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閣浮世繪

世人皆說我命好。
父親官居一品,母親系出名門。
兩位兄長皆在朝爲官,三位姐姐俱嫁入高門。
我自幼着雲錦霓裳,食玉盤珍饈。
就連隨手把玩的物件,都夠尋常百姓半生喫穿。
然則,外人只看到我命如錦繡。
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
這錦屏繡帳之內,處處藏着算計,金樽玉箸之間,不時隱現殺機。
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1-
我生於隴上名門孔氏,行四,名儀貞。
父親乃當朝宰相,深受帝王器重。
母親薛氏爲正妻,生六子,二男四女。
孔氏祖訓有云:「閨閣之教,嚴於律法。」
孔氏女自三歲開蒙習六藝。
六藝外添琴棋書畫,乃至枕蓆之術,皆比尋常閨秀早通三載。
父親最重嫡子,兩位兄長自幼便被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剩下的嫡出女兒中,唯長姐如章最受重視。
重陽,鹹王府送來一對和田玉壁作禮。
父親當衆對母親交代,要對長姐的教導再抓緊些。
二人閒談間,父親說:「鹹王昨日在御前得了對雙龍佩。」
我懵懂地看着相視而笑的雙親,尚不知那對玉璧意味着什麼。
只記得這位鹹王殿下,是聖上南巡時唯一帶上的皇子。
出了花廳,見二姐姐襄慧獨倚迴廊。
她手中團扇輕搖,見我出來,杏眼流轉間已換了副神色。
「四妹妹可算出來了,姐姐等得腿都酸了。」
她親暱地拉住我的手。
「方纔聽嬤嬤說,那玉璧上的蟠螭紋,與太廟祭器上的如出一轍呢。」
「咱們這位長姐,可真是好福氣。」
見我面露狐疑,二姐襄慧團扇半掩朱脣。
「罷了,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這日頭曬得人發昏,四妹陪我去採些木樨可好?待會兒讓廚房蒸桂花糕給你喫。」
她素來如此,言語間暗藏機鋒,卻又適可而止。
讓人看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2-
暮春時節,紫藤花開得正盛。
長姐在花架下遇到了薛家表哥。
此人雖出身寒微,卻生得眉目清秀,因屢試不第,只在府中管些花木修葺的閒差。
長姐不知着了什麼魔,竟收了他一方繡着「結髮同心」的汗巾子,日日貼身藏着。
自此,她總藉着帶我放紙鳶的由頭往偏園去。
將紙鳶飛上了天,她便推說睏乏,讓我自己採花玩耍,她則獨自往西北角的小軒歇息。
那日偏園格外寂靜,我正踮腳收着紙鳶線。
忽然見太湖石後閃過一角石青緞袍。
父親不知何時立在那裏,面色陰沉如鐵。
破天荒地,他身邊沒有跟着成羣的清客和僕人。
何總管並兩個小廝垂首站在三步開外,活似三尊木雕。
我手中的線軸啪嗒一聲落地,父親的目光如刀般掃來。
我慌忙低頭,卻瞥見小軒的湘妃竹簾隨風微動,隱約可見長姐與那秀才執手相看的影子。
紫藤花簌簌落下,有幾瓣正落在父親皁靴旁,被他碾入泥中。
薛秀才被小廝拖出來時,已然面如死灰。
長姐卻挺直了脊背,生平第一次忤逆了父親。
「女兒不願做金絲籠中雀,寧爲寒門比翼鳥……」
「糊塗!」父親不怒反笑。
「你以爲這世間真的有超脫權勢的清淨之地?」
「若今日你沒了宰相千金這個頭銜,明日你就會明白。沒有權勢庇護的真心,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
長姐還想說什麼,父親倏然抬手打斷。
「既然聖賢書澆不透你這顆癡心,那便讓世道來教一教。」
當夜,長姐被捆了手腳塞進青帷小轎,發配到了莊子上。
母親將剩下的姊妹四人叫到跟前,執起金剪刀慢條斯理修剪着盆中的名貴海棠。
「你們可知爲何世家女兒都要學習琴棋書畫?」
「不是要你們附庸風雅。」
「是要你們明白,這世間最動人的風雅,往往藏着最殘酷的取捨。」
她忽然抬眼,一一掃視過我們四人。
「相府的女兒可以談情,但必須是在描金繡鳳的錦帳裏,在門當戶對的玉牒上。」
「爾等可記住了?」
幾個姊妹恭敬磕頭應答。
不過月餘,長姐便寄了信來。
信箋上淚痕斑斑,字字都是悔悟。
母親看罷,便擲進薰爐,火舌一捲,化作翩翩黑蝶。
二姐適時捧上繡帕,母親接過帕子,狀似無意道。
「過了年你也該相看人家了,可有中意的郎君?」
二姐倚進母親懷中,嬌嗔道。
「女兒雖愚鈍,也知道《女戒》有云『清閒貞靜,守節整齊』。」
「婚姻大事,自然要憑父母做主,女兒只盼能在雙親跟前多盡幾年孝心。」
二姐雖然不及長姐那般風華絕代,卻勝在眉眼靈動,待人接物最是得體。
母親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將二姐摟在懷中,輕聲道。
「三日後鹹王府的賞花宴,你便隨我去。」
我明白,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這便是大戶人家。
一言一行皆有深意,便是舐犢之情,也藏着滿滿的算計。

-3-
秋日,長姐終於被接回府中。
昔日那株豔冠羣芳的長安錦,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素色的羅裙空蕩蕩掛在身上,風輕輕一吹就能將她捲走。
她跪在白玉方磚上叩首,額間沾了灰也渾然不覺。
父親高坐太師椅,曾經在考查功課時拈鬚讚賞的手,此刻卻只摩挲杯沿。
磕到第八下時,二姐上前攙扶。
「父親,千錯萬錯都是那薛秀才的錯,長姐已知道錯了,您就饒恕她罷。」
她用絹帕輕拭長姐額間。
「姐姐也忒實心眼了,這額頭若留下疤,毀了容貌不說,傳出去倒像是咱家苛待女兒。」
一席話,讓上首的父親和母親臉色一沉。
長姐順勢握住二姐的手,淚盈於睫。
「姐姐日後一定與妹妹同心同德,好生侍奉雙親。」
自那後,長姐雖重歸閨閣,卻再難得父親青眼。
越是如此,長姐便越發刻苦。
晨起臨帖,夜半起舞,午時看賬。
每每出行,長安兒郎擲果盈車,爭相一睹芳容。
母親出席宴集時,身側總伴着兩位佳人。
長姐明豔不可方物,二姐靈巧善解人意。
一個眼波流轉間便ẗū́₀能出口吟詩,一個三言兩語就能化解席間尷尬。
我隱隱察覺,二人並行時衣袖相觸的瞬間,都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較量。
臘月宮宴,宮中設賞梅宴。
兩位姐姐隨雙親進宮。
樂師奏起霓裳序曲,只見長姐廣袖一展,翩若驚鴻,行如踏月。
一舞畢,滿座寂然,引得龍椅上的帝王連酒都忘了飲。
聖上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方道:
「孔卿養得好女兒,倒顯得朕這些丫頭都成了庸脂俗粉。」
父親聞言即刻離席跪拜。
「臣惶恐。」
「公主們金枝玉葉,如天上明月,小女不過是瓦礫微光,豈敢與日月爭輝?」
聖上龍顏大悅,當即賜下御酒,問長姐。
「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名喚如章。」
「章字太過剛硬,朕觀你舞姿蹁躚,『翩翩』二字,你可喜歡?」
長姐得了聖上賜名,不過三日,封妃的聖旨便降臨相府。
長姐跪接聖旨,謝恩時恰如鶯啼,暗含羞怯。
我站在身後,看着宣旨太監的拂塵漸行漸遠,忽然想起那年西北小軒,長姐也是這樣挺直腰背跪在地上。
只是當年一跪,跪碎的是少女癡心。
而今這一跪,跪出的是錦繡前程。
二姐上前執手,盈盈一拜。
「恭喜姐姐得聖上青眼,這可是咱們孔氏滿門的榮耀。」
長姐脣角微笑,眼底卻有些冷意。
「二妹這些日子侍奉得殷勤,可要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二姐也不惱,笑着將長姐鬢邊的一縷散發別到耳後。
「姐姐說笑了,往後妹妹還得仰仗您照拂呢。」
她笑得有些得意,仿若勝券在握。
孔氏兩位適齡嫡女中,總要有一人入宮。
君子以作事謀始。
二姐篤定了父親的廟堂制衡之道。
一個進宮爲妃,是要在聖駕跟前埋下一枚暗子;一個聯姻鹹王,則是爲將來鋪路。
如此,不論風雲如何變幻,孔氏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聖上春秋鼎盛,卻已近不惑,入宮只能爲妃妾。
二姐要的,是鹹王妃之位。

-4-
長姐入宮前夜,父親攜孔氏嫡支在祠堂敬告祖宗天地。
燭火搖曳間,昔日父女已分君臣。
父親執玉笏跪拜,三叩九拜之禮一絲不苟。
長姐急欲攙扶,父親卻沉聲道:「禮不可廢。」
這一拜,拜的是天家威嚴,亦是教她明白——
從今往後,親情皆要讓位於權勢。
寅時將至,母親親自爲長姐理妝。
萬兩銀票分作十二封,最大的面額藏在貼身的荷包裏,碎銀子縫在侍女的帕角暗袋。
父親呈上紫檀木匣,內臥一枚羊脂玉印。
「宮中八十六處暗樁,今後皆聽娘娘調遣。」
大哥哥奉上名帖:「此女精通帶下症,已在太醫院掛了名。」
二哥哥遞來地契:「長安最繁華的三條街,盡供娘娘享用。」
我與三姐尚未及笄,便備了貼身的玉佩和荷包。
玉是暖玉,荷包裏縫着珍貴的安神香料。
二姐是最後上前的。
她捧着金線孔雀裘,羽衣在燭火下流着七彩光暈,每一針都藏着心思。
「妹妹手藝粗陋,只盼姐姐穿着她,鳳凰于飛,翽翽其羽。」
話音未落,一滴淚恰落在孔雀眼上。
「記得小時候學刺梅,我怎麼都繡不好,大姐就握着我的手,一針一線地教。」
長姐微笑的嘴角驟然停滯。
再抬眸時,七分是被至親算計的疼痛。
剩下三分,卻是那年上元節,二姐爲她擋下滾燙燈油時,臂上留下的那道淺疤。
後宅的紛爭啊,從來都是悄無聲息地開始,深不見血地結束。
這一刻我終於看懂,孔雀裘上的每一根金線,都纏着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
三分計算,七分真心。
就像當年紫藤架下,她親手將長姐推入深淵,又躲在假山後哭溼了袖子。
長姐進宮一載,隔年二姐的婚事便定下了。
金桂飄香時,母親握着二姐的手溫言道。
「馮家雖非顯赫,卻是實打實的軍功出身,勝在家風清正,往後必不會薄待你。」
輕車都尉,聽着是正三品的勳爵,實則不過是虛銜。
二姐的臉上再沒有一貫的笑臉。
竟然失了儀態,脫口而出道。
「這是……容妃娘娘的意思?」
母親聞言,厲聲道。
「娘娘深宮侍駕,哪管得上這些瑣事!」
「那…那是父親計劃有變了?鹹王那邊…」
母親眸光驟冷。
「幹鹹王何事?孔氏既然出了位娘娘,自然要懂得避嫌。」

-5-
二姐的țű̂⁾臉色驟然煞白,也終於明白父親這步棋的深意。
廟堂制衡從來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審時度勢後的孤注一擲。
鹹王再得聖心,終究是龍椅上那人的棋子。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只押必贏的那一方。
這步棋,便是讓聖上看明白。
孔氏的女兒寧可下嫁虛爵,也絕不沾染儲位之爭。
二姐還不死心,踉蹌着問。
「既然父親已決議效忠聖上,爲何還要與鹹王府往來?」
母親慢條斯理轉着腕間那對羊脂玉鐲。
「傻孩子,赴宴賞花,本就是世家尋常交際。」
「鹹王設宴,滿朝朱紫皆至,若孔府不去,反倒顯得刻意。」
面對母親幾乎坦然的明示,二姐陡然明白。
昔年父親所說,讓母親抓緊教導長姐,不過是以此爲餌,試探哪個女兒更適合入宮。
父親要看的,是在權勢誘惑面前,誰守得住本分,誰又藏得住鋒芒。
長姐的癡心,二姐的算計,早被那雙久經官場的眼睛看得分明。
「長姐失德,要入宮也應該是我纔對!」
母親執起茶盞抿了一口,回答的卻是。
「這世上有三種聰明,下等聰明是機關算盡,中等聰明是韜光養晦,上等聰明,是讓人以爲你不聰明。」
此時此刻,二姐的身子已然止不住顫抖。
我趕忙上前扶住,指尖在她腕間輕輕一按。
「姐姐歡喜糊塗了?還不快謝恩。」
二姐深深看了我一眼。
縱使滿眼不甘,此刻卻只化作黯然。
父親早已看清,她聰慧太過鋒芒畢露。
若是入宮,難免會自作主張。
而長姐看似天真,實則最懂審時度勢。
父親和聖上要的,從來不是最出色那個。
而是,最適合的棋子。
待衆人散去,母親獨獨留下我。
她執起越窯祕色瓷盞,茶煙嫋嫋間,慈愛的眉眼帶着審視。
「你可會覺得母親的心狠?」
我垂眸凝視着裙裾上銀線繡的纏枝紋,片刻後抬眼,看向窗外被精心修剪過的魏紫。
「世間萬物,總要付出代價,牡丹再嬌豔,若離了花匠的剪刀,也不過是路邊的野蒿。」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眼中帶着讚賞。
「正是如此。你雖小,頭腦卻清楚,這是你的長處。」
「只是……」她忽然停頓,語氣有些冷意。
「女兒家家,到底心冷了些。」

-6-
窗外一陣風過,卷着牡丹花瓣撲在窗紗上。
我想起那年春日,親眼看見二姐的婢女引着薛秀才穿過迴廊。
長姐的風箏線纏在花枝上,恰巧被薛秀才撿到,吟着她最愛的詩句走來。
我合上書卷,看ẗūₛ着二姐躲在假山後,指尖將帕子絞得死緊。
二姐的謀劃,不過是想讓父親對長姐失望,憑此參與棋局。
我看得分明,卻不聲張。
若不是怕長姐真的淪陷。
我連用膳時那句狀似無意的「長姐近來清閒,總帶我去放風箏」都不會說。
自知曉一切開始,我便做足了旁觀者的姿態。
只是這一刻,我已然分不清。
那年春深,究竟是我的有心之言傳入雙親耳中,還是他們早就知曉,作壁上觀。
母親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父親常說,下棋要懂得棄子爭先。」
「有時候看似在爭一步,實則是爲了十步後的殺招。」
她撫去我耳邊並不存在的碎髮,語氣諄諄。
「這世間的明暗經緯,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通,看得太透,未必是福。」
我如何不知。
只是這深宅大院裏,容不得愚鈍的人。
清醒地計算每一步得失,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知道爲娘今日爲何要獨獨留下你嗎?」
她欲要說出口,話到嘴邊,卻堪堪停住,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在我掌心一筆一劃寫下「孔」字。
「你記住,正是因爲你們是孔家的女兒,相爺纔會這般費盡心思籌謀。」
我嗅到母親身上清淡的茉莉香,聲音輕得像幼時哄我入睡般。
「爲孃的這些女兒中,你是最像你父親的。」
「你要明白,真正的世家之道,不在於一時得失,而是要千秋萬代的傳承。」
窗外暮鼓聲聲,檐下宿鳥啼鳴。
直到多年後霞帔加身,遠嫁必州時,我方恍然驚覺。
原來父親執棋的手,早就爲衆人描好了命途經緯。
二姐出閣那日,容妃娘娘特意請了恩旨,賜下誥命夫人的封號。
既全了孔家顏面,又不會讓馮家這個虛爵顯得太過寒酸。
我看着二姐穿上鳳冠霞帔,脣角掛着恰到好處的笑意。
可那雙慣會說話的杏眼,卻淬着化不開的寒意。
這場與長姐的較量,她終究是一敗塗地。
起初,兩位兄長還憂心忡忡,每月都要派心腹去馮府探問。
直到一年後,二姐誕下嫡子的喜訊傳來,他們才真正舒展了眉頭。
隨着時間的推移,二姐眼中的鋒芒漸漸消磨。
端午回府時,我竟然看見她親手爲馮將軍拭汗,眉眼間盡是溫婉。
更出人意料的是,她主動開口,求母親下次進宮時帶上她一道,好給容妃娘娘磕個頭。
此刻的她正在給懷中的幼子繡虎頭帽,是我從不曾見過的柔和溫婉。
母親聞言,臉上笑意更深。
母女間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分不清二姐是悟了,還是將不甘藏得更深。
不重要了。
棋局中的子,要麼歸位,要麼出局。
很明顯,她選擇了前者。

-7-
我已到了十三歲,與三姐雲竹常伴Ṱů⁹母親左右,往來於各府飲宴之間。
近來赴宴,我察覺到最愛素淨裝扮的三姐,赴宴時卻添了些心思。
白玉簪換成了鎏金步搖,珍珠耳璫也改成了點翠滴珠。
夏日賞荷宴,她鬢間卻簪着一隻梅花釵,格外醒目。
柳蔭下,席間才子雲集。
行飛花令時。
但見督查院的梅僉都七步成詩,贏得滿場喝彩。
我看見三姐執扇的手微微發顫,縱極力掩飾,也壓不下眼中的愛慕。
也沒有錯過梅僉都飲酒時,若有若無的炙熱眼神。
回府的馬車上,母親指尖輕釦窗欞,忽然問道:
「這隻梅花簪,可是新打的?」
三姐低眉應了聲,耳尖卻泛起薄紅。
我瞧見母親微不可聞地蹙眉,當夜便去了父親書房。
不過半載,父親便爲三姐定了親事。
樊家世代清貴,現任家主官拜翰林院侍讀學士,是個詩禮傳家的好歸宿。
母親執起三姐的手,將一對翡翠鐲子推入她的手腕間。
「你最是愛書,樊家藏書萬卷,往後紅袖添香夜讀書,豈不風雅?」
三姐跪在白玉方磚上,額頭觸地時,髮間那支梅花銀簪微微晃動。
起身時她身形微晃,我上前攙扶,觸到的卻是她嵌入指甲的皮肉。
母親在妝奩拿出一隻嶄新的金鳳步搖,替換下三姐鬢間那支梅簪。
「這簪子舊了,該換下了。」
二姐低垂眼簾,看着母親將那支簪子隨手賞了下人。
面對母親的敲打,三姐囁囁稱是。
卻在轉身時,不小心勾在了門檻上,打了個趔趄。
婚期定在來年秋日,可三姐足足病了一季。
聽雪軒終日藥香繚繞,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送入,卻化不開她眉間的愁緒。
我去請安時,母親正望着窗外飄落的梧桐葉,聲音帶着幾分罕見的疲憊。
「去勸勸竹兒吧。」
「若是……實在不中用,便送去西郊別苑養病吧。」
我看見母親眼中的不忍,又很快被決然取代。
是作爲母親的最後一份慈心,也是最後的試探。

-8-
我未讓婢女通報,徑直去了三姐的聽雪軒。
推開門,三姐披着素色外衫,正對着一幅畫卷出神。
畫上柳蔭如煙,一襲青衣臨風而立。
雖只一個背影,卻透着掩蓋不住的清朗風骨。
正是那日曲江畔吟詩的梅掌院。
「三姐……」我輕聲喚她。
她慌忙收起畫軸,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我看着她消瘦的面容,不忍道。
「再這樣病下去,傷了自己可怎麼好?」
三姐忽然笑了,像是碎冰落在玉盤。
「在那些人心中,耽誤婚期纔是天大的罪過。」
她口中的那些人,自然指的是父親母親。
我不答話,只是說。
「聽聞梅大人不日將尚安樂公主。」
畫軸啪地掉在地上,三姐強撐着冷笑。
「朝堂之事,與我深Ṫŭ̀⁼閨女子何干?」
我拾起畫軸:「三姐可知,爲何父親沒將你許給梅家?」
「無非是嫌梅家出身寒微,配不上相府千金。」
「我們這些女兒,不過是待價而沽的貨物罷了,嫁給誰又有什麼所謂。」
三姐仰起頭,宛如史書上慷慨赴死的文人清流。
「你只管回去稟報,若我能活到嫁人的那一天,自然不會辱沒孔氏門楣。」
我嘆了口氣:「你錯了。」
「正因父親深知梅掌院是棟樑之才,才更不能結這門親。」
「梅掌院在督查院任職,父親位居宰輔。若聯姻天子近臣,上位會怎麼想?」
「貴妃才生了小皇子,多少雙眼睛盯着孔氏,一步差錯,便是萬劫不復。」
三姐忽然劇烈咳嗽。
「你們……咳咳……眼中全是計算,可容得下半分真情?」
「算計?」我冷笑。
「你以爲父親的宰輔之位,是靠曲意逢迎得來的?」
「去年黃河決堤,父親捐了半數家產賑災;今春北疆大旱,父親力排衆議開倉放糧。」
我逼近一步。
「若非他精於算計,百萬災民將成餓殍;若非他善於權衡,今日死的便是孔氏三百七十口人!」
三姐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哽咽道。
「若蒼天許我重選,我寧可捨棄這錦衣玉食,做個布衣荊釵的尋常女子,與心上人粗茶淡飯,平淡終老。」
我聞言冷笑,聲音不自覺地尖銳起來。
「三姐口中的布衣生活,是要做那市井販婦,終日爲三文錢與人爭得面紅耳赤?還是要做那田間農婦,一場旱災便只能眼睜睜看着孩兒餓死?」
「你每日喝的人蔘湯,用的雪蛤膏,哪一樣不是父親在這算計中保下的富貴?若沒有這些算計,你現在恐怕連粗茶淡飯都難以爲繼!」
三姐踉蹌後退,脊背抵上冰冷的牆壁。
我抬手爲她拭淚,卻發現自己也淚流滿面。
「你我生來就帶着孔氏的烙印,我們的情愛,乃至生命,在孔氏三百多條人命面前,都輕如鴻毛。」
三姐緩緩滑坐在地,髮間的珠釵落下來,在青磚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我蹲下身,輕輕抱住她顫抖的肩膀。
我們相擁而泣,卻都心知肚明——
此時的悲慟,是感嘆爲自己早就被擺佈好的一生。
也是在慶幸,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的庇護。

-9-
心結已解,三姐身子骨一日好過一日。
及至出閣那日,十里紅妝羨煞長安。
樊家雖門風嚴謹,那樊公子卻是個知冷知熱的,縱使三姐連誕二女,也堅持不納妾室。
一時間,「娶妻當娶孔氏女」成了長安兒郎們的共識,連孔府出去的婢女,議親時都比尋常官家小姐更受青睞。
母親對我的教導越發嚴苛,漸漸將府中中饋交到我手上。
這日南安太妃薨逝的消息傳來,母親故意考我。
「太妃生前禮佛,不如送套金絲楠木的佛經去?」
我搖頭。
「太妃年輕時隨夫征戰沙場,最厭這些虛禮。不若送套鎧甲兵器,擦拭乾淨供奉靈前,更顯誠意。」
母親眼中閃過讚許,又問。
「下月李尚書千金遠嫁徊州,可要請貴妃娘娘賞些體面?」
我抿脣不語,只向青蓮使了個眼色。
這丫頭立即會意,福身道。
「奴婢愚見,娘娘若賞賜太過,反倒授人話柄。不如由夫人出面,贈一套妝奩,既不越禮,又全了體面。」
母親撫掌而笑。
「善!主子明理,奴婢懂事,這纔是大家氣象。」
「你這丫頭想要什麼賞賜?」
青蓮低頭稱不敢。
「奴婢不過跟着小姐耳濡目染,怎敢要賞賜。」
母親轉動腕間的玉鐲,隨手拔了只簪子給青蓮。
「你很懂分寸,往後會有福分的。」
直到三個月後,大哥哥將青蓮許配給頃州商賈的時候。
我才明白母親話中的深意。
嫁給富商大賈做正妻,可不就是福分麼。
總好過給人當丫鬟。
青蓮來給我請安時,神色如常,絲毫沒有即將翻身當主人的喜悅。
我故意問道。
「你今年跟了我多久了?」
她略一欠身:「回姑娘話,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來已是十四年五個月整了。」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她恭敬的模樣,開口道。
「溫氏譴了人來說親,兄長已經應下。往後你便是溫家主母,不必再行大禮。」
她聞言立即跪伏在地,言辭懇切道。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請姑娘收回成命,允許奴婢繼續在您身邊伺候吧。」
「糊塗。」
「做少奶奶不比當丫鬟強?到時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她連連叩首,髮間的銀簪碰在磚上叮噹作響。
「姑娘待奴婢寬厚,喫的用的無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兒還富貴些。」
「要讓奴婢離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寧願絞了頭髮做姑子做姑子去。」
額頭抵在白玉磚上,咚咚響。
嗯,是個識時務的。
我虛扶一把。
「這是什麼話,那溫家郎君我隔着屏風瞧過,長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親身邊當差,依我看,你與那溫氏倒也相配。」
青蓮是家生子,其雙親都在孔府當管事。
她自小跟着我,做事最是妥帖。
大哥哥的謀算我略能知曉。
姻親的網織就得越是綿密,孔氏的根基就越是穩固。
她這般忠心,我也願意給她體面,稟明母親後,認了她做義妹。
又從我的妝奩中抽出一些,作爲給她的添妝。
出嫁那日,我親自去側門送她,看她鳳冠霞帔進了花轎。
忽然想起八歲那年,她爲摘那株並蒂蓮跌入池塘。
她將蓮花高高舉過頭頂,溼漉漉的臉上帶着笑。
「姑娘,今年第一朵並蒂蓮,奴婢給您摘來了。」
在這世間,女子終究逃不過移根易葉的命數。
如今這枝蓮花,終究要種到別人家的池塘去了。

-10-
十八歲這年,我的婚事也定下來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父親將我許給了偏居必州的懷義侯徐氏。
一個沒落的州侯,在長安世家眼中,與寒門無異。
三個阿姊出嫁,俱是母親傳話,這次反倒是父親傳了我去書房。
書房內,父親正對着一幅未着筆墨的畫卷出神。
我安靜等着,直到半刻鐘後,父親方回頭。
「爲父這些女兒中,唯你脾性最肖我。」
我垂手不語,任由他審視的目光落在身上。
半晌,他搖頭,語氣似是嘆息。
「你要是爲男子,必定會有一番作爲。」
我抬眼望向那幅空白畫卷。
「女兒雖困於閨閣,卻知真正的胸襟,從不會拘泥於方寸之間。」
父親眼中精光一閃,忽而大笑。
「好!這纔是我的女兒。」
笑聲漸止,他的語氣轉爲沉重。
「必州偏遠,不比長安顯貴,你若不願去……」
「不。」我打斷道。
「女兒既然享受了鐘鳴鼎食的富貴,就要擔起維繫家族的責任。」
父親長嘆一聲,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道出深意。
「聖上今年要修剪世家枝蔓了,爲父不得不……先自斷一隻。」
父親閉上眼,語氣顯出幾分疲憊。
「爲父立於朝堂三十載,最是明白,當飛鳥盡時,良弓自當藏。」
他睜開眼:「你可明白?」
我心頭一震。
忽然想起五年前,母親與我說話時,欲言又止的模樣。
也許從那時起,父親便起了將我下嫁到地方的心思。
必州雖偏,卻是漕運咽喉。
懷義侯掌五千精兵,既不惹眼,又能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
若來日貴妃之子想要一爭,懷義侯必是一方後盾。
這份苦心,若非今日點破,我也未能參透。
出了書房,轉到了母親院裏,她正整理我的嫁妝單子。
見我進來,一貫雍容的臉上竟然出現一絲悲慟。
「待你出閣,這院子就真的空了。」
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碰在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章進宮前夜,他在祠堂枯站了半宿。」
「襄慧回門那日,他破戒飲得大醉。」
「雲竹病重時,他白日賑災,夜裏還要親自查問大夫改方子。」
「九州寒門子弟,他命人細查了三代底細,才從中挑出懷義侯……」
母親的聲音依舊威嚴,卻透着一絲微不可察的哽咽。
「別怪你父親,他已然竭盡所能爲你們籌謀。」
我伸手抱住母親,如同幼時她慈愛地將我摟在懷裏一般。
「女兒都明白。」
母親輕輕倚靠在我懷中,哽咽聲大了些。
「你們都是爲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哪一個受苦,都像是在剜我的心。」
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府主母,只是一個即將送走女兒的母親。
不過須臾,她便輕輕推開我,又恢復了往日雍容的姿態。
世家大族的棋局中,連愛意都要藏得這般隱晦。
往後,我也會成爲同她一樣的人,連悲傷都要講究分寸。

-11-
婚期定在來年四月,正是牡丹吐蕊的季節。
懷義侯親自攜禮來長安下聘,倒是做足了誠意。
我終究按捺不住好奇,藉着送茶的機會,在屏風後偷覷這位未來的夫婿。
花廳內,但見一襲靛青錦袍的端子端坐客位,修長的手指輕叩茶盞,說話時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雖只看見背影,卻已讓我懸的心放下了大半。
「四妹妹可還滿意?」二哥哥不知何時立在身後,摺扇輕點我肩頭。
我慌忙低頭,只覺耳尖發燙。
到底是閨閣女兒,雖明白婚姻大事事關家族,私心裏卻也盼着良人如玉。
徐氏的聘禮一抬又一抬,擺滿了整個前院。
朱漆禮盒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管家捧着燙金禮單高聲唱唸,每報一樣,便有小廝打開查看。
「必州百年老參兩匣!」
「雪蛤膏十斤。」
「青田石雕如意一對——」
這些物件雖非長安時興,卻件件透着古樸厚重。
綠芍在我耳邊低語。
「奴婢聽聞徐母不善中饋,想必這次也是將壓箱底的好物拿來了。」
我微微頷首:「倒是用了心思。」
我拂過錦緞略顯陳舊的紋路,明白這些聘禮對徐氏而言,已是傾盡所有誠意。
禮不在重,在於誠。
畢竟論富貴,天子座下誰又能比得過孔氏。
既是下嫁,我的嫁妝亦是再三斟酌。
貴妃賞賜的御物只擇其二三,既全了孔氏體面,又不至於太招搖。
青蓮出嫁後,我身邊便只剩綠芍這一個貼身丫鬟。
我升了雪玫爲一等丫鬟,與我一同陪嫁。
臨行前三日,我將陪嫁的三十六名奴僕悉數召至花廳。
衆人屏息垂首,雪玫和綠芍一左一右站在我身側。
「都抬起頭來。」
我一一掃視過這些人,有竈房掌勺的李嬤嬤,有外院的跑腿小廝阿貴。
此去必州,他們便是我最信賴的臂膀。
我手掌相擊,便有僕人捧着托盤魚貫而入。
我抬手扶了扶鬢角,綠芍上前一步。
「四姑娘體恤咱們,除卻公中賞銀,每人再賞百兩體己。」
每喚上一人上前,我便親自將銀兩交到他們手中。
「李嬤嬤,你那孫兒已安排進孔氏族學,以後若有出息,必不會薄待了他。」
「阿貴,太醫昨日已經給你娘開了方子,不拘什麼藥,能康復便是幸事。」
衆人一一接過銀子,跪倒在地對我行大禮。
我捏着帕子,笑得愈發和善。
「你們都是相府出來的體面人,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若做得好了,自會有錦繡前程……」
若做得不好,我也有的是法子處置你們。
未盡之言讓衆人脊背一涼。
御下如訓馬,施恩也要講究分寸。
多一分是施壓,少一分是輕慢。
既要給些甜頭,也要勒得住繮繩。
我滿意地看着他們又敬又畏的神情,知道這番恩威並施已然奏效。
窗外夕陽西沉,將衆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從此刻起,這些人的身家性命便與我的前程牢牢綁在了一起。

-12-
出嫁那日,聖上派了金衛一路護送,滿城朱紫不請自來。
我明白,這是天子在向世家大族示意——
識時務者,自有錦繡前程。
父親紫袍玉帶立於階前,仍是那個威名赫赫的當朝宰輔。
只在我敬茶時,才瞧見袖下那雙微微發顫的手。
母親爲我簪上九鳳金釵時,鎏金護甲三次纔對準髮髻。
二姐頃刻扶住母親的手,三姐默默遞上帕子,三個人的手就這樣在鏡前交疊,誰都默契地沒有說話。
正廳內,我伏上大哥哥寬厚的背脊。
蓋頭落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孔氏的牌匾。
看見父親立於廊柱一側,晨光斜照,將他的身影割裂成明暗兩半。
忽然想起這些年,二姐算計時的狠辣,三姐摔藥時的決絕,父親冷臉發配長姐時的無情,母親想送三姐去別苑時的嚴酷。
爭鬥不斷的表象下,血脈終究是斬不斷的羈絆。
「起轎——」
隨着禮官長喝,轎子穩穩被人抬起。
從這一刻起,孔氏女便成了徐家婦。
我人生的落子,纔剛剛開始。
從長安一路到必州,一月行程頗費周折,前半月走官道,後半月走水路。
到了港口,早有徐氏大小十幾只畫舫相迎。
最前頭那艘披紅掛綵,船頭喜字金匾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我自幼長在深閨,從未受過這等苦楚,上船不到半日便吐得昏天暗地。
待到必州水域時,人已清減許多,原先合身的嫁衣竟空出了一指寬。
快下畫舫時,綠芍爲我重新梳妝。
蓋頭方落,岸上驟然響起喜樂聲聲。
正要登轎,忽聽見一個老婦人上前阻攔。
「夫人且慢,按照必州習俗,外人嫁進,須得跨火盆去晦氣。」
蓋頭下,我看見她腳下的盆中炭火正旺,還有一秉剪刀置於其中。
圍觀者竊竊私語,我雖不見其面,卻知此舉非善。
這分明是想給我來個下馬威。
我攔住想要開口的綠芍,淺笑一聲。
「原是如此規矩。」
我提起裙裾從容跨過,火舌舔舐裙角,珍珠瓔珞頓時失了光澤。
喜轎行經長街,早有樂手在前吹打,街道旁百姓爭拾喜錢,嘴裏說着吉祥話。
過了多半個時辰,喜轎終於落地。
轎簾掀起,一雙修長的手朝我遞來。
「夫人一路舟車,辛苦了。」
溫潤的聲音傳來,正是懷義侯徐詔安。
我伸出手,任由他將我一步步牽下至正廳。
喜幔低垂,我與他並肩而立,在禮官的唱和中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在喜房等了三更,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
沉水香混着淡淡的酒氣漫入內室。
徐詔安的聲音中帶着幾分醉意的沙啞。
「讓夫人久等了。」
玉如意挑起蓋頭的剎那,燭火忽地一跳。
映入眼簾的便是劍眉星目下,一雙含着醉意的眼眸。
「侯爺……」我輕喚一聲,低垂眼眸,耳根泛起薄紅。
他面色一怔,忽然俯身湊近,帶着酒氣的呼吸拂過耳畔。
「在家時,夫人喚我詔安便可。」
窗外忽然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徐詔安望了眼窗欞,笑容有些無奈。
「必州民風淳樸,讓夫人見笑了。」
合巹酒入喉的剎那,紅燭突然爆了個燈花,噼啪一聲響在寂靜的新房裏。
禮成,屋內奴僕魚貫退下。
我任由徐詔安取下我髮間最後一支金釵。
髮絲垂落的瞬間,他的手指順勢滑入髮間。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熱,滾燙着我的後頸。
紅羅帳不知何時已經垂下,將我們籠在一片曖昧的昏暗中。
遠處更漏聲聲,卻蓋不住彼此漸重的呼吸。
窗外偷聽的孩童早已散去,唯有龍鳳花燭靜靜燃燒……

-13-
晨光微熹時,我強忍渾身痠痛坐起身。
徐詔安體貼地扶我,溫ţű₇熱的氣息噴在耳畔。
「爲夫昨夜莽撞,累着夫人了。」
指尖在他掌心輕掐一記,我作勢要起,卻被他攬住。
「母親憐你舟車勞頓,特許明日再行拜見。」
我心中一沉。
新婦見高堂,正妻拜見當在翌日,續絃才拖至三日。
昨日下船時的火盆,今日的刻意延宕,徐氏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母親體恤,是妾身的福分。」
我彎起眉眼,順勢抽回手腕。
「在家時,母親常說新婦勤勉方顯門風。每日卯時三刻,母親院裏的海棠花還沾着露水,我們姊妹便已在廊下候着了。」
徐詔安聞言,攬着我的手幾不可察地僵了僵。
他還要說什麼,我搶先喚來丫鬟。
「今日既得閒,夫君可願帶妾身逛逛園子?」
徐詔安眼中一閃而過的猶豫被我盡收眼底。
我心中冷笑。
原來這所謂的體貼,不過是與徐母合演的一出好戲。
若我今日真貪睡不起,明日便會傳遍新婦恃寵而驕的閒話。
我瞧着銅鏡裏端莊得體的笑意。
十八年孔府內宅的浸淫,早教會我如何將刀光劍影化作春風化雨。
昨夜紅燭下那點旖旎心思,此刻已隨殘燭灰飛煙滅。
半分,都不剩了。
梳妝完畢,我刻意放緩腳步,倚在徐詔安臂彎裏款款而行。
這一日,我讓他帶着走遍侯府每一處,讓所有人都看見新婦精神奕奕的模樣。
行至徐母所住東苑時,我試探道。
「既到了母親院前,可要進去請安?」
徐詔安推說母親禮佛不便。
我點點頭,並不勉強。
明日若有人說我怠慢長輩,今日滿府的丫鬟婆子都是見證。
這一夜,徐詔安格外殷勤。
我心中冷笑,怕是想要讓我明日精神不濟,來遲個一時半刻,授人話柄。
天光微亮,我強撐着起身。
徐詔安將我摟在懷中,還想勸我再睡一會。
我笑着推開他:「請安事大,夫君快些起身吧。」
菱花鏡前,我拿起御賜的鳳簪把玩。
玉鐲與檀木妝臺相擊,發出兩聲輕響。
銅鏡裏綠芍眸光微動,素手已執起鳳簪插入髮間。
雪玫適時捧來絳紫雲紋外裳,正合我意。
打扮完畢,徐詔安拉起我的手,一路穿過迴廊,不過半個鍾便到了花廳。

-15-
花廳內,檀香繚繞。
徐母高踞主座,手中佛珠轉得極快,眼神銳利。
右側,四五位族中男丁端坐。
左側,十來位女眷暗自打量着我。
我目不斜視,與徐詔安並肩走進。
大禮拜下後,佛珠轉動聲戛然而止,過了半晌才叫起。
「相府果然氣派。」
徐母的聲音帶着刻意壓制的冷意。
似乎在點我今日穿得太過隆重。
我脣角微揚,輕擊掌三下。
陪嫁丫鬟們立即捧着鎏金托盤魚貫而入。
南海珊瑚、西域琉璃、御窯青瓷……
件件都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兒媳初來,備了些長安時興的小玩意,還請諸位長輩不要嫌棄。」
只聽得廳內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些必州難尋的珍品,在我嘴裏,不過是小玩意。
同理,他們眼中的朱紫侯府,在孔氏眼中也於破落戶無異。
徐母斜睨了一眼托盤,又將話題引到我的着裝上。
「新婦三日應着紅,你何故穿紫色?」
我露出爲難之色。
「母親容稟。」
「原本是要穿紅裳的。只是大婚當日跨火盆時,不慎燙壞了御賜嫁衣裙襬上的金線鳳凰。」
「兒媳想着這兆頭不好,便自作主張換了顏色。」
話畢,徐母臉色瞬間煞白,語氣有些顫抖。
「你是說嫁衣是御賜的?」
「正是。」我點點頭。。
「這嫁衣是貴妃特意命宮內十二位繡娘,趕製半年而成,每一顆南海珍珠都是娘娘親自挑選。」
我故意停頓片刻,讓這份壓迫感在廳內蔓延。
「就連這襯裏的雲紋錦,都是蜀地三年才得一匹的上品。」
每說一句,徐母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她攥着佛珠的手指節發白。
顯然明白這嫁衣的分量,不僅是御賜之物,更是貴妃娘娘的體面。
如今這嫁衣被毀,往小了說是徐家辦事不力,往大了說便是對天家的不敬。
徐詔安額角已經滲出冷汗。
「這可如何是好?」
天子才因爲孔氏而優待了他,若因這些內宅之事亂了分寸,傳揚出去,別人還以爲徐氏刻薄。
見徐母面色已然鐵青,我適時收住話頭,溫聲道。
「這幾日事忙,還未及將此事上報。」
「依兒媳淺見,不如先在必州尋個巧手繡娘修補,容後再向貴妃娘娘請罪不遲。」
徐母緊繃的神色這才稍緩,從托盤中拿出一個紅封。
「你遠道而來,且先歇息幾日。府中規矩,日後再說不遲。」
我雙手接過紅封,卻不急着起身,反而鄭重道。
「母親體恤,兒媳感激不盡。只是既入徐府,自當守徐家規矩。若因兒媳壞了家中體統,反倒辜負了相府多年的教養。」
過分的退讓只會讓人得寸進尺。
這番話既全了徐母顏面,又堵住了日後被人說恃寵而驕的話頭。
今日若真順着徐母的意思拖延立規矩,來日必會落個不服管教的罪名。
左下首的二房夫人適時打圓場。
「侄媳婦就別推辭了,老夫人這是盼着早日抱孫子呢。」
「咱們這雖比不得長安,繡孃的手藝倒也說得過去。」
她這一開口,幾位嬸孃也紛紛附和,倒把方纔的劍拔弩張化作了婆媳情深。
我垂眸淺笑,藉着見禮的功夫將廳中衆人盡收眼底。
二房夫人眼角眉梢都透着精明,三房倒是眼瞧着敦厚。
徐母面色稍霽,順着臺階道。
「你初來乍到,且讓安兒帶着熟悉幾日。」
徐詔安如蒙大赦,忙引我拜見各位長輩。
二房三房的夫人都是人精,見了御賜之物個個讚不絕口。
我含笑應酬,終是應付過了這場暗流湧動的請安。

-16-
往後時間,我日日卯時起身,必往東苑門前走一遭。
徐母以身子不好爲由,雖避而不見,我卻要讓滿府下人都看見新夫人的規矩。
晨露未乾時去東苑,日頭正好便往竹苑陪二夫人理賬,午後又在松苑幫三夫人擬年節禮單。
「夫人何必這般辛苦?」
雪玫替我揉着發酸的肩膀,忍不住抱怨。
「老太太霸着中饋不給,分明是要給您難堪。」
綠芍也一時失言:「虧得還是相爺千挑萬選,徐氏這般作態,可真……」
話到一半,綠芍慌忙跪地。
我抬手示意她起來。
這丫頭沉穩有餘,卻始終不及青蓮機敏,看不懂其中深意。
所謂的精挑細選,看的是徐氏的本事。
在外,徐詔安自有他的過人之處。
可回到內宅,卻成了個優柔寡斷的。
既貪戀相府帶來的權勢,又怕我這個長安貴女壓他一頭。
至於徐母,這位偏居必州多年的老夫人。
她或許見慣了必州的嬌嬌女,以爲我便是這樣的跋扈的女子。
卻不知真正的嫡女氣度,從不是擺在臉上的。
是要把算計藏在規矩裏,將鋒芒裹在溫柔中。
況這世間嫁娶,何來圓滿一說?
長姐貌傾天下,卻嫁給了與父親一般大的帝王,終身被困宮牆。
二姐嫁人不過幾載,便有寵妾接連生下庶子,齟齬不休。
就連最幸福的三姐,也因接連生二女,被婆母強硬塞了通房。
女子這一生,不是在爭,就是在讓。
所謂的精心籌謀,不過是權衡利弊下的各得其所。
……
青蓮的拜帖在重陽節前送至侯府,燙金箋紙上印着溫氏商號的徽記。
這丫頭嫁去溫氏三年,每月書信請安從未間斷。
年初誕下嫡子後,陳嬤嬤回來覆命,說她行事果決如我三分。
頃州到必州不過五日路程。
時隔兩年再見,昔日丫鬟已成華麗的婦人。
她步履輕移,繡金裙襬隨着的步伐漾出粼粼波光。
頭上戴的那隻累絲金鳳,是當年我賞她的及笄禮。
這一身打扮,比許多官家夫人還要氣派幾分。
可當她行至廳中,卻突然斂衽跪地。
那雙戴着翡翠戒指的手平舉過眉,恭恭敬敬行了個全禮。
「妾身溫何氏,請侯爺與夫人安。」
這般謙卑的姿態,與身上的華服形成鮮明對比。
我瞥見徐詔安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
他應是沒想到,頃州大賈的主母,在我面前依舊乖順得如婢子一般。
「都是當主母的人了,何須行此大禮。」
青蓮聞言卻更加謙卑,直將頭埋進玉磚中。
「奴婢在主子跟前,永遠都是奴婢。」
起身後,她熟門熟路地接過茶盞,跪坐在我腳邊的蒲團上,如當年一般爲我斟茶。
那雙戴着翡翠戒指的手穩穩託着官窯蓋碗,腕間白玉鐲子隨着動作輕響。
偏偏姿態卻比徐府的丫鬟還要標準三分。
這便是用行動在告訴徐詔安。
即便是穿金戴銀的少奶奶,在舊主面前也永遠記得自己的本分。
連相府出去的婢女都這般知禮,徐府安敢怠慢?
徐詔安的臉色果然精彩,最終藉口軍務匆匆離去。
待徐詔安走後,青蓮又再度行大禮。
「奴婢青蓮,叩請主子金安。」
她從袖中掏出錦盒,雙手奉上。
「溫氏在必州的糧鋪、綢莊、銀樓共二十二處,請主子笑納。」
我指尖撫過契紙上溫氏的朱印,忽然笑出聲來。
她既能說服溫氏將必州產業贈我,想必也存了內宅之外的心思。
我將長安商號的契書推到她跟前,笑道。
「女兒家若用起智謀,男人未必招架得住。」
父親常說,佈局要早,落子要準。
青蓮於我,或許就是早就布好的活棋。
臨走時,她再次跪地行禮,卻比來時更重三分。
刀已經遞給了她,想要怎麼用,端看她自己。

-17-
這日,我謄寫年節禮單。
乍然抬眼,便見徐詔安不知何時已經進來。
目光正落在我案頭的單冊上。
那上面清楚記着這半年來,我藉着二房三房之手,給徐府上下添置的物件。
小姐們新裁的雲錦襦裙,族學裏添的湖筆徽墨,連馬廄都鋪上了蘇繡鞍韉。
「夫人受累了。」他忽然靠近,語氣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筆尖在紙上凝出一滴濃墨,我慌忙起身。
「夫君何時來的?」
「這些不過是……」
話未說完,已被他按回座中。
「母親年事已高,明日起你便幫襯些吧。」
我裝傻道:「夫君放心,這些禮單皆由我看過,無誤後再呈給母親定奪。」
這話說得敞亮,既暗含了我的幫助,又表明了我不想染指。
徐詔安嘆了口氣。
「你既是我明媒正娶的侯夫人,執掌中饋天經地義。母親那邊,我自會去說」
我低頭抿脣,掩去嘴角的譏諷。
這世間的道理就是這樣。
男人要臉面時,女人就得裝糊塗。
可等真要辦事時,還得他們自己把話說透。
徐詔安的心裏明鏡似的。
徐母把着中饋,卻連年節往來都理不清,是我藉着幫襯之名,讓徐府上下都嚐到了甜頭。
如今他若再不讓步,傳出去恐授人話柄。
十五那日的家宴上,徐母使氣似的將管家令擲在桌上。
這老婦怕是還沒想通。
爲何短短半年,連她最疼愛的幺女都開始爲我說話。
「母親……」我沒有去拿令牌,只是道。
「這府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您的心血,兒媳雖愚鈍,往後每日辰時來向您請示可好?」
徐母臉色鐵青。
若應了,等於承認交權。
拒了,又顯得刻薄。
最終只能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算是默許。
這招溫水煮蛙的精妙之處,就在於要讓所有人親眼看着。
是徐母自己撐不起這個家。
而我,不過是不得已才接手的賢惠媳婦。
花廳裏的更漏滴到申時。
我端坐在主位上,指尖輕輕摩挲着青瓷茶盞的紋路。
申時三刻已過,廳下站着的管事們卻只到了七成。
我不說話,他們便各自交頭接耳。
綠芍捧着管家令站在一旁,作勢要開口。
我輕輕搖頭。
現在發作還爲時過早。
「還差兩個人呢?」
我聲音輕柔,目光卻在一衆管事臉上緩緩掃過。
有個穿着褐色綢衫的管事上前半步,躬身道。
「回夫人的話,王管事和李管事身子不適,特意託小的來告假。」
我慢條斯理地掀開茶蓋,輕輕撥開浮沫。
「賬本可都帶來了?」
廳內頓時一片死寂。
片刻後,一個鬢角花白的嬤嬤大着膽子道:
「夫人明鑑,府裏向來只將各處收支總賬報給老夫人過目,不需要賬本。」
「放肆!」綠芍厲聲道。
「請安不帶賬本,難道以爲是主子叫你們來喫飯不成!」
那嬤嬤嘴硬道:「非是我等不聽,原是府中沒有這樣的規矩。」
我脣角勾起一抹淺笑。
「管家,把方纔回話的二人即刻發賣。」
「還有那兩個告假的,以後也不必當值了。」
那嬤嬤頓時變了臉色。
「老奴在侯府伺候了二十餘年,老夫人尚且要給我三分……」
「大膽!」雪玫上前一步,脆生生的語氣中夾雜質問。
「老夫人最是仁慈寬厚,難道是她縱着你們欺瞞主母嗎?」
「頑固瀆職,謊話連篇,管家,你還等什麼!」
話畢,早有阿貴帶着幾個家丁,將二人帶了下去。
我慵懶起身,扶了扶鬢間的八寶簪。
「明日還是這個時辰,若還有不帶的,現開發了。」
一旁的管家早已身形哆嗦,後背的衣料已經汗溼一片。
走過去時,我狀似無意道:
「若再有下次,你也捲鋪蓋吧。」

-18-
翌日,申時未至。
雪玫來報,語氣中帶着喜氣:
「主子,管事們都已到齊,這次全都拿着賬本呢。」
我倚在軟枕上,指尖繞着錦帕上的流蘇,漫不經心道:
「急什麼,讓他們候着。」
待小憩了三刻,我才讓雪玫梳妝。
今日要唱的是出「殺威棒」,自然要妝容凌厲些。
踏入正廳時,那些素日裏趾高氣揚的管事們早已恭敬候着。
全然不似昨日的氣焰。
有個管事雙腿打顫,險些碰倒了案几上的青瓷花瓶。
不過是站在鋪了軟毯的廳裏候了半個時辰,就這般受不住。
可見這些年徐母縱得他們多沒規矩。
「請夫人金安。」衆人齊刷刷跪地,聲音已帶着顫。
我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由着他們跪了半晌才道。
「起吧。」
茶盞擱在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嚇得這些人打了個寒顫。
「賬本可都帶齊了?」
「帶齊了。」回話聲層次不齊,還夾雜着心虛。
我目光在衆人面上巡視,隨手指了一個管事婆子。
「你,把賬本呈上來。」
那婆子渾身一抖,捧着賬本的手直打顫。
我接過綠芍呈上的賬本,指尖在紙頁上輕輕摩挲。
這本賬冊紙張嶄新挺括,邊角卻有幾處不自然的摺痕。
翻開內頁,墨跡深淺不一,有的字跡甚至還未乾透。
「三月初八,蝴蝶蘭一株,五十兩。」
我輕聲念出,指尖在這行字上點了點。
「四月廿三,姚黃兩株,八十兩。」
「五月初六,鳶尾三株,六十兩。」
每念一句,那管事的臉色就白一分。
我繼續往後翻。
「六月十二,金桂移植費,三十兩。」
「七月初八,荷花池清理,四十兩……」
合上賬本,我似笑非笑地看向管事。
「侯府的園子,倒是比御花園還金貴。」
管事撲通跪地,汗如雨下。
「夫人明,這些..這些都是名貴品種,還有養護費用…」
「哦?」我似笑非笑,指尖劃停在八月的開支上。
「那你且告訴我,八月廿五,你從哪兒買的綠萼梅?」
「這…這…」
雪玫上前一步,厲聲道。
「你這婆子好大的膽子,綠萼梅二月纔有,就是在長安城,這些花卉也不值這麼多銀兩,分明是你貪污!」
我重重合上賬本:「拉下去。」
這次管家倒是萬分麻利,片刻便有兩個小廝將癱成爛泥的管事拉了下去。
廳內噤若寒蟬,我冷眼掃過,第二個被點到的管事已經面如土色。

-19-
我翻開他的賬本,聲音不輕不重。
「初八,豬肉三十斤,羊肉二十斤,活雞十五隻,活鴨十隻。」
「回、回夫人……」他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府上主子多,又要預備年節宴客……」
我不說話,輕輕往後一靠。
綠芍會意,從袖中掏出小冊。
「東院早膳:燕窩粥兩盞,蟹黃小籠四屜,並四樣時鮮小菜。」
「巳時二刻,杏仁酪四盞,玫瑰酥六碟,茯苓糕八塊。」
「午時正,紅燒獅子頭六枚,八寶鴨一隻,金湯四盞,時令菜蔬八品。」
「你倒是說說,就這樣的席面,需要三十斤豬肉?二十斤羊肉?」
那管事下跪的瞬間,腰間繫着的銀鑰匙串叮噹作響。
我忽而輕笑。
「這鑰匙串倒是精緻,倒比管家腰間的還要亮三分。」
倏然,我語氣轉冷。
「來人!把他這身行頭都給我扒了,即刻革職逐出。」
求饒聲漸遠,我端起茶抿了一口。
「諸位都聽好了,從前我沒來時,可以既往不咎,若來日還有人中飽私囊……」
茶盞重重一放:「仗二十,全家發賣!」
這半年來,我早已將府中人事摸得一清二楚。
這兩日發配的幾人,正是府中頭等刁鑽貪墨的管事。
正適合殺一儆百。
回到內室,雪玫忍不住道。
「主子這般雷霆手段,會不會有些……」
「你是說?有些得罪人?」
雪玫低頭:「奴婢不敢。」
我捻着卸下的步搖流蘇,珠串在指尖流轉。
徐母不善經營,這些年侯府內裏早就蛀空了。
這內宅的爛賬,徐詔安比誰都清楚。
讓我掌家,就是要借我之手清一清這府內的蛀蟲。
成了,是主母的本分。
敗了,正好拿我去堵徐母的嘴。
我將採買賬目重新釐定,分出左右管事互相監督。
每月對賬時,必要兩房管事共同畫押。
這般相互掣肘之下,誰也不敢再動歪心思。
這樣一來,每月支出竟少了六成。
但我深諳「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若斷了這些人的財路,只怕要遭記恨。
我分出兩成,給下人們添了月例。
夏日裏備下解暑的綠豆湯,冬日發放取暖的銀霜炭,婚喪嫁娶各有補貼。
就連丫鬟們的月事帶,也都換成了上好的棉布。
不過一季光景,侯府氣象已然不同。
下人們做事格外賣力,連廊下的花草都修剪得格外齊整。
最妙的是,徐母也不敢再輕易挑我的錯處。
畢竟連她院裏的婆子,都得了我賞的新衣。

-20-
又是一年四月。
倚在繡金軟枕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雪玫捧着藥盞進來,新裁的春衫勾勒出她纖細的曲線。
我接過藥盞,狀似無意問道:「雪玫,你在我身邊幾年了?」
雪玫恭敬道:「奴婢自八歲調到主子跟前,如今整九年了。」
藥氣氤氳間,我瞧見她低垂的睫毛不住輕顫。
多好的年紀啊,肌膚嫩得能掐出水來。
我抿了口苦澀的藥汁,慢條斯理道。
「你與綠芍都是我的體己人,若有中意的人家便來告訴我。」
「奴婢…奴婢…」
她的聲音哽咽在喉頭,纖細的手指死死攥住裙裾。
一旁的陳嬤嬤適時湊過來。
「老奴瞧着,玫丫頭模樣伶俐,又會識文斷字,福氣大着呢。」
「哦?」我輕笑一聲,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當丫鬟伺候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這樣的品貌,合該有個正經名分。」
她渾身一顫,眼中水光瀲灩:「主子……」
我執起她的手,將銀簪重新簪回她髮間。
「我如今身子不便,總要有個貼心人幫忙照應。」
「你素來最懂我的心思,這個位置,不交給你交給誰呢?」
「奴婢……奴婢怕辜負夫人的厚愛。」
「說什麼傻話,做姨娘,總比當一輩子丫鬟強。」
雪玫眼中噙着淚,卻乖順地點頭。
「奴婢,但憑主子做主。」
由我做主,給雪玫開了臉,抬成良妾。
徐詔安在女色上並不貪戀,我要的也只是一個在後宅的眼線。
畢竟自己抬的姨娘,總比徐母塞來的通房強。
孩兒出生那日,滿府的梅花都開了。
徐詔安抱着襁褓的手都在發抖,連夜寫信請父親賜名。
父親題了「誼」字。
世誼永固。
這其中的深意,徐詔安自然明白。
孩子百日那天,徐詔安親自謄寫了請封世子的摺子。
我倚在窗邊看他伏案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姐信中所言。
八皇子在御前流利作賦,聖上龍顏大悅。
四年光景,我又添了一子一女。
幾個姨娘所出的孩子,也都養在我膝下。
徐母如今見了我,倒也能露個笑臉。
畢竟真金白銀地砸下去,這老婦可受用得緊。
徐詔安待我越發體貼,連我用的胭脂都要親自過問。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着孔氏在長安的地位。
聽聞鹹王在秋獵時射偏了箭。
朝堂上的風,只怕早就變了方向。
「夫人,溫氏的賬本送到了。」
綠芍捧着描金匣子進來。
青蓮這丫頭當真了得,藉着我給的刀,竟真的成了一番事業。
如今她執掌溫氏商號,三成利孝敬我,五成利通過我的路子送進宮,自己只留兩成打點。
我撫過賬冊上「邊關互市」的字樣。
藉着徐氏的漕運路子,溫家的絲綢茶葉已賣到了西域。
這些明面上的生意,暗地裏運送的卻是各方的消息。
有時候,我還真有些羨慕她。
越是無根的浮萍,越能隨波逐流。
不像我,去趟詩會都要再三思量,生怕讓人抓住把柄。

-21-
夜雨攜來滿園落葉時,長安傳來聖上病重的消息。
徐詔安近來歸家愈發晚,官靴上總沾着未乾的泥濘。
看向我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凝重。
我知道他在權衡什麼。
箭在弦上,已然到了不得不發的時候。
長姐生的八皇子雖得聖眷,卻終究年少。
鹹王經營多年,朝中勢力盤根錯節。
稍有不慎,便是九族之災。
這日教誼兒讀「資治通鑑」,至淝水之戰時,誼兒忽然問我。
「母親,苻堅擁有百萬雄師,爲何會敗於八萬府兵?」
我執起案上茶盞,看着茶葉徐徐沉底。
「苻堅錯在把江河之勢,當做自己的本事。」
「而謝安勝在明白,真正的勢,不在兵多將廣,而在於人心向背。」
我看着誼兒似懂非懂的眼神,忽然笑道。
「你要記住,庸者見子,智者見勢。」
「真正的勝局,從來不是力挽狂瀾,而是在風起青萍之末時,就備好了渡河的舟楫,這便是人世間的浮沉之道。」
茶香氤氳間,屏風後傳來玉佩輕撞之聲。
徐詔安的剪影在紗幔上微微顫動。
窗外一陣秋風掠過,捲起滿地銀杏。
起風了…
三更時分,徐詔安忽然穿戴整齊來到內室。
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牆上,此時此刻的他,猶如一柄出鞘的劍。
我沒有問他要去何處,也不必問。
只從紫檀妝匣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荷包,遞到他手裏。
我與徐詔安相視一笑。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父親佈下我這顆棋,就是爲了在今日這樣的風雲際會時,能讓孔氏的智慧與徐氏的鋒芒合爲一處。
徐詔安走後的第八十日,驛道上傳來了喪鐘。
九下,天子崩。
第一百日,破曉時分,徐詔安銀甲染血,榮歸侯府。
鹹王兵敗身死,八皇子登基。
新帝年幼,作爲太后的長姐垂簾聽政。
孔氏贏得徹底。
一個月後,父親上書致仕,被封爲安定公,賜居長安府邸頤養天年。
徐氏有從龍之功,長姐寫密信來,問徐詔安想要如何賞賜。
不若封個鎮國將軍,遷居長安。
徐詔安大喜,當即蘸墨揮毫,字裏行間盡是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
「臣叩謝天恩,新帝年幼,正需臣忠心輔佐,臣雖不才,願舉家遷往長安,日夜守護,以盡臣節。」
我冷眼旁觀,見他寫完還特意將信箋在燭火上輕輕一晃,使香墨更濃些。
他眉宇間的劍鋒已被平步青雲的得意代替,當晚便在府中設宴,與二房三房的人共飲。
徐母在一旁眉開眼笑。
「我兒果真是人中龍鳳,忠心可鑑!」
二房三房的人更是湊上前來,你一言我一語。
彷彿明日徐氏一族就會成爲長安的新起之秀。

-22-
徐詔安酒意正酣,踉蹌着向我走來,一把攬住我的肩。
酒盞中的瓊漿隨着他的動作潑灑在我衣襟上,洇開一片暗色。
「夫人爲何不飲?」
他聲音裏帶着三分醉意,七分得意。
「這可是府中特意珍藏的三十年陳釀……」
我抬手擋開酒盞,語氣已然有些冷意。
「侯爺,慎行。」
他恍若未聞,仍將酒盞抵到我脣邊。
「夫人也太小心了些,如今八皇子登基,這天下可有徐氏一半的……」
「侯爺!」我猛地起身,廣袖掃過案几。
清脆的碎裂聲讓滿堂歡笑戛然而止。
我環顧四周,二房三房臉上還留着未退的紅暈,面色不悅地看着我。
「侯爺可想過,若太后真有意召徐氏入長安,爲何不直接下旨。」
徐詔安眼中的醉意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與不安。
「這是在試探,徐氏是否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
徐母猛然拍案而起。
「荒唐!我兒出生入ẗųₑ死立下汗馬功勞,你孔家失勢,便見不得我徐氏上進!」
「母親!」我驟然提高音量。
「你可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父親爲何要在新帝登基當日就上表致仕,這其中深意,你還看不清嗎?」
我目光如霜,緩緩掃過在座每一張面孔。
「翻遍史書,新君最忌憚的從不是明刀明槍的敵人。」
「而是那些,知道他龍椅下壓着多少亡魂的功臣。」
最後一字落下,窗外驚雷炸響。
衆人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
我從袖中掏出攔截的密信。
「孔氏爲文首,徐郎掌兵權,若這兩樣聚在一處,新帝夜裏,還睡得着嗎?」
徐詔安手中的酒盞噹啷墜地,酒意已全然化作冷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徐母不甘心道。
「可太后畢竟是你親姐……」
我反問道。
「母親可知,爲何這密信,用用的是鳳紋火漆,而非家書私印?」
「這正是太后在提醒我,此刻坐在慈寧宮的,是執掌玉璽的千歲娘娘,不是當年爲我梳頭的長姐。」
入宮門,斷親緣。
此生只爲天家婦,不爲孔氏女。
我放緩語氣。
「侯爺是聰明人,可願聽妾身一言?」
徐詔安臉上再無酒意,我看着他緊握的拳頭漸漸鬆開。
他終於平視我,朝我鄭重一揖。
「請夫人賜教。」
我執起筆,蒼勁有力地寫下一行字。
「臣叩謝天恩,然舊傷未愈,恐負聖望。願永守必州,爲聖上盡綿薄之力。」
徐詔安眼中的迷茫漸漸化作無奈,待看完後,神色又恢復清明。
他接過筆,在末尾鄭重添上自己的名字,又將之前的密信化在火舌下Ŧũ̂⁽。
這一刻,我知道他懂了。
在這盤天下棋局中,有時候退一步,纔是真正的進。

-23-
兩個月後,聖旨下達。
晉徐詔安懷義侯爲世襲懷義公,鎮守必州。
徐母與我均爲一品誥命,二房三房均有封賞。
與此同時,消息傳來。
兄長次子入宮伴讀,三姐幼女賜婚宗室。
父親致仕後新闢的竹園裏,新帝親題「功在社稷」匾額高懸。
這一局,我棄了長安虛名,卻爲徐氏爭來世代安穩。
就如當年父親所說,真正的勝局,從來不是看眼前得失,而是算百年興衰。
幾載柳絮紛飛,我收到母親來信,說父親閒來侍弄花草,想念孫兒得緊。
我知道父親的用意,思索片刻,寫下隨行名單。
青蓮的兒子今年九歲,與誼兒年齡相仿,正適合做陪讀。
我起身時,正見誼兒在庭中習字,筆鋒轉折間,已隱約可見父親的風骨。
青蓮候在錘花門下,未等我開口便遞上鎏金拜匣。
「主子,長安西市的宅子已備妥,與孔府後巷只一牆之隔。」
臨行前,我將父親昔年贈我的紫毫放入行囊。
「記住,你去長安見的不僅是外祖,更是三朝孔閣老。」
「孔府的茶,溫氏的賬,徐家的劍,這盤根錯節的世道,你要一樣樣參透。」
誼兒朝我行禮,稚嫩的聲音裏透着超乎年齡的沉穩。
「母親放心,進學如逆水行舟,兒子此去,定不辱沒徐氏門楣。」
港口岸,我看着這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
一個承襲清貴,一個暗掌商脈。
再過幾年,又將是一個宿命的輪迴。
近些年來,徐母身子不好。
若歸了西,丁憂三年,恐耽誤誼兒議親。
我思索再三,寫了封信,快馬送往長安。
一個月後,父親來信,紙上筆走龍蛇,唯寫了個「姜」字。
姜是國姓。
我與徐詔安相視一笑,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這些年徐氏很懂進退,看似偏居必州,實則早就成爲新帝寵臣。
新帝要繼續修剪世家枝蔓,徐氏便是最好的刀。
徐母逝世後第三年秋,丁憂結束。
賜婚的聖旨伴隨桂香來了必州。
顯榮公主年方十四,與誼兒同齡,婚期定在三年後。
我看着聖旨上永結秦晉四個字,還有什麼比姻親更好的羈縻之策?
世子婚事既定,府中其他子女的婚事也需籌謀。
次子鴻兒,由徐詔安親定,與絳州提督崔家議親。
「夫人覺得如何?」徐詔安問我。
我答:「極好。」
崔氏掌着絳州的軍需調度,卻遠離長安是非。
如同當年父親爲我選徐家,看中的正是這份恰到好處的分量。

-24-
除卻我的親女晴晴外,還有玫姨娘和王姨娘所出的兩個女兒。
三人皆自小在我膝下教養。
春日,長安胡家前來議親。
庚帖剛遞到我手中時,晴晴就闖了進來。
她梗着脖子,眼中噙着淚。
「女兒不願嫁!」
「女學的先生說了,女子也該有自己的志氣,如何能像尋常女子般,嫁去後宅,困其一生!」
我摸着衣服上精貴的纏枝紋,輕笑出聲。
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長姐也是這般跪在父親面前,忤逆長輩。
「你可知,沒有權勢庇護的志氣,就像那窮秀才寫的酸詩,一文不值。」
她梗着脖子,還要說什麼,我抬了抬手。
「既然你這般喜歡女學,便去真正的女學學個明白吧。」
當夜,晴晴便被一頂小轎送去了溫氏女學。
不過月餘,她便寫信求救,說自己錯了。
我將信件化爲火舌。
「不急,且再等等。」
三個月後,晴晴跪在我跟前,素淨的衣裙已洗得發白。
這般精貴的嬌嬌女,在女學一季,日日要漿洗衣裳,連熱水都要自己去提。
到了夜裏,還要頂着微弱的燭火,繡些荷包維持生計。
「母親……」她語氣發顫。
「女兒真的知錯了。」
我端坐在椅子上,接過茶盞。
茶湯澄澈如鏡,映着兩個庶女煞白的臉。
「你以爲自己讀了幾日女學,便看透了這世間?」
我輕啜一口茶。
「你從未見過真正的女學,自然不知其中的三六九等。」
「東街第三巷的女學,三十個姑娘擠在一間漏雨的屋子裏。」
「她們學的第一課是如何漿洗衣裳,因爲不學會這個,明天就沒有乾淨衣裳穿上身。」
「徐氏能讓你任性,是因爲有祖輩攢下的家業撐着。」
「而那些女子若不學會自立,明天就會餓死在街頭。」
「你可知,你厭棄的金絲籠,是她們做夢都進不去的瓊樓玉宇!」
晴晴跪上前,額頭抵在青磚上磕得一下又一下。
「母親,我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不,你不知道。」
我重重拍在桌案。
「你不明白女學的先生爲何多爲男子, 更不知道這些高談闊論的男人,前一日還在痛斥纏足, 後一日便能養三寸金蓮的歌姬!」
「九重宮闕仍是男子掌權, 社稷禮法終究以夫爲綱。」
「就連你姨母垂簾聽政寫下的《女明通鑑》, 最終還是要翰林院的男人來註解!」
我端起茶杯, 看着一片茶葉在茶湯中緩緩沉底。
「或許百年之後, 女子真能與男子同朝爲官, 但此刻的世道, 仍是男人的天下。」
「聰明的女子從不與世道硬碰硬。」
「而是要學會,在這看似逼仄的方寸間,走出最漂亮的路。」
我看着痛哭流涕的晴晴, 知曉這一刻, 她是真的悔悟了。
與胡家的婚約定在來年春日。
我又將玫姨娘生的庶女蕊蕊, 嫁給了青蓮之子。
二房三房這些年安分守己,我自然也願意給他們體面。
二房嫡女性子沉穩, 適合入宮選秀。
不圖高位, 只需在深宮埋下一顆徐氏的棋子。
三房嫡女聰慧,嫁給知府之子,將徐氏的根在必州扎得更深些。

-24-
我嫁給徐詔安三十二載。
秋雨綿綿時, 他終究先我一步逝世。
這些年, 我和他與其說是夫妻, 實則更像同舟共濟的舵手。
往日各自的心思和揣度,終也隨着一抔黃土, 什麼都不剩了。
誼兒跪在靈前, 腰間玉帶已然繫上家主印信。
我也成了小輩口中的老太君。
中饋早交給了顯榮,我每日只坐在廊下,靜觀這府中的花開花落。
這日我閒來無事,與阿寧擺弄棋子。
十歲的孩子, 落子時還帶着幾分猶豫。
「祖母,該您落子了。」
我將黑子輕輕落在天元。
「寧兒,知道爲何祖母總讓你執白?」
阿寧搖頭, 白子已然被困在邊角。
「因爲白子後行,更需懂得審時度勢。」
我拂過她髮間的珠花。
「人生如棋, 女子如白, 後行更要看清。」
阿寧忽然湊過來,小聲問我。
「那祖母爭過嗎?」
「爭?」
「祖母爭的不是輸贏, 是分寸。」
一片梧桐葉飄落,正蓋在天元。
我輕輕拂開葉子,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棋路。
「你看這白子,看似退讓,實則以退爲進。」
「黑子咄咄逼人,反倒自陷囹圄。」
阿寧的眼中漸漸泛起悟色。
我撫過她細軟的髮絲,執手將茶湯緩緩傾倒在梧桐葉上。
水跡沿着葉脈自然分流,我開口道:
「當年你祖父總想爭個高低,我卻教會他,真正的勝局不在棋盤上的廝殺,而在這順勢而爲的智慧。」
「你要記住,這世間的路,從不是走出來的, 而是選出來的。」
「爭是不爭,不爭是爭。」
我帶着她的手, 將白子落在看似絕境之處。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老一少, 安靜地坐在漸漸暗去的廊下。
指間的黑子不知何時已焐得溫熱,我輕輕將它放回棋罐。
棋盤上,白子正在絕處逢生。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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