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月光

凌晨三點,官方的警報消息吵醒了我,消息內容是:「不要抬頭看月亮。」
凌晨三點,官方的警報消息吵醒了我,消息內容是:「不要抬頭看月亮。」
看到官方消息,我立刻抬頭,心想月亮有啥不能看的。
我抬起頭,房裏一片漆黑。哦哦,窗簾拉上了,我想看還看不見月亮呢。
與此同時,我手機的消息提示開始瘋狂地振動。
我喜笑顏開。畢竟長這麼大,我的社交媒體第一次獲得這麼多 99+。
我打開短信、微信、微博。無論陌生人、熟人,所有人的信息主題都一模一樣。他們都在勸我:「看看月亮吧。」
直到此時,我才感覺到事情極其不對勁,後背一陣發冷。
我需要找到一個靠譜的方法,來判斷究竟相信所謂的「官方」,還是相信其他衆人。
官方通知是 110 發來的,千真萬確。八百年不聯繫的前任私信我看月亮。綜上,
必不能抬頭看月亮。
我再次抬頭看了一眼窗戶,暗暗僥倖,幸好我睡覺都拉窗簾。
「爸?媽?」
我走下牀,從房門探出頭。家裏靜悄悄的,只有門軸年久失修,被我打開時發出的「咯吱」聲。
我壯膽着膽子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客廳沒拉窗簾,月光清輝,滿屋銀白。我低下頭,急急地繞過客廳去到我父母的房間。
屋裏的景象,讓我頓感大事不妙。
房間裏窗戶和窗簾被大大地打開,簾子正隨風飄舞。月光直直地照射在雙人牀的枕頭上,兩隻枕頭均微微凹陷。
如果他們睡覺沒有拉上窗簾,一旦睜眼就能順着月光,不自覺地看見窗外的月亮。
我走過去摸了摸牀鋪的溫度,已經一片冰涼,他們應該已經離開好一陣子。
我終於開始感到恐慌,我爸媽恐怕凶多吉少。但還不能放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冷靜下來,大腦高速地旋轉。眼下,我要先和其他沒看過月亮的人會合,綜合所有已知信息推理出當前狀況。究竟爲什麼不可以看月亮,看月亮又會出現什麼糟糕的後果,如何面對未知的危險,還要去找到我的父母。
我離開父母臥房,往我的房間走。水波一樣飄動的月光,正在地板上流連,異常動人妖冶。
我想起江戶川亂步的一篇文章。妖異月色與建築結構所爲的不可思議犯罪,月色是一半的殺人兇手。
我瞥見月光,癡癡地發愣。
可「不要看月亮」。
該死的好奇心果然在此時水漲船高。這一瞬間,我真的很想,很想抬頭看一眼月亮。飄揚的白窗簾褶皺,像女人修長的脖頸,她們搖擺,向上,仰起。鬼使神差地,我不禁緩緩地抬起後頸。
不行,絕對不行!我掐住自己,竭力地保持清醒,幾個跨步跑回房間,一把關住房門上了反鎖。
我在一片漆黑中微微喘氣,暫時感到安全。心驚肉跳。月光,越注視越詭異的月光。
我拿出手機,在微信通訊錄中翻取還能信任的人。
突然,一個微信電話打了過來,我被鈴聲嚇得一個激靈。是我最好的兄弟李子奇打來的視頻。
我清楚地記得,他也在微信上給我發了「看看月亮吧」的消息。所以……
他現在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或者,他還是不是人?
我很猶豫,到底要不要接這通視頻。就當我準備摁下接聽鍵的時候,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無比詭異的想法,令我不寒而慄。
如果我一接通視頻,對面的畫面中出現的是一個巨大的月亮呢?
陰謀!於是我立刻掛斷了視頻。癱坐在牆邊,心裏感嘆,好險!
還未緩過神,鈴聲再次響起。
還是李子奇,這一次他打了語音通話過來。
我想了想還是接通了,語音電話沒什麼問題。接通後,我屏息凝神,半天沒說話。
李子奇率先開口,他壓低聲音問我:「向祁,你沒事吧?你看了月亮了沒?官方說千萬不可以看月亮。」
「我…… 我暫時安全。你呢,你怎麼樣?」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明確地回答問題。畢竟,我不知道李子奇究竟有沒有看過月亮。
「我暫時也安全。我聯繫了好幾個同事和朋友,他們一接通電話,說幾句以後,就勸我看月亮。估計都……」
說罷,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看了月亮究竟會怎麼樣?」
我問道。
「這,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也沒看月亮啊。」
忽然,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巨大的雜音,緊接着是李子奇巨大的喘氣聲。他在奔跑。有人在追他嗎?緊張之時,一切又猛地安靜下來,他對我輕輕地說了一聲「噓」。
我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動彈。李子奇似乎遇到了危險。
忐忑不安了幾分鐘後,他終於又開始說話,但是將聲音壓低:「我在地鐵站,剛剛有一列地鐵停下來,好像有人從地鐵裏出來,我擔心有危險趕緊跑走了。地鐵值班辦公室門沒有鎖,我躲在裏面,暫時安全。你現在在哪裏,安全嗎?」
「那就好,」我長舒一口氣,「我在家裏,暫時安全。不過我爸媽不見了,我要出去找他們。」
「那這樣吧,我在洞井地鐵站,你不是也住雨花區,剛好也不遠。你先過來地鐵站與我們會合,然後再做打算?」
他可能擔心我不願意過去,又補充道:「地下比地上安全,完全不用擔心月亮的事。我們可以一起待在辦公室裏,等早上了再去地上活動。」
「我想想。」

我放下手機,環視了周圍一圈令人安心的黑暗。但長久躲在這裏不是上上策。更何況我這個人天生愛冒險,又有點兒英雄主義在身上,我知道,我今天一定得走出這個安全屋,謀求更大的希望。
我剛想答應李子奇,但話到嘴邊再次猶豫。我怎麼知道李子奇是不是真的說了百分百的實話,也許看過月亮的人也可以表現得非常正常,先誘惑我出門然後再將我同化。我翻到和李子奇的聊天記錄,他的的確確發給我「看看月亮吧」的消息。
我陷入了糾結。去可能會有危險;不去,可能失去找到結盟打怪獸的好機會。
「喂,喂喂?向祁,你沒事兒吧?」
李子奇見我沒回聲,有些着急。
「啊,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了。我給你看個東西。」
屏幕亮起,我收到李子奇發來的兩張 QQ 截圖。截圖的內容令我更加震驚。
第一張截圖裏,我給李子奇發過去一句話「我要看月亮,我們會一起看月亮」,第二張截圖裏,李子奇用微信發給我「看看月亮,你看看月色多美。」
我完全搞不明白了。我根本沒有看過月亮,也沒有發過那種東西。
李子奇繼續說道:「我本來也以爲你肯定也被控制了,直到我翻遍手機,發現我自己也給別人發過看月亮的訊息。但我可以肯定,我根本沒有看過月亮。所以現在可以推測,看月亮的消息是自動地發出去的,和有沒有看過月亮無關。我就一個一個人聯繫找倖存者,不過大部分人的手機都無法接通,只有你接了我的電話。總之,兩個人比一個人待着有希望,而且地下也比較安全。你還不信我嗎?你可以試試我呀。」
「怎麼試?」
李子奇說得有道理。如果消息是自動地發出去的,那麼我就無法憑藉誰給我發過「看月亮」的訊息判斷感染與否。但這也不能保證李子奇就是絕對的正常人。我還不知道看過月亮後的症狀。不過電話那頭,李子奇已經開始滔滔不絕地犯賤了。我無法再繼續思考!
「你忘了嗎?初中的時候,大家去上體育課,你在班上試女生的校服、新裙子,被班主任逮到。你跪在桌子上,逼班主任和我發誓,這件事只能有皇天后土,你知我知,不然天打雷劈。」
「還有,你女神在那裏討論『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你以爲人家喜歡奧特曼。買了一隻賽羅奧特曼給人家表白。結果……」
「我含淚收下你的奧特曼,喫了兩大碗你的散夥飯。」
「停,我說婷婷。」
死去的回憶突然開始攻擊我,我渾身發熱,忍俊不禁。這李子奇倒是和以前一樣混賬,沒什麼變化。總是要走出這棟樓,不如就先去洞井站和他會合,但對李子奇仍然要提防。
我思考着。
「唉,你送我那奧特曼都還在我家裏擺着呢。要相信光,一切都會過去的。」
「是啊。」
我笑了起來,望向窗簾外朦朧的月色,滿懷壯志。就在此刻,我下定了決心,先開車去洞井站會合,接着等待天亮。
「我開車過去十分鐘,從A口進去。你在哪個位置?」
「從 A 口,你走過安檢口,繼續直走有個辦公室。敲三下快的,再敲三下慢的。我就給你開門。」
「好。」
掛斷電話,我起身去抽屜裏拿車鑰匙。拿到鑰匙,我從工具箱裏拿了一把錘子別在腰間,用以防身。出於謹慎,我又戴上帽子和墨鏡,阻斷自己和詭異月光過度接觸。
一切準備就緒,我慢慢地接近禁閉的大門,預備走向未知的外界。
「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我渾身發麻,我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黑色似黑洞的大門。一聲又一聲,「咚——咚——」,敲門聲緩慢而不懈。
我被嚇到僵硬在原地無法動彈。幾秒後,我才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鼓起勇氣從貓眼往外看。就在我往外窺探的一剎那,奇怪的敲門聲停止了。貓眼外昏暗,一片斜照的月光落在中央,蒼白如面。沒有人在門外。那敲門聲是從哪裏來的?
如同天狗食月,那塊月光彷彿被蠶食,缺了一塊。直到一個黑色弧形出現,我才意識到有什麼東西過來,用影子一點點地遮住了月光。
有人過來了,我再次緊張到渾身發冷。
「啊——」
我猛得往後退,發出一聲巨大的慘叫。
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睛忽然衝到貓眼前,向我撲過來。它緊緊地抵住貓眼,試圖用黑色的瞳孔穿透這塊阻礙。
「看看月亮,夜色多美啊。」
有人扒住門在說話,門發出輕微的震顫。
我冷靜下來,只要還沒出去,門外的人或怪物就對我沒辦法。我索性找把椅子坐下,耐心地等待着門外的東西離開。五分鐘後,一切再次歸於寂靜。我再次走到貓眼前,將眼睛緩緩地貼近。
一片斜照的月光仍然落在中央,好幾個參差的圓弧一點一點地將喫進去的月光吐出來。那個東西,不,那些東西,離開了。
我握緊錘子,保險起見,又等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後,我在腦子裏謀劃好路線,深呼吸一口,輕輕地打開了大門。
門外角落躺着幾大束花。
我疑惑但無暇深入思考,一開門,我立刻開始狂奔,從六樓衝往負一樓。此時,電梯是絕對不可以用的,容易成爲甕中之鱉。
好在,一切還算順利,我順利地來到地下停車場,沒有遇到任何怪人。我穿梭在不同的車子間做掩護,平安地來到我的車前,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鎖門。
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我在座位上氣喘吁吁,心臟狂跳。稍微休息幾秒,我又立馬打開導航,啓動汽車,向洞井站出發。
街道上空無一人,一方面因爲是深夜。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爲今晚詭異的月亮事件。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銀白色。那輪月亮此時正在我的右太陽穴上方懸掛,我將視線平行集中在正前方,絲毫不敢大意。
洞井站離我家並不遠,10 分鐘後我就到達了目的地。我扔下車,一溜煙地跑進地下。進入地下的一瞬間,我感到無比心安。我報復性抬起頭,使勁兒地看了看頭頂白色的天花板。
地鐵站的女聲仍在孜孜不倦地播報,站內沒有人。我從牆角現身,找到前方的辦公室門,一鼓作氣地衝向前。
三下快的,三下慢的。
門被打開一條縫隙,我被抓進房間。
「向祁!」
還沒等我看清楚,一個巨大的擁抱迎面而來。
「李子奇,夠了夠了,我又不是死了。」
我掙脫李子奇的懷抱,坐在地上,從剛纔的驚魂中緩過勁兒。
我抬頭觀察李子奇,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我的意思是任何變異的狀況出現。但我還是要保持一定的警覺。
「你有什麼消息嗎?」

我問他。
李子奇也坐在地上,一臉頹唐:「沒有啊。目前來看,晚上行動不太保險。我們還是等白天,再出去看看有什麼線索。好在這裏還是很安全的。」
「是啊。」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快凌晨五點,馬上就要天亮了。
「出事兒的時候你在幹嗎啊?」
我問李子奇。
「我剛從五一廣場那邊回來,路過地鐵站附近的時候,收到官方的通知。我當時,我就往地鐵裏衝了,沒敢停。然後就一直躲着,給其他人打電話。你呢?」
「我在家呢,幸好房間的窗簾是關着的。我爸媽不見了,我得找他們。必須把這件事查清楚。」
「嗯。」
李子奇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打了一個哈欠,
「困了,睡一覺吧。睡醒了也就天亮了。」
說完,他躺在牆角的地板上,蜷縮着閉上了眼睛。
我坐到他對面的牆角,面對他躺了下來。我把錘子緊緊地抱在胸前,試圖繼續保持警惕。但終於還是抵不過睡意,意識朦朧過去。
「向祁,十點了。向祁,」我驚醒,看見李子奇在我身邊搖晃我,「十點了,天亮了,我們可以出去了。」
我爬起來,頭痛欲裂。然後纔想起來昨晚的事情,月亮、消失的父母、怪人。
媽的,這醒來還不如不要醒來。
「不知道那些看了月亮的人白天會不會出現?即便現在沒有月亮了,也還是得小心。」
我囑咐道。
李子奇點點頭,站在我前面,打開門,謹慎地邁出第一步。
他的一舉一動看起來極正常,思維也很清晰。昨晚,他也沒有加害於我。看起來,我已經找到了第一個隊友。我拿出手機,確定了一下現在的時間,上午十點零四分。
我們一前一後,拿着各自的武器,邊時刻警惕着周圍,邊向A出口走去。出口前有一道長長的自動扶梯,站內的女聲播報依舊可辨,前往湘潭的快車即將到站。我們站上緩慢地移動扶梯,向着自由走去。我非常興奮,握緊錘子,另一隻手已經預備解下我的帽子和墨鏡。李子奇轉身對我微笑,他看起來也很高興。
「我的脖子都酸了。」
我感嘆。
扶梯到頭了,我們如同登月宇航員,踏出前往未知領域的第一步。堅定且滿是希望。我不禁加快步子,超過了李子奇,來到地鐵站外。
我的腳步如同灌滿了鉛,越來越慢。我停在了階梯前。滿臉驚恐,我轉過身無助地看向李子奇。
天還是黑的,一片漆黑。月光,淡淡的月光灑滿我的全身。我低下頭,再次低下頭,不敢仰望。
「這是怎麼回事?」我掏出手機,仔仔細細地確認了一邊時間,明明就是上午十點十五分。
「爲什麼天還是黑的?所以,時間將一直停在夜晚,月亮也永遠不會消失?」
「是的吧,」
李子奇神色自若,十分冷靜。我開始感到不安。
李子奇從地鐵站的陰影中慢慢地走出來,來到我的身邊,「看起來月亮會永遠在那裏了。得想其他辦法,不能一輩子躲在地下車站裏啊。」
「嗯——」
我還沒回答完。李子奇猛地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推翻在地。襲擊過於出其不意,我無力地反抗。他用膝蓋壓住我的手搶走了錘子,接着整個人坐在我身上,全力地控制住我。
他微笑,輕聲細語地說:「我有一個辦法,看月亮,看了月亮就可以了。你要相信光啊。」
我被迫仰面朝上,月亮就掛在頭頂。只要睜眼,我就會看見月亮。我閉緊雙眼,頭扭來扭去,絕對不可以睜開眼睛。他於是騰出一隻手,用手指扒我的眼皮。
「月色很美,看吧,看了就會好起來了。」
但我又不敢貿然動彈,任何大動作都會讓我忍不住睜開眼睛。於是,我抽出一隻手臂護住眼睛,和他來回拉扯。他用手指扣我的眼睛。隔着薄薄的眼皮,我感覺到詭異的月光在我臉上張牙舞爪。拉扯一陣,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心一橫,打算睜開眼睛跟他幹一架。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李子奇突然從我身上倒了下去。我趕緊低頭站起來,緩解剛纔的驚慌。餘光,我瞥見一雙運動鞋。
抬頭,眼前站着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李子奇倒在他腳邊,身上插着一把刀。
「你,你殺了他?」
李子奇死了,我震驚到說不出話。
「不然呢?不然你就要有危險。我救了你。」
面具男臉上戴着一張黑色的面具,完全看不見他的面容。不過,他和我差不多高,聽聲音年紀也差不太多。
「他們不會死的。這些看過月亮的人,會不斷地復活,所以,他一會兒又會醒過來。」
面具男踢了踢李子奇的屍體,拔出刀,轉身離開。
「哎哎哎哎,」這面具男絕對不簡單,我知道自己抱到了大腿,於是死皮賴臉地跟上去,「我還沒謝謝你呢,我叫向祁,你叫什麼?」
「齊翔。」
「翔哥,那我以後就跟着你混了,這世界太危險。哈哈哈哈。」
齊翔不置可否,於是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滿滿的安全感。
齊翔帶我到附近一輛小轎車上,示意我也上車。上車後,他將車窗四面的窗簾全部拉上,打開燈。這時,他輕輕地舒口氣,將頭仰起靠在椅子上,「你可以抬頭了,車裏很安全。」
「剛剛是怎麼回事?」
翔哥問我事情的原委,於是我把收到官方消息、父母消失、李子奇背叛的事情全部交代。
「翔哥,你是怎麼這麼厲害的啊,戴個面具神神祕祕的。」
我很好奇眼前這個人,即使他救了我,我再也不敢稀裏糊塗地相信任何人了。

「我?我很久以前就在這個世界了,我只知道我天生就是要殺掉那些看了月亮的人。但他們會不斷地復活,捲土重來。
「總之,這是個循環。」
「你早就…… 可是這條通知凌晨三點才發送的啊,你怎麼可能早就在這裏?還是說,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是原來的世界?」
黑夜永不天亮,月亮永遠懸掛。這裏看來,應該不是我原來生活的地方了。
「不是原來的世界。想活下去,就不能隨便地相信任何人。包括你,雖然我救了你,但我也不是百分百地相信你。你剛纔看到了,你的朋友,完全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但他還是看過月亮,並且會用詭計讓你就範。」
想到李子奇,我感到無比後怕。他表現得實在太正常了。這種正常,加大了我在這裏的存活難度。
但齊翔也不是表現得很正常嗎?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驚,不禁握緊腰間的錘子。
「所以,看過月亮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究竟爲什麼不可以看月亮?」
我要趁機把這些謎團問個清楚。
「會——」
我聚精會神。而在這千鈞一髮之時,我那倒黴的破手機,再次響起來。
來電顯示,我寶貝的女友郭雲。
條件反射,我一秒也不敢耽擱,立刻接了。但我打開了免提。
電話裏傳來女友哭哭啼啼的聲音:「向祁,你在哪裏?我好害怕,有人敲我的門,讓我出門看月亮,可是 110 說絕對不能看,我好害怕……」
聽到她哭,我心都化了,立刻柔聲柔氣地安慰起來:「寶貝,不要害怕,你把門窗鎖好,窗簾全部拉上,然後待着別動,我馬上過來找你。我們約定一個暗號,敲門三下快的、三下慢的,就是我來了,你再開門。一定記住,千萬不要看月亮。我馬上就來。」
「好,你快來,」她抽噎了一下,冷靜了不少,「我馬上去檢查窗戶。」
電話那頭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掛斷電話,我向翔哥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雙手作揖地拜託他:「翔哥,閒着也是閒着,你看,她住五一廣場那邊,離這裏也就幾十分鐘的車程,咱們一起去過去,說不定還能逛逛太平街?」
翔哥戴了面具,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應該不是在笑。
「你怎麼知道她不是和你朋友一樣,已經看了月亮,現在是在詐你?」
翔哥冷冰冰地說。
「那我又怎麼知道她其實沒有看過月亮呢?翔哥你知道的嘛,這已經無法判斷了。」
我無奈地回答,並且開始賣慘:「畢竟是我的女朋友,在一起好多年了,感情也很好。我一定要去看一看的。翔哥你要是不願意,我就自己坐地鐵過去。真的,坐地鐵雖然危險,但是我也不會放棄。沒關係的,翔哥,你不用愧疚,你本來就沒有義務送我……」
好在翔哥也是有點兒英雄主義在身上的人,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低頭。正視前方」,便打開車裏的窗簾,啓動汽車,讓我導航。我們向五一廣場附近進發。
馬路上基本都沒有什麼人。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六分,街道仍然籠罩在昏暗中,月光洋洋灑灑,清輝滿地。偶爾會有一兩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行人,在街道兩邊行走。幸好我們坐的是車,他們追不上我們。車輛平安地駛過前半段,上到韶山北路。
接近湖南婦幼保健醫院的那條直路上,人開始詭異地變多了起來。起先是一個、兩個,越往前開,一兩個變成三四個抱團。
我不安地看了翔哥一眼。他仍然看不出表情,但加快了車速。
人又從三四個抱團,變成一串一串,他們集聚在前方路口邊,圍成一圈,不知道在幹什麼。慘白月色,詭異人羣,像極了邪教聚會。
翔哥將油門踩到底,風馳電掣。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我們衝過路口的時候,他們衝過來用身體阻擋車輛,我和翔哥恐怕凶多吉少。
路過路口的一剎那,我身體猛然蜷縮,渾身如四分五裂,疼痛難忍。我大口地喘氣,額頭冒出汗珠。我不知道怎麼回事,艱難地抬起頭,只覺得眼前血紅一片。路口的那些人向我們的車衝過來了,他們舉起雙手在車後瘋狂地奔跑,用平靜卻巨大的聲音呼喊,呼喊的內容讓我不敢細想。他們說:「向祁,看看月亮。月色很美。」
我咬牙僵坐在椅子上,忍受着不明不白的疼痛折磨。當車子左拐,將身後的詭異景象都甩在身後,我身上的不適又一瞬間消失。我倒吸一口冷氣,猛直起身,大口地喘氣。
「怎麼了?沒事吧?」
翔哥注意到我的不對勁:「那些人你都認識?」
我搖搖頭,表示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剛纔……. 剛纔路過那個路口,我身上好像被車裂了一樣痛。但是一會兒又消失了。那些人,怎麼都知道我的名字?」
「這,我也不知道。你休息一會兒,到了我叫你。總之萬事小心。」
我閉上眼,腦海中回憶着剛纔衝向我的人臉,面目一片模糊。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得,他們怎麼都會知道我的名字?我閉目思考,腦袋裏糨糊一團。
車在女友家樓下停住。我和翔哥謹慎地進入大樓,去往 18 樓。三聲快的、三聲慢的,我按照預先說好的敲響門,「云云,我是向祁。」
門打開半邊,郭雲探出腦袋,看到我之後她眼裏的驚慌肉眼可見地變成安穩。我和翔哥立刻進門把門鎖上。按照我在電話裏的指示,屋裏已經窗戶緊閉,窗簾也被夾子夾緊,嚴絲合縫。郭雲只留了幾盞檯燈,以免亮光引來那些見過月亮的人。我們坐在客廳,沉默了一陣兒。我抬頭,翔哥的面具正死死地盯住我的女友,他應該在懷疑。
是的,我也很懷疑。我不經意地打量女友好幾次,她看起來無助又害怕。
但,這種表現是真的嗎?
「這個人是誰,他……」
女友看了翔哥一眼。翔哥戴着個黑麪具,渾身上下好幾把刀,身上還有血跡,換誰見了都會發怵。
我這纔想起來得介紹一些。
「啊,這是翔哥,」我摟住女友,安慰她,「他救過我一命,是個好人。還是他開車帶我來找你的,你放心吧。」
「哦,謝謝翔哥。」她衝翔哥感激得點點頭,又關心起我來,「救命?被襲擊了?沒有受傷吧?」
「嗯。李子奇,就我那兄弟,他其實已經看過月亮了。但他裝成無辜的樣子,詐我看月亮。我的意思就是說,看過月亮的人,可以表現得和正常人一樣。所以要格外小心。」
「太可怕了。啊,」女友似乎想起來什麼,解釋道,「你們要相信我,我沒有看過月亮。我真的沒有,我是聽見有人敲門才醒過來的,那個人趴在我家貓眼上,嚇死我了,然後我就看到官方的消息,接着我就給你打電話,按照你說的把窗戶窗簾都關上了。」
「你也遇到有人敲門了?那些人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在門口?」
我想起今天凌晨,自己也被敲門的事情,和那幾大束詭計的蘭花。
「沒有。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女友無助地問道。
「既然都到這裏了,先暫時在這裏逗留一陣子吧。」
翔哥發話了,我也跟着點點頭。
「已經中午了,喫飯?」

女友看了看鐘,現在已經十二點四十多。折騰了一晚上一上午,我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喫。
於是我和女友鑽進廚房去做飯。翔哥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他示意我一切小心,我輕輕地點頭回應他。
米飯上鍋。和以前談戀愛的時候一樣,我切菜,女友炒菜。抽油煙機「嗡嗡」作響,白色油煙帶着香味兒鑽進我鼻子裏。我切着青椒,轉身看女友忙碌的背影。這是難得的安心與放空,心裏湧出暖暖的感覺。
我真的很希望,非常希望這一瞬間就是永恆,就在這裏永遠不要醒來。
但我又想起了我的爸媽,他們還完全沒有下落。
「云云,我爸媽從家裏消失了,我懷疑他們也……」
我對郭雲說。
「這…… 我把你交待我的事情,也交待給我爸媽了,他們好像暫時安全。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向祁。我在這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郭雲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聲地安慰我。
「對了,就是,那個。我覺得還是要小心,」她朝廚房門口看了一眼,繼續說道,「你剛纔不是說,看了月亮和沒看月亮的人沒有什麼不同嗎,那你怎麼知道,門口的那個翔哥絕對可信?我看他戴個面具,總覺得很不安心。你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啊?他告訴你的是真名?他有沒有解開過面具給你看呢?我的意思是,他也完全可以救你一命,給你給我設局。」
說到這裏我也是心中一沉。齊翔的面具後究竟是誰?我對他有一種熟悉感,但總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與他差不多的人。他救了我一命後,我太信任他,一直無暇思考他是誰的問題。但女友呢?也不是百分百可以信任。我的心靈始終是孤軍奮戰。
「保持小心吧。翔哥目前來看還是沒什麼問題。」
我只能這麼回答。
女友聽後點點頭,也不再說話。
菜切好了,女友讓我去客廳休息,她自己把飯做完。等我回到客廳,翔哥正在啃麪包。
「不喫飯啊?」我對翔哥笑笑。
翔哥扔給我一個麪包:「你不盯着你女朋友做飯,跑外邊來幹什麼?待會兒的飯,我可不敢喫。」
「這…….」
我拿起麪包,心中一陣遲疑。翔哥的意思是女友可能在飯裏下藥?我抬頭向廚房看去,飯菜的香味分子運動到我鼻腔,喚起我的飢餓感,但我突然也不想喫了。
云云笑吟吟地從廚房裏端着飯菜走出來,來回幾趟,客廳茶几上擺了好幾個碗。翔哥依舊搖搖頭,跟云云說他不喫。云云也不強求,把碗筷遞給我後,自己愉快地喫了起來。
我看了一眼翔哥,云云自己都喫了,我應該也可以喫吧。猶豫再三,我在云云的催促下動筷。我本來想着說,少喫一點保持謹慎,但奈何我實在是不爭氣,在翔哥的注視下,含淚喫了三大碗。喫完飯,云云又給我們倒了果汁。這一次,翔哥還是沒有喝。由於畏懼女友的威嚴,我忍痛喝了兩大杯。
喫了這麼些東西,我打了個飽嗝兒向翔哥投去求救的目光,大概的意思是如果我有危險翔哥你要救我。翔哥戴着面具,扭頭不看我。
「唉,困了,一直沒睡好。要不都回房裏休息一下吧。翔哥,你想睡覺可以去客房休息,」
云云站起來,拉着我往臥室去。此時,翔哥也站起來,跟着我們一起,進了我們的主臥。
「翔哥,額,」云云不知道說什麼好,「客房在旁邊。」
「嗯,不用緊張。我檢查一下房間裏的窗戶。畢竟兩個人獨處,比我們三個人一塊兒,要危險很多。」
翔哥走到窗戶前。云云家的主臥有一個小陽臺。翔哥讓我們低下頭,接着他拉開窗簾,打開推拉門。月光皎潔,頓時感到眼前一亮。
翔哥將陽臺鎖好推拉門,把窗簾再次拉上。接着翔哥離開了,說就在客廳休息一會兒。
這時候,我也感覺到有些困,頭都有點兒暈暈乎乎的。於是倒向牀鋪,不一會兒就意識全無,睡過去。
我是被冷醒的。
意識比眼睛先睜開。我用手掌搓了搓我被風吹得冰冷的手臂。耳邊傳來幾陣風聲。我本來慵懶得在心裏抱怨了幾句,忽然我意識到了什麼,渾身繃緊。
我受到驚嚇,下意識地睜大雙眼。那一刻,我覺得完了。
那些風聲和涼意讓我意識到我現在在外面,而不是某個房間裏。我仰面朝上躺着,頭頂就是天空。接着我睜大了眼睛,我會看見那個月亮了。
但是我沒有看見月亮。
一塊布片罩在我臉上,我張開眼睛看見灰濛濛的一片。
「醒了啊,」翔哥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小心點坐起來。」
我用手遮住額頭,拿開布片,坐起來。云云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向祁,你不要相信他,他纔是壞人!」
局勢變得格外奇怪。我坐在主臥的陽臺上,云云被綁住坐在陽臺另一側。翔哥站在推拉門旁邊,低頭望着腳下的地面。唯一不變的就是月光與黑夜。
「她給你下藥了吧。趁你睡着了把你搬到陽臺,等你張開眼睛,就可以看見月亮了。」
翔哥在我發問前解釋了我的疑惑。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云云。我很難受。終於還是,我身邊的每個人,都還是無一倖免。
云云很激動,她使勁兒地想掙脫身上的束縛,大聲地回答:「我沒有想要害你,向祁。你忘了我們以前有多好嗎,我那麼愛你我怎麼會害你?你要相信光,抬頭啊,抬頭看看月亮吧,就在你頭上。你相信我啊!」
云云的語氣很真摯,但言語令我不寒而慄。她始終還是想要害我,這該死的月亮,該死的月亮!我心中無比憤慨,但無能爲力。
這時,云云冷笑起來,她將話鋒轉向齊翔:「向祁,因爲他救過你,你就這麼相信這個戴面具的男人?你有沒有想過,你究竟有沒有想過,看了月亮以後真的是壞事嗎?你看我,看李子奇,我們不都是好端端的。看月亮到底有什麼不好的,他跟你說過嗎?沒有吧,那是因爲看月亮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好的,他不讓你看纔是在害你!」
云云的話如一道驚雷,讓我渾身一震。我半晌沒動,腦子裏一團亂麻。
是啊,雖然都說不可以看月亮,但始終沒有人說看了月亮會有什麼惡果。
如果,如果真的如雲雲所說,希望我看月亮纔是在幫我呢?而這個翔哥只不過是一直在藉着幫我的名義,拖累我?
我緩緩地抬頭看了一眼翔哥。他還是依舊冷靜。
「你知道官方的消息。」
翔哥說。
「官方?誰是官方?這裏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了,官方到底是誰?」
云云繼續爭辯道。
「所以,翔哥,看了月亮究竟會怎麼樣?」
我再次發問。
「會有很糟糕的後果。」

翔哥說。
「多糟糕?」
「你究竟是誰?你把面具解開。不然我無法相信你。」
此時,三個人再度陷入沉默。齊翔的手肘微微地動了幾下,他似乎想有所動作。我立刻跳起來,隨手拿起身邊的晾衣竿防身。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就知道,看見月亮究竟會有什麼後果了。信不信在你自己。你可以跟我去,也可以留在這裏陪着你女朋友。」
說完,翔哥往門外走。
其實我心裏還是有基本的判斷。喫完東西后奇怪的睏意、被弄到陽臺上等等,足以證明我的女友並非表面上那麼「正常」。和她待在一起不是最好的選擇。何況我又要找到父母,搞清楚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我還是得跟齊翔走。我走過去跟云云最後交待了幾句,讓她在家裏鎖好門窗,保持警惕,等一切結束了我會來找她。我幫她鬆開繩子,然後離開了。
走到臥室門口,我依依不捨地回望了一眼。她正站在陽臺上,抬頭看着月亮。
我和齊翔重新坐上車。這時候我感覺到有些尷尬,坐到了後排。
「去哪兒?」
我問齊翔。
「嶽麓區,楓林三路那邊。找一個叫阿戴的女生。」
齊翔依舊波瀾不驚。
車子開出去以後,我們又遇到了一撥人。齊翔加快車速,從小堆人中衝出去。這次我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那些人的樣子,他們叫着我的名字:「向祁,向祁,抬頭!月色好美。」
但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齊翔又忍不住問我:「你真的不認識他們,爲什麼他們都認識你?」
我也很想知道啊。我打開手機,社交媒體再次 99+,都是些叫我看月亮的訊息。這次我高興不起來了,這些東西讓我感到疑惑。父母也還是沒有回電話、回微信。一切,都毫無頭緒。
齊翔對這裏很熟悉,他帶着我走進一棟酒店後的小區,溜進居民樓。進屋前,他沒有敲門,而是給對方打了個電話。接着,404 的門打開了,是一個清秀但是滿臉透着疲倦的女孩兒。看見她的一瞬間,我感覺有些眩暈,模糊的畫面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我看見我和她,我們分別躺在一張窄窄的牀上,身上蓋着白色的東西。彷彿死了一般。
我及時地扶住門框,才勉強地站穩,跟進屋子。回想方纔詭異的畫面,我心有餘悸,不知道那究竟是過去還是說,那是我們的未來?
阿戴示意我們不要出聲,彷彿在躲避什麼人,躡手躡腳地把我們帶進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裏窗簾打開,一片明亮。我急忙擺過頭,這時她才恍然大悟,走過去把窗簾拉緊。
「這是?」
她邀請我們隨便坐,向齊翔發問。
「和原來的你一樣,難得的,沒有見過月亮的人。叫向祁。」
「你好,叫我阿戴就可以。」
她笑了笑:「有什麼事嗎?」
「翔哥說,你知道看了月亮以後會發生什麼。究竟會發生什麼,我的朋友看了月亮以後,好像沒出現什麼大問題?」
我着急切入主題。
阿戴笑了起來,起先是微笑。接着她大笑了起來,但十分無奈和淒涼,有些病態。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你進來的時候有沒有發現,我的房間沒有拉窗簾?」
我點點頭。
「我原來和你一樣。那時候我剛剛來到這個奇怪的世界,我謹遵官方的要求,絕對不看月亮。但是有很多人,他們用各種計謀、誘惑想讓我看月亮。後來我遇到了齊翔,我們一直彼此幫助,勉強地在這裏生活。後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不明白我也覺得看月亮不會有什麼壞處。相反,看了月亮我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了啊,和我那些看了月亮的朋友們一起,過和原來差不多的生活。只要我看了月亮一切都可以變好起來。齊翔勸我不要衝動,但我心意已決。我還是看了。剛開始,一切和我想的一樣,生活變好起來了,我爸媽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我的朋友也回來了,我再也不用膽戰心驚地整天怕那個月亮。但是噩夢總在後面發生。」
阿戴突然站起來,驚恐得睜大雙眼。她快步地走到臥室門前,將耳朵貼在門上仔仔細細地聽。
她擰緊臥室門鎖,轉過頭輕聲地對我們說:「小聲點,他們回來了。」
接着她走到牀頭,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尖銳的水果刀,牢牢地抓在身前,又坐回牀上,繼續和我說話。
「我看了月亮以後,我的眼前就一直一直有個月亮。永遠在那裏,怎麼都擺脫不了。只要我一睜開眼睛,那個月亮,又圓又亮的月亮,就在我眼前。這很煩。比如現在,」她用尖刀指向我,「你身上就有一個慘白慘白的月亮。還有水聲,老是有水的聲音,到處都是水。」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因爲她說的我既看不見也聽不見。
這時,有人開始敲門。
「阿戴,你在房間裏吧?阿戴,讓爸爸、媽媽進去呀。」
阿戴轉身,肉眼可見地僵硬在那裏。她表情猙獰,對我們做出「噓」的手勢,示意我們千萬不要出聲。
敲門的聲音變成了砸門的聲音。有人在門外用力地踢門,試圖闖進來。我這時才注意到她的門鎖,門框上加裝了好幾道鎖釦,門把手那個鎖早就壞了。
「我爸媽。嘻嘻嘻,不過我會搶先。」
阿戴又笑起來,她的精神明顯地有些恍惚了。
「看了月亮一個月以後,我記不清了,過了挺久的。我感覺我爸媽開始對我很冷漠。我跟他們說話他們也不怎麼理睬我。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發現我爸媽在廚房窸窸窣窣地密謀什麼事情。我一出現,他們就散開了,給我賠笑。太不對勁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在研究怎麼殺了我。是半夜的時候,我被熱醒睜着眼睛躺在牀上。然後,我房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我趕緊假裝入睡。我感覺得到,有個人走進來,走到我的牀邊,然後不動了。我很害怕,我以爲是小偷,但是我不敢睜眼。我就故意動了動,翻了個身面對那個人。過了一會兒,一直沒有聲音,我以爲那個人走了,我就睜開眼睛。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我搖搖頭。
「我看見我爸舉着枕頭,站在我牀邊。我一睜開眼睛,他就扔下枕頭離開了。他是想捂死我。」
「不要隨便看月亮,有的人看了月亮會幸福,有的人看了月亮會越活越痛苦。你要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
阿戴說完,「噌」地從牀上站起來,提起刀:「所以我要在他們殺我之前,先殺了他們。我在他們的飯菜裏下安眠藥,然後趁他們睡覺的時候把他們捅死了。但是第二天他們又活了!」
阿戴猛地湊到我臉前,眼神絕望,她緩緩地開口:「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循環,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結束。」
她走到臥室門口,打開了門鎖。一會兒,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這就是阿戴的父母。阿戴的父母掃視了臥室一圈,二人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阿戴的媽媽突然對我說話:「向祁,看看月亮吧,月亮多美。你爸媽會很高興的。」
「我爸媽?」
我幾步上前大聲地問道:「我爸媽在哪裏?」
「在那裏。」他們舉起手,指向窗戶外面,「在月亮的那一邊。」
月亮的另一邊,我看向厚重的窗簾,那裏只有一片昏暗。我知道,月亮正高高地懸掛在外面,如一隻隨時覬覦的眼。
可月亮的那邊,究竟是什麼?

「談話結束了嗎,爸媽?」
阿戴邊問邊從背後抽出尖刀,兩下捅向她的爸媽。血聚集在地板上,滴落成一小攤深紅色。阿戴騎在屍體身上,繼續補刀。她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如果不想受皮肉之苦,就必須先下手爲強。」
齊翔對阿戴說了聲「謝謝」,衝我點點頭。我在震驚中,趕緊跟着他走了出去。回到車上,我仍然處在無比的震撼之中,緊皺眉頭,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看月亮以後,可能會變成阿戴那樣。一開始是幸福的團圓,但過一段時間,你的至親就會開始煩你、怨恨你,甚至想要殺死你。爲了不承受死亡的痛苦,你只能先殺了他們。這是一個循環,你們會互相謀殺,痛苦永無止境。風險還是挺大的。」
翔哥幫我總結了在阿戴那裏的見聞。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爲什麼我會來到這裏,面臨這種事情?爲什麼不是別人?」
我回想起阿戴恍惚的精神狀況,還有她捅死父母的那一幕幕可怕畫面,覺得生理反胃。我捏緊拳頭,痛苦地捶打着自己。重壓之下,我忍不住開始抱怨和泄氣。
一瞬間,我真的很想抬頭看一眼 TMD 月亮,看了以後爸媽就會回來,一切都可以暫時回到正軌。畢竟,也只是有可能,有可能變成阿戴那樣,不一定真的會變成阿戴那樣的循環。我的心有些鬆動了。
「阿戴比我先到這裏,是我在這裏遇到的第一個正常人。這裏的人想要你們看月亮,但是他們想要殺死我。所以我不得不也殺死他們以求自保。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戴着面具。官方給我的消息是,永遠不要摘下面具,也不要死去,殺死那些看月亮的人。這就是我的任務。每個人從官方那裏獲得的消息都不一樣。」
齊翔笑了一下:「不過這裏永遠在循環,我殺死誰,他們都會復活。你呢,我已經和你說了我的事,交換一點信息。」
「我上午跟你說過了。啊,對了,除了那些,我還遇到幾件很奇怪的事。有人敲我的門,跟在我女朋友家裏一樣,那些人趴在貓眼上。但我打開門後,門口居然留下了幾束花。你說,爲什麼要留下花?這有什麼意義?蘭花。」
我想起來今天遇到的怪事。這些事絕對事出有因,可能蘊藏着很多線索。
「還有啊,我們路過婦幼保健院那裏的時候,我渾身劇痛,像被人打了,比被人打了還痛。我覺得我見過阿戴,我進門的時候一恍惚,好像看見了我和她一起躺在牀上。」
翔哥身體微微後傾,他現在的表情應該是很不可思議。
「哎哎哎哎不是啊。我的意思是兩張牀。像太平間或者醫院病房,白茫茫一片,我們躺着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我比畫着。
「你…… 把你說的這些事聯繫起來,你是不是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出過什麼事情?醫院、花束、疼痛…… 比如,車禍或者打架受傷。」
「我…… 我不知道啊。我身體看起來也不像出了車禍什麼的。」
我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不痛不癢,確實不像有出過什麼事情。
「那,我們就去那條街道再看一看。身體痛,忍不忍得住?」
翔哥提議回到婦幼保健院那裏,看看我能不能想起來什麼。痛也得忍着,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了。
「走吧。」
於是車開始往回開。越接近目的地,我越感到忐忑不安。目前身體還沒有什麼奇怪的反應。
拐彎過去就要到剛纔我和翔哥被人羣攻擊的地方了,也是我感到身體四分五裂的地點。之前來附近時這裏有很多人聚集,現在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極其詭異。
翔哥故意把車速放緩一些,以防我出現嚴重不適。這一次很奇怪,我完全沒有先前那種身體碎裂的疼痛,渾身上下只有緊張而已。
「我想下車在附近轉一轉,看能不能想起來什麼。」
我讓翔哥在同一個位置停車。然後我們兩人小心走下車,往人行道上走去。
「在正常世界裏的時候,我每天都會經過這裏上下班。」
我慢慢地往北走,仔細地回想着這裏究竟發生過什麼。但並沒有什麼結果,我的腦子裏只有我每天揹着揹包橫穿馬路到對面去的情景。於是我在斑馬線前面停下來。儘管沒有人,紅綠燈依舊正常運作,此時正是紅燈。我和翔哥站在馬路邊。
突然,汽車的轟鳴聲遠遠地傳來。我難以置信地皺緊眉頭,除了我們還有其他正常的人類嗎?還是隻是那些看過月亮的人?我捏緊武器,緊緊地注視着路口來車的方向。
一輛黑色的本田飛速駛來。我的思維還沒反應過來,身體率先做出了反應。
危險!我的腦海中自動地浮現出危險的訊號。可是哪裏有危險呢?等我回過頭再看向馬路中間的時候,那裏居然站着一個約莫七八歲左右的孩子!我的身體同時和那輛疾馳的汽車衝向孩子。我幾步跑過去推開孩子,而那輛車也撞上了我。
我被重重地撞飛,那錐心般四分五裂的痛出現了!
我趴在地上,呼吸不暢,每吸一口氣肋骨和脖子都劇痛難忍。手和腳也失去了知覺。但我的意識格外清醒,我知道我的臉貼在柏油路面上,恐怕已經不成樣子。
「向祁!」
翔哥着急的聲音傳來,我猛地驚醒坐起來。
眼前沒有汽車,也沒有小孩。我渾身上下完好無損。我正呆坐在馬路中央。等我循聲扭頭轉向翔哥,才知道大事不妙。
原本空曠的街道突然湧出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嘴裏叫着我的名字,重複着那句無比詭異的句子:「向祁,看看月亮吧。」
「翔哥!」
齊翔被控制住了。男的女的,大人孩子,他們緊緊地捉住他的四肢,將他摁住。我準備站起來逃開,但也來不及。那羣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將我的出路圍得水泄不通。接着他們捉住我,鉗住我的手腳和脖子,我被死死地架住。
我往齊翔的方向看去。人羣中閃現出翔哥那把尖刀。只不過那把刀並沒有握在翔哥手中,而是另一個人。我想大喊卻無法出聲,只能睜大眼睛滿腔憤怒地看着他們殺掉了齊翔!
「那些看過月亮的人想要殺死我。」
我回憶齊翔的這句話。是真的。那些人要殺死他。可這是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殺死他,而不是像我一樣看看月亮?
我還沒思考明白,那些手指來到我的眼睛上,他們推起我的下巴,把我的頭向上仰起。接着,那些孩子開始摳我的眼皮,努力地撐開我閉緊的眼皮。
月亮彷彿在墜落,越來越大,離我越來越近。慘白的光線鋪滿了我整張臉,我感受到一股如酒精般的涼意。
我努力地閉上雙眼,但我知道,這一次沒有辦法了。只有一賭。於是我不再掙扎。
我自己睜開了雙眼。
而就在我睜眼看向月亮的一剎那,所有人,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了。
當我看向天空的時候,我發現了更加讓人震撼的事情。我恐懼到無法行動。
天空一片黑暗,泛着朦朧的白光,彷彿塗抹了一層亮霧。
但根本沒有月亮。我根本看不見月亮。
我呆呆地跪在原地,努力地睜大眼睛在天上尋找。我轉身向南、向西、向北,哪裏都沒有月亮,只有一片朦朧的白光,只有一片月光。
一切再度回到原點,成爲一團糨糊。如果這裏根本就沒有月亮,爲什麼所有人還要費盡心機地讓我去看月亮?
我拖着步子,走到齊翔身邊。他已經死了,心臟的位置插着一把刀。我忍不住痛哭,跪在他身邊,無能爲力。

不,這一切是個循環。這裏的一切都是循環。翔哥自己也說過,阿戴也說過。死了生,生了死。翔哥還會再活過來的。我只要在他身邊守着他就可以。現在我也已經看過月亮,雖然我並沒有真的見到一輪圓月。但至少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再來騷擾我們。
我靜靜地坐在翔哥身邊,拼命地思考。
爲什麼其他人可以看見月亮,而我就看不見呢?我既然看不見,爲什麼他們處心積慮地要我看見月亮?還有,爲何會有一場不存在的車禍,我是否真的曾經救下過一個小男孩?如果我真的救下過一個小男孩,我此時是不是就會身負重傷,躺在醫院裏?
醫院,我又想起我和阿戴躺在醫院裏的那一幕。阿戴,我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呢……
我最終決定先把齊翔的屍體先搬進車裏,在車裏等待比較安全。我彎腰托起齊翔的手臂,看到他面具的一剎那,我猶豫了。
我慢慢地伸出手,將他的黑色面具揭開。令人更加震驚的事情出現了。
齊翔,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這讓我更加疑惑。我急忙把齊翔的面具重新戴上去,把他抗回車上。鎖上車門,我開始了漫長的思考與等待。此時是下午兩點左右。抬頭看天,深黑天幕,一片朦朧的白光,依舊沒有月亮。
我推斷,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應該是救過一個孩子。所以,我纔會在發生車禍的路口處出現身體疼痛症狀與救人的幻覺。那麼,此時我應該躺在醫院裏,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個怪異的世界?
不斷循環的世界,是否只是一個意識的世界?真正的我仍然在昏迷?大概率,很大的概率,這裏的一切都只是某個人的精神世界,有某種我不明白的原因,我被類似執念的東西困在了此處。
除開這個,更讓我疑惑的是後座的齊翔。爲什麼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記得齊翔說過,官方會給每個人不同的任務。我是不能觀看月亮,而那些人拼命地希望我看見月亮。齊翔是要殺死那些教唆他人看月亮的人,這樣的任務設置又有什麼深意嗎?
唉,月亮,看到月亮究竟是指什麼?爲什麼阿戴說,看見月亮以後可能幸福也可能不幸福。我很懼怕那種不幸福。尤其是看見阿戴和父母互相廝殺以後,我更加害怕去看那輪月亮了。
老話說心不誠則不靈。是因爲我自己不想看見月亮,所以有關月亮的一切都無法在我身上發生效力嗎?
我捋清楚一些,但有些東西卻越想越亂。我決定先睡一覺,等齊翔重新活過來再跟他商量。
「喂。」
是齊翔把我叫醒的。時間過得很快。
我聽見他聲音時嚇了一跳。手機顯示現在是晚上八點二十分。看來複活需要差不多六個小時的時間。
我將我的發現全部告訴了齊翔。
「我懷疑,我們被困在了某個人的精神世界。我記得我來到這裏之前,因爲救一個小男孩出了車禍,受傷很重,此時應該是昏迷的。出於某種執念,我不願意醒來,或者脫離這個精神世界。」
「原來如此。」齊翔點點頭,「也只有在精神世界纔會有生死循環的奇蹟吧。」
「還有,」我打開副駕駛的鏡子,問齊翔,「你知道你自己長什麼樣子嗎?」
齊翔搖搖頭:「從我第一天在這裏醒來,我就戴着這個面具,並且不允許我摘下來。」
「那你摘下來看一眼吧。現在我們必須相信彼此了。」
我對他說。
齊翔愣了幾秒,摘下了面具。看向鏡子後,他睜大眼睛,看着我:「我們…… 我們是同一個人?」
「是的。不過我們的目標統一,就是阻止我看見月亮。但是,剛纔我們遭遇了襲擊,你被刺殺,而我……」
「你看了月亮了?」
齊翔警覺起來。
「我看了,但是——」
「你什麼也看不見,對嗎?」
齊翔怎麼也知道,難道他也早就?
「是的。我也看不見月亮。我也厭倦了在這裏生活,我也很想回到正常的生活,儘管我什麼都不記得。甚至我願意賭一把,像阿戴那樣悲慘我也認了。總之我不願意再這樣整天孤苦伶仃。我就抬起頭看了月亮,但天空只有一團模糊的光,其他什麼都沒有。」
「等等,你是自願去看了月亮,也什麼都沒有看見嗎?」
「是的。」
「我之前做過一個推測,只有自願看月亮的人,纔可以看見月亮。因爲我剛纔是被人扒着眼皮被迫觀看的。可是,你這樣說不就又…….」
我又不明白了。自願看月亮,可這個自願又該怎麼定義?但「自願」一定不是自己抬起頭的意思,而是有更多的心靈意義上的含義——願意放棄某些執念。
「我們再去找一次阿戴。她還有東西沒全部告訴你。再問一次,我感覺有一點頭緒了。」
齊翔說道。
「好。」
我立刻啓動汽車,往嶽麓區飛馳而去。
404 號屋。
阿戴打開門,見到我們兩個。她的父母被綁在了椅子上,阿戴正在準備今天的第二次謀殺。她邀請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談話。
「阿戴,我想問問你,你還記得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事嗎?」
我問她。
「不記得了。」阿戴低下頭想了一會兒,「但從我醒來那天開始,我總是聽到奇怪的水聲,好像耳朵裏有水的感覺。」
我想到自己那種被車撞擊的疼痛感。我預感這一定和阿戴身前的事情有關,也許,她溺水是昏迷的。
「你有沒有產生過幻覺?」
翔哥發問。
「常有。我總是看見幾個穿白衣服戴口罩的人,站在我眼前說話。我躺在那裏,無法動彈。但我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
我和齊翔交換眼神。
「醫生嗎?」我說道,「很像醫生吧?」
阿戴點頭。
這就與我先前的幻覺不謀而合。我和阿戴在來到這個精神世界之前,都在醫院昏迷。並且,我們倆很可能並排躺在一個病房。是空間的作用嗎?
「阿戴比你我都先存在在這裏,」齊翔說道,「會不會是阿戴你的精神世界?」

突然,我的腦子裏出現一個想法,一個讓我驚喜的想法。我急忙找阿戴確認:「你說,你可以一直看見月亮?那個月亮是什麼樣子的?」
「圓圓的、白色的,就是一個月亮。但是比一般的月亮要亮白了一點吧。」
「你是怎麼看月亮的?是因爲,你想要回歸正常生活,所以你自己抬頭看了月亮?」
我再次發問。
「是啊,我的那些至親,都勸我看看月亮。」
我知道了!
我跳起來拍大腿,滿屋子急急地踱步,難掩欣喜之情。
我走到大門邊。對他們說:「準備好看那個真正的月亮了嗎?」
阿戴和齊翔疑惑地望着我。我伸手將客廳的圓形大燈打開了。一瞬間整間屋子被白光照亮。
「抬頭,」我說。
我們一起抬頭,看見了一個圓形的燈具,發出幽幽白光。
「這就是月亮?」
齊翔不可思議地問我。
「月亮!重,重合了……」
阿戴移動了幾下位置,站定不動,她抬頭癡癡地望着頭頂的圓形白色燈具。看了十幾秒,又低下頭,對我說:「重合了。和我眼前的月亮幾乎重合了。」
「是的。因爲這個世界的月亮,就是另一個真實世界的燈。」
我重新坐下,繼續對他們說道:「翔哥,我和真正的阿戴應該都在醫院昏迷中。我懷疑那個月亮,就是醫院天花板上的燈。醒來的人,纔可以看見月亮,也就是看見那盞燈。阿戴憑藉求生的意志醒過來了,而我出於某些原因,仍然不願意睜開眼。」
「那這裏究竟是阿戴的精神世界,還是我們的呢。爲什麼我要存在?」翔哥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是說如果。醒過來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在這裏阻止你們看到月亮醒過來,那我豈不是壞人了?」
這時,阿戴的父母突然開始說話:「你的父母,會幫助你看到月亮的,向祁。月色很美的。」
又提到了我的父母。同時,我的手機開始瘋狂地振動。打開手機,我看到無數條來自父母的微信和未接電話。
「你去哪裏了?」
「你沒事吧?」
「兒子,怎麼不接電話?這麼晚還不回家。」
「爸媽來湘雅醫院了,你一定要挺住!」
「你怎麼還不醒過來啊,醒過來我們一家人團聚…….」
「隔壁病房 1208 那個男生,他醒過來了。你也快了吧,兒子。爸媽不會放棄的……」
看到這裏我眼眶溼潤,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湧入心中。我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全部弄清楚,然後醒過來!
「是湘雅醫院,去醫院。」
於是我們三人立刻驅車前往湘雅醫院。
1206 病房前。我們看見了這一切。
這間病房有兩張牀,各躺着一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阿戴。
一切回憶開始在這裏流轉。我試圖用手去觸碰走進病房的父母,但我彷彿一團虛無,什麼也捉不住。
病牀上,我和阿戴都閉着眼睛。
阿戴的父母進來了,與我的父母寒暄起來。
「你的兒子是個救人的英雄,希望他可以趕快醒過來。」
「你的女兒也一定醒過來,都是寶貴的年輕生命。她——」
「溺水,一直昏迷。我只希望她能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啊……」
而後是兩對父母,孜孜不倦地照顧。他們給兩具昏迷的身體無微不至地擦拭身體。坐在牀邊講着回憶裏的各種趣事,小時候的頑皮、青春期的吵鬧、工作後的煩惱,他們試圖用故事喚醒這兩個沉睡的靈魂,還讓他們保持新鮮。
有人進來了。
是李子奇。他帶着那個從我這裏「詐騙」過去的奧特曼。他一個人留在病房裏,跟我說話。
「兄弟,你這個兄弟我認一輩子。」
他把奧特曼擺在我的牀頭櫃子上,繼續鼓勵我:「你說要相信光的嘛。趕快醒過來嘛。讓光助你一臂之力啊。」
他開始偷偷地用袖子抹眼淚。
後來,是云云。
她提着飯盒進來了,她把飯盒遞給爸媽,叫他們好好喫飯,一定要注意身體。然後她坐在我牀邊,替我整理頭髮,幫我檢查藥水。她守着點滴從一滿瓶滴滴落下,直到窮盡。然後她叫鈴,呼喚護士爲我換藥。臨走前,她紅了眼眶,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說她會永遠愛我。
還有不認識的人們,和那個被我救下的小男孩。
他們神情嚴肅,在我的牀頭留下幾大捧潔淨的蘭花。卡片上寫着感謝英雄,希望我早日醒來。
社交媒體上成百上千的私信消息,都是在鼓勵我,爲我祈禱。
……
我偷偷地用袖子抹掉眼淚,心裏滿是愧疚與感動。
原來看見月亮就是醒來。
他們拼命地想讓我看見月亮,其實是希望我醒來。所有人都在祝福我醒過來,回到這個充滿愛與善意的世界。
我斷定那個虛假的世界便是我自己的精神世界,可究竟爲什麼我要阻止自己睜開眼睛,在意識中不斷地循環呢?
阿戴的父母走了進來。

穿着白衣服的醫生出現了。
「如果做手術的話,很可能醒過來。但有 80% 的可能性只是睜開眼睛,身體無法活動。要恢復到正常人的生活,恐怕是一個極爲漫長的過程。如果不做手術,她的生命還可以維持兩個月左右。在同意做手術之前,我們必須跟您說清楚這個問題。」
阿戴的父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手術。
阿戴睜開了眼睛,但也只是睜開了眼睛。如此而已。
身邊的阿戴開始顫抖。我也忍不住嘆氣。我們都明白了。
這場博弈,他們沒能成功。阿戴睜開眼睛,看見那輪月亮。這是愛,也是沉重負擔的愛。
這對父母將花後半生,去照料一個植物人女兒。也許,他們在不堪重負之下,曾後悔做出爲女兒手術的決定,甚至對植物人女兒起過殺心。
但阿戴躺在牀上,清楚地感知着這一切,她何嘗不痛苦不迷惘?
在意識的世界裏,他們對彼此的感情,變成了循環的互相傷害。
而我也躺在那裏。我聽見了這一切一切的悲哀。我也聽見醫生對我父母做出同樣的告知,我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醒過來恢復正常。
我害怕了,害怕和阿戴一樣,成爲他們後半生的拖累。於是我創造了一個意識的世界,將自己困在那裏,把所有善意作爲惡意,阻止我自己受感動醒來。
我寧願在昏迷中悄然地死去。
「翔哥,」我轉頭看向齊翔。
他眼眶紅紅的,情緒也不穩定。
「所以,是你創造了一個新的自己,也就是我,去殺掉那些讓你看月亮的人,來阻止我們醒過來。你必須戰勝我,戰勝我這個黑暗的意識,真正地願意去活,纔可能看見月亮吧。」
翔哥指了指病牀上緊閉雙眼的我們自己。
「原來如此啊,」這時,阿戴拍了拍我肩膀,「無論是醒過來還是繼續昏迷,我都尊重你的選擇。但一定要把這個操蛋的虛假時空解散了好嗎,我受不了了。」
阿戴離開了。
我害了阿戴受苦,也害了自己在意識裏受苦。我有義務解決這一切。可我猶豫不決。
我不敢,我根本不敢醒過來,我害怕變成那個樣子,害怕自己變成植物人,然後拖累父母后半生。我明明是好心救人,這一切怎麼被迫變成這樣的可怕抉擇!
我蹲下,將頭埋在膝蓋間痛哭。我狠狠地抓着自己的頭髮,不知如何是好。我感到恐慌,誰來安慰我呢,又怎麼安慰我呢!
有一陣歌聲傳過來了。是長沙一首小民謠,我眼淚婆娑地抬起頭。
是爸爸,他正在像小時候那樣,給我唱歌,哄我睡覺。
「月亮粑粑,肚裏坐個爹爹,爹爹出來買菜,肚裏坐個奶奶,
奶奶出來繡花,繡雜餈粑,餈粑跌得井裏,變雜蛤蟆,
蛤蟆伸腳,變雜喜鵲,喜鵲上樹,變雜斑鳩,
斑鳩咕咕咕,告訴和尚打屁股!」
我的父親握着我的手,滿臉柔情,給我唱小時候睡前的晚安曲。唱完,他輕輕地說:「睡咯睡咯。睡一晚我們就起來喲。乖寶。」
「月亮粑粑……」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囁嚅起來。
月亮。
月亮不僅僅是頭頂那盞燈光而已。
我的父母,一直都在月亮的另一邊等着我。
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會在月亮那一邊,永遠等着我。我絕對不可以放棄。
我忽然渾身再次充滿了生的鬥志,我跟齊翔說,我必須要試一試,我要活下去。我要解放這個不能看月亮的世界,我要看見月亮。
齊翔笑了。他從袖中掏出刀子,遞給我。
「好好地活下去。」
「嗯。」
我看着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很是不捨。但我別無選擇,齊翔留在這裏也只有痛苦。我必須解放困在我意識世界裏的人。
就在我將刀插進齊翔心臟的時候,父母也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籤了字。
我把齊翔的屍體擺放在門邊,對他說了「謝謝」,深鞠一躬。然後我滿懷希望地走向窗戶邊。
迎風吹拂,窗外是昏黑的夜,月色皎潔,白茫茫似雪。
我深呼吸一口氣,將頭抬起來。
這一次,我看見了月亮。
一輪巨大的圓月,如同頭頂的那盞燈。
「爸媽,我回來了!」
今天是週末,我回父母家喫飯。剛和李子奇他們聚會結束,把送云云順利地送回家。一羣人瘋玩兒了一個下午,我現在餓壞了,歡歡喜喜地進家門等飯菜。
飯菜很豐盛,我媽燒了她拿手的啤酒鴨。我敞開懷喫了兩大碗。父母見我胃口好,也很高興。喫完飯,我們一起看了會兒湖南衛視的新劇,嘮了會兒嗑。
我無心看電視劇,忍不住打量這件房子裏的每一個裝飾、傢俱和人。我滿懷感激地看着眼前和睦的家庭生活,十分慶幸當時勇敢的自己和不放棄的父母。
那一把,我們賭贏了。
我不僅看見了月亮,還恢復正常,過上了和以前一樣的愉快生活。
我感恩阿戴,也很惋惜。阿戴仍然在昏迷。我每週按時去醫院看望她,給她父母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我一定會好好地珍惜現在的生活,努力工作掙錢,我還打算和云云求婚。我想,這也是對翔哥最好的報答。
夜晚到了,我收拾好自己回房間睡覺。父母還不睡,他們的臥室亮着燈,兩個人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我也無心睡眠,走到窗前站定。我躊躇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將頭仰起,今夜渾圓的月亮映入眼簾。沐浴柔光,十分愜意、寧靜。
唉,我終於可以安心地看着這顆天體了。
月光像一隻大手,託着我的睏意,安頓我的疲倦。我躺在牀上滿意地睡去。
午夜,我被什麼聲音吵醒。我下意識地翻身,朝着音源艱難地睜開眼睛。
霎那間,我立刻驚醒,渾身緊繃,恐懼至極。
我看見了我的父親,拿着枕頭站在我面前。
「噓~」他咧開嘴笑了。
我還看見,他身前有一輪圓圓的月亮。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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