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望舒

嫁給裴世懷的那天,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話。
美名揚盛京的易家大小姐,婚期將至卻壞了名節。
得來一紙退婚書。
最終嫁給了一個世家大族看不上眼的泥腿子武將。
我還記得,訂下我和裴世懷婚事的那個晚上。
我的面前,被擺上了一尺白綾,和一方蓋頭。
母親說,要給季家一個交代。
我略過了白綾,從此,便再不是易家女。

-1-
離開京城這天,風和日麗。
頂着一衆同情或看笑話的眼神,我被裴世懷扶着上了馬車。
耳邊似乎還殘留着那些刺耳的聲音,擾得我無端煩悶。
「你瞧她那樣,出了這般醜聞,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勾搭上一個泥腿子將軍。」
「無端連累了季世子,我若是她,當時就該以死明志,不如死在那條河裏呢!」
「什麼貴女典範,說出去也只是個笑話,也就這個沒見過世面的泥腿子把她當個寶……」
我側頭看去,隱匿在窗柩後的人,有我熟悉的,有我陌生的。
有我曾交好的,也有我曾不和的。
見我看去,又各自移開視線,閉上了嘴。
裴世懷駕馬上前,擋住了那些複雜的視線。
見此,我向他點頭,乖順地退回車廂。
任由外頭風風雨雨,我坐在裏頭,不動如山。
倒是點墨,着急得不行,生怕裴世懷聽了對我有所不喜。
傻丫頭。
我和裴世懷,各取所需。
哪裏有什麼喜歡與否?
隨着車輪滾滾,透過飛揚的窗紗隱隱看着外面飛快向後移動的事物。
眼見着熟悉的人、物、景,都逐漸遠去,我竟奇異的沒有什麼別離的愁緒。
與之相反的,我只覺心頭的某個懸起的石頭,終於輕輕落了下來。
讓我終於鬆了口氣,靠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沉沉睡去。

-2-
我是易望舒。
越國工部尚書嫡長女。
在七天前,我都還是曾被皇后褒獎的,京城貴女典範。
還是忠勇侯世子,季南欽的未婚妻。
七天之後,我聲名狼藉。
匆匆嫁給了當朝將軍裴世懷,並隨他遠赴邊關,戍守城池。
衆人只道,我名聲盡毀,牽連了家人和未婚夫。
卻不知道,我差點,就死在了我最親近之人的手中。

-3-
三月初,長公主殿下瓊玉臺上設宴。
我被人暗算,跌入水中。
下人不敢相救,賓客避嫌轉身。
河水淹沒我的口鼻,隔絕我的呼吸。
直到我被一軍漢下水救起,他們又傳出,我們衣衫盡溼,肌膚相親。
衆口鑠金。
一時間,父母以我爲恥。
未婚夫更是在我高燒不退時送來一紙退婚書。
讓我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哪怕,我曾受過皇后娘娘的褒獎,曾被戲稱,貴女典範。
母親曾因爲我在貴婦中衆星捧月。
父親因爲我得聖上讚賞。
那又怎樣?
我失了名節,就是爲家族蒙羞。
料峭春寒,我被禁足在小院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飢寒交迫,與世隔絕。
正是要我不聲不響死在後宅,方纔全了我的名節。
可我不想死。
誰會想死呢?
於是我拖着病體,帶着季南欽曾經送我的玉Ṫú⁸佩,鑽了府中狗洞出去,狼狽地尋到忠勇侯府門前。
只求見他一面。
我沒奢求過他能與我成婚。
我只是想求得他的一點庇護。
一點足矣讓我母親留下我一條命的庇護。
無論是絞了頭髮常伴青燈,還是遠赴鄉下了卻殘生。
只求能活着。
可我等來的,是門房冷漠的拒絕,和那塊與地面相觸,發出清脆聲響的碎玉。
一如我在年少時的某個瞬間,奢求的那一絲真心。
「易小姐,世子作風清正,您如今,又算什麼呢?」
那門房笑容得體,看向我,卻疏遠諷刺。
是啊,我算什麼呢?

-4-
耳邊是鑽心入股的奚落。
馬蹄聲起,遠處易府的府衛不斷逼近。
馬背上的人面容熟悉,身形高大,一臉胡茬叫人看着便心生畏懼。
京中人人都說,裴世懷底層出身,只不過是仗着和當今皇上相識微末,有一層情誼在。
否則,僅憑他那點軍功,如何能與京中世家子並肩。
有傳聞說,他驕奢淫逸,在邊關有不少私生子。
之所以回京城,是爲了給孩子找繼母。
偏偏皇上看重他,更是張羅皇后親自爲他物色妻子。
在京中,幾乎人人都避着他,名聲算得上壞透了。
可他卻在我孤立無援時跳下水將我救下。
也不曾以此把柄要挾。
母親教導我,投機之心不可取。
可今時今日,我卻決定豪賭一把,傾盡所有。
府衛將我押下來之前,我攔在馬前,一字一句。
「聽說,你在邊關有許多私生子。」
「或許,他們是否缺一位照顧他們的母親。」

-5-
此話一出,四周寂靜。
頂着衆人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努力站直了身軀,試圖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
放在從前,沒人會拒絕易家的女兒。
我有教養,有學識,擅長治家,亦有顏色。
本該是最標準完美的妻子之選。
可我被退了婚。
迎着他的目光,我生起絲絲羞愧。
他救了我的命,我卻當街求婚。
像是在挾恩圖報。
可我沒了辦法。
今日若真的被這麼帶回去,即使母親直接將我勒死,也只會換來一聲雷厲風行、家風清正的讚美。
他逆着光,滿臉胡茬讓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還好。
一片沉默裏,我等來他下馬,爲我披上一件斗篷。
直到被帶着體溫的斗篷將整個人包裹,我才感受到寒冷,呼出一口白氣,緊了緊手裏的斗篷,稍稍放下心來。
後來,他上門求娶,陣仗鬧得極大,甚至驚動了宮裏。
父親鐵青着臉,母親幾乎絞爛了手裏一方帕子,不情不願點了頭。
當夜,母親出現在我房裏,身後的侍女手中,是兩個托盤。
一紅一白。
紅的,自然是新婚蓋頭。
白的,便是一尺懸樑的白綾。

-6-
「舒兒,你是易家女,可別走錯了道。」
那天夜裏,我的母親這麼對我說。
望着她平靜之下隱藏的怒火,我終於悲哀地發覺,似乎我的命,在家族面前一文不值。
「母親,當日,若是女兒沒有被救下,便會溺斃在瓊玉臺下。」
「女兒不想死,便是錯嗎?」
「我與你父親,倒是恨不得你當時便死了,如今也不必再丟人現眼!」
直到這時,我才徹底死了心。
乖順地跪下,向她磕下三個響頭。
「女兒拜別母親,養育之恩。」
語罷,伸出手去。
母親的臉色緩和片刻,向來端莊自持的臉上,卻在我將手伸向紅蓋頭的那一刻變得扭曲。
「我竟然養出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女兒!」
「易望舒,沒了易家女的身份,你以爲你算個什麼東西!往後你是死是活,與我們再無干系,你可不要後悔。」
「不會再有比現在更差的結果了。」
我強壓下眼底的酸澀,輕輕搖頭,將蓋頭仔細收好,疊在了胸口。
婚禮倉促,即使裴世懷已經盡力將婚事辦得隆重,仍舊不似世家女十里紅妝的排場。
若非他早早送來許多添妝,只怕,我就只能帶着一個簡陋的木盒,穿着不合身的嫁衣匆匆嫁給他。
新婚之夜,他與我飲下和衾酒,宿在了書房。
空留我一夜無眠。
第二日大早,便跟隨着他,一道聖旨,踏上了前往邊關的馬車。
人人都在看我笑話,彷彿以易家女的身份死去,遠比成爲裴世懷的妻來得更加榮耀。

-7-
不會有,比被迫死去還要差勁的結局了。
邊關路遠。
即使行路緩慢。
到了百躍城,我也不免勞頓。
對於不算安穩的邊關,京城裏大多也只能從話本里聽得隻言片語。
印象裏,都是用最貧瘠、最惡劣的詞彙來形容此地。
決定和裴世懷來這裏之前,我就做好了喫苦的準備。
直到下了馬車,我才明白什麼叫傳言不可信。
百躍城內,雖不似京中繁華,卻也錯落有致,街道整潔。
往來百姓帶着笑,言行爽利。
甚至有女子當街揪着丈夫的耳朵數落。
往來叫賣,自有風情。
無論是我,還是從小與我一同長大的點墨,都看得入了迷。
等到了將軍府,遠遠的便衝出來一羣半大的孩子,揮舞着手臂高喊着師傅。
直到我下車,他們聲音頓了頓,變得更興奮。
圍着我嘰嘰喳喳,像是以前在院子裏看見的小喜鵲,活潑可愛。
「見過師孃!」
「師孃好漂亮!」
「師傅真有福氣……」
孩子們的熱情讓我有些招架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一旁的裴世懷。
見他不知怎的竟發了呆。
回過神來,又做出嚴厲的模樣,將人喊停在原地。
最後還是府裏的老管家將我解救出來。
留下裴世懷一人在外面。
年邁的老管家笑得慈祥,見我疲乏,一路只大概講了些府裏的情況。
將軍府不算大,至少比起易府來說,算得上簡陋。
可來往的下人,卻個個臉上帶笑,步履輕快。
與易家那言行一致,幾乎算得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嚴苛教條完全不一樣。
見到我,都不必管家招呼,便自覺放下手裏的活計,遠遠地就開始打招呼。
看出我的疑惑,管家道:
「將軍三天前就差人送來了信,特意囑咐老奴,要告誡全府上下,不得冒犯了您。」
「以後,這裏就是您的家了……」
推開門,暗香浮動,紗影曼曼。
太陽光順着縫隙灑在屋內,猶如碎金。

-8-
趕了這麼久的路,我幾乎是頭沾了枕頭就睡熟過去。
我並非多夢的體質。
只是近些日子,思慮過多,總是睡不安穩。
夢裏,似乎所有人都被蒙上了一層紗。
我被輕飄飄又無休止的紗幔層層包裹,陷在一片柔軟裏,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從前親近的閨中密友遠遠站着,指尖輕輕捻起一方絲帕,捂在鼻尖,眼中滿是厭惡。
「望舒,你還怎麼有臉活着的。」
「與你交好,簡直是害慘了我……」
人物變換,轉眼間,似乎我又回到了那個深夜。
兩個托盤放在我面前,一方豔紅的喜帕,一尺繡了易家家徽的白綾。
母親的臉隱匿在暗處,像是連見我也不願見一面。
「易望舒,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從此以後,你與易家,再無半點干係……」
夢裏,我似乎沒有反抗的力氣。
那條白綾自己動了起來,追呀追,終於纏住了我的脖頸,越收越緊。
我張大了嘴,卻怎麼掙扎也無能爲力。
直到我周身發冷,眼前陣陣發黑,隱約間,一隻手放在了我額頭。
一如當初落水,寒冷刺骨中唯一能感受到的那抹熱氣。
將我從夢魘中喚醒。
睜開眼睛,果真是滿臉擔憂的裴世懷。
見我睜眼,他鬆了口氣,隨即,又慌忙站起身來,頗有些無措,又恢復了一向的沉默寡言。
我坐起身,發現房裏多了許多箱子,疑惑地看過去,裴世懷卻側身,低聲道:
「打開看看,可有看得上的?」
試探地將木箱打開,我差點被金光閃了眼。
那一整個木箱裏,裝滿了各種首飾,鑲滿了寶石黃金,光是看着,都價值不菲。
「這……」
饒是我早就在決定嫁給裴世懷的那天就告誡自己,要處處做到最好,不讓他感到麻煩。
可Ţüₔ我還是在這一刻啞口無言。
「我看你之前都戴這些,嫁給我反而樸素了許多。」
高大的漢子滿臉不自在地撓撓頭,一時間我有些分不清,他是真不清楚還是假不清楚。
「我是因爲,失了名節,違背父母,他們不認我這個女兒,自然不會爲我準備嫁妝,我不在乎這些東西的,你不必……」
「那不行!」
突然放大的聲音嚇得我一個激靈,他又立刻壓下聲來。
「你嫁給我,是你受了委屈,我要是讓你過的日子連以前都不如,我還算什麼男人。」
「我一介粗人,你看不上我,我知道。」
「我就是想對你好,沒有要挾你的意思。」
他甕聲甕氣地一股腦把話說出來,倒叫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見他又要走開,腦子一熱,再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拉住了他的衣袍。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和他說開。

-9-
「裴世懷,或許你不常待在京城,不知道。」
我微微閉眼,呼出一口氣。
「失了名節的女子,本該以死明志,你娶了我,對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惠,更何況,當初你還在瓊玉臺救下我。」
「我……」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承認自己本來該死這件事,讓我難以啓齒。
「放他孃的狗屁!」
裴世懷的大嗓門又嚇我一跳,見我嚇着,他又閉上嘴巴,恢復了平日的溫聲細語。
「你現在是我的妻子,誰還敢在你面前說什麼你該死,看我不去把他嘴巴撕了!」
「易望舒,你且看着,往後你只管自在的活着玩着鬧着,不必再理會這些腌臢的言語。」
「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不會有人再比你好了。」
我整個人被鎮在原地。
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是,是我還不夠好。
「舒兒,你這手字虛浮無力,叫人看了去,哪裏還配得上季世子?」
「舒兒,不可妄自尊大,比你好的女子還有很多。」
「舒兒,爲何春日宴上叫謝家姑娘得了頭名?」
「舒兒,別讓家族因你蒙羞……」
字字句句,交織匯聚成一根根將我束縛的繩索,越掙扎,只會束得越緊。
沒人和我說過,不會有人比我更好了。
「別哭,望舒……」
頭頂響起一聲輕嘆,一隻大手小心地擦過我的臉頰。
掌心厚繭子蹭得我有些癢癢的,卻無端讓我覺着,在他手下的,被他認真對待的,是這世間最珍貴之物。
原來,我哭了啊……
可是,爲什麼呢?
我和他沒有交集,爲何他要對我這麼好?
我不敢問,生怕問出來了,這便是我的一場夢……

-10-
裴世懷的承諾很有效。
在百躍城的日子裏,我過上了從前不敢想的無拘束的生活。Ṱŭ⁵
一邊從管家手中接過府裏的中饋,一邊又能隨意出門去,在城中閒逛。
不必帶上厚重的面紗惟帽,也不必因爲避嫌而對茶樓避而遠之。
更不用爲了什麼少食禁慾,而逼迫自己時刻餓着肚子。
甚至府裏,也沒有什麼私生子,不過是裴世懷收養的,同袍戰死的遺孤。
孩子們懂事,見了我,總是甜甜地打招呼,偶爾還能抓來一隻兔子,說要送我做寵物。
裴世懷總說,只要我過得開心便好,不需要我做什麼。
我卻在思考許多天後,決定開設一個學堂。
邊關戰亂,讀書本就算得上艱難。
城中能留下的讀書人就更少,且束脩頗高。
索性,便設一個小小學堂,等孩子們平日裏練武之餘,也能認得幾個字。
屆時再想深造,也不至於求學路上一竅不通。
本以爲這般拋頭露面的舉動,會得來裴世懷的駁斥,我已經做好不出面,尋找夫子的準備。
卻沒想到,他二話不說,便差人在將軍府附近盤了個小院,做學堂用。
隨着孩子們越來越多,逐漸,便有自發而來的老夫子。
短短几月,學堂便在遠近有了些名聲,也開始招收百姓家的孩子。
Ṫṻ₆直到朝廷來話,從京中派來一位新知縣時,我已經可以穿着便於行動的男裝,自在行走在大街上。
往來行人,多會喚我一聲易夫子,而非裴夫人。
只是沒想到,那位被傳是出身高貴前來鍍金的知縣,會是季南欽。
他來時,我正在學堂上課。
朗朗的讀書聲響起,我在窗外一片蟬鳴中轉身。
入眼,便是一身官服,仍舊高貴無瑕的季南欽。
他認出了我,一臉驚訝。
「見過知縣大人。」
我不卑不亢,攔住身後要探頭出來的學生們。
「好久不見……望舒……」

-11-
我與季南欽從幼時就訂了親。
家中長輩做主,媒妁之言,不可違背。
我不知他算不算得上良人。
只知,我註定要做季家主母,做季南欽的妻。
他年少成名,能文善武。
我便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他是京城無雙少年郎,我也算少有得了宮中青睞的官家女。
我們之間,從不說相愛相知相許。
只說相配。
母親說,沒人比我更配得上季南欽。
季夫人說,我與南欽最相配。
若有一天,我們不配了呢?
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年幼時,我問過。
母親含笑拂過我的頭頂,像是在打量一件多寶閣中最精緻的擺件。
「不會有這一天的。」
她說。
從前我不懂,她爲何如此篤定。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
不會有這一天的,如果真的有,她會讓這世上,再沒有易望舒。

-12-
我並非沒恨過季南欽。
說起來,當初接到那一紙退婚書,我是極恨他的。
恨他輕飄飄地退了我的婚,斷了我的生路。
恨他不顧從前情誼,一點庇護也不願分我。
可如今,再見到他,我的心裏竟只剩下一片平靜。
反而是看到他身後匆匆而來,滿頭大汗的裴世懷,笑出了聲。
不料,季南欽卻轉身,朝來人發難。
「你既娶了望舒,爲何又要如此待她?」
說着,似是義憤填膺般指着我身上的男裝,不滿地瞪着裴世懷。
「你可知,她從前錦衣香車,綾羅綢緞,何時受過如此委屈!」
此話一出,叫我們聽着雲裏霧裏。
還是點墨反應迅速,大着膽子嗆聲。
「季世子,咱們將軍和夫人如何,還輪不到您來指責,說起委屈了咱們夫人,誰能比得過您啊……」
季南欽聽了這話,臉色微白,轉頭看過來,欲言又止。
「望舒……」
「世子慎言,還請叫我裴夫人吧……」
我微微拱手,話音剛落,裴世懷便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我攔在身後。
高大的身子將我整個人擋得嚴嚴實實的,連季南欽是何時走的都不清楚。
「世子新官上任,有的忙,還是趕緊去你該去的地方,別總是招惹別人家的夫人。」
季南欽怎麼樣的神情我無需再關心。
反而是裴世懷的態度,看得我忍不住雀躍。

-13-
平日裏他一貫寡言,總將我當作什麼洪水猛獸一般避着。
偏偏又待我極好,得了什麼好東西都巴巴送過來。
甚至還專程差人從京城帶來當下流行的香膏脂粉。
連我素日愛喫的同福樓的糕點,他也派人學了,日日給我呈上來。
人人不道他用心。
他卻成日躲着我。
都讓我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還是當初有些美名的易望舒了。
直到如今,讓我看到了裴世懷藏起來的小心思。
叫我心生歡喜。
「現在承認我是你夫人了?」
趁他不備,我伸手,悄悄撓撓他的掌心。
瞬時間便感覺到手下微硬的肌膚緊繃起來。
他轉頭看我,眸色深沉。
許久,直到我梗着脖子有些酸澀不堪,他才輕聲吐出幾個字。
「我相貌醜陋,出身也平凡,哪裏配得上你……」
從前聽他這樣說,我只當他在抬舉我。
到現在,我正視着他的眼睛,看清楚他眼底藏匿的暗流,才震驚於他說這話的認真。
隨即,又忍不住生氣。
「裴世懷,你覺得誰配得上我?」
「季南欽嗎?他出身高貴,才識不俗,乃京城衆星捧月般的謫仙人物。」
「他配得上我嗎?」
我冷靜地看着他變了臉色,咬牙切齒地搖頭。
「不……他最配不上你!」
聽他像是面對仇人一般的話,我便笑了。
「除了你,人人都道,我配不上他。」
「裴世懷,不會再有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
剩下的話我不再說。
一切盡在那雙緊緊扣在我腰間,微微顫抖的手上。
「我不會放手了。」
他說得不明所以,我卻埋首在他懷中,用力點頭。
世家女子,談情愛太奢侈。
可我面對裴世懷,卻總是多了一抹特殊的悸動。
母親從前只說,我能與季南欽相敬如賓,Ṱű₈便已足夠。
到如今,或許是裴世懷的錯,將我養大了胃口。
讓我想要的,變得更多。

-14-
不知季南欽突發了什麼惡疾。
自學堂一別,我走在路上,便時常能遇見他。
點墨護着我,對他沒什麼好臉色,遠遠地看見他,便帶着我走另一邊去。
暗地裏說,若是他再言行冒犯,就告訴將軍,悄悄將他套個麻袋打一頓。
聽得我搖頭失笑,她來了百躍城後,性子也活潑了不少。
只是想起裴世懷,我又忍不住擔憂。
秋收將至,草原上的匈奴又開始不安分。
裴世懷變得忙碌起來。
開始還能每日回來,有時還能給我帶回一包城西的點心。
到現在,他已經忙得抽不開身,晚上也宿在了軍營。
戰事將至,城內卻不見什麼恐慌之亂。
學堂裏,我好奇請教同僚,老夫子含笑,捋了捋長長的鬍鬚。
「有裴將軍在,匈奴賊人早被嚇破了膽,有何可怕?」
「就是!師傅是最厲害的大將軍,管他什麼匈奴來了,都得被打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夫子起了話頭,惹得學堂內的孩子們你一言我一嘴的,討論得興致高昂。
從他們口中,我好似見到了裴世懷的另一面。
在我面前,他不善言辭,忠厚老實;在戰場上,他又成了那個豪氣吞天號令三軍的大將軍。
這樣的人,又怎會與我有交集呢?
回憶着一路上,裴世懷對我的用心,我不想否認他對我的感情是否真心。
可在我前十七年的記憶裏,沒有一個名叫裴世懷的男子。
「望舒……」
一直想到回家路上,熟悉的聲音將我叫住。
點墨撅嘴,不情不願地隨我轉身,看向季南欽,卻一臉防備。

-15-
「季世子,還請注意稱呼,叫我裴夫人。」
「我……」
他臉色微白,囁嚅着,無端讓我生出幾分煩悶。
「當初退婚,非我本意……」
許久,他才擠出這幾個字,聽得我有些好笑。
「所以呢?你如今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當初被退婚,我喫了不少苦頭,如今與裴世懷修得正果,你又橫插一腳,莫非是見不得我好不成?」
從前我說話總是留有餘地,可如今面對季南欽,我早就不想遵守什麼貴女的規矩。
痛快地說一場心裏話,竟比喫下一劑消鬱解愁的湯藥還要管用。
「可裴世懷一介武將,根本不重視你!」
他上前兩步,情緒激動。
「你們之間能聊什麼?是聊風花雪月,還是刀光劍戟?他甚至讓你穿這些衣裳,在外拋頭露面!何其可笑……」
「他不懂什麼是風花雪月,他只知道,其她女子有的東西,我必須要有一份,只知道我喜歡讀書,人家跟他說什麼書好,就給我買回來什麼書。」
「我不懂兵器戰場,可我能讀兵法,能爲他召集城中女子,一同爲前線戰士制冬衣。」
「穿上男裝,他歡喜我,穿上綾羅,他依舊歡喜我。」
「季南欽,你說退婚非你本意,可你連爲了我反抗家族的勇氣都沒有,又哪裏敢口口聲聲去批判裴世懷?」
我沒有多大的氣憤,只是說出了我的心裏話。
可季南欽依舊被震在了原地,久久難以回神。
想了想,我再補充了一句,便轉身離去。
「你歡喜的那個時時刻刻都在警惕着任何失禮的易望舒,還是如今這個離經叛道的易望舒?」
轉過一處牆角,我看見了許久不見的裴世懷。
他還沒來得及卸甲,見了我,卻伸出手,一把將我撈進懷裏。
溫熱的鼻息撒在頸後,我有些不自在地搖了搖頭,任由他這麼抱着。
良久,才聽見他的聲音。
「望舒,等我些日子,我帶你風風光光地回京。」

-16-
自那日後,季南欽沒再來找過我。
而裴世懷,與我匆匆一別,又一頭扎進了軍營。
這場仗打了許久。
久到軍中送了幾次糧草,一直持續到深冬。
裴世懷率兵,一舉攻進了匈奴王庭,不僅打得他們元氣大傷,還簽下了求和國書,保證向中原俯首稱臣百年。
換來了邊關未來許多年的安穩。
我也終於知道裴世懷那日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邊關大捷,朝中聖旨傳來,不僅封賞了裴世懷,連帶着我竟也被他請了誥命。
同時,我們再一次坐上了回程的馬車。
走到京城時,百姓夾道相迎。
慶功宴上,我坐在裴世懷身邊,迎接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誥命的封賞懿旨上,不止有裴世懷的軍功。
還有那個由我做主,收留了不少戰時孤兒的學堂。
裴世懷的產業不少,只是疏於打理。
我接手後,慢慢將這些鋪子田地整理出來,等到穩步得益後,便將一部分進項用作擴張學堂,專程開闢了一處慈幼堂。
循着京中的關係,搭上了長公主。
當初在她的宴會上落水,她本就對我有愧,見我信上所言,二話不說便伸出手。
即使裴世懷沒有許諾帶我回京,我也同樣會爲自己正名。
讓她們看看,我這個聲譽受損的易望舒,能做出何等大事。
一紙誥命下來,長公主爲我作保,皇后大肆讚賞。
一時間,拜帖紛至沓來。
我又回到了衆星捧月的生活。
彷彿當初那個人人可欺的易望舒,從來不曾存在過。
連帶着給我遞來拜帖的,還有我的母親。

-17-
再回到易家,我的身後不再空無一人。
而我的母親,也鮮有的帶上了笑臉,對我和顏悅色。
甚至見了裴世懷,還能親切地叫上一聲姑爺。
明明是京中司空見慣的畫面。
我看着,卻有些不適。
所幸,我並非回來挽回母女關係的。
「母親,當初女兒出嫁前,您親口所說,我們之間再無干系。」
「女兒今日,是特意來提醒您的,話帶到了,茶就不必喝了。」
說着,便要帶着裴世懷離開。
身後,傳來母親平靜的聲音。
「舒兒,我從前教你許多道理,如今,都忘了不成?」
我腳步微頓,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便當我忘了吧。」
世家大族,多是姻親連理,糾纏不斷,利益爲重,何來什麼隔夜的仇恨。
可我同樣深知,世家就是一趟渾水。
早就是君主的眼中釘、肉中刺。
裴世懷是朝廷新貴,就更不能與世家牽連過多。
否則,無論與皇帝再好的關係,都免不了猜忌之苦。
到現在,我甚至有些慶幸,母親和父親當初對我如此無情,叫我斷了親情的念想。
否則,如今夾在裴世懷和世家之間,反而叫我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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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住下許久,每日面對的人情往來於我而言如魚得水。
明明是我從前早就預料到會過一輩子的生活,如今突然過上了, 卻開始厭倦。
突然就很想回百躍城。
不想別人叫我裴夫人。
只想聽孩子們喚我一聲易夫子。
偏偏裴世懷近日又忙得看不見影子。
點墨最近迷上了看話本子。
偶爾, 我也會拿來瞄上一眼。
裏頭Ṭŭ̀ₖ的什麼替身、變Ŧúⁿ心之流, 看得我心頭髮冷。
直到皇后召見,我坐在了椒房殿中, 都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畢竟一開始, 裴世懷的婚事交給了皇后相看。
會不會……
她對我不滿意,準備重新給裴世懷賜婚?
這樣的話,我如今有封賞在身, 即使真的與裴世懷和離,日子應該也不會太難過。
正胡思亂想着, 卻不想,突然接了一道聖旨。
聽得我頭腦發暈。
一直到點墨紅着眼, 與椒房殿一衆宮侍, 爲我換上華麗合身的嫁衣,戴上鳳冠霞帔後,望着鏡子裏那張熟悉的臉,我才回過神來。

-19-
裴世懷, 竟爲我求來了一紙賜婚,和御賜的婚禮。
「爲什麼,他會對我這麼好?」
我沒忍住,向皇后尋求答案。
她與皇上年少情深, 定然知道一些裴世懷的事。
溫柔的皇后娘娘摸摸我的頭,爲我戴上一支鳳釵。
送我上婚車, 任由我被喜樂包圍。
十里紅妝, 鳳冠霞帔。
在御賜的宅邸拜天地, 拜君親。
我不禁回想起皇后娘娘的話。
她說:
「從前皇上還是皇子時, 被裴卿救下, 後來, 他便跟隨在皇上身邊進了軍營。」
「當初武將不受先皇重視, 連帶着回皇上也不受寵。」
「裴卿跟着我們回京城, 沒少被欺負, 只是他向來隱忍,從不爆發。」
「直到某一天, 他回來後, 眼神亮晶晶的,信誓旦旦, 要掙來軍功,求娶一人。」
「那位姑娘聲名在外, 蕙質蘭心, 救下被紈絝排擠奚落的小少年。道天下太平,將士們功不可沒, 誰都沒資格說將士們半分不好,從此, 便像一輪月亮, 照進了少年心裏。」
「望舒, 他是爲你來的。」

-20-
紅燭帳下,蓋頭被挑起。
我對上一雙微紅的眼睛。
「望舒,我此生無憾了。」
他說。
我只帶着笑, 伸手將他抱住。
我Ţü₅又何嘗不是?
總是忘記說。
謝謝你,裴世懷。
謝謝你能出現在我的生命裏,謝謝我們沒錯過。
作者:未折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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