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天知道

梁玉一直以爲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遊樂園,但其實不是。
那陣子陰雨連綿,回憶都帶有一股子陰霾味。
早上,姐姐又發起燒了,她躺在牀上,昏睡一整天,直到夜色降臨。

-1-
裴應章站在二樓窗臺處,他看着樓下黑色的寶馬駛入雨暮中,心裏湧動着一股從未有過的厭惡。
他的姐夫在姐姐病重的時候,不想着照顧妻子,只想着白月光。自從去過同學會後,他再也掩蓋不住自己的那顆蠢蠢欲動的心。
即便此時已是晚上七點,大雨滂沱,照舊留不住他想離開的步伐。
於是,裴應章叫司機跟了上去。
一個半小時的距離,車開得叫人昏昏欲睡。
他睜開眼時,車已經駛入小區裏,這裏基礎設施不好,路燈照得人有種頹敗的錯覺。
司機指了指不遠處。
裴應章抬眼看去,那女人捂着臉,穿着白色的連衣裙,從小區門口跑出來,徑直撲進了姐夫懷裏。
兩人都是已婚,尚且顧忌着臉面,所以很快就分開,他們找了個奶茶店,面對面聊天。
裴應章覺得心煩,叫司機盯着,自己一個人下了車。
北風撞在臉上,像有把刀子在刮。
他沿着那條種滿香樟樹的路一直走,恍若進入無人之境。
那年,他十歲,因爲父母過早向他施加壓力,總讓他好好看顧自己的姐姐,稍不如意,就對他橫眉冷對。
他不知道爲什麼父母對他如此嚴苛,甚至包含了一點不喜,而姐姐對他時好時壞,詭異的家庭氛圍讓他時常拉扯自己的情緒。
他坐在溼答答的鞦韆上,陷入一種無能爲力的困頓中。
而這時,一個穿着粉色羽絨服的小女孩飛快地從眼前掠過,像一隻企鵝,圓滾滾的,有種笨拙的靈巧。
她一個人在對面草叢裏用樹枝在不停挖。
這古怪的場面,難免引人深思。
裴應章決定去看看。
到了她身後,纔看到她腳邊有幾隻貓的屍體,血肉糊成一團,他下意識皺眉問她在幹什麼?
女孩被嚇了一跳,眨巴着眼睛轉過身,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
裴應章又往前走兩步,發現她挖坑是準備埋小貓屍體。
瞭解一切之後,他又回到鞦韆上。
那女孩一個人哼哧哼哧挖了半個多小時,裴應章終於看不下去。
他走過去問她要不要幫忙?
實在是看她太費勁了,而且她總讓他想到小自己四歲的外甥女。
女孩看了一會兒,仰起頭說:「謝謝哥哥。」
他找了塊木板,很快就挖出一個大坑,女孩紅着眼將那幾只小貓放進去,然後她毫無預警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虔誠地磕起了頭。
裴應章嚇了一跳。
她邊磕頭邊說:「對不起,小貓……」
他從未見過有人對着貓磕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直到女孩越哭越兇,他將她拉起來,語氣生硬:「țű̂ₔ別哭了,不是你弄死的,它們不會怪你。」
她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是我爸爸,他不喜歡媽媽養貓,然後就把他們扔下去了。」
裴應章心想,誰家父母能當着孩子面扔貓?但看着女孩哭得稀里嘩啦的模樣,沒忍住,開始安慰起她。
大概是哄慣了宋琦玉,這個和她同齡的女孩很快就被哄好。
她依依不捨地將土蓋上去,結束之後,又磕了幾個頭。
然後拿着一雙溼漉漉的眼睛看他。
裴應章決定好人當到底,問她幾棟樓,要不要送她回去?
她搖頭:「媽媽讓我埋完小貓後,在這裏等她回家。」
她爸當她面扔貓?她媽讓她一個人埋?裴應章看了眼手錶,八點四十,誰家好人父母能幹出這事?
女孩眼睛澄淨如秋湖,看起來不像是撒謊。
他把人帶到鞦韆那坐着,給了塊糖,女孩毫無防備塞進嘴裏,還笑盈盈地說:「謝謝哥哥。」
裴應章沒來得及說話,司機打來電話說那邊兩人已經分開了。
他掛完電話,隨後眼睜睜看着女孩向路口衝過去:「媽媽。」
正是和姐夫見面的那個女人。
她捧着一束玫瑰,蹙眉嫌棄道:「手髒兮兮的,不要蹭到我裙子上。」
女孩十分乖巧地放下手:「媽媽,你的花好漂亮,我可以摸摸嗎?」
女人搖頭拒絕,她臉頰泛起紅暈,一片少女情態。
小女孩跟在她身旁喋喋不休:「媽媽,剛剛有個哥哥幫我埋了小貓,還……」
女人不耐煩打斷:「好了,待會回去就和外婆說我們去花店買花了,別和她說小貓的事,知道了嗎?」
女孩似懂非懂,點了下頭。
裴應章站在她們對面,四周黑寂,他的心臟像是被注射進急凍液,身體失去活力。
他沒想到,小女孩會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此刻,他恍若親身經歷一個古老的荒誕話劇,那種心情無法描述,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命運無常這四個字。

-2-
裴應章回去以後,打電話彙報給父母。
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父親破口大罵,待他冷靜後,只說先放着,不管這事。
他雖不知是爲什麼,但大人的世界一向如此,表面風平浪靜,背地裏天翻地覆。
姐夫出軌這事被重拿輕放,日子在一種詭異的狀態下往前走。
裴應章偶然會想到那女孩的眼睛,單純,懵懂,和她母親截然相反的天真。
按理來說,他應該是厭惡她的。
畢竟,她母親和她姐夫違背了道德,但不知爲何,他總覺得他們是同一類人。
他對她無法產生負面情緒。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所不喜的原因。
同年九月,姐夫頻繁外出,他的行徑引起了姐姐的注意,紙包不住火,姐夫終歸是被發現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姐姐當場氣昏過去。
待她醒來後,她開始出現恍惚,失憶,分不清人的症狀。
她看着他的臉,嘴裏唸叨着一個陌生男人的名字,還會哭着問爲什麼要背叛她?
她那樣悲傷,神情那樣脆弱。
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向她解釋自己是她的弟弟,她都拒絕了。最後,他只能放棄出現在她的眼前。
姐夫跪在她牀前,祈求她的原諒。
然而,亡羊補牢,爲時已晚,在所有人疏忽的一個下午,她割脈自殺了。
裴應章和宋琦玉之所以怕黑,就源自那個下午。
他們跟着莊媽送曲奇餅乾給她,推開了三樓主臥的門。
漆黑的房間內,鮮紅的血液淌了一地,她躺在最中央,睜着那雙哀怨的眼睛望向門口,與她直視的瞬間,他頭皮發麻,瀕臨崩潰。
莊媽反應極快,捂住了他的眼睛,宋琦玉在最後沒看清,但小孩子的直覺總是最準的,她哭出聲大喊媽媽。
就這樣,宋琦玉和他都被送去做心理輔導,那幾天昏昏沉沉,記憶一片狼藉混亂。
直到姐姐葬禮,年過半旬的父親說要帶他去磕頭,他有些抗拒,在看到他們白髮蒼蒼還要操辦女兒喪事時,嚥下了驚恐和委屈。
正因如此他纔會在葬禮上,聽到整個裴家極力掩蓋的醜事。
原來,他的父母是他的外公外婆,他的姐姐纔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知道了答案,他的身世如此不堪,所以他纔會被「父母」所不喜。
他開始陷入一種極度自棄中,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深夜裏都會回憶起關於她的一切,輾轉難眠。
他無法理解爲什麼她會放棄自己的生命,背叛者到現在仍舊過得好好的,用自己的生命換幾滴愧疚的淚水,值得嗎?
答案已無從知曉。
他對她的感情變得很複雜,像繫上死扣,無法釋懷,無法忘記,也無法解脫。
日子再怎麼難受也只能往前走,它不會爲任何一個人停下腳步,最鮮明的例子就是姐夫再婚這件事。
起初,外祖父他們大怒,表示如果他再婚就只能淨身出戶,但很明顯,姐夫拿到țû⁾了把柄。他知道了裴應章的身世,以此作爲要挾。
裴爺爺崢嶸一生,誰料想,他會在自家女兒身上栽了好幾個跟頭。
精心細養的女兒遭人哄騙,生下一個孩子,此後鬱鬱寡歡,爲了保住名聲也爲了在百年之後女兒有個依靠,他不得不選了一個毫無根基的女婿來維護表面功夫。
他只能盡全力培養裴應章,逼他快速成長。
世事無常,女婿出軌,女兒早逝,一直依附的女婿反過來狠狠咬上一口,他放言大不了魚死網破,自損一千也要讓裴家在 c 市出盡風頭,讓別人都知道裴家養了個什麼樣的女兒。
裴應章不知道外祖父那一刻是怎樣的心境。
裴爺爺倒退一步,身影略顯幾分佝僂,他年紀大了,只想護住女兒最後的顏面,哪怕對方得寸進尺。
最後,兩人在書房商談一夜,出來時,他白髮蒼蒼,他拍了拍裴應章的肩膀,給了裴應章兩個選擇。
一是出國,他會留部分財產給宋家,盡最大努力培養他,但宋琦玉只能在宋家生活。
話未說完,裴應章便拒絕了,他不可能拋下宋琦玉。且不說宋知聿兩面三刀,他要娶得妻子自私自利,對自己女兒都不上心,更何況是宋琦玉呢?
裴應章猝不及防地想起那個女孩。
而留下來勢必要面對一團亂麻的糟心事,肩上的責任和壓力就好似馱着一座大山踽踽前行。
裴爺爺勸他再想想,裴應章搖頭拒絕了。
因此,他只能選第二條路,和宋琦玉一起住在宋家,宋知聿仍是裴家的表面女婿,但財產卻比第一條少百分之六十。
說實話,宋知聿本以爲一個十歲的男孩經不住什麼壓力,纔會將宋琦玉扣在手裏,以此要挾。
但沒想到,裴應章執意守在宋琦玉身旁。
裴宋兩家達成共識,裴爺爺迴歸事業,開始爲裴應章鋪路,更多的是,他們無法回到以前那種狀態,交流幾乎只在手機上。
宋琦玉再怎麼反對,也於事無補,她只能每天想盡辦法針對後媽,要她知難而退。
她不知道一個人若是鐵了心要做某事,撞破南牆也攔不住。
那幾年,宋家像個雞飛蛋打的菜市場,宋琦玉上躥下跳,裴應章管的心累,卻也羨慕她能活得如此自由。
如果可以,他寧願她永遠這樣天真活潑。
他會成爲她一輩子的依靠。

-3-
十二歲那年,他陪宋琦玉去遊樂園,在路邊碰上了顧西辭。
兩家長輩是摯友,連帶着後輩也有來往,他看出顧西辭心情不好,問他要不要出去散心。
顧家那點事他也略有耳聞。
本以爲顧西辭不會同意,他性格獨來獨往,裴應章也只是出於禮貌詢問,但沒想到他答應了。
宋琦玉又驚又怕,抓着他的手,一張小臉慘兮兮。țū́³
不知道爲什麼,宋琦玉最怕的居然會是顧西辭,大概是因爲對方天生臭臉的緣故。
幸好在遊樂場門口,宋琦玉碰上同學解救了她。
而顧西辭一進去就消失了,裴應章成了一堆小孩的老大,在他們玩過山車的時候,纔有機會單獨待着。
他找了個飲品店坐下來。
那女孩悄悄靠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有所察覺。
她屏住呼吸,將手伸進包裏,他回過頭來,毫無防備地撞進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她?
裴應章想會不會是自己認錯了人,對方很明顯不記得他,她迅速掙脫開手,往人羣中跑,眨眼就消失不見。
他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後知後覺想起一樁舊事。
有一年的冬天,他和宋琦玉放學的時候,有個男人撲過來衝他們大喊大叫,嘴裏不停唸叨着一個名字。
事後,他派人打聽,才知道男人是後媽的前夫。
後媽嫁進宋家的這兩年,雖不作妖但總給裴應章一種不適感,像一朵柔弱的菟絲花,彷彿這一生的希望都在宋知聿身上。
她與前夫離婚後,沒要孩子的撫養權……
裴應章神色微變,所以那女孩被父親拋棄成了乞丐嗎?
他望向人山人海,卻找不到她的身影,好像一場來無影去無蹤的夢。
或許是她與宋琦玉一樣大,裴應章始終都無法對她抱有排斥、厭惡之感。
他本來想回家之後,再去打探她的消息。
但所有預想都被打斷。
當天顧西辭被偷走一塊手錶,是他母親留下來的遺物。
因爲人流過多,報警後調取監控也沒能找到人。
意義重大,裴應章找上外祖父,用了些許人脈打聽才得知這夥犯罪團伙,但那已經是幾天後的事情,贓物被轉賣,沒來得及趕上。
而他也在世事無常中忘記了她的事情,等時過境遷再提起時,已是另一番光景。

-4-
裴應章上課上到一半,突然接到宋知聿的電話。
他們關係在此之前早就是冰封狀態,兩人只有在宋琦玉大鬧後媽時,纔會說上幾句話。
他第一反應是宋琦玉出了什麼事情,結果卻是宋知聿拜託他去找外祖父,打聽 C 市的人販子。
宋琦文被拐走了。
他雖然對這孩子不喜排斥,但畢竟是一條人命。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大人的恩怨本就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
裴應章向外祖父求助,對方沉默一會兒說:「你太心軟了。」
心軟嗎?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和外祖父周旋許久,一直到晚上,宋琦玉發消息給他說孩子找到了。
那幾年,C 市治安並不好,他有些驚訝警方這回的速度。
後來才得知,宋知聿運氣極好,在商場外碰到了人販子偷他手錶,金額較多,警方在查監控的時候,發現一個小女孩拿出宋琦文的髮帶放在超市門外。
她異常的舉動成爲破案的關鍵。
命運兜兜轉轉,將人們的故事寫得荒誕狗血,誰都沒想到她會是後媽與前夫生的孩子。
生父染上賭癮,早就將她拋棄,生死不明,只有生母是她的監護人,她被帶回宋家。
然而,裴應章第二日卻沒看到她的身影。
宋琦玉私底下問他爲什麼沒看到她?
裴應章只說在房間休息。
沒辦法告訴宋琦玉世界的殘酷,就在於有些人生下孩子卻並不對此負責,反而將其視爲累贅。
有人被愛,有人不被愛,差距釀成悲劇。
一連數十天,她都沒出現他們的視野中,好像從未有過這個人。
直到宋琦玉生日,上午去了馬場,下午辦派對。
宋家、裴家邀請了很多人。
整座別墅都是喧譁人聲,太過熱鬧的場合實則很消耗人的情緒。更何況,裴應章還要看顧宋琦玉,防止她一言不合就拔刀衝向後媽。
半天下來,他有點精疲力竭,決定花十分鐘找個安靜的地方休養。
他悄聲來到花園裏,坐在鞦韆上,正對着那間與世隔絕的房間。
透過明亮的玻璃,他看到她坐在書桌前,她的背影就像小王子守着玫瑰一樣。
他想到一句話:「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你知道的,人在難過的時候就會愛上看日落。」
她一定很難過。
但此時的他,只能隔岸觀火,他沒有立場參與她的生活。
晚上,宋琦玉的項鍊不見了,這是媽媽送她的禮物,她勢必要將它找出。
大廳裏,房間裏被翻得一乾二淨,都沒找到。而這時,有人說宋琦文下午去過那女孩房間,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她有過前科,讓人聯想這些,倒是很正常的事。令人驚訝的是,她的母親居然也相信了她是罪魁禍首,只是礙於臉面否認了。
宋琦玉看出來她在心虛,拍桌子決定讓莊媽將人帶過來。
他出聲阻止,卻拗不過宋琦玉。
她被人從牀上趕過來,沒有穿鞋,孤零零地站在大廳裏對抗所有人,黑白分明的眼睛讓他再次想起她仰頭看他的時刻。
裴應章頭一回覺得,自己是不是對宋琦玉太驕縱了,讓她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就急匆匆給人定罪。
管家在查看監控,宋琦玉正在氣頭上,直到女孩在風中踉蹌一下,她纔出聲讓她坐下。
那語氣實在算不上友好,裴應章決定今天得糾正宋琦玉的小毛病。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看到女孩眼中泛起的霧氣和決絕。
他帶着宋琦玉離開時,她朝她的母親看去一眼,後者並不在意,像下定某種決心一樣,轉身離開了。
她大概是在盤算離開這裏。
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除了去福利院已別無他路。
當天晚上,他查了一下她的資料,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作梁玉。
她自六歲起就進了四娘這個犯罪團伙中,是被父親抵債賣進去的。
裴應章看完,久久不能回神,他從未想過,這個世界會癲狂到此地步?
原來,她那麼小就受盡折磨,他甚至都無法想象那四年她在人販子手裏是怎麼熬過去的?
他開始後悔,沒能在遊樂場抓住她的手。
裴應章想了想,囑咐管家,以她母親的名義將她送去了一所寄宿制學校,以他的立場只能到此爲止。
接下來只能看她造化了。

-5-
裴應章在宋家看到最多的是梁玉在房間裏奮筆疾書的模樣。
他看過她的成績,很漂亮,尤其是數學天賦異稟。
在此襯托下,宋琦玉的數學叫人眼前一黑,她玩心太重,稍不留神就在試卷上寫寫畫畫。
裴應章決定剝奪她的寒假時光,還沒等到期末結束。
元旦當天出了樁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沒想到,梁玉會毫不猶豫地跳進水中救下宋琦文,義無反顧的勇敢和善良,讓他自行慚愧。
有人天性善良,即便身處絕境,自己千瘡百孔,可仍舊會對弱小者伸出救助之手。
但,好人沒得到好報,她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偏心和不幸。
她被打了一巴掌,沒有反駁,只揚起溼漉漉的臉,眼裏是死灰般的寂靜。
裴應章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他走過去,脫下外套罩在她身上,替她抱不平。
人心只要偏了第一次就會偏第二次,往後是無數次。
梁玉始終都沒能等到那句對不起。
她躺在牀上,醫生檢查的時候,她皺起了眉毛,像是做了個噩夢,淚水順着臉龐落進被窩裏。
一向看不慣她的宋琦玉偏過頭,她嘟囔一句話:「臭女人居然對自己女兒這麼壞!」
下一秒她如一陣風竄出去,對着後媽一頓輸出,戰鬥力直接拉爆,裴應章破天荒地沒攔着她,反而添油加醋。
當事人毫不知情。
更不知道,在宋琦玉看來,她們的友誼是從這開始。裴應章決心不再袖手旁觀。
她醒來時,宋家對她的態度天翻地覆。
裴應章能看出來,她尚未接受自己被生母所憎惡的事實țū⁾。
畢竟她才十歲,孩子生來便有愛父母的本能,違背本能是件很難的事,更何況時間具有美化功能,人會下意識忘記一個人的缺點,只留住那些美好的瞬間。
她站在聖誕樹下,雙手合十,祈禱一個過時的願望。
神情虔誠而真摯,叫人難免動容。
裴應章以爲她面對他的勸解,會難過,會向他哭訴,出人意料的是,她像只刺蝟,不輕不重地懟了一句。
大概是沒有安全感,怕受傷。
他只好換話題,讓她陪他去喂貓。
那隻漂亮的白色布偶,兜兜轉轉最後成了宋琦玉的所有物,她一向如此,口嫌體直。
一面說着「那女人養的貓,我不要」,一面又不停下擼貓的手,滿屋子地「喵喵喵」,沒一聲是貓叫。
就這,她還要說爲了保住她的面子,貓暫時交給他來養,等過幾天再找個好理由自己養。
他無奈應下,但天黑了,裴應章會不自覺想起母親那雙哀怨的眼睛,他不得不抓住梁玉的手,尋求她的幫助。
那個雪夜,兩人一同餵了一隻貓,就像多年前,兩人埋下一隻貓。
只是,她不記得了。

-6-
宋琦玉不出所料,數學考砸了,她失去了一個月的快樂寒假。
那天剛巧接送顧西辭的車爆胎,裴應章便讓他搭了個順風車回家。
宋琦玉從車上下去時,碰上揹着一大袋東西出門的梁玉。
她逮住梁玉詢問其考試成績,結果踢到一塊硬石頭。
裴應章不免失笑,沒想到下一瞬,她就精準的戳中傷口:「你們不是兄妹嗎?」
他屏住呼吸,那邊,宋琦玉已經發出三連質問。他在想,如果有天宋琦玉知道真相,會是怎麼樣的反應?
思緒只在一瞬間,此刻他只能若無其事地說她可以跟着宋琦玉稱他一聲「小舅」。
最初只是想找個合理身份幫她,就像成爲宋琦玉背後的依靠那樣。
梁玉沒接話,轉身就走,他抓住她問去哪裏?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福利院的事情,那時,裴應章以爲是個普通好友,便沒過多在意。
他叮囑她,去哪裏叫司機送就行,言下之意是她和宋琦玉享有一樣的待遇。
她是宋家的小姐,不再是寄人籬下的孤女。
但很明顯,梁玉沒聽懂,一定是他表達得太隱晦。
此後幾天,她進進出出,回來時,帶了點少見的笑容,蹦蹦跳跳有了活潑的氣息。
而被補課所摧殘的宋琦玉,因爲淋過雨所以也要把別人的傘撕掉。
她問裴應章可以拉梁玉一起補習嗎?
裴應章同意了,他站在二樓走廊上,看着她被莊媽推進大廳,嘴角無端牽起。
宋琦玉就在那天替她撐腰時,發現一個可以氣哭後媽的絕招。
她開始對此事樂此不疲,她拉着梁玉不停在後媽面前蹦躂,一度將人逼出門纔算了事。
很快,宋琦玉把她當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
好喫的、好玩的都會分享給她。
甚至裴應章答應在過年之前帶她去滑雪,她也要帶上樑玉。
那一年是他們三個人一起過的第一個年。

-7-
宋琦玉上初中後,變得很熱衷於喫瓜。
老是向裴應章打聽關於明章校花校草的二三事,在他看來,宋琦玉還是題做得少了。
然而題做少的人不止她一個。
某天放學,裴應章正在校門口等待宋琦玉和梁玉。
誰知,等了半個多小時,纔等到人影。
梁玉面無表情地捧着一束花出來,宋琦玉在一旁嘰嘰喳喳,歡樂得像只雲雀鳥。
裴應章給兩人掌住車門,詢問出什麼事,這麼晚纔出來?
兩個女孩相視一眼。
宋琦玉開口,裴應章有時候覺得真應該把宋琦玉送去說相聲。
班上有個男生向梁玉表白這種一句話能說完的事,從她嘴裏能說十分鐘,具體到每句話的語氣,每個表情都不放過。
說完後,宋琦玉喝了一口水,裴應章吐出一口長氣。
他看向梁玉,那束嬌貴的花朵被她放在身旁,神情淡淡,分不清是悲是喜。
宋琦玉喝完水,又開始八卦:「其實我覺得,物理課代表還不錯啊!」
分明只是打趣的意味,裴應章莫名心煩。
青春年少躁動,宋琦玉也沒少被同班同學表白,只不過都被他以長輩的身份扼殺在搖籃裏。
但面對梁玉,他有些猶豫。
他並不是她的長輩,她從未喊過他小舅,甚至連哥哥這種稱呼都沒有。
裴應章不由得陷入深思,她對他的稱呼好像從來都是:「你。」
一種絕對的平等身份來進行對話。
因爲童年經歷,她的思想和爲人處世比起同齡人要成熟,他從未把她當成和宋琦玉一樣的小孩子看待,只是單純覺得,宋琦玉有的,她也要有。
沒有血緣關係爲紐帶的偏心,漸漸清晰,這合理嗎?
裴應章沉默。
而這時,梁玉笑了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宋琦玉歇了站 CP 的心思,車裏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甜膩的花香味。
突然,宋琦玉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們明天去爬山吧,我好想出去玩。」
同一時間,裴應章和梁玉齊齊應了聲:「好。」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像慢鏡頭被刻意拉得無限長,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倒退,襯得她的眼睛平瀾不驚。
裴應章心緒驟然間百轉千回,他後知後覺意識到,梁玉好像一直在過分順從宋琦玉。
再好的朋友也會有分歧,難免拌嘴,但她們沒有。
宋琦玉去滑雪去露營去爬山去遊樂場,她永遠都說好。
他開始在記憶中翻找查詢,到最後,心口如一條湍急的河流,久久不能平息。
他悲哀地發現,相處兩年,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歡喫什麼?
宋琦玉養了兩年的貓,喜歡喫兔肉罐頭,可梁玉呢?
這晚,裴應章開始刻意留心她夾菜的次數,以此來判斷她的喜好。
他發現,她從未自己主動夾過胡蘿蔔,但宋琦玉偏愛這種蔬菜,她常常分享給梁玉。
在宋琦玉眼中,分享是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
但對於不喜歡胡蘿蔔味道的人無疑是味同嚼蠟,梁玉從不拒絕,安靜的,溫順地嚥下每一口。
裴應章也因此後悔誇她數學天賦極好,他害怕她抹殺掉真正的天賦。
從那時起,他對她更多了幾分關注,幾分探究。
他並不知道,人與人相處,一旦產生了這種想法,無論開始多純粹,到最後都會摻雜私心,而後變質。
第二日,一場大雨打亂了他們的計劃,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車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裴應章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一張文物的海報上,足足盯着它看了半分鐘之久。
他決定先不回去,先去博物館。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宋琦玉興致缺缺,看了一會兒就呵欠連連。
梁玉站在玻璃前,眼裏像落了兩盞燈,那種單純的崇拜和喜好之情,是她在做數學題無法看到的。
他終於知道了,在她全科滿分的情況下,她最喜歡的是歷史。

-8-
有了宋琦文的前車之鑑,裴應章對宋琦玉和梁玉的出行格外上心。
但有時候,也很想退出他們的三人行,比如去游泳。
初中這個年紀正是身體猛長的時候,尤其是梁玉。
深夜,裴應章又一次失眠。
只要閉上眼,就是她出水的畫面,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人性的ŧŭ̀⁺卑劣。
爲了逼退對她的那份心猿意馬,他不得不關燈。就像梁玉曾經問他的話,你用黑色底圖做頭像是在以毒攻毒嗎?
是嗎?是的,有用嗎?有用的。
他無比唾棄自己,卻又無法控制,只好想辦法找藉口減少見面的次數。
但宋琦玉每回可憐巴巴的祈求。
他不能拒絕。
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在食堂一起喫飯,上下學,在書房做題。無論宋琦玉想滑雪還是露營,他們都會說:「好。」
這種反覆拉扯的情況直到她們初二那年。
宋琦玉跟他發消息:「梁玉好像喜歡上張志文了!!我給你發照片!
「天吶,天吶,天吶,剛剛開學典禮她一直都在看他,天吶!!」
後面發的語音條,裴應章已經失去打開的心了。
他又沒有資格管她,又沒有身份管,一種頹廢感襲來,就像當年他坐在鞦韆上,就像當年眼睜睜看着她和她媽媽離去。
算了,聽天由命。
他趴在桌子上,閉上眼睛,復而睜開。
不是,她到底看上那個叫張志文的什麼了啊????
他發誓,他提醒她初二不能談戀愛的出發點絕對沒有包含半點私心。畢竟,宋琦玉也不能談。
但她轉身就走了。
宋琦玉拽着他的衣袖,又開始「天吶天吶」地喊起來,裴應章腦子裏只有天,快塌了。
那陣子,裴應章盯着張志文的照片看了好幾天。
同桌又一次問:「你妹妹又來了,一直在跟着高二班的周謙,她在追他?」
面對他的疑問,裴應章再一次沉默。
這個周謙他知道,明章有時候很喜歡搞些花裏胡哨的儀式感,每逢節日ṭû⁻、開學典禮或是校慶都喜歡在學生裏選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
而周謙就是前陣子校慶上的男主持人,少男少女青春躁動,會在沉悶的讀書時間裏,擠出時間去八卦,這很正常。
也會對異性產生心動,也很正常。
同桌說這是第三回看見梁玉跟在周謙後面了,再加上宋琦玉傳來的可靠消息。
țű̂₍裴應章在她第四次跟在周謙後面時,揪住了她。
寧願認下這個身份,也不願讓她日後後悔。
讀書這件事,只有在當時纔會覺得枯燥無聊,一旦上班工作後,就會無比懷念,甚至後悔沒有好好學習。
他不想看到她會後悔。
但沒想到,她根本就不是追人,這足以證明,宋琦玉的情報是假的。
關於顧西辭喜歡上高二的程夏倒是真的。
這個高二才轉進來的女生,是梁玉在四娘那認識的姐姐。
他們四個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遇上。
命運早就寫好伏筆,當時只道是尋常。
他第一次看到梁玉哭就是在這個下午。
她沒有安全感,被父母拋棄,不允許自己做錯事,寄人籬下的小心翼翼,她甚至還在自責當年的無奈之舉。
裴應章看着她嘆氣,原來他做得這麼不好,她那麼難受,他都沒看到。
但他不想再讓她困在過去。
只好轉移話題。
她眼睛亮起來,像是想到什麼,卻沒開口,大概是在評估風險。
裴應章伸手,敲她腦袋,提醒她是未成年。
梁玉低下頭,告訴了他小馬哥的事情,這才知道,當年四娘背後的團伙仍存於世上。

-9-
裴應章再次向外祖父申請援助,這些年,他們很少會見面,就算見面也不知該說什麼。
不知道是哪裏走漏消息,四娘背後的人很敏銳。
當時只以爲宋琦文是被拐走,但實際上是被盯上選了個好時機下手。
當然,梁玉她媽也確實不夠上心。
裴應章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回家,看到宋琦玉追着打後媽時,沒來由地鬆了口氣。
她們沒事就好。
人非聖賢,在他心裏,宋琦玉、梁玉擁有最高優先級。
但兩個人多多少少還是受傷了。
他冷着臉給她們兩個上藥,正生氣,宋琦玉還在叫囂一個人要打七個人的狂言。
裴應章想,很好,技多不壓身,那就多學個散打,
正因爲這個念頭,梁玉纔會在後來有還手之力,他無比慶幸這個決定。
他看出來梁玉蠢蠢欲動的心思,不想她再摻和進去。
他在過來的路上看過檔案,知道程夏在四娘手裏待過十年。
四娘手裏倒騰過數百個孩子,只有她和梁玉是留得最久的,他的直覺告訴他,或許程夏有線索。
外祖父仍舊不肯管宋琦文的事,在他看來,心軟就是給別人一把刀,給了他傷害自己的機會。
裴應章再怎麼懇求,他也不願鬆口。
事情僵持之時,梁玉率先找到突破口。
她明明可以袖手旁觀,可卻再次出手相救。
善良是她靈魂裏最深的底色,因爲見過太多被拐賣的孩子,太苦太難,所以不願宋琦文和他們一樣。
有人用刀殺人,有人用刀救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極端。
得知宋琦文被救後,宋琦玉明顯高興了許多,連晚飯都多喫了一碗、
她一邊吐槽親爹是個有眼無珠的戀愛腦,罵後媽是個二傻子,一邊可憐宋琦文遇上這麼對父母。
裴應章左耳進右耳出,攔下宋琦玉分給梁玉的胡蘿蔔,只道:「最近學習壓力大,給我吧,補充點維生素。」
宋琦玉瞥他一眼:「那你爲什麼不自己打菜?」
梁玉朝他看過來,他若無其事道:「我現在是不配得到……」
宋琦玉:「好好好,給給給。」
梁玉仍舊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湖泊投進一顆石子,泛起圈圈漣漪。
裴應章假裝自己沒看到。
直到元旦回家,三人在車上,裴應章半靠着小憩。
人的直覺很靈敏,梁玉的目光帶有很強的侵略性,裴應章哪怕是閉上眼也能察覺到她在看他。
宋琦玉問她爲什麼臉這麼紅?
那一瞬間,裴應章明白了。
他輕笑着調動空調撥片。
那時年少,只覺得得到了她的喜歡,勝過人間萬千。

-10-
十八歲那天,梁玉送給他親手做的香薰。
清淡的花香味,很適合助眠,小小的火苗搖曳在房間裏。
裴應章起初並不知道這是什麼花。
直到他翻開那本書,掉了張明信片下來。
是一張海棠花樹的照片,他怔愣住。
他的生日是在植樹節,所以,她給他種了一棵樹嗎?
他再次無比慶幸得到她的喜歡。
五月底,臨近高考。
他見到了外祖父。
裴應章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兩人坐在書房內,沉默許久。
夕陽西下,年過半旬的老人,忽而眼眶紅了起來。
裴應章不知所措,只能遞上紙巾。
裴爺爺哽咽道:「要不是我太重面子,逼你母親結婚,她後來也不會遭受打擊,我對她保護太過,才釀此悲劇。
「這些年,我一直不敢見你和琦玉,實在無顏面對,回過頭想想,其實她只要你這一個孩子,也挺好,人活着纔是最重要的。」
他佝僂的身形透着幾分悲愴,裴應章話到嘴邊卻不知怎麼開口。
告訴他過往已成空嗎?往前看?
人到晚年,回憶便如一把懸在頸上的刀,越想越痛苦。
他親手將女兒推進婚姻的墳墓,現在再怎麼後悔,難過,祈求神明都於事無補。
此恨綿綿無絕期。
裴應章只能旁觀。
日落之後,天地岑寂,越發顯得寂寥。
他看着裴爺爺蹣跚離去的背影。
心裏有了一個新的計劃。
高考那天,他沒做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和上筆帽的瞬間,他其實有點遺憾,但這和他要做的事不值一提。
成績出來後,所有人都在納悶。
是夜,他獨自一人去見了裴爺爺,在那座暮氣沉沉的老宅裏,他開始談判,說不會復讀,已經選好了專業。
裴爺爺看穿他的把戲,他問:
「拿你的人生大事賭,你不覺得兒戲嗎?況且琦玉未必會按照你的想法來,你是最好的人選,這不是早就定下來的嗎?」
裴應章不卑不亢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靜:
「她纔是最好的人選,宋家不會反對,反而會掩蓋所有事。但如果是我,他們就算自傷一千也會換我們八百,您也不想看到母親她現在還要被人掛在嘴裏,成爲笑談。」
「那你這麼多年的功夫不就白費了?琦玉到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萬一她不肯呢?」
他停頓一下:「沒有白費,我有喜歡的專業,她比您想象中要優秀,心志堅定,無論如何,她背後始終有我。」
「重要的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來這裏是告訴您,不是商量。」
大概是被他的先斬後奏氣到了,裴爺爺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但最後也只能嘆氣:
「我已經老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就不加干涉了。」
那語氣幾分頹然,聽得裴應章有些動容。
臨走時,他放軟聲音說了句:「外公,我以後會多過來陪您。」
裴爺爺立馬應下來,許是這些年,膝下無人親近,那種寂靜和孤獨叫他難以忍受,莫名心酸。
一切在這個夏天塵埃落定。

-11-
梁玉成績跌出年級前十,裴應章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
又慶幸又生氣。
慶幸的是,她不再被困在過去,和千萬個女孩一樣,開始長出屬於自己的枝芽。
生氣的是,是他先動了這份妄念,而且他意識到她對他極有可能是吊橋反應下的僞心動。
櫻花樹下站誰都美,誰出現在那個階段,她就喜歡誰。
這個認知讓裴應章有點難受,他開車轉了一天。
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心緒如流雲,久久不能平息。
直到夜色降臨在這座城市,千萬盞華燈亮起的那一瞬間,裴應章才下定決心。
正視他們之間相差四歲的年齡差,她心智尚未成熟,她的喜歡很有可能是源自一種慕強心理。
他不能犯錯,更不能引誘她犯錯。
回到宋家,書房的燈亮着,裴應章知道她在等他。
一進去就擺出早就準備好的長輩身份來訓斥她。
冷白的燈光下,她穿着校服站在眼前,身形清薄,低頭挨訓,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
裴應章再次直面自己卑劣的人性,巨大的負面情緒裹挾住他。
他在心底將自己痛罵一頓,隨後,再也不敢看她一眼,轉身落荒而逃。
但梁玉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連名帶姓。
她的話好似一把利劍以凌厲的姿態挑開他端出來的長輩身份。
她不認可。
空氣瞬間安靜。
她問他會不會在大學談戀愛?
小心翼翼地試探,裴應章本想騙她說會,以此來斷開他們之間的可能。
但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實在無法說出那句話,無法欺騙她。
她鬆了一口氣,跟他保證會好好學習。
十月的晚風撲在臉上,有些許涼意,裴應章無端想起母親。
她在愛情中迷失自己,最後又喪失自己。
他垂下眼看梁玉,她會重蹈覆轍嗎?
會的。
一種危險的預感蔓延開來,他不想看見她患得患失,失去自我。
警鐘鳴聲,提醒他不可越過紅線。
好在一切都沒開始,尚在可控範圍內。
他收回目光,從那之後,他便刻意控制回宋家的次數,與她在微信上也是寥寥幾句結束,像冬日雪融,慢慢地退出她的世界。
如他所願,梁玉專心轉向學習。
那幾年的時間,好似一隻鐘錶,機械般地轉過,沒有留下任何記憶點。
所有人都在軌道上按部就班地長大,直到程夏突然退學消失,打亂節奏。
顧西辭找上了梁玉。
她還是那個勇敢的,善良的,孤注一擲的梁玉,執意要跟過去,甚至宋琦玉也要去搗亂。
事態緊急,由不得他們拉拉扯扯。
裴應章以爲把梁玉鎖在車裏就可以避免一切,但事實上,該來的總會來。
無法形容她爲了程夏而獻祭自己生命的那一刻,明明上一秒,她還在自己的懷裏,溫熱的觸感如星火燎原,他的理智被燒得一乾二淨。
腦子裏的畫面像破舊的電視機,閃爍不停,裴應章再睜眼,母親那雙哀怨的眼睛驟然出現在眼前。
他幾乎要崩潰。
但他要找到她。

-12-
宋琦玉從未見過裴應章生氣發怒的樣子。
即便是上次她口出狂言,他也只是冷臉訓斥,而現在,他整個人如緊繃的弓箭,一觸即發。
宋琦玉不敢在這時候惹他,只盡力靠着車門那邊,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心裏也憋着一股子氣,是替梁玉不甘、委屈,人非草木,這些年她能感知到梁玉在無條件遷就她的行爲。
她告訴她,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自己。可她不聽,和她母親截然相反,一個自私到極致,一個無私到極致。
梁玉好像以此來證明她和她媽不一樣。
宋琦玉默默在心裏說自己這次再也不要輕易原諒她了!
或許是老天爺真的有眼,這次給了梁玉一份幸運,他們找到她了。
裴應章衝下去,將人一頓怒斥,跟在後面的宋琦玉急得團團轉,想開口卻頻頻被搶臺詞,只能乾燒一肚子火。
而那時的梁玉整個人懵懵的,雙眼無神。
誰也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突然,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一個顧西辭,宋琦玉被他撞得踉蹌一下,她正要罵罵咧咧。
那邊顧西辭就已經問候上了,開口即國粹。
宋琦玉手握成拳,看向那個名爲程夏的女孩。
夜色深重,程夏也看過來,與宋琦玉四目相對。
不知道爲什麼,宋琦玉渾身打了一個寒戰。
她的眼睛幽深漂亮,像緘默的迷霧,令人捉摸不透,她垂頸躲在顧西辭懷裏,那模樣,猶如一株帶露的罌粟花,讓人着迷又危險。
這絕不是梁玉口中善良溫和的程夏。
宋琦玉倒退一步,被裴應章拉進車裏,結束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梁玉要去做筆錄,趁她在警局的空檔,裴應章先把宋琦玉送回了家,再折返等她。
宋琦玉在房間裏又氣又急,直到梁玉回來。
她仍不知自己的錯誤,只一味道歉。
累積的情緒在此刻爆發,宋琦玉「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裴應章和她在門口守了很久,直到裏面發出輕微的響聲,他們打開門。
人已經一聲不吭的昏迷過去。
宋琦玉哭了。

-13-
連續幾日的勞心勞力,裴應章變得憔悴許多。
這樁事,敲響了一記警鐘。
他意識到,快樂並不能抵消痛苦,那些不堪的過去,已經長進她的血肉裏,只能下一劑猛藥,逼她自己挖除。
而他不能像從前一樣去告訴她怎麼做,那樣只會讓她對他產生更強的依賴。
一旦上癮便很難戒掉,像幼兒學步,不鬆手她學不會走路。
可以成爲她的依靠,但她不能只依靠他。
裴應章帶上香薰,迅速搬離宋家,沒能與她告別,是害怕自己再次動搖。
寧願就此決斷,也不願讓她重走母親那條路。
那一年,他只能靠宋琦玉來了解她的近況。
知道她發燒了,知道她一直對這件事念念不忘,試圖修復好關係,知道她像只蝸牛一樣逃避,而後不停寫作業來麻痹自己。
她給他發消息的頻率越來越少。
腿好之後,第一個被丟棄的是柺杖,裴應章沒來由地想起那次雪夜。
她問:「你是觀世音菩薩轉世嗎?如此心地善良。」
他低頭看向手中的明信片,那一樹海棠花開的朝氣蓬勃,叫人瞧一眼就心情極好。
心底卻有個聲音回答:「不是。」
他比她想象中的卑鄙無恥,飽含私心。
這一點,在他給她們挑選花的時候,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無法控制他想送她玫瑰的心情。
已經過了十二點,她們還在和同學聚會,裴應章從車裏出來,去路口吹風的時候,看見她和一個男生並肩而立。
其他男生都可以向她光明正大地告白,獨他不行,要堅守道德標準。
一種隱祕的心情慢慢發酵,讓他生出另一種破罐破摔的心情。
直到那個短暫的擁抱過後,他後知後覺,原來他已經卑鄙到此地步。
但他並不願以此來誘哄她。
梁玉的目光裏閃着細碎的光,看得裴應章開始愧疚萬分,不得不丟盔棄甲,將所有的心事脫口而出。
他希望她萬事以自己爲重,只有當她足夠愛自己的時候,纔會有能力去愛別人。
到那時,她就能分清喜歡和崇拜。
若是前者,得之他幸,後者,失之他命。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模樣似懂非懂。
六月底,高考成績公佈。
宋琦玉再次問她想報什麼專業。
梁玉不再遷就她的喜好,大大方方地選擇了考古專業。
從前她總愛說最喜歡的科目是數學,而現在她坦蕩地表達自己的喜好。
也開始拒絕宋琦玉分享的胡蘿蔔。
宋琦玉眼眶微紅:「你現在才告訴我,討厭。」
她撲進梁玉懷裏,兩個小女孩一年前的隔閡慢慢痊癒。
但命運似乎還要再給她一次考驗。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並未讓她就此倒下,反而錚錚昂揚,學會以自己爲重。
哪怕要撕開他的傷口,但這正是他最想看到的。
只要她自由,爲自己而活。

-14-
宋琦玉得知真相的那天,裴應章就帶着她馬不停蹄地趕去外祖父家。
外祖父像早就準備好,和藹地對她說:
「琦玉啊,等你學成歸來就接手裴家,大一到大四,我就慢慢讓你學着上手,不要擔心,只是有點壓力。」
宋琦玉腦子懵懵的,她尚未從舅舅變成哥哥的關係緩過神,外祖父就要把裴家交給她?
那她以後還能出去玩嗎?
她拒絕道:「那不是還有舅……哥哥嗎?我是個女孩子,不太好吧?」
裴應章和裴爺爺相視一眼:「怎麼?新中國成立的時候沒有通知到你嗎?什麼年代了,傳男不傳女?」
宋琦玉驚恐:「可我有點害怕。」
害怕裴家毀在自己手上,壓力與責任是兩座無形的大山,驟然間壓過來,宋琦玉一時之間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裴爺爺道:「所以你就更要好好學了,你這個高考成績很不錯,考上北大,比你哥哥要優秀。」
宋琦玉仿如醍醐灌頂,她明白了裴應章爲什麼高考失利,原來他從四年前就打算把裴家交給她了。
難怪,所有人都在勸他復讀考北大,只有他執意要去西大。
從外祖父家出來後,宋琦玉抱住他,在裴應章懷裏大哭痛哭。
自她有記憶起,他便一直在照顧自己,事無鉅細。小到幫她繫鞋帶,扣緊衣服,教她做功課,幫她寫罰抄。大到教她做人,告誡她什麼事可做,什麼事不可做。
可他只比自己大四歲,他是她的哥哥。
他甚至自己都沒來得及長大,就開始學着照顧她,
宋琦玉心底像湧動一片浪潮,情緒來回起伏不定。
裴應章看着她,嘆氣:「好啦,不哭了,你要真想報答我,好好學習,不要以爲上大學就輕鬆了。」
宋琦玉哭着點頭,但後來,她有點後悔了。
太累了。
有種無論努力與否,都要回家繼承家業的壓力。

-15-
如裴應章所願,梁玉上大學以後,開始專注自身。
大一課程比較多,雖然裴應章考研來了北大,但三人見面的機會很少,尤其是宋琦玉。
一學期下來, 也不過見了五次。
時間如流水, 轉眼即逝,他們的關係如霧裏看花, 醉裏看劍,始終模糊不明,沒人往前一步。
急得宋琦玉團團轉。
宋琦玉曾對着裴應章道:「不擔心她喜歡上別人嗎?」
裴應章淡笑一聲:「你去問她就知道了。」
而梁玉聽了, 思考片刻,搖頭, 從前會擔心他喜歡上別人, 後來好像不會有這種擔心, 至於爲什麼她也沒深究。
不過,聽到他名字的時候, 還是會下意識心悸一下。
那樣一場綿長而熱烈的暗戀時光,在長大後, 也會被遺忘,大概這就是他說的,喜歡只是一件小事。
這是他教給她的。
上課、下課、完成小組作業、寫 PPT、旅遊、給喜歡的文物拍好看的照片和宋琦玉喫好喫的烤鴨、逛街。
梁玉還加入了北大貓協,經常送小貓絕育。
宋琦玉得知消息後, 送她一個外號:北大一剪梅。
生活由無數個片段銜接起來。
裴應章研三那年夏天, 梁玉去外省旅遊,逛完博物館後, 被一個流浪漢跟蹤。
他得知此事時,是在事情被處理好的第三天。
她成爲獨當一面的大人, 不需要他的幫助。
裴應章既欣慰又有種悵然若失, 原來長大隻要一瞬間,那麼她到底分清什麼是喜歡了嗎?
同年冬天,裴應章跟着導師去參加一個講座。
深受論文摧殘的宋琦玉在羣裏哀號:「今天週四, 有人願意投餵我一份 KFC 嗎?最好是送到我嘴裏的那種,感恩!」
裴應章回:「抱歉, 人在外地,有心無力。」
梁玉過了半小時纔回:「@宋大小姐,在來的路上!」
那天雪下得很大, 紛紛揚揚,樓下凍死了一隻小貓, 有好心的學生正在處理。
梁玉嘆氣看過去,那隻橘色的小貓在瞬間喚醒某些記憶。
她想起六歲那年, 自己埋掉的小貓。
夜色寂寥,那晚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她在樹下挖坑, 有人問她在做什麼?
她回過頭, 是一個男生, 路燈昏黃的燈光,落進他眼裏,像陳年月光一樣。
是裴應章。
她僵在原地,世界變得恍惚虛無, 記憶卻變得鮮活,她突然很想見他。
țùₙ
梁玉拿出手機,電話被接通。
背後和手機同時傳來他的聲音,她回過頭。
他站在雪夜裏, 撐着一把黑色的傘,像等待她許久。

-16-
梁玉問他是什麼時候動心的?
裴應章說他不知道。
他們相遇是在春天,只有春天知道。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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