題。
而我,也願意陪他演戲。
我讓他先離開,他不肯,我直接問:
「現在你還覺得我不愛陸由?」
「我要是不愛他,這些話我早就告訴他了!」
「現在,只有我能把他從自責中拉出來,你要是不想你兒子有事兒,趕緊滾!」
陸由爸爸就算不放心,也只能先行離開。
他離開後,我纔看向角落裏縮成一團的陸由。

-11-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一點一點跟他說着話。
「你是被騙了,我不怪你,真的。」
「我打工的時候,因爲太困,睡着了不小心摔倒,肩膀磕在烤爐上,留下了好大一個疤。」
「喏,就是這個。」
我指給他看,他的表情更痛苦了。
我接着說:
「但是當時我可開心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這算工傷,我能拿到很大一筆賠償,我媽一個月的醫藥費就有了。」
「所以後來,我真想再多燙幾次。」
「但是我又怕把自己弄死了,我媽就沒人照顧了,只能放棄這個搞錢的捷徑。」
「還有一次……」
「……」
我說了好多好多,我喫過的苦,每一個都要跟他說一ƭŭ̀ₗ說。
我自以爲是地把苦難講成笑話,他表情更加痛苦了。
我遞給他一瓶酒,勸他喝一點。
他越喝越兇,一瓶酒很快下了肚。
最後,我跟他說:
「其實,我真的沒有怪你,可是你的命怎麼就那麼不好呢?」
「我整理我爸遺物的時候,看到他的日記,發現他還在想辦法證明白曉已經成年,想方設法給你哥翻供呢。」
「他死了以後,再也沒人肯Ťù₉這麼做了。你哥他,只能一直揹着強姦犯的罪名了。」
陸由徹底崩潰了,眼神都開始癲狂。
我勸他道:
「別跟你爸鬧了,沒有爸爸的痛苦我知道,我真的不想讓你也嘗試這種滋味。」
「去跟你爸說說話吧,心結解開就好了。」
陸由很想從我身邊逃離,自然不會拒絕。
他跑去找他爸,質問他爸爲什麼這麼做。
他爸說,正因爲自己這麼做了,纔有了今天的陸由。
陸由越聽越上火,腦子裏亂糟糟的,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智,竟把他爸按在牆上,搖着他爸的肩膀一下一下撞上去。
直到筋疲力盡,血肉模糊。
我後來不放心,直接找了過去,正好看到了陸由爸爸的屍體。
而他,已經有了幾分清醒。
他說:
「妍妍,我殺人了。」
「妍妍,對不起,我害了你。」
「妍妍,我這一生,怎麼就成了個笑話呢?」
「我讓我哥揹負着污名,害得你家破人亡,現在又殺了自己的父親。」
「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他抱了抱我,說要去自首。
我答應下來,卻早已悄悄撥打了報警電話。
他還沒走出門,警察便衝了進來,將他按倒在地。
他迷濛的眼睛看向我,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說:
「也是,你怎麼可能不恨我呢?」
是啊,我怎麼可能不恨呢。
所以,如多年前一樣,我出現在陸由眼前的時候,這場戲就開始了。

-12-
我用好幾年搞清了所有的事,陸由爸爸在陸由功成名就後,喝多了吐露出來當年的事實。
我也開始了我的計劃。
陸由看到我的窘迫,我故意激怒他,讓他想繼續找我爸算賬,卻發現我家早已家破人亡的事。
我引誘他自己去調查我這些年的生活,讓他對我有了一點點的補償心理。
後來,我順利來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討好,在他沒有管女友卻徑直走向我的時候, 確認他再次對我有了感覺。
這時候, 我故意透露消息給陸由爸爸,讓別人給他出主意,他纔會故意安排陸由在門外偷聽。
我說出來的話陸由不會信,我也沒有證據, 但是這些話一旦變成偷聽到的,可信度就會直線上升。
在陸由崩潰後,我繼續刺激他, 還給他遞上一瓶加了藥的酒。
藥物會讓他變得暴躁不已情緒失控, 我本來沒指望他會直接弄死他爸爸, 但是沒關係, 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 總會有那一天的。
不過老天開眼,竟然一次成功了。
酒精正好能解釋他行爲失控的合理性,掩蓋了被下藥的真相。
但是萬一警察查出來了,我也就認命了。
大不了, 大家一起死。
這時候, 我依舊在表演愛他,直到警察進來,聰明如他,才猜到真相。
回想起警察帶他離開的時候,他面如死灰的樣子,我便覺得欣慰。
我爸爸日記那一段, 也是我編的。
他親手毀掉了哥哥翻供的可能,讓陸尋徹底成了強姦犯, 他應該會很絕望吧?
就像我當年幾句話讓我爸跳了樓一樣絕望。
我還要讓他知道, 我不愛他。
他的每一根精神支柱,我都要給他砍斷!
半年後, 陸由的死刑判決書下來了。
行刑前, 他申請見我。

-12-
他給我道歉, 小心翼翼地問我:
「秦妍, 你說我這一生到底算什麼啊?」
我沒想到,他最後放不下的竟然是這個。
我笑了笑:
「你哥因爲你死後也要揹負污名。」
「你爸更是死在你手下。」
「你爸曾經無比驕傲的兩個兒子, 一個強姦幼女, 一個手刃生父。」
「你家滿門奸詐, 死有餘辜。」
「至於你算什麼, 你在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眼裏, 就是個殺人犯而已。」
他更加頹廢了。
他說:
「秦妍, 你能不能原諒我, 哪怕一點點?」
「就看在我也是被騙的份兒上!」
我笑得更開心了:
「有人說過這麼一句話,原諒你這種人是上帝的事情, 我能做的, 就是送你去見上帝。」
「所幸, 我做到了。」
陸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13-
離開後,我坐車前往醫院。
剛一進門,我看到我媽坐在病牀上等着我, 她的手邊是陸由的死刑判決書。
護士說,她開始積極配合治療了。
我喜極而泣。
我媽看着我說:
「妍妍,以後我們要好好的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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