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了一家餛飩攤,養大一個落難的小少爺。
可少爺不會永遠落難。
他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富家子,遲早會回到天上變成星。
而我討着泔水飯長大,怎麼瞧也是地上的泥。
-1-
天香樓被抄家的那一天是中秋,我剛從后街的泔水桶裏摸着兩個饃。
倒泔水的小二看着了,笑吟吟喚一聲:「豆腐又來啦?你今兒趕巧了,喏,剛撤下桌的瓦罐雞,剩米飯也有,泡雞湯里正正好。」
我嘿嘿直樂,把那大半罐雞都兜進手絹裏。
天香樓,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樓,雅間只給王孫留,多少富家子弟來了都得坐大堂。
聽說那些貴人都長了條靈舌,這個菜火候過了,倒掉。
那個魚從出水到剖腮超了一刻鐘,不夠鮮,倒掉。
廚子多撒了三粒鹽,更得倒掉了。
方圓幾條街的乞丐都知道他家倒泔水的時辰。
我也不例外。
老乞丐說撿着我的時候,我還沒一隻鴨子大,他從天香樓討米湯一碗一碗喂大的我。
我便喊他爹。
我跟我爹天天手拉着手,站在樓外流口水。
而天香樓裏溫暖明亮,香飄飄的,好像是我娘。
這座樓一口一口哺養大了我,每回挨餓受凍,被城役追得抱頭鼠竄的日子裏,我跑到它面前,就好像是回到了家。
而那年中秋,萬家團圓的日子。
天香樓被抄了。
上百個帶刀侍衛殺氣騰騰地包圍了這座樓,掌櫃、廚子、小二,甚至是滿堂食客,全被捆了手押走。
後廚的小二不過是喊了聲冤枉,頭顱便落了地。
我嚇得魂飛魄散,蜷在泔水車下瑟瑟發抖。
等官兵都走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見了我爹就開始號。
「爹!掌櫃的被抓了,小二被一刀砍死了,官差說要在樓裏抓刺客!」
我爹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叫我別號了,他出去打問情況。
僅僅半日,流言就傳遍了京城。
說是宮宴上,老孃娘貪嘴喫了一口餈粑,噎住了喉嚨,太醫還沒跑進太和殿,老孃娘就斷了氣。
那麻餈我嘗過的,做得又大又圓又黏,卻不沾碗不糊牙,撒一層炒熟的芝麻,一口咬下去不知有多香,是天香樓常年貢往宮裏的一品點心。
老孃娘卻被這麼個糯米糰子噎死了。
離七十壽宴只差一旬。
皇上吐了三口血,當場就瘋了,聖旨都沒頒,一道口諭抓幾十人下了大獄。
嚴刑拷打了一夜後,把幾十口人拖去菜市口砍了頭。
那麼大一座樓,只剩下一個在國子監裏唸書的小少爺,知道信兒時已經遲了,一個人跑去京兆府敲鳴冤鼓。
民告官,打三十棍。
民告天子,當死。
那一天,是全城的國子監夫子帶着學生跪在京兆府門口,磕着頭求情,才保下少爺一條命。
-2-
少爺幾乎沒拿自己的腳走過路,可那天他踉踉蹌蹌走過朱雀大街,跌跌撞撞出了城,在亂葬崗的屍堆裏摔了又爬,最後跟着烏鴉找到掌櫃的一家。
他喊了爹,喊了娘,對着家裏人的屍首挨個磕了頭。
最後,解下發帶繫上了樹。
我撲上去扯斷那根繩子。
少爺滾落在地,爬起來推開我,又去系那繩。
可他哪有我力氣大?他被我拖着拽着,氣得打了我好幾下,死死憋了一路的淚壓抑得破了聲。
「你救我做什麼?你救我做什麼!
「你是誰啊我認得你嗎!你管我死活!」
我一把將他駝上背,咬着牙一步步往城裏走。
我是誰?
我是他家後門討食的乞兒,喫了他家十三年的飯。
我聽着他念了九年書,從「人之初,性本善」唸到我一個字聽不懂的《資治通鑑》。
我看着他長大,看着他開蒙,看着他念書,看着他上學。
我知道他生辰,知道他愛交友,知道他愛喫甜口不喫辣,知道他每年臘八站樓外施八寶粥。
可少爺從沒看過我一眼。
我是誰?
我抬起髒手抹了一把淚。
我是他抓周禮上的除穢奴啊。
程家故土在鳳泉,當地民俗多,有一條是要給體弱多病的嬰孩好好辦一場抓周禮,找個除晦奴跪在小少爺跟前,讓小少爺輕輕踢三腳。
踢一腳,踢走窮困。
踢二腳,踢走病痛。
踢三腳,一輩子災厄不近身,大運大吉大順利。
程掌櫃那天剛站在門前喚了一嗓子:「來個除穢奴,讓我兒踢三腳給十兩銀子。」
好多乞兒沒聽過這詞,還在愣怔。只有我爹聞多識廣,着急忙慌地把我往前一推。
「豆腐,快,快給少爺磕頭!」
我就那樣磕倒在天香樓前的石階上,對上少爺白嫩嫩的腳。
那兩腳有多疼,其實我一點也不記得了。我那時太小了,還沒到曉事的年紀。
少爺只踢了兩下就哇哇大哭,程掌櫃沒法兒,只說算了算了,叫奶嬤嬤把少爺抱回去了。
可倘若現下有機會,我真想跳回當年讓少爺再狠狠踢我一腳,湊夠三吉。
好叫災厄遠離他,叫他不受這家破人亡的苦。
我把少爺往身上背了背,忍着哭腔說:「少爺不用認得我,我認得少爺就行了。」
-3-
少爺被官府打了三十棍,傷了背,瘸了腿,破着頭,左手腕也軟軟地垂着。
我揹着他在仁心堂外求了又求,也沒求着半副藥。
我奪下少爺的平安扣,拔了少爺的錦囊袋,通通交給當鋪。
他抓着我的肩膀捶了又打,流着淚又哭又吼。
「不準當!我說不準!不準!那玉佩是我爹唯一剩下的東西!那荷包是我娘縫給我的!」
他沒力氣,打得一點都不疼,於是我狠狠心把東西全當了,背少爺折回醫館。
大夫捏着鼻子給少爺看了傷。
「嘖,背上和腿上都是皮外傷,腦袋上是擦破皮,只是這隻手,再不上猛藥怕是保不住啊。」
我急忙說:「那開藥啊!」
大夫優哉遊哉地收拾醫箱,呵呵道:「拿什麼診金看什麼病,治手,那是另外的價錢。」
我真想把他牙敲下來。
我把少爺揹回家,放上炕,他臉上沒一點血色,好像已經死了一般。
萬幸還在發燒,還能喘氣。
我把自己唯一的手帕搓了又揉,直到洗得褪了色,纔敢去給他擦臉擦身。
少爺好嬌氣,井裏打上來的涼水凍得他瑟瑟發抖,我怕他着涼,忙端了個破盆去燒水,熱好帕子給他擦身。
又拿今天討飯討來的米給他煮了碗菜粥。
「少爺,喝粥。」
他茫然地看我半晌,慘然道:
「你這乞兒不識人,你救我,什麼也圖不着的。
「我家破人亡,身無分文,成了罪奴之子,不能唸書,不能科考,不能做官。
「害了我全家的是皇上,是真龍天子,我要看着他受萬民敬仰,我窮盡這一生也報不了這仇。
「我活着還有什麼用呢……不如死了乾脆。」
他說着喪氣話,猛地窒住了聲,目光驚悚地望向我身後。
我回頭一瞧,原來是我爹。
我爹沒有腿,他是個拿手走路的殘廢,沒了半截身子,個頭不如我一個女娃高。
可別看他沒腿,卻是個硬朗人,樂陶陶地跟少爺請了安,又與我說:「多一個人多份嚼用,豆腐,我再出去討討飯。」
少爺好似被打了一巴掌,呆呆喫下那碗粥,問我:
「你爹是怎麼……變成那樣的?」
「我爹呀,小時候被人柺子抓走了,人柺子都是王八蛋,把抓來的孩子挖了眼鋸了腿,拉上街頭賣藝。」
我笑起來。
「你別小瞧我爹,他可厲害了——他給那些人柺子賣了兩年命,明白事理了,放一把火燒了人柺子的老家。
「燒死了人,他怕官府抓他,又聽人說京城富庶,就一路朝着京城跑。之後二十年我爹就憑這麼一雙手,從襄陽跑到了京城。哈,厲害吧?」
這事兒我爹逢人就說,這條街上都知道。
誰聽了不對他豎一個大拇哥,誇一聲:「牛,牛頂天了!」
少爺卻沒誇。
他閉緊雙睫,眼淚說掉就掉,我怕他是燒糊塗了,連忙扶他坐穩。
少爺卻喃喃唱ťṻₐ了一支曲。
「爲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乞兒,你知道刑部嚴刑拷打逼問,問我爹什麼嗎?
「問我爹麻餈爲什麼要揉那麼圓?哈哈哈,麻餈爲什麼那麼圓?」
他又哭又笑,痛到狠狠抓自己的頭髮,捶自己的胸口。
我看着難過得要命,把他摁倒在炕上,扯過我的破絮被嚴嚴實實蓋住他。
4
少爺整整三天沒吭聲,看着那面黃土牆,從開始的號哭不止,到最後的默默流淚。
三天裏只喝了兩碗清米湯。
我爹咂着嘴搖頭:「這孩子存了死志,怕是養不活。」Ťû₁
我聽說人要尋死可容易了,一截麻繩,一把鐵剪,一咬舌頭人就沒了。那幾天我眼都不敢合,天天扒拉少爺好幾遍,看看他還有沒有氣。
「小乞兒,你做什麼?」
他餓得氣若游絲,卻還是很聰明,一眼就猜透了我的鬼祟,慘笑道:
「我爹孃哥姊的屍骨還丟在亂葬崗,等我收殮,我怎敢死?」
少爺支着身子坐起來,疼得渾身發抖,竟拱手給我鞠了個躬。
他問我:「恩人叫什麼?」
少爺竟問我的名字?
我心撲撲直跳,忙拍打掉身上的灰,站直了身子。
「我啊,我叫豆腐。」
「豆腐……」
我嘿嘿笑起來:「我爹說買不起雞,喫不起魚的貧民,最愛的就是豆腐,三文錢一大塊,坐月子奶孩子的都得喫。」
豆腐啊,是貧民窟裏的珍食。
爹說我是貧民窟裏撿的珍寶。
我們爲程家人下葬的那一天,少爺終於有了兩分活氣。
他說:「豆腐,你莫要再叫我少爺了,我是罪民之子,怕給你們招來麻煩,你喚我名罷。
「我名良廷。」
我跟我爹愣了愣,都說好。
回家以後,良廷抬起手,在酥得掉渣的牆上劃了個字。
一。
巧了,我認得那個字。
那是良廷重生的第一天。
也是他學着做乞丐的第一天。
5
京城有多少乞丐呢?
三千七百多人。
這是官府告示上說的。
但我爹說是扯淡,他講自己一路進京,見過兩湖的、兩廣的、陝西的、河南的,各地流民,各地乞兒,通通都往京城走。
皇家佔了官家的田,官家搶了地主的田,地主的佃子交不起,官府的徭役也交不起,百姓不想被抓去當兵丁,就只能逃。
天下的流民都想來到這座繁華的都城,來天子腳下討口飯。
月亮高懸在枝頭,良廷茫然地望着滿地席地睡的乞丐。
那些人穿着敞胸的褂,赤着腳,有的還抱着奶娃娃。大多皮包骨頭一身是傷,少有幾個身板強壯的,也是麻木呆滯的模樣。
我怕嚇到他,忙拉着良廷坐下。
「這家老爺,每逢初五和十六會施粥,他家粥捨得放米,粥很稠。
「但只有兩大鍋,來得晚就沒了。」
等天亮的日子好難熬啊。
良廷那夜一直沉默不語,靠着府門前的石階,仰頭望着星星。
我知道他是想爹孃了。
「豆腐,你識字麼?」他問。
「你聰明伶俐,找個食肆跑堂,找一戶有小姐的人家去做丫鬟都行,是怎麼做的乞丐?」
我讓他說得有些臉熱,抓抓耳朵。
「少爺說笑了,我大字不識一個,又是賤籍,能做什麼呀?大戶人家的丫鬟乾淨體面,又要會梳頭,又要會做點心;跑堂的夥計能說會道,張嘴就是一串吉利話。
「我爹說沒田沒錢的賤籍只能做乞丐,得認識一幫兄弟夥計,纔不會被人欺負。女娃更ṱū́ₙ不敢離家,這世道處處是壞人,要小心被賣到窯子裏。
「我一直等着長到十四歲,進天香樓做工……天香樓的跑堂只招十四歲以上的,只差兩個月了。」
良廷合上眼,虛虛抓住我的手。
「會好的,你天性良善,是個好孩子,不會一直這麼難的。」
說來也怪,他分明比我還小一歲,一張嘴一說話都是讀書人的範。
清早粥棚一開,幾十個乞丐擠破頭地往裏衝,把施粥的大官人一家都駭了一跳,說這兩年的災民怎麼越來越多了。
那粥碗太燙了,良廷端都端不住,學着其他人的樣子囫圇喫進嘴,忍着燙嚥了。
那一年的冬天太冷了,良廷的斷手痛得他幾乎沒了半條命,一場初雪過後就來勢洶洶地發起熱來。
我掏空了牀底僅剩的半兩銀子,揹着他去找仁心堂的大夫,大夫卻只讓我準備棺材罷,說傷處已經拖成了膿毒ẗü₋,要想治得花兩味金貴藥,得二十兩銀子。
我癱坐在雪地裏,只覺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良廷伏在我背上,竟還能笑得出。
「豆腐,你救我果然是賠本買賣……等我死了,你把我也埋在那座土山上,讓我跟家人葬在一塊。
「我去了底下,再爲你和咱叔請功德,盼你們早些發家致富。」
我氣得全身直抖,反手一巴掌胡亂打在他臉上,第一次狠狠罵了他:
「死什麼死!你總想着怎麼死死死!不想着怎麼活!
「你看這條街上哪個人不比你苦?世上苦命人這麼多,哪個天天尋死覓活了!要飯的,賣藝的,挑糞的,誰不是咬着牙忍着淚活下去?
「人家都說一飯之恩,湧泉相報。我喫過你家的飯不止千頓,我又大你一歲,你要是不嫌棄,就喚我一聲姐姐。
「再苦再難,姐姐也要治好你的手。」
我脖頸上糊滿了他熱騰騰的淚,可良廷沒有喚我。
我扭頭看。
他已經燒得人事不省了。
6
一個十四歲的半大姑娘,做什麼能快速得到一大筆錢?
我是知道的。
一大清早,我瞞着我爹出了門,從地上撿了兩捧雪把臉頰凍得煞白,又使勁把脣瓣咬出深粉色,就那麼雄赳赳地走進了酒巷。
酒巷,是開在西市的一條專門賣酒的巷子。
寒冬臘月是賣燒酒的好時節。朝廷爲了取酒利,鼓勵各家酒肆僱漂亮姑娘作酒妓,雖叫作妓,卻不用賣身,只需站在門前笑臉迎客。
一條巷裏十幾個酒家,竟無一人收我,見了我就哈哈大笑,擺擺手道:
「小乞兒哪來的回哪去吧?毛還沒長齊呢,就來招客?」
我說你們別瞧不起人,我可能幹了!
各家掌櫃卻都瞧出我是色厲內荏。
只有醉花齋的掌櫃娘子正閒着梳妝,願意給我搭扯幾句。
那娘子極美,笑盈盈打量我一遍,給了個機會。
她說:「這大街上這麼多酒鬼,你若能招來一個進門,我便收了你。」
我忙點頭說行。
可清早出來的酒鬼都是已經醉過一宿的,步子都走不穩,着急忙慌去上值,怎還會再被引進酒館裏?
我就是擠出笑臉,說盡俏話,甚至扯松領口,都攔不下一個人。
我急得都快哭了。
突地靈機一動。
我扯住一個面善的大哥便說:「大哥,您隨我進門,進門走一圈,我們掌櫃的給你三十文錢中不中!」
那大哥稀裏糊塗,竟真被我拽着袖子扯進門裏來了。
掌櫃娘子哈哈大笑,笑得直捶桌。
「原來是個小滑頭,瞧這機靈勁,好吧好吧,我就破例收下你。」
她把那三十文一起付了,又拿手絹擦乾淨我的臉,細細打量一遍,露出些許滿意的神色來。
「我隨夫家,你喚我一聲柳娘子便是。」
柳娘子從錢匣裏揀出一小張銀票,又推過一盒紅印泥。
我惦記着良廷的病,抓過銀票就往懷裏塞。
柳娘子摁住那張銀票,媚眼勾起。
「記着,收了這二十兩銀子,你就是我家的奴了,可別想着跑,跑了我去官府告你。」
7
我揣着那二十兩銀票衝回家,不敢看我爹,背起良廷就往醫館衝。
我爹一雙手哪能跑得過我?
眼看他着急地走到了街口,我匆匆給大夫磕了個頭,落下一句:「您給我弟弟好好治。」
扭頭就跑。
我爹跟這條街上的乞丐頭兒是拜把子兄弟,只要錢給到位了,醫館不敢欺負良廷的。
我跑回醉華齋。
柳娘子給我喫飽飯,又叫人打了三盆洗澡水給我搓洗乾淨,我換上她的舊衣裳,戴上一對銀珥璫,站在酒肆門前唱歌。
唱的是:「酒兒醇,飯兒香,門前好一個美嬌娘;眼兒媚,身段兒俏,抱她進屋親香親香。」
我一邊唱,一邊哭。
柳娘子不再是笑眉眼了,拿柳條狠狠抽我手掌心。
「哭什麼哭,晦氣!壞了老孃的生意,我扒了你的衣裳送旁邊妓巷賣去!」
我便哭也不敢哭。
做酒妓太苦了,白天沒什麼生意還好,夜裏要從華燈初上站到三更天才行。
每家酒肆裏都養着五六個酒妓,顏色好會來事的,還能進去歇歇腳喝杯熱茶,要是客人點名陪酒,也能拿兩個錢。
我是新來的,自然是做最冷最累的活,見街上有人經過便要唱小曲揮袖子,滿袖香風燻得我欲嘔。
可此處包喫包住,熬住了,也就不那麼難熬了。
我只是好想我爹,好想我的少爺。
不知道他治好手沒有……
我渾渾噩噩,十幾天下來就變成一個只會笑的偶人。
那天,有大老爺們點名要我陪酒,我哪裏喝過那東西?兩口下去,捂着嘴就跑到門邊吐。
我就是這時看到我家少爺的。
他是被一輛騾車抬過來的,裹着我那條破絮被,一錯不錯地望着我。
我從沒見良廷那樣絕望過。
他眼裏的光快要碎了。
我爹跟在旁邊,酒巷裏好多人都在笑話他倆。我怕他倆凍壞了,忙把他倆拉進後堂坐下。
良廷疼得臉色慘白,卻死死抓着我的手不鬆。
「豆腐,跟我回去,我不治手了。」
我勉強撐起一個笑:「我不回去,這兒能賺的銀子多。」
他緊緊咬着牙:「傻乞兒,你知不知道,酒妓是娼女。」
我忙搖頭說不是那樣,我解釋說酒妓不用賣身,頂多給客人陪陪酒,被摸兩下胸脯大腿,每個月還有油水拿。
「我當了酒妓,咱全家就不用挨餓受凍了,也能攢下錢給良廷治手。」
我爹最恨娼門,操過門閂跳起來揍我,氣得快嘔血:「被摸胸脯大腿的,不是娼是什麼!
「老子就這麼教你的?一句口信都不留!老子滿京城找了這麼些天,你在這兒當娼妓!」
「叔!你別打豆腐!」
良廷喝了聲,定了定語氣:「叔你先去外邊歇歇,我跟豆腐好好說。」
可他沒有跟我好好說。
我爹一走,良廷舉起一隻筷筒,狠狠地砸向了自己的左手。
萬幸扛酒的小二機靈,哎喲叫喚着把那筷筒打歪了些,只砸在掌心位置。
我嚇呆了,哭着去抱住他那條手臂。
良廷疼得直抖,卻顫聲對我說:
「豆腐,你別動了,我不疼。」
「但你在這兒待着,我寧願自己廢了這隻手。」
「呸呸呸!」
掌櫃娘子嫌晦氣,剜了我一眼:「當初賣身的時候說得好好的,拿了錢就是我的人了,本錢還沒賺回來就要走,哪有這樣的好事?」
良廷站起來,朝她行了一禮。
「柳嬸子,您當認得我,我是天香樓的少東家,以前您給我家供過酒。」
柳娘子的目光先是一驚,定眼把人瞧了瞧,半天不知道該行什麼禮,窘迫道:「原來是程家少爺。」
良廷說:「您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是落了難,但不會一直落難。
「豆腐的賣身銀總共二十兩,我用去五兩,這十五兩還您,欠您的錢您等我三月,我連本帶息地還您。我還能教您怎麼把酒肆的生意做得更紅火。」
他分明穿着破衣爛衫,話裏的分量卻沉甸甸的。
……
那個雪夜,我脫下漂亮裙子,穿回了破襖。
眼淚沒停過,嘴角卻一刻也沒落下來過。
良廷撐着我的手,扶着我爹的肩,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與我說:「豆腐,天下餬口的法子多了去,做奴做娼是最下乘,進了那道門就再不出來了,出來的也不是你了。
「我們去掙乾乾淨淨的錢。」
8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窮人家最願意給什麼喫食花錢?饅頭燒餅管飽,餛飩麪湯暖胃,可蒸饅頭人人會,打燒餅要爐子,做麪條要力氣,這三樣都不適合我們。
「我們可以開個餛飩攤子,餛飩提前包好,鍋裏沸三滾就能上桌。」
我和我爹呆呆聽着,大眼瞪小眼。
支個小攤賣餛飩?良廷怎麼敢想的?
什ŧű̂⁴麼人才能支得起攤位?那得是家裏有閒錢,有手藝的體面人才行,哪有乞丐敢做生意的?
再說家裏窮得底兒掉,我們去哪借擺攤的銀子?
我和我爹像炸膛的炮仗,你一嘴我一嘴地纏着良廷問。
他思路清晰,給我們答了一下午,我和我爹的眼睛都越來越亮,摩拳擦掌就出去找傢伙什。
做一個餛飩攤子,需要多少錢呢?
三十文。
我買了一刀紅紙,一根墨錠,找了個爛碟子磨墨。
這些,攏共花了三十文。
我們趁夜爬進天香樓,偷了一口大鐵鍋,偷了油鹽醬醋,偷了碗筷勺碟,偷了圍腰和頭巾。
我爹從隔壁人家借了輛手推車,從巷尾不再住人的爛院子裏卸了塊門板,切鋸打磨,做成了面案和菜案。
這下,一個不用支攤,能隨時走隨處停的餛飩攤子就成了。
只是攤位名,我們仨各有各的主意。
我爹說叫「吉祥攤」吧,吉利。
我說叫「發財攤」,盼着咱家早日發大財。
良廷微微一笑,連毛筆也不用,他用食指作筆,寫了三個大字——愁人攤。
「愁人攤啊愁人攤,五文錢一大碗,只給愁苦人供飯。」
9
良廷一點猶豫也無,把第一個擺攤點設在了西城門下。
三更天我們便出攤,推着車走一個時辰,到地方時正好趕上開城門的時辰。
門外有無數趕路的客商,還有無數挑着擔進城的農夫。
我爹燒火坐鍋,我擀皮捏餛飩,良廷紅着臉練吆喝。到第一鍋餛飩出來,官差正好給第一波進城的人放行。
當時街上的餛飩賣八文一碗,燒餅三文錢一個,我們的餛飩湯賣五文。
那餛飩裏其實沒幾個肉沫星子,豬肉太貴了,冬天的豬肉價錢一路飆,上等的五花肉已經飆到了八十文一斤。
但豬骨渣和下水便宜,雞肉也便宜,配上白荇細細地切成餡,瓷瓷實實捏出來。
再澆上兩勺用豬油和雞架熬出來的高湯,別提有多香。
我和我爹心疼壞了,誰家用龍骨、豬油和雞架熬湯的?骨頭架子上頭有好多肉哩,無端端添進許多成本去。
良廷卻說:「湯食湯食,三分在食,七分在湯。豬油潤燥,雞湯增香,龍骨價賤,一碗裏添上一塊,客人喫了高興。」
我和我爹敢怒不敢言,眼巴巴地看着一鍋湯熬成了奶白色,香得我倆直咽口水。
良廷從沒叫賣過東西,他就是抹得開面子,張嘴喊出口的也是雅言。
會在這個時辰進城的大多沒什麼學問,誰聽得懂雅言?
我便一邊捏餛飩,一邊教他喊:「餛飩湯,五文錢一碗的餛飩湯,餛飩大又香,一碗就喫飽!」
路邊有挑夫側目。
我們的生意就這樣開了張。
良廷是個斷了手的殘廢,我爹是個沒腿的人彘,只有我有手有腳,口齒伶俐。
客人常有唏噓:「小姑娘不容易,這倆是你什麼人啊?」
我便衝着左邊喊聲:「爹。」
衝着良廷喊聲:「這是我弟弟。」
良廷只看我一眼,沉默地下着餛飩,鐵勺在鍋裏輕推,一圈圈盪開水波。
-10-
那個月,我們整整賺了三兩銀子。
我和我爹高興瘋了。
我倆不會算數,就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大半宿才數清。
揣着這麼大把銀子也睡不着,在整個破屋裏上躥下跳地找能藏銀子的地方。
良廷枕着破枕頭,含笑看着我們。
「叔,豆腐,咱們掙着錢了不要藏,要想辦法怎樣掙更多的錢,怎樣把日子過起來。」
我和我爹瘋狂點頭,儼然把他當成主心骨。
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們全家花了三十個銅板,斥巨資進湯池鋪裏洗了個澡。
良廷帶着我爹去男湯,我一人在女湯這邊,連搓澡嬤嬤都換了倆,纔給我搓淨全身黑泥。
洗澡可太舒服了,洗完全身都好似輕了二斤,後背不癢了,頭髮也順溜了,痛快得我幾乎要飄起來。
良廷拿着錢給我爹買了一副護腿,一副護肩,我爹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他還給我買了一罐凍瘡膏,膏體軟軟的,白白的,很香很香,平平整整裝在罐裏。
我滿手的裂口和紅瘡,醜得要命,死活不想讓良廷看,伸食指進罐子裏淺淺摁了個指頭印,往倆手背囫圇一通塗。
「這麼貴的東西,我哪配用這個?少爺塗,少爺塗。」
良廷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可難過。
他握住我的手,把那罐凍瘡膏幾乎摳去了三分之一,拿掌溫一點一點融化開,把我的雙手裏裏外外抹了好幾遍。
「這不是貴東西。就算是,你也值得。」
我從來不知道,文字可以組成那樣美麗的話。
他說:「豆腐,你值得最好的。」
我也從來不知道,有個弟弟是這樣幸福的事。以前我只有爹,現在有了良廷,我恨不能掏心掏肺對他好,把他捧回天上。
我避開良廷,和我爹一合計,把剩下的盈餘都交給了醫館。
良廷的手還是得治,他這樣好的一個人,絕不能做一個殘廢。
-11-
城門腳下的餛飩攤,我們足足開了兩年。
到最後甚至成了城門口的名氣小攤,連換值的差爺都願意坐下喝一碗,豎起大拇哥來誇一句。
「香,真香!」
也有差爺嘴貧,會爽快問我:「大妹子今年十六了吧?這樣能幹的姑娘,許人家沒有?想找什麼樣的人家?」
「可說呢,正愁着呢,我啊……」
我臉上的笑還沒展出來。
良廷已經接了話過去:「我家阿姊,自然是要世上頂頂好的男兒才配得上——差爺,您的酸辣餛飩做好了。」
「不找就不找嘛,還世上頂頂好的……」差爺喫了個癟,只好埋頭喫餛飩。
那碗餛飩卻不知怎麼酸辣得出奇,差爺被辣得腦門子都紅了。
我給了良廷一肘子,瞠大眼瞪他。
良廷拿手背掩着口哧哧地笑。
我們攢了三十兩銀子,終於有底氣踏進錢莊的門。
且才把那三十兩換成銀票,第二天,銀票就又送出去了。
良廷當機立斷,在西市的瓦子門口賃了個長期攤位。
「瓦子,是富貴人家玩耍的地方,裏邊有唱戲的、跳舞的、演雜技的、耍猴的,會有許多富家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在裏邊玩,一坐就是一天。
「這些人餓了不會出來喫,會喊家裏的下人出來買喫喝。
「下人們最愛接這活,因爲油水大,買半兩錢的東西回去報賬一兩,一進一出全入了自己腰包。
「我們想賺這錢,就得在控制價錢的基礎上,把餛飩做得更香更好喫,讓那些下人有油水可撈。
「還有一條,喫食必須乾淨,一根頭髮絲都不能混進去。這些富家翁一旦喫壞了肚子,能砸了攤子再給我們一通揍。」
這麼大的風險,我爹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
最終是我咬牙拍了板:「我幹!爹,咱們聽良廷的,良廷從不會錯。」
-12-
良廷確實從不會錯。
那之後一個月,愛在西市上玩的少爺小姐們,全知道了瓦子邊上有一家很出名的餛飩攤子,餡料花樣齊全得離譜,羊肉餡嫩滑,魚肉餡彈牙,豬肉餡更是香得人舌頭都能吞下去。
一碗餛飩賣二十文,買五碗送一碗,老主顧還會送一碟脆口小菜。
下人們想昧主家的銀子,他們懂行,我們更懂行。
每一碗的餛飩分量小,卻都用口大肚淺的青瓷花碗裝,一隻只皮薄餡大的餛飩飄在青瓷上,托盤ṭṻₘ裏還會擺一個吉字結。
我們不再叫愁人攤,我們改名叫「吉祥餛飩」。
打一個「吉」字結,只需數二十個數那麼短的工夫,良廷一晚上能摸黑打幾十個。
他左手的傷已經養好了,只是手腕折轉間還會有些疼,大夫說這小毛病不能慣着,得多做些精細活,才把那根受傷的筋絡疏通。
老爹忙裏偷閒,搬個馬紮去街上聽夜戲。
他不在的時候,良廷總是握着我的手寫字。
我們終於買得起筆墨紙硯,終於捨得在夜裏點油燈。
我學會了寫他的名字,卻怎麼也學不會寫自己的。最後耍賴,只肯學寫一個「豆」字。
良廷笑說:「豆腐將來是要做大掌櫃的,要簽字、要畫押,怎麼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豆豆!」
他打趣我:「豆豆是狗的名,隔壁院那黃狗就叫豆豆。」
「那我就扮狗,汪汪汪!」
我倆倚在一起笑成一團。
-13-
那一年冬天之前,我們搬了家。
從京城最破的乞兒巷搬出來,搬進了一座坊外的平安巷。
新家是個兩進的小院,我們與一戶做醬菜的人家成了新鄰居。
良辰那天說了好多的話,說這個井是活井可以打水,說廚房裏有煙囪,以後再不用挨嗆。
他眼裏的光彩亮得不可思議,最後,略有些忐忑地問我:「豆腐,這是咱們的新家,你歡不歡喜?」
我歡喜,歡喜極了!歡喜地原地轉圈,直到轉暈在良廷懷裏。
我才發現,良廷長高了。
少年如竹節般噌噌地長,不知什麼時候起,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撐起了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他摟着我的腰,沒鬆開,卻同樣沒敢對上我的眼。
「豆腐,你今年十六了,我們補一個及笄禮好不好?」
做醬菜的李娘子洗淨手,給我綰了發,她還專程去喜婆那裏學了梳頭詞,溫柔地念給我。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如意郎君撞心門。
還有柳娘子也來了,欠她的錢我們早還完了,這些年也漸漸有了些交情。
她帶了今年新釀的桃花酒來爲我添禮。
我頭回喝那麼好喝的酒,清甜的,又不灼喉,熨熨帖帖流進胃裏。
可我貪杯,還是喝醉了。
我跟爹嘟囔:「良廷到底還是瞧不起咱倆,他都沒喊過你爹,也沒喊過我阿姐。」
我爹裝模作樣跟着嘆氣:「傻妮啊,少爺到底還是少爺,爹跟你燒多少高香才能搭上去?」
我倆各捧着一罈子酒,吱吱咕咕地笑。
良廷卻忽然改口,喚了聲:「爹。」
「你喊我啥?」我爹嚇一跳。
「爹!」
「兒啊,我的好兒啊。老朽ŧųₙ做夢也沒想過有這一天啊!」
我爹老淚縱橫,哭得差點從房頂上栽下去。
我不滿地給了良廷一爆慄:「我的呢?喊我阿姐,快喊我阿姐!」
他不喊,只是笑着看我,眼裏映出星光來。
我卻漸漸不敢動也不敢說話了,後背沁出汗來。
良廷指尖勾劃着我的掌心,溫熱的脣湊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悄悄話。
「豆腐,我喜歡你,你真的不知?」
-14-
那之後半個月,我沒敢正眼看過良廷一眼。
搬進新家以後,我們再不用一家三口擠一張炕,我有了自己的小屋。三步見方,巴掌大的地方,卻已是我從前不敢想的奢侈。
良廷是少爺,是主子,是當年予我一飯之恩的程掌櫃之子。
他是天上的星星,縱然跌進泥裏,也能白手起家。
他英俊,有文采,說得一口雅言,從不講粗魯的髒話。
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打早上起,齊齊穿件素褂出去,到回來,我和爹一身油污,良廷身上卻總是乾乾淨淨一絲不苟的。
他會教巷子裏念不起書的娃娃認字,哪家需要代寫書信的,也通通來找他。
他甚至能和街邊的西域商人對答如流,與南邊的客商嘮兩句生意經。
有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們不是一家人。
而我,我又算個什麼?
我是連「豆腐」的「腐」字都學不會寫的笨倭瓜。倭瓜腦子,糙臉蛋,笨手笨腳,大字認不全半本《三字經》。
我怎麼配他喜歡我?
豆腐啊豆腐,你別癡心妄想了。
我對自己這麼說。
-15-
瓦子前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到底是招人眼紅了。
那天晌午,幾個小販請了市役來,誣陷我們的餛飩餡裏摻了耗子肉。
市役就是一羣收保護費的流氓,我忍痛掏了一兩銀子塞過去,那差役笑眯眯收了,卻揚手甩了我一巴掌。
他當即把那塊銀子舉高,嚷嚷起來。
「瞧瞧!大夥都瞧瞧!這吉祥餛飩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衆賄賂官差!
「把她的攤位給老子掀了,找找裏邊藏了多少隻死耗子?」
晌午的鬧市上有多少人啊,幾千百姓都擠在那條街上。
我眼睜睜看着那幾個小販提着麻袋,趁亂鬆開口子,放出幾十只大黑耗子滿地亂竄!
「啊!」
滿大街的百姓嚇得花容失色。
良廷急得直吼,吼啞了喉嚨也沒用。
我急忙撲上去死死護住我們的餡料盒,餡料盒裏但凡被耗子污了,那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可他們那麼多人要推翻攤位,哪裏是我一個姑娘能護住的?
「豆腐!快躲開!」
我只聽見良廷一聲高呼,還沒察覺到發生什麼,只見右手邊的燒甕朝着我倒下來。
裏邊裝的是整整一甕滾燙的雞湯!
可我已來不及躲。
剎那間,只覺眼前一黑。
那甕熱湯幾乎沒有淋到我,有人覆在我身上,後背覆住我的後背,雙臂圈住我的頭頸。
「……良廷?」
我哆哆嗦嗦反手去摸。
淋漓的湯水從他身上流下來,良廷疼得死死咬着牙,一聲沒吭。
我腦子裏的弦繃斷,當場就瘋了,提起攤上的菜刀,朝着那些狗雜碎劈過去!
那些軟腳蝦都是流氓地痞,哪一個真正練過刀?被嚇得鬼哭狼嚎滿地亂竄。
大街上圍觀的百姓鬧作一團。
混亂中,有驚鑼聲從對面茶樓上敲響。
「康王殿下在此,鬧事者通通押走!」
茶樓臨街的窗戶上,有打扮矜貴的中年人俯着身,微微含笑瞧了良廷一眼。
良廷被燙得好嚴重,後背的衣裳都與皮肉粘在了一起。
大夫一點點浸溼衣裳給他清創,我聽着良廷的悶哼,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豆腐,過來……」
良廷口中緊緊咬着一塊帕子,我聽着他聲音模糊地呼喚我,急忙跪坐在牀頭。
他大掌發着抖,慢慢握緊我的手,閉上眼,重新捱那受刑一般的疼。
大夫是康王府裏的府醫,醫術醫德是仁心堂的郎中沒法比的,他給良廷治完了傷,滿面和煦道:「小公子且好好養傷,今日事,我家主子都在樓上看着了,必還你一個公道。」
我感激涕零地送大夫出了門。
「康王真的是大好人,路見不平一聲吼,那麼大的王爺居然管我們這樣的小事。」
良廷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
我一個倭瓜腦子,我什麼也聽不懂。
「沒事,豆腐,咱不怕。天塌下來也有我頂着。」
良廷本是趴着,忽然忍着疼爬起身,揭開燙傷膏往我手上塗。
我低頭一瞧。
那是我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幾點燙瘡。
-16-
康王好像成了我們的貴人。
那一場鬧劇,康王爲我們平了反,爲我們打出了名聲,漸漸整個西市的人都愛去喫一碗餛飩。
很快,吉祥餛飩攤子也做不下去了,來喫餛飩的客人太多了,從早到晚,裏三圈外三圈地排着隊,早不是我們三人能應付了的。
我手裏捏着錢,心野了,甚至敢想:我們是不是該僱幾個夥計?
正瞌睡,有人遞枕頭了。市署傳來消息,說西市最最繁華的巷道叉口處有兩家店不做了,一家是麪館,五十兩銀子賃一年。
另一家是三層高的酒樓,金碧輝煌,桌椅板凳都是現成的,二百兩銀子賃一年。
良廷頭回沒有拍板拿主意,他猶豫了好幾天。
他問我:「豆腐,你想做大掌櫃麼?」
我哪裏敢想,只侷促道:「銀子不夠吧?」
良廷說:「銀子的事,你不必擔心,你只說想還是不想?」
「我想。」
不是替自己想,我是替少爺想。
我一個泔水桶裏刨食的乞兒,做夢也沒敢想過我能有喫喝不愁的日子,最早開餛飩攤只盼着能餬口,米缸裏有米,油壺裏有油,那便是神仙日子。
那時,我們三更起來出攤,多少個寒夜推着車走在刺骨的冷風裏,只爲每天賺百來個銅板。
後來開了小鋪,又是新一重的不敢想了,以爲一天賺半兩銀子就是天大的好光景。
可少爺還是會挨欺負。
鬧事者會碾着我們的臉,會拿滾燙的熱湯淋他一身。
……
這世道哪有什麼公理?
只有站得越高,才能受更少的人欺負。
良廷緊緊抱住我,他說:「豆腐,我也想。
「我也想重現程氏酒樓輝煌。這五年來每一天每一夜,我都瘋了似的想。」
我爹垂着眼睛,一副通透了然的樣子,嘆口氣:「想就去幹吧,男子漢大丈夫,怕這怕那的成不了大事。」
他倆打啞謎似的,只瞞着一個我。
我只是好奇:那樣金碧輝煌的酒樓爲什麼要關門?裏邊的桌椅都是上好的紅木,怎麼賃給我們只要二百兩?
東家是得多着急出手啊?
幾乎掏空了家底,我們把酒樓賃下來了。
我們依舊想要主賣餛飩,良廷晝夜不休,精心調配了十八種餡料。
有好幾回我睡醒,還能看到他屋裏漏出燈光來。
我輾轉反側,心疼我的少爺,忍不住去廚房做了碗甜湯。
良廷笑起來:「一個月來,這還是你頭回夜裏進我屋門,不怕我了?」
我咕噥:「從來沒怕過。」
我只是,不敢再看他眼裏愈來愈深的情意,不敢觸到他那雙手的溫度。
良廷累壞了,趴在桌上枕着手看我。
「豆腐,這些天我做夢,總是夢到從前的我們,夢到你揹着我跑過長街,揹着我求醫問藥。
「你那麼瘦,肩胛骨抵着我的胸口,跑起來顛簸得厲害……可那時我好幸福。」
我聽着他講,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總夢到那時,我又何嘗不是?
我也懷念那時候的少年,那時候他落魄、狼狽,遭逢大難脾氣也壞,一身的傷都需要照顧。
可只有那時候的少爺是屬於我的。
良廷合上眼,喃喃了聲:「豆腐,我好累。
「豆腐,你抱抱我。」
我心疼得要命,走上前抱住了少爺。
儘管他越長越高,我的雙手已經環不住他的肩。
他抖得厲害,卻是將我抱起放在桌上,壓着我的後腦深深地吻上來。
我及笄禮上時,柳娘子打趣說我這麼大的姑娘了,還分毫不通男女之事,還是個小猴子。
那一晚,我好似突然開了竅,我學會了親嘴和擁抱,我就不再是猴子了。
-17-
我們的酒樓安置好了,開張那天,竟引得京城赫赫有名的老饕品鑑團上門,嘗過之後爲我們題了匾額——一品餛飩齋。
我狂喜,與小二一起踩着梯子把這副匾額高高掛了起來。
爲首的老饕是曾當過御膳房庖長的何大人,對着良廷深深一揖,笑吟吟道:「公子這是苦盡甘來了。」
良廷目光深長,也深深回他一揖。
那一年的冬天,我與良廷成了親。
聘禮是良廷爲我置辦的,嫁妝是我爹爲我置辦的,我們挑的都是實用的安家好物,裝進大紅箱在街上晃了一圈,又送回我們的家。
花轎送嫁的路線是我自己畫的,走過當初的天香樓,走過仁心堂,良廷拉着我下轎拜過當初給他治傷的那財迷大夫,把大夫感動得直抹眼淚。
走過後來我們擺攤的城門口,走過西市,走進我們的新酒樓。
西市上許多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對乞兒夫妻,白手起家有了今日,那一天許多人爲我們賀禮,流水席擺了一天一夜。
良廷挑起我的蓋頭,他衝我笑。
我也撲哧撲哧笑個不停。
我們對着月亮,在院子裏重新拜了天地。
感激蒼天,感激厚土,能將少爺送到我身邊。
那一夜,他說了好多好聽的話。
我彷彿坐在一葉扁舟裏,搖啊搖,從他盛滿春情的眼中看出自己的模樣。
軟的,香的,嫩的,滑的。
又好像坐在一隻鞦韆上,起啊落啊,蕩向遠方。
被拋上雲霞之時,聽到良廷低低笑了一聲。
「怎的起名叫豆腐……呵,真是豆腐做的。」
-18-
九月天涼以後,京城忽然多了許多流民。
好像是一夜之間多起來的,我一開門,被蜷在窗下背風取暖的幾個乞丐嚇了一跳。
這些流民都是北方面孔,不知逃了幾百裏,薄薄的衣裳兜不住肋骨,雙頰上沒一點肉,似能被一陣風吹倒。
我們收容了一些流民,很快,京城城門緊鎖,不許再進人了。
聽良廷說蠻夷攻破了邊關四座城池,整個邊境線都被推得南移了。
皇上下令,從草原到京城之間的十八道關隘全部封死,不許邊民南逃,要從邊民中抓兵丁,以抵禦蠻夷的鐵蹄。
可那年冬天,皇上還是執着兩位寵妃娘娘的手,搬進了皇宮西邊的興慶宮,那裏有一座全天下最繁華的樓——相輝樓。
一連半月燈火、焰火不歇,民間無數焰火手藝人輪番獻禮,慶賀皇上萬歲,娘娘千秋。
整個西市的天都是灰濛濛的,硫硝味一天接一天從沒散過。
御史勸誡,皇上不聽,連着擼了幾頂官帽。
滿京城禁止文人私下結社議論政事,幾個國子監的夫子都被抓出來砍了頭。
良廷氣得摔了一隻碗。
那裏邊有他的恩師,我們卻不敢光明正大去祭拜,只敢夜裏帶些奠材悄悄去送。
回程中,我坐在馬車上昏昏欲睡,卻聽車伕忽然一聲驚呼。
我猛地掀開車簾看,良廷不見了!幾個黑衣人把他擄走了!
我幾乎嚇瘋了,慌忙跳下車,卻又被一名黑衣人攔了路。
對方蒙着面恭敬一禮:「掌櫃娘子稍安勿躁,我家主子請程掌櫃去敘幾句話,一會兒便回。」
那是康王身邊侍衛的聲音!我聽過的!
我只好又坐回馬車裏,緊張得全身發麻。竟真如對方所說,不過一刻鐘,良廷被送回來了!
我急忙問他怎麼了,王爺有什麼事要吩咐?
良廷攥緊我的手,目光和聲音都如定海神針一般穩住了我的心,他低聲吩咐車伕:「先回家,快些趕路。」
等回了樓裏,他檢查過走廊,又緊緊鎖死了門窗,才與我道:
「豆腐,我與你說一件事。康王想要殺了皇上。」
我大驚失色。
「你可還記得當年因喫了我家麻餈而噎死的老孃娘?那是皇上的親孃,以前是個小才人,不受先帝所喜。
「先帝駕崩時,當今的皇上害死先太子全家,又篡改遺詔,自己坐上龍椅,將親孃抬成了西宮娘娘。
「而康王是真正的太后之子,是嫡皇子,當年帶兵在外打仗,只因進京遲了一步,沒有保住先太子,反倒被拘禁京城,這一拘就是十八年。」
我心亂如麻,仔仔細細聽他講。
「皇上住在相輝樓的這些天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到傍晚,御膳房會從西市上挑一家有名的酒樓,把廚子帶進興慶宮給皇上做飯。」
我隱隱聽懂了他的意思。
「康王是想讓你混進廚子裏,給皇上下毒?可他怎麼能確定皇上一定會點咱們家的餛飩?皇上喫了你的餛飩死了,你又怎麼能脫身啊?」
「錯了,豆腐。」
良廷打斷我,眼底是灼灼的光:「不是我們一家下毒,是整個西市七十二食檔,三十六茶肆,九家大酒樓中,全埋下了康王的樁子。
「這些人,都是暴君登基十八年來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全匯聚在這條西市上,康王想要暴君死,朝中已安置妥當,只差這一臂之力。」
我抖得厲害。
良廷抱住我:「豆腐,康王有仁義之德,我信他。但此事牽扯太大,我未必能脫身,我要送你和咱爹走。」
「我不走!」
我搖搖頭:「爹歲數大了,讓爹離開,我要陪你一起。」
良廷親親我的臉,手撫在我的肚子上:「傻姑娘,都要做孃的人了,還說胡話?」
我呆在當場。
震驚地看看他,又震驚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
這……這這怎麼可能?我們才成親四個月,我要做娘了?
良廷捧起我的臉,直視我不安的雙眼:「豆腐,我知此時參與進這樣的謀逆裏,將你母子二人拖入危險中,我是罪該萬死。
「可這些年,我無一日能安枕,沒有一日忘記我慘死的爹孃哥姊,我做夢都想殺了那個暴君。
「你帶着咱們的孩兒,與阿爹一起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也會盡量保全自己,我說到做到。
「豆腐,你信我這一次。」
我忍着淚重重點頭。
我信他。
這些年每一個決策,少爺從沒錯過。
我的良廷從不會錯。
我倆又趁夜溜進我爹的院子裏,鎖住門窗,悄聲與他商量。
我爹哼着小曲,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一個乞丐,沒爹沒孃沒媳婦,死人堆裏睡過覺的,豆腐都不怕,我有什麼好怕的?」
我爹還是那樣通透了然的樣子,一揮手。
「兒啊,你只管去幹,要是真能弄死這狗皇上,天下人都要記你一恩。去幹他孃的!」
-19-
康王手下的人,將我和爹爹送上了去往江南的船。
只第一天,我就相信康王不會卸磨殺驢,不會在事成之後捂死我們的口。
因爲康王自己的妻眷也都在這幾條船上。
康王妃留下與王爺同進退,懷着身孕的側妃假借回鄉弔孝的名頭,將我們全部扮作丫鬟僕役,帶着我們一齊南下。
提起康王,大家都說那是最慈悲的主子。
我是隻旱鴨子,從沒坐過船,懷着身孕一路坐船本該艱難,好在腹中的孩兒爭氣,幾乎沒鬧騰過我幾次,加上康王府的下人們對我尤爲關照,這一路竟沒受過罪。
可我無一日不惦記着我的良廷。
我怕事成後他逃不脫。
我怕他留下我孤零零一人。
想得發瘋的時候,我就練字。我終於學會了寫豆腐的腐字,我會寫他的名,我學會寫「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我心裏求菩薩,求他保佑我的少爺。
一本賜福經只抄完第一遍Ṱúₔ,窗欞卻忽然被敲響。
我疑惑地打開窗, 震驚得雙手捂上了嘴:「你……」
我爹在一旁笑我:「豆腐傻愣着幹嗎?分開半月就不識得人了?」
我撲進面前人的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我的少爺,是我的良廷!
他一身髒衣,不知趕了幾天路, 沒顧上換洗, 可他來了!
他怕我緊張,怕我牽掛,日夜兼程地趕來了!
-20-
江南的風景太美了。
白天我們在江上泛舟,看着蓮農採菱角,聽畫舫載着歌聲蕩起清波。
夜裏餓了, 良廷的巧手總是能做出各種各樣的美食, 做得最多的還是餛飩。我腹裏的孩子是個小饞蟲, 跟我一樣愛喫餛飩。
兩個月以後, 皇上急病身亡,康王奉遺詔登基的消息才傳來江南。
同來的還有兩封詔書, 一封是爲天香樓一案平反的。
另一封, 是封我家良廷爲戶部郎中的。
隨着詔書而來的是無數媒婆,踏破了我們新家的門檻。
好幾個來相看良廷的甚至是官家小姐, 嫋嫋婷婷地下轎福禮,隔着門扔進來的荷包上都有精緻刺繡。
良廷把荷包拿麻袋裝了擺到門外去, 大門一鎖, 摟着我回屋睡覺。
我酸溜溜:「我都不會繡荷包。」
良廷笑說:「我來學,豆腐想要什麼樣的, 我就繡什麼樣的。」
郎中,我不知那是幾品官, 掰着指頭數。
良廷護住我的腰, 輕輕將我摁倒在榻上, 親上來:「管它幾品,不去,通通不去!我這就寫一封信回了皇上。」
我笑他胡鬧, 笑過之後, 卻又覺得不是胡鬧。
康王是個好人,卻不是聖人,身邊越多人知曉他弒君篡位的祕密, 康王就越不能睡得安穩。
我問良廷:「不做官, 你不會失落麼?」
他畢竟讀過那麼多年的書, 背過那麼多的聖人言。
良廷搖搖頭:「我沒當過官,我也懶得想這個。我只知道小富即安是最好, 我站得越高,我的豆腐越不快活。」
原來我那些顧慮, 那些自卑與恐懼, 我的少爺都懂。
我是泥裏長出來的豆腐, 要把這身筋骨通通敲折了, 才能拼湊成官夫人的模樣。
做了官夫人, 我甚至不能再叫豆腐這個俗不可耐的名字了。
那確實沒什麼好的。
良廷親親我的鼻尖問:「那我們在江南再開一家酒樓,還賣餛飩?」
「開三家五家, 開八家十家也行,本娘子有的是錢!」
春風拂過桌案,捲起我剛抄完的詩。
人人盡說江南好, 情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