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死亡與恐怖筆記07:刀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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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一個刀客,首先要有膽量。
沒膽子的人,握不住手中的刀,更鎮不住對方手裏的刀。
爲了練膽,我曾在墳地裏睡了五個月,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要多。
爲了練膽,我曾去屠宰場做了一年的小工,習慣血腥味和畜生臨死前的哀號。
爲了練膽,我趁黑摸進叛軍攻下的小鎮,見識到活生生的地獄。
我的師妹鈴鐺說,在我的身上,好像都能聞到一股死亡的味道。
師父終於滿意,開始教我刀法。
想當好一個刀客,更重要的是恆心。
師父教給我的刀法只有七招,我請求他多教幾招,他說他也只會這七招。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行走江湖刀尖舔血,這七招刀法已綽綽有餘。
真正的高手對決,生死往往只在於一招。
刀法很簡單,一撇一豎,出刀快的人站着,出刀慢的人躺着。
所以每天十二個時辰,我有六個時辰都在揮刀。練了整整九年,練到最後我甚至感覺,那把刀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手掌的延續。
我的刀長四尺、重十三斤,名爲「七星龍淵」。
刀柄漆黑,刀鞘漆黑,收回去的時候卻必沾猩紅。
當然,刀客最重要的素質,是要有原則。
刀客不是土匪,不是屠夫,更不是殺人犯。
出刀,必須要有出刀的理由。
師父曾對我說過,他教過四個徒弟,第一個爲了女人爭強鬥狠,拔刀砍死了一家惡霸豪紳;第二個爲了出名,用刀挑了峨眉和青城的掌門;第三個則爲了權勢,去朝廷裏當了武官,平定叛軍的時候一夜殺了八十八人,其中三十二人都是婦孺;最後一個徒弟就是我。
下山的時候,師父對我說:「你的刀不一定比他們快,但一定比他們穩。所以,殺死他們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殘陽如血,桃花紛紛從樹上飄落。
一片桃花在空中翻騰,被師父舉重若輕地夾在手指間,他把桃花放入酒杯裏,和我碰了一杯。
我一飲而盡,藏刀入鞘,頭也不回地走下山。

-2-
賭場是一個好地方,這裏有酒、有大煙、有金銀,還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走在大街上,你會覺得自己很渺小,茫茫衆生裏,你能做的事情微乎其微;但坐在賭桌上,你會覺得自己很強大,你覺得自己能掌控運勢扭轉乾坤,能把對手都踩在腳底。
這個賭場更好,它的二樓是一排房間,裏面有從各地精挑細選的女人,不僅有揚州瘦馬,還有波斯白皮;不僅有蘇州名伶,還有東瀛藝伎。
只要你有錢,隨時能享盡人間豔福。
賭場的師爺是個二十多歲的瘦竹竿,慢悠悠地搖着扇子,喝着陳年竹葉青,眯着的眼睛裏閃着精光,掃視着賭場的一舉一動。
我已經贏了兩萬兩銀子了,最後一把牌九攤開的時候,我看到坐莊的男人臉色發白,好像隨時要暈倒的樣子。
「真他媽走了十八輩子的狗屎運。」坐我身後的一個男人,無比羨慕地咒罵。
不用刻意留意,那些賭場裏的打手已成合圍之勢,把我圍在中央,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握緊手裏的武器。
只需要一個命令,他們就會惡狼一樣撲上。
師爺笑眯眯地走下樓,坐到我對面,說:「兄弟今天真是好手氣!天色這麼晚,要不要去樓上休息一下?」
我也笑道:「不用,替我把銀票換來,我還有事。」
師爺臉色一僵,但很快恢復從容,吩咐手下人給我取銀票,倒上兩杯酒放在我身前:「所謂相逢即是緣,兄弟今天贏了錢,煩勞下回帶朋友多照顧小店生意。」
我把酒杯端起,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慢慢放下:「我不喝酒。」
師爺說:「我們這裏也有好茶。」
「我也不喝茶。」
「那你喝什麼?」
「有毒的東西我都不喝。」
師爺眼中寒意大盛,輕輕搖動手裏的摺扇:「閣下真愛開玩笑,我們這賭場內怎麼會有毒酒?」
周圍的打手越圍越近,我幾乎能感受到他們呼出的濁氣。
我嘆了口氣:「看樣子,我不喝這杯是不行了。」
師爺笑着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兄弟今天春風得意,何必做煞風景的事?」
「有道理,那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端起杯子,手微微一揚,我身後的打手都慘呼起來。有兩個揉着自己的眼睛在地上打滾;有一個在用手摳自己的喉嚨,他知道自己嚥下一小口。
「奇怪,明明是我喝的酒,怎麼他們倒發起酒瘋了?」我盯着師爺笑。
師爺冷笑一聲,手中摺扇刺向我胸口。
他的動作很快,十個人有九個人都反應不過來,但我恰好是第十個。
摺扇被我的刀鞘擋住,我看見一滴冷汗從他眉間溢出。
他翻騰身體手腕一抖,幾點寒星從摺扇裏射出,如此近的距離,一百個人有九十九人都會死得透透的,但我恰好是第一百個。
我一揮手臂,那些毒針全被刀鞘打在房頂上。
師爺的臉色比死人的還難看,手開始發抖。
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過招時手抖代表什麼。
「你還有什麼花樣,不妨都拿出來試試。」我鬆開他的摺扇。
那些打手面面相覷,豺狼失去了帶頭的,也就成了野狗。
「是我輸了,閣下贏的銀子我們會如數奉上,還會多拿兩萬兩算作賠禮。」師爺咬咬牙,坐回到凳子上。
「銀子就算了,帶我去見你們老闆吧。」
我沒想到,只是這樣一句話,剛剛被我制服了的師爺和那羣氣勢全無的打手,居然全部不要命般向我殺過來。

-3-
當我用刀鞘打斷第七個人的胳膊時,那些人依然眼含紅光地撲上來,尤其是那個師爺,他的右腿已經骨折,卻還是斜靠着桌子,保持着攻擊的姿勢。
「不要逼我拔刀!」
我左手握住刀柄,身體成一個傾斜卻極度平衡的姿勢。
我身上的死亡氣息瘋狂翻湧,那些人本能地後退一步,在那一刻,想必他們都看到我拔刀後的結局。
「你爲什麼要見我們老闆?」師爺嘴脣發顫。
「你爲什麼害怕我見到他?」我反問。
「我們老闆是個很嚴厲的人,當他知道手下犯錯後,給的懲罰……會比死更慘。」
原來如此,我理解他們的癲狂了。
「你放心,你們老闆見到我時,一定不會懲罰你,他會很開心的。」
我站直身體,讓那個師爺帶路。
黑夜裏趕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尤其是四周都是心懷鬼胎的人,更加讓人難熬。
當我泰然自若地騎着馬走在最前面時,內心不由得感謝那幾年練就的膽色。
一流的刀客,就是要把自己的命看得比草木還賤。
「到了,我們老闆就在門後面,你自己進去吧。」
師爺去裏面打了個招呼,出來時又恢復到懶散從容的模樣。
我推開那扇古銅色的大門,就聽到很多女人的歡笑聲。
一個氤氳着熱氣的溫泉,裏面有二十幾個赤裸的女人,有的高挑,有的小巧,有的嫵媚,有的秀麗。
若是要挑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皮膚如雪,紅脣似火。
溫泉的中央,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臉色蒼白、眉目如刀,被那羣赤裸的女人環繞,笑吟吟地自顧自飲酒。
直到我走到他對面,他依然沒放下手裏的酒杯,眼睛從我腰間的刀一瞟而過。
「老頭子最近怎麼樣?」
他很聰明,只是那麼一眼,就知曉了我的來意。
「還好,下山的時候他吩咐我,第一件事就是來拜訪你。」
「你學了幾年刀?」
「九年。」
「我學了十四年。」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悵然若失地嘆了一口氣,「學到最後,我一看見手裏的刀就想吐。」
「師父說你的天賦最高,但心不誠。」
「師弟啊,你看看這花花世界,遍地都是銀子,滿街都是女人,我爲何要對一把刀忠誠?我第一次下山後,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嗯?」
「練刀,就是爲了讓自己成爲人上人,只要刀足夠快,就是我爲刀俎,人爲魚肉,世界都任我宰割。」
「所以你就在平叛的時候,用刀殺了三十二個婦孺?他們只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你練了那麼多年的刀,不覺得恥辱嗎?」
那男人赤裸裸地站起,走到溫泉邊,披上一件華麗的袍子。
那些女人也紛紛走出,爭先恐後地幫他整理衣服,幫他擦乾頭髮。
我雖然還沒看到他的刀,但已經感受到鋪天蓋地的殺氣襲面而來,很罕見的,我的心跳開始加快。
下一瞬,我見識到真正的刀法。

-4-
我身後的槐樹被刀氣連根斬斷,樹蔓砸在溫泉池裏濺起巨大的水花。
那些赤裸的女人全部縮到男人身後,漂亮的臉蛋上都佈滿驚懼之色。
「拔你的刀!」
男人直直地看着我,當了十多年上將軍,當他握刀的時候,還是恢復到刀客的姿態。
刀客絕不乘人之危,勝,要勝得光明正大;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這就是刀客的尊嚴,這就是刀與血的規則。
我調整呼吸,身體微微前傾,左手握住刀柄。
「七星龍淵,看來老頭子還真挺賞識你。」男人神出鬼沒般出現在我身後,一刀向我肩膀斬來。
他的步法太快,我只得翻滾閃躲。
三師哥比我想象中要強太多,他根本不給我出刀的機會,出刀如疾風驟雨,每一刀都斬在我的要害處。
光是防守,我已漸漸不支。
富麗堂皇的庭院已是一片狼藉,假山水池到處是刀痕,還有個高挑的女人,被三師哥的刀氣誤傷,連腰橫斬,血光飛濺,死前甚至來不及驚呼。
其他女人尖叫着四散而逃,一片混亂中,三師哥的刀停滯了一瞬。
這一瞬已足夠,我的刀如雷龍出海,發出清脆的響聲。
三師哥後退一步,胸口濺出山泉般的血花,但他好像沒感受到痛苦,臉上反而湧起愉悅的笑容。
那是久違的刺激感帶給他的,他放鬆般甩甩胳膊,手中刀就映入我瞳孔。
他的動作好像突然間快了數倍,我完全來不及反應,臉上就熱辣辣一片。
師父教出來的徒弟,果然沒一個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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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袖子擦擦臉上的血,防止其流入眼眶擋住我的視線。
三師哥輕蔑一笑,人影如電滑到我身前,右手輕揮,白刀上挑。
我悶哼一聲,整個人失去平衡,栽倒在泉池邊,我聞到泥土的氣息。
儘管躲過致命傷,但腹部的傷口,讓我已無法站起。
三師哥一腳踩在我的背上,略帶失望地說:「看來是我高估你了。」
「這就是你的弱點。」我笑了笑,揮出最後一刀。
「他的刀很快,幾乎要比我年輕時還要快,但他心浮氣躁,只要覺得勝負已定,就會放下戒備去羞辱對手。殊不知只要對方手還在刀上,刀客間的對決就遠沒有結束,只要你利用這一點,就一定能殺了他。」
我想起師父下山前對我說的話。
三師哥在地上翻滾哀號,他的兩條腿都被斬飛到池水裏,血染紅了整個池子。
我支撐着站起來,一刀揮向他握刀的手。
一聲更慘烈的哀號從他嘴裏傳出,他失去了刀客的尊嚴,開始哀求我饒他一命。那些無法估量的財富、那些傾國傾城的女人、那些權勢霸業,他都可以送給我。
我不耐再聽,給了他最後的了斷。
大量失血讓我恍惚起來,我本想走到門外,找個人少的客棧休息一夜,但只走了三步,就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我陷入詭異的夢魘。
我夢見一羣穿着白衣服的人,幫我綁在牀上,用銀針刺我的胳膊和腹部。
他們掐着我的喉嚨,嘴裏說着我聽不懂的話,逼我喫白色毒藥。
我不停地掙扎,想要找到我的刀,卻發現那把刀不知所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滿頭是汗地從牀上驚醒,有一個人趴在牀邊,被嚇得坐在地上。
那是一個清秀的少女,鵝蛋臉、彎彎的眼。我想起來了,她當時是溫泉裏的女人之一,給三師哥梳頭髮的就是她。
她的年紀很小,看樣子不過十七八歲。
「爲什麼救我?」我口乾舌燥,聲音沙啞。
少女乖巧地把一杯水遞到我嘴邊:「因爲你也救了我。」
「我阿爹是個生意人,卻被他抓進大牢。他搜刮完我家的財產後,就把我爹殺了,還逼着我當他的僕人,有幾個晚上甚至……」
少女眼眶泛紅,聲音越來越小。
「你叫什麼名字?」
「阿秋。」
我艱難地從腰間掏出銀票,那些都是在賭場贏來的。
「這些錢你拿上,去一個太平點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吧。」
「不。」少女把銀票推回,「我以後就跟着你。你餓了,我給你做飯;你衣服髒了,我給你洗衣;你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陪你……我在這世上沒親人了,讓我跟着你吧……」
我心裏一顫,剛準備回絕她,一抬眼看到她溫柔款款的眼神和滿是期盼的神情,只得低頭沉默。

-6-
江湖路遠,突然有個女人陪伴,彷彿也不再寥落。
阿秋雖然年紀不大,但做事非常利落。
她總能幫我尋到最快的馬,最乾淨的客棧,最新的小道消息。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彼此熟悉後,就會產生依賴。
不知道這種依賴會不會影響我的刀?
我每天依然練刀四個時辰,若是察覺到我的刀變慢,就要立刻離開她。
「打聽到啦,七月十五在衡山城裏,有五年一屆的武林大會,各派掌門人都會去。如果你要找的人有點名氣,去那裏準沒錯。」
阿秋跑到我身後,細汗從她白皙的下巴滑落。
武林大會?
二師哥一生逐名,這樣的熱鬧肯定不會錯過的。
「好,我們一起去看看。」
擂臺很大,長八丈,寬八丈,紅色的豪華地毯鋪於其上。
人很多,有道士,有尼姑,有西域來的力士,還有東瀛的忍者。
我和阿秋趕到衡山城的時候,擂臺已經打到第三天了。
打擂的一共有九十八人,現在只剩下十二人。
「都怪我,要不是選的那匹馬突然發病,我們就可以早點趕到,你也可以去打擂,打個天下第一的名號出來。」阿秋跺跺腳,有點沮喪。
「爲了一個虛名,就和別人生死相見,你不覺得很愚蠢嗎?」
「你不想名揚天下嗎?」
「名揚天下有什麼好?在我看來,名氣越大,麻煩也就越多。」
就在我和阿秋閒談時,場上已經分出了勝負。
就在這時,一個胖子走到擂臺中央,他的模樣頗爲滑稽,臉上的肉擠成一團,幾乎看不到眼睛。他是報幕的,把血跡斑斑的敗者踹下臺後,大着嗓門宣佈下一場比賽。
我用手按住圍欄,一口氣提在胸口,整個人如燕般飛到擂臺中央。
人羣爆發出一陣喝彩,有幾個老頭子感慨好輕功。
「這位小兄弟,你拜了帖子嗎?」胖子笑眯眯地問我。
「我不是來參加大會的。」
「我是來找你的,二師哥,師父託我向你問好。」
我露出我的刀鞘,那胖子眼角一顫,隨即鎮定下來。
「你認錯人了。」
「一個人的樣子可能會改變,但學武的步法是不會變的。剛剛你踹那個傷者下臺,和我上臺的輕功是一樣的,都是師父教的凌雲縱。」
那胖子不再說話,莫名地,臺下的人也安靜起來。
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氣勢,就像火山即將爆發、江水即將決堤,明明看起來很滑稽笨拙的胖子,光是站在他面前,就被壓得呼吸不順。
一滴冷汗從我額頭湧出,我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眼前的這個人,和三師哥不是一個水平的對手。一旦和他交上手,我可能就沒有生還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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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你的刀!」我大吼一聲,壓抑心中本能的畏懼感,左手緊緊握住刀柄。
二師哥還是如嶽臨淵地站着,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七星龍淵發出龍吟聲,我第一次主動出刀,電光石火間,我已經砍了十四刀,每一刀都擦着他的衣服而過,但沒一刀能傷到他的皮毛。
臺下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有身法這麼快的人?還是個肥得像豬的胖子?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打仗如是,交手亦如是。
我感覺體力在瘋狂地流失,二師哥的身影變成殘影,唯一清晰的是他嘴邊的嗤笑。
帶着不屑和嘲弄,他沒出一刀,卻已死死地壓制住我。
「在我所有的徒弟裏,他的天賦不算最好,身體也不是練刀的材料,但他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勤奮。懶惰可以讓天才變成庸人,勤奮則能讓庸人變成天才。在山上那些年,除了喫飯睡覺,他無時無刻不在練刀。刀成了他的女人、他的父母、他的理想、他生存的唯一理由……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停下來,我才發覺,他已經到達多麼可怕的境界。」
師父說這句話時,帶着些讚賞和惋惜,但眼神裏更多的是傷心。
二師哥是個孤兒,被師父撫養長大,學會一身武藝後,卻在下山前一夜砍傷師父,還奪走了師父的佩刀。
「拔你的刀!」
我的動作加快,我相信,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攻勢下不還手。
這一切正合他意,他要的就是我氣急敗壞。
二師哥肥大的身軀在地上一滾,刀光一現,我連忙回擋,巨大的衝擊力,差點把我手中的刀彈飛。
他的刀不算快,但每一刀都很狠。
我虎口發麻,胳膊也痠軟起來,二師哥發出一聲怪笑,手中玄紅色的刀如雷神降臨,帶着狂風向我斬落。
這是他的回合。
我拼盡全力去擋,看不到任何獲勝的可能,也許再挨十刀,我的胳膊就廢了。二師哥看出我的衰弱,刀在空中飛轉,從左手滑到右手。
我沒有想到,他的左手刀並不是他最強的,他的右手刀可怕十倍。
血光在我身上湧現,我喉頭一甜,幾乎能看到死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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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已有多少處傷口?十七道,二十一道?還是二十七道?
我已無暇顧及,只知道再過一個時辰,我身上的血就要流乾了。
二師哥比我想得要老辣,看見勝局已定,不再瘋狂搶攻,反而用閃電般的身法在我周遭遊離。
偶爾一刀斬來,我就得變換身姿防守。
意識已經慢慢迷離,我突然想到我練膽時那個孤零零的荒墳地。
亂世人,不如狗。
有個男人,在某個深夜拖着一家五口的屍體,先是埋了他的父母,隨後埋了他的妻子,最後是兩個還沒成年的孩子。
他不斷喘息,挖完五個坑後已經耗盡力氣,但他還是支撐着爬起,開始挖最後一個坑。
那是留給他自己的,挖好後他釋然地躺在裏面,臉上居然有着放鬆的神情。
「喂,幫個忙,把我埋在這裏吧。」男人早就發現我,在泥土坑裏衝我喊。
「你爲什麼要死?」
「我不知道活着還能幹嗎?」
「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要是你的家人都是病死的,你就找出治病的解藥;要是他們是被人害死的,你就去報仇。老天爲你做了這麼多,你爲老天做過什麼?」
男人疲倦地睜開眼,靜靜地看着星空。
漸漸地,生機浮現在他臉上,他一躍而起,走出自己劃定的埋身處。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我已不大記得,我只知道後來他成了天下聞名的醫神。
「人,只有對自己失去信心的時候,纔是輸的時候。」
我大吼一聲,不理會二師哥劈向肩膀的刀光,左手反刺向他腹部。
「啊啊啊啊!」
我的肩胛骨幾乎被砍斷,但他也捂住肚子後退一步。
我終於看見他眼中的懼意,他沒料到我會用這種亡命的打法,臉色變得慘白起來。
一瘸一拐,我向他慢慢靠近。
二師哥又是一刀橫斬,我發出狂笑,痛感好像讓我的感官更加敏銳,我已然能看到他出刀的弧線。
我微側着身子,使出師父教我的最後一招刀法——斬佛式。
無論是神是鬼,只要這招用出,絕對有個人會倒下。
臺下人發出驚呼,二師哥的頭顱高高飛起,最後摔在擂臺邊的臭水溝裏。
他的身子劇烈晃動幾下,終於慢慢摔倒。
我單膝跪地,咳出大量的鮮血。
阿秋從人羣中擠出來,到臺上試圖扶住我。我聞到她身上的淡香味,看到她眉間的擔憂。
我笑着說:「不用擔心。」
阿秋的眼淚就像珍珠,滴在我的手臂上,她說:「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天旋地轉裏,我疲憊地合上眼。也許我要死了,但死在喜歡的人懷裏,這種死法也不錯。

-9-
他們把我綁在椅子上,不讓我動彈。
他們用東西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
冰冷的黑屋子裏,我感受到亙古以來的孤獨,我努力睜大眼,卻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想找到我的刀,卻發現有點不對勁兒。
我的左手手指全部被砍斷,我已無法再握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慘呼着驚醒,全身的傷口都迸裂。一個男人走到我面前,眼中有股怒意。
我長吁一口氣,原來是碰到了熟人,看來這條命是保住了。
「你的傷很重,得休養一個月才能下牀。」他幫我把傷口包好,冷冷地說。
「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麼多天的擂臺,肯定會有很多人受傷。我來這裏,只是想多救幾條人命。」
他的衣帛華貴,大拇指戴着「扁鵲玉戒」,無法把他和當年躺在泥坑裏活死人一般的模樣聯想在一起。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感受到此生未曾有的平靜。
阿秋每天給我做飯,給我講江湖上最新的傳言,到了晚上就幫我換藥。
我已習慣赤裸地站在她面前,感受她修長的手指撫摸我的各處傷口。
她的臉總是很紅,就像天邊的晚霞。
我已做好打算,等辦完了最後一件事,就帶她歸隱山林,過平靜安穩的生活。
那個被稱爲「神醫」的男人,隔幾天就來看看我的傷勢,偶爾拿出棋子和我對弈一局。
「最近,我總是做着怪異的夢。」
「什麼夢?」
「我夢見自己被一夥人囚禁,被他們用各種法子折磨,不讓我說話、逼我喫毒藥甚至還砍了我的手……」
神醫嘴角上揚,帶着奚落味道的神情:「你怕了。之前的你,對死亡毫無畏懼,把生命看作草芥。但現在,你已經有了在意的東西,你害怕自己會死在別人的刀下。那些夢魘,應該是你心裏的影子……」
是這樣嗎?
我從未有過如此逼真的夢境,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們手上的溫度,能摸到那面冰涼的牆壁。
如果是夢,怎麼會一直重複這樣殘酷的場景呢?
「對了,你的傷差不多了,明天你就可以出發了。」
神醫放落一顆黑子,把我所有的圍勢都化解,開始轉守爲攻。

-10-
接下來的小半年,我尋遍大江南北,試圖找到大師哥的蹤跡。
泰山之巔,西湖梅莊,塞外大漠,東海之濱。
師父說過,大師哥是唯一讓他都覺得可怕的刀客,他的刀在十年前就天下無敵,至於現在的修爲,更是不可想象。
一路風餐露宿,阿秋跟着我消瘦了許多。
好在她生性開朗,雖然喫了很多苦,依然給我打氣。無論我要找多久,她都會陪着我。
「若是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那我就陪你找一輩子,這樣也很好。」
阿秋嫣然一笑,臉上浮出梨渦。
我心裏一暖,看着她的側臉,剛想說什麼,天空就響起驚雷,豆大的雨滴很快就砸下來。
我們快馬加鞭趕到路邊的驛站,裏面是一些江湖漢子,自顧自地喝酒喫肉。
店小二給我們端來一些喫的,我剛拿起筷子,從門外走來一個男人,一身青衣,身材高挺,戴着竹子編的斗笠。
那男人拍拍身上的雨水,走到我對面,取下斗笠看了我一眼。
只是一眼,我就確定了,這是我要殺的最後一個人。
他長相很普通,不胖也不瘦,稱不上好看也絕不算難看,頭鬢有幾絲白髮,眉目如刀,眼神亦如刀。
「你好。」他笑着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桌子下的手,已握緊腰間的刀。
「我知道你的目的,我們能不能談談?」
「談什麼?」
「你帶我回去見師父,我當面和他認錯,可好?」
「師父說,他這輩子不會再見你,除非是你的屍體。」
那男人沉默半晌,喝下半杯茶:「那這樣,你砍掉我的右手,讓我此生不再能使刀,算是我對師父的交代,可行?」
「不行。」
「那你是殺定我了?」他微微眯起眼。
這是個可怕的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靜,身體雖是懶散地坐着,卻沒有一絲破綻,更難以置信的是,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殺氣。
大巧不工,重劍無鋒。
他的人就像一把刀,讓我無法掌握出手的時機,我甚至覺得,當我拔刀的那一刻,對決會在瞬息間結束。
「你的刀呢?」我捕捉着他身體的細微動作。
「十年前我就不再用刀了。」
「我給你時間,你去找適合你的刀,我不佔你便宜。」
「哈哈,哈哈哈……」那男人突然笑起來,彷彿聽到世間最滑稽的笑話。
「師弟,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我現在就給你展示我的刀。」
我屏住呼吸,渾身肌肉都繃緊,卻看到無法想象的一幕。

-11-
一直坐在我身邊的阿秋,撲哧一聲笑起來,跑到那男人身邊,臉上露出嬌媚的笑容。
阿秋坐在他腿上,親了一口他的臉。
我如墜冰窟,手破天荒地抖起來。
是憤怒,是不解,還是對自己愚蠢的挫敗感?
「這是我的第一把刀。這個女人貪財如命,我一直安排他在三師弟周遭,順便替我打聽官府的消息。你下山後的第一戰,我就知道了你的底細,我讓她故意接近你,讓你沉溺於感情中。這是她的拿手好戲,你知不知道她以前是幹什麼的?我第一次見到她,她一晚陪了七個男人。」
「住口!」我的呼吸不暢。
阿秋帶着鄙夷之色,笑着說:「看來他真的愛上我了。」
「刀客是不該有感情的,尤其是對這種婊子,更不值得。」
大師哥笑眯眯的繼續喝茶,任由阿秋像一條發春的貓在他身上浮游。
「住口!」
桌子四分五裂,我的刀被擋在空中。
只是兩隻木筷子,就夾住了我的刀鋒,無論我怎麼使勁兒,都動彈不得。
我心裏一沉,雖然病好後我練刀沒那麼勤,但這次拔刀的速度怎麼這麼慢?
門外停住一輛馬車,一個男人從車裏走出來,我爲數不多的朋友——「白麪神醫」帶着嘲弄之色,站在大師哥的身後。
「這是我的第二把刀。他的名氣都是我想辦法傳出來的。在這個江湖,想讓一個人天下聞名,需要花巨大的金錢和精力。當然,這些都是有回報的。他成了我最忠心的一條狗,他不僅會救人,也會用毒殺人,武當派第十三代掌門,就是死於他的青石散下。那種毒藥無色無味,會慢慢麻痹人的神經,中了那種毒,反應會逐漸變慢,一年後,就會癱在牀上,渾身潰爛而死。」
大師哥鬆開筷子,讓我能狼狽地抽回刀。
「你中的也是這種毒,以你現在的刀法,是無法殺掉我的。」
雨越下越大,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盛。

-12-
我猛地躍起,使出攻勢最猛的「流雲式」,刀氣把大師哥全身籠罩。
這是搏命的一招,也是沒有後路的一招。
大師哥一揚手,我手腕一酸,手中的刀飛到屋外,被我視若生命的七星龍淵,此刻插在馬糞堆裏。
「哇!」
一口血從我喉嚨中湧出,噴到阿秋的裙子上,大師哥搖搖頭,露出遺憾的表情。
世界正在慢慢變黑,依稀間又能看到那些穿白衣服的人。
他們死死按住我,往我的胸口刺着銀針。
王八蛋,我強作精神,想要抵抗毒藥帶給我的幻覺。
「這是我的最後一把刀。」
一張紙飄到我身前,那是師父的筆跡,他在信上寫道,他的刀法只會傳給最強的人,四個徒弟裏唯一存活的人,纔有資格回到山上,成爲他認可的刀客。
竟然是這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不停地從我喉嚨裏湧出,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大師哥的刀確實比我強太多。
世間的刀,只能殺人。
但他的刀,卻會誅心。
我的感情、我的理想、我一生信仰的東西,都被他輕鬆地摧毀了。
不用他再出手,我已經失去了所有戰意和勇氣,我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
「你已不配用刀。我不殺你,要你像個動物一樣活下去,在憤怒和惶恐中煎熬,最後在迷霧般的幻覺中痛苦地死去。」
大師哥的手下一撲而上,把我的左手拍在桌子上。
刀光一閃,我的五根手指斷落在地。
痛苦如海嘯般襲來,在大師哥猖狂的笑聲中,我神志慢慢消散。
揮之不去的夢魘漸漸把我吞噬。
【尾聲】
「小劉,介紹一下病人的情況,詳細一點。」
「是,這個病人叫秦文佑,相信大家都在電視上看過他的新聞,他是跨國財閥秦聯企業的大公子。六個月前,警方收到他殺人犯罪的具體證據,但是在全城搜捕中沒能找到他的蹤跡,後來得到匿名人士發來的郵件,在荒山中抓捕了他。原來他被一名叫元古的秦聯員工綁架,元古砍掉他左手的五根手指,逼他拍了認罪視頻後,在他身邊開槍自殺。在那沒水沒食物的十三天裏,秦文佑只能靠喫元古的屍體活下來。由於被酷刑折磨,加上喫死屍給他的精神帶來劇烈刺激,導致他在警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經過我院三位主任會診後確認,秦文佑已經精神崩潰,不適合再關押在監獄,故移交至本院重症科。」
會議室裏,每個人都屏住呼吸,認真聽着這個年輕男醫生的發言。
這關乎一個能影響城市命運的決定。
「秦文佑轉交本院的第三天,他的親弟弟秦武滔夥同好友尹沉,趁護士交接班的時機溜入病房,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導致秦文佑情緒失控,竟用牙齒活活咬死了他弟弟。隨後院裏警衛趕到,控制住秦文佑,把尹沉移送到警察局,這件事也成了一時新聞。民衆和警方給我們施加了很多壓力,要我們鑑定出秦文佑的具體精神狀況,防止他繼續犯罪。因爲他的背景複雜,犯下的案件又是滔天大罪,院裏領導高度重視,請來了七位世界各地的精神科專家。
「經過三個月的臨牀記錄,以及分析催眠後的視頻回放,我們可以確認,秦文佑精神分裂了三個人格。第一個人格貪財好色;第二個人格迷戀名望權勢,第三個人格性格扭曲,癡迷玩弄人性。這三個人格都源於秦文佑的本性,因爲受了極度刺激才分裂出來,此外,他還對害死的前女友周思秋,還有那個反目成仇的跟班元古有記憶點,那些都化成虛擬的角色活在他的精神世界裏。
「另一方面,秦聯財閥以抬高物價擾亂城市經濟對政府做出要挾。大家都知道,這個城市所有的商場、超市、電影院、水電物業幾乎都被秦聯所壟斷。秦文佑現在是秦聯唯一的接班人,他們若是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這個城市的百姓都會受到影響。秦聯給我們施壓,要我們拿出一個可行的治療方案,把秦文佑變回一個正常人。
「於是,我們實施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治療手術,通過藥物和催眠,給秦文佑植入了一個正常的人格。那個人格有正義感,有勇氣和恆心,有自己的理想,我們一次次調整,希望這個人格能殺死其他三個變態的人格。如果成功了,秦文佑就能順利出院,後續審判交給警方和法院;若是失敗,則他還要繼續留院觀察。」
做筆錄的女人深吸一口氣,幾乎無法相信耳朵聽到的內容。
植入人格?互相殘殺?這算哪門子治療?
頭髮花白的龍市長扶扶眼鏡:「那你們認爲,手術成功了嗎?」
「有兩個變態的人格,已經確認被抹除,還有一個癡迷玩弄人性的,我們認爲成功的概率很大。就算再邪惡的本性,也無法跟科學創造的正義所抗衡。」
男醫生髮言結束,坐下整理手中的病歷本。
龍市長咳嗽兩聲:「那大家投票吧,若是超過半數舉手,秦文佑就出院移交司法部門;若是低於半數舉手,秦文佑就繼續留在精神病院治療。」
空氣安靜起來,大家都觀望着對方的動作。
沒有人敢率先舉手,但也都害怕舉手落後。
會議室的大屏幕上,昏睡在病牀上的財閥大公子,眉間微微一動,臉上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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