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鬥勝利者的養成

我一生爲奴爲婢。
年過半百,終身未嫁,無兒無女。
但我撫養過兩位皇子,兩位公主,他們尊敬地喊我「卿姑姑」。
故去的皇貴妃臨終前曾握着我的手,再一次問出我們相處三十五年來常問的那個問題:「你現在開心嗎?」
我仍舊搖頭:「不開心。」
她原本嬌豔的面容因爲一次次的懷孕生子帶來的病痛變得憔悴,但聽見我的回答,還是露出滿意的笑:
「不開心就好,你開心,本宮就不開心了。」

-1-
皇貴妃快死了。
她還沒到五十歲,連最遲法定退休年齡都沒到。
這個已經生疏的詞突然闖進我的腦海裏,讓我不由自主露出一個古怪的笑。
躺在牀上的沈君柔輕聲問我:「笑什麼呢?」
我搖頭:「奴婢想到從前的事情。」
她的面容因爲多次生產和流產帶來的病痛,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加憔悴。
長期以來,她都靠着服用硃砂來鎮痛,可如今連大劑量的硃砂也壓不住骨子裏的痛楚。
太醫只會開些不疼不癢的藥。
她都快死了。
我找來了一些形似虞美人的花朵,刮出一些黑色的膏子給她服用。
「我想到我們第一次見。」
服食了鴉片的沈君柔臉上終於露出安詳的微笑:「那個時候,你可真是蠢啊!」
我微微一笑,可不是蠢嗎?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社畜,一朝穿越,自以爲能夠活出一片天,卻沒料到普通人在封建朝代是活不下去的。
我曾自嘲是牛馬,卻沒料到,在這裏,人壓根不如牛馬。
我穿到戶部小吏緒家十五歲的女兒緒卿身上,在這裏,我只有兩條路可選。
一是嫁人,二是入宮。
嫁人,就意味着我要與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綁定,他的模樣人品我一概不知,但見面那日便要肌膚相親,要在醫療條件極其惡劣的環境裏體會懷孕生產,從此被禁錮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裏,生死由他人。
比起這樣恐怖的未來,進宮,反而是更好的選擇。
起碼,我能逃離那逼仄的小院、無休無止的繡活和家人不善的目光。
我毅然決然當了宮女,心中也曾經偷偷幻想着是否能偶遇年輕的皇帝,展開一段曠世奇戀,或者憑藉着我現代人的前衛思想開創一個新時代。
可惜,我的希冀被那個重重落在我臉上的巴掌打碎了。
只因爲我挺身而出護住了一個唯唯諾諾的小宮女。
「這個不是她弄壞的。」我指着面前的檀木架子。
小宮女怯怯地,包着一包淚看着我,看着令人生憐。
面前的幾個姑姑冷笑着看小宮女:「那你說,是誰弄壞的?」
她面容白淨,聲音低如蚊蚋,被人踩得紅腫的手指指向我:「是、是她。」
我愣住了,這小宮女自己心裏清楚架子送來的時候就是壞的。
她的聲音竟然漸漸大了起來:「是她!」
「姑姑也聽見了,她說了不是奴婢,自然便是她自己弄壞的。」小宮女聲音急切,「姑姑要罰便罰她吧,若不是她弄壞的,她怎麼會替奴婢說話?」
姑姑們的臉色變得戲謔:「是嗎?那就罰緒卿二十個板子。」
她們笑眯眯地看着我:「宮裏的善心,就是這種下場。」
板子打在身上一開始是疼,後來就沒有感覺了。
我的膝蓋在石板上磨着,被他們拖死豬一樣拖到了倉房後頭。
任憑我自生自滅。
小宮女再沒有出現,大約在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
我又熱又渴,後背上熱辣辣的,神志卻有些不清了。
再醒來的時候,有人輕輕地用一塊軟布擦拭着我的額頭。
沈君柔的手指,那個時候已經很粗糙了。
我也曾爲她仗義執言。
我用我的愚蠢莽撞地救過不少人。
但是唯有一個沈君柔,在我被扔進倉房時,帶着傷藥來探望我。
封建王朝,沒有大女主爽文。
只有生存。

-2-
沈君柔那個時候眉眼還未長開,卻已經隱約顯露出渾然天成的嬌豔。
所以她被大宮女們忌憚,輕易不肯讓她去主子面前露面。
她們甚至明目張膽地排擠她。
她其實也搞不來什麼好的傷藥,我讓她找來一些蒲公英和苦地丁,每天再給我帶點清潔的水和飲食。
雖然緩慢,但我也一日一日好轉起來。
我恢復之後,便時常鬱鬱寡歡。
這個陌生可怕的地方,我想死又不敢死。
說來好笑,我自詡是現代獨立女性,可是在那個時候,十歲的沈君柔卻是我唯一的依靠。
「你以爲你救了她,她就會感激你嗎?」她聲音還帶着些稚氣,說出的話卻字字戳心。
「她那種蠢人,心裏根本沒有什麼仁義道德。」沈君柔的衣袖都短了一截,細細的手腕凍得通紅。
她明明比我小那麼多,但訓我的樣子十分熟練。
她還一邊把珍貴的蛋黃塞進我嘴裏。
我之前在她被欺負的時候,自告奮勇幫她承擔了打掃承香殿的工作。
我曾幫別人幹過更麻煩更大的事,可是她是第一個回來表達謝意的人。
「你現在開心嗎?」我看着木頭做成的橫樑,突兀地問出這句話。
沈君柔愣了一下:「等我做妃子的那天,自然就開心了。」
「妃子?」我喃喃道。
「家裏請過道士來看,我可是個天生宜男相,只要能懷上,那自然都是男孩。」
她帶着一些傲然說道。
我不忍心告訴她,生男生女並不由她決定。
XY 染色體各司其職,Y 染色體才能決定生男生女。
那個時候,我內心深處還有些鄙夷沈君柔的重男輕女。
但另一方面,一個黃毛丫頭說這種話,又實在可笑可愛。
「那肯定,」我逗她,「我們柔柔看起來就是多子多福的面相。」
她終於意識到這話說得有點不知羞,忍不住撲上來在我身上膩歪:「就你話多!」
她粉撲撲的臉像青澀的小桃子,身體還帶着小孩子的柔軟。
可是當妃子哪有那麼簡單?
那麼多宮女,人人都想一步登天,憑着美貌去做人上人。
可天子剛剛登基,前朝重臣早已把他的皇后貴妃人選定下,甚至有機靈的臣子,早早在潛邸時就讓女兒入了府,一時侍妾,一朝嬪妃。
如今後宮爭奇鬥豔的美人目不暇接,皇帝又怎麼會注意到外頭小小的野花呢?
但是沈君柔從來都不是認命的性子。

-3-
宮女到嬪妃,最常見也是成功率最高的途徑就是妃嬪的推舉。
後宮的女人,不僅自己是家族送來的一枚棋子,手上也要有自己的籌碼,才能在後宮這喫人的地方生存下去。
每個人都是可被掂量的貨物。
比如我,我能寫會算,靠着自己的一些小小聰明,在內務府姑姑手下紮下了根。
我畢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行事比起真正的小姑娘還是穩妥不少。
而沈君柔,在攢錢。
每一個能去主子面前露臉的機會都是要用錢買的。
宮女一月一兩的月錢,除了孝敬姑姑的份例,沈君柔全都留了下來。
低等宮女喫食不好,別人都拿月錢偷偷改善伙食Ťúₗ,她卻硬是咬着牙咽口水,一口不喫。
這次輪到我往她嘴裏塞蛋黃了。
「我在內務府呢,不差這口吃的。」見她遲疑,我又補充,「你如今若不喫,相貌便會別人差上一截,還怎麼當妃子?」
於是她又趕緊咬了一口。
其實我也撈不到什麼油水,但是總是比她扛餓。
我在內務府站穩腳跟後,想方設法把沈君柔也弄了過來。
這樣月錢好歹能多些。
終於,沈君柔攢了兩年的月例,在多番挑挑揀揀後,終於舍了十兩銀子的鉅款,買了一次送驅寒圖的機會。
節日裏送東西的差事格外昂貴,因爲主子心情好,得賞錢的機會多。
她捧着東西去的時候,正巧遇見了珍嬪的三皇子和皇后的四皇子。
五歲的四皇子百無聊賴:「這雪景真無趣,白茫茫一片,真不吉利。」
沈君柔眼尖,看着珍嬪伴着皇上正緩步走來,微微躬身,脆生生地道:「四皇子,可別嫌雪景無趣,奴婢老家都說,瑞雪兆豐年呢,想必明年也一定是豐收在望的好年景。」
三皇子便順勢接了一句:「那是自然,父皇可是上天庇佑。」
皇帝將這對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表情愉悅:「這小宮女,也算有點見識。ŧů⁽」
待看到四皇子,目光裏又是不喜。
沈君柔婉婉一拜,還待說什麼,珍嬪已然嬌嗔:「陛下,冰天雪地裏,何必爲難孩子呢?四皇子不懂事,貪玩也是正常。」
皇帝的目光便移開了。
沈君柔有些惱恨珍嬪來得太快,又欣喜皇帝對她的稱讚,當晚跟我翻來覆去地將這場景描繪了一次又一次。
「你說,皇上會記得我嗎?」
她期待地問,面容嬌羞又激動。
第二天,皇后的旨意來了。
卻不是沈君柔期待的冊封,是責她辦事不力,罰掌嘴三十,即日起離開內務府,去承香殿去做灑掃宮女。
皇后惱恨沈君柔那席話把她的兒子襯得愚蠢無知,更恨珍嬪添油加醋。
珍嬪如今深受皇恩,風頭正盛,皇后動不得,但小宮女沈君柔卻可以輕易拿捏。
沈君柔跪在前來宣旨的太監前,聽見這旨意,下意識地抬頭,驚慌失措。
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看見她被一巴掌狠狠摜在了地上。
出手的是皇后身邊的嬤嬤,她手勁極大,每一巴掌好像都在抽打她的仇人。
「賤蹄子,你什麼心思我還能不知道?」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萎靡在地上的沈君柔:「還想勾引皇上?賤婢!皇后娘娘心善,留你一條小命,我就要讓你死了這條心!」
沈君柔的臉頰高高腫起,口鼻間鮮血淋漓。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她狐媚的名聲一旦傳揚出去,在宮裏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內務府、妃嬪宮裏,都不會收留名聲不佳的宮人。
皇后一向慈悲淡薄。
但那慈悲只在她成日的喫齋唸佛的表象裏,始終也落不到小宮女身上。

-4-
沈君柔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那臉頰腫得像尚未破皮的桃子,一碰就會滲出組織液。
我求了無數人情,才終於讓她今晚能在宮女的內舍裏再住一晚。
小宮女是請不到太醫的,但是若拿出錢,倒是可以ţű̂⁷買到幾味藥。
幸好我還懂一些醫理。
我買了清熱解毒的金蕎麥和紅藤,又花了大價錢買了一隻丹蔘。
只爲先吊住她的命。
沈君柔在昏迷之中疼得直喊娘。
我輕輕拍撫着她,低聲哄勸着:「乖,咬着參片啊。」
她閉着眼睛,淚珠子滾滾而下。
「憑什麼呢?」她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就憑她們是皇后、是嬪妃嗎?」
我默然不語。
半晌,我輕輕道:「沈君柔,你要相信,很久之後,我們會生活在一個每個人都平等的地方。那裏就不會有人在肆意欺辱對方,那裏沒有皇帝、皇后,也沒有什麼妃嬪,更沒有太監宮女,只是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再能使喚我們。」
沈君柔的淚珠子流得更兇更急了。
她的額頭溫度越發升高,我卻束手無策。
我沒有辦法讓這個地方改頭換新顏,沒有辦法讓這個地方的奴隸都站起來。
我唯有的,只是這樣一個沈君柔。
我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蒼,讓她活下去。
也是這麼一個渺小而卑賤的沈君柔,卻在二十年之後,站在了皇后面前。
她斜倚在貴妃榻上,讓那個曾扇過她臉的嬤嬤,用同樣的力道扇着皇后的臉。
直到那臉紅腫如鮮血一樣,才懶懶地喊停。
那嬤嬤如爛泥一般癱倒在地,皇后的嘴角溢出血沫,喉嚨咯咯作響。
「三十個巴掌,」沈君柔巧笑倩兮,「本宮都記着呢,這是你之前給本宮送的第一份禮。如今,你都要死了,本宮也不能不還給你。」
她抬了抬手,欣賞自己手上那對碧如青海的玉鐲:「畢竟,本宮最不喜歡欠人情了。」
她是不喜歡欠人情,別人對她的不好,她睚眥必報,但別人對她的好,她記着。
皇上封她爲沈常在的那一天,她就將我從內務府調到了她身邊。
在那之前,她在承香殿做了三年的灑掃宮女。這三年間,我教她讀書寫字,教她後宮的生存之道。
我雖然只是個現代人,然而對封建的皇權,我自有一番見解。
沈君柔不再是那個喜怒形於色的小丫頭了,她抬眸間便是楚楚可憐的惹人憐惜,舉止間穩重嫺雅。
再加上年歲漸長,她的五官徹底長開,那與生俱來的嬌豔已經讓人挪不開眼。
她只差一個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機會。

-5-
承香殿是宮內最偏僻破落的一個小佛堂。
誰也沒料到,有一天,天子竟然信步閒逛,對這個地方起了興趣。
出乎他的意料,這佛堂是如此清靜整潔。
還有一個苗條俏麗的女子正俯身,在供上的佛像前添着燈油。
只是微微一個側臉,便讓皇上怔住了。
如此清絕豔麗的美貌,卻又在佛堂這青燈古佛前手持着素白貢瓶。
佛是寡慾的,世間的慾念,卻都在這宮女身上。
要用現代的話說,這就是一場禁慾系的 play。
不過,皇帝就喫這一套。
封建王朝,還沒有人敢對神佛下手。
但是我告訴沈君柔,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往上爬,那隻能靠自己。
世上難得有巧合,是我和沈君柔全副身家送給皇上面前的大太監,只求他提一句承香殿。
要賭便是豪賭。
皇上封沈君柔爲常在的時候,她所有身家只剩身上那件袍子。
而若她沒有將我從內務府撈出來,我也連第二日換洗的衣物都沒有了。
好在,我們賭贏了。
皇后宛如一尊佛,貴妃驕矜,其餘的妃子也是家世顯赫,畢竟落魄的小官吏壓根兒沒有機會將女兒送進宮來。
高門貴女們,皆是受着知書達理的標準要求自己,自然也就沾染了傲慢和清高。
她們不像沈君柔能夠低到塵埃裏,畢竟她就是塵埃裏生出的花。
她獻媚討好,身段柔軟得令男人心醉神迷。
這樣的伏低做小換來了賞賜如流水一般送進了承乾宮。
她也從一個小小的常在成了貴人,一年後,便坐到了柔嬪的位置上。
短短的半年時間,她已然是後宮最爲風光的一個。
沈君柔封嬪那日晚上,我親自下廚給她做了她最喜愛的奶油蛋糕。
我們關上院門,只有兩人對坐着,看着明月高照,喫着美食,享受着這無邊涼爽風月。
我曾以爲,這就是我們後來的人生。
她伴我,我伴她。
直到我發現,她在揹着我肆意懲罰內務府曾經與她一同爲奴爲婢的宮女。
只是因爲那個宮女給她送衣料的時候多嘴了一句:「娘娘曾經也在內務府——」
沈君柔當場沒發作,只是等那個宮女退下去後,讓她嚐了三十個嘴巴子。
她只喜歡罰人掌嘴。
在我沒有發現的時候,她已經變得陌生。

-6-
「爲什麼呢?」我並沒有問出來,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她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這個笑容我看過千百遍,是她問我借錢的時候,是她學會了一個新的成語向我撒嬌的時候,還有她得封嬪位的時候,拿到聖旨之後轉頭對我露出的笑。
這個笑容我太熟悉了,這個笑容裏並沒有愧疚,只有志得意滿。
「哪有什麼爲什麼?」
「誰有本事爬到這個位置,自然也就有了能踐踏別人的權利,不然我們這麼努力地往上爬是爲了什麼?你告訴我啊,緒卿。」
我頓時啞然,隨後靜靜開口:「我是爲了想讓你和我都好過一些,這個地方本就是喫人的地方,我們不想被喫,就只能順應這個制度!可我並沒有教過你仗勢欺人!」
但她只是傲然仰起了頭。
沈君柔髮間純金的流蘇一晃一晃,映着日頭,照得我眼睛有些發酸。
「阿姊,你以爲我天天在想什麼?我就是想着往上爬,然後把那些曾經對不起我們的人狠狠踩在腳下,我不僅要他們羨慕,更要讓他們後悔,讓他們痛苦。我受過的苦,憑什麼他們能夠逃過?」
我看着她倔強的面容,終於還是軟了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懂。」我走上前,柔聲道,把她倔強發抖的手摟在懷裏。
「你呀,就是太好強了。」我憐惜她還在過去的折辱裏走不出來,只能溫聲勸慰,「過去的那些事情又如何?重要的事情難道不是現在嗎?你以前告訴我,只要封妃,你就很開心了。」
她沒說話。
我沒辦法跟她說,底層的傾軋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好處,在這個封建的畸形王朝裏,沒有人能贏。
所以我換了個說法:「他們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連大象有的時候都會害怕螞蟻,他們作用雖小,但用得好,也能給你帶來好處。」
沈君柔倒是把這段話聽進去了。
她年幼時就因爲家裏人犯事被ẗŭ̀⁽送入了宮,飽嘗人世冷暖,養成了她有些涼薄的性子。
我沒辦法怪她。
她要是生在紅旗下,每日只要唸書玩耍,她肯定比誰都要開朗活潑。
沈君柔在宮裏靠着自己的生存哲學活下來了,憑我區區幾句話又怎麼可能動搖呢?
但只要我在她身邊,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失策了。
我苦思冥想才意識到,沈君柔沒見過大象。
人,是沒辦法想象自己沒見過的事物的。
就像她一生都不知道什麼是人人平等。

-7-
沈君柔,後來的嘉柔皇貴妃,坤元帝的生母。
她一生誕下過兩位皇子,兩位公主。
可惜一子在九歲時夭亡,一子胎死腹中。
她並不像她自己所說的有所謂的宜男相。
什麼宜男相,不過是一些蠢貨用概率來騙另一些蠢貨的話而已。
但是她懷上第一胎的時候卻是那麼地欣喜若狂。
我也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去對她說教,當着她的面信誓旦旦:「你必然懷的是個皇子。」
她笑得囂張又得意。
我看着她笑,內心卻有些酸楚。
她才十七歲。
這麼小的年紀,本就不該懷孕。誕育新生命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可是我也知道,在後宮裏,她如果沒有子嗣,那麼她寵妃的位置就永遠坐不安穩。
我能做的就是控制她的飲食,每日督促她運動,爲她補充足夠的蛋白質,好讓她在生產的時候不必那麼辛苦。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新入宮的燕貴人也傳出了懷孕的消息。
燕貴人是戶部尚書的獨女,母親是太后母族的遠親,家世優渥。
有了這一層關係,在宮裏懷孕慶賀的聲勢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
就連曾經爲沈君柔懷孕欣喜的皇上,目光也更多地偏向了燕貴人。
我勸慰沈君柔,懷孕時最忌傷神動氣,無論怎麼樣,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養好身體纔是關鍵。
我好說歹說才把她安撫下來。
然而,不巧的是,那一日在御花園裏,她們兩人撞了個照面。
沈君柔冷冷地站着,等着比她品級略低的燕貴人向她行禮,然而燕貴人卻帶着驕矜的微笑,挑釁地抬起了頭。
「姐姐還沒有聽說吧?」她微微一笑,「皇上已經封我爲嬪了,如今大家平起平坐,我不必向姐姐行禮,姐姐也不必向我彎腰了。」
燕貴人垂下眼睛:「姐姐的家人Ṱü⁴,不知道有沒有得到皇上的特許入宮來探望呢?」
這對沈君柔來講,又是一道極重的打擊。
她生母早逝,繼母對她非打即罵,後來她因家罪而入宮,又哪裏有什麼人給她撐腰呢?
諷刺的是,從燕貴人懷孕起,她的母家就藉着太后的勢不斷入宮,儼然她懷的便是太子。
「同樣是懷孕,姐姐看起來倒是憔悴不少,本宮會讓皇上多多關照姐姐的。」
燕貴人輕飄飄地走了,留下沈君柔氣得渾身發抖。
我匆匆趕到的時候,沈君柔已經平靜下來了。
但她沒有看我,只看向燕貴人離去的方向。
她這些年已經學會忍耐,所以她只是擺弄着手上的帕子淡淡道:「我們回去吧。」
我想要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一個月之後,燕貴人的胎掉了。
聽說落胎的時候,她悽慘無比,沒有太醫能夠診斷出她究竟爲什麼落胎,最後含混地歸結到她母體虛弱,不適宜生育上。
但是我知道,是沈君柔偷偷調換了燕貴人的飲食。
李斯特菌。
我告訴過沈君柔,切開的瓜果就算看起來表面無虞,實質上也會滋生出很多細菌,常人喫了都會拉肚子,更不適宜給孕婦喫。
我教給她保護自己的知識,變成了她毀滅另一個女人的利刃。

-8-
那句沒有問出口的斥責,終於被我狠狠地撂在了她面前:
「爲什麼你要這樣做?我沒有這麼教過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燕貴人確實不是個好相與的,但是她最罪不至此。你要知道,她——」
「我要知道什麼?」沈君柔惡狠狠地打斷了我。
她理直氣壯:「你不是告訴我,這世間沒有神佛嗎?」
「我明明是嬪位,比她更高一級。她嘴上說她已經封嬪,就不必向我下跪,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第一次在和她的對話中感到荒謬和無力:「你就這麼在意這些事情嗎?你不是說只要被封了嬪妃就感到開心嗎?」
我聲嘶力竭:「這些嬪啊,貴人啊,又到底有什麼用呢?我們都被鎖在這個籠子裏,出也出不去,這一生都要仰仗着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這樣的日子,爲什麼又要互相傾軋呢?」
沈君柔勃然大怒。
她瞪着我:「你在說什麼?緒卿,如果沒有我,你能有今天嗎?你原來只是內務府的一個小宮女!」
「你還不開心?你還有本事對我指指點點了?」
「我爲什麼要開心?」我一字一句地問,又像在跟自己說話,「我想活在一個人人平等、沒有下跪、沒有磕頭、沒有主子和奴隸的地方,要在那個地方我才能夠開心。」
「我想活在一個男女平等、我想結婚就結婚、想不結婚就不結婚的地方,那樣我纔開心!」
「在這個鬼地方,我沒有一刻感到開心,我只是活着,我只是苟活着而已!」
我的胸腔劇烈地鼓動着,一種無與倫比的悲哀和絕望從我的心臟處蔓延到我的眼睛,我的眼淚第一次滾滾而下。
「我告訴過你這麼多,而你仍然只是想做一個所謂的人上人——」
我看着沈君柔憤怒而不解的眼神,像在八月大太陽下突然被人淋了一桶冰水。
我跪了下來,這個舉動讓我自己都覺得可笑而悲哀。
「柔嬪娘娘,我不能再伺候您了。」
這是我跟沈君柔的第一次決裂。

-9-
我自請去了承香殿。這個宮殿內見證過渾身傷痕的沈君柔,見證過沈君柔的獲寵,最終迎來的是一個意志消沉、只想躺平的我。
好在皇上因爲顧念着跟沈君柔的相識之情,如今的承香殿已經變成一個清靜素雅,嬪妃日常都會往來的小佛堂,所以我在這兒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每日不過添添香油、清掃灰塵罷了。
剩下的日子,我就發呆,或者睡覺,又或者翻看呈貢的佛經,一邊看一邊發出大聲的嗤笑。
佛堂裏畢竟人少,我自言自語的聲音在佛堂裏擊出陣陣迴響,這樣聽起來倒反而不那麼孤單了。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我喃喃念道。
佛教化救渡無邊的衆生,卻並不說衆生我渡。
我隨即嗤聲冷笑:「要不渡就不渡,渡了人還在這裏惺惺作態,想來佛祖也不過是個虛僞人罷了。」
一道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輕輕笑了起來:「姑娘這話倒有些意思。」
我悚然一驚,猛地回頭,竟然是一個光頭的和尚。
我冷笑,擺出了宮女的架子:「你是誰?這可是承香殿,你怎麼能輕易進來?」
其實我是心虛,宮女在這個地方偷懶摸魚,要是被大太監抓到了,那可會招來重重的責罰。這和尚看起來是個生面孔,或許我還能嚇嚇他。
他踱步到我的面前,姿態好像在接近一隻小動物。
他的聲音輕柔:「你別怕,我只是聽到你的說話,覺得很有些禪意。」
我抬頭看向這個和尚,他的面容清俊文雅,依稀有些眼熟。
「你是誰?」我突兀地問道。
他愣了一愣:「我是誰?這個問題問得倒有趣。」
這就是我和成親王的第一次相見。
其實他也不是成親王,他是承遠居士。
姬遠是太后的小兒子,天生有緣法。自五歲起,姬遠就進了大殘寺清修,更是在十二歲那年剃度出家,皈依佛祖。
他常年不在宮內,只是近日太后病重,他纔回來侍疾,想來,出家人也有一些難以割捨的塵緣。
我趕忙爬起來鞠躬:「我只是偷懶翻看佛經罷了,請勿怪罪奴婢,出家人慈悲爲懷,請大師寬恕。」
沒錯,這一出就是道德綁架。
對待妓女要講懷才不遇,對待和尚卻要講道德。
世上的事都逃不過一個套路。
但是姬遠,他是套路之外,神佛給我偶然投下的那抹微笑。

-10-
他從未舉報過我偷懶摸魚,那麼我自然也可以在他靜心念佛時,在一旁悠閒度日。
我們偶然談及一些佛法,他往往會被我的奇思異想逗得笑出聲來。
他也會和我描述大禪寺裏的紅楓和綠柳,沉雪和青堤。
在那佛法之外的花紅柳綠裏,他亦能尋到一抹寂寞。
我默然不語,隨即輕輕嘆道:「這世界哪裏有什麼不寂寞的呢?」
紅塵之中,亦是紅塵之外,我聽見沈君柔平安誕下一子的消息,卻只覺得心如止水。
只是那段時間,我在神佛之前跪下的時間變長了,我在祈求着什麼,從未與人說起過。
我求着沈君柔孩子的康健平安,更求沈君柔自己的安康。
同時,我也在爲燕貴人腹中那從未見過生天孩子,求一份來世的順遂。
我不是有神論者,只是在這深宮,人人都需要一份寄託。
無論那寄託是男人,或是一尊木頭。
太后的病久久不愈,因此姬遠也在宮中待到了新年。
這是我和沈君柔相識的八年來,頭一次不在一起守歲。
不過這個新年也並不難過。
沈君柔誕下小皇子,便向皇帝陳情,說要爲宮裏的孩子祈福,所以給承香殿添了不少的香油錢。
又說承香殿裏伺候佛祖的宮人辛苦,晉爲柔妃的沈君柔特意囑咐廚房添了好些菜式。
我託着我的食盒躲在殿後,這菜餚是我熟悉的滋味,但仔細品一品,又帶了點別的味道。
「你不與她們看煙花去?」
姬遠帶笑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
我懶得回頭,只快速拭去臉上的淚痕:「有什麼好看的?」
我將餐盒歸攏:「你今晚也可以嘗一嘗宮裏新式的菜餚。柔妃娘娘知道你茹素,給你備下了一桌素齋。」
姬遠的眉目微凝,隨即搖搖頭:「柔妃娘娘,美則美矣,卻缺少了些靈魂。」
我抿了抿脣,感受到自己的牙齒磨了又磨。
我站了起來,硬邦邦地行了個禮,隨即往外走去。
姬遠的笑聲從後面傳來:「你要是願意,我把你送回柔妃身邊怎麼樣?」
我頓了頓,搖頭拒絕:「不必了。」
他入宮已然三月餘,能打聽到我的來歷也不足爲奇。
姬遠的聲音緩緩的,像一種蠱惑:「那你願不願意隨我出宮?」
我悚然回頭,只看到他的眼神裏帶着一些黯淡不清的光芒。
他靜靜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不願意被束縛在這深宮之中。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出去。」

-11-
我還未曾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外面傳來的喧鬧聲,我顧不上姬遠,趕緊出去迎接。
原來是皇帝率着一衆嬪妃前來佛堂上新年的第一炷香。
他身後的皇后穿着鎏金刺繡的鳳袍,身上的鳳凰圖案端莊而典雅,與皇帝頗是一對相稱的夫妻。
然而,若再看向沈君柔,就會發現這所謂的華衣,遠遠比不上她渾然天成的豔麗美貌。
難怪她能夠站在皇帝的左側,遠遠地將淑貴妃的風頭壓了下去。
我趕緊上前拜見:「奴婢,見過皇上、皇后,見過各位娘娘。」
皇帝默不作聲,只從我手中接過供奉的線香,徑自在佛前上了三炷。
在此期間,姬遠一直靜靜地站在一邊,手持着佛珠,遠遠地看着他這所謂的皇兄。
「你們都下去吧,」皇帝突然開口,對身後的妃嬪們揮了揮手,「讓我們兄弟二人好好敘敘舊。」
皇后和妃嬪們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只好退至門後。
沈君柔瞟了我一眼,又一眼,表情惱怒起來。
但她也只能出去等着。
皇上漫不經心地上下打量了姬遠一番,輕笑道:「你果然是在外面待久了,天真得緊啊!」
姬遠沒說話,但他一直盤弄着佛珠的手指卻停了下來。
「皇兄何意?」他問。
皇帝輕笑:「都說你已經出家多年,怎麼還叫朕皇兄?你不該叫朕施主嗎?」
姬遠抿着脣,沒有說話。
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扭曲,竟讓我覺得有一絲陌生。
皇帝轉頭看着垂首不語的我,微笑起來:「你怎麼不說話?那日你在朕面前嘴皮子不是溜得很嗎?」
我將頭垂得更低。
皇帝轉過頭來,看着姬遠,突然大笑起來:「你啊,你連宮裏一個小宮女都騙不過去。」
姬遠渾身一震,他的目光像淬了毒一樣向我投來。
這纔是真正的他。
陰毒的目光,滿是貪婪和仇恨的表情。
我抬起眼眸,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你不是問我爲什麼不去看煙花嗎?」我頓了一頓,「那呼喚叛軍的煙花有什麼好看的呢?」
遠不及我家鄉,那萬紫千紅的夜空。

-12-
第一次對姬遠起疑心,是因爲他的佛法委實爛得一塌糊塗。
若真是一個潛心修佛的人,怎會連《金剛經》那一句話所暗含的禪意而如此生疏呢?我那時怒氣衝衝,正話反說,他卻沒有聽出我這話中的言外之意。
再後來,我們說起宮外景緻。
一個心無旁唸的出家人,怎會對着花紅柳綠的紅塵如此留戀?
他說起山寺裏的寂寞生活,說起對塵世間的嚮往,這樣的人怎可會一心出家?
我在宮裏也快十年了。
我那樂於助人的愚蠢本性雖惹來沈君柔的嘲諷,但卻也讓我結識了一些生性純良、知恩圖報的宮人。
他能夠打探出我的來歷,那些宮人也能替我探聽來他那傳奇故事的來龍去脈。
別小看小小的宮人。
他們是這座宮殿裏的毛細血管,微小,但一切都依靠着他們。
從來就沒有什麼一心向佛,只有太后害怕小兒子威脅皇位,被皇上斬草除根,才假借修佛之名將他送出宮去,以保他這一生的平安。
可惜這姬遠並不是個安分的人。
血脈至親的哥哥可以做天下最尊貴的皇帝,爲什麼他只能在山寺裏做一個苦修的和尚?
只不過是出生早晚的關係,難道人生的機遇便能差別如此之大嗎?
皇帝擁有江山,擁有美人。
我見過姬遠看沈君柔的神色,是驚豔,是沉醉,是渴求。
他那些言不由衷的嫌棄,那些藏在清心寡慾之下的貪婪,我見過太多了。
所以我穿過重巒疊嶂的走廊,在皇上的御書房前跪下磕頭,對大太監劉騰低聲道:「公公,我有事求見,事關姬遠皇子。」
我厭惡劉騰在我身上徘徊而黏膩的目光。
但當我跪在皇上面前的時候,已經整理好了心緒。我婉聲把我所見、所知、所推斷的事情低聲說了出來。
皇上並沒有抬起頭,然而隨着我的敘述慢慢往下延伸,他扔下了筆,目光如同銳利的箭矢一般:「你可曾撒謊?」
我重重磕了一個頭:「黃天在上,奴婢若要撒謊,陛下自可誅了奴婢的九族。」
「奴婢入宮以來,受了皇上庇佑,這纔能有容身之地。如今皇上勵精圖治,任賢革新,纔有瞭如今河清海晏的大賢盛世,奴婢再不懂事,也知道忠君報國,自然不能讓人謀害陛下!」
我的聲音像小時候詩朗誦那樣古怪又誇張。
但是皇帝只覺得我是因爲見到了他激動。
歷朝歷代的統治者,他們最怕的就是他們的統治被推翻。
因此,我的話對皇帝來講不啻一記警鐘,總而言之,他還是派了暗衛前去調查。
若無事發生,我自然會被處罰,但若找到任何苗頭,我便是功臣。
是的,我就算離開了沈君柔,我也要在這皇城裏累積起自己的資本。

-13-
沈君柔看起來風光,但是我知道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宮內從未有一個嬪妃能夠像她那樣出身底層,然而晉升的速度卻快得驚人的妃子。
如今她又誕下了皇子,隱隱地有些挑戰皇后爲首的家世優容的後宮妃子的勢頭。
皇帝前朝穩固,自然也就並不再樂意去納那些重臣們的女兒和妹妹。
他受夠了貴女們的驕矜和清高,如今更樂意選擇那些出身平民卻溫柔順從的女子爲妃爲嬪。
我很理解他,畢竟誰樂意回家還被媽罵?自然是要選一個乖巧柔順的小寵物更得歡心。
沈君柔在皇后那兒的印象不好,然而對於那些尚在低位、出身卑微的宮妃來講,她就是她們的指望,她們的庇護傘,自然也是她們的目標。
對於皇后來說,沈君柔就是一個活靶子。
因爲揭露姬遠叛亂有功,皇帝便給了我一個五品女官的職位,雖然我還在承香殿內,但卻也實打實地領了女官的俸祿。
又清閒又有錢拿,我很滿意。
我從來不信姬遠能輕易對宮女生出了好心。他雖然說是和尚,但畢竟是統治階級,他不可能對底層人民懷有同情憐憫。
願意把我送出宮去的那些話,不過是因爲他知道了我和沈君柔的過往,希望以此來引得沈君柔的關注,甚至或許他還有一些更爲齷齪的想法,我懶得再去深究。
現在的皇帝也是個封建帝王,但是他畢竟也還算得上勤勉。
這些年間,他也出臺了一些對百姓民生有利的政策,在宮內,他對宮女太監也算得上優容。
我並不想再經歷一場暴亂,更重要的是,以姬遠的愚蠢程度來講,他根本不可能在政事上有所作爲。
兩權相較,我還是選爲姬庭打 call。
姬遠的事情,皇帝選擇了悄悄處理,宮裏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只有太后和皇上,和剩下的幾個親信。
姬遠費盡心思召集的叛軍不過是一些散兵遊勇,禁軍收拾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只是皇帝突然給了我一個女官的職位這件事引來了皇后的側目。
若是其他宮女,她自然是不會在意的,畢竟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對於後宮的女人來講,這個年紀早就已經過了初次承寵的年紀。
但我是沈君柔身邊的熟面孔,這件事情還是讓皇后覺得坐立難安。

-14-
冬去春來,天氣轉暖,春天本就是一個容易過敏的季節。
即使這裏是皇宮,衛生條件仍然有限。
草長鶯飛的季節,宮廷裏的孩子中卻爆發了痘疫,就是俗稱的天花。
這病在皇宮裏飛速地感染。
第一個爆出來的就是尚書房。
這些年,宮裏一共站住了五位皇子,除了珍嬪和皇后的,沈君柔的九皇子,還有兩個孩子是姚妃和玉嬪的兒子。
除了四皇子和沈君柔的阿愨,阿愨是九皇子的小名,其餘三位皆感染上了天花。
公主們因爲在內宮裏學習,僥倖逃過了一劫。
託姬遠的福,我已是承香殿的掌事大宮女。
聽到這個消息後,立刻讓宮人用紗布做了口罩,開窗通風,保持距離。
總而言之,這些舉動也是聊勝於無。
我自個兒是不怕的。
我曾經偷偷給自己接種過牛痘,但是我仍然擔心沈君柔。
我抓起一束線香,讓宮人們分送各宮,並只說這香在佛前供過,如今送到各宮娘娘處,能夠爲各宮祈福。
至於沈君柔那一份,我親自去送。
但是我沒有見到沈君柔。
皇后身邊的大宮女跪在皇上面前哭訴,沈君柔想要謀害皇嗣,所以偷偷用宮外傳來的染着痘水的衣衫換給了珍嬪的兒子。
還感染了其他皇子。
而九皇子卻因爲柔嬪提前防備,平安無恙。
這本是無憑無證的事情,然而皇后卻扯出了之前燕貴人落胎的故事。
她找到了內務府的人,那人承認沈君柔當年確實調換了燕貴人喜愛食用的瓜果。
沈君柔當年手段稚嫩,本不會如ẗű̂⁶此輕易成功。這個問題我也曾疑惑過,但沒料到皇后纔是這螳螂捕蟬後的黃雀,她當時隱而不發,暗中相助,是因爲她也不喜燕貴人的行事做派,順水推舟借沈君柔的手除掉她。
如今,她還要用這個把柄來扳倒沈君柔。
一鳥二喫,我都要爲皇后鼓掌了。
好手段,好心計,好埋伏,這樣的人真不愧能穩坐皇后之位。
一個好的皇后,必然是一個好的說客。
她成功地讓皇上對沈君柔的懷疑達到了頂峯,他在震怒之餘立刻下旨,將沈君柔扔進冷宮中,不許任何人探望。
最糟糕的是,沈君柔當時已經出現感染痘疫的症狀了。
但淑貴妃當晚頭痛症發作了,召走了太醫院所有的太醫,沈君柔身邊的宮女前去哭求淑貴妃,卻也只得到她一句:「一個謀害皇嗣罪人,有什麼要請太醫的必要?太醫要是走了,本宮的頭疼可怎麼辦?」
淑貴妃一向攀附皇后。
她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

-15-
既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我就只能去求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劉騰。
雖然之前也打過交道,然而我實在討厭他那噁心的目光,後來便也沒有接觸。
如今我陡然前去,輕則會受到一頓嘲諷譏笑,重則他會向皇帝進讒言,把我和沈君柔歸爲同黨,扔進冷宮裏。
後者我倒是不怕,只要能見到沈君柔,我的心也會安定一些。
但劉騰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緒姑娘,您這是何必呢?您就在承香殿好好地做您的掌事大宮女,憑着之前的功勞,這輩子宮裏的人都會對您恭恭敬敬的,何必蹚這渾水呢?」
他的笑容裏有一種看着獵物的志得意滿,我不得不彎下腰,從袖袋裏掏出了一個荷包:「劉公公,請您喝杯茶。」
劉騰伸手把荷包一推,但手卻一直在我的腕上摩挲着:「這話就見外了,咱倆之間怎麼還談錢呢?」
他的手又溼又涼,帶着一種太監獨有的虛浮感。
我忍住喉頭湧上的噁心,仍然卑躬屈膝地討好笑道:「公公,求您想想法子,柔娘娘畢竟是我舊主,不管怎的,我也得進去瞧一瞧她。」
看劉騰不爲所動,我咬咬牙,把姿態放得更低:「說不準今天晚上陛下一發怒,就賜她一條白綾了。公公,您瞧,我怎麼着也得送她一程。」
劉騰看着我笑:「緒姑娘是個聰明人,怎麼不知道什麼是求人的法子?什麼是求人的態度呢?」
我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去,他卻將我抱了個滿懷,他身上腥臊的尿味混雜着濃重的薰香撲面而來,我渾身一抖,噁心得直想吐。
他噴出來的鼻息在我耳邊激起我全身的雞皮疙瘩,我下意識要推開他,要尖叫,要嘔吐。
但我知道,這是救沈君柔的代價。
我始終沒有掙扎。

-16-
我攏好衣襟去見沈君柔的時候,她正發着呆。
「你怎麼來的?」
她看着我,聲音發抖,不知道是發燒發的,還是哭的。
她跌跌撞撞地走上來,一把扯開我的衣領。
「這是什麼?」她聲音尖厲,幾近破音,發着抖查看我身上的痕跡,「你幹嘛要這麼做?你明明知道——」
沈君柔在宮裏沉浮這麼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宮裏太監是個怎麼卑劣齷齪的存在?
她的呼吸急促得像一個破風箱,呼出來的氣都是滾燙的。
「你爲什麼要犯傻?你怎麼這麼蠢?你——世界上怎會有你這麼蠢的人?怎麼會有你這麼蠢的人呢?」
她翻來覆去地說,一遍又一遍,聲音越來越高,嗓子裏幾乎沁出血來。
她像在罵我,又像在罵自己:「爲什麼這麼蠢,爲什麼這麼蠢呢?」
我掏出懷裏好不容易帶進來的藥:「別說了,快先把藥喫了。」
我一邊說,一邊想讓她躺下。
她動也不動,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你放心,你放心。」
沈君柔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嬌豔柔軟的桃花眼,然而此時,那嫵媚的桃花卻像結了冰的火。「我不會讓你,不會讓你,我一定,一定要殺——」她磕磕巴巴的,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會兒熱得發燙,一會兒又冷得打戰。
我趕緊用一邊的破棉絮給她裹上:「你發燒了,得喫藥才能好。這病不可怕的,你放心,我見過——」
她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聽不見我說話。
但是她的眼淚卻一直在往下落,比她被皇后掌嘴那日落得更兇更急。
她突然把自己蒙在了破棉絮裏,發出了一聲母獸一般的尖聲嘶叫:「我恨,我恨啊,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一掌一掌地拍擊着牀板,直到自己的手腕被牀板上的木屑扎得鮮血淋漓都沒有停止。
我握住她的手:「好了,你不要擔心,起碼我不會懷孕。」
我糊里糊塗地安慰她:「其實沒事的。」
沈君柔猛地搶過我手裏的藥,囫圇吞嚥下去,混合着她的眼淚,濺到了她身上華貴的錦袍上。
「她們覺得我出身低賤,不屑與我爲伍。我費盡心思討好她們,在她們面前做奴做婢,卻換來這樣的結果。」
「我——我——」
她把頭埋在了我的懷裏嗚咽着,我輕輕地拍着她的背,直到把她哄入睡。
就像很久之前那樣。

-17-
皇后和淑貴妃堅信沈君柔走不出冷宮。
正如她們也沒有料到,沈君柔又懷孕了。
還有一個原因是沈君柔的兒子也感染上了痘疫。
沈君柔抱着皇帝的大腿哭訴:「若真是臣妾所爲,臣妾爲什麼要害自己的兒子呢?再說,臣妾自己也染上了病症,難道就不怕毀容嗎?皇上,臣妾雖讀書不多,可也不是愚蠢的人啊!」
皇上沉吟半晌,面色有所鬆動,沈君柔又再接再厲:「內務府那個指控臣妾的奴婢,如果當年臣妾真的做了,爲什麼她當年不出來指控臣妾呢!還是說——她是受人指示的呢?」
美人落淚也是美的。
皇帝對皇后的不滿已經是人盡皆知,所以,沈君柔還是被放出了冷宮。
可她降回了嬪位,皇帝對她也沒有以前熱絡。
我離開承香殿,自請回到了沈君柔身邊。
我陪着沈君柔逐漸恢復健康,好好養胎,照顧九皇子。
我從宮外偷偷弄進來了牛痘的痘種,九皇子染病,便是因爲接種了牛痘,並不是染疫。
這段時間,沈君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宮裏似乎都要忘了還有她這個人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宮裏面逐漸流傳開關於皇后的風言風語。
自從皇后的四皇子出生後,宮裏每年都進新人,然而孩子們誕生的速度卻越來越慢,最近的一個也是一年前了。
皇后常常在低位ƭū́⁹分的小嬪妃們承寵前後賞賜給她們一些喫食,有人便漸漸開始懷疑這點心有問題,便有消息靈通的悄悄地送往宮外的大夫那兒去檢測。
不出意外,裏頭含着一些避孕的藥物。
但低位分的小嬪妃們也並不敢聲張,只是不再喫那些食物。
這些流言便只在宮內悄悄流傳。
然而,就在某一日,沈君柔去探望最近頗得聖寵的良貴人時,不小心喫了皇后賞下的一盤點心。
不到一個時辰,她便腹痛下紅,急匆匆地喊來了太醫。
良貴人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嚇得膽戰心驚,在皇上和皇后面前,將近日的流言和宮外大夫給出的證據、這盤糕點的來龍去脈等等,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
好幾位常在和貴人都被召來做證,其中一個在皇上面前哭得悽慘,不住地向皇后磕頭:「娘娘若不想嬪妾懷孕,直說便是,如何要這樣傷嬪妾的身子呢?」
皇后卻面不改色:「臣妾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鎮定自若地放下手中的茶盞:「臣妾賞賜的每一道菜,都是從陛下的宮裏出去的,都是劉騰親自去送的。」
她突然頓住了,眼神飛速瞟了一眼躺在一邊奄奄一息的沈君柔:「柔嬪,你的意思是皇上害得你——」
「娘娘,您不喜歡臣妾,臣妾知道的。臣妾從不怪您。」沈君柔落淚的每一個角度都經過她精心練習,美得驚心動魄,「可這件事情,臣妾何錯之有?只是來看望良貴人,貪了嘴,便沒了肚子裏的孩子。」
她的眼淚滾滾而下,看向皇帝:「太醫說,臣妾掉的,是個男胎。」
皇帝臉色一沉。
她面色蒼白而絕望:「皇上,您放臣妾走吧!」
「臣妾,在這喫人的宮裏,好害怕。」

-18-
皇上訓斥了皇后,罰了她半年的俸祿。
但除此之外,她並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皇帝到底還是憐惜沈君柔,她那恐懼得瑟瑟發抖的乖順模樣激起了他心裏的保護欲。
他又爲了安撫她,給她晉了德妃之位。
不過,沈君柔最滿意的是,劉騰被皇帝殺了。
當室內只剩我和沈君柔的時候,我本想說什麼,她卻先一步捂住我的嘴。
「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她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好像長舒了一口氣。
我低頭替她換被血浸透的小衣,眼睛逐漸模糊到看不清東西,只有那刺眼的血色始終揮之不去。
「萬一你——」我帶着顫抖的哭腔開口。
沈君柔臉色蒼白,卻還是倔強地仰起臉:「我是極品宜男相,我、我自然還能生下孩子——」
她身子實在是虛了,說幾句話便沉沉睡去。
那些小宮妃們都受過沈君柔的恩惠,那良貴人,更是一家老小都是被沈君柔救的。
這些年,她也學會了恩威並濟,學會了步步爲營。
但是骨子裏還是這麼地莽撞。
我看着她白如宣紙的臉,卻帶着一絲滿足的笑。
我終於咬着牙無聲落淚。
這是我的姊妹,我的女兒,我的沈君柔。
我嚴格調理她的飲食,每日煮沸熱牛乳給她喝,不許她再爲了纖纖細腰而節食,三大營養要素都給我均衡攝入,下午沒人的時候,我讓她跟着我一起鍛鍊。
得空了,我繼續教她讀書習字。
皇上很喜歡沈君柔因爲攝入了充足的蛋白質而白裏透紅的氣色,又聽說她在讀書,更是覺得她上進文雅,便偶爾召她前去養心殿伺候筆墨。
次數多了,自然也會碰上皇后。
皇后明顯老了,但是面對沈君柔時還是氣勢十足地冷笑:「德妃對下人自是好的,但卻是個心狠的額娘,寧可舍了自己的孩子,也要劉騰一條命。」
「劉騰,不就是碰了緒卿姑娘一次嗎?也值當妹妹用一個皇子去換?」
「只要妹妹一句話,本宮自然會給你主持公道,何必用腹中的皇子開玩笑呢?」
皇后字字錐心,可沈君柔聲音嬌貴得滴水不漏:「皇后娘娘在說什麼呢?臣妾腹中的孩子,是娘娘您容不下。」
她露出一個豔冠後宮的笑意:「不過皇上說了,臣妾和陛下,還是會有孩子的。」
她傲然直視皇后:「臣妾畢竟年輕。」

-19-
我問她懟了皇后開不開心。
「什麼懟不懟的,本宮不知道。」她傲慢地扶着我的手,「開心?本宮在這宮裏要開心做什麼?!」
她側過臉瞅我:「你呢?」
我嘆氣:「我告訴過娘娘,若女子不用生孩子,生來也能自由自在,活在人人平等的地界兒裏,我纔開心。」
沈君柔百無聊賴地把頭扭了回去:「又是這套,這些瘋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就得了,要在外頭被人聽見,定會覺得你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
我應了,又陪她走了一會兒 。
「不行,那個地界,本宮不高興。」沈君柔思索了一會兒,「若真像你說的那樣人人平等,那不也就沒有奴才了?本宮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上,若人人平等,誰給本宮磕頭穿鞋?若你開心,本宮就不能開心了。」
她鼻子裏嗤笑一聲:「不是給你撥了兩個人伺候嗎?一會我就再派兩個人去伺候你,保準你舒舒服服的。」
這都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東西。
我懶得跟她掰扯:「不用了,她們挺好的。」
沈君柔摸了摸自己肚子:「本宮怎麼感覺,好像又有了?」
我笑了:「一會兒就請太醫來看。」
沈君柔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道:「其實,生個女兒也挺好的。」
九皇子年紀還小,但是已經顯露出一些非同尋常的聰慧。
不過三歲,他已經能流利地背誦文章詩詞,所以很得皇上喜愛。
她若有所思,隨即笑着看我:「你說,要是個公主,就叫歡悅,好不好?」
歡悅,這不就是開心的意思嗎?
我握住她的手:「你第一次生阿愨我都不在你身邊。」
沈君柔皺起鼻子:「疼,可真是疼啊。」
所以這一次,我一定會在的。
我會好好保護你。
保護你和你的「開心」。

-20-
沈君柔後來接連兩胎都是女兒。
淑貴妃明裏暗裏諷刺,說她肚子裏只能生女兒,沈君柔也不生氣。
一來阿愨近年來越發顯露出機靈聰慧,皇上愛如珍寶,二來她近些年越發平和,所以只是看着淑貴妃笑道:「姐姐說得是,我的公主們都活潑愛鬧,惹得我頭疼,哪像姐姐,一輩子不必受這種苦。」
淑貴妃入宮後始終沒有孩子,這是她的心病。
沈君柔近些年十分得寵,在宮裏的地位也越發穩固,就連皇后都要避開她的風頭。
宮裏不斷增添新人,淑貴妃就更沒有懷孕的指望。
沈君柔湊近淑貴妃:「姐姐,妹妹看你身上這刺繡真美。」
她突然皺了皺眉:「姐姐身上可是燻了什麼香?」
她柔婉道:「妹妹聞不得這味道,就先告辭了,皇上還在等着我呢。」
淑貴妃的身體僵住了。
有了九皇子,就算宮裏進了再多新人,皇上也總會見沈君柔。
和九皇子比起來,其他的皇子都相形見絀了,甚至連皇后的四皇子也是。
四皇子本來也不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連自己的憤怒和皇后給他灌輸的對沈君柔的恨意都掩飾不住。
這樣的喜怒形於色只會讓皇帝對他愈發失望。
在中秋家宴上,四皇子對阿愨的敵意終於讓皇帝徹底爆發。
「兄友弟恭,你做到了哪點?!你絲毫沒有兄長的樣子,又愚蠢自大,只會欺辱幼弟,朕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皇后趕忙跪在了地上,她臉上是真心實意的驚恐。
阿愨倒是不慌不忙:「父皇息怒,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四皇兄自然有他的好處,皇兄孝順,請父皇也不要生氣了。」
皇上看到阿愨倒是消了些氣:「傻孩子,你還替他說話,罷了。」
沈君柔這才盈盈下拜,說了幾句場面話。
皇帝的臉色和緩了,讓沈君柔和阿愨坐到他身邊去。
阿愨淘氣地跟我擠了擠眼。
這個孩子,私底下跟我總是有些小小的親暱動作,因爲我是宮裏最溺愛他的人。
宴席上的氣氛又歡快起來,彷彿之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沈君柔溫柔地看着阿愨,又向皇上敬酒,看起來倒真是其樂融融。

-21-
我曾想過阿愨當太子。
沈君柔更是想過如果阿愨能登上皇位,她便是獨一無二的聖母皇太后,自個便能美得樂出聲。
沈君柔確實當上了聖母皇太后,但那皇太子卻不是阿愨。
阿愨死得很早,死在他九歲的那一年。
九皇子出殯的那一天,天降霜雪。
沈君柔的頭,不知道是因爲雪,還是因爲別的緣故,落得蒼白一片。
同樣憔悴而一夜蒼老的還有皇帝。
阿愨天生聰穎,是從小就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的人,也是心慈溫和,從小就對天下萬民寄予厚愛的人。
皇帝不止一次嘆道:「此子心胸寬廣,既有容人之雅量,亦納萬千蒼生。」
他天性純良,不僅皇帝寵愛他,他下頭的兄弟們亦是對他敬愛有加。
要查出兇手實在是太容易了,皇后和四皇子幾乎沒有給人猶疑的時間,還由於四皇子對阿愨那毫不掩飾的記恨,那手段拙劣得令人覺得是狗急跳牆。
但皇后的地位實在是無可撼動。
她的父親、她的祖父、她的外祖父,都是在這個皇朝歷史上留下過赫赫威名的人物。
皇后是他們的親人,也是他們在朝中地位的基石。
所以皇后不能有事。
沈君柔在聽到阿愨的死訊後,一次都沒有哭。
她從前是個多麼愛哭泣的小姑娘,喜怒形於色,心事爲人知,可是在她的兒子被人害死之後,她一滴眼淚都沒落。
兇手們在御花園大擺宴席,賞着牡丹,那邊傳來的絲竹管絃之聲,就像響在沈君柔耳中的哀樂。
但是她沒有哭ṱŭ⁼,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喝着我給她煮的一碗蓮子粥。
我看見沈君柔一點點地枯萎下來。
她從未認輸,但這一次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再怎麼健壯生長的蓬勃野草,也有被人踐踏到無法再抬起頭的那一天。
我這輩子沒有懷過孕,之後也絕不可能嫁人生子。
阿愨是我第一個撫養長大的孩子
他確實是個好孩子,純良溫柔,秉性聰慧。
就算被宮裏條條框框的規矩束縛着,偶爾也會在我的膝蓋上摟着我的脖子撒嬌:「卿姑姑,給我做奶油蛋糕好不好?」
他的口味和他母親一模一樣。
我把他從一個小小的嬰孩哺育成一個小大人的樣子。
他是我未曾陪伴沈君柔初次生產的愧疚的投影,也是我真心實意的關愛凝結的化身。
沈君柔一蹶不振,但我沒有,我胸膛裏那蓬火燃得越發旺盛了。
那盆火是支撐着我活下去的動力。
我憎惡這個王朝,憎惡這不把人當人的封建社會,也憎惡愚蠢的自大的皇后。

-22-
所以我打算把皇后給殺了。
殺人其實很簡單的,尤其我還是經歷過住院醫師培養的人。
我先是念了化學,後來又當了醫生,我知道一點點的植物鹼就能輕易地置人於死地,甚至讓人無法查出來。
我沒有成功。
死的是四皇子。
其實我並沒有想殺他,只是他誤食了那份給皇后的食物。
但我也並不後悔,我的心仍然因爲阿愨的死亡而痛得麻木,什麼都感受不到,在聽見四皇子去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的心甚至還因爲歡欣而加速了。
我跪在了沈君柔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真可悲,我已經不會其他表達謝意、感激和離別的方式了。
我只是說,是我乾的,你把我交出去吧!
我說你還能生,別忘了你是極品宜男相,你再生一個兒子吧,這樣你或許還是能當上你的聖母皇太后。
我已經聽見宮門外匆匆而來的腳步聲,是皇上和侍衛,我必須得抓緊時間把我想對沈君柔說的話說完。
「好好照顧自己。」我說,「內務府有幾個我信得過的人,你有事就找他們去辦。」
沈君柔一直沒有哭出來的眼裏突然湧出了蓬勃的淚水,我以爲她會聲嘶力竭地罵我或者怪我,但是她只是哭,那傷心的樣子實在是讓人看着慘不忍睹。
她好像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軟在地上,毫無皇室貴婦的儀態,哭得不顧一切,眼淚鼻涕全都湧了出來,屋裏只有嗚咽號啕的聲音。
當皇上帶着人進來的時候,便看見沈君柔這個萎靡的樣子。
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和衣領,就算死,也要走得有點面子。
我相信沈君柔一定會在我死後給我一份哀榮的,這麼想想也算安慰自己,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什麼來生。
我聽見了沈君柔粗重的呼吸聲,在皇上面前,她第一次丟掉了她溫柔順從的假面。
她抬起了頭,眼裏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決絕和憤怒,她從未把這種態度在皇帝面前展露出來,此刻,她是真真正正的沈君柔,有着堅韌的、勇敢的、不顧一切的決絕。
她那已經被咬出血痕的嘴脣輕啓:「皇上,四皇子的死是臣妾所爲,臣妾知罪。」
她擋在我面前,頭狠狠磕在了地磚上:「全是臣妾一人所爲,請陛下處死臣妾,饒了臣妾身邊的人吧,也算給咱們的九皇子積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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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嘆了一口氣道:「柔兒,你是傷心瘋了,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皇帝的神色極其疲憊:「你說你害了四皇子,你是怎麼害的?」
沈君柔磕磕巴巴:「我、臣妾、臣妾給四皇子、下了藥——」
皇帝嘆了一口氣:「朕問過內務府的人,你從未接近過四皇子的喫穿用度,又能下什麼毒?」
他看着沈君柔,神色中出現了一種同病相憐的痛苦:「朕問過了,你這段時間都在宮裏待着,想必是傷心過度有些魂不守舍了。」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淑貴妃殺了四皇子,你可知?」
淑貴妃手裏藏着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藉着探望四皇子的名義,把那匕首直接刺入了四皇子的心臟。
四皇子當場一命嗚呼,當着皇后的面,淑貴妃披頭散髮,尖聲大笑:「你害得我沒有孩子,如今我們扯平了!」
皇后如受傷的野獸一般尖叫起來,撲上去摟住了四皇子,可那血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四皇子死的時候還睜着眼睛。
他身體裏的植物鹼還沒有來得及發作,我下的毒還在那黏黏甜甜的湯圓中尚未消化。
淑貴妃從沈君柔那句「身上的香味古怪」中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她在潛邸時便陪在皇帝身邊,自小又身體康健,從未有疾病,怎麼就懷不上孩子呢?
因爲皇后長期以來一直在她薰衣服的香料裏下着藥。
皇后想得清楚,淑貴妃的地位僅次於她之下,皇后生四皇子的時候便傷了身,再也無法生育,若淑貴妃生出了比四皇子更爲聰明的孩子,皇后又如何自處呢?
鬧出這樣的事情,便是皇后家裏再想掩蓋也掩蓋不住了。
皇后這些年來,戕害妃嬪,謀殺皇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壓倒了皇后的脊骨,更由於四皇子的死,她再無翻身的機會了。
皇帝藉着皇后的錯處,順手將她父親和兄長的封號褫奪了,皇后的孃家因爲這件事情一蹶不振,倒是讓皇上的精神好了許多。
沈君柔也重新振作了起來,她帶着我一起去見幽困在居所裏的皇后。
又見到了當年賞沈君柔巴掌的那個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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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爲你能當上皇后?」皇后冷笑,「你出身低賤——」
沈君柔不耐煩:「行了,翻來覆去就這句話。」
皇后仍然掙扎:「你以爲宮裏會少了鮮亮如花的女人嗎?」
沈君柔厭惡地撇嘴:「那又怎樣?」
皇后的嘴脣顫抖起來:「你在說什麼?你難道就不難過嗎?你難道就能眼睜睜看着皇上去別的女人那兒嗎?」
沈君柔放聲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麼還這麼蠢呢?在這種地方,女人就是棋子,一個物件的喜怒哀樂,誰會關心?」
皇后沉默了,受着夫爲妻綱的教育長大的貴女,終於抬起頭:「我是不一樣的!」
她喘着粗氣:「我是正宮!你們不過是妾室——我們年少情深——」
沈君柔聲音冰涼:「你要是真的相信他,就不會親自動手殺了我的阿愨,你心底裏根本就不相信他會保護你和你的兒子,所以你才自己來。」
我靜靜地看着沈君柔,從她身上我又看到了她那不服輸的生命力,她終究還是挺過來了。
沈君柔沒有再看皇后,只是走到了窗邊。
從狹窄的窗口裏看出去,連天空也是被割裂開的。
沈君柔看着那支離破碎的天空,又看着她腳下匍匐着的皇后。
「其實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沈君柔靜靜地說道,「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認。」
「你即使穿着鳳袍,也沒有人在乎你,你雖是皇后,但她也能是皇后,我也能是皇后。沒有人知道皇后到底是誰。」
「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
「你負責扮演端莊,我負責扮演溫順。」
「沒意思。」
「你要讓你的兒子當太子?本也是不可能的事,但你也去做了,不是嗎?」
她輕輕唸叨:「既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是沒指望了,可我還有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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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人,天生就不怕困難,越是難,越是做不到的事情,她便越要去挑戰。
沈君柔是一個,連帶着她那兩個公主姬清和姬旭, 都學了她的樣。
姬清便是歡悅公主。
如果說阿愨天生聰穎, 可歡悅比阿愨更爲聰明。
沈君柔沒有再去想懷孕的事情,一方面是宮內的新人越來越多, 另一方面是因爲她生育的後遺症已經漸漸顯露了,她懷孕得太早,接連生產間隔的時間又太短。
在這個年代裏, 沒有消炎藥,也無法進行腹腔手術, 太醫又都是一些爲了保命的庸碌之徒,只說沈君柔若再次懷孕,那麼難產的可能性將會極大。
沈君柔不再去想這個事情,只想着如何培養她的女兒們。
她央求我把教過她的東西全部都交給兩位公主。
我答應了,白日裏, 歡悅和阿旭在內宮裏學女德和女訓,晚上在我這裏,學習數理化。
歡悅格外喜歡數學。
其實很多東西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能一點一點推算,後來, 她算得比我更快。
每走一步,她就能看到後面的百步。
阿旭則更喜歡化學。
同時,沈君柔在前朝爲公主們結識朝臣, 蒐羅民間的有識之士。
她要給自己的女兒鋪路,殫精竭慮, 不留一絲餘地。
包括在皇上面前要用阿愨的死來爲歡悅和姬旭博得歡心和憐惜,況且歡悅實在是聰明得無與倫比。
皇上的目光又回到了沈君柔和她的孩子身上。他幾次嘆道, 若歡悅是個皇子, 該有多好。
沈君柔笑了一笑,只說, 無論是誰, 不都是皇上的孩子嗎?身上流着的也都是皇上的血呀!
皇上沉思了半晌,還想說什麼,但沈君柔已然轉換話題,只說兩個公主愛往宮外跑, 可否讓皇上給兩位公主隨意出宮的令牌。
公主本就深受恩寵, 再說這個朝代對公主的要求並不嚴格, 皇帝便也允了。
有了這個令牌,十二公主姬旭便可在外頭造火藥廠了。
此後,招兵買馬,不在話下。
沈君柔說,你說,鬥到最後沒有贏家, 其實是有的。
她說,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姑娘,我們要讓她贏。
沈君柔最後還是當了聖母皇太后。
坤元帝是本朝第一個女帝。
其實她這個女帝在當時當得名不正言不順, 是她死後五十年, 才由她的遠房侄女,新的女帝正的名。
我後來葬在沈君柔身邊,她專門給我留的地方, 要讓我一起享受香火。
她臨終前最後一句話依稀在我耳邊:
「現在,我有沒有讓你開心一點?」
「你說的那個地界兒,在哪兒?」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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