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我愛慕平北侯世子許元欽。
縱使他早已十里紅妝迎娶嫡姐。
我卻寧願老死在家中,也非他不嫁。
嫡姐心生不滿,同許元欽吵嘴。
許元欽惱怒不已。
回門宴時,他飲醉了酒,竟將我扣進懷中,當衆羞辱我:
「既然柔娘非我不嫁,不如來給我做妾室,以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話?」
我名節盡毀,不得不嫁給他,做了他的妾室。
-1-
我正低頭哄着阿瑾入睡。
一抬頭,卻見許元欽面色沉沉地走了進來。
「來人,將大少爺抱走。」
下人將阿瑾抱走,便低着頭退了出去。
他站在原地,面色陰騖地盯着我。
一股酒味隱隱自他身上傳來。
「愣着做什麼?」
「還不來寬衣?」
我只得硬着頭皮,走到他跟前。
顫抖着手,替他解開衣裳。
他忽然一下子捉住了我的手。
「這麼慢做什麼?」
「寧心柔,當初不是你非要嫁給本世子的嗎?」
他冷笑一聲,三下五除二解開身上的衣裳。
「現在你如願做了我的妾室,侍候我,不是應當的嗎?」
我幾乎是哀求着他:
「世子,昨兒阿瑾鬧了一夜,妾身沒有休息好。」
「求你,求你放過妾身吧……」
他卻沒有一絲放過我的意思。
落在我身上的吻又急又狠。
動作也粗暴無比。
最後,我幾乎要在牀榻上暈了過去。
他才堪堪止住。
「寧心柔,這都是你當初的癡心妄想應得的。」
他冷哼一聲。
自牀榻上撐起身子。
「起來,服侍我穿衣。」
我知道,他從來不屑於在我這裏過一整夜的。
他還要穿戴整齊,去主院陪我的嫡姐,他的夫人寧安樂用晚膳。
我掙扎着爬起來。
忍着渾身的痠疼,替他穿起衣裳。
他的外袍有些沉重。
我替他披上時,不禁有些趔趄。
他嗤笑道:
「怎麼,現在開始學會在本世子跟前裝柔弱了?」
他瞥我一眼,眉眼間帶着嫌惡。
「你可知,這些對我是沒有一點用的?」
「在本世子眼中,你不過是個貪慕榮華的下賤女人。」
他將方纔剝落的我的衣衫摔在我身旁。
皺起了眉頭。
「下次不許穿這麼鮮豔的服飾了。」
「爲人妾室,應當謹守自己的身份。」
他嘲諷地望向我。
「不論你如何打扮,你在安樂面前,連她的一根頭髮絲也比不上。」
說罷,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拂袖而去。
我看着那天青色的衣裳,忽然笑了起來。
直到眼淚笑了出來。
原來,厭惡一個人,便是她做什麼都是錯的。
縱使我做了他的妾室後,對嫡姐恭謹無比,小心侍候他,將自尊埋到了泥土裏。
他也始終以最惡毒的心思揣度我。
「阿瑾,阿瑾呢?」
我忽而朝門外喊道。
「柔姨娘,大少爺在這兒呢。」
蘭青將阿瑾抱了進來Ţŭ̀ⁿ。
我慌忙將他緊緊摟在懷中。
望着懷中熟睡着的兒子,淚水不禁落了下來。
幸好,幸好。
我還有阿瑾。
-2-
第二日,天氣陰沉無比。
我一大早便起了,去給身爲正夫人的嫡姐晨昏定省。
望着銅鏡中烏青的雙眼,我命蘭青替我用脂粉遮了又遮。
走到正房門前,看着那緊閉着的大門。
我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看來,昨兒許元欽去了我房中。
定是又讓她不滿了。
果然,她身旁的清雪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柔姨娘,夫人尚未起牀,恐怕要勞柔姨娘在門口等一會了。」
我忙道:
「無妨,我自會等姐姐起來。」
那清雪點了點頭。
卻沒有走的意思。
我正疑惑間,卻見兩個婆子正抬着什麼遠遠走來。
等她們走近,我方察覺,她們抬的是一箱佛經。
「夫人說,她近日禮佛,勞柔姨娘替她唸佛經,以示對佛祖的虔誠之心。」
我點頭,自那箱子中取出一本。
正要開始念,清雪卻笑着打斷了我。
「柔姨娘,唸佛經,怎能站着念呢?」
我瞧着一眼前頭冰冷的地面,爲難道:
「本是應當跪着的,只是,能否勞清雪姑姑取個蒲團來?」
清雪皮笑肉不笑道:
「柔姨娘說笑了,這兒又不是佛堂,哪來的蒲團呢?」
我知道嫡姐信佛,她的側房中便供奉了佛像。
怎麼會連個蒲團也尋不到?
清雪恐怕是奉了她的命,要存心爲難我罷了。
清雪笑着盯着我。
「柔姨娘,您看您?」
我只得咬一咬牙,跪在了地上。
舉起一卷佛經唸了起來。
清雪滿意道:
「柔姨娘這樣心誠,夫人會很高興的。」
「若是她起來了,再喚柔姨娘進去。」
嫡姐卻並未「醒來」。
直到兩個時辰後,我口乾舌燥,跪得幾乎失了全身的力氣。
忍不住喚那守門的丫鬟:
「夫人醒了嗎?」
那丫鬟卻毫不客氣道:
「柔姨娘,夫人幾時起,輪得到你一個姨娘管嗎?」
「夫人讓你跪到幾時,你便跪到幾時,不必多一句嘴。」
我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念着那晦澀的佛經。
忽而,天空中劃過幾道雷。
不久後,傾盆大雨落下,打溼了我手中的佛經。
我卻欣喜不已地張開嘴,任雨水落入我的嘴中,溼潤着我乾燥的脣舌。
那正房卻仍然寂靜無聲。
也沒有人喚我起來。
我只得緊咬着牙關,繼續跪着。
直到最後,幾乎失了神智。
「安樂!」
忽然,一道興高采烈的人聲傳來。
「安樂,我知道你怕雷,故而早些回來陪你……」
許元欽的腳步,在看見大雨中,勉強伏在地上的我時,戛然而止。
「她怎麼在這兒?」
眼前的正房門被推開。
寧安樂打扮得體,神色嬌羞。
不着痕跡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她向來在許元欽跟前扮着賢良淑德的樣子。
今兒大約是失算了,沒想到許元欽會丟下戶部的差事,早早回來陪她。
才讓他看見了她磋磨我的場景。
清雪替她撐着傘。
她走到許元欽跟前,嬌聲道:
「夫君,她犯了些錯事,安樂才懲罰她的。」
她揚聲道:
「妹妹,方纔我沒聽到雨聲,故而忘了讓你起來,真是對不住了。」
「清雪,快送妹妹回去吧。」
清雪得了她的眼色,命另一名丫鬟來撐着傘。
走到我的跟前,強行將我自地上扶起來。
「柔姨娘,快走吧。」
她壓低了聲音,警告我道:
「別擾了世子和夫人的興致。」
我被她拉扯着,朝前走了兩步。
忽而膝蓋處傳來難以忍受的痠痛。
毫無徵兆地膝蓋一軟,倒在了地上。
大雨狠狠拍打着我的身子。
我知道我的形容一定狼狽極了。
我苦笑一聲。
正要從地上撐起來。
忽然一雙手攬過我的腰,將我打橫抱起。
「安樂,你先進屋子裏去。」
許元欽緊緊擰着眉頭。
「她……她瞧着不對勁,我將她先送回去。」
我再也撐不住,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迷茫中,只覺許元欽的懷抱溫暖而安穩。
-3-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我還並未嫁給許元欽做妾。
還是戶部尚書寧府的庶女。
我娘雖只是寧府的妾室。
可當年父親在地方任知府時,她隨侍一旁,救過父親的性命。
故而,父親極爲愛重她。
連帶着我這個庶女也得了體面。
姨娘身子不好,早早便離世了。
我便在嫡母膝下,同嫡姐一起長大。
莫說喫穿用度,便是請的夫子、學的課業,都是沒有分別的。
十二歲那年,我因爲一場詩會,在都城中才名遠揚。
人人都道,寧二小姐秀外慧中,才識過人。
一時間,竟有不少公侯人家的主母,對我起了興趣。
言語間,頗有爲她們家的公子哥兒相看之意。
嫡母和嫡姐自那時起,開始對我心生不滿。
嫡母停了我的課業,勒令我不許再出門。
「就算王姨娘對老爺有救命之恩,鬧翻了天,她不過是個妾室,你也只是個小小庶女而已。」
「給你幾分臉面,讓你同安樂一道長大,卻沒想到,你竟不是個安分的!」
嫡姐命人將我屋子中的筆墨和書冊盡數搜走,將我略微華麗一些的衣裳全都剪爛,還剋扣了我的月銀和用度。
她笑吟吟地走到我跟前,狠狠抓起我的頭髮:
「寧心柔,就你也配稱之爲『才女』?」
她的面容漸漸變得扭曲。
「你一個庶女,憑什麼蓋過我的名聲?憑什麼?」
那一年冬天,我因爲沒了銀子和炭火,險些在屋子裏凍死。
嫡母和嫡姐卻不肯收手。
大年二十九,嫡母忽然同父親提出,要帶我和嫡姐去景山上的寧心寺進香。
她假笑道:
「妾身帶安樂和心柔去爲老爺祈福,也好讓佛祖保佑寧氏和老爺這一年順順遂遂。」
父親頷首道:
「也好。」
我天真地以爲嫡母和嫡姐不再介意詩會之事,沉浸在可以出府的喜悅中。
卻沒想到,她們竟然算好了,想要我的性命。
年二十九那夜下了大雪。
馬車不知爲何壞在了山上。
嫡母皮笑肉不笑道:ṱũ⁾
「心柔,你在此處等着我們,我同你姐姐去前頭尋人幫忙。」
我一下馬車,那馬車卻疾速朝前駛去。
我才驚覺,嫡母和嫡姐誆了我。
馬車根本就沒壞。
嫡母也根本沒如她之前同父親所說,帶我去什麼寧心寺。
此處荒無人煙,又逢大雪封山,根本尋不到來時的路。
我極有可能死於山盜之手,或是葬身於野獸之腹。
就算我運氣好,沒有碰到山盜和野獸,也極易凍死在風雪裏。
我尋了個背風的地方,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慢慢閉上了雙眼。
正當身體慢慢失去知覺時,卻忽然聽見風雪呼嘯中,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姑娘,姑娘?」
他用外袍將我裹成一團,揹着我下了山。
怕壞了我的名節,他將我送到寧府門口,便銷聲匿跡。
我在他寬闊的背上,顫抖着脣,問他的名姓。
「公子,總得讓我知道,救了我的人是誰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
開口道:
「我姓許,名元欽。」
再問他的身份,問他家在何處。
他便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只是快到寧府前,他悶悶地說了一句:
「既然傷了姑娘名節,等姑娘及笄後,許某一定來向姑娘提親。」
許元欽。
這個名字,我記了許久許久。
嫡母和嫡姐見我活着回來,惱羞成怒。
卻又不得不賠着笑,編些拙劣的理由,拼了命同父親解釋這一夜我的去處。
我在父親面前流着淚哭訴,終於讓他想起了救過他命的姨娘。
他申斥了嫡母和嫡姐,將我交給祖母撫養。
我才終於過了幾年好日子。
直到兩年後,我去書房尋父親時,意外瞧見有男子登門拜訪。
我掩在屏風後頭,瞧見那人對父親拱手:
「在下平北侯世子許元欽,拜見寧大人。」
我欣喜不已。
竟是當初救我那人。
他來履行當初的承諾,向我提親了嗎?
小鹿亂撞時,卻聽他道:
「元欽仰慕寧大人長女已久,又因家母早早逝世,便想着索性親自來向寧大人提親。」
-4-
我怔住了。
怎麼會是嫡姐?
當初,在他背上時。
我明明將我的生辰年月,姓甚名誰,排行第幾,說了個乾淨。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書房。
輾轉難眠多日,終究是沒能忍住。
後來,終於尋得一次機會。
在許元欽又一次到訪寧府時,在他去父親的書房的必經之路上截住了他。
我緊張而又嬌羞。
「不知許公子,可還記得我?」
他皺着眉頭。
「姑娘,本世子從未見過你。」
我驚愕地抬起頭。
「兩年前,景山大雪封山之時……」
他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姑娘,我還有要事,能否煩請你讓開?」
我愣在原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
原來,他早將對我的承諾全忘了。
便是那一次,父親終於點了頭,應了他迎娶嫡姐之事。
我只能眼含歆羨,望着嫡姐同他成婚。
祖母疼我,竭盡心力爲我擇選如意夫婿。
我只是神色淡淡:
「心柔不想嫁人,只想在祖母身邊,陪祖母一輩子。」
那日我回房,卻見嫡母臉色陰沉地站在門口。
她的手中,正執着一副被撕去了一半的畫卷。
「寧心柔,你竟存了這般腌臢的心思?」
那畫卷上,正是我前幾日思及往事,苦惱時,畫下的許元欽的畫像。
一旁還落着我神思倦怠時,寫下的他的名字。
卻沒想到,嫡母早已在我房中佈下了心腹。
在替我收拾桌子時,發現那張畫像,告發到了她跟前。
她衝到我面前,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寧心柔,此事我必須向你父親稟報。」
「我倒要讓他看看,他最愛的王氏之女,是個怎樣的輕浮東西,竟惦記上了自己的姐夫!」
後來,父親罰我在祠堂跪了三日三夜。
還對我上了家法,將我打得渾身是傷。
嫡母使了手段,將我愛慕姐夫的事傳得人盡皆知。
一時間,我的名聲毀盡了。
從前對我讚不絕口的那些公侯夫人,也盡做了嫌惡之態。
當初才名遠揚的寧二小姐,如今成了無人問津之輩。
我本想着許元欽既已經忘記當初對我的承諾。
索性老死家中,陪着祖母一輩子。
可他卻於那次回門宴上當衆羞辱了我。
我名聲盡毀,不得不做了他的妾室。
縱使我已經嫁給許元欽六年,還爲他生下了長子阿瑾。
縱使我謹小慎微,卑微如塵土。
他卻始終嫌惡我至極。
我忽然流下淚來。
我知道,這不是一場夢。
「夢」裏發生的事,都是真的。
我緊緊閉着雙眼。
遲遲不肯從夢中醒來。
恍惚間,卻聽聞熟悉的人聲。
「大夫,她如何了?」
竟是許元欽。
他的話音裏,微微帶了些焦急。
「姨娘素來體弱,此次跪久了,又逢淋雨,便發了高燒。」
「世子放心,這副藥下去,姨娘的高熱一定會退去的。」
他語氣沉沉。
「她的額頭這樣燙,你讓本世子如何放心?」
「還不快去煎藥!」
我再也忍不住,眼角沁出淚來。
有生之年,竟還能聽見他這樣爲我擔憂。
倒也還算值當。
-5-
我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三日後。
醒來時,身旁只有蘭青陪着我。
她眼眶紅腫。
「姨娘,你終於醒了。」
我對她虛弱地笑了笑。
「阿瑾呢?我病了這些日子,乳母可有將他照顧好?」
「快將他抱過來給我瞧瞧。」
蘭青卻眼神閃躲。
「大少爺正睡着呢,恐怕不能吵了他睡覺……」
我扶着牀站了起來,披上了一件外衣。
「無事,我腳步很輕,他在房中嗎?」
蘭青怯怯道:
「不在……」
我察覺不對。
「蘭青,阿瑾呢?」
「阿瑾到底在何處?」
蘭青忍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姨娘,前日,主院來人將大少爺抱了去……」
「清雪說,你病中無暇照看大少爺,便讓夫人照看爲宜,奴婢攔不住她們……」
我跌跌撞撞地往主院衝去。
連外衫也沒來得及披上一件。
到了門口,清雪冷着臉攔住我。
「夫人在休息,姨娘難不成想衝撞夫人?」
我嗤笑一聲。
「既然如此,還請姐姐將阿瑾還給我。」
她怪異地瞧我一眼。
「柔姨娘這話說的。」
「夫人是大少爺的母親,照看大少爺本是情理之中的事,『還』這一字,從何說起呢?」
她冷嘲熱諷地斜我一眼。
「便是夫人要將大少爺養在膝下,柔姨娘也沒有拒絕之理吧?」
-6-
我連嫡姐的面也沒見到。
許元欽自戶部回來時,我便差了蘭青去。
讓她無論如何,也要讓許元欽來我這兒。
許元欽終是來了。
他的面色,瞧着比以往好看些。
「你身子如何了?」
他坐在我跟前。
語氣難得溫柔。
我心裏因爲阿瑾的事焦急。
卻又不得不按捺住急切,柔聲道:
「好多了。」
他點了點頭。
二人相對無語,倒頗爲尷尬。
我正在想着如何同他提起阿瑾之事。
他卻忽然從袖中掏出一支玉簪遞給我。
那簪子通體碧綠,瞧着成色倒是上好的。
「世子……」
我有些驚異地抬頭瞧他。
他的目光移到一旁,不肯看我。
摸着鼻子,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這簪子,是我下朝時在集市上買的,安樂沒收,便送給你吧。」
我怔怔地握着那簪子。
他從前連多看我一眼都不願,竟願意贈我禮物?
他略微帶了些不耐煩道:
「就當是爲了前幾日,安樂罰跪你之事Ţû₄,向你賠罪好了。」
「縱使她說你衝撞了她,也不該罰的那樣重,害得你生了重病。」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
原來,他這不是贈我的簪子。
是爲了替寧安樂開脫。
如此,我便再也懶得想,該怎樣委婉地同他開口。
「世子,夫人在我病時,將阿瑾接了去。」
「如今我病好了,能否讓她將阿瑾送回來?」
他的臉色算不上好看。
「你今日尋本世子來,就爲了這事?」
我點了點頭。
「阿瑾自出生,就養在妾身身邊,世子能否……」
「不能!」
他嘲諷地望着我。
「依着本世子的意思,應當讓阿瑾繼續跟着安樂纔好。」
「否則,他跟着你一個妾室,將你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心思學了去,該當如何是好呢?」
他憤然抽過我手中那根簪子。
「你既然存了這樣不安分的心思,便不配接這支簪子。」
說罷,他將它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7-
我開始日日盼着去主院晨昏定省。
起碼,這樣就有機會,能讓我見到阿瑾。
寧安樂卻拿捏準了我這心思。
饒有興致地盯着我焦急的神色。
「妹妹,你想見大少爺嗎?」
我忙不迭地點頭。
「想。」
她笑着啜一口清雪遞過去的茶。
「那你便幫我抄佛經吧。」
「什麼時候抄完一卷,便什麼時候讓你見他。」
我欣喜道:
「當真?」
「姐姐,我立即便抄。」
寧安樂讓清雪領了我去那側房中。
清雪將一卷厚厚的佛經放在我跟前。
「柔姨娘,便就是這捲了。」
我咬了咬牙。
便是厚又如何?
只要我一直抄,遲早能抄完的。
我便就這樣帶着希冀,提起了筆。
病後,我的身子終究不好。
沒過一會兒,便神思倦怠,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
隱約中,卻聽見了小孩子的哭聲。
「嗚嗚嗚,我要孃親……」
我猛地驚醒。
聽這聲音,竟是阿瑾!
「啪!」
一聲清脆的掌摑聲傳來。
「這藥,你喝還是不喝?」
阿瑾抽泣着:
「我,我喝!」
我心急如焚,狠狠推開那側房的門,朝那聲音的來源衝去。
到了那偏房門口,果然瞧見清雪正要將一碗藥喂進阿瑾嘴中。
「住手!」
情急之下,我疾步衝過去,打翻了那碗藥。
寧安樂冷笑道:
「妹妹,不是同你說了嗎,抄完那捲佛經就可以見阿瑾了。」
「你怎麼如此沉不住氣呢?」
我恨恨地瞪着她。
「難不成我不衝出來,還等着你害阿瑾嗎?」
「害?」
嫡姐發出一聲刺耳而難聽的笑聲。
「清雪,我方纔給大少爺喂的,不是補藥麼?」
「妹妹若是不信,便找大夫和煎藥的人來對峙,可好?」
我懶得理會她。
只顧着牽起阿瑾的手。
「阿瑾,同孃親回去!」
「你敢!」
她厲聲道。
「今日這個門,我看誰敢邁出去……」
「啊!」
毫無徵兆地,寧安樂踩到了方纔我打碎的那碗的碎片,忽然摔倒在地上。
而清雪指着她的裙襬,尖聲道:
「血!血!夫人出血了!」
-8-
寧安樂小產了。
她扯着許元欽的袖子,哀聲哭泣着:
「世子恕罪,安樂並不知自己有了身孕……」
許元欽發了大火。
他指着我,吼道:
「把她關進祠堂!」
「不準給她送喫食,本世子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
我跪在祠堂中,渾身發冷。
忽然瞧見那祠堂的一側,竟然掛了一件大氅。
我耐不住冷,走上前去,將那大氅披在了身上。
忽然覺得,那大氅的樣式,竟然異樣地熟悉。
我將大氅翻過來一瞧。
頓時怔住了。
這件外袍,竟然同景山上救我那人身上穿得那件一模一樣。
我的手指忽然開始顫抖。
因爲方纔那大氅旁,放着一個牌位。
我慢慢地走過去。
那牌位上赫然寫着。
「兄長許元赫之墓」。
-9-
三日後,許元欽走入了祠堂。
他臉色陰鬱,站在我跟前,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你可知錯了?」
他的神色有些複雜。
「寧心柔,你可知,這平北侯府中,原本應當容不下你了?」
「但安樂她心善,只說若你同她磕頭賠罪,再讓阿瑾從此記到她名下,便不計前嫌,饒了你的性命,也讓你留在府中。」
我淡聲道:
「世子,那日是夫人將阿瑾關在房中,不讓妾身見他,且又聽見了阿瑾的哭聲,妾身才會衝進主院的。」
「至於後來,夫人流產之事,是她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與妾身無關。」
許元欽勃然大怒。
「寧心柔,你別給臉不要臉!」
「當初本就是你一心想要嫁給本世子,本世子遂了你的心願娶了你,是你自己不安分,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惱安樂,還害得她小產。」Ṭŭ̀ⁿ
「眼下,她如此輕易就肯原諒你,你有什麼不肯的?」
我不甘示弱,嗤笑着望向他。
「世子此話說得,當初若非世子當衆非禮我,毀了我的名節,我又何必要嫁給你?」
「你,你!」
許元欽怒火中燒之下,狠狠摑了我一掌。
我伏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
他見狀,頓了頓,伸手將我扶起來。
「寧心柔,你又裝上了?」
他的手忽然顫抖起來。
「寧心柔,你……」
我猛地又吐出一口血。
許元欽扶起我的功夫,地上已經被我吐出的血染紅了一大片。
-10-
我這回的病着實有些重了。
就連上次來診治我的那個大夫也連連搖頭。
「姨娘不知爲何,病情急轉直下。」
「像是,像是心內鬱結……」
許元欽沉默着,坐在我的牀邊。
「寧心柔,你若是好起來,本世子就讓安樂把阿瑾送回來。」
好起來?
我緊閉着眼,慘笑了起來。
自我看見那個牌位之後,我便知道,我恐怕是好不了了。
將死去之人的近身之物掛在牌位旁,原是傳統。
平北侯世代將門,平北侯許照更是駐守邊疆幾十年,未曾還朝。
嫁給許元欽之後,我曾聽說,他是不久前才承襲平北侯世子之位的。
在他之前,還有一位兄長。
只可惜,已經戰死沙場了。
那人,名喚許元赫。
而他的牌位旁,又掛着那件大氅……
我猛地睜開眼睛。
「蘭青,蘭青!」
蘭青忙走了進來。
「姨娘,何事?」
「蘭青,你既然是這府中的家生丫鬟。」
「能否告訴我,從前那位平北侯世子許元赫之事,你聽說了多少?」
蘭夏猶疑道:
「大公子?」
「奴婢對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年少成才,年紀輕輕便中了武舉榜眼,得了聖上賞識,封了他官銜,命他戍守邊疆。」
「這些年,他極少回府,唯有平北侯夫人走的那一ŧü³年冬日,抽空自邊疆回來了一趟。」
「武將無詔不得私自回都城,那一年,他還是偷偷回來看夫人的。」
我忍不住哆嗦着脣。
「可是昭安十三年?」
她點了點頭。
「姨娘怎麼知道?」
她忽而眼神一亮。
「還有一事。」
「奴婢記得,公子本答應了夫人當晚歸府,卻第二日早上纔到府中。」
「他回來時滿身風雪,府中人問他緣由,只說路上隨手救了個人,耽擱了……」
她忽然驚呼一聲。
「姨娘,你怎麼了!」
我再難抑制住,渾身發起抖來。
難怪許元欽一點也記不得當時救我之事,和當時對我的許諾。
難怪他見了我,如同陌生人一般……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真正救我的人,是他的兄長許元赫。
只是,武將無詔不能回都城。
許元赫大約是怕自己回都城的事兒傳出去,會連累到許府,故而才化用了他弟弟許元欽的名姓。
原來,我念了這麼多年,一門心思想要嫁予的人,並非當初那個在景山上救我性命的人。
是因爲,那個真正救了我的人,早已長眠於地下。
他沒能履約,是因爲他死了。
我「呵」得一聲,笑出聲來。
旋即,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姨娘,姨娘!」
蘭青手忙腳亂地出門去,扯着嗓子喚:
「大夫,快喚大夫!」
「姨娘她不好了!」
-11-
許元欽急匆匆地走入我的房中,將手探在我的額上。
「這麼燙……」
他從蘭青手中取過帕子,放在我的額頭上。
沉吟了一會兒,忽然道:
「蘭青,你去同夫人說,讓她將阿瑾送回來吧。」
「就說是本世子的命令。」
我半寐半醒間,便聽見了阿瑾的聲音。
「姨娘……」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姨娘,你能不能好起來?」
「阿瑾好害怕,求你睜開眼看阿瑾一眼……」
我努力想睜開眼。
卻花光了力氣,也沒能看到他最後一眼。
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
我知道,我恐怕時日無多了。
阿瑾還這麼小,我卻要拋下他,讓他沒了孃親。
我的眼角有淚水落下。
只是,阿瑾啊。
孃親不想在這世上再多停留一刻了。
也不想睜開眼,再看到那個回門宴上,生生奪去我名節,卻又欺辱了我一生的人。
恍惚間,我彷彿回到了那個雪夜。
我看不清揹着我那人的面貌。
只覺得那寬闊的背,異樣地溫暖。
我伸出手,想握住他的袖子。
卻只能抓到一片荒涼和冷寂。
【正文完】
番外-許元欽
-1-
自從寧心柔病了以後,許元欽在戶部總是有些心神不寧。
尤其是今日。
他在戶部點完卯,裝模作樣地四處巡邏了一番,便匆匆離去。
路上看見一個賣首飾的攤子,他停住了腳步。
上一回,那簪子明明是他特意替她買的。
他卻拉不下臉來,故意說是寧安樂不要的。
那是她嫁給他之後,第一次這樣派人急切地喚他去。
他雖不願承認,心裏卻樂開了花。
以爲她終於開竅,懂得同他示好,與他求和。
卻沒想,竟是爲了將阿瑾送回來之事。
她還是那副一臉冷淡,要死不活的樣子。
他心中無端火起,奪過那支簪子,將它摔得粉碎。
她爲何總是做出這副模樣?
不是她畫了他的畫像,傳得人盡皆知,說她愛慕他的嗎?
爲何他遂了她的願,將她娶進了門。
她卻轉而變得恭謹守禮,待他冷漠平淡?
瞧着她那副模樣,他總是惱怒。
他承認,那次在回門宴上,他當衆將她扯進懷裏,毀了她的名節,是他故意的。
他猶然記得,他去拜會寧尚書的時候,她在小路上攔住他。
一張俏臉通紅,神色嬌羞無比。
他心頭有事,忙着去見寧尚書,向他求娶寧大小姐。
只因寧大小姐是嫡出,身份尊貴,是個再適合不過的世子夫人。
寧尚書身爲他的頂頭上司,於他在朝中也是助力。
只是他卻對那名女子念念不忘。
後來差人打聽了,她竟然是貴妾所生的寧二小姐。
當年也曾因才名而聞名。
他對她起了興趣,卻因着剛剛大婚,將這幾分興味埋在心底。
卻沒料到,那寧二小姐竟然傾心於他。
偷偷畫了他的畫像,藏在了閨房中。
他想着,不如就這般成全了她。
只是用的方式不大體面而已。
不過,這也沒關係。
只要將她娶進門,他自會好好疼愛她。
可他卻沒料到,她對他愛成那樣,甚至非他不嫁。
進了門之後,卻是那般冷漠的模樣。
許元欽搖了搖頭。
也怪他。
被她惹毛了,總是說些很重的話傷她。
他不知道,他其實心底是心悅她的。
他極爲留戀她的身子。
她求饒時,他總是愈加欲罷不能。
簡直被她施了魔咒一般。
所以,就算後來安樂被她衝撞後小產,他也不願依着安樂的話,將她趕出府,或是扭送京兆尹。
只要她認個錯,他就會原諒她。
只是,她不知爲何,竟然病得這樣嚴重……
許元欽收回了心思,定了定神。
對那首飾攤的老闆道:
「這裏我全都要了,替我好生包起來吧。」
他和小廝提着滿滿的兩大袋首飾。
經過城中的廟時,還走進去給她求了一張平安符。
心誠則靈。
他閉着眼,雙手合十。
希望心柔早點好起來。
在裏頭跪了許久。
等她好起來了。
他一定同她好好說話,再不像從前那樣,總是惱怒。
被她氣昏了頭,便失了理智。
他這樣決定以後,心裏便輕快了許多。
這次她病後,他才後知後覺,他有多在意她。
他根本不能失去她。
從前,是他欠她太多了。
從今以後,他一定要好好彌補她——
「世子,世子,不好了!」
他才方走出那座廟,便有侯府中的小廝慌慌張張地衝過來Ṫū⁷。
「世子,柔姨娘她,她不好了……」
他此生從來沒有走得這樣急過。
他走得太急,以至於那張給她求的平安符被風吹落在了地上。
被路過的人踩踏進了泥濘裏。
他都沒有察覺。
他只是一心想快點回去見她。
「不可能啊,早上出門時,她還好好的。」
「我還喚了阿瑾回去陪她。」
「怎麼會,怎麼會……」
他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邁入她的院子。
只不過,這一回見不到她站在門口迎接他的模樣了。
他忽然有些躑躅。
因爲他聽見了那房中,傳來了阿瑾痛徹心扉的哭聲。
「娘,娘……」
他定了定神。
加快了腳步,自那房中走去。
「心柔……」
看到她的那刻,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他拒絕了旁人的攙扶。
慢慢地走到她牀前。
她緊閉着雙眼。
臉色竟然那樣慘白。
慘白得如同紙一般。
全然不似往日鮮活的模樣。
他忽然有些頹敗。
她嫁給他的時候,明明是好好一個人。
爲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了呢?
他們明明兩情相悅。
爲何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阿瑾忽然在一旁哭了起來。
「嗚嗚嗚……」
「夫人不是姨娘推的!她是故意摔倒的!」
許元欽怔住了。
喚阿瑾到他跟前來。
撫了撫他凌亂的頭髮。
「阿瑾,你同父親說。」
「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2-
許元欽拿着那封休妻書走進正房時,寧安樂正在對鏡梳妝。
看見他來時,她對着他溫婉地笑了一下。
走到他跟前,挽起他的手,親熱地靠着他的肩膀。
「夫君,你來了。」
許元欽狠狠甩開她。
她跌坐在地上,滿臉不解。
剎那間,眼中便溢滿了淚水。
「可是安樂惹夫君生氣了?」
他臉色陰鬱。
「寧安樂,你那次小產,究竟是心柔衝撞了你,還是你給她設了局,故意陷害她?」
寧安樂臉上的神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冷漠。
「夫君都知道了?」
他將那封休妻書摔到她面前。
「寧安樂, 你好狠的心!」
「你天生不能生育, 爲了將阿瑾從心柔身邊奪走,什麼招數也使得出來!」
「若非阿瑾那日偷聽了你和清雪的對話,那只是你喝了活血的藥,來了癸水,卻買通大夫,騙了我那只是小產!」
「恐怕,我竟要誤會心柔一輩子了……」
寧安樂臉上露出冷笑。
「夫君便是因爲這個由頭,要將我休掉了?」
「寧心柔不過是一個小小妾室而已, 夫君就這般在意她?」
她望着他,毫不示弱。
「寧心柔的死, 縱使有妾身的原因。」
「但恐怕更大的原因, 是世子逼死了她吧。」
「是啊。」
許元欽神色慘淡。
「是我逼死了她。」
是他拉不下臉,去同寧尚書求娶他的二女兒爲妾。
便只得用腌臢的手段,毀了她的名節。
讓本來能嫁給正經人家做正頭娘子的她,委身做了他的妾室。
是他嫌她冷漠,待她粗暴,爲了激起她的反應, 常常說重話羞辱她。
是他不顧查明真相,不信她的解釋,怒氣上頭之時,將她罰入祠堂,害得她病重……
他頹敗地將那封休妻書扔到寧安樂面前。
「尋個時日, 收拾好你的東西, 就走吧。」
「至於我欠心柔的……」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自會想法子償還。」
-3-
他將心柔按着世子妃的儀制下葬了。
不久之後, 平北侯許照在邊疆戰死。
他承襲了爵位。
接下來的十年裏, 他獨自一人, 悉心撫養着長子許瑾。
待到許瑾十五歲那年, 他將爵位傳給了他。
「從今往後, 父親就不能陪着你了。」
他摸了摸許瑾的頭。
如同幼時那樣。
「以後,別忘了在你母親生辰時,給她上供。」
許瑾目露彷徨。
「爹, 你要去哪呢?」
他不發一言。
只是慘淡地笑着。
「我去求了皇上,他念在你祖父和大伯父爲國捐軀,允了平北侯從此不涉戰場。」
「只是許氏後嗣, 從此也不能再進朝堂。」
這是他, 最後能爲阿瑾求來的。
「阿瑾,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好好活着。」
許瑾覺得他的話有些異樣。
卻不知父親究竟想做什麼。
直到第二日, 下人來報,說老侯爺不好了。
他走進屋子, 發現父親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
嘴角還殘留着黑血。
父親和他的親孃寧心柔, 死在同一間屋子裏。
父親身子一直不好,故而他請了大夫,給他開了補藥。
是藥三分毒。
父親特意攢了三個月的藥沒喝。
選了那藥方中最毒的那味,挑了那個晚上,將它們全喫了下去。
他是Ṭṻ⁹真的沒想活。
幸好, 大夫說他應當走得很快。
走時一定也沒有什麼痛苦。
否則,他嘴角爲何會帶着笑呢?
許瑾怔怔地望着父親。
他想,爹一定是去尋孃親了。
他一定要向孃親好好賠罪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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