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雲

哥哥是小姐的侍衛,自認與小姐間的感情超越男女。
爲怕小姐入宮寂寞,哥哥變賣祖宅,毀我親事,將我送入宮中當宮女。
小姐受人冤枉,哥哥讓我被打斷腿,以證小姐清白。
叛軍作亂,哥哥讓我換上小姐衣服,代小姐受辱。
我死在街頭,再睜眼時,我回到了哥哥讓我入宮的那一天。

-1-
「什麼,你要讓沐雲進宮當宮女?」
我醒來時,對上的正是父母焦慮的面容。
而我的哥哥周煦峯穿着一身嶄新的侍衛服,堅定地朝父母點頭:「小姐入宮,身邊需要有得力之人,我看沐雲再合適不過。」
我立刻知道,我重生了。
這一天,哥哥告知全家,他已花重金四處打點了關係,不但爲自己買了個侍衛之職,更是將我添在了入宮宮女的名單上。
此刻,父母的臉色是難看的。
哥哥入宮做侍衛,倒也算搏個前程。
可我明明已經定了很好的親事,對方家境富裕,人品也好,是父母好不容易纔爲我覓得的夫婿人選。
如果我入宮,這親事必然是黃了。
且不說宮中兇險,我能不能活到二十五歲出宮尚且不一定,就算能,也很可能被耽誤一生。
此刻,母親已經開始哭泣。
而父親則想到了另外一層。
他眉頭深鎖地問哥哥:「峯兒,你打點了這麼多關係,只怕需要幾百兩銀子吧?
「咱們家……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啊?」
我心頭一痛,前世的記憶浮現,我知道哥哥會說出那個讓父親一夜白頭的答案。
果然,哥哥開了口,平靜道:
「我把老家的祖宅賣了。」

-2-
此言一出,父親臉色灰白,母親差點昏過去。
要知道,老家的祖宅是我父母的命根子。
他們辛苦一生,就等着年紀大了回到那宅子,享享清福。
而如今宅子被賣了,銀錢全都被哥哥用於打點關係,父母日後無處可去,只能到主人家的莊子上養老。
說是養老,若是遇上不好的莊頭兒,終日干活是小事,只怕動輒還要被訓斥打罵。
前世,我瘋狂地罵哥哥不孝,反而被他訓斥:
「沐雲,忠孝忠孝,忠字在孝字前面!
「再說了,我們家有米有糧,哪裏就那麼困難了?
「小姐她一個人在深宮,多麼冷,多麼怕。
「你現在應當想的,是如何好好效忠,保護好她,而不是滿腦子私利!」

-3-
哥哥一向如此。
從我記事起,他便教導我,要對小姐一輩子忠心。
但事實上,我們其實並不算小姐的僕人。
小姐出身侯府,我爹是侯府產業的賬房,我娘是負責園林的管事。
早在兩年前,他們便贖回了身契,成了自由身。
但哥哥固守着小姐的僕人身份,不肯放棄。
「一日爲僕,終身有情。小姐此生都是我的主子。」
他不但自己要效忠小姐,也要讓我效忠。
前世,我被他送入宮中,又打點關係,進入了小姐所在的春水軒當差。
小姐被皇上疑心時,慎刑司將我和其餘兩個當值的丫鬟一起帶走,嚴刑調查。
直到進入慎刑司,我仍然抱着僥倖。
因爲我知道,慎刑司負責行刑的太監,與我哥哥素有交情。
他知道我與哥哥是兄妹,用刑時想必會手下留情。
但我沒想到,哥哥會親自來慎刑司,叮囑那個太監。
「小主現在被皇上疑心,情況危險。
「你必須狠狠打,打得越慘越狠,這些宮女仍然堅持小主的清白,才能消了皇上的疑心。」
連這太監都看不過去了,猶豫道:「可沐雲到底是你的親妹妹啊,若是打出個好歹來,她這輩子就算毀了,你該如何向你爹孃交代?」
哥哥沉痛地搖頭:「她如今的身份,先是小主的宮女,其次纔是爹孃的女兒、我的妹妹。忠字當頭,我不能罔顧私情。」
彼時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慘叫道:「哥!」
哥哥卻只是皺着眉,滿臉大義:「沐雲,現在正是患難見真情的時刻,你要讓小主看到你的忠心。」
爲着忠心二字,我和另外兩個宮女在慎刑司受盡刑罰。
我是最好的,只斷了一條腿,到底是保住了命。
其他兩個宮女就沒這麼幸運了,一個受不住酷刑咬舌自盡,另一個在捱打時斷了氣。
如此慘狀,總算讓皇上信了小姐的清白。
我被擡回春水軒後,小姐並沒來看過我。
她正在御書房與皇上蜜裏調油,忙着討聖上歡心,沒有工夫來管我這個小宮女。
哥哥感嘆:「皇上知道這次委屈了小主,已經晉了小主的位分,還賞賜了許多東西補償。」
經過此事,皇上對小姐開始格外寵愛,下江南的時候,也帶上了小姐。
結果沒想到還沒到江南,就遇到了叛軍劫船。
叛軍衝上船後,逮住女人就要凌辱,他們猖狂到無視宮女,專找穿着綾羅宮裝的后妃。
千鈞一髮之際,哥哥衝了過來。
他護住尖叫落淚的小姐,然後將一套妃子的外衫強行套在我身上,把我推出了船艙。
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噩夢。
叛軍揪住了我,他們叫囂着,要嚐嚐皇帝的女人。
而甲板上,哥哥正在護着小姐,跳上小船逃走。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
叛軍撕開了我的衣服。
好在他欺身而上的瞬間,我摸到了一把死去侍衛掉落的刀。
一刀砍在叛軍的身上,我趁他哀號着倒下,跳入了江裏。
……
也算是我命大,抱住了一塊漂流的船板。
在江裏漂了一整夜後,我總算爬到了岸上。
這個時候,援軍已經到了,叛軍被盡數絞殺,皇上和后妃正在附近的馬車上休息。
我衝向了小姐所在的馬車。
然而還沒等靠近,我就被一個人攔住。
是哥哥。
他臉上絲毫沒有見我劫後餘生的欣喜,有的只是濃濃的擔憂。
「沐雲,你身爲未嫁女,ŧü₁被叛軍近身,失了清白,不可再接近小主。
「宮中舉步維艱,小主如今的清譽,是再經不起任何污點了。」
我驚得渾身顫抖:
「哥哥,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小主的宮女,你不讓我回去,是要我跳江自盡嗎?」
哥哥滿面悲哀,頷首道:「沐雲,爲護主而死,全了一份忠烈的名聲,也算你的造化。」
眼見我不走,他叫了幾個同僚,將我強行抬走。
……
就這樣,我被遠遠丟到街上。
斷過的腿雖然已經接上,但被江水浸了一夜,此刻鑽心地疼。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了。
只記得恍惚中,有人對我說:
「父不慈,子何須孝?主不恩,僕何須忠?」
我落下淚來。
是啊,我這一生,枉做了這個所謂的忠僕,何其不值。
「周沐雲,你可想重來一次?」那聲音又問。
我忙不迭地點頭。
重來一次,我再也不要做那愚忠之人。

-4-
蒼天有眼,果真讓我重來了一次。
這一次,看着哥哥賣掉祖宅,我沒再跳起來罵他。
罵有什麼用呢?經過前世,我已經知道,哥哥是罵不醒的。
於是我只在哥哥離開後,悄悄安慰父母:「父親,母親,你們放心。
「我會很快賺到銀子,將那祖宅再買回來。」
很快,便到了入宮的日子。
哥哥將我送到宮門口,自己要去侍衛處報到。
「我已給管事嬤嬤送了銀子,她會將你分配到春水軒當差。」
像前世那樣,哥哥叮囑我,「沐雲,一定要對小姐忠心。」
我點頭說好。
然後在進了宮門後,頭也不回地奔向了司衣局。

-5-
幾天後,哥哥發現我竟然沒有去春水軒給小姐當差,而是去司衣局當了繡女。
他忍不住大發雷霆。
我委委屈屈地說:「也不是我想的啊。
「我在路上丟了帕子,被司衣局的秦嬤嬤撿到,她見我繡工不凡,就搶着向負責分配的嬤嬤要了人。」
那帕子當然是我故意丟的。
前世,秦嬤嬤就對我的女紅極度賞識,只是那時我已是春水軒的人,秦嬤嬤只能私下裏與我交流技藝。
這一世爲了能被她挑中,我在入宮前連夜繡出了這方帕子,圖案是秦嬤嬤最愛的海棠花,秦嬤嬤一見,愛才之心大起,立刻點名要我去司衣局。
這秦嬤嬤是太后親手安插在司衣局的,負責分管的嬤嬤自然不會爲了我哥哥給的那點銀子,得罪這樣一位有背景的大紅人兒。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去了司衣局。
計劃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哥哥簡直氣瘋了。
我慢悠悠道:「哥哥不該爲我高興嗎?司衣局的油水一向很多,還常能得到打賞,沒準過不了一年半載,我便能將祖宅買回來。」
哥哥毫不關心祖宅,他只關心ƭü₉小姐:「但小姐怎麼辦?我讓你入宮是爲了讓你幫襯小姐……」
我打斷他:「小姐明明帶了四個家生丫鬟入宮,哥哥爲何把她說得像孤家寡人一樣?」
按照宮規,后妃選秀入宮後,是可以將自己做小姐時的丫鬟帶進來的。
小姐出身高貴,更是足足帶了四個。
哥哥卻偏偏還要把我塞到她宮裏去。
哥哥冷聲道:「你懂什麼?身邊的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我冷笑:「是嗎?哥哥到底是覺得小姐身邊人手不夠,還是覺得我在小姐身邊,哥哥便有了時時來小姐跟前的理由?」
這是我入宮後才意識到的。
哥哥的身份是侍衛,頻繁出入后妃宮裏,難免引人疑心。
但有了我這個親妹妹在春水軒當差,他再來找小姐,就師出有名了。
此刻被我點破,哥哥勃然大怒。
「我的滿腔忠心被你說得如此不堪,可見你腦子裏全是猥瑣污穢之物,今日便由我這個兄長好好教育教育你。」
眼看着哥哥揚起手就要打我。
轉角處突然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何人喧譁——」
一襲明黃龍袍隨即映入眼簾。
是皇上下朝回來了。

-6-
我和哥哥慌忙跪下。
皇上緩步走來,龍袍的袍腳劃過我們面前。
他身邊的大太監已經出言呵斥:「一個侍衛,一個宮女,竟然在這紫禁城內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哥哥連忙叩頭:「皇上恕罪!回公公的話,這宮女是我親妹子,她行事不妥當,我作爲兄長教育她幾句……」
他還沒說完就被公公厲聲打斷:
「放肆!這紫禁城沒有規矩了嗎?宮女行事不妥,自有嬤嬤去管教,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侍衛插手?來人,先拉下去各打五十……」
眼看着小太監就要將我們拉下去,皇上倒是揮了揮手:「算了。」
聖上發話,太監們的動作立刻停下來,那掌事公公滿臉堆笑:「皇上,您說如何處置?」
皇上沒說話,他來到我面前,垂眸道:「這香囊,是你自己繡的?」
我一驚,知道皇上問的是我腰間掛着的湖藍色香囊,連忙道:「是。」
皇上道:「手藝倒是不錯,你叫什麼名字?」
我道:「奴婢沐雲,在司衣局當差。」
皇上點頭:「天將秋露沐雲鬢,是個別緻名字——罷了,朕今日心情好,就免了你和你哥哥的錯處,此事不可再犯。」
說完,皇上便帶着一路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我和哥哥一路跪着送皇上離開,待皇上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起身站直。
我本以爲哥哥要感嘆今日運氣好,免了一頓責罰,誰知他卻皺眉看向我。
「沐雲,你剛剛跟皇上說話時,怎麼細聲細氣,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莫不是……存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吧?」
我一聽,當場氣笑了:「那可是皇上,我回皇上的話,不細聲細氣小心謹慎,難不成還要粗聲粗氣趾高氣揚嗎?」
這番回懟讓哥哥無話可說,但他還是擰着眉頭,告誡我:
「沐雲,身爲兄長,我得警告你。
「身爲奴才,就要安守本分,切莫做那心比天高的大夢。
「若是日後你存了爬上龍牀的心思,那就是與小姐爲敵,到時候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妹妹。」
我冷笑出聲:「皇上不過是隨口問了我兩句話,就引得哥哥這麼緊張。
「哥哥連醋都幫小姐喫了,真不愧是小姐的好奴才。」
說完,我再不理哥哥,轉頭回了司衣局。

-7-
要說這司衣局,真是一門好差事。
我將繡好的衣服送給各宮的主子,她們對我的手藝讚不絕口,常常給我豐厚的打賞。
更有那出手闊綽的主兒,直接抓了把金瓜子給我。
握着手裏的金瓜子,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要知道,前世我在春水軒,同樣每天要做繡活兒到深夜。
但繡出來的那些鞋襪、香囊,都被小姐送給了皇上,謊稱是她自己繡的,以此向皇上爭寵。
連秦嬤嬤都替我嘆息:「她是你的主子,你總不能和她搶功勞,這等苦水啊,也只能自己默默嚥了。」
因此直到我死,宮中都以爲女紅高手是小姐,除了秦嬤嬤和司衣局的少數幾個繡女外,根本無人知道我的姓名。
好在這一世,這門手藝總算換成了實打實的好處。
不過短短幾個月,我便攢下了大筆銀錢。
而我在攢錢的時候,哥哥也沒閒着。
他常常主動幫同僚值夜,只爲了能在春水軒門口當差。
小姐寂寞時,他陪伴小姐。
小姐受欺負了,他開解小姐。
而在小姐不需要他的時候,哥哥便常常往我這兒跑。
他並非爲了關心我,而是爲了看住我。
自從上次皇上問過我話,哥哥便對我嚴防死守。
他常來打探我的動向,確保我不會揹着他偷偷勾引皇上。
這一日他又晃到了我跟前,我忍不住冷笑道:
「哥哥,這宮中有姿色的宮女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只盯着我一個,就不怕趁此機會叫其他人上了位?」
然而這一次,哥哥卻並沒有理會我的陰陽怪氣。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甚至有一絲討好。
「沐雲。」他說,「你是不是弄到雪茱萸了?」
我的心裏頓時一咯噔。

-8-
雪茱萸,是西域的一種奇花,花瓣入藥,對上百種病症都有奇效。
當年西域一共只進貢了一株雪茱萸,被皇帝孝敬了太后。
前世,我在太后的壽辰前,不眠不休,嘔心瀝血,用三個月的時間繡出了一幅仙鶴賀壽圖。
不爲別的,就是爲了能得到雪茱萸的花瓣。
我是由祖母帶大的,而祖母近些年患上了咳疾,病勢越來越重,已經開始咳血。
郎中說老人家身子骨弱,如果再不根治,只怕很難熬過這個冬天。
爲此,我在太后壽辰時獻上了這幅仙鶴賀壽圖,恭祝太后福壽綿延。
這賀壽圖繡得極其精緻用心,太后鳳顏大悅,剛想賞賜我,卻發現我跪在地上,竟然在低頭落淚。
太后立刻皺起眉:「不是給哀家賀壽嗎,好端端的怎麼哭起來了?」
秦嬤嬤連忙出言替我解釋:
「太后慈愛,只怕是讓這孩子想起了她的祖母。」
我一邊磕頭,一邊將祖母的病一五一十地說了。
太后正是心情好的時候,聞言立刻慈悲心起:「我朝以孝治天下,你有這份孝心,着實可貴。」
於是太后當場命人將雪茱萸的花瓣摘下來,賜給我。
就這樣,我總算得到了能ţüₓ夠爲祖母治病的救命藥。
前世,我作爲宮女不能隨意出宮,因此將雪茱萸交給了哥哥,讓他儘快帶回家中。
哥哥滿口答應,帶着雪茱萸離開。
但半個月後,我卻等來了祖母病逝的消息。
那一天,我發瘋似的去找哥哥,卻聽到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在謝他:
「周侍衛送來的雪茱萸果然管用,小主用花瓣汁子敷臉,不過短短几天的工夫,疤痕就盡數消了,真不知該怎麼感謝周侍衛。」
哥哥則一臉安慰:「這都是奴才的分內事,何必言謝。」
我渾身癱軟,幾乎站不住。
原來,小姐前些日子被其他妃嬪養的狸貓劃傷了臉,凝脂一般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瘢痕。
小姐終日以淚洗面,哥哥心疼不已。
於是那雪茱萸,他並沒有送出宮去帶給祖母,而是給了小姐。
用祖母病逝,換來了小姐的容顏恢復如初。
哥哥發現了癱坐在地上的我,他走過來,冷着臉向我叮囑:「此事不可說出去,否則我唯你是問。」
我號啕大哭:「哥哥,你也是被祖母的米粥餵養大的,爲何你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去?」
哥哥沉聲道:「婦人之見!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祖母如今高壽離去,已是喜喪。
「而小姐她如今還是妙齡年華,容貌對女子而言何其重要,臉上帶着那樣一道疤,你讓她從此怎麼在這喫人的深宮中生存下去?
「沐雲,你也在春水軒當差了這麼久,知道自己爲何還只是個外院的三等宮女嗎?就是因爲你永遠學不會爲主子着想!」
……
我知道,有哥哥在,我們這個家是註定要家破人亡的。
因此這一世,我在得到雪茱萸之後,一聲不吭,完全沒對哥哥提過。
沒想到,宮中人多眼雜,消息還是走漏到了哥哥那裏。
「你是宮女,行動不便,雪茱萸還是交給我吧。」哥哥說。
我堅決不上當:「什麼雪什麼珠,我不知道。」
哥哥不高興了。
「行了吧,太后宮中的小福子和我喫酒,已經告訴我太后賜了你雪茱萸。」
我一句話都不說,轉頭就走。
哥哥卻一把拉住我:「周沐雲,我是你的兄長!你怎能如防賊一般防着我?!
「我已經去你的住處搜過了,那裏什麼都沒有,所以這雪茱萸一定被你貼身帶着呢吧?」
我拼命掙扎,然而力氣根本敵不過他,那個包着雪茱萸花瓣的紙包被他搶了過去。
我撲上去:「還我——」
哥哥想要躲避,爭搶之間,紙包從他手中掉落,順着岩石一路滑落,掉進了千鯉池之中。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哥哥大罵:「周沐雲,你……」
後面的話我都沒有聽見。
我撲入了千鯉池中,池水將我淹沒。

-9-
我在池子裏撈了好久,纔將雪茱萸的花瓣都悉數撈上來。
天黑的時候,我才跌跌撞撞地從池邊爬上岸。
然而,剛一上岸,我就絕望地看到,不遠處的涼蔭下,坐着一個身着鵝黃色宮裝的女子。
不是別人,正是小姐。
兩個宮女伺候着她,而哥哥則躬身站在一旁,見我上來了,哥哥立刻道:「小主,雪茱萸就在她的身上。」
小姐頷首,她端坐在原地,衝我伸出手:「既已撈出,就拿過來吧。」
那神情無比理所當然。
我握緊手中的布袋,後退一步:「這是奴婢的東西。」
小姐的神情變得十分費解。
「沐雲,是吧?」她叫出我的名字,「本宮是主你是奴,做奴婢的,哪有跟主子分辨這些的道理?」
我咬住牙,大着膽子道:「我父母的確曾在侯府當差,但如今已經贖回身契,成了自由身。
「奴婢雖入宮,但並不在小主的宮裏當差,奴婢的東西又怎會是小主的?」
小姐鎖起兩道柳葉眉,茫然而又傷心:
「你們聽聽,我侯府怎會教出如此忘本的下人?」
哥哥則厲聲呵斥我:「沐雲,如今主子已經親自來了這裏,你若是再不識抬舉,我們周家便沒有你這個女兒。」
小姐端坐在原地不動,她的兩個宮女卻一左一右地上來,抓住我就要搶。
我拼死掙扎,尖叫道:「救命——」
小姐氣得粉面漲紅:「快捂住她的嘴!哎呀,真是有失體面。」
我叫得更大聲了:「救命!救命……」
一個宮女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個宮女強行搶過了裝着雪茱萸的布袋。
小姐滿意了,她看着布袋中雪白的花瓣,對哥哥說:「這次還要多謝周侍衛。」
一雙秋水似的明眸望向哥哥,小姐聲音柔軟,「你爲我做的所有事,我一直都放在心上的。」
小姐不過是說了兩句答謝的話,哥哥就跟灌了假酒似的,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這一切都是奴才應當的。」哥哥躬身道,「小主放心,日後我定然好好管教這個妹子。」
哥哥送小姐回宮,我被落湯雞一樣地扔在原地,沒人管我的死活。
等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一骨碌爬起來,一陣風似的跑回了司衣局。
秦嬤嬤已經等了我多時:「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喲,這怎麼還溼透了呢?」
我甩一甩頭髮上的水珠,笑道:「沒事,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雪茱萸嬤嬤已經幫我送出宮去了吧?」
「送出去啦,我讓我那個在宮門口當差的侄子親自送到你家的。」
嘴角揚起,我無聲無息地笑了。
沒錯,被哥哥和小姐拿走的那包花瓣,根本不是雪茱萸。
真正的雪茱萸我一早就交給了秦嬤嬤,讓她幫我送出宮。
隨後我從御花園裏東拼西湊地揪了些白色的花瓣撕碎,帶在身上,準備着哥哥來找我。
我知道哥哥不會放過我,如果在我的身上和住處都沒找到雪茱萸,他一定會回去盯着祖母。
如此,我不如做一出大戲,等着他來上鉤。

-10-
果然,費盡心力從我身上拿走了那包雪茱萸後,哥哥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再來找我麻煩。
他一得空就往春水軒跑,就算進宮不便,能在宮外聽一聽小姐的消息,也讓他十分高興。
可惜這一次,哥哥並沒能高興幾天。
小姐用我那堆假冒的雪茱萸調了花瓣汁,日日敷臉,結果不但沒把疤痕消退,還敷出了一堆小紅疹子。
哥哥被叫進去問話。
小姐素來人淡如菊,但此時容貌被毀成這個樣子,也忍不住急了。
她的聲音變得尖厲:「周煦峯,這就是你的忠心?」
哥哥也急了,眼淚都要流下來:「奴才親自查了各種古籍,這雪茱萸的確有褪疤的效果啊!
「除非……除非這雪茱萸是假的!」
他話音未落,小姐就氣得抄起一卷書砸向他:「是你告訴我,你妹妹得了太后親賞的雪茱萸。
「如今又是你告訴我,雪茱萸是假的?」
小姐生了大氣,再轉念一想,眼中已經帶上了懷疑之色。
「周煦峯,莫不是別的宮裏給了你好處,讓你來害我吧?」
哥哥撲通一聲跪下了。
「小主明鑑。
「奴才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做出背叛小姐的事。」
自小姐入宮,哥哥沒少用各種侍衛的權限給小姐幫忙。
就連小姐想要暗害別的宮的妃嬪,只要把哥哥叫來,暗示上那麼一兩句,哥哥就會立刻成爲她的馬前卒,幫她出手去做這些髒事。
想起哥哥過去幫過她的種種,小姐的語氣也柔軟下來。
她上前親自扶起哥哥,道:「是我氣糊塗了,不該疑你。
「這宮中所有人都會背叛本宮,但本宮相信,周侍衛你一定不會。」
小姐軟軟幾句話,又說得哥哥熱淚盈眶。
出了春水軒的門,他立刻來司衣局找我算賬。

-11-
哥哥衝進司衣局的時候,我正跟兩個小丫頭一起翻花繩。
哥哥急火攻心,也不管她們,直接把我揪去,劈頭蓋臉地罵道:
「周沐雲,你是不是成心在搞鬼?」
我滿臉茫然:「什麼?」
「別裝了!我已經打探了消息,祖母的病已經完全好了,那雪茱萸是不是被你調包了!
「這回你不但騙了我,還騙了小主,如今小主臉上起了紅疹,你真是死一萬次都死有餘辜!」
我哭起來,一副被嚇壞的模樣:「瑤貴人她恨上我了嗎?我也只是給祖母治病心切,並不是想有意欺瞞什麼,哥哥,你和瑤貴人素來親厚,能不能勸勸小主,留我一條賤命?」
哥哥原本還要繼續罵我,突然望見了我剛繡好的一件天水青長裙,裙襬以銀線密密勾勒,被陽光一照,就彷彿連綿不絕的波浪。
哥哥問:「這是什麼?」
我連忙道:「長樂宮的宋貴妃叫太醫去爲祖母看了病,如此大恩,我便尋思着繡一條裙子送給貴妃。」
哥哥的臉色立刻不悅起來。
人人都知道,宋貴妃是資格最老的寵妃,而小姐則是後起之秀,宮中以這二人最受皇上恩寵。於是理所當然地,她二人也是死對頭。
如今我不但給了小姐假的雪茱萸,還給小姐的敵人繡裙子,哥哥簡直氣急敗壞。
他直接將那裙子拿起:「罷了,我不與你爭辯,但凡你還想活命,就少跟長樂宮來往。
「這裙子我拿去給春水軒了,好讓小主消消氣,免了你的死罪。」
我追在哥哥後面,卻趕不上他的步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把裙子拿走了。
等我抹着眼淚回來,那兩個跟我一起翻花繩的小丫頭臉色已經相當難看。
我哭着說:「這裙子沒能保住,煩請二位姑娘在貴妃面前爲我說幾句話,我日後再做條更好的獻給貴妃。」
沒錯,這兩個小丫頭看着平平無奇,但其實身份相當不一般。
她們都是宋貴妃宮裏的。
宋貴妃手下的宮女很多,我特意挑了這兩個嘴最碎愛八卦的,提前跟她們搞好了關係,邀她們在不當差的時候來找我玩兒。
果然沒玩幾日,就碰上了哥哥來興師問罪。
方纔的那一幕完全落入了這兩個小宮女的眼中,此時她們已經極其不滿。
「沐雲姐姐,這不怪你,是你那哥哥明搶。
「只是他爲何非逼着你把裙子送給春水軒?你又沒在春水軒當過差。」
我拭淚道:「我也不知,按理說,我和哥哥在這宮中當差,對各宮主子應當都是一視同仁的,但哥哥卻一直要我偏幫着春水軒,有什麼好東西都逼着我先給瑤貴人。」
兩個小宮女對視一眼,眼神已經開始十分不純粹。
我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又送了親手繡的荷包香囊給她們,把她們送出了司衣局。
眼看着二人直奔長樂宮,我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她們一定會把這份情報帶給貴妃的。

-12-
隨後,宮中少見地出現了一些平和的日子。
小姐在春水軒閉門不出,治療她的臉。
侯府到底還是有辦法,爲小姐尋來了名醫的偏方,雖然沒有雪茱萸那麼立竿見影,但兩個月後,小姐臉上的疤也漸漸消了下去。
而我則用這段時間,重新繡了一條百蝶穿花的裙子送給貴妃。
這裙子極其華美,上面的蝴蝶和花蕊全都栩栩如生。
貴妃十分高興,她之前就很喜歡我的手藝,動不動就抓把金瓜子賞賜我,聽聞我的祖母生病,還叫她相熟的太醫去我家診治。
如今那兩個小宮女又在貴妃面前說了我不少好話,貴妃心情愉悅,出言問我:
「你可願意來長樂宮伺候本宮?」
我回去跟秦嬤嬤商量,秦嬤嬤很替我高興。
她告訴我,這位宋貴妃自己是宮女出身,青雲直上後也不曾忘本,雖然後宮嬪妃都說她心狠手辣,但下人們卻沒有一個說她不好的。
我如果能去她宮中當差,自是有前程的。
司衣局的其他繡女們也爲我高興,送了我不少東西,讓我日後若是成了貴妃眼前的紅人兒,也多照應她們。
結果我拎着大包小包,還沒到長樂宮,就遇上了前來攔截我的哥哥。
四下無人,哥哥的臉色難看至極:
「你難道不知,長樂宮與春水軒是宿敵?」
我當然知道。
哥哥見我面無愧色,更生氣了:「你既然能從司衣局出來,爲何不去小姐的春水軒當差?
「你知不知道,小姐聽說你去了長樂宮,傷心不已,覺得當年的主僕情分,原來都是一場空。
「就算你去別的宮當差,那爲何偏偏是長樂宮?貴妃心狠手辣,你爲虎作倀,不會有好下場的。」
事到如今,我也懶得裝了,冷笑道:「喲,瑤貴人跟我情分這麼深吶?
「那當初祖母病重,怎麼也不見她賞賜我些藥錢?
「更別提每次送衣服給各宮的主子,大家都有打賞,只有她冷着一副面孔,活像我們欠她的一樣。」
哥哥氣得大罵:「你心裏只惦記着那點賞錢,怪不得小主那樣高潔的人看不上你。」
如今我到底是宋貴Ŧū₄妃的人了,哥哥不敢像過去那樣對我非打即罵,只能又瞪了我幾眼,轉頭去春水軒安慰小姐。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裏冷笑。
哥哥,珍惜這最後能跟小姐溫情脈脈的時光吧。
因爲你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

-13-
寒冬已過,便是春天。
這一日,皇上帶着高位妃嬪在御花園舉辦春日宴。
我作爲宋貴妃的宮女,也在她身邊伺候。
酒過三巡,突然聽到絲竹聲響起,隨後,一襲天青色的身影從花間翩然而出。
不是別人,正是小姐。
她穿着那條哥哥從我這裏搶走的天水青長裙,裙襬浮動如水光,伴着樂聲在花間起舞。
的確美麗,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在座的幾位妃子臉上都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先前咱們幾個想辦法爭寵,還被她陰陽怪氣了一番。
「她最清高,最孤傲,怎麼也在連着數月不見聖顏之後,巴巴兒地跑來跳舞了呢?」
貴妃笑吟吟地就着我的手喫了顆葡萄,並沒說什麼。
一曲跳罷,小姐來到皇上面前,盈盈叩拜。
「臣妾多日不見皇上,日思夜想,聽聞皇上今日在此賞春,因此排了這支舞,想讓皇上開心。
「如今這舞跳完了,臣妾便告退了。」
小姐說完,起身便要走。
這番欲擒故縱的拉扯功夫看得一衆嬪妃直翻白眼。
可惜皇上就是喫這套,已經出言叫住了她:
「瑤兒,既已來了,便坐下來一同陪朕吧。」
小姐之前因爲臉上落了疤痕的緣故,已經好幾個月沒得過皇上的恩寵,聞言已經淚光盈然,立刻坐到了皇上的身側。
眼看着小姐和皇上柔情蜜意,貴妃突然開口了。
ŧŭ₎她笑吟吟道:「瑤貴人這一舞,把本宮也看癡了。
「只是本宮有個疑問,這春日宴只請了我、淑妃和靜妃幾個高位妃嬪,皇上特意囑咐了閒雜人等都不許入內,這瑤貴人……是怎麼進來的呢?」
此言一出,皇上的神情立刻微微一變。
一碼歸一碼,小姐的舞的確跳Ţűₓ得好看,但這放小姐進來的人,也的確失職。
貴妃道:「這宮中的守衛安保可是至關重要的職責,今日放進來的是瑤貴人,倒也罷了。明日若放進來的是別人呢?此事事關皇上的安危,可千萬不能大意了。」
不愧是被皇上寵了多年的老人兒,貴妃這一番話精準地戳進了皇上的心窩。要知道,前些年皇上在宮裏多次遭遇刺客,至今心有餘悸。
皇上皺起眉頭,沉聲道:「負責守着御花園的是誰?」
我默默站着,心想,還能是誰。
果然,片刻後,小太監前來回話:「負責守門的是周煦峯,周侍衛。」
小姐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這出爭寵的大戲沒準會功虧一簣。於是她連忙拽一拽皇上的袖子,軟聲道:
「周侍衛是看臣妾極度思念皇上,一時心軟,才勉強同意臣妾進了御花園的。
「還請皇上看在臣妾一片癡情的份上,饒過周侍衛吧。」
小姐爲人清高,很少當衆撒嬌,皇上又剛剛被她的舞姿傾倒,一時間有些心軟:
「罷了,朕就原諒他的此次失職,下不爲例……」
貴妃卻放下酒杯,冷了臉色。
「哦?周侍衛心軟,到底是因爲他被你對皇上的癡情感動,還是因爲……你們的關係非比尋常?」
此話一出,小姐的臉色一片蒼白。
「貴妃娘娘,你怎可、怎可這樣說我?」
貴妃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下。
「皇上,之前六宮中便一直有流言,說瑤貴人與周侍衛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臣妾一直認爲是無稽之談,可此番看到周侍衛寧願冒着失職被責罰的危險,也要放瑤貴人進來,臣妾覺得流言或許並非捕風捉影。」
皇上的臉色難看起來。
他素來是多疑的。
「帶周煦峯上來。」

-14-
哥哥被帶上來。
他一跪下就高呼:「皇上明鑑,微臣與瑤貴人之間是清白的,微臣從未對瑤貴人有任何偏私。」
他話音剛落,貴妃旁邊的小宮女就冷笑道:「不偏私?我們可是親眼瞧着,你逼着沐雲將那原本要獻給貴妃的天水青長裙送給瑤貴人,如今這裙子就穿在瑤貴人身上呢!」
小姐聞言咬住了嘴脣,淚花閃爍,她絞着裙襬:「這、這是司衣局主動獻來的……」
貴妃斥責那小宮女:「素月,這裏豈有你插話的份?真是不懂規矩!」
小宮女連忙告罪。
主僕倆一來一回地打完配合,貴妃這才幽幽地看向我:「沐雲,此事既已涉及你,周煦峯又是你兄長,還是你來說吧。」
我點頭,跪到了大殿中央。
哥哥看向我,他的眼中燃起希望。
他一定覺得,我是他的親妹妹,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這個危急關頭一定是會努力保他的。
但其實,我早就狠下了心。
我無法忘記,前世,我爲祖母找來的雪茱萸被哥哥奪走送給小姐後,祖母在深冬咳血而亡,沒能撐到第二年的春天。
老家的祖宅被賣掉後,父母不得不去莊子上討生活,被莊頭呵斥打罵,在那年秋天染上肺癆,雙雙撒手人寰。
而我也在剛從叛軍手裏虎口逃生後,被哥哥扔到街上,飢寒而死。
這些足以讓我認清,哥哥對小姐的這份情誼,會害死我們全家。
因此我只有……先一步對他動手。
此刻,大殿內,我朝皇上深深拜下去:
「回皇上的話,周煦峯對瑤貴人,的確用心不純!」

-15-
此言既出,大殿內落針可聞。
哥哥撲上來:「周沐雲,你怎敢……」
兩個強壯的太監一左一右地摁住他,強行堵上了他的嘴。
我叩頭道:「周煦峯的確多次逼迫奴婢,將奴婢原本該給其他宮的東西送給瑤貴人。
「就連太后親賜給奴婢,用來救活祖母的雪茱萸,也差點被哥哥強行奪走,用於爲小姐醫治容顏。」
瑤貴人急了,她含着眼淚,楚楚可憐地指着我:「沐雲,你是周侍衛的親妹子,怎麼能這樣誣陷兄長?」
我昂首道:「我既然入宮,就先是紫禁城的宮女,其次纔是兄長的妹妹。忠孝忠孝,先有忠再有孝,若是我因爲親情就不將事實報給皇上,那纔是罪該萬死!」
這是上一世哥哥教育我的話,如今可算還給他了。
哥哥雙目噴Ťúₚ火,對我恨得咬牙切齒,但畢竟當前脫罪纔是最重要的,他只能用盡全力掙脫了按住他的太監,拼命磕頭:
「皇上明鑑,小姐入宮前,我便是侯府的奴才,這一切只是因爲我對小姐的忠心,我從未往私情上動過半分念頭啊!」
貴妃涼涼道:「哦?若周侍衛從未往私情上想過,爲何一進來就大喊和瑤貴人的清白呢?」
哥哥原本沒聽明白,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頓時腦子轟然一響,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頂。
剛剛他被帶進來時,還沒有任何人問他的罪,他就先喊出了自己和瑤貴人沒有私情。
但事實上,正常侍衛被帶進來,在沒有任何詢問的前提下,應該先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失職之罪。
哥哥上來喊的那句話,其實暴露的是他的做賊心虛。
哥哥說不出話來,只好反覆叩頭,稱自己冤枉。
皇上的眉間陰沉不定。
他看了眼我,低聲道:「沐雲,這是你兄長,你認爲他到底是忠心,還是私情?」
我咬住嘴脣,流下兩滴鱷魚的眼淚,作出一副大義滅親的不捨狀:
「皇上,奴婢是周侍衛的妹妹,自然願意相信,哥哥是因爲對小主的忠心纔有上述的種種舉動。
「但奴婢也知,此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若是輕輕揭過,無論是對瑤貴人的清譽,還是對我們周家的名聲,都是大有損害。
「所以奴婢愚見,不如讓慎刑司將哥哥帶走調查。奴婢相信慎刑司各位公公都是查案的高手,若他們嚴審之下都未能查出什麼,那麼哥哥對瑤貴人的忠心便必然是純粹的!」
哥哥瞪着我。
他連嘴脣都顫抖了:「這世上,怎麼會有人提議將骨肉血親送進慎刑司的?周沐雲,你到底有多惡毒?」
怎麼沒有呢。
前世我就是在你的提議下,被送進去的啊。
心中痛快,表面上我卻流下兩行清淚:「哥哥,我何嘗願意你受苦,只是除此之外,實在別無他法了啊!」
就這樣,在貴妃的引導之下,哥哥被送進慎刑司,嚴刑調查。
瑤貴人則被禁足春水軒,她的許多宮人也都被帶出來審問。
最先出來做證的,是兩個名叫菊兒和杏兒的宮女。
這兩個宮女不是別人,正是上一世跟我在慎刑司一同受苦、最後被活活打死的女孩。
她倆年紀都很小,不過十三四歲,上一世被忠心二字摧骨入腦,稀裏糊塗地就喪了命。
這一世,我提前接近她們,向她們保證:「放心,你們只是些院子裏負責灑掃守夜的宮女,主子有什麼禍事,也必不會牽連了你們。」
因此菊兒和杏兒便將多次看到周侍衛出入春水軒、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的實情報了上去。
這下哥哥在慎刑司裏被折磨得更慘了。
而瑤貴人的情況,也變得極度危險。
有着上一世的經驗,我已經對瑤貴人很瞭解了。
她看着清高,事實上是個最自私不過的,如果能把身邊的人犧牲調換自己平安,她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
於是,在一個深夜,瑤貴人的貼身大宮女打通關係,去見了周煦峯一面。
周煦峯的眼中燃起希望:「是小主叫你來看我的嗎?你放心,我必不會供出什麼。」
宮女眼中含淚:「小主這一次自身難保,如果不徹底消除皇上的疑心,只怕再無翻身之日。」
哥哥懇切道:「如何消除?」
宮女咬了咬嘴脣:「周侍衛之前不是常說,與小主之間的感情始於主僕、超越男女嗎?
「若周侍衛不再是男人,從今往後便能真正成全這份感情,皇上的疑心從此之後便也再無從發作……」
大宮女把話帶到,然後離開了。
事實證明,哥哥沒有讓小姐失望。
當晚,他趁着守衛打盹的工夫,揮刀自宮了。

-16-
哥哥低估了揮刀自宮的危險性。
宮中專門爲太監做此事的人,手上都是有準頭的,哥哥第一次幹這事,毫無經驗,又沒有任何止血措施。
幸好守衛被慘叫聲驚醒,及時趕來查看,不然哥哥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會失血而死。
即便被及時發現,得了救治,哥哥仍然昏迷了半個月。
不過這也令皇上開恩,將他放出了慎刑司。
哥哥醒來時,在一處偏房的牀上。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便看到不遠處坐着一個穿着綾羅、佩着珠玉的女子。
「小、小姐……」哥哥大爲感動,沒想到小姐竟然會親自守在牀頭。
我笑着打破了他的幻覺:「哥哥,是我。」
我如今已是貴妃身邊的一等宮女,喫穿用度上都十分體面,此刻坐在這陋室之中,但見我髮間珠釵閃耀,腕上玉環叮噹。
我見哥哥盯着我,於是淡淡笑道:「怎麼,不認識我了?見我如今在宮中出人頭地,哥哥可是高興傻了?」
哥哥怔了怔,隨即啐了一聲,破口大罵道:「周沐雲,賣主求榮的東西,踩着小姐,去貴妃那裏換富貴,等着吧,等小姐重新得了寵,你的報應在後頭!」
我也不生氣,只是緩緩問道:「哥哥是不是還等着去小姐宮裏當差呢?等小姐日後飛黃騰達了,哥哥也可雞犬升天。」
哥哥冷笑:「我不像你,我效忠小姐,從不是爲了貪圖富貴,而是爲了陪伴她。」
我遺憾道:「是呢,可惜哥哥日後再也無法陪伴小姐了。
「就在昨日,小姐被皇上賜死在冷宮了。」

-17-
哥哥怔住了。
半晌,他咆哮起來:「你說的是假的!你騙我!」
我只是端坐不動,神色平靜。
哥哥的眼中染上了絕望。
「爲什麼?我已經是無根之人,此生都不可能和小姐再有任何男女私情,爲何皇上還是要……」哥哥悲愴地大哭起來,「小姐,小姐……」
我起身,淡淡道:
「哥哥,小姐的確是因爲私情,被皇上賜死的。
「但是……
「不是和你。」

-18-
前世,我和菊兒杏兒被抓去慎刑司拷打,就是因爲,皇上疑心小姐和自己的親弟弟齊王有私情。
我們三個死的死,殘的殘,總算讓皇上信了小姐的清白。
但事實上,小姐並不清白。
這一世,小姐和哥哥在春日宴上的風波之後,貴妃便叫人搜查小姐的春水軒。
這一搜不要緊,小姐和齊王的往來信件,二人的定情之物,全被搜了出來。
此時此刻,我看着如遭雷擊的哥哥,低聲道:
「哥哥怎麼這麼傷心?不會是哥哥以爲,小姐對你有情吧?」
哥哥呆滯的眼睛看向我。
他確實是這麼想的。
他認爲小姐入宮是迫不得已,他與小姐此生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他就以主僕的名義陪伴小姐一生。
「怎麼可能啊哥哥。」我柔聲道,「你是沒瞧見,小姐那樣不擅長女紅的人,爲了給齊王做鞋襪,血都把布料染紅了呢。
「相比之下,小姐又給過哥哥什麼呢?不過是說過幾句好話,有意無意的眼神撩撥,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唉,想想也是,幾句話、一個眼神就能哄得哥哥鞍前馬後,像條狗一樣給小姐賣命了,倘若我是她,也不必再付出別的東西。
「在小姐心裏,像哥哥這樣便宜好用的好奴才,怕是再也沒有了呢。」
哥哥眼神呆滯,嘔出血來。
這纔是對他真正的致命打擊。
他拼盡全力去付出的,從來都是一場空。
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

-19-
哥哥在當夜去世。
身體上的傷不至於致命, 真正將他折磨致死的, 是徹頭徹尾的心碎。
於是他用麻繩吊在樑上, 自盡了。
皇上暴怒於齊王和瑤貴人之間的私情,整個後宮人仰馬翻,甚至都沒什麼人再關注哥哥的死。
紫禁城就是這樣,連妃嬪過世都會被很快淡忘, 更別說奴才的死, 就如同一粒灰塵被扔進海里, 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對於哥哥的死,傷心的只有我的家裏人。
他們不曾重生,不像我這樣對哥哥徹底絕情。
不過哥哥之前的所作所爲也的確令他們寒心,因此父母在大哭一場後,也漸漸緩了過來。
再加上我已經將祖宅買了回來, 修繕一新,父母帶祖母一起過去住着,有當地親戚的陪伴, 也漸漸快樂了許多。
沒了哥哥的種種作妖,這一世我們家的小日子也可以算是蒸蒸日上。
我在貴妃身邊繼續當大宮女, 菊兒杏兒也都從春水軒來了長樂宮, 在我手下幹活。
後來, 在皇上下江南時,我更因在叛軍之中救駕有功,被破格封爲縣主, 被貴妃認爲義妹。
我陪了貴妃許多年,看着她生兒育女, 繼續與宮中一茬一茬的新人鬥下去。
秦嬤嬤與司衣局的繡女們仍與我來往密切,她們有些人去各宮當差, 有些人被聖上賜婚, 我都送去豐厚的賀禮。
時光飛逝, 我二十五歲了, 到了出宮的年紀。
貴妃此時已經是皇貴妃, 她的孩子被立爲太子。
皇貴妃挽留我留在宮中, 繼續陪伴她。
其實我知道, 留下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太子即位, 皇貴妃就是太后,我會是太后身邊的掌事,體面、地位、尊榮, 樣樣不缺, 就算是皇帝也要給我三分面子。
但我還是向皇貴妃叩頭,請求出宮。
皇貴妃想了想, 最終同意了。
「也好, 這一世,本宮是沒有機會了,就由你去替本宮瞧瞧這紅牆外的藍天吧。」
她țû¹賞了我金銀、水田和宅子, 賜我榮歸。

-20-
我終於走出了紫禁城。
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似乎與紫禁城內沒什麼不一樣,但又處處不一樣。
當初被哥哥送入宮中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今我終於又做回了我自己,而不再是任何主子的奴才。
我看向天空。
湛藍無雲, 只有白鴿飛過。
往後啊,還有許多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在等着我。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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