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郎赴京趕考前,我與他一夜春宵,私定終身。
待他高中後,他卻與我對簿公堂。
「那夜,我不曾來過小姐閨房,莫非小姐的裙下之臣,不止小生一個?」
我羞憤欲死,強撐着喚出貼身丫鬟梅香做證。
可梅香卻嫌惡擺手:「小姐慣會用肉身佈施落魄秀才,來的人太多,奴婢也記不清了。」
我爹聽後氣絕在公堂。
而我被剝光衣服,騎着木驢遊街。
我娘爲了護着我,被流民拖至深巷,生死不知。
我苦求四方,卻等來梅香盛裝打扮,對我拳打腳踢。
她沾着我下體流出的鮮血,爲她的嘴脣再添上一抹嫣紅。
「小姐,如今我做了柳郎的如夫人,你爲何不賀我?」
再睜眼,我回到了定情的那一夜:「梅香,我早知你傾心柳郎,不如今夜代我成雙。」
-1-
夜已深,閨房中燭火飄搖。
我撫上平整光潔的小腹,那貫穿撕裂的痛苦,歷經兩世,依舊刻骨銘心。
上一世,我與柳郎一晌貪歡,珠胎暗結。
爹孃心疼我,幫我遮瞞,生生捱到柳郎高中。
那一日,我頂着烈日,遮掩着大肚,站在街口迎他。
可他騎着高頭大馬,意氣風發,連一個眼神都不曾恩賞給我。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心如死灰。
爹輕聲安撫我,笑得溫和:「我兒莫怕,我是柳生的恩師,他總要給我三分薄面。」
「待爲父備下厚禮,前去賀他,也好探探他的口風。」
娘不放心,一再叮囑爹:「今時不同往日,爲了女兒終身,千萬低聲下氣些,莫要擺師父的架子。」
爹答成而去,不過半日,官府便來了人。
衙役說,爹重金賄賂柳郎,要他納了我這殘花敗柳。
又說爹跪在柳家門前,賴着不走,用恩師的情分相要挾。
我半個字都不信。
我爹身爲學正,一生清正,風骨錚錚。
斷然做不出這等行徑。
直到我來到公堂之上,眼睜睜看着爹被摘了頂戴,剝了官服,跪地畫押。
我沒有高估爹的風骨,但我低估了爹對我的溺愛。
如今,柳郎已經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賓。
他搖着紙扇,欣賞着我們一家的狼狽,給出了最後一記絕殺。
「秦老夫子自詡滿腹詩書,只怕是白天教文章,夜裏教爬牀,要不然,怎麼會養出這樣的淫娃蕩婦?」
爹一口鮮血噴出,活活氣死在公堂之上。
下一個過堂的就是我。
我受盡酷刑,咬死只認柳郎一位姦夫。
恩師如父。
柳郎姦淫我在前,逼死我爹在後,不孝不悌,我要他拿命來償!
沒想到,我的貼身丫鬟梅香站了出來:「小姐多情,最喜歡肉身佈施落魄秀才。」
「她說,只要有一位高中,前來迎娶,那便是回了本。」
「一開始,我還記着人名兒,誰知小姐生意興隆,客如雲來,我便懶得記了。」
「倒是柳公子,真正是個正派人,哪怕小姐強塞信物,也從未逾矩。」
「今日公子遭此誣陷,連我這個小丫鬟都看不下去,忍不住站出來,要爲公子辯白辯白。」
梅香一番話,讓我的一切堅忍,都成了笑話。
我被剝光衣服,騎木驢遊街。
而我那出身高門,一生順遂的母親,卻不顧臉面,死死地護在我身邊,被亂石砸得頭破血流。
我哭着讓她走,母親慘笑道:「你懷着胎兒,又遭此酷刑,再被打罵,只怕性命要休。」
最後,母親力竭,被流民拖走:「也嚐嚐這老淫婦的滋味兒!」
我苦求四方,卻沒有半個人施以援手。
在我生命的盡頭,梅香盛裝打扮,前來相送。
她沾着我的血肉,爲她的嘴脣再添上一抹嫣紅。
「小姐,我風光大嫁,做了柳郎的如夫人,你爲何不來賀我?」
她猛踢我的下腹,一時間,陰冷的囚室裏曲折蜿蜒出一條血路。
「謝小姐送出十里紅妝,祝我榮華富貴,福壽安康。」
恍惚間,眼前又出現了梅香的臉。
她謙卑謹慎,又喜氣洋洋,露出蛇蠍般絲絲淬毒的微笑:「小姐今夜可得好好裝扮。」
我奪過她手中步搖,反手插在她的頭上:「梅香,我早知你傾心柳郎,不如今夜代我成雙?」
梅香眉尖一挑,眼中頓時異彩連連。
-2-
梅香摸着步搖,好半天不捨得摘下來,嘴上卻連連推讓:「柳公子與小姐郎才女貌,我這小賤蹄子怎好橫插一腳?」
我眼泛淚花,滿是情真意切:「梅香,我又怎好一再奪你所愛?」
「堂哥那件事,終是我對不住你。」
舊事重提,梅香聲音愈加軟糯:「奴婢身心都是小姐的,怎敢怨怪?」
「不過是婢子沒那福氣罷了。」
夜深人靜,燈光晦暗,我依舊瞧出了她深入骨髓的恨意。
只嘆我上一世眼瞎,毒蛇在側,竟然無知無覺。
可我又怎能料到,我親手撿回家的棄嬰、與我一同長大的侍女,會因爲一個男人,和我反目成仇呢?
堂哥是家族中的一塊毒瘤,喫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早早便敗光了家產,又來我家討喫要穿。
一來二去,便勾搭上了梅香。
他送了兩朵廉價的頭花,梅香便死心塌地,鬧着要嫁他。
我氣得要死,仿若自己精心呵護的梅花,竟被一頭野豬拱了,嘴上也失了分寸。
我將頭花一把拔下:「梅香,你也不照照鏡子,你穿的戴的,哪樣比不上外頭的小姐?」
「堂哥家攤上他一個,還不夠花,哪來的銀子供養你?」
「他哪是喜歡你,分明是要圖謀你這份兒體己!」
看梅香哭得梨花帶雨,我又忍不住心軟,拿出嵌寶的金簪替她挽發。
又許諾,以後定會替她擇一戶良善人家。
結果,上一世,梅香來地牢時,頭上還戴着那兩朵頭花。
我的金簪,被她熔了,做了頭花的底座。
她滿眼鄙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再嫉妒,也不該壞了我的姻緣。」
又得意洋洋:「你空有一副好皮囊,卻無半點風情,難怪攏不住郎君心,落得如此下場。」
「若那夜去的是我,必叫柳郎念念不忘。」
好啊,我讓她去。
我笑微微地誘她:「聽父親說,柳郎才學是極好的,這一去,必定高中。」
「他出身寒門,缺少盤纏,我把贈金的情義讓給你,他定會心懷感恩,對你念念不忘。」
梅香聽得連連點頭,又面露難色:「可柳公子屬意的,是小姐呀。」
我抿嘴一笑:「黑燈瞎火,誰會知道?」
「你再想個法子,在他身上留個印記,待到他上門求娶,我便認你做義妹,讓你風光大嫁,周全你一生富貴,也不枉我們姐妹一場。」
梅香被我畫的大餅砸得暈暈乎乎,忙不迭地道謝。
就在此時,後花園中響起了幾聲貓叫。
那是柳郎與我約定的暗號。
我朝梅香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後,清了清嗓子,高聲嚷道:「是哪個貓兒在叫,且讓我來瞧一瞧。」
我笑意越發濃郁。
日久天長,梅香的喉音、腔調,竟學得與我一模一樣。
……
我蹲在花園的小抱廈外,聽着牆角。
只聽得:一個嘴裏垂涎,恨近水樓臺難得月;一個慾火焚身,嘆鏡裏花開不解饞。如今兩相湊合,如何不樂?
是以房內如火如荼,形勢一片大好。
我看着緩慢浮現的圓月,想起了自己的初夜。
那時的我,實在是傻得天真。
我準備好了銀兩,又用心用意地寫了一封花箋,回想着偷看過的紅樓、西廂,滿腦子詩情畫意。
可賤男人,往往不跟你講道理。
我剛進房間,還來不及聲張,便被柳郎一把抱住,肆意輕薄。
我驚慌、憎惡,數次掙扎出抱廈,要喊梅香。
可是四周靜寂無人,我百呼不成,被柳生強要了去。
完事之後,我擁簇着衣裳,驚魂未定。
梅香卻端着一盆熱水,施施然走進來,恭賀姑爺新喜。
一切都是如此圓滿,彷彿這事就成當這麼幹。
我羞得滿臉通紅,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由着他們掇弄。
梅香說:「二位既然成雙,必得交換一件定情信物,也好留個念想。」
柳生二話不說,掏出一柄摺扇。
後來,我拿出摺扇做證據時,才知道,這扇子市面上隨處可見,一柄只值三文,算不得物證。
還要被柳生嘲笑:「好歹是個千金小姐,怎麼也不找個手頭寬裕的姦夫?那躺在捲棚裏兩腿一張的糟爛老妓,一夜也不止三文。」
梅香見我不肯拿出信物,便親自上手,死拖活拽,把我的貼身手帕給了柳生。
後來,這帕子做了我的掩面巾,遮掩住了我死不瞑目的屍身。
-3-
抱廈裏,柳生的一聲驚呼,打斷了我的回憶。
梅香嬌聲哄他:「柳郎不知,這花心裏有一種小蟲子,咬人一口,痛入骨髓。」
我冷笑,那其實是梅香拿指甲蓋兒大小的燒紅的梅花簪,在柳生的屁股上烙印。
我有時候都有點兒佩服她,看似滿腦子情情愛愛,下手卻陰狠惡毒。
柳生被她哄住,忍痛笑道:「那如今,在下便是小姐花心裏的小蟲子。」
「好人兒,難爲你忍着疼,讓小生快活。」
我不準備再聽下去,便端着早已備好的熱水,敲門進去:「奴婢梅香,前來伺候用水,恭賀姑爺新喜。」
柳生結束得倉促,滿眼意猶未盡,嗔怪道:「梅香,你來得也太快了些!」
「我與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牀?」
我低垂着頭,假裝害羞,實則湊到梅香耳畔,與她遞話:「月上梢頭,恐怕事情敗露,你快些走,我來善後。」
窗外月光清朗,梅香點點頭,穿上衣裳便往外跑。
臨走前,還不忘相贈定情信物——她的梅花肚兜。
柳生感激涕零,繼續報之以摺扇。
我看着梅香含羞帶喜的神情,猜想她大概會將摺扇與頭花藏在一起。
我回過頭,強忍着噁心,與柳生擦洗。
我來此,不是爲了看他再做新郎,而是想搞清楚,他究竟爲何要害我,還要波及我全家。
上一世,我爹批閱完童生考卷,回來後讚歎連連,說柳生天資聰穎,德才兼備,是宰相根苗。
爹一向嚴厲,鮮少夸人,我便好奇地問起。
才知柳生幼年喪父,寡母洗衣,家境赤貧。
我爹看他一邊放牛,一邊讀書,便生出幾分惜才之心,一力保舉他走進了科舉的大門。
我笑道:「那爹一定讓他做了案首罷?」
爹搖了搖頭:「我任由他落了第,這孩子畢竟沒進過學堂,根基不穩,若強行託舉,反倒成了揠苗助長,再難長ţü²進,要當一輩子秀才!」
我爹壓了他三年,壓出了一個連中三元。
我不信,他會如此好壞不分,恩將仇報。
抱廈裏,春光瀰漫,與月生輝。
柳生見我乖巧柔順,眼中淫光浮動。
「好梅香,若不是馬上就要天亮,我定要將你們主僕二人都拉上牀。」
「不過,也不要緊,將來你少不得跟着你家小姐一同嫁我,我必好生待你。」
我雙手一滯,垂首哀嘆:「多謝公子抬愛,梅香怕是沒這個福分了。」
柳生不解:「這是爲何?」
我以袖掩口,低聲回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姐善妒,治家又嚴,將來多半是不許納妾的。」
「我雖是貼身丫鬟,也只是表面看着風光,背地裏挨打受罵,心裏有多少說不出的苦處。」
「只恨我賣在了這裏,挨一日是一日罷了,將來還不知寄身何處……」
我泫然欲泣,看得柳生大有不忍之態。
他怒目圓瞪:「看來我輩竟是同道中人,受這家子鳥氣太久了!」
我假裝訝異:「怎麼會呢,老爺如此器重你!」
柳生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器重個屁,不過是拿我當他的一條狗。」
「我舔舔他的手,就賞我幾個臭錢,教我幾篇文章。」
「老雜毛當個破學正,就拿着雞毛當令箭,爲難我等才子!」
「別以ṭú₀爲我不知道,上次院試,我明明可以考案首,就因爲沒拜老雜毛的山頭,生生叫他抹去了我的功名!」
「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別說當狗,喫屎我都不怕!只別叫老子得了意,到時候,我也讓老不死的給我磕頭下跪,讓他也嚐嚐當狗的滋味!」
-4-
我聽得心驚。
我爹愛才,見他好學,常常通宵達旦地講授,熬得兩鬢斑白也在所不惜。
甚至憐惜他沒有父親,供給衣食,視若親生。
這些在他眼裏,竟成了羞辱?
我又說:「大娘子倒是Ţů₁個好的,最是憐貧惜弱,還把公子的母親接來,安置在府學裏,當了個專管茶水的廚娘,多加照顧。」
柳生一撇嘴:「這算個屁的照顧。」
「秦家這麼有錢,手指縫裏隨便漏一點半點,就夠我娘安享晚年,偏偏要把人當奴才使喚!」
我忍不住提醒:「廚娘是正經差事,並不是賣身爲奴,多少婦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那也不行,我娘是要當誥命夫人的,怎可與一般婦人同羣?」
「待我高中後,定要讓老淫婦與豬狗同圈,雞鴨同舍,騾馬同槽,我看她好受不好受!」
我氣得手抖。
我娘覺得柳生高才,母親也定然是有風骨的,生怕直接給錢折辱了她,左挑右選,才定下這份差事。
柳母每日只需燉幾壺茶水,就能衣食無憂,還可以陪伴自家兒子。
沒想到,竟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我銀牙咬碎,擠出來一句:「公子你真是受苦了。」
柳生一擺手,豁達地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罷了。」
「可惜我沒有一個知己,還是梅香你知我幾分,又幫我促成今日好事。我睡了這老雜毛和老淫婦的女兒,心中氣憤也平息了許多。」
眼看天色將明,柳生又笑道:「狡兔有三窟。」
「若我此去高中,那自然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我來個翻臉不認人,將今日之事鬧大,不怕磨不死這家人。你與我裏成外合,到時候,我必定納你爲妾。」
「若是不中嘛……嘿嘿,那還是得靠秦家提攜。」
「到時候你在秦老夫子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我娶了你家小姐,讓你做個外室,如何?」
我點頭成允,目送柳生捂着屁股,翻牆而去。
胸腔如同烈火焚心,恨不得將這個狗東西燒得灰飛煙滅。
柳生走後,一切照舊。
只是梅香愈加懶散,每日懨懨地提不起精神。
這一日,她爲我挽發,指尖剛粘上桂花頭油,居然身子一頓,乾嘔了起來。
我拍着她後背,關切地問:「梅香,你這是怎麼了?」
「不會是……懷孕了吧?」
梅香猛地仰起頭,臉色煞白一片。
我帶着梅香,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熟練地繞過一條臭水溝,來到了一排黑洞洞的茅草房前:「就是這兒了。」
梅香搓着手,又急又慌張:「小姐,真的……要落胎嗎?」
我笑道:「梅香,這得你自己拿主意,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梅香深深地嘆了口氣,認命般說道:「罷了,落吧,這個孩子留不得。」
我冷冷地看着她。
上一世,梅香知道我有落胎的念頭後,幾乎是指着我的鼻子臭罵,彷彿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毒婦。
而現在,梅香一馬當先,迫不及待地走向茅草房,尋那能落胎的牙婆。
牙婆瞟了一眼梅香,臉上浮現出一絲輕蔑:「你要文落,要武落?」
梅香忐忑地問:「好媽媽,求你說明白些,什麼叫文落?什麼叫武落?」
牙婆冷哼一聲:「文落就是喫藥,痛是痛了些,翻滾一夜便能落下來,記得咬塊毛巾,堵住喉嚨,免得人聽見!」
「武落麼,就是拿大棒子打後腰,打到身子都麻木了,胎也就落下來了。」
說罷,牙婆拿出一根足足有胳膊粗的棗木棍子,問道:「快些選吧,要不是看你哭得可憐,誰願意管你這種晦氣事兒。」
春梅看着棍子,身子抖得如篩糠:「小姐,我怕……」
牙婆嘖嘖笑道:「喲,姐兒還會害怕呢?我還以爲你膽子比天大!」
「怎麼,當初只顧着牀上快活,就沒想想後邊的事?」
春梅被牙婆嘲ṱú⁶諷得坐不住,哭喪着臉走出去,問道:「小姐,就沒有好一些的牙婆嗎,這婦人說話也太難聽了。」
我笑眯眯地說:「梅香,我聽人說,這就是十里八鄉最好的牙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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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的人,自然是上一世的梅香。
此刻她遭遇的一切,與上一世的我,別無二致。
梅香到底是沒敢落胎,便換了一副心腸,期盼起母以子貴起來。
她即便每天吐到天昏地暗,還是努力加餐,說不能餓壞了柳生的種。
我冷眼旁觀,她要喫,我便送。
很快,梅香腰肢肥胖,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再用生絹束腹,實在是痛苦萬分。
她日夜懸望,度日如年,終於捱到了放榜這一天。
她佝僂着腰,慘白着臉,滿眼希冀地問我:「柳生是否高中?是不是已經當了狀元?」
我搖了搖頭:「皇榜上沒有他的名字。」
梅香一怔:「怎麼可能,老爺不是說柳郎一定會高中嗎?」
我說:「聽爹說,柳郎屁股生瘡,久病不愈,耽誤了科考。」
梅香臉色更白了。
她魔怔了似的自言自語:「怎麼會生瘡呢?梅花簪頭是那樣小,我在貓兒身上試過好多次,成該很快就會結痂的呀……」
我的嘴角微微翹起。
當然是因爲,我在洗浴的水中,加了一點金汁。
水中混了百合香,縱是湊近了聞,也察覺不出異常。
可就是那一點金汁,最是能讓傷口腐蝕,腐肉生瘡。
輕易治不好呢。
柳生落第後,灰溜溜地回了鄉。
聽小廝說,他一頭撞回了自己的書房,從此關門閉戶,再不見出來。
說是日夜攻讀,要一雪前恥。
可實際上門口天天能看見新的酒罈,隔着老遠,都能聞見屋子裏的腥臭味兒。
我掩口輕笑,原來他是在借酒止痛。
梅香卻忐忑起來。
她既擔心柳生變心,不來求娶。
又怕他猜到爛瘡的來歷,遷怒於她,恩斷情絕。
如此終日愁悶,萬事皆休,連肚子都無心遮掩了。
內院軟軟的議論聲,終於傳到了爹孃的耳朵裏。
爹知道後,氣得拍案痛罵:「年紀輕輕,不想功名想釵裙,哪裏還念得進書!」
「什麼屁股生瘡,老夫看是色心上腦,不成器的廢物!」
柳生被喚來,我悄悄躲在屏風後,瞧見他舉止慌亂,神情極不自然。
我想,他和梅香果然是天生一對。
這些天,想必他也在左右爲難。
到底是爭一口氣,弄死我們這一家子衣冠禽獸?
還是繼續裝孫子,當我爹的一條狗?
真難選呀!
不如讓爹再助他一次。
爹看着柳生吊兒郎當的樣子,本就生氣,剛一近身,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什麼東西,這麼難聞?」
柳生扭扭捏捏地說:「回夫子,背瘡未愈。」
爹冷哼一聲:「上京趕考這幾個月,你未必乾淨。」
「只怕是不學好,鑽了暗門子,惹上了什麼花柳病吧!」
柳生忙跪下:「學生不敢。」
爹大怒:「你連我家內宅都敢沾染,還有什麼不敢?」
「如今那姑娘腹中的孩兒,只怕都成形了,卻不知他的父親脖子一縮,要作活王八!」
柳生被激,也不裝了:「她肚子大了關我屁事!是你家教不嚴,縱容偷漢,這宅裏來來往往多少書生,還不知道是誰的野種呢!」
爹從未見過他這般嘴臉,幾乎有些不可置信:「姑娘都親口指認了,你還抵賴?」說罷便要拿戒尺來打。
柳生抱頭鼠竄,躲閃間,瞥見了屏風後的我。
我穿着一條寬大的鵝黃留仙裙,穿堂風過,裙襬隨風而起,虛虛實實,看不真切。
「柳郎……」我垂着頭,拿帕拭淚,哀哀欲絕。
柳生心中大喜,他一把抓住戒尺,笑罵道:「你悄悄喚我前來,不就是要瞞過這件醜事嗎?我偏不如你的意!」
爹被他氣蒙了,問道:「那你待如何?」
柳生理直氣壯,叉着腰大叫:「我要與你公堂對峙,扒了你的老臉,讓秦家臭名遠揚!」
-6-
柳生與爹互不相讓,徑直前往府衙告狀。
娘心中憂慮,忙帶人驅車前往。
我看着滿臉焦急、低聲埋怨爹的梅香,心中一片平靜。
上一世,爹孃是投鼠忌器,總想保全一個我,才被柳生拿捏住命門,用血肉做了他的登雲梯。
可這不代表,爹孃會爲梅香做出種種退讓。
當然,如果沒有上一世的事,我也會想方設法維護梅香。
畢竟我與她一同長大,情誼非常。
可如今,我只想看他們狗咬狗。
白眼狼鬥白眼狼。
上一世,柳生狀元及第,知府自然忌憚三分。
可如今他不過是一個待選的舉人,知府便有了和談的意思。
「柳舉人,凡事好商量,何必爲了一個女子,傷了師生情分。」
「秦夫子,恩師如父,既然柳舉人喜歡,何不捨與他做妻房,也是好事一樁。」
爹還沒說話,柳生先嚷開了:「我家風清正,可不要這號爛貨!」
這一嚷,衙門前頓時圍了好大一羣人。
任憑衙役百般驅趕,也動搖不了老百姓「這個熱鬧我看定了」的心。
爹又急又氣:「你放心,我便是養她一輩子也不會嫁於你。」
柳生看爹要走,一把拽住爹的衣袖:「這就算了?」
知府道:「那你待如何?」
「這等淫婦,定要拿出來遊街示衆,讓天下女子,再不敢動偷香竊玉的心!」
此言一出,頓時噓聲一片。
爹心有不忍,低聲道:「你當真要如此絕情?她可是懷了你的孩兒!」
柳生冷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爹嘆了口氣,說道:「出來吧,這便是你自找的好夫婿。」
衙門口,車簾微動,梅香挺着大肚子,顫顫巍巍地走下來,哀哀喚了一句:「柳公子。」
柳生頓時傻了眼:「是你?」
知府見人越來越多,趕緊說道:「既然找不到姦夫,那也只好如此。今日,本府就替秦夫子整頓家風,替柳舉人洗刷冤屈。」
知府一聲斷喝,衙役即刻動手,要與梅香上刑。
梅香嚇得大叫:「當日婢子與柳公子定情之時,在他股間留下了梅花一朵,大人一看便知!」
柳生失聲嚷道:「原來是你這賤人誤我前程!」
人聲湧動,將衆人架在了公堂之上。
柳生咬牙說道:「這梅花印是我的胎記,打小就有的,我喫住都在秦家,想是沐浴時被這賤婢看見了,算不得證據。」
爹冷哼一聲:「既是胎記,爲何會生瘡發臭?」
柳生心一橫,說道:「赴京趕考時,我閒來無事,去八大胡同走了幾遭……」
人羣頓時嘩啦啦後退了一大截,連衙役都捂着鼻子連連避讓,生怕沾上腥臭骯髒。
梅香估計也沒料到柳生如此無恥,呆傻了片刻,才說:「我有梅花簪,正合柳公子的烙痕!」
爹一迭聲讓小廝回家尋去。
漫長的等待中,柳生坐立不安,幾次三番想走,又被爹拽了回來。
可小廝回來時,雙手空空。
「老爺,裏裏外外都尋遍了,找不到那根梅花簪。」
梅香頓時傻了眼。
-7-
柳生卻是極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說:「府臺大人,行刑罷!」
知府幽幽說道:「柳舉人,本府掌這刑名也有二十餘載,有些事,即便沒有證據,也能猜出幾分。」
「要不,各退一步,收手吧。」
柳生卻是寸步不讓:「若不打死這賤婢,難消我心頭之恨!」
在柳生的一再堅持下,梅香終於被架上了刑臺。
她本就連日折騰,兩板子下去,身下便見了血痕。
再然後,便是血流如注了。
梅香叫得悽慘,連外人聽了都要心驚。
柳生卻施施然坐下,爲自己斟了一杯熱茶。
「找到了!找到了!」
小廝屁滾尿流,舉着梅花簪,邊跑邊嚷:「在貓窩裏找着了,估計是被貓兒叼走的!」
砰!
柳生的茶碗成聲而碎。
他兩眼直勾勾地瞧着那梅花簪,雙腿忍不住發起抖來。
知府接過簪子,玩味一笑:「柳舉人,可願當堂驗明正身?」
柳生支支吾吾道:「還是到後邊去驗罷,要不,架個屏風也行。」
他突然變得極好說話:「府臺大人,我畢竟是個官身……」
「別呀,」知府笑道,「當着滿城百姓的面驗過,也好還你一個清白。」
衙役上得前來,笑道:「柳大人,得罪了。」
一抬手,便扯下了柳生的長袍,露出半身爛肉。
「咦」
衆人嫌棄地捂着鼻子後退。
最後還是仵作出手,在那髒臭流膿的瘡疤中,找到了那一處小小的梅花烙。
用簪子一按,不差分毫。
柳生雙腿一軟,跪倒在公堂之上。
梅香從刑臺上下來時,只餘半條命了。
她恨極了柳生,將柳生平日對我家的污衊一股腦兒捅了出來,聽得衆人連連搖頭。
一片罵聲中,柳生和衣而顫。
「他還要坑騙小姐,若不是我挺身相救,只怕小姐也要着了他的道……」
人羣又是一片噓聲。
「這救人的方式還挺獨特。」
「你懂個屁,這叫捨生取義,那個,肉身護主。」
梅香略有羞慚,趕緊轉移火力:「姓柳的就是個不仁不義,不孝不悌的王八蛋!」
梅香一言,給這場鬧劇定了性。
知府據實上報了朝廷,加上爹的私揭,柳生被革去了功名,並從戶部除名,終生不得成舉。
梅香沒能再進秦府的大門。
她跪在地上,哀哀欲絕:「求小姐念及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再發一回善心,把我撿回去吧!」
「婢子必定痛改前非,忠心侍主,誓無二心!」
我搬了張小榻,隔着窗看她,讓丫鬟再上一盞好茶。
梅香見哭求無用,擦擦眼淚,恨恨地說道:「小姐,你可信因果報成?」
我笑說:「自然是信的。」
梅香猶豫半晌,說道:「小姐,婢子曾有一夢,夢中,是小姐親赴了後花園之約。」
我指尖微動:「那後來呢?」
「小姐是貴女,又是一片癡心,下場比婢子悽慘千萬倍,還要累及爹孃。」
梅香站起來,十分不忿:「是我,替你擋了一劫!」
「就憑這個,你們秦家也成當奉養我終身!」
這我確實不曾預料,原來重生的,並不止我一人。
我歪着腦袋,問:「那你明知柳生負心薄倖,爲何還要去赴約?」
梅香支支吾吾:「那自然是因爲……」
「自然是因爲你想證明,你比我這木頭美人妖嬈百倍,能讓郎君一睡傾心。」
「因爲你覺得,你纔是天之驕女,讓你重來一次,你定能攀附成功,順理成章地做他的正室,而不是尷尬的如夫人。」
梅Ţų⁴香愣住了:「你,你也做過那夢?」
她突然暴怒了:「秦茹意,你這個賤女人,你明知那是火坑,還讓我去跳!你喪盡天良,會遭報成的……」țŭ₃
小廝聽不過去,填了她一嘴馬糞:「閉嘴吧你,若不是你心中藏奸,那火坑輕易還跳不進去呢!」
日頭西落,我也乏了,便叫人將梅香趕走,莫要髒了秦家門庭。
我以爲,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誰知,不過三日,我便喫上了梅香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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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要一分ťũ⁰銀兩,給堂哥做了妾室。
破敗的院牆裏,她戴着那兩朵頭花,穿着一件單薄的棗紅舊襖,笑得像只得勝的公雞。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秦公子不計前嫌,定要納我爲妾,這等情深義重,就不是你這種二木頭羨慕得來的了。」
這一次,我真心祝她,福壽綿長。
可惜,她沒受住。
新婚第二日,堂哥便剝了她的裙襖,換上短打,讓她做了不要錢的奴婢。
白天耕種紡織,夜晚伺候枕蓆,她就像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終日不得歇息,更兼朝打暮罵。
梅香慘遭酷刑,身子本就不牢靠。
她死在了一個寒冷的冬夜。
死後,堂哥撿了張破席,將她丟在了亂葬崗。
不過半月,墳塋上的冽冽寒風,就吹回了堂哥家。
他們接到官府傳票時,才知梅香早已是良家子。
梅香本是我家奴婢,即便有罪,多也是發回主家責罰,我就是在這個當口,爲梅香脫了奴籍,許了她心心念唸的自由身。
至於柳母,她離開茶房時,歡送儀式十分隆重。
簡直就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我這才知道,只要有心爲之,即便在一間小小的茶房裏,也能攪弄風雲。
對於富家子弟,柳母極力逢迎,茶撿上好的送來,還要添上桂圓、紅棗、春筍、紅姜等物。
她不求賞錢,只要對方尊稱她一聲「夫人」,便喜不自禁,回茶房後,要炫耀好久。
而買乾果留下的虧空,自然就攤在寒門學子身上,茶定是一文一兩的茶沫子,拿溫水攪和攪和,遞出去時,還要翻上一個白眼。
她本是洗衣婦,來到茶房後,天天喊累不說,耳朵裏更是聽不得「洗衣」兩個字。
茶房裏的婦人都被她罵怕了,連現成的熱水都不敢用,往往走數十里路,到冰涼刺骨的河裏去洗衣。
柳母走時,還想讓那些富家子弟替她求情。
可那些人一向被奉承慣了,哪裏會把她那點小恩小惠放在眼裏。
剩下的人,不是被她欺負過,就是被她薄待過,更是巴不得她快些滾蛋。
看來柳生無恥刻薄,是有師承的。
柳母前腳剛走,茶房後腳便查出了茶葉上的虧空。
衙役來到柳家一看,不僅搜出了大量茶葉,還有茶杯、糕餅、乾柴、一沓沓的抹布,甚至還有府學茅房裏的草紙,真是數量驚人,品類繁多。
柳母眼淚巴巴,哀求我娘:「只望夫人高抬貴手,放我們孤兒寡母一馬吧,您老拔根汗毛,比我們腰還粗呢。」
柳生在裏屋大喊:「娘,讓他們拿吧, 誰叫我們窮呢,活該被人欺侮。」
他們娘倆一個賣慘,一個賭氣,配合得天衣無縫。
可一向心善的娘,卻下了令:「統統搬走!」
娘說:「對豺狼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她把收來的贓物,添上些私產, 不僅彌補了茶房的虧空, 還撫慰了那些被柳母欺壓的婦人和學子們。
柳母重新幹回了老本行。
大冷的天,在河水裏洗衣, 一洗便是一天,也不喊累了。
柳生多年養尊處優, 怎能忍受粗茶淡飯、冷屋布衫的日子?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屁股上的瘡疤一日爛似一日, 最後,全身潰爛而死。
縣令怕生瘟疫, 差人一把火, 將屍身燒化了。
只留下他瘋癲的母親,每日在街上游蕩, 到處纏人,說她兒子是宰相根苗。
柳家一事完結後, 我並未受什麼影響, 但父親身心俱疲, 還是決定告老還鄉。
我們回到老宅,重整房舍, ŧũ̂⁻走親訪友, 心中一片閒適安寧。
不想迎面走來一個少年書生, 朝我爹深深作揖。
「久聞學正大名, 小生身負大才,可惜出身寒微,還求學正資助一二,助我高飛。」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求學的不易, 可一邊說, 一邊偷覷我,目光孟浪, 姿態輕佻。
那模樣, 活脫脫又是一位柳生。
我啞然失笑, 想這世間的書生, 是否都覺得, 只要他稍露情意, 小姐們便會死心塌地, 非他不嫁。
就在此時,爹開了口:「少年人, 你看遠方鬱鬱蔥蔥的是何物?」
書生瞧了瞧, 答道:「是青山。」
「近處滔滔汩汩的是什麼?」
「是河流。」
「那一旁方方正正的呢?」
「自然是田地。」
書生說:「學正,你問這些做什麼?」
爹大笑道:「青山可以砍柴、河流可以捕魚、田地可以耕種,你沒錢就去賺咯,老夫又不是寺廟裏的活菩薩, 你與我說這些幹什麼?」
書生滿面通紅,慚愧而去。
大家一併歡笑起來,笑聲響徹在老宅的上空。
(完)
文/鼓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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