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窮那年,我賣了鎮宗之寶焦尾琴。
從街角買了個嗩吶,偷偷做起了紅白喜事生意。
本想着攢夠錢就脫離宗門,去城裏開間鋪子。
卻沒想到師兄遇難,原先恨不得殺了我的衆人聚在院外,逼我拿琴救人。
我默默掏出嗩吶:
「我改行了。」
「給他來首大出殯行不?」
-1-
我是妙音宗裏最天賦異稟的大師姐。
而眼下,我快要餓死了。
作爲宗門百年難遇的天才,十二歲築基,一曲《碧海潮生》能引百鳥朝鳳。
掌門甚至將鎮宗之寶焦尾琴賜給我作爲本命法器。
直到我從外面救回了小師妹蘇靈。
小師妹表面可憐可愛,背地卻心如蛇蠍。
在她的陷害下,我筋脈盡斷、法器被奪,從原來的天之驕子淪爲爲雜役。
雖然我心有怨恨,但世道艱難,也無處可去。
就算他們把掃茅廁這種髒活累活扔給我,我也只是咬牙照幹。
沒想到等到發月錢的時候,那管事弟子衝我笑:「巧了師姐,到你靈石剛好就沒了。」
-2-
我拿着管事弟子賞我的半個饅頭回了家。
我這破屋子,堪稱修仙界赤貧樣板間。
房頂漏風,牆角結蛛網,米缸乾淨得能照出我憔悴的臉。
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蹲在門檻上思考人生。
我現在極受師門不待見。
師父嫌我桀驁,同門說我狠毒,連管事弟子都對我翻白眼。
若是厚着臉皮要口飯喫,說不定還會被他們嘲笑奚落一頓。
想找條活路,就只有下山。
只是我在妙音宗這些年,一直潛心修煉,沒做過別的事,現在手上又落下了殘疾,怕是下山也死路一條。
忽然,我把目光移向牆上掛着的琴上。
不如,把這琴賣了吧。
-3-
焦尾琴是我宗的鎮宗之寶,但在山下人眼裏,它只是塊黑漆漆的木頭。
我抱着琴走到當鋪門口,掌櫃瞥了眼焦尾琴,鼻子裏哼出聲:「姑娘,這破木頭疙瘩可當不了錢。」
「這可是千年雷擊木做的!」
「那更晦氣了!」掌櫃像趕蒼蠅一樣揮手,轉身關上了門。
旁邊的棺材鋪老闆朝我招手:「姑娘,我這收,就是價格給不高。」
棺材鋪老闆報的價只夠我買兩個糖燒餅,正當我討價還價時,一陣清冽的沉香氣飄來:「真是好琴,只是可惜……」
我轉頭看到一個身着黑色長衫的男子站在三步之外。他約貌二十五六歲,面容俊朗,眉目如畫,手中一柄白玉骨扇輕輕搖動。
明明是極好看的相貌,卻因嘴角那抹似嘲非嘲的笑容讓人莫名惱火。
「絃斷成這樣,確實賣不上高價了。」
男子忽然上前一步,手指輕輕敲了敲斷掉的琴絃,目光卻移到了我纏着布條的手上:「手傷成這樣,也是……」
我後退一步,緊緊抱住手中的琴:「這位公子若是看不上眼,大可不必多言。」
轉身欲走,卻聽唰的一聲,那柄白玉骨扇橫在我身前。
「既然姑娘執意要賣,不如賣給我。」
他從袖中取出一袋靈石,遞了過來。
我接過袋子,掂了掂分量。
太多了。
沉甸甸的,遠高於棺材鋪老闆的報價。
有便宜不佔是笨蛋。
生怕他反悔,我趕緊把琴塞到他手裏。
「姑娘,你把這傍身的夥計都賣了,日後的路準備怎麼走?」
男子買了琴還不離開,不急不緩地跟在我身後:「我是醉仙樓的秦墨,你若無處可去,可來我這當個琴師,教我侍女彈琴。」
我沒理會他,轉身進了棺材鋪。
「老闆,來個嗩吶。」
-4-
論誰都想不到,妙音宗的大師姐,最擅長的不是琴。
而是嗩吶。
我家是喪葬世家,小時候經常跟着父親和爺爺走街串巷。
沒想到,多年過去又幹回了老本行。
我沿着路往山上走,正巧看見一戶人家在辦白事。
紙錢漫天飄,哭聲震天響。
我眼睛一亮,衝了過去。
「招工嗎?專業團隊,包哭包吹,價格公道!」
管事的老頭上下打量我:「姑娘看着面生啊?會什麼曲?」
「《大出殯》《哭七關》《百鳥朝鳳》,您點哪首?」
「喲,行家啊!」老頭眼睛一亮:「今兒個正缺個哭喪的,姑娘能嚎兩嗓子不?」
「呵,瞧不起誰呢?」
我袖子一擼,掏出我剛買的嗩吶。
先是一曲《大出殯》吹得天地變色,再配上專業哭喪:「哎喲我的老伯啊——您怎麼走得這麼急啊——」
情到深處,我還撲通跪下,哐哐磕了兩個響頭。
孝子賢孫們被我感染,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連躺在棺材裏的老爺子都差點被我嚎得坐起來。
管事的老頭淚流滿面地塞給我一袋靈石:「姑娘,明日李員外家出殯,您務必再來!」
不知是我業務能力強,還是最近死的人多。
從那往後,老爺子一天喊我哭三場,我嗓子都啞了說不出話。
當然,靈石也嘩嘩地來。
我坐在靈堂邊上,一邊啃着剛買的肉包子,一邊啞着嗓子跟老爺子嘮嗑:「老爺子,最近怎麼死這麼多人?你們這兒風水不行啊?」
「我也能幫忙看風水的。」
老爺子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姑娘有所不知,最近山裏老有魔獸跑出來傷人。」
「以前妙音宗的仙長們每月都來除魔,那叫一個威風!」
老爺子比劃着:「特別是那位穿白衣的仙子,抱着一焦尾琴,往山前一站,魔獸就……」
他突然卡殼,盯着我的臉看了又看。
我啃包子的動作一頓。
「後來呢?」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唉……」老爺子嘆氣:「最近來的弟子不是被打得鼻青臉腫,就是乾脆不來了。」
好傢伙,破案了。
以前每月除魔的白衣仙子,就是我這個冤大頭。
筋脈盡斷後,我再也沒修煉過。
結果那羣廢物同門連魔獸的毛都摸不着,乾脆當起了縮頭烏龜。
老爺子還在絮絮叨叨,我卻已經神遊天外。
這些關我啥事。
我先把錢攢好,回頭到城裏租個鋪子,開個「妙音喪葬一條龍」。
拉彈唱班、壽衣定製、哭喪代哭、風水看穴徹底壟斷修仙界殯葬市場。
到時候妙音宗的人死了,都得求着我給打折!
我回到小破屋裏數着我的靈石,心裏美滋滋。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門被敲得震天響。
-5-
「師姐!求求你開門吧!大師兄要不行了!」
「你再不開門,休怪爲師不客氣!」
「轟——!」
木門被人一掌劈開,碎木飛濺。
爲首的青袍男子正是掌門玉衡子。
他身後的幾名弟子架着臉色慘白的大師兄,人羣最後跟着一位嚶嚶哭泣的粉衣少女。
玉衡子冷聲喝道:「白芷爲救靈兒中了魔音反噬,命在旦夕!宗門裏只有你精通碧海潮生曲,爲何見死不救!」
???
我覺得掌門有些不可理喻。
他們平日把我欺負成這樣,若不是我下山自謀出路,估計現在屍體都要臭了。
出事了纔想起我?
更何況……
我抬起右手。
原本修長如玉的手指扭曲變形,手腕處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
「師父,我可彈不了。」
在衆人疑惑的眼神中,我輕笑:「我現在可是個廢人。」
三年前,蘇靈不小心打翻滾燙的松煙墨,我好心送藥,她卻跪在大殿上聲淚俱下:「師父!師姐給我的藥有問題!我用了之後功力減退……」
我慌忙解釋,被玉衡子怒斥:「蘇靈天資聰穎,修煉刻苦,你技不如人,就用這種下作手段?」
「你心術不正,不配執掌焦尾琴!不如交給蘇靈,就當賠罪!」
說罷,他就要強行奪琴。
我死死抱住焦尾琴不撒手,衆弟子紛紛衝上來幫忙。
「錚!錚!錚!」
在衆目睽睽之下,我親手扯斷了琴絃。
師兄暴怒,一腳踩在我手上:「你寧願毀了神器也不願給靈兒?」
「你簡直惡毒至極!」
我指骨碎裂,從此再也無法彈琴。
-5-
無法修煉是我一生的痛楚,卻沒想到他們已全然忘記。
就算我舊事重提,他們也沒展現出一絲一毫的憐憫。
玉衡子目光冷冷掃過我的手指:「你雖不能撫琴,但曲譜總還記得吧?」
「小師妹天資聰穎,修煉努力,連譜子都背不住嗎?」
「師姐……」
蘇靈撲到我腳邊:「您之前教我的曲子都不完整。」
「你若看不慣我,打我罵我都行,現在師兄危在旦夕,求你不要再藏私了!」
鬼扯。
我向來有教無類,無論是親傳弟子還是外門雜役,只要誠心求教,必定傾心相授。
蘇靈每日只知梳妝打扮,疏於練習。
自己學藝不Ŧŭₙ精,卻想把過錯又推到身上。
想到這,我忍不住反駁:「這曲子我當衆彈過千百次,私下也教過你千百次,何來藏私一說?」
「我每次彈來都可擊殺魔獸,治病救人,難不成次次都是錯的?」
蘇靈眼眶一紅,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怪師姐……都怪靈兒太笨了,師姐明明教過我,可我就是學不會……」
我還沒開口懟她,一旁的二師弟柳青冷笑道:「姜師姐,靈兒年紀小,記性不好也正常。你既然教過,爲何不再教一遍?莫非是存心看大師兄去死?」
「什麼記性不好?那就是蠢!」
我深吸一口氣,「教那麼多次都學不會,還不如我……」
「你?」
一個譏誚的聲音突然打斷我。
三師弟陳瑜抱臂站在蘇靈身後,眼神輕蔑得像在看螻蟻:「一個連筷子都拿不穩的廢人?」
看着他護着蘇靈的樣子,我心裏一陣刺痛。
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
我曾在雪地裏救他回來,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三天三夜,醒來後他總是跟在我屁股後面,說要一輩子保護師姐。
可三年前衆人圍攻我的時候,他卻成爲了幫兇,一同把我踩進泥裏。
我盯着他劍穗上的那個同心結,忽然感覺臉頰溼潤。
用手一摸,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那邊蘇靈還在哭哭啼啼:「我學不會碧海潮生曲,想必是因爲法器的問題,師父已經獲得天蠶絲,不日就好就能修好焦尾琴,不如師姐……」
而且這都過多少年了,還惦記着我的法器?
我看向衆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焦尾琴被我賣了。」
「賣給棺材鋪了。」
-6-
「什麼?」
「什麼?!」
「你……你說什麼?!」
衆人像應聲蟲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尖叫起來。
玉衡子的臉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最後漲成了豬肝色:「你把我們鎮宗之寶賣了?」
「嗯吶,賣給棺材鋪了。」
「還鎮宗之寶呢,按廢品的價格都差點賣不出去。」
「逆徒!」玉衡子暴喝一聲,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木桌子:「那可是鎮宗之寶!」
我也尖叫一聲:「那可是我屋裏唯一的傢俱!」
蘇靈衝到我面前,眼中閃着惡毒的光:「師姐,你可知私賣宗門至寶是什麼罪?若是我們上告,你可是要受萬針穿心之刑的!」
我看着她那張精緻的臉蛋,突然覺得很可笑:「那你們去告啊。不過……」
我壓低聲音:「你確ƭúₜ定要讓整個修真界都知道,妙音宗連自己的鎮宗之寶都保不住?」
宗門顏面確實比什麼都重要。
蘇靈見這招行不通,立馬變臉,捂着臉哭起來:「師姐你怎麼能這樣!那琴可是我們全宗門的希望啊!」
「殘廢,瞎子,慫包,蠢貨,綠茶。」
我指着他們挨個數過去:「咱宗門不是早沒希望了嘛?」
衆人被我這句話噎得一時語塞,整個屋裏陷入詭異的寂靜。
最終,玉衡子一聲怒喝打破平靜:「姜蕊,限你半天之內將焦尾琴尋回,否則……」
「否則就廢我修爲嘛?可我早是個廢人了。」
「還是否則就逐我出門?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滾蛋。」
見他們被我懟的啞口無言,我忍不住笑出聲。
笑着笑着,突然感覺脖頸一涼。
陳瑜劍已出鞘三寸:「師姐,你可要想清楚。」
劍在脖上,我想了想,同門情誼確實很重要。
「只是那琴已經賣出,確實尋不回了」
感受到那劍又往裏壓了三分,我舉起手:「且慢!」
「雖然沒了焦尾琴,但我還有別的法器。」
我從懷裏掏出嗩吶:「學琴救不了世人!」
「所以我改行了!」
-7-
銅嗩吶閃閃發光,衆人都呆住了。
「吹點什麼好呢?」
我自言自語道:「大出殯行不?他們都愛聽這個。」
未等他們回答,我深吸一口氣,鉚足了勁。
刺耳的音浪瞬間炸開,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在場所有人臉色驟變,有幾個修爲淺的弟子直接捂住了耳朵。
「姜蕊!你……」
玉衡子剛要呵斥,卻被更嘹亮的嗩吶聲蓋了過去。
「噗!」大師兄又吐出一口血:「姜蕊你……」
蘇靈尖叫着撲上來想奪我嗩吶:「師姐!快停下!」
「你快把大師兄吹死了。」
眼見大師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開始七竅流血,陳喻額頭青筋暴起:「你不是說能救人嗎?」
我眨眨眼:「我沒說能救啊?我只是說我有個法器。」
「往生法器,送魂歸西。」
「你故意的?!」
「哎呀,被你看出來了?」
玉衡子臉色鐵青:「孽徒!若白芷有個三長兩短……」
「關我屁事!」
「是你們非要逼我。」
我默默的挪向門的方向,準備一開打就往外跑。
玉衡子拂塵一揮就要動手,突然大師兄劇烈抽搐起來。
“哇”一聲,他吐出一大灘黑血。
血裏竟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蠕動,有幾個還蹦到了蘇靈的繡花鞋上。
這是什麼?
我眯起眼睛仔細看了半天:「咱大師兄去什麼不正經的地方了嗎!」
「怎麼能中魔族的噬心蠱?」
-7-
噬心蠱,又名情劫蠱。
這蠱邪門得很,非得脣齒相依、肌膚相親才能種下。
中蠱之人起初只覺得心神盪漾,對施蠱者生出莫名的親近。漸漸地,那蠱蟲便在血脈裏紮根,一點一點啃食人的神志。到最後,整個人就成了具空殼,任憑施蠱者擺佈。
除非施蠱者良心發現自願解蠱,或者中蠱之人意志堅如磐石,否則根本無解。
說來可笑,我現在毫無修爲,也沒想過救人,結果讓我陰差陽錯地撞上了。
只是這噬心蠱是魔族祕術,大師兄肯定是在哪碰到了魔界女子。
思來想去,也只有醉仙樓符合。
那地方魚龍混雜,除了人族女子,還有些魔族女子混跡其中。
於是,我信誓旦旦地跟玉衡子分析:「大師兄肯定去了花柳之地。」
「還叫了個魔族姑娘!」
氣得他白了我好幾眼:「你真是一派胡言!」
但玉衡子自己也說不清那蠱從何而來,只能讓其他弟子先把大師兄扶下去醫治。
待衆人走後,我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間,氣得牙癢癢。
本來這屋就四處漏風,現在少了門,風直接往裏灌,把我僅剩的幾個鍋碗瓢盆都吹得哐當響。
這怎麼行,我還要住一段時間呢。
我吭哧吭哧地去旁邊的樹林子準備鋸根木頭,突然感覺後背一涼。
抬頭一看,兩個黑衣人不知何時站在了我面前。
他們周身纏繞着詭異的黑氣,手上還拿着一張畫像,對着我指指點點:「真是她嗎?」
其中一人皺眉打量着我:「長得像,但氣質差遠了。」
這是魔族的人?
可山上不是有結界嗎,他們怎麼進來的?
我僵在原地,腦子飛速運轉。
跑?我這破身子骨估計跑不過。
喊?剛纔那羣白眼狼早走遠了。
打?我除了嗩吶啥也不會……
等等,嗩吶?
我悄悄往懷裏摸去,想着發出點聲音能引起同門的注意,卻聽見其中一人冷笑道:「管他呢,先打暈帶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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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羣廢物,連個小小的修士都殺不了。」
「該當何罪?」
昏昏沉沉中,我聽見有人在發火,聲音陰冷得像毒蛇吐信。
「魔尊恕罪!實在是妙音門那羣人不講章法……」
「人還沒死就請喪葬隊,屬下聽見那嗩吶聲,還以爲他頭七都過了……」
我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正對上一雙猩紅的眸子。
玄玉座上,男人一襲暗紋黑袍隨意披着,蒼白修長的手指輕叩扶手。他眼尾一抹妖異的紅紋蔓延至鬢角,薄脣勾起危險的弧度。
「哦?」他嗓音低沉:「醒了?」
旁邊一個魔修馬上指着我陪笑:「尊上!這不是意外收穫嗎!」
「屬下把妙音仙子給抓來了ƭù₁!」
魔尊目光懶洋洋的移到我身上:「真是許久不見。」
「沒想到妙音門把你保護的這麼好,倒有幾年沒見過你了。」
「不過……」他眼睛微眯:「你怎麼看着和以前不一樣的了?」
都幹喪葬了,能和之前一樣嗎?
「算了。」他隨意地揮揮手:「把琴拿來,讓妙音仙子給我彈個曲。」
兩個魔修立刻抬上來一架古琴,琴身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我坐在琴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突然,殿內響起一聲帶着幾分戲謔的低笑:「大人,您還不知道吧,姜姑娘她改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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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頭一看,秦墨搖着扇子,正倚在柱子邊。
「改行?」
魔尊微微挑眉,猩紅的眸子閃過一絲興味。
「是啊。」我誠懇地點點頭,從懷裏掏出那支鋥亮的銅嗩吶:「現在專業送葬,兼職哭喪,錢多還能幫忙相看風水。」
大殿內瞬間鴉雀無聲,就連魔尊叩擊扶手的手指都頓住了。
「有趣。」
「那本座倒要聽聽你這送葬曲。」
給魔尊吹,就不能吹那麼晦氣的了。
於是我選了一首百鳥朝鳳。
一曲終了,餘音繞樑。
魔尊端坐在王座上,指節抵着太陽穴,似乎在努力欣賞,但最終還是緩緩抬手,疲憊地擺了擺:「把妙音仙子帶下去吧,好生招待着。」
「吹得不行嗎?」
我轉頭問旁邊的魔修。
他們捂着耳朵,一臉扭曲:「吹的啥玩意?」
「切,你們不懂欣賞,這可是國粹。」
我搖搖頭,跟着秦墨往外走。
我現在才知,他竟是魔尊右使。
走到殿外,我忍不住感慨:「你們魔尊看上去好像不太聰明啊!」
秦墨輕笑一聲,忽地傾身靠近。
他本就生得高挑,這一俯身,髮絲便籠了下來,沉香混着若有若無的胭脂香輕輕拂過鼻尖。他薄脣微勾,眼尾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偏又帶着幾分危險的意味。
「他以前是個紈絝,整日遊山玩水、聽曲賞舞,逍遙快活得很,爲此還專門開了個醉仙樓。」
「結果老魔尊突然隕落,他連酒都沒喝完,就被硬拽回來繼位。」
秦墨頓了頓,眼神微妙地閃了一下,又湊近半分,幾乎貼着耳邊道:「而且……」
「他當年見了你的琴藝,驚爲天人,回去就畫了你的畫像,讓我們挨個傳閱。結果一晃幾年沒見着你,天天唸叨。」
「所以,今天找你來,他應該就是想聽個曲。」秦墨笑眯眯地補充。
我沉默片刻,忽地皺眉:「等等,既然魔尊是這個性子,他爲何要追殺我大師兄?」
秦墨面露驚訝:「你竟不知道?」
他語氣意味深長,甚至帶着幾分幸災樂禍:「你大師兄……可是殺了我們魔尊的坐騎。」
「從小養到大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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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我斬釘截鐵地搖頭。
「若是我出手倒還有幾分可能。但大師兄——他真不行。」
「他平日裏看着耀武揚威,但實際就是個紙老虎。」
我掰着手指細數:「我們妙音宗如今除了掌門是元嬰期,我算個金丹,其他弟子也不過築基,更何況……」
我晃了晃自己殘廢的右手:「我現在連金丹都沒了,就是個空殼。」
秦墨眯起眼睛:「你就這麼把宗門底細都告訴我,不怕我帶着魔族屠你滿門?」
「屠啊。」我扯了扯嘴角:「就當是替我報仇了。」
「你們能自由出入我宗門如入無人之境,若真想做什麼,我們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秦墨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又笑出聲來。
他修長的手指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照你這麼說,真的蹊蹺了。」
他忽然壓低聲音:「除非,除非那坐騎根本不是他殺的。」
「又或者,有人故意要栽贓給他。」
「姜姑娘,你師兄可說過些什麼話,或者他身上發生了些不同尋常的事?」
我想了想,師兄昏迷前最後一句話叫了我的名字,可那明顯是被氣的。
但要說不同尋常的事,倒還真有。
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說起來,你們魔族最近可有給人下過噬心蠱?」
秦墨眉頭一皺,神色嚴肅起來:「噬心蠱這種陰毒手段,早在我繼任右使時就明令禁止使用了。」
「況且人魔兩界維持太平這麼多年,我們沒理由突然挑起紛爭。」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從中找出一絲說謊的痕跡,卻只看到一片坦然:「若姜姑娘真懷疑我們,不妨我帶你隨便轉轉,再下定論?」
我跟着秦墨往外走,抬頭便見血色霧靄籠罩天際,一輪紫黑色的魔日懸在當空。
身後,骸骨壘成的宮殿森然矗立,身前,萬魂城牆上嵌滿扭曲哀嚎的生魂,黑霧中不時閃過痛苦的面容。
「倒是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秦墨無奈地揉了揉眉心:「這些都是老魔尊留下的,新魔尊一直嫌這些太血腥,但拆了又怕寒了老部下的心。」
他踢開路邊一塊焦黑的碎骨:「早年間我們修煉確實靠吞噬生靈,但自那場大戰後,三界都元氣大傷。」
「魔淵地脈斷了七成,老魔尊隕落,仙界折了十二金仙,你們人間的洞天福地也塌了大半。」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暗紅色的土壤讓我看:「這土裏浸的都是上古戰魂的血,種出來的麥雖然難喫,但能抵一個月修煉。」
集市中央立着塊斑駁的石碑,上面用劍痕刻着易物不易五個大字。
旁邊圍繞着各式各樣的攤位,有的掛着鎮魂燈,有的擺着五顏六色的魔晶,還有一個攤位前支着口咕嚕冒泡的鐵鍋,似乎在賣他們的特色小喫。
我突然發現有個攤子在出售人間的《齊民要術》,書頁上滿是魔字標註。
秦墨順着我視線看去:「這魔尊從人界帶回來的,現在各村都輪着學。」
「你看,」他故作可憐地嘆氣:「我們這資源匱乏,大家過得都不容易。」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哦?你是在跟我賣慘?」
「嘖。」
他連連搖頭:「姜姑娘這般鐵石心腸,真該去修無情道,準能步入大乘之境。」
正說着,我眼前一亮,指着集市盡頭那片空地:「我一路走來,看你們這裏是不是沒人做喪葬生意?」
秦墨的腳步頓住,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們魔界不信這個,死了就魂飛魄散,要那些虛禮做什麼?」
我撇撇嘴,心裏那點發財夢頓時煙消雲散。
既然沒生意可做,還不如早點回去。
我向秦墨辭別,他盡力挽留我:「如今事態不明,我魔界雖算不得什麼洞天福地,總比那妙音門安全些。」
「況且魔尊對你頗爲欣賞,若你願意留下,必以座上賓相待。」
我乾脆地擺擺手:「不了,我這個人比較看重事業。」
「話說,你能借我點錢嗎?」
-10-
有了秦墨的資金入股,我的喪葬店很快就在醉仙樓斜對面開張了。
店面不大,但勝在位置顯眼。
開業時,秦墨還專門帶了兩個花枝招展的魔族姑娘過來捧場。
「今時不同往日啊。」他遺憾地搖頭:「擱在從前,我隨便殺兩個仇家,就能給你開張了。」
我拍着他的肩:「沒事,你已經幫我大忙了,以後你死了來找我,我肯定給你辦得風風光光的。」
「那姜姑娘給我的金元寶可要疊漂亮點。」他笑着用扇子點點我的頭。
開業後,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我一天跑個五六家,高興之餘,漸漸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
我開始能看見亡者的靈魂了。
我在那邊賣力演奏,他們就坐在棺材上安靜地看着我,實在是有點詭異。
結束後他們也不入輪迴,默默地跟在我身後回了喪葬店,一時間,小小的屋子裏擠滿了人。
「這不對勁吧?」我扯住來蹭茶的秦墨:「我爲啥能突然看見鬼了,還招來一屋房客?」
秦墨沉吟片刻:「倒像是幽冥道拘魂的手段。」
「可人家不都需要什麼法器嗎?比如魂幡之類的,可我只有一個嗩吶,還是在街邊買的。」
秦墨摺扇唰地展開,扇後露出他含笑的眼:「那就只能說明,姜姑娘你天賦異稟。」
「不過……」
他語氣難得透出幾分認真:「你真不打算繼續修煉了?」
「經脈斷了也無妨,我自有法子幫你重續靈根。」
當然……不打算。
修煉太苦了。
當年在妙音門,我天不亮就要起來修煉,每日揹着各式樂譜,寒冬臘月裏指尖凍得開裂還要練琴。那焦尾琴剛開始不認主,性格犟得很,常常割得我滿手是血。
最可笑的是那羣人,一邊聽信讒言侮辱我,打壓我,罵我資質平平,一邊把守護蒼生的擔子往我肩上壓,還想讓我參加昇仙會爲門派爭榮譽。
秦墨聽罷,爲我感到惋惜:「我聽說仙界最近又在搞什麼昇仙會。」
「和往年不同,這次會有仙人親臨,若有看中弟子,可直接帶着飛昇。」
「你們宗門派了小師妹去,但我想若是你的話,定能抓住機會。」
「沒事,我覺得現在挺好的。」我反倒安慰起他來。
沒有守護重生的責任和重擔,吹吹嗩吶就有錢賺。
不過,我內心還是產生了些許疑慮。
這昇仙會之前百年難遇,後變五十年一屆,現在居然縮到二十年,仙界是有多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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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仙界不只缺人才,連人都缺。
我那綠茶廢物的小師妹蘇靈,居然被仙人看中飛昇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給棺材刷漆,驚得差點一錘子砸穿棺木。
「不是,她連金丹都沒到,居然能飛昇?」我氣得把刷子扔進漆桶:「那仙人怕不是個睜眼瞎!」
正咬牙切齒間,遠遠看見柳青朝我的喪葬店走來。
我擼起袖子準備幹架,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卻是:「師姐,你……最近過得可好?」
這突如其來的關心把我整懵了,下意識回道:「挺、挺好的。」
心裏卻警鈴大作,黃鼠狼給雞拜年,準沒安好心。
柳青神色悲慼,沉聲道:「那師姐可願回宗門一趟?大師兄……沒了。」
我難以置信,按理說大師兄吐出噬心蠱後,只要好生調養就不該有事,怎麼會突然沒了呢?
柳青聲音發顫:「師兄是靠自斷心脈強行破蠱,元氣大傷,自那天之後一直在昏迷。」「今早嚥氣前,還喊了聲你的名字。」
「我什麼都沒做!」
我猛地後退一步:「別想栽贓我!」
他苦笑:「小師妹得了機緣,師父去送她,現在竟都沒了消息,又遇這種事,大家也有些六神無主,想請師姐去主持大局。」
「若師姐不願,就只當照顧你生意,去送師兄一程。」
柳青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放在櫃檯上:「畢竟,宗門確實是虧欠你。」
我踏進妙音宗的大門,迎面撞上了陳瑜。
「誰讓你帶她回來的?」
他一把拽住柳青的衣領,雙目赤紅,「她既已離宗門,這裏的事就與她無關!」
「你帶她一個外人回來做什麼?」
我懶得理他,徑直走到靈前。
前段時間還好好的人,現在突然躺在棺槨裏,我的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吹什麼好呢?
還是大出ṭûₓ殯吧。
嗩吶聲響起時,我突然看見大師兄的魂魄站在棺槨旁,面容扭曲地朝我們嘶喊:「跑,快跑!」
「別回來!」
音樂戛然而止,我盯着大師兄扭曲的魂魄發問:「師兄,到底怎麼回事?」
其他人茫然四顧,顯然看不見這詭異的一幕。
大師兄的魂魄露出欣喜的神色。
宗門裏只有元嬰境界的玉衡子能見鬼魂,但自從他送蘇靈上天后就遲遲未歸。
他號叫了一上午,已心生絕望,沒想到我竟能也看見他。
可就在他張口欲言時,異變陡生。
一道刺目的金光從他靈體內迸發,那光芒看似神聖,卻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感。
大師兄的魂魄像被無形的手撕扯着,一點點朝着天際飄去。他發出嘶吼和那金光抗衡,但終是不敵。
就在將要魂飛之時,他忽然看向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我衝來,猛地撞入我的嗩吶。
「對不起…師妹…」
我怔怔Ţŭₘ的看着手中的嗩吶。
原本普通的銅器此刻泛着幽光,表面浮現出細密的血色紋路。
這是,以魂祭器。
-12-
當初爲了給他們添堵,我騙他們我的嗩吶是個法器。
卻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別的弟子看不到剛纔發生的一切,見我突然停聲,開始自言自語,只覺我裝神弄鬼,拿錢不辦事。
尤其是陳瑜,不顧柳青阻攔,硬把我趕了出去。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喪葬店。
大師兄入宗門時間最早,我剛來時年齡尚小,他也是又當爹又當媽地照顧我。
他自詡爲師傅的親傳弟子,可我展現了驚人的天賦後,師父對我讚賞有加,寄予厚望,丹藥和靈草都緊着我先,他便對我略有微詞了起來。
我這種先天奇才,或許確實礙了他的眼,讓他在我落難時狠狠踩了我一腳。
他修煉刻苦,但天資不足,修煉等級在一衆同門中算是落後。
但我沒想到,他意志力竟如此堅定,能衝破那噬心蠱。
他不是個善人。
但罪不至此。
我摩挲着嗩吶,感覺頭疼欲裂。
那金光到底是什麼?居然能夠吸魂抽魄。
深夜,一陣響動突然驚醒了我。
像是有人跌倒,又像是重物落地。
我抄起嗩吶摸黑下樓,卻見櫃檯旁蜷縮着一個血人。
「師姐……」
那聲音細如蚊鳴,卻讓我瞬間清醒。
撥亮燈燭,只見蘇靈渾身是血地癱在地上。
原本白嫩的皮膚此刻佈滿可怖的傷痕,胳膊和腿扭曲成奇怪的形態。
她臉上血淚交織:「我不知道該找誰了……」
當初她巧遇機緣,見那霞光萬道,瓊樓玉宇,仙鶴翩躚,祥雲繚繞,她滿心歡喜,以爲ţŭ₀終於一步登天。
仙人含笑邀師父入內殿敘話,命仙童引她去練功室靜修。
途中她藉口更衣折返,卻在迴廊拐角處,看見那位慈眉善目的仙人五指成爪,正貪婪地吞噬着師父的修爲。
師父渾身抽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轉眼間便化作一具枯槁乾屍。
倉皇逃竄間,她闖入那練功房,卻發現裏裏外外畫滿透明的法陣,竟是打算把他們活生生煉化。
「師姐……」
她靠在我懷裏,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
「我真傻,師父也真傻,自以爲天降機緣,可天下哪有一步登天的美事?」
「但是師姐,你太耀眼了,耀眼到連師父都害怕。他常說,再過幾年,修真界就只知妙音仙子,不知妙音門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
小師妹是被我撿回來的。
她進門的時候面黃肌瘦。我日日給她熬粥燉湯,把她養得白白胖胖。她在修煉方面頗有天分,但總是貪玩偷懶,想投機取巧,爲此我不知道打了她多少手心板。我真的把她當作我的妹妹來看待,直到她和師父狠狠地背刺了我。
在我眼中,每個人都是一顆希望的種子,我只想爲他們遮風擋雨,看他們茁壯成長。卻不知有人站在樹下,還會嫌樹蔭太濃,怨枝幹太高。
「師姐,我好後悔,因爲一己私慾逼你至此。」
不知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蘇靈居然破天荒的和我道歉。
「別說了。」
我撕下衣袖,試圖幫她包紮傷口:「我沒有修爲,救不了你,這是你的因果報應。」
「你走吧,去找能救你的人。」
蘇靈突然笑了,染血的手撫上我的臉頰:「師姐,我走不了,那仙露裏下了咒,活着吸食修爲,死了吞噬魂魄。」
說着,她將一枚瑩潤的丹藥塞進我口中:「這是我從丹房偷的,或許能修補你的經脈。」
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暖流湧向四肢百骸。
她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另一種能量充盈了我的全身:「我這修爲,與其被他們吸食,倒不如送給你。」
「我一直在搶你東西,這可是第一次送你東西,你不許不收。」
-13-
自那場大戰後,三界皆遭重創。
魔族被迫另闢蹊徑,開闢新的修煉之道,人間修士們則苦苦維繫着傳承,在日漸稀薄的靈氣中艱難求索。
唯有那九重天上的仙人們,依舊醉生夢死,歌舞昇平。
直到某一日,他們驚恐地發現仙殿的琉璃瓦開始褪色,瑤池的仙水逐漸乾涸,就連那亙古不滅的明燈也一盞接一盞地熄滅。
於是他們將貪婪的目光投向了下界。
那裏有數以萬計的修士精魂,有蓬勃旺盛的生靈血氣。
都是絕佳的,養料。
我的心猛地一沉,終於明白那些跟着我的亡魂爲何久久不散。
他們不是不想入輪迴,而是不能。
事關重大,我一人也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決定去找秦墨商量商量。
到了醉仙樓卻得知,他三日前已趕回魔界。
之前見過的魔族小姑娘認出了我,跑上來委屈地拽着我的手。
「姐姐,不知怎的,那關押上古兇獸的結界突然破了個洞,已經有幾十頭擠出來出來禍害人間。」
「我們這和平本就維持不易,現在他們都覺得我們是故意的。」
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街上修士們三五成羣,對着她們指指點點,眼中滿是猜忌與憤恨。
小姑娘說着說着,眼淚就要掉了下來。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麼,猛地抬頭:「姐姐,你是妙音宗的吧?」
「妙音宗昨天也出事了!」
小姑娘的話讓我心裏一驚,猶豫一瞬,我便朝山門的方向走去。
那些同門曾經欺我辱我,我和他們早就沒有了情誼。可這幾天經歷的生離死別實在太多,我竟有些擔憂和恐懼。
當我趕到妙音門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徹底呆住了。
短短三天,這裏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山門倒塌,殿宇傾頹,到處都是焦黑的痕跡。那些曾經鬱鬱蔥蔥的靈草園,現在只剩下滿地灰燼。
我踉蹌着走在熟悉的青石小路上,每一步都踩在血泊裏。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數十具屍體,有被利爪撕碎的,有被毒液腐蝕的,有幾個年輕弟子抱在一起,像是想要互相保護,卻終究難逃一死。
最令我窒息的是,每一個死去的同門魂魄都飄蕩在原地,他們茫然地徘徊着,似乎不明白自己爲何無法離開。
我走過時,他們齊齊轉頭望來,開始一聲聲喚我師姐。
我參加的葬禮沒有上千場也有幾百場,但也被這個場景逼得快精神崩潰。
我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個地方,卻突然聽到了微弱的呻吟聲。
循聲望去,在一堆死人下面,竟還有個半死不活的人。
那是,陳瑜?
他半邊身子已經血肉模糊,卻還死死攥着一柄斷劍。看到我時,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嘴脣顫抖着,似乎想說什麼。
我蹲下身,聽見他氣若游絲地說道:「你最終,還是回來了。」
-14-
陳瑜是一個異類。
妙音宗撫琴弄簫,而他是個劍修。
他原本是仙劍門的小少爺,自幼錦衣玉食。
那一日他不過是溜下山,去買一串糖葫蘆。
回來時,仙劍門已成焦土。
他在廢墟中不喫不喝跪了三天。
直到大雪封山,一個路過的白衣女子強行將他帶走。
他進了妙音宗,卻始終格格不入。
別人練琴,他練劍;別人參悟音律,他琢磨劍招。
掌門放養,同門小聲嘲笑,只有大師姐會替他擋下所有刁難,甚至爲他請來一位劍修師父。
那是天劍閣年輕一代數一數二的佼佼者。
據說大師姐求了人家三天,又替對方闖了一處兇險祕境,才換來對方點頭。
然而,那位劍修指導他不到兩年,便因天資卓絕,被選拔上天。
臨行時那人交給他一塊玉石:「我總覺得此事蹊蹺,若這玉石光芒熄滅,便說明我已遇難。」
他覺得小師傅多慮,可不久,那玉石光芒果真熄滅。
他突然想起,仙劍門滅門時,他哥哥留下的一行血書:上天有異。
上天有異?
是那九重天出了什麼問題?
他便留了心,卻發現人間元嬰以上級別的人竟寥寥無幾。
一場場的昇仙會,一次次的選拔,被選中的人從此便了無音訊。
他不敢說,也無人可說。
他不在乎妙音宗存亡,不在乎那些嘲笑過他的同門,甚至不在乎這天下蒼生。
可大師姐天資卓越,修煉刻苦,不過百年便已結金丹,下一步就該突破元嬰了吧。
他望着大師姐在月下練琴的身影,酒後壯着膽試探:「若是修煉到頭來一場空,師姐可還願意繼續?」
月光清朗,大師姐笑得明媚:「說什麼傻話,不修煉怎護得住這芸芸衆生?護得住你們?」
可是師姐,修煉最終只有死路一條。
呆在修仙宗門,還不如做個尋常百姓安全。
後來大師姐被誣陷時,他故意攛掇大師兄折斷了她的手指。
看着她眼Ťũⁿ中絕望與恨意翻湧,他反而鬆了口氣。
恨我們吧,最好恨到折斷所有念想,就此離開宗門,永世不歸。
大師姐離開後不久,魔獸便踏破山門。
他本已收拾好行囊準備跑路,可當聽到第一聲慘叫傳來時,手中的包袱卻突然變得千斤重。
「真是……多管閒事。」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卻還是拔劍出鞘。
劍鋒劃過石板路時,他恍惚又看見那個雪夜裏,白衣女子朝他伸來的手。
如今山門將傾,他竟也學着她當年的樣子,迎着漫天血火而去。
這一去,便再沒法回頭。
-15-
我跪在血泊裏,陳瑜的身體在我懷中一點點變冷。
過了許久,一滴淚從臉頰劃過。
陳瑜他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是我的師弟,卻又不只是師弟。
情竇初開時,我曾送了他我親手編的同心結,他接過後面色如常,當晚卻翻進我屋裏,往我手裏塞了一支精美的白玉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師姐,我可以幫你戴上嗎?」
後來他與蘇靈交好,爲討蘇靈開心,將那同心結扔進火盆。
灰飛煙滅間,他嘴角噙着笑,彷彿在嘲弄我天真的心意。
我曾不解他爲什麼這樣對我,卻一直都沒有問出口。
現在,好像也沒有問的必要了。
我輕輕合上他染血的眼睫,起身時,一個褪色的同心結突然從他破碎的衣襟裏滾落,紅線早已泛白,穗子也散了半邊。
「陳瑜,你這輩子真是活該……」
再回到喪葬店時,我竟看到許久不見的秦墨站在櫃檯旁。
他指尖輕叩着桌面。茶盞裏的龍井早已涼透,似乎等了我很久。
我徑直走到他面前:「妙音宗的人全死了。」
他愣了一下,垂下眼睛:「對不起。」
「結界不是我們打破的,我已經盡力去擊殺兇獸了。」
「你看,我也受了很重的傷。」
他給我展示他胳膊上猙獰的爪痕,皮開肉綻,冒着詭異的黑氣。
我毫無波瀾:「你其實可以自愈的吧。」
那是三天前的傷,以他的修爲,早該連疤都不剩。
又在我面前裝可憐。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我取下嗩吶,吹響一個短促的音符,小小的店鋪頓時擠滿了半透明的魂影。他們安靜地站着,有的身上還帶着獸爪的貫穿傷。
見這場景,秦墨驚歎道:「你還真是天賦異稟!竟已學會運用拘靈遣將!」
「這不是拘靈,是救靈。」
我撫過嗩吶上浮現的血紋:「天上有個大陣,他們無法入輪迴,若我不收着,他們要不被煉化,要不就被吸走了。」
我望向窗外,暮色中的九重天泛着不正常的金紅色:「吸的魂越多,這嗩吶就越強。」
「不過,我還沒怎麼用過。」
「屠我妙音門的那頭兇獸不是還沒抓到?一會兒帶我一起去吧。」
-16-
密林中,我們尋到了那兇獸的蹤跡。
見有人來,兇獸露出獠牙,向我們直直衝來。我吹響嗩吶,那兇獸被音浪逼得連連後退。秦墨飛身向前,手起扇落,兇獸便被切成了肉塊。
可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它死得太輕易了。
那爪牙能撕碎妙音宗護山大陣,怎會被我那麼輕易用嗩吶逼退?
我蹲下身,撥開血肉模糊的屍體。
碎肉間,赫然露出一角黃紙,用硃砂畫着詭異的符文。
秦墨用扇尖挑起符紙,臉色驟變:「是傀儡符。」
他猛地抬頭望向天際,「真的兇獸在別處,他們在用這些假貨拖延時間!」
遠處傳來地動山搖的巨響,已經被修好的結界突然裂開一道縫隙。
我看見一頭山嶽般的黑影正在撞擊結界。每撞一次,裂縫就蔓延數里。而它們頭頂,幾個金甲仙人正不斷往兇獸身上打著法訣。
手中的嗩吶突然滾燙如烙鐵,秦墨的摺扇展開,扇骨間寒光閃爍。
「看來今日是場苦戰。」他輕笑一聲。
話音未落,我們已同時出手。
嗩吶音浪如刀,將最先撲來的金甲仙人逼退數丈。秦墨摺扇翻飛,每一擊都帶着凌厲魔氣,生生洞穿一名仙人的胸口。
仙人隕落的瞬間,化作漫天金色光點。
詭異的是,這些光點竟分作兩股,一股被嗩吶貪婪地吸入,另一股則如涓涓細流,緩緩匯入我的經脈。
有了這些意外收穫,我們愈戰愈勇。
那頭兇獸雖兇威滔天,但在我們合力之下,終究趕在結界崩潰前將其擊斃。
秦墨收起摺扇,眼中帶着的讚許:
「你當真是修幽冥道的聖體。」
「這些仙人,倒像是專門爲你準備的補品。」
「我也沒想到,這些所謂的仙人竟比紙糊的還不堪一擊。倒是那兇獸……」
「那是自然。那些兇獸都是上古時期就被封印的孽畜,兇性難馴。就連我們魔族都覺得棘手,才一直用結界封着。」
秦墨手指輕撫在結界裂紋上,一邊修補,一邊向我解釋。
話音未落,頭頂突然炸開驚雷般的巨響。
我抬頭望去,三頭數丈高的兇獸裹挾着破碎的結界碎片向我們撲來。
秦墨臉色驟變:「姜蕊,退後!」
可已經來不及了。
他一把將我推開,我踉蹌着跌出數丈,眼睜睜看着他的摺扇迎上最先襲來的利爪。
咔嚓一聲,扇骨寸寸碎裂,他悶哼着後退,嘴角溢出一絲暗紅血跡。
方纔苦戰已久,修補結界又耗去部分魔力,此刻倒像是強弩之末。
另一頭兇獸趁機撲來,利爪貫穿他的肩膀,鮮血噴濺。他咬牙揮掌,魔氣炸裂,硬生生將那兇獸的頭顱轟碎半邊。
可第三頭兇獸已至!
「噗嗤——」
我看着那沾血的爪尖從他後背透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秦墨低頭看了看,竟低低笑了:「真是狼狽。」
嗩吶發出刺耳鳴響,音浪將兇獸暫時逼退。
我衝過去接住他下滑的身體,手掌瞬間被溫熱的血液浸透。
「快走!」他使勁推我:「你打不過的!」
我緊緊地抱着他不放手,卻感覺到掌心的軀體正在消散。
就像他說的那樣,魔死了之後,什麼都留不下。連軀體都化作一片塵土,被夜風吹散在虛空之中。
-17-
遠處,三頭兇獸緩緩站起,獸瞳死死鎖定了我。
它們低伏着身軀,利爪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隨時準備撲殺而來。
就在此時,天地間驟然一靜。
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從天而降,連兇獸都不安地後退了半步。
我抬頭望去,只見一道修長的黑影凌空而立。
「真是丟人。」
他淡淡掃了一眼我的方向,隨後抬眸看向逼近的兇獸,脣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他修長的手指凌空一點。
霎時間,天地變色,三道漆黑如墨的鎖鏈自虛空中暴射而出,瞬間貫穿三頭兇獸的頭顱。
那些方纔還兇威滔天的孽畜,此刻竟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轟然倒地,化作團團黑霧被鎖鏈吸收殆盡。
魔尊優雅地收回手,轉身看向我時,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
「小丫頭,本座記得你,你會吹嗩吶。」
見我不語,他走上前:「怎麼,你是在爲秦墨難過?」
「他前幾日受了重傷,否則也不至於隕落在此。」
我搖了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嗩吶:「魔族沒有魂魄,他那些修爲白白消散,怪可惜的。」
魔尊低笑出聲:「你果然特別。」
「難怪那秦墨一直在本座面前引薦你。」
見我神色驚訝,魔尊挑眉:「你竟不知?」
隨即恍然:「那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我抿了抿脣:「說魔尊仰慕我許久。」
「呵。」魔尊嗤笑一聲:「這狐狸,倒是慣會騙人。」
「有時間去醉仙樓看看吧,他或許有東西留給你。」
人間動盪,連醉仙樓也撐不下去了。
我踏進這座曾經繁華的樓閣時,雕花窗欞上積了厚厚的灰,大堂裏空蕩蕩的,只剩幾張東倒西歪的桌椅。
那個見過的小魔族姑娘從二樓探出頭,朝我招手:「姐姐,這邊!」
她一路帶我去了最高層的房間:「這是右使大人住過的屋子。」她輕聲說:「他說,若他不在了,就留給你。」
房間正中,我的焦尾琴靜靜躺在那。
琴身被擦得發亮,斷掉的弦都換了新的。
只是,我不會再彈琴了。
-18-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人修仙了。
地脈斷裂,靈力枯竭,連年大旱讓赤地千里。那些曾經輝煌的宗門,經常一夜之間滿門死絕。有倖存者說,曾看見一個白袍女子鬼魅在屍骸間遊蕩,還傳來陣陣嗩吶聲。
「是修仙者惹怒了蒼天!」
人們這樣說着,砸碎了石碑,焚燬了功法閣。
那些曾經的修者,有的墮了魔,有的放下法器,學着凡夫俗子耕種織布,只爲養活一家老小。
直到這一日。
天邊突現金色祥雲,仙樂縹緲。百姓們跪地痛哭,以爲上天終於來拯救衆生。
我站在屋頂,盯着他們,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不是恐懼,而是興奮。
「終於,等到你們現出真身了。」
這些年,我走遍人間每個角落。
那些被天上選中之人的魂魄,那些無法入輪迴的靈魂,都被我悄悄收進嗩吶。
自從上次與秦墨聯手擊殺仙人後,他們就再不敢真身降臨,只派傀儡來收割。
可惜,那些傀儡根本搶不過我。
仙人們的仙宮需要維持,他們的修爲需要精進,那些傀儡也需要餵養。
只出不進的日子,終究把他們逼到了絕路。
雲端的仙人開始誦唸咒文,轉眼間一張大陣在天空展開。
地面上的百姓還沉浸在見到天神的喜悅中,臉上掛着虔誠的笑容。
突然,他們的表情凝固了。
劇烈的疼痛席捲全身,雙手青筋暴起,七竅中滲出的光流出來。
仙人竟已經饞到連普通人都不放過了嗎?
我的手按在嗩吶上,猩紅的紋路已經爬滿銅管的每一寸。
諸位,該清算了。
最近的仙人應聲而倒。
音浪如刀,直接貫穿了他的眉心。
那仙人甚至來不及慘叫,金甲便如脆弱的陶器般片片剝落,露出內裏乾枯如柴的軀體。
他們飛昇得太久了,只顧着逍遙取樂,疏於修煉,離了天上那些禁術和陣法,竟如此不堪一擊。
我冷笑一聲,音調陡然轉急,十幾位仙人被攔腰斬斷。
數千ŧṻ⁽道金光朝我襲來,卻在距離三寸處被突然出現的黑焰吞噬。
魔尊踏着虛空而來,嗤笑着捏碎一顆仙人的頭顱:「這種陰毒手段,竟是連我都自嘆不如。」
「若他們還自稱仙人,那我豈不成了救世主?」
目光所至的仙人很快被清理殆盡。
仰頭望去,天穹深處,那道籠罩天界的金色大陣正在緩緩運轉。仙人們站在陣眼之後,冷眼俯視, 彷彿篤定凡人永遠無法觸及他們的領域。
可今日, 我偏要這高高在上的天,聽一聽凡人的喪歌!
我深吸一口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血珠順着銅管紋路蜿蜒而下, 暗沉的血紋突然活了過來,如蛛網般在我手臂蔓延,每一道紋路都像燒紅的鐵線烙進皮肉。
「嗚—」
音符撞上大陣, 大陣毫髮無損。
天穹之上,有仙人冷笑:「區區螻蟻,也妄想撼天?」
可他們忘了。
螻蟻雖微,聚沙成塔。
陳瑜的劍意率先斬出,如寒星破空,無數劍意凝成的長河緊隨其後, 如直衝雲天, 硬生生在陣法上撕開一道裂痕。
符修們化作漫天金符, 如蝶羣般附着在裂縫邊緣。隨着刺目的雷光炸響, 蛛網般的紋路在蒼穹上急速蔓延。
體修的拳風接踵而至。那凝聚了畢生修爲的一擊, 讓整片天穹都爲之震顫。
越來越多的力量從我嗩吶中湧出。
百萬修士, 千萬百姓, 無數被我收納的亡魂此刻都化作流光,前赴後繼地撞向九重天。
咔嚓——
細微的碎裂聲響起,隨後如雪崩般蔓延。
天, 碎了。
仙人們驚恐地後退。
他們的金甲消融,露出內裏腐朽的真容。有人試圖掐訣抵抗, 卻被反噬的魂魄纏上;有人轉身就逃, 卻被倒灌的靈力洪流追上, 撕成碎片。
九重天的宮殿在魂潮中坍塌。
玉柱斷裂,金瓦紛飛。
碎片從天空紛紛墜落, 化作靈氣撒向人間。
乾涸的河牀重新湧出清泉,枯萎的靈木抽出新芽,破碎的大地開始癒合。
我舉起嗩吶,吹響了往生引。
天陣已破,那些被困多年的魂魄終於得以解脫。
他們化作點點螢火,有的向我頷首致意,有的撲向仇人撕咬, 更多的則隨風散去,重入輪迴。
唯有一縷魂魄, 縈繞在我指尖, 久久不肯離去。
「走吧。」
我輕聲道:「都結束了。」
魔尊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旁, 玄色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
「滿意了?」他挑眉問道。
我沒有回答, 只是看着掌心開裂的嗩吶。
銅管上的血紋正逐漸消散, 那些陪伴多日的亡魂, 終究都走了。
-19-
「師父,我們的宗門爲何要建在這?」
一個小修看着一片光禿禿的廢墟不解發問:「這裏什麼都沒有啊。」
白衣女子撓了撓頭。
該從哪說起呢?
從前, 這裏有個妙音宗。
妙音宗裏的大師姐是個千年一遇的天才。
既能彈琴, 又會吹嗩吶。
她還有幾個同門,大師兄沒啥天賦,三師弟是個劍修,小師妹是個綠茶。
妙音宗山腳下還有一個醉仙樓, 他們的老闆成日拿把扇子晃來晃去,笑起來像狐狸一樣。
只是,現在這裏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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