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餓那年,我正和野鬼搶墳上的祭品,突然聽見王員外家在給孩子認乾親。
「各位仙家,能把我閨女治好的,不論出身,一律立廟供奉。」
立廟不稀罕,但案上的燒雞肥鵝看得我眼直髮綠。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已經喫上了。
管家一驚就要趕我:「哪來的野貓,竟敢喫貢品!」
王員外卻朝我撲通一聲跪下來:「大仙救我閨女!」
看着轎子裏那個三魂不齊的小孩,我驚覺——
糟糕。
好像惹上麻煩事了。
-1-
「老爺這……」
旁邊的管家一時摸不着頭腦,也得趕緊跟着跪下來,但忍不住發問:
「這貓眼睛都缺了一隻,尾巴也裂成好幾根,真能救得了咱小姐嗎?」
王員外瞪他一眼:「你懂什麼,剛纔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放炮的,這麼一大幫人,尋常狸貓不早就嚇跑了?」
「和尚道士不敢接的,它敢接,就說明有這個本事。」
說話功夫,半隻雞已經被我連皮帶骨地吞下肚了。
實在是香啊。
總喫那些臭不拉幾的惡鬼,搞得我都有點營養不良了。
王員外見我只顧喫,小心翼翼問道:
「狸貓大仙,您看看我家閨女還有得救嗎?」
喫人嘴短,我把剩下的雞腿撕下來叼在嘴裏,輕身一躍跳下供臺,慢悠悠地往轎子走。
雖然只有一隻眼睛,但我能洞悉陰陽,看得清楚。
裏面躺着的小孩五歲有餘,三魂只剩下一絲胎光,七魄屍狗、吞賊全然不見,顯然已是半死之相。
更要命的是,她手腳上纏着一圈圈冒着寒光的厚重鐵鏈,另一頭拖到幽深的黑暗中。
那鐵鏈還在不斷縮緊牽扯,妄圖把她最後一縷胎光魂也拘走。
勾魂?
我仔細瞅了瞅。
這小孩看上去並不是壽光已盡的樣子。
而且這一縷一縷地勾魂的手段,也不像七爺八爺的作風。
既然是歪路子,我也不多顧慮,縱身一躍跳至轎中。
伸出利爪朝着鐵鏈用力一抓,濃烈的黑煙從轎中彌漫出來,消散在空中。
外面的人看不到鐵鏈,只見憑空冒出一陣黑煙,不由驚呼。
「蓁蓁!」王員外心疼女兒,趕緊跑過來查看。
那小姑娘還是不醒,急得王員外直轉圈。
我只好口吐人言道:
「你家閨女被拘了魂丟了魄,不找回來是醒不了的。」
王員外聽我說話先是嚇了一跳,忙問:「那怎麼辦啊大仙,招魂嗎?」
我搖頭:「不成,尋常孩子受驚,魂大多還在原地徘徊,一叫便可。但蓁蓁是被拘走的,早就不知道被困在什麼地方了,得搶回來。」
「這幾天她有碰到什麼奇怪的事嗎?」
-2-
根據王員外的說法,三月三上巳那天,蓁蓁跟着家裏女眷出去趕廟會。
自入冬來,她便病痛不斷,不是風寒發熱,就是摔折了手,一月竟有半月下不了牀。
好不容易病好出門,對廟會上的新鮮事物自然很是好奇,什麼都想要。
尤其是見了一個賣泥塑娃娃的,腳就跟定在原地似的挪不開步。
那泥塑做得逼真極了,有男有女,全都是三五歲的孩童模樣,有趴着睡覺的,噘嘴生氣的,還有抱在一起摔跤的。
不過有些頭上點了紅點,有些沒有。
蓁蓁就像是入了迷,指着那些泥塑娃娃哭鬧着不讓走。
王夫人沒轍,只好蹲下來給蓁蓁買一個。
賣泥塑娃娃的是個老太婆,看上去有八十歲了,頭髮稀疏沒幾根,一口牙卻還很好。
問她多少錢,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咧着嘴朝蓁蓁笑。
蒼老枯槁的皮膚皺在一起,笑得有些滲人。
王夫人被她笑得心裏發毛,放下吊錢隨便拿起一個就趕緊走了。
只是她剛走沒幾步,似乎聽見那老太婆在後面古怪地念叨着什麼——
「你拿我一個,我也拿你一個。」
自那天回來,蓁蓁就不喫不喝,老盯着一個地方發呆,動作也變得十分僵硬。
只要大人們一個沒看住,她就跑到院子裏挖泥喫。
問她話,她也不搭理,只對人嘿嘿地癡笑。
十里八鄉的郎中都找了個遍,沒一個能治好的。
附近觀裏的道士說她來得太晚,已回天乏術。
眼看孩子不省人事,王夫人哭得像個淚人。
可再去找當天那個賣泥塑娃娃的老太婆,人早沒了蹤影。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可沒一個管用的。
晚上回家的路上,王員外偶遇了一個賣花的婆子。
那婆子看他魂不守舍的,問清緣由,想了想說道:
「既然對方整歪門邪道,不如就來個以毒攻毒。」
「後山老林子的墳堆附近,管他牛鬼蛇神樹精野怪,找個更厲害的拜乾親,沒準能降服住她呢。」
王員外也沒更好的主意,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於是就有了剛纔那一出。
聽到這兒,我心裏已有個大概。
-3-
我雖降世不算特別久,但喫過的惡鬼邪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在這其中愛偷小孩的還真不少。
就說年前,鎮上新來了個皮影戲班,夜夜在橋頭表演。
誰知裏面有個成精的獸皮頭茬,自稱「燈影姥姥」,專摘看戲的小孩眼珠子喫。
一時間,整個鎮子人心惶惶。
凡是過往的生人,都要盤查一遍。
但誰又能想到,作惡的居然是個皮影呢。
我那晚正餓得厲害,蹲在橋底下等河裏水猴子露頭,卻看見她鑽進皮影幕布裏頭,正要伸手勾第一排看戲小孩的眼珠子。Ṱü⁶
怎麼說呢,難喫,太難喫了,那老傢伙一股子油皮味兒。
更別說早些年,還有燈芯化作鬼魅的。
夜半三更還沒睡着的,燈影便逐漸扭曲變大,把小孩的影子吞掉。
沒了影子的小孩,便開始逐漸畏光畏風,只能藏在黑暗封閉的地窖裏生活。
當初找它還真費了我不少功夫。
「大仙?大仙你說話啊……」
王員外看我半天沒說話,還以爲我不想管了,又要擠出幾滴眼淚來。
差點忘了這事。
喫了他的雞,就算認了親。
王員外還在抹眼淚:「那個老太婆已經找不到了,蓁蓁的魂可怎麼搶啊。」
我跳回供桌,邊啃剩下的燒雞邊說:
「這你不用擔心,人有三魂七魄,天魂胎光是生命之本,地魂幽精爲情慾,人魂爽靈主靈智。蓁蓁是失了人魂地魂,所以才昏迷不醒。」
「不過勾魂鎖鏈已經被我抓斷了,只要保住體內所剩的這縷天魂,蓁蓁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只是……」
王員外剛要鬆一口氣,我又補充道:
「三魂不齊,七魄不穩,尤其是護體的屍狗魄不在。」
「這時候的人就像是不上鎖的金銀珠寶,誰都能來侵佔。」
「我離開的時候,周圍的邪祟便會隨時騷擾,得找個代替屍狗魄的東西守着蓁蓁。」
-4-
我搬救兵前,先讓王員外找了十幾條黑狗守在蓁蓁的房外。
把人比作房子,屍狗就是看家護院的狗。
臨行前,我叮囑道:「把門鎖好,你夫婦兩個守在屋裏,黑狗們守在院外。」
「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要放進來。」
王員外趕緊點頭答應,讓人把大門上了鎖。
院子外,管家帶着一衆家丁守着大門。
我又跳上牆頭,在院子裏環視一圈,嚇得滿院的狗伏低身子不敢出聲。
這些黑狗畢竟是凡胎,只能做緩兵之計,支撐不了太久。
找回蓁蓁魂魄之前,我還得找個老朋友先幫忙守住她的身子。
這樣我才能放心去搶魂。
不過說起這個老朋友,我倆算是同鄉,年紀也差不多大,但他長得可沒我好看。
也不知道他有什麼煩心事,從小就少白頭,也不會像我一樣音如百聲,只會「榴榴」地鳥叫個不停。
最重要的是——
我倆Ṱū⁷撞食譜了。
本來就喫不飽,旁邊再來個更能喫的。
於是一千年前我們就分道揚鑣,一人一個山頭,井水不犯河水。
也不知道白頭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個把時辰後,我終於趕到了陰山地界。
久未見面,這傢伙還如往常那般嘴不饒人:
「哈哈哈獨眼沒想到你混得比我還慘啊!」
「你看你又瘦又小的,快趕上那隻三頭雞了哈哈哈!」
這有什麼辦法,如今鬼魅愛扮人,難分得很。
笑歸笑,聽完蓁蓁的遭遇,他還是立即跟我動身往王員外家趕。
途中,我心裏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看出我的擔憂,他故作輕鬆地安慰我:
「老子是天狗,和巫山那隻赤毛狗不一樣,我是祥瑞!有我在你那幹閨女肯定沒事。」
我點點頭,腳下不覺又加快了幾分。
儘管我們行如疾風,等回到王員外家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不見街邊擺攤的小販,家家戶戶也過早地關門閉窗。
空蕩蕩的街道時不時掃過一陣寒風,落葉打着旋在空中轉。
空氣裏瀰漫着奇怪的腥臭味。
四周安靜極了。
奇怪,怎麼聽不到院裏的狗叫聲。
我和白頭對視一眼,躍上牆頭。
院子裏遍地黑毛和血跡,十幾只護院的黑狗都縮在牆角虛弱地嗚咽。
蓁蓁的屋門大開,掛着的門簾隨着陰風來回晃盪,發出嗒嗒的響聲。
臺階上,兩排拳頭大小的泥腳印,從外面一直延伸進屋裏。
壞了!
-4-
「風兒吹,樹兒搖……」
「娃娃乖,快睡覺……」
屋內,王夫人坐在牀邊的地上,手裏抱着小孩的紅衣服,表情呆滯地哼着哄睡的歌。
王員外則僵直地躺在牀上,雙目圓睜,一動不動地盯着牆看。
我試着叫了他一聲,沒有反應。
兩人明顯是受了驚嚇,把負責靈智的人魂給嚇丟了。
夜風吹入,王夫人懷裏的紅衣掉落。
裏面包着的,赫然是一個泥娃娃。
王夫人這纔回了神似的,趕忙撿起衣服給懷裏的泥人蓋上,嘴裏唸叨着:「芸兒冷,芸兒怕冷……」
芸兒?
芸兒是誰?
環顧四周,蓁蓁早不見蹤影。
天狗嗅了嗅地上的泥印:「這味道好奇怪。」
聽他這麼說,我也湊上去聞了聞。
確實古怪,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獨眼小心!」
話音剛落,一陣腥臭從側面襲來。
王夫人懷ťů⁼裏的那個泥人不知何時悄悄爬了下來,正四肢着地向我快速衝來。
我本能地想一爪子給它抓個粉碎。
可緊要關頭又收了回來,生生受了它一撞。
那泥人五官開始扭動,露出滿口尖牙。
「獨眼你愣什麼神啊,還不趕緊喫了這玩意兒,你不喫我可喫了啊!」
說着白頭就要衝上來。
「等等!」
我趕緊擋在前面:「別喫!有詐!」
泥人還想反撲,卻被我死死按在地上,拼命掙扎也無濟於事。
「有什麼詐?你該不是想喫獨食吧,我跑這麼大老遠可不能餓着肚子回去,好久沒喫過這小玩意兒了。」
「你看。」我用爪子在泥人頭上一劃,一道白光從裏面飄出,倏地從門外飛了出去。
那泥人頓時像和了水的稀泥般,在地上攤成一片。
白頭眉毛一挑:「蓁蓁的地魂?怎麼跑那泥人身體裏去了?」
「是個小女孩的模樣,但我沒看清是不是蓁蓁。」
「地魂屬惡,又沒有天魂人魂牽制,怪不得剛纔會攻擊我們。」
「既然那老婦已經帶走了蓁蓁,爲什麼還要把地魂引到泥人裏,難道單純只是爲了咬我一口?」
上午我斷掉她的勾魂鏈,她應該已有所察覺,所以來報復我?
那這報復未免也也太弱了……
我搖搖頭:「這裏面肯定有不對的地方。」
「有啥不對的。」白頭舔了舔爪子,「要我說你就是太優柔寡斷,反正現在孩子也沒了,咱就直接殺去那玩意兒的老巢,管他什麼妖魔鬼怪,正好飽餐一頓。」
我擋住他:「你想,既然已經破了黑狗局,這地魂泥人爲何一點也不傷害王員外夫婦,只是嚇了嚇他們?」
「沒來得及?難不成那性惡的地魂還能對他們有感情啊。」
我也想不明白,看看呆滯的王員外夫婦,嘆氣道:
「之前還能靠蓁蓁的胎光魂和肉身引路,現在別說她了,這倆人的爽靈還不知道被嚇到哪去了,看着呆傻樣,沒有人魂,剛纔發生了什麼也問不出來,更別提——」
眼光瞥見王員外,我突然一頓,渾身的毛利劍般聳立起來。
「怎麼了?」
白頭注意到我的異樣,也立馬警覺起來。
王員外方纔一直盯着牀上的牆看,而不知何時——
他的頭轉了過來,正在死死地盯着我看。
-6-
我腳下那灘泥,竟如沸水般翻湧起來,不斷變換出各種奇怪的形狀來。
白頭被嚇了一跳:「好傢伙,這年頭泥都能成精啊。」
「這應該不是普通的泥土。」我腳下用力,把它壓得更緊了。
「白頭,你鼻子比我好使,你仔細聞聞,這泥咱是不是在哪見過?」
「老子雖然叫天狗,但不是真的狗!」
白頭嘴上罵罵咧咧的,但還是湊上去又仔細嗅了一圈。
「嗯……微甘,還帶點鳥糞的腥臭味,是有點熟悉。」
「總感覺我好像在哪喫過這種……我知道了,這玩意兒是沃壤!」
「傳說能自主繁殖豐產的沃壤?」
「對,來自鳳凰棲息地沃之國,不過我只聽過女媧用五色土造人,不知道這沃壤也能捏泥人啊。」
聽到這兒,我腦中已有些眉目。
「沃壤無需種植便可豐饒,內含精華靈氣。不但能產糧食果蔬,還可孕育生命。」
「民間供奉註生娘娘,或叫送子奶奶,就多以沃壤塑泥人,將那些流落在外的棄嬰靈體、或是Ťų₁意外夭折而不能投胎的幼童魂魄收在其中滋養。」
「難不成,蓁蓁那天遇到的那個老婦,是本地的註生娘娘?」
我搖了搖頭:「應該不是,人家是正兒八經的神仙,怎麼會幹這種事呢。」
白頭卻不以爲然:「也許是這兩口子沒說實話,那老婦說什麼你拿我一個,我也拿你一個。是不是他們先偷了人傢什麼東西?」
「你離開不過個把時辰,有十數陽犬守門,這麼容易就給破了,還能把兩個陽氣正足的大人嚇掉了魂。」
「尋常的鬼怪哪有這麼大本事,你我以惡靈爲食,一般的躲都來不及躲呢。」
他說的也有道理,我點頭道:「事到如今,看來只有先替他們夫婦收魂,喚醒問個清楚,才能知道事情原委到底如何。」
-7-
找了一整圈,整個王家竟然就只剩下一個管家沒跑。
找到他時,他正躲在賬房的桌子底下,嘴裏不斷念叨着什麼「阿彌陀佛元始天尊觀音菩薩」。
一見我,他就跟看見救命稻草似的趕緊從裏頭鑽出來,哭喪着臉向我伸出手,被我躲開了。
「嗚嗚狸貓大仙你可回來了……」
我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管家見我不給抱,又將手伸向白頭,被他翻了個白眼。
他只好害怕地抱緊自己,心有餘悸地開始回憶:
「從你走後我就和家丁們守在院子外頭,一開始什麼事也沒有,直到酉時一刻,外門突然被人敲響了。」
「我一開始還以爲是你搬救兵回來了,可轉念一想,大仙你也不用走門啊,肯定是那些邪門玩意兒來搗亂的,就抄起傢伙堵在門口,想着它要是敢硬闖,我們就和它拼了。」
「那敲門聲很古怪,發出聲音的位置很低,大概就比我腳高一點,聲音也是輕輕重重的。」
「我有點害怕,但一羣人都看着呢,就壯着膽子問是誰,結果你猜怎麼着?」
「那敲門聲果然停了,緊接着就傳來我家小姐的聲音,一邊哭一邊拍門,說要回家。我們就慌了神了,想難不成是小姐的魂已經被搶了回來,被我們堵在外面進不來?」
白頭搶先問:「所以你就開門了?」
但它的聲音在凡人耳裏只是「榴榴」的鳥叫,管家被嚇了一跳,聽不懂他說什麼,繼續道:
「但我記得大仙你臨行前的囑託,怕外邊的小姐是那玩意兒變的,所以任憑它一直哭喊,也不敢開門。」
我說:「所以Ṫüₒ你們沒開門,但它還是進來了?」
他欲哭無淚道:「是啊,真不是我放進來的。我們幾個一直守在門口,可過了沒一會兒那哭聲就停了,也不敲門了,我鬆了口氣以爲沒事了。」
「誰知道那東西好像很熟悉府裏似的,還知道哪邊牆角底下有塊磚鬆了,化成一攤泥水就流進來了!」
他似乎想起什麼恐怖的事情來,表情也有些難看:
「它當着我們的面就化成人形站了起來,又是哭又是叫的,一會兒學小姐說話要找夫人,一會兒又像個嬰兒似的開始啼哭。」
「我們一羣大老爺們,被嚇得沒一個敢上前的,全都往後跑,不知道誰撞了我一下,給我摔了個狗喫屎,我坐在地上一抬頭,差點把魂都給嚇沒了。」
聽到管家說狗喫屎三個字,白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被迷了魂了,我一抬頭,就看見院牆上面站滿了和它一樣的泥人,全都歪着腦袋,低着身子朝裏面看我,那場面,別提多嚇人了……」
「再然後的事情我就不太記得了,但我似乎聽見院子裏傳來夫人和老爺的哭聲,好像是說小姐回來了,還說什麼女兒把女兒帶回來了,我也沒太聽懂。」
女兒把女兒帶回來了?
我和白頭對視一眼,繼續問道:「王員外除了蓁蓁,還有其他孩子嗎?」
聽到這個問題,管家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沒、沒有……」
我不做聲,獨目靜靜地盯着他看。
很快他就亂了陣腳,猶豫了半天又改口道:
「這是府裏的禁忌,誰都不能說的……」
「其實在蓁蓁小姐之前,老爺和夫人還有一個女兒。」
-8-
王夫人和王員外是表親,成親當年,生下一個左臉有紅色胎記的女兒,取名芸兒。
芸兒不僅面部有缺陷,還從孃胎裏帶了弱症,生來左耳失聰,說話不清楚。
而且隨着年歲增長,王員外夫婦發現,芸兒似乎有些癡傻。
別說讀書識字了,就連搶她的東西她也不惱。
大人們講笑話逗她,她也不會樂,只是睜着大眼睛看你。
反倒是沒人的時候喜歡對着窗外的鳥,院子裏的花咯吱咯吱的笑個不停。
難不成生了個傻子?
王員外夫婦開始發愁。
本想着再生一個健全的,可直到芸兒五歲,王夫人都沒能再懷上。
老人們說這是因爲王員外夫婦命裏就這一個,子女宮已經被占上了。
若是還想再生的話,可以去城頭奶奶廟求一求。
次日,王夫人帶着女眷去奶奶廟上香,回來後不久便懷上了蓁蓁。
只不過蓁蓁出生的那天,芸兒就發起高燒,當晚不治而亡。
外頭有人傳閒話,說是蓁蓁剋死了芸兒。
王員外一概不許人提這事,漸漸地,芸兒的存在也成了府中祕辛。
說到這兒,管家嘆了口氣。
「芸兒小姐雖然生來癡傻,但可喜歡笑了,和蓁蓁小姐一樣。」
「她夭折的時候,也就蓁蓁小姐的年紀,才五歲。」
我沒接着往下問,而是將他帶進內院。
更多的事,還得當事人親自解釋。
「你家老爺夫人大名叫什麼?出生年月知不知道?」
「老爺叫王駱生,聽說老夫人當年是在駱駝背上生的他,才取了這麼個名字。夫人本名杜舒詞。只知道老爺生辰在每年八月十七,屬猴,夫人是正月初九,屬馬的。」
正說着,他一進屋看見呆滯的王員外夫婦,忙上去抓着搖晃:「老爺你怎麼了,你可不能出事啊!」
「沒事,就是被嚇掉魂了。管家,你跟王員外多久了?」
「我十一歲被賣進王家時,老爺還沒出生,如今他四十有二,我就跟了他四十多年。」
「那好,待會兒你就在門口喊他大名,喊王駱生回來。他剛受驚嚇不久,人魂還在這附近。」
管家雖仍心有餘悸,但還是按照吩咐,站在門口扯着嗓子大喊了幾聲王駱生回來。
窗沿底下一個接雨的大水缸裏,有東西一閃而過。
「開窗!」
管家聽聞立馬照做,一道煙霧狀的人影從外面倏地飛進來,鑽進王員外身體裏。
同樣的辦法,王夫人的人魂也在裏屋一副掛畫後頭給找到了,只不過她和管家牽絆不深,叫起來比較費時間。
「老爺夫人你們可算醒了!」
我躍上書桌擠開管家,趕緊問正事:「蓁蓁呢?」
王夫人看着懷裏的紅衣服愣了下神,開始抽噎起來。
王員外則靠在牀上,一臉懊悔道:「都怪我,那東西假扮出芸兒的聲音,我就亂了心智了……」
「蓁蓁本來還昏睡着,我一開門,她居然跟好了似的,從牀上一下子跳到地上就往外跑。」
「等我和夫人追出去的時候,卻看見滿院子都是泥人……」
「會爬會跑的泥人……」
王員外似乎回憶起什麼恐怖的事情來,聲音有些發抖:
「然後蓁蓁,蓁蓁也變成和他們一樣的泥人,混在裏頭,分辨不出來……」
聽出他話裏的恐懼,白頭ƭü₆把爪子底下往後藏了藏。
我的目光卻一直盯着王夫人。
察覺出我的注視,她的眼神有些躲閃。
我平靜地發問:
「王夫人,芸兒是怎麼死的?蓁蓁又是怎麼來的?」
-9-
王夫人支吾了半天,看着懷裏蓁蓁的紅衣,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
那日她在奶奶廟裏,看着供臺上那一排排栩栩如生的小泥人,忍不住向廟祝說了來意。
可那廟祝卻仔細打量了王夫人,擺手拒絕了她的請求。
「子女緣分,既然投胎來便是命裏註定,有無病災或開智天資如何,不應強求。」
王夫人被碰了一鼻子灰,回府後連着幾日茶飯不思。
那一排小泥人,捏的可都是健健全全的孩子。
她再拿一個又能怎麼樣。
芸兒已經如此,再生一個好的便是了。
鬼使神差的,她隔日又溜了回去。
四下無人時,她將一個胖乎乎的小泥人藏進了衣袖。
只是在她裝作無事發生打算離開時,無意間掃到神龕裏的送子奶奶像。
往日慈祥的眼眸中,似乎蘊藏着淺淺的怒意。
看得她心裏有些發毛。
當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一個老婦兇狠地問她是不是偷了自己的東西,她嚇得直躲,卻不願意把懷裏的泥人交出來。
那老婦本想直接搶走,卻不知突然看到了什麼,愣了愣神,隨後嘆了口氣道:
「重修一世,還要再喫一遍苦。」
「太傻了,太傻了。」
王夫人沒聽懂她的話,但那老婦自此消失了。
果不其然。
兩月後,她被診出了喜脈。
她將泥人悄悄供在後院的舊廂房裏,平日裏不許下人進,自己卻日日都去上香祈禱。
她的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
芸兒的精神也一日日變差。
她不如往日那般愛笑了,時常昏睡一整天,或是對着院子發呆。
王夫人生產了兩日,她也足足睡了兩日。
蓁蓁出世後,芸兒便嚥了氣。
外面人傳,王員外夫婦子女宮被佔,是蓁蓁頂替了芸兒,所以芸兒才殞命的。
雖難過了些時日,但王員外夫婦想道:蓁蓁是個健全的孩子,能說會道,五官清秀。
日後總比芸兒要有出息吧。
只是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蓁蓁變得越來越像芸兒。
她喜歡對着鳥兒花兒笑,喜歡拉着大人的手,也喜歡在雨天跑到院子裏玩泥巴。
她會時不時地問王夫人:「媽媽你喜歡我嗎?我長得好看嗎?」
也會故意學來笑話講給王員外聽,然後一個勁問:「我講的好不好?」
王夫人心裏冒出個可怕的猜想。
但她不敢聲張,而是悄悄地把廂房裏供奉的泥人鎖進了箱子。
說到這裏,王夫人已經泣不成聲。
「怎麼辦,你還管嗎?」白頭看了看我,「天下竟還有這樣的父母,因爲孩子不健全而產生嫌棄的。」
「管,但不是爲了他們倆。」
「蓁蓁,還有芸兒,她們是無辜的。」
我轉頭問王夫人:「你供着的那個泥人在哪?」
-10-
叼着泥人,我和白頭趕去了城頭的奶奶廟。
夜涼如水,慘白的月光打在油墨重彩的神像上,乍一看還有些瘮人。
供臺前,一個老婦正背對着我們,手裏拿着一團泥熟練地捏着。
儘管昏暗,我還是一眼看到了角落那個神似蓁蓁的泥娃娃。
額心正中,已被點上了紅點。
而臺下,是蓁蓁氣息全無的肉體。
「你來還我的東西嗎?」
黑暗中,老婦突然開口道。
我放下口中的泥人:「這原本是蓁蓁的泥身吧。」
那老婦不語,我便繼續道:
「王員外夫婦是近親,芸兒生來缺了人魂,靈智不齊所以癡傻,這本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因,卻怪在芸兒頭上。」
「王夫人來你這裏偷走本不屬於她的蓁蓁,強行改變命格,導致芸兒早夭,這是他們造的孽。」
「但蓁蓁是無辜的,嬰靈們苦等數年才得來一個投胎的機會,你不能強行把她帶走,再重新封回泥身裏。」
「你懂什麼!」她突然厲聲打斷我,「別多管閒事,讙。」
整座廟都劇烈地晃動起來。
我目如霞光,三尾如火焰般高豎起來,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不管怎樣,我今天得把蓁蓁帶回去。」
晃動停止,神廟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可就在我打算不行就硬搶的時候,她卻轉身對着案上那個形似蓁蓁的泥人嘆氣道:
「去吧,芸兒。」
「現在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11-
在我和白頭驚詫的目光中,老婦將泥人中的魂魄牽出來,引入蓁蓁的身體裏。
「傻芸兒,寧願重活一次去討那對父母的歡心。」
「重活一次?」
她點燃燭芯,躍動的火光印在蓁蓁眉心,好似一個跳動的紅點。
「芸兒雖生來癡傻,卻能感知到父母對她的失望,那王員外命裏只有一個女兒,就算是從我這裏再偷走一個,也無法將它養育成人。」
「更何況,那日王夫人偷走的,其實是一個還未封存靈體的ţū́ₓ空泥身。」
白頭瞪大眼睛:「空的?那她怎麼會懷上蓁蓁?」
我猜測道:「芸兒其實就是蓁蓁。所以在王夫人懷孕時,她時常整日昏睡,是因爲那時她靈體不穩的緣故?」
老婦點了點頭:「我曾想將芸兒帶走,重新投個好人家,可這孩子卻固執地要留在王家。」
「但她天生人魂不齊,靈智未開,就算是重新投回去,也依舊是癡傻樣子。」
「我便將王夫人偷走的那空泥身留給她,懷孕期間,芸兒可以時常回沃壤中修補殘魂,也多虧王夫人每日供奉香火,誠心祝禱,懷胎十月竟也補齊了。」
「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在上巳節變成賣泥人的,再次勾走蓁蓁的魂魄呢?」
「她兩次投胎間隔時間太短,靈體又多次離身修補,生來魂弱,而她家裏那具空泥身早已被消耗殆盡,我若不重新爲她修補,只怕活不過六歲。」
「於是你又重新造了泥身給蓁蓁,將她魂魄分別引入,是爲了不至於全部離體而損傷肉體?」
白頭不解道:「那這是好事啊,你爲什麼不直接託夢告訴王員外夫婦,省得人家着急呢?」
老婦表情變得有些不屑:「我乃正神註生娘娘,還需託夢於這等不負責任的凡人?」
「而且,我也想藉此機會看看,她們對蓁蓁是否還如之前對芸兒那般不上心,若依舊如此,那我便再不把孩子還他們了。」
「再者,幼童五歲後靈體便不受我管轄,如今亂世,芸兒這般魂弱,我怎能放心, 是得找個能御百兇的瑞獸來替她看護纔好。」
我恍然大悟:「提醒他們到林子裏找我拜乾親的婆子, 也是你化身的?!」
她笑而不語。
我又發現了問題:「那你今日爲何還要再派泥人回王府, 直接帶走蓁蓁不就行了,王員外夫婦倆人魂都被嚇掉了。」
她慈愛地撫摸着蓁蓁的頭:「這是芸兒的執念啊。」
「回到泥身後,蓁蓁便有了從前芸兒的記憶, 她想知道父母是否真的不愛自己, 而把自己全然忘記了?」
「她用芸兒的聲音語氣呼喚他們,看他們會不會視若無睹,把自己拒之門外。」
說到這兒, 她突然哼笑了聲。
「還好,他們還算沒完全失了良心。」
「至於被嚇丟了人魂, 那是他們活該,也該嚐嚐從前芸兒人魂不齊是什麼滋味。」
「本該帶走蓁蓁的肉身和剩下的天魂就走的,但這孩子貪戀母親的懷抱,硬是待在裏頭不肯走, 耽誤了許多功夫。你們回來的時候, 她的人魂機靈先跑了, 地魂來不及,還留在泥身裏面。」
蓁蓁突然動了動, 翻了個身, 摟過兩個泥娃娃到懷裏又睡着了。
「讙,天狗, 這孩子以後就交給你們了。」
老婦俯下身子, 在蓁蓁額頭上輕輕吻了吻, 便消失在神廟裏。
「走吧。」
我背起蓁蓁。
這丫頭還挺沉的。
「回家。」
-12-
蓁蓁醒來前,我給她找了幾根䔄草喫, 把這幾天的事全給忘記了。
但她好像天生和我有緣, 一見我就伸出手想摸我的腦袋。
罷了,小孩, 不和她一般見識。
很快這小妮子又得寸進尺, 想拽我的三根尾巴玩, 被我賞了一巴掌。
她眼睛紅紅的, 老實了。
由於她魂魄依舊不穩,周圍總有不安分的惡靈蠢蠢欲動。
什麼成了精的傘架子,傍晚街道上的拍花妖怪, 後山的麻胡子和樟柳神,通通進Ţûₓ了我的肚子。
白頭把那團沃壤帶回了陰山, 說那邊無水,今年雨又少,莊稼長得不好, 恐怕要餓死人。
不知道這玩意兒有沒有傳說中那麼神。
王員外果真如所承諾的那樣,在屋後給我修了座廟, 每日親自上香供奉。
但他們也因驚嚇失魂的緣故,時常犯起頭疼的毛病。
我不愁喫喝, 用不着每天四處尋惡鬼。
日子也是好起來了。
不過後來白頭回來看蓁蓁時, 發現我正在廟裏啃雞喫,氣得當場要掀了我的供桌。
「活是咱倆乾的,功你自己享啊,還有沒有天理了!」
「不行, 你讓他去陰山給我也蓋一個,或者就蓋你旁邊也行!」
我叼起雞腿,趾高氣揚的跳下供臺。
「行啊。」
「你自己和他說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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