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那年,我正忙着餵豬,有跛腳道士盯着我,說我命格貴不可言。
我不信。
我懷疑他的腿,是胡說八道被打瘸的。
因爲十三年後,我被丞相府的親生爹孃尋回。
他們要我頂替假千金,嫁給京城最荒淫無度的小王爺當續絃。
出嫁前一月,正值陛下生辰設宴。
抱着同歸於盡的心,我掏出殺豬刀衝着陛下刺去。
刀刃一歪,胳膊血流如注。
我的雙眸閃着激動的光,對上面如土色的丞相爹,激動道:
「爹,女兒忍辱負重,苦練殺豬刀法十三載,終於殺掉了您嘴裏的狗皇帝。」
「您吩咐娘私繡的龍袍,女兒也幫您藏到暗格裏了。」
「您嫁女收來的八千金,皆已收買好死士,爲兄長鋪就太子之路。」
「只要您一聲令下,我們所有人擁護您篡位稱帝!」
-1-
京城人人盛傳。
荒淫無度的宣王爺,看上了柳相家那位嬌滴滴的女兒。
這樁婚事傳播之廣,連我這個殺豬賣肉的屠戶女都知道了。
攤子前,我手持殺豬刀,乾淨利落地將一大塊豬肉剔下。
手起刀落,骨肉分離。
然後問道:
「二嬸,還是要肥膘嗎?」
「可不說嘛……這柳家姑娘嫁到王府,哪裏還有活——哎,對對,要肥膘,最好一點瘦肉也不沾……活路嘛!」
我麻利地將剁好的豬肉用油紙包起。
剛想伸手遞給二嬸。
卻發現不知何時,一羣嬤嬤小廝將攤子團團圍住。
二嬸都被擠到了攤子外。
我瀟灑地將手中的殺豬刀往案板上一插,不耐煩道:
「幹什麼,買肉不知道排隊嗎?」
爲首的嬤嬤被明晃晃的殺豬刀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鄙夷地看向我:
「姜姑娘,您是柳府裏丟失十六年的大小姐。」
「老身奉夫人之命,今日特意來接小姐回府。」
說完,她一揮手,小廝們一擁而上,抓着我的雙手將我往馬車上拖。
隔着軟簾,我焦急地對二嬸大喊:
「二嬸,麻煩你回去告訴我爹孃。」
「我今晚不回家用晚膳了,煮粥的米抓一把下鍋就成。」
-2-
我一直知道,我不是爹孃親生的。
他們成親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在撿到我後,被認爲是老天賜給他們的寶貝,對我極盡寵愛。
姜家世代以殺豬賣肉爲生。
撿到我後,肘子永遠不會出現在賣肉的砧板上。
而是被燉得肥香軟糯,成爲我的盤中物。
養爹孃對我極好,這些年,我也早已歇了尋找親生爹孃的心。
領路的許嬤嬤將我帶進柳府。
隔着老遠,就聽到花廳裏一陣壓抑的哭聲。
柳夫人懷裏正摟着一個與我年齡相仿,身穿粉色柔軟錦緞的女孩,輕聲安慰:
「月檸放心,娘絕對不會讓你嫁進虎狼窩的。」
「許嬤嬤已經去將人帶回,總歸宣王求娶的是丞相家的女兒,但沒有說究竟是哪一個。」
柳月檸臉上的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流:
「若是姐姐不同意該怎麼辦?」
柳丞相趕緊寬慰:
「她不過是一介屠戶女,遇到如此潑天富貴,肯定迫不及待地同意。」
柳夫人也附和:
「就是,屠戶養出來的女兒,粗俗鄙陋,能嫁入宣王府,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你不一樣,你是娘辛辛苦苦養大的心頭肉。」
「娘定要爲你尋個如意郎君,琴瑟和諧過完一生。」
柳月檸終於破涕爲笑。
羞紅了臉,將腦袋埋到懷裏撒嬌:
「娘,您又拿女兒打趣。」
「待姐姐出嫁,女兒還要在爹孃膝下多盡孝幾年呢。」
柳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瞧瞧,還是月檸孝順,知道惦記着孃親。一會兒讓你兄長帶你去買些簪子和衣衫壓壓驚。」
方纔還陰鬱的氣氛一掃而空。
直到我不合時宜地踏入花廳。
其樂融融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盡數落在我身上。
柳丞相臉色驟然沉下去:
「一點兒教養都沒有。」
「穿成這樣在外招搖過市,難道你沒有一絲女兒家的羞恥之心嗎?」
-3-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
來得急,我還穿着一身賣肉的破舊衣衫,上面到處沾染着斑斑油點。
袖口與領口皆是殘破不堪。
可我日日在城南賣豬肉,人稱「豬肉西施」。
不穿破點怎麼幹活?
柳川澤本在低聲勸慰着假千金,聞言抬頭瞥了我一眼。
眸底是止不住的嫌棄。
「有你這種殺豬的親妹妹,說出去真是讓我丟盡了臉面。」
「罷了,既然爹孃願意認你回來,我也勉爲其難接受你。」
「但你要記住,月檸纔是柳家養了十六年的嬌女,你雖被尋回,但身份不可與她相提並論。」
「你今年已有十六歲,爹孃爲你尋了門好親事,待認祖歸宗後便嫁過去,富貴榮華指日可待。」
柳夫人拿着手帕蘸了蘸眼角淚水,點點頭:
「是啊,你若嫁過去,可是上皇家玉碟的王妃呢!」
柳丞相也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
「屠戶女嫁入王府,哪怕是續絃,都算是飛上指頭變成鳳凰了。」
我若有所思:
「聽起來,嫁入王府是個不錯的選擇。」
柳川澤雙眸一亮:
「這麼說你同意了?」
我利落地抽出隨身帶着的殺豬刀:
「既然這門親事這麼好,還是讓給妹妹吧。」
「一會兒我回去切二十斤豬肉來,權當陪嫁了!」
-4-
花廳裏,殺豬刀寒光森森,衆人驚叫成一團。
柳月檸被嚇得鑽進柳夫人懷抱,不住地掉眼淚。
柳川澤還想上前奪下我手中的刀。
被我輕巧閃身。
笑話。
我殺豬十幾年,再兇猛的豬都見過。
他柳川澤還能比逃命的豬更靈活?
「柳公子,您要是再上前一步,咱們倆可就兄妹變姐妹了。」
柳夫人驚恐叫喊出聲:
「逆女,你竟然敢威脅你的嫡親兄長。」
柳川澤渾身一抖,果然不敢再上前。
只是氣急敗壞道:
「你這種屠戶養出來的貨色,就該嫁到宣王府,被宣王折磨而死!」
-5-
剛說完,他像是意識到什麼,迅速閉上了嘴。
我這才恍然大悟。
早不尋,晚不尋。
他們這時候將我尋回,是爲了代替柳月檸嫁入王府。
宣王荒淫無度,一連死了三任夫人,侍妾更是無數。
京城無人不知。
柳月檸被宣王看中後,當天便送來了八千兩黃金下聘,說要求娶丞相之女。
柳家哪裏願意將掌上明珠嫁入狼窩?
我這個流落在外多年的真千金便被衆人記起。
總歸是娶丞相家的女兒,由我來李代桃僵,再好不過。
其實,他們早就知道我是丞相府的真千金。
記得五年前,半大的我已經日日跟隨爹孃出攤賣豬肉。
那時經常有貴人的轎子停在不遠處。
透過軟簾,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雙探究的眼落在我身上,細細打量我。
半月後,轎子再也沒有來過。
我想,柳家應當是不願意認我這個屠戶女的。
當年乳孃把自己的女兒與我調換。
而後又狠心將我丟至荒郊野外。
我與柳月檸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在丞相府享盡人間富貴時。
我正在通宵達旦地學習母豬的產後護理,並捧着一本《豬經大全》看得津津有味。
她捏着繡花針在素娟上做針線活時。
我正冷漠地舉着殺豬刀,將放乾淨血的肥豬開膛破肚。
直到乳孃去世,臨死前迴光返照,良心受到譴責,纔將此事和盤托出。
木已成舟。
柳家更需要的,是一個能聯姻爲家族帶來助力的世家貴女。
而不是我這般不識禮數的粗鄙之人。
最終,柳丞相狠狠一拍楠木桌:
「來人,將這個逆女帶下去。」
「待明日陛下生辰宴宣告身份後,便擇日嫁入宣王府!」
-6-
我被小廝們送入了祠堂。
許是殺豬刀在手,所有人都用警惕的眼神看向我。
沒人敢靠近我半步。
柳家祠堂潮溼陰冷。
內裏只擺了幾樣簡單的水果貢品。
我百無聊賴地抓起一個蘋果,大口大口地啃着。
早知道明日也無法歸家。
我就讓二嬸告知爹孃,明天早膳少煮一個雞蛋。
屋外夜沉如水。
我昏昏欲睡。
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
柳月檸得意洋洋地推門而入。
銀色月光傾瀉在她一身華服錦衣上,襯得貴氣逼人。
她趾高氣昂地盯着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姐姐,你被找到的太晚了。」
「有些事已成定局,再無更改可能。世家需要的是知書達理的貴女,而不是一個身份低賤的殺豬女。」
「是嗎?」我掏出殺豬刀,當着她的面插入磚縫。
柳月檸被嚇了一跳。
迅速後退了一步,躲到丫鬟身後。
我皮笑肉不笑地聲音傳來:
「妹妹放心。」
「我雖然不能給相府帶來榮耀。」
「但拖着大家一起下地獄的事,我熟!」
-7-
殺豬十三載,我的心像我的殺豬刀一樣冰冷。
柳家人在我面前,與待宰的肥豬沒有什麼分別。
柳月檸翻了個白眼施施然離去。
偌大祠堂只剩我一人。
我掃了一眼黑壓壓的牌位。
是櫟木。
煙少耐燒。
我把祠堂的牌位拿下。
手起刀落,劈成了細條木片。
陰風陣陣,吹得人刺骨寒涼,像是惡鬼的哀嚎。
我惡狠狠罵了句:
「別嚎了,明天就送你們九族去地下團聚,急什麼?」
陰風沒了動靜。
果然孃親說得對。
當你遇到解決不了的困境時,魚死網破未嘗不是一個選擇。
打火石點燃,我將木柴挪到祠堂內間小小的窗口處。
火焰升騰而起,身體終於恢復了一點溫度。
一直待到第二天天亮。
許嬤嬤親自來祠堂打開了門鎖,並送來進宮的換洗衣衫。
然後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外面有煙味便罷了,怎麼祠堂裏的煙味反而更大了?」
話音剛落。
她看到了空蕩蕩的祠堂。
微風拂過,空無一物。
一道淒厲的慘叫聲在柳府上空響起:
「老爺、夫人,不好了,剛尋回府的大小姐把祠堂牌位給燒了!」
-8-
柳府上下亂成一團。
年事已高的柳丞相被人攙扶着,跌跌撞撞邁入祠堂。
顫巍巍地跪在空無一物的祠堂裏,悲慟哭嚎:
「列祖列宗在上,晚輩不孝啊,竟然讓逆女闖下如此滔天大禍!」
「這讓我百年後有何顏面去面對祖宗們啊……」
我打了個哈欠,安慰地拍拍柳相的肩:
「別哭了,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一切順利的話,不用百年之後,今晚你就可以攜妻帶子親自去給祖宗們賠罪。」
柳丞相所有的哭嚎全部咽回嗓子裏。
瞪着一雙血紅的眸,顫抖着手指向我:
「逆女!真是無可救藥的逆女!」
「等你嫁入宣王府,我倒要瞧瞧,你還能像現在這樣囂張嗎?」
-9-
我早知道,不管我做了什麼,柳家爲了讓我替柳月檸嫁入宣王府,都會忍氣吞聲。
柳丞相步履蹣跚地帶着家人進了宮。
人彷彿一夜間老了十歲。
當朝陛下剛到弱冠之年,親政不過短短三載。
此次設宴,也是太后爲了相看各家閨秀,爲即將到來的選秀做準備。
柳月檸對後位勢在必得,打扮得像一隻高傲的孔雀。
與一羣小姐妹躲在一旁,竊竊私語。
「柳姐姐,你怎麼會有一個屠戶姐姐呢,這多丟臉啊?」
「沒辦法,孃親當年生了雙胎,姐姐在外足足流落了十六年。」
「柳夫人真是心善,那柳姐姐嫁給宣王之事……」
「姐姐不出嫁,哪有妹妹先嫁人的道理?」
明明我是親生的,柳夫人卻對外宣稱生了雙胎。
她是養在宅院的高門貴女,順風順水過了半生,決不允許人生出現任何污點。
只是明眼人一看相貌就可以窺見事件全貌。
我生得與柳家人實在相似。
但柳月檸長相與柳家人無一相同之處。
沒有人點破。
誰也不願意得罪丞相一家。
宣王狂妄自大慣了,向來不會參加這種無聊的宴會。
絲竹聲響起。
年輕的陛下端坐在龍椅之上,看向柳丞相。
「聽聞愛卿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兒?」
柳丞相這才把牌位之事拋之腦後,喜滋滋上前,將我這個替死鬼拋出:
「多謝陛下掛懷。」
「小女與臣失散十六年,在昨日才堪堪歸家。」
-10-
一句話,敲定了我的身份。
雖然還沒更姓入宗。
但陛下面前金口玉言,我現在已經算是柳家人。
也就是說。
我的九族裏,沒有養爹孃,只有柳家上下幾十口,以及旁支千餘人。
是時候讓京城西市忙碌起來了。
陛下掃了眼我的相貌,恍然大悟點點頭。
太后倒是很喜歡我不卑不亢的神色,以及不似貴女們弱柳扶風的身姿。
我殺豬出身,體格康健得多,臉色紅潤,一瞧就是極少生病的模樣。
太后興致勃勃:
「不知姜小姐可有什麼才藝?」
我興奮地雙眼一亮:
「有!」
刺殺也算才藝。
且是本朝從未有人表演過的才藝。
柳丞相被嚇了一跳,呵斥一句:
「胡鬧,陛下太后面前,豈容你放肆?」
太后不以爲然:
「哀家倒是對姜小姐喜歡得緊,不如讓姜小姐表演一番吧。」
-11-
柳月檸坐在人羣中,露出輕蔑的笑。
誰人都知,我殺豬長大。
琴棋書畫樣樣不通。
最擅長用的,是手中一柄殺豬刀。
她在等着看我出醜。
然後再將準備許久的琴藝獻上,博得美名。
我不慌不忙道:
「進獻才藝之前,臣女有件禮物要獻給陛下țű⁾。」
說完,我摸了摸袖口。
雖然我的殺豬刀被收走了。
但鞋子裏還私藏了一把。
小巧精緻。
那是孃親親手打造,專門用來給我防身的。
今早換衣衫時,被我藏在了袖中。
陛下毫無防備,疑惑地盯着我。
我先是露出淺淺的笑,梨渦若隱若現,突然從袖中拔出殺豬刀。
看向陛下的眼神,驟然冷冽。
宛如我昔日宰殺的肥豬。
刀Ŧű̂₅子高高舉起,嘴裏應景地大叫一聲:
「狗皇帝,受死吧!」
-12-
刀刺偏了。
扎到了陛下身後的侍衛胳膊上。
席間女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我的雙眸閃着興奮的光。
回頭對上面如土色的柳丞相,激動道:
「爹,女兒忍辱負重,苦練殺豬刀法十三載,終於有機會刺殺您嘴裏的狗皇帝。」
「您吩咐娘私繡的龍袍,女兒也幫您藏到暗格裏了。」
「您嫁女收來的八千金,皆已收買好死士,爲兄長鋪就太子之路。」
「只要您一聲令下,柳家所有人擁護您篡位稱帝!」
無數侍衛如驚恐之鳥,紛紛大喊:
「救駕,救駕!」
「抓住柳丞相。」
「柳相謀反了,護駕,快點護駕啊!」
侍衛太多,眼看沒有機會再扎第二刀。
我拔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派視死如歸。
「爹,女兒雖然刺殺失敗,但我相信會有柳家人前仆後繼,完成刺殺大業。」
「女兒不孝,無法報答您十六年前在牀上的哆嗦之恩。」
「下輩子,女兒還要投胎成爲柳家人,繼續刺殺狗皇帝,擁護爹爹篡位登基!」
-13-
生辰宴亂成一團。
柳丞相與柳川澤被衝進來的禁軍壓倒在地。
而女眷席上的柳夫人和假千金,也被內監拖曳到宴席中央。
髮髻散亂,狼狽不堪。
一家人,齊齊整整。
我手中的殺豬刀也不知被誰奪走,生怕我畏罪自殺,死無對證。
柳丞相被嚇得面色慘白,止不住高呼:
「陛下,老臣冤枉,老臣忠心——」
已經有大臣的聲音蓋過他:
「陛下,臣只是從柳相手中買了官爵,來往銀兩絕對與謀反無關。」
「臣上月悄悄給丞相府的三千兩雪花銀,乃是打點孝敬,臣不知柳相野心如此大啊,那銀子可不是幫助柳相謀反的,求陛下明察!」
「前年賑災的三萬兩銀子,柳相貪污了一萬兩,此事臣府中有賬本,今日交於陛下以示誠心。」
「……」
只是一個小小的謀反而已。
昔日同僚,今日紛紛撇清干係。
並將柳家那點破爛事抖了個乾淨。
可能在他們眼中,貪污與買賣官爵,比謀反之事要輕得多。
柳丞相一聽,當場昏厥過去。
柳川澤渾身都在顫抖,胸口劇烈起伏,掙扎間對着皇上訴冤:
「陛下,姜南南養在外十幾年,昨日纔剛剛尋回,她的所作所爲與柳家無關。」
「還望陛下明鑑!」
我故作堅強地抹了把眼淚,別過頭:
「兄長說得是,我刺殺失敗,的確沒有資格再當柳家人。」
柳川澤一口怒氣哽在喉間,還未來得及繼續訴冤,便被禁軍一腳踹翻在地。
疼得他齜牙咧嘴,再說不出一個字。
最終,陛下狠狠一拍桌案:
「將柳府抄家,並將全族壓入詔獄,朕要親自審案!」
-14-
詔獄有些陰冷。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稻草堆上。
許是謀殺當朝陛下太過於驚世駭俗,關押我們的詔獄竟然沒有來得及將男女眷分開。
我自己單獨一間牢房。
柳家人擠在對面一間牢房。
柳家旁支上千人,哭喊哀嚎地塞入其它小小牢獄中。
人挨人,人擠人。
上至顫巍巍的耄耋老人,下至扯着嗓子啼哭的嬰孩。
咒罵聲不絕。
「明明是柳相要謀反,爲何要把全族都抓來,我們冤枉啊……」
「柳承林你這個老不死的!」
「承爵的時候沒我們的份,謀反倒是把我們九族都抓來了,我們招誰惹誰了?」
「老身都九十有二了,還要遭此大劫……」
熙熙攘攘。
人數之龐大,詔獄差點裝不下。
錦衣衛愁得頭大。
柳月檸哭哭唧唧,往柳夫人懷裏縮去,並抹着眼淚:
「姐姐,爹孃好歹生你一場,你怎可如此恩將仇報,將柳家置於如此危險之地呢?」
柳夫人與她緊緊擁在一起,真是母女情深。
隔着冰涼鐵欄,柳川澤也惡狠狠衝着我罵道:
「姜南南,你這個毒婦,不過是看我們寵愛月檸,就要拖着柳家全族下水!」
「陛下一定會查明真相,還柳家一個清白,到時你就會以謀逆之罪被斬殺。」
「今日看來,五年前得知你是柳家親女時,沒有接回是對的!」
-15-
他恨得咬牙切齒。
在他的設想裏,只要我老老實實嫁入宣王府,那麼柳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聘禮八千兩黃金。
這麼大一筆金子,足以讓落榜兩次的柳川澤上下打點。
在來年的科舉裏金榜題名。
眼下,他想踩着我屍骨攀爬的青雲路被我生生斬斷,自然恨我入骨。
可我在城南賣豬肉賣得好好的。
明明是柳家非要毀了我平靜的日子。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停在豬肉攤不遠處的那頂轎子。
一個剛剛弱冠之年的男子萬分厭棄地盯着我,而後對轎中滿目寒霜的貴婦行禮:
「娘,這等低賤之人若是接回相府,其他世家還不知要怎麼笑話咱們呢!」
「何況孩兒馬上要參加科舉,若是突然多了這樣一個妹妹,同窗定會在背後亂嚼舌根。」
「月檸就很好,溫婉大氣,日後定會入宮成爲咱們柳家的驕傲。」
我手持殺豬刀,目光遙遙望向他。
我們倆生得可真像啊。
宛如親生兄妹。
我娘順着我的目光看向柳川澤,然後親暱地抱起我:
「南南永遠是孃親的心肝寶貝,是有爹孃疼愛的孩子。」
我稚氣未脫的臉上這才露出笑顏。
然後繼續剔骨切肉,悄悄把最肥的膘留給二嬸。
哀嚎聲不絕的詔獄裏,柳丞相面目猙獰,死死盯着我。
像是要從我身上剜個窟窿。
「逆女,你以爲這樣陛下就能治柳家的罪?」
「老夫在朝中門生三千,此刻定有無數人在奔波忙碌,爲柳家洗刷冤屈。」
「待此事平定後,老夫定要讓你沉塘以儆效尤!」
話音剛落,有人推開牢門。
柳丞相大喜,撲到鐵欄前:
「是不是老夫的門生已經蒐集到證據,並向陛下證明清白,陛下要赦免柳家?」
-16-
來人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繼而轉頭看向我,擔憂地快步上前:
「南南,爹孃來看你了。」
我驟然從稻草堆上彈起,眼淚唰地流下來。
我從來不是孤兒。
我也是有爹孃疼愛的孩子。
是他們拼了命也要護在手心裏的珠寶。
隔着鐵欄,忍不住抓着孃親的手:
「娘,這是詔獄,你是怎麼進來的?」
孃親愛憐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南南別怕,娘賣了幾十頭豬,湊了一大筆銀子出來打點。」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不,他們就讓娘進來了。」
「爹孃已經給你兄長傳信,用不了半月,他就能回京。」
對面的柳川澤輕蔑一笑:
「一副窮酸相,上不得檯面。」
「湊這麼點銀子出來,怕是要傾家蕩產了吧。」
孃親趕緊寬慰我:
「南南沒事,咱們還有七千ṭű̂₊多頭豬呢,商號遍佈全國,不礙事。」
柳川澤臉色青一塊白一塊,徹底噤了聲。
跟在身後的錦衣衛指揮使上前插了句:
「姜姑娘,陛下要單獨召見你,請吧。」
眼見我要離開,柳丞相忍不住大喊:
「大人,老夫的三千門生有沒有在外爲柳家奔波?」
「陛下何時才能赦免柳家?」
錦衣衛指揮使撇撇嘴:
「柳丞相多思了,朝中並無人爲丞相奔走。」
「至於您的三千門生,此刻正跪在宮外,已經三個時辰有餘。」
柳丞相一喜:
「他們在跪求陛下赦免柳家?哎呀,老夫雖然欣慰,但如此行徑,怕是會令陛下難堪——」
不悅聲打斷:
「他們在宮門前叩首,說自己與柳家毫無關係,要陛下明察秋毫!」
聲音擲地有聲。
柳丞相再次暈了過去。
-17-
我獨自一人跪在御書房。
陛下盯了我許久,纔不緊不慢地問道:
「你可知,刺殺君主,是什麼罪?」
我視死如歸:
「此事乃臣女與柳家密謀商議,與姜家無關。」
「有什麼事,儘管衝柳家來。」
我不能拖累爹孃。
還有大半年未見,即將回京的兄長。
他們給了我世間最真摯的親情。
我此生無以爲報,只得來世再報答他們。
陛下笑了笑。
「此次刺殺,朕定要好好的——」
我緊閉雙眼,攥緊了拳頭。
「賞賜你!」
「?」
我疑惑地抬眸。
「你刺傷的侍衛,乃是宣王安插在朕身邊的探子,藉此機會,朕已將此人除去。」
「對外,朕會宣稱你是爲了保證朕的安危,纔會有此行徑。」
「朕打算封你爲縣主,食皇家俸祿,如何?」
宣王是先帝的長子。
可先帝離世前,對外宣稱長子無德,皇位傳給次子,也就是當今陛下。
宣王惱羞成怒,不僅人更加喜怒無常乖張暴戾,更是想盡一切辦法給陛下使絆子。
我刺傷的侍衛,恰恰是宣王的人。
歪打正着,我由刺殺變成了救駕。
可朝中不知曉內情。
彈劾柳家的摺子還是如雪花般飛進御書房。
很快,謀逆之事了結。
我成了縣主。
柳府被狠狠參了七十二本。
數罪併罰,最終抄家充公。
柳丞相被貶爲了翰林院學士,官降五品。
-18-
我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府邸。
大大的「姜」字燙金招牌,將柳府的氣勢完全壓了下去。
孃親喜極而泣:
「我就說吧,十六年前在林子裏撿到南南,是老天爺賜給咱們的福氣。」
「如今南南是縣主,可不能再拋頭露面殺豬。」
爹也附和:
「對對,咱們南南這麼優秀,是時候說門好親事了。」
殺豬十三載,驟然讓我丟下殺豬刀,我竟有些不太適應。
自記事起,爹孃對我與兄長一視同仁。
無論是誰,都要將殺豬這件事幹得熟練,才能接手商號生意。
年長我七歲的兄長已經接手不少生意,四處奔波。
如今,爹孃又把幾家商號交給我打理。
我磨着手中的殺豬刀,心底卻在思忖柳家。
柳家收了宣王八千兩黃金。
還未來得及拿銀兩給柳川澤鋪路,府裏被錦衣衛抄了個底朝天。
他們捨不得將柳月檸送到宣王府喫苦,又拿不出銀兩將聘禮返還。
那麼,柳家會怎麼做呢?
我的疑惑在幾日後被解開。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乘坐馬車從城郊的姜記商號返回姜府。
突然,馬車被當街攔下。
寂靜的大街上。
一羣訓練有素的家丁手腳麻利地將我從馬車中拖出。
並捂嘴扭到另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裏。
他們出現得匆忙,我甚至還未來得及將藏在鞋底的小巧殺豬刀拿出。
馬車急匆匆停在一處府邸前。
軟簾掀開。
柳川澤一張陰沉到極致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19-
前幾日我見他時,他還意氣風發,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如今站在我面前,只剩下滿目陰鷙。
下巴上有清晰可見的胡茬。
自從柳家被抄後,柳府從昔日門庭若市,到如今的門可羅雀。
京中世家所有人都繞着柳家走。
生怕哪日再被牽扯進謀逆大案。
柳川澤規劃的青雲路轟然倒塌。
而宣王的八千兩黃金早已被錦衣衛抄入國庫。
宣王放言。
要麼將柳家女兒嫁入宣王府,要麼賠償黃金一萬兩。
柳家沒有銀子,又不捨得養育多年的女兒去受苦,思來想去,還是要綁我來替嫁。
柳川澤兇狠地捏起我的下巴,咬牙切齒道:
「若是你當初乖乖嫁入宣王府,柳家何至於衰敗成如今模樣。」
「如今一些旁支居然敢嚷着要退宗,真是不將柳家放在眼裏。」
「今夜我便將你抬入宣王府當妾,讓你嚐嚐宣王的手段。」
說罷,招呼家丁將我塞入一頂小轎中。
夜色下,轎子飛快地往宣王府抬去。
在送入寢房時,我剛剛用小巧的殺豬刀把繩子割斷。
大腹便便的宣王推門而入。
一張被色慾掏空的臉,色眯眯地盯着我打量。
「本王只知柳家小姐天姿國色。」
「沒想到,柳川澤向本王說失散多年的大小姐,更是姿容無雙。」
「今夜——」
他像是突然見到什麼駭人的東西。
驟然止住了話頭。
臉色由淫邪變成驚恐。
微微晃動的燭火下,我把玩着一柄熠熠生輝的殺豬刀,挑眉問道:
「今夜,你要怎樣?」
-20-
宣王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腦門滲出一層冷汗,在燭火下清晰可見。
刀刃寒光映照在宣王臉上,他嚥了口唾沫,轉身就想往外逃。
我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衣衫迅速向後一拽。
宣王「哎呦」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以前我在殺豬時,總有不聽話的豬掙脫束縛四下逃竄。
每當這時,我娘都會認認真真地告訴我:
「南ŧū́⁹南,不要站在正面圍堵,要從豬的身後去拖住它。」
我娘講得認真。
一開始,尚且年幼的我看着兄長追着豬滿院子跑。
後來,變成我追着豬到處逃竄。
熟能生巧。
經年累月的練習中,我掌握了不少巧勁。
更何況宣王比我娘養的豬還輕不少。
燭火將我的臉照得格外陰森。
宣王被嚇得渾身哆嗦,止不住高呼:
「縣主又怎麼樣?本王可是先帝的長子!」
「你要是敢對本王不敬,當今陛下定要誅你九族!」
誅九族?
我頓時來了精神。
我如今在皇家眼中,仍是柳家人。
小巧的殺豬刀被我緊緊捏在手中,我露出森森微笑:
「宣王,你知道怎麼騸豬嗎?」
-21-
「啊——」
一聲淒厲的哀嚎,劃破宣王府寧靜的上空。
被支開的小廝丫鬟紛紛闖入寢殿。
緊接着,一聲接一聲的慘叫響起:
「救命啊,殺人了!」
「快進宮稟明陛下,宣王被剛尋回府的柳家小姐傷了。」
「府醫,先喊府醫,再派人進宮喊太醫來。」
面色慘白的宣王早已昏厥。
府醫揹着藥箱急匆匆趕來。
掀開衣襬查看傷口,兩眼一翻,差點跟隨宣王一起昏厥過去。
艱難灑下藥粉止血後,不多時,陛下與太醫急匆匆趕來。
動靜太大。
柳父與柳川澤也聞訊趕來。
宣王府管家哭得老淚縱橫:
「陛下,您可要給我們宣王做主啊!」
「柳家連夜送來的失散大小姐,私藏了刀具,把宣王爺給……給……給去勢了!」
「求陛下做主啊!」說完,他重重磕了個頭。
柳川澤已經被眼前一幕嚇得站立不穩。
哆嗦着手指向我:
「你……你這個毒婦,你竟然敢……敢對宣王下毒手!」
柳父像是想到什麼,臉上驟然浮現驚懼的神色。
看樣子,他已經猜到柳家接下來的遭遇。
我將殺豬刀上的血跡用衣襬擦乾淨。
梗起脖子,視死如歸道:
「爹,女兒今日終於不辱使命,成功將宣王閹割,再無即位可能!」
「能繼承大統的,除了陛下就是宣王。」
「他日再除掉陛下,爹的九五之尊寶座穩如磐石,兄長的太子之路定會暢通無阻。」
「哈哈哈,這天下,終究是咱們柳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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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九族連夜進了詔獄。
錦衣衛指揮使忙碌了大半宿,才把熙熙攘攘的人羣塞進詔獄每個角落。
然後重重打了個哈欠。
人滿爲患的詔獄裏。
咒罵聲一如五日前,不絕於耳。
「有完沒完了,柳學士自己要謀反,讓陛下殺他們一家啊,爲何要把全族都抓來,我們真冤枉啊!」
「柳承林你這個老不死的!」
「都從一品丞相降至五品學士了,還不消停!」
「要不咱們這些旁支,將柳學士一家逐出族譜吧?」
「老身都九十有二了,怎麼還不死啊……」
我還是住在上次蹲過的牢房。
單人間。
裏面鋪滿了厚實的稻草。
我娘銀子送得及時,錦衣衛甚至還爲我置辦了一桌宵夜。
讓我趁熱喫。
小小案几上擱置着菜餚熱粥,一片氤氳熱氣中,對面是面如死灰的柳家四口。
柳月檸哭得梨花帶雨,仍舊像上次一樣往柳夫人懷裏靠。
但這次,柳夫人不耐煩地推開了她。
命都要保不住了,柳家官職降無可降,前幾日的抄家已經令柳家家徒四壁。
她哪裏有心情扮演母慈女孝?
柳月檸沒料到自己被推開,哭唧唧地撒嬌:
「娘,您怎麼了?我是月檸啊!」
連日折騰讓柳夫人氣不打一處來: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非要讓她嫁到宣王府。」
「現在可好,姜南南是我們安排抬入王府的,陛下若是怪罪,咱們這次真喫不了兜着走。」
「你爹的官職,你兄長的前途,都要毀在你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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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若有所思。
柳月檸早已知曉,柳家有個流落在外的親生女兒。
在得知自己被宣王看中後,半哭半試探着說:
「宣王要的是柳家嫡女,可惜爹孃只有我一個女兒,若是還有其她姐妹,哪怕是流落在外的,也能接回來,替女兒在爹孃膝下盡孝。」
「爹、娘,女兒是真的不捨得離開你們啊。」
這番話,讓柳父柳母動了替嫁的念頭。
順理成章,我在丟失十六年後,終於迎來親生爹孃的接回。
接回來下地獄。
錦衣衛指揮使去而復返。
柳父雖不抱希望,但仍抓着鐵欄,小心翼翼詢問:ṭůₔ
「大人,老夫的三千門生——」
「已經跪在宮門外了。」
「他們因何而跪?」
「每人拿着血書陳詞,與你劃清界限,向陛下示忠心。」
-24-
陛下又單獨召見了我。
跪在御書房,我心裏忐忑一片。
如果說上次刀子扎偏了,沒有傷害到陛下。
可這次,宣王實打實地受到了傷害。
聽看守詔獄的獄卒講。
宮裏所有太醫皆拿出了看家本事,守在牀榻前三天三夜。
終於。
命保住了。
宣王爺變成了宣公公。
至今還靠湯藥吊着小命。
宣王眼底徹底沒了光,連天天嚷着的「先帝不公,皇位該傳給我」之類的話,也沒再喊過。
彷彿治理一個王朝,僅靠胯下那二兩肉。
陛下笑吟吟地問我:
「姜姑娘,你可知罪?」
我再次掛上視死如歸的神情:
「此事皆是柳家密謀,還望陛下從重處罰。」
陛下點點頭:
「既如此,那將柳家貶爲庶民,其旁支未曾參與此事,就此作罷。」
「至於你——」
「就賞賜黃金萬兩吧。」
我震驚地抬起頭。
陛下一張年輕的面龐掛上憤憤不平,以及掩飾不住地幸災樂禍:
「宣王仗着自己是父皇的長子,從前就對朕多有微詞,如今民間更是怨聲載道。」
「朕顧忌他的身份,無法親自動手,否則會背上殘害手足的罪名,那羣言官還不知要怎麼編排朕。」
「但你這一招妙啊,既能令宣王從此對皇位再無威脅,又能讓他無法把受傷之事宣之於口,只得將這口氣嚥下,更是無法強搶民女。」
「你爲朕解決了心腹大患,讓朕民心更穩,朕自然要好好嘉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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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愈發氣派。
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宮裏的賞賜如流水般送入府中。
其他世家見風使舵,也紛紛上門拜見。
爹孃在家笑得合不攏嘴,甚至拿着無數幅青年俊才的畫像,準備爲我挑選夫君。
我被吵得煩不勝煩。
藉口去城郊商號,悄悄從喧鬧的家中離去。
馬車轆轆,驟然停在城西。
馬伕的聲音響起:
「縣主,前方有人在打架,擋住了去路。」
我掀開軟簾一瞧。
是柳川澤。
以往見他時,他的身上穿着的,都是錦繡坊最時興的料子衣衫。
哪怕柳丞相被貶爲柳學士,柳家落敗,他身上的衣服也未曾變過。
可今日,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一如我賣肉時的一身打扮,灰撲撲的。
有幾位世家公子正輕蔑地笑着:
「呦,還當自己是丞相家公子哥呢,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介布衣,還想與我們同坐一席?」
「人都被書院除名了,這科舉之路怕是也到頭了吧。」
「哼,雲齊書院可是太傅大人創辦的,向來只要世家子,布衣居然還想踏入,真是笑話。」
從他們七嘴八舌的對話,我得知了事情全貌。
柳川澤已被書院除名。
可他如今唯一翻身的希望都在科舉之路上。
之前仗着柳家家世高,讀書並沒有下太多的心思。
如今只剩科舉一條路,想拼盡全力讀書,卻晚了。
雲齊書院不收,那便只能在民間找不入流的秀才來授課。
其學問可想而知。
今日柳川澤遇到幾位同窗。
想託這幾人去書院求太傅說和,讓他再進去讀書。
誰曾想,昔日跟在他身後奉承阿諛的幾人,如今竟翻臉不認人,反而將他嘲笑羞辱了一頓。
柳川澤咬牙切齒: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你們知不知道,我的嫡親妹妹是誰?」
「她可是陛下親封的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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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喊得鏗鏘有力。
彷彿我真是他捧在手心中的珠寶,細心呵護了許多年。
此起彼伏的笑聲響起。
尖銳又刺耳。
「妹妹?哈哈,人家姓姜,你姓柳,縣主認你這個兄長嗎?」
「就是就是,京城誰人不知,你爲了個贗品,弄丟了縣主妹妹,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快回去找你的乳孃妹妹吧。」
笑聲還在繼續。
柳川澤的臉漲得通紅,雙手緊握成拳,又是羞愧又是惱怒。
他剛想低頭轉身離開這裏。
一回身,對上我的眸。
猝忽亮起了光:
「南南?」
「你是來找我的嗎?」
「我知道,你對柳家還是渴望親情的。我已經與父親商議過了,願意迎你回柳家,入宗祠上族譜。」
「不管怎麼樣,你終究是我的嫡親妹妹。」
我驚喜地從馬車中探出身,一把掀開車簾,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
「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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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澤雙眸的驚喜更甚。
甚至伸出手要拉我。
被身旁一人搶先。
轉瞬間,我的手落入一隻溫柔的手掌中。
姜俞峯激動地盯着我的臉,怎麼都看不夠:
「兩年不見,南南長成了大姑娘,兄長都不敢抱你了。」
我拉着他的手,親暱地搖晃着:
「兄長,你全國商號跑了兩年,有沒有給我帶各地的小玩意兒?」
「帶了帶了,每到一處,我都給你帶了禮物。」
說罷,他驕傲地指了指身後滿當當的馬車。
內裏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精緻禮物。
這幅場景,像極了我剛被尋回柳家那日。ṱū³
柳月檸拉着柳川澤的胳膊,撒嬌搖晃着。
一派歲月靜好的親情模樣。
我也是會撒嬌的人。
在爹孃與兄長身邊,我也露出了女兒家的嬌憨。
柳川澤第一次見這樣的我。
看得直愣神。
可撒嬌的對象卻不是他。
他眼底的光徹底熄滅,轉而變成一片死寂。
佝僂着身軀離去。
我剛想與兄長出城,孃親氣喘吁吁趕來:
「南南,有太監來傳旨,太后娘娘宣你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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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領進了太后宮中。
慈眉善目的太后上下打量着我,眸底皆是滿意。
半晌後,纔開口:
「姜姑娘,陛下如今選秀在即,國不可一日無母,你可願意進宮?」
我顫巍巍地抬起頭。
太后難道看上我殺豬時的英姿?
亦或者爹孃姜記商號買賣之好,已經把皇宮的豬肉都承包了?
我趕緊婉拒:
「回稟太后娘娘,民女出身低微,且不識禮儀,實在不堪爲一國之母。」
大澧朝自古以來一國之母,大多是民間女。
以防外戚干政。
可我有自知之明,舉止難登大雅之堂。
太后卻笑了笑:
「不,你很好。」
「背後無世家支撐,絕不會有外戚來動搖江山。」
「性格爽利,有膽識勸諫陛下勤政愛民。」
「身體強健,可平安爲皇家開枝散葉,坐穩一國之母的位子。」
「更重要的是——」
太后頓了頓,「你足夠聰明。」
「從你刺殺宣王可窺見用刀的熟練,當日陛下生辰之日,你是故意刺到侍衛身上的。」
我心虛地低了低頭。
當朝陛下是個好君王,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刺殺他。
只要裝裝樣子,拉柳家下水就好。
陛下身邊那個侍衛鬼鬼祟祟,我已經盯了他許久了。
那賊頭賊腦的樣子,像極了豬肉攤前蹲守許久,買肉不打算給錢的人。
心懷鬼胎。
我一眼就能分辨出。
所以刺殺陛下的那一刀,我直直衝着這名侍衛的臂膀而去。
坐在太后身旁的陛下適時插話:
「姜姑娘,朕皇位得來並不易,朝裏朝外皆虎視眈眈。」
「你願與朕共同坐穩大澧江山嗎?」
-29-
我渾渾噩噩地出了宮。
陛下在問我那句話時,笑得溫和。
那張大帥臉迷得我三葷七素,當即答應下來。
更不用說,我入宮爲後,爹孃可以擺脫被人瞧不起的商籍。
剛回到姜府,隔着老遠,我看到柳家人站在我的府門前。
他們被柳家旁支除了名。
一躍成爲京城最大的笑柄,瓦肆勾欄間人人議論紛紛。
見我回來,柳夫人懷着殷切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問道:
「南南,孃親有些想你了,所以特意來瞧瞧你。」
「聽聞陛下召你進宮,不知所爲何事?」
柳夫人爭強好勝了一輩子。
向來將顏面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驟然跌落塵埃,被打擊得精神都有些恍惚。
她終於將目光投到我的身上,記起了我是她親生的女兒。
且是一個有用的、能令她臉上增光的女兒。
這次。
柳家只來了三個人。
柳月檸不知所蹤。
我皺了皺眉,離她稍稍遠一些:
「我的事,與柳夫人沒有任何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她面上掛了焦急。
「你是娘懷胎十月所生,我們血濃於水,是永遠都斬不斷的親情血脈。」
「娘想過了,當年丟了你,確實是孃的疏忽。」
「所以爹孃願意接你回家,補償你流落在外十幾年的苦楚。」
-30-
我剛被尋回柳家時,她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摟着柳月檸看向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隻骯髒的蟑螂。
今日,她說話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
充滿了卑微。
更何況,我在外這十幾年,並沒有受苦。
我雖然幹着低賤的活。
可我的孃親告訴我:
「南南,你是商戶之女,身份不高,娘並不希望你學一些針織女紅之流,那些東西無法讓你防身。」
「你要學的,是怎麼用刀,怎麼在危險的境地有能力保護自己。」
柳川澤的眼底充滿了期待,斟酌着語氣講話:
「妹妹,你骨子裏流淌着的,是我們柳家人的血,不管怎麼樣,你也是孃的女兒。」
「快跟我們歸家吧。」
他似乎以爲,我對柳家親情是抱有期待的。
身後,孃親急匆匆出府。
我興沖沖地撲進她的懷裏,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
「娘!」
柳夫人臉色煞白,雙手顫了顫。
她可能記起了,我被接回家的第一天,柳月檸也是窩在她的懷中,叫得親熱。
孃親着急地問了句:
「南南,陛下召你進宮到底所爲何事?」
我剛想張嘴,有內監前來宣旨。
一羣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尖細嗓音傳來:
「姜氏女溫柔賢淑,性情敦厚,太后娘娘特下懿旨,宣姜氏女進宮學習宮規禮儀,擇日冊封爲後,普天同慶!」
陛下稱呼我爲——
姜氏女。
-31-
此起彼伏的祝賀聲在我耳邊響起。
在親人的擁簇下,我稀裏糊塗地接過太后懿旨。
人羣中,有跛腳道士突然看到柳川澤,大笑道:
「這不是老朽十六年前見過的柳家公子嗎?」
「老朽當年爲你相面,可是國舅之命格啊!」
柳川澤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抓着老道的衣襟拼命搖晃:
「我九歲那年,正值我娘生產之日,你曾路過柳府,說我是國舅之命,我父親乃是國丈之尊。」
「這些年,我們一直等着月檸登上皇后寶座,可她現在連個七品官員的正妻都做不了,哪裏能當皇后?」
「你這個騙子,騙子!」
跛腳道士被晃得難受,但人並不惱怒。
「老朽沒有看錯,當日相府夫人生產,我掐指一算,此女娃乃天生鳳命,你可不是國舅爺嘛。」
柳川澤如遭雷擊。
不可置信地鬆開了手。
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他應當是記起來了。
跛腳道士上門討水喝時,柳丞相讓他算一算夫人腹中子的命格。
那道士掐指一算,嘖嘖稱奇:
「相爺,您夫人腹中乃是女嬰,真是貴不可言,一生順遂,天生的鳳命啊!」
「您與愛子,一個國丈,一個國舅,真真是尊貴無比。」
柳家上下欣喜若狂。
即便後來得知我纔是真千金。
柳家人湊在一起私下商議過。
「爹、娘,當年可是有道士說過,柳家女乃是鳳命,我今日去瞧過那賣豬肉的女子,真是粗鄙不堪,老天爺讓兩個孩子互換,就是把有鳳命的月檸送到柳家,助柳家平步青雲。」
「川澤說得對,若是讓旁的夫人得知我生出個賣豬女,真真是丟盡臉面,還是月檸好,生得溫婉大氣,一看就是當皇后的命格。」
「夫人說得對,本相也不願有個粗鄙的女兒,咱們柳府,有月檸一個就夠了,雖說當今陛下並不願選世家女爲太子妃,生怕外戚干政。可月檸這般優秀,保不齊就被選中了呢。」
他們忘記了。
道士算命時,柳夫人尚在生產,孩子還未交換。
跛腳老道算得。
是我的命格。
-32-
兄長眼疾手快地將一摞銀票塞入太監手中,又謹慎地小聲嘀咕道:
「妹妹要入宮爲後了,那我豈不是成了國舅爺?」
「以後可得謹言慎行,萬不能給我妹妹丟人。」
「國舅爺」這三個字狠狠刺激了柳川澤的神經。
跛腳老道好奇地看了眼姜俞峯,然後又把眼神挪回柳川澤身上:
「奇怪,你的國舅命格,怎麼跑到姜家子身上了。」
「這十六年發生了什麼?」
柳川澤聞言突然哭了笑,笑了哭,整個人瘋癲起來。
「當年爲了那句鳳命,我將月檸捧在手心疼了十六年,要星星不給月亮。」
「嘔心瀝血,卻捧出了一個假貨。」
「沒想到……沒想到……我的……我的親妹妹,居然纔是鳳命。」
「若是五年前將她認回,那我豈不是國舅爺……」
「哈哈, 我是國舅爺……我是國舅爺……」
柳川澤瘋瘋癲癲大喊大叫。
柳父悔恨交加,雙目一閉,徹底昏厥過去。
哦豁。
他的國丈命也沒了。
-33-
進宮那日,是個極好的日子。
爹孃哭着拉着我的手:
「南南, 進了宮可要謹言慎行, 娘不求大富大貴,只要你平安順遂一生。」
「咱們家不怕被誅九族, 我與你爹都是孤兒,膝下只有你與俞峯兩個孩子,遇事不必怕ţŭ₌。」
兄長將準備好的銀票塞進我懷裏:
「宮裏需要打點的地方多,咱們姜家不差錢, 若是缺銀子了, 記得跟兄長要。」
我也使勁抹了把淚:
「爹孃、兄長, 你們放心,當今陛下是不可多得的明君,女兒此次進宮,一定不會有事的。」
浩浩蕩蕩的儀仗走遍京城大街小巷, 歡騰的百姓中,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柳川澤混在人羣中,胡茬佈滿下頜, 頭髮散亂。
身上穿着的麻衣也破舊不堪。
他拼了命地在人羣中高喊:
「我是國舅爺,當朝皇后是我的親妹妹。」
「南南, 你看兄長一眼啊,我們是有血緣親情的!」
有凶神惡煞的家丁上前將他一腳踹翻在地, 一邊打一邊罵:
「什麼賤民都敢冒認皇親國戚!」
「你妹妹明明嫁給了我們宋老爺當小妾,結果才三天, 就卷着府裏的金銀細軟跑了!」
「你爹孃躺在牀榻上的醫藥費都是我們宋老爺掏的,還當自己是昔日相府有無限榮光呢?告訴你, 這些錢,都得還!」
-34-
柳川澤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本就是書生,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
手無縛雞之力。
柳家變成了庶民。
昔日好友無人敢與之來往。
柳父與柳夫人更是不懂營生,在繁瑣的勞作下,沒有幾日便病倒了。
雙手掙不來一兩銀子的柳川澤,便做主將柳月檸嫁給了年逾六十的宋老爺。
出嫁那日,柳月檸歇斯底里, 誓死不上花轎。
被柳川澤一巴掌扇在臉上:
「要是當初你娘不把我的親妹妹換走,現在我就是本朝當之無愧的國舅爺了!」
「再不濟, 若你三個月前願意嫁給宣王, 我們柳家也能保住丞相之位。」
「可現在柳家被你害得一無所有!」
「聘禮五百兩銀子我已經收了, 今日你不嫁也得嫁!」
「一個贗品,在丞相府享受了十六年, 也該是回報的時候了。」
八千兩黃金, 他心疼柳月檸,不願意嫁。
如țũ̂ₑ今五百兩白銀, 他毫不猶疑地把人推出去。
家丁的拳腳還在不斷地落在身上。
柳川澤置若罔聞, 只是使勁抬着頭,妄圖透過人羣再看我一眼。
嘴裏還在拼盡全力喊着:
「南南,我是你的嫡親兄長啊!」
我微笑着別過眼。
我已經有兄長和家人了啊。
我的兄長,是從小出門, 一定會給我帶飴糖回來的。
他會認真攢下爹孃給的銅板,然後給我買喜歡的髮簪。
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就是姜家的掌上明珠了。
儀仗逐漸走遠,我最後揮手與親人告別。
目光略過柳川澤。
再未看他一眼。
自始至終。
我從未需要過柳家任何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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