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裴聿禮進京赴任,馬車只能容下五人。
四歲的兒子掰着手指細數:
「爹爹說過的,阿奶、爹爹、妹妹和念姨,還有我。
「剛好五個。」
女兒怯懦地問了句,「可是,還有娘呢?」
裴聿禮聞言蹙了眉。
婆母老了,受不得這邊的溼氣。
一雙兒女,到了入學的年紀。
至於沈雲念,那是他昔日未婚妻的妹妹,因他之故滿門抄斬,他欠了她的。
只有我這個娘子,可有可無。
「時願,新種的芍藥花明年也該開了,你先在家等等吧。
「陌上花開日,我自會來接你的。」
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話。
這次我沒有再鬧,只是輕輕頷首。
反正你們這些家人,我都不想要了。
你們北上我南下。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1-
賃好的馬車來到家裏那日,我才知道夫君三日後要入京赴任。
那馬車很是華貴。
兩匹拉車的高頭大馬,威風凜凜。
隔壁的李阿婆拄着柺杖,在門口探着腦袋打量。
嘴裏不住地誇讚:
「時願丫頭,果真如你婆母所言,你夫君出身不凡。
「這下你要去京城過好日子嘍!」
我闔眼,沒說什麼。
裴家是名門望族。
大房老太爺是赫赫有名的戰神鎮寧侯。
若不是鎮寧侯被奸人陷害。
裴家旁支出身的裴聿禮,纔不會來到我們偏遠的杏花村。
更不會爲了報答救命之恩娶了我。
這話,婆母曾在我耳畔唸叨不下千遍。
如今鎮寧侯沉冤昭雪。
裴家衆人得了赦免,官復原職。
當年的榜眼裴聿禮,自然要回京城做京官。
可這半月前他就知曉了的消息。
我卻今日才知。
採完草藥回家時,我那對四歲的龍鳳胎正在爭執。
女兒裴汐圓圓的包子臉鼓成一團。
「哥哥,你怎麼把娘漏了?
「到了京城,誰給我們洗衣做飯?到時候人人都得說我們是沒孃的孩子。」
兒子裴朝那像極了裴聿禮的精緻小臉縮成一團。
「可是這是爹爹說的啊!
「馬車就這麼大,只坐得下我們五個人。」
婆母一眼瞥見了我。
慌忙啐了一口,罵了句:「臭小子,怎麼胡言亂語?
「不是你自己說的,不想讓你娘去京城?」
裴朝癟癟嘴。
「念姨說了,京城的孩子都要看母親的出身。
「娘是個村裏人,去了我們會被嘲笑的。」
他眼含期盼。
看向一旁繡花的沈雲念。
「還是念姨跟我們去京城,對外說是我們的娘吧!
「念姨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你當我們的娘,肯定沒人會嘲笑我們。」
-2-
沈雲念笑了笑,打趣道:
「我們朝兒讀了一陣子書可真不一樣,都知道『大家閨秀』了。」
話是對裴朝說的。
可她的視線不自覺瞟向了旁邊。
裴聿禮素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還是你教得好。
「他這性子也就你能拘得他讀書認字了。」
我這才發覺。
原來裴聿禮笑起來如此好看,像是三月春風般和煦。
可他很少對我笑。
我印象中的他,白玉雕就的面容上好似凝着崑崙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
離得近了,便覺得寒氣侵人。
連月光照在他衣襟上,都要結一層霜。
可那原來只是對我。
對着旁人,他這座冰山也是會化的。
沈雲念脣角微翹。
羞澀地與裴聿禮對視一眼。
「聿禮哥哥,你言重了。
「我們朝兒聽話着呢!」
得了誇獎的裴朝,如同雛鳥般雀躍地奔向沈雲念懷中。
「念姨,那你做我孃親吧!
「我會一直聽話的。」
沈雲念抱着他,笑得花枝亂顫。
倒是裴聿禮斂了神色,聲音清凌凌的:
「朝兒,休得胡言。」
說完這話,他注意到了院門口的我。
他緩步向我走來,袍角翻湧的弧度都透着不可攀附的冷貴。
我不由想到平日裏婆母的說辭:
「我們聿禮要不是被裴家連累了,就連公主都尚得。
「哪裏能輪得到你?」
他與我,始終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清冷的聲音將我從恍思中拉出來:
「時願,你回來了。」
他伸手想要接過我背上裝了藥草的揹簍。
我一轉身,躲過了。
他伸出的手一滯,慢慢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裏有怨氣。
「可雲念她是因我們裴家纔會家破人亡的,我對她有愧。
「如今有了機會,我必須帶她回京,幫她再立門戶。」
這話,前世我也曾聽了許多遍。
那時我難過地想,爲什麼他選擇沈雲念卻不選我?
可我如今想通了。
這與沈雲念並無干係。
能多容一人的馬車多的是,他偏偏賃了這五人的。
其實只是不想要我一同進京罷了。
思及此處,我點了點頭。
「裴聿禮,我明白的。
「你們五人進京就行了,我留下來。」
裴聿禮應是打好了腹稿,想要再勸我。
卻沒想到我如此應答。
他微微一怔,蹙了眉。
「時願,你當真不生氣嗎?」
「嗯。
「不生氣。」
-3-
夫君要帶全家去赴任,獨獨撇下了娘子。
換了誰,都是會計較的。
上一世,我也是如此想的。
只覺得難堪至極,一門心思要跟着去京城。
鬧了兩三次。
裴聿禮也沒鬆口。
直到啓程前一日,我因廚房裏散落的黃豆滑倒,摔傷了腿。
我去不了京城了。
疼得鑽心。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裴聿禮悄然Ťù⁴鬆了口氣。
婆母罵罵咧咧的。
末了,她表示要留下來照顧我。
裴聿禮很感動。
「娘平日裏不喜時願,竟願意留下照顧她。
「等我安定後,會盡快來接你們的。」
婆母信誓旦旦地說定會照顧好我。
可等他們四人一走。
就趁我不備將我鎖在屋子裏,餓了我三日。
我才知,這一切都是她設計好的。
那害我摔跤的黃豆,是她用油泡過的。
特地撒在我每晚熬藥的地方。
她得意揚揚。
「我就是不讓你去京城。
「你這鄉野婦人辱沒了我兒,只要你沒了,他跟雲念就順理成章了。」
我餓得頭暈眼花。
第四日,她端來一碗清湯寡水的青菜湯。
我沒來得及細看,囫圇吞下。
不承想,湯裏下了迷藥。
我再醒來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紅燭通明,牆上貼着喜字。
一個臉上有疤痕的絡腮鬍男人流着口水剝我的衣服。
我認出來,是隔壁村的無賴刀疤李。
他是遠近聞名的惡人。
成日裏做些偷雞摸狗、欺男霸女的勾當。
上一任娘子被他活生生打死。
岳家只有兩個虛弱的老人和一個小女兒。
被刀疤李威脅着,都沒敢報官。
收下了他十幾兩的賠償,匆匆帶着小女兒搬走了。
但他的惡名傳遍了附近村落。
再也沒人家願意同他結親。
腥臭的嘴落在我的脖頸。
燻得我幾乎嘔出來。
我使出全部氣力,掙扎不休。
刀疤李隨手拿起兩張紙,甕聲甕氣:
「看清楚,這是你的放妻書。
「還有這個,是你與我成婚的契書,你老孃已經把你許給我了,收了我 十兩聘禮呢!」
我目眥欲裂。
不敢相信裴母竟能歹毒至此。
刀疤李看着我,眼裏逐漸泛起欲色。
甚至對我說起了甜言蜜語:
「你雖成過婚,但也算是可口。
「趕明兒給我生三兩個孩子,我保管好好待你。」
我只覺得怒火中燒。
怒氣上湧,一時來了力氣,摸到頭上那根木頭簪子。
那是我養父留給我的。
木頭殼子裏面,是鋒利的毒針。
見血封喉。
-4-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刀疤李瞪大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只覺得滿地月光都化成了血水,將我浸泡其中。
在地上躺了許久。
直至天色漸明。
我心裏湧出對一雙兒女的想念,又給了我活下去的動力。
刀疤李的屍體被我埋在了院中的梨花樹下。
我忍着恐懼與噁心。
在他家裏翻找出所有能喫的東西,打包帶走。
我要去京城。
也是運氣好。
我才徒步走了幾個村落,就遇到了進京的商隊招廚娘。
花燈節那日。
我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婆母嘴裏高不可攀的京城。
熱鬧喜慶,富貴迷眼。
我問了許多人,終於找到了裴家,守在門口。
裴朝下學歸來。
他看見我的第一眼,臉上的血色就褪了乾淨。
眉眼間全是厭惡。
可我沒有注意到。
心裏只有一路顛沛流離的辛酸和重見兒子的喜悅。
「朝兒……」
不等我說話,他就喚了家丁過來:
「快把這個瘋婆子趕走!
「爹爹說了,不能讓她來府裏鬧騰!」
我被身材魁梧的下人們推搡着。
手腕粗的木棍如雨點砸在我身上。
將將養好的腿再次彎了下去。
我狼狽地匍匐在地。
而裴朝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走開。
冰冷的雪花飄落,我在小巷子裏失去了意識。
再睜眼,我重生在裴聿禮宣佈要回京這日。
他們又同前世一般,將我摒除。
可我的心已經變得冷硬。
這次,我不會再試圖融入了。
這些家人,我也不想要了。
-5-
李阿婆顫巍巍地掂了些乾糧送來。
「時願丫頭,這下你要去京城享福了。
「那天子腳下,得多富貴熱鬧啊!」
我將她從牙縫裏省下來的乾糧又塞了回去。
「阿婆,我不去。
「這乾糧你留着自己喫吧。」
她渾濁的目光晃了下,「爲何?」
不待我回答。
她又自己將答案說了出來:
「可是你那婆母又輕視你,不讓你去京城?
「我去找村長,讓他來評評理!」
我搖了搖頭。
「不必了。
「這京城我也是不想去的。」
她頓了頓,面露憐惜。
「不去就不去,那京城咱們不稀罕。
「不跟你這婆母一起住也好,省得她總是磋磨你。」
不是的,她也去不了。
她倒是想回到京城。
可我不會讓她如願的。
這話在舌尖轉了轉,我終究是沒說出來。
上一世裴聿禮他娘將我賣給無賴。
這次,就換她自己來嚐嚐這滋味吧。
當晚裴母在廚房煮燕窩時滑了一跤。
腿骨錯位。
至少要養上三個月。
她一面往嘴裏送燕窩,一面哭訴:
「哪個喪良心的,把黃豆撒在廚房裏了?」
裴聿禮修長的手指撿起幾粒並不飽滿的黃豆。
又看向她碗裏的燕窩。
神情詫異。
「娘,你爲何半夜三更煮燕窩?」
婆母一怔。
心虛地移開眼。
「還不是晚上你娘子做飯太難喫。
「我喫不下去,半夜餓了。」
呵。
只不過是在鄉下久了。
她怕自己日漸老去,難以與京城那些貴婦人相比。
纔想着燉了燕窩來補。
又不想分給沈雲念,只能自己夜裏偷煮喫獨食。
那燕窩還是我養父留給我的嫁妝。
成婚之後就被她悄悄收了起來,全藏在自己房中。
不過我沒打算戳穿。
燕窩她無福消受。
人,也得留下。
裴聿禮哽住,輕聲解釋:
「今晚的飯是雲念做的。」
沈雲念剛巧進來,聞言紅了臉。
她腦子轉得很快。
立時轉了話題:「這黃豆是乾孃白日裏挑的。
「朝兒想喝豆漿,乾孃特地篩了最飽滿的豆子,準備明日做豆漿。」
她來得晚,沒聽見她乾孃此前的抱怨。
一不小心抖摟出了真相。
裴聿禮放下黃豆,沉聲道:
「既然豆子是娘自己掉的,怪別人也沒用。」
他蹙眉,「還是想想這腿,該如何吧!」
終於等到了我想聽的話。
我上前一步,「既然婆母不便趕路,那就留在家吧。」
「有我伺候,你也可以放心。」
裴聿禮清冷的神情微微鬆動,眸子裏溢出笑意。
「也好。
「時願,你總是做事妥帖。」
嗯。
我定會妥帖地將你娘嫁出去。
-6-
裴聿禮啓程那日,碧空如洗。
我站在一旁,看着裴朝與裴汐自己搬着行李出來。
他們正是可愛的年歲。
抱着布包,使着勁的手臂像是脆生生的蓮藕。
兩張肖似裴聿禮的精緻小臉。
讓人很難厭惡。
若是以往,我早就心疼地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替他們整理好。
可如今我只是遠遠看着。
無動於衷。
這對我曾放在心尖尖上的兒女。
重生之後,我突然就失去了愛意。
明明他們即將遠行。
餘生將會與我天各一方。
可我沒像上一世那樣紅着眼睛不捨,甚至心裏都沒泛起什麼波瀾。
「娘……」
衣角被扯了下。
我低頭,裴汐仰着一張白嫩的小臉。
「孃親,我到了京城會想你的。」
她殷殷切切地遞來一把木梳。
那是她三歲生辰,裴聿禮給她做的生辰禮。
「娘用這梳子梳頭,就好像汐兒在你身邊。」
兒子裴朝也圍了過來,手裏捧着一匹小木馬。
他最寶貝Ṭúₚ的玩具。
「娘,我的小馬也陪着你。」
我微怔。
伸手接過。
自打沈雲念來了家裏後,他們對我就漸漸疏遠。
平日裏對我沒什麼好臉色。
都是我主動哄着他們跟我說上兩句話。
如今,我不過是冷待了他們兩日。
竟巴巴地來貼我了。
可惜,太晚了。
裴聿禮看着這對小糰子,啓脣輕笑:
「時願,孩子們都很捨不得你。」
可我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那些家丁身後,裴朝冷漠的神情。
還有我失去意識前遠遠瞥見的裴汐。
她站在巷口一言不發。
親眼看着我被風雪掩埋。
我們的母子情分,早就斷了。
孃親很難恨自己的孩子。
但可以不愛。
這世就遂了他們的心願。
往後餘生,我與他們不復相見。
裴聿禮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整個人和煦得好似冬雪初融。
他繞過孩子向我走來。
朝我伸出手臂,罕見地做出了擁抱的姿態。
腰間玉帶泛着冷光,身上的雪松香氣先一步躥進了我的鼻腔。
我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無聲拒絕了他。
裴聿禮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閃過不可置信的神色。
半晌,輕聲嘆道:
「時願,若是你能對我多些體諒就好了。」
-7-
我心裏掀起重重波瀾。
酸澀不堪。
整個杏花村,我絕對是最能體諒夫君的娘子了。
兩年前,沈雲念來了這裏。
她姐姐沈雲思是裴聿禮的未婚妻。
沈家因裴家之故被政敵陷害,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唯獨在外祖家的二小姐沈雲念,逃過一劫。
幾經輾轉。
歷時兩年,她終於找到了裴聿禮。
那時她撲到裴聿禮懷裏,臉上露出歡喜,眼角卻瞥見了我懷裏的裴汐。
還有在院子裏騎木馬的裴朝。
她愣了神。
「姐夫,你成婚了?」
在裴聿禮點頭之後,她頃刻紅了眼睛。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留了下來。
裴聿禮與我說,「沈家因我們裴家才遭受災禍,這是我欠了她的。」
他想要盡力庇佑沈雲念。
直到她出嫁。
我念着她與昔日的我一樣,在世上孑然一身。
欣然應了。
可沈雲念留下來之後,年歲漸長,對婚事並不熱衷。
倒是看向裴聿禮的眼神很不尋常。
背地裏含情脈脈地小心窺探他。
我感受到了不安。
可裴聿禮說:「雲念是我看着長大的。
「她對我而言,就是妹妹。
「我絕不會對她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我又將心放回肚子裏。
可沈雲念卻有了別的心思,她處處與我比較。
我寫藥方。
她笑我字跡醜陋,秀了她的一手簪花小楷。
家裏人多。
全仗着我買草藥、給人看病來賺錢維持生活。
她就死命地繡帕子賣錢。
一定要與我分個高下。
有了裴聿禮的承諾,我並不在意。
她在這世上再無親人。
唯一惦記着的裴聿禮,也有了妻兒。
總得有些念想,才能活下去。
可漸漸地。
一切都變了。
我並不知道,我那總覺得我高攀了的婆母。
已經打上了讓兒子休妻再娶的主意。
我不在家時,她們就一齊給孩子們講述京城的富貴。
兩個小小的孩子,逐漸對京城有了嚮往。
那裏的人們,身着錦衣,喫得精緻。
滿腹經綸,氣質如華。
與我們鄉下全然不同。
那裏的孩子還講究出身。
像我這樣鄉下人生的,會被人看不起。
他們從黏着我變成了瞧不上我。
等我發現兩個孩子心性變了時,爲時已晚。
-8-
我想過要儘快把沈雲念嫁出去。
讓這個家歸於平靜。
裴聿禮爲難了。
「杏花村沒什麼合適的男子,我不想辱沒了雲念。
「她只是在鄉下日子難捱,想起了以前在京城的日子,你多體諒些。」
說這話時,他眼中情緒翻湧。
分明寫滿了對京城的懷念。
我心裏一滯。
這幾個人到底是京城人,想念自己的故鄉很正常。
算了吧。
我沒再提了。
可我沒想到我數次三番的體諒。
在裴聿禮心裏,竟還不夠。
如今他還要我再多些體諒。
哪怕重活一世。
我還是心如刀絞。
忍不住冷了眉眼,深吸一口氣。
「我這人心眼小,沒法體諒更多了。」
更何況。
往後的日子,也不需要我體諒。
裴聿禮的表情瞬間凝固。
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些什麼。
沈雲念靠了過來。
她穿着一身月白長裙,站在青色素袍的裴聿禮身邊。
宛若一雙璧人。
她笑盈盈地爲裴聿禮整理起袖口並不存在的褶皺。
說的話卻是給我聽的:
「路上的乾糧我都準備好了,冬衣和藥材也都多帶了些。
「姐夫,還有你的筆墨紙硯,我都收好了。」
她像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井井有條地打理着遠行的一切。
若是以前,我定會被這一幕刺痛,爭搶着去做這一切。
可如今。
我不在乎了。
沈雲念,她從不是我的所謂競爭對手。
我甚至要感謝她。
通過她,我看清了裴聿禮心裏沒我。
裴家這一家子,也沒拿我當家人。
唯一令我難過的。
是我拼死誕下的一雙兒女。
竟在日益薰陶中,站在了我這個生母的對立面。
裴聿禮不經意後退一步。
避過了沈雲唸的手。
他黑沉的眸光望向我,像是驚詫我對此無動於衷。
我避開了他的視線。
深深看了眼車上嬉鬧的一對稚嫩兒女。
此去經年,兩相決絕。
-9-
斷了腿的裴母沒能出門送別兒子最後一程。
心裏憋着氣。
等到家中只餘我一人。
她也不再裝,躺在榻上趾高氣揚地使喚我:
「時願,這都晌午了,你快去給我燉雞湯。
「上次你挖的蟲草也放上一些,給我好好補補。
「還有李阿婆給你送的雞蛋,也炒上幾個。」
她自顧自說了半晌。
才發現我沒應答。
我很平靜地看着她,長久不動。
看着她的神色從傲慢漸漸變成慌張。
「時願,你……你要做什麼?」
很好。
她對危險的感知很敏銳。
我湊近她身邊,嗓音低啞:
「裴聿禮留下的放妻書呢?」
裴母渾身一顫,眼中浮現詫異。
「放妻書,你怎麼知道?」
「你別管。
「把放妻書給我,饒你一命。」
我從袖中掏出一柄短刃。
那時我上山採藥時帶着傍身的。
削鐵如泥,鋒利無比。
裴母也認得。
她臉上血色褪盡。
慘白着一張臉,哆哆嗦嗦地從牀內側掏出一張紙。
「時願,聿禮不是非要休妻的。
「他說,你若是後悔了,不想等他,再把這放妻書給你。」
她嚇得脫力。
放妻書拿了一半便掉在被子上。
我俯身拾起,認真看清上面的字。
果真是裴聿禮所寫。
前世,我還有着一絲期盼,那放妻書是裴母僞造的。
呵。
我冷笑一聲。
裴母抖若篩糠,「時願,你要做什麼?」
我認真打量她這張臉。
以前的慈祥溫柔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刻薄與傲慢。
不過幾年過去,竟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
五年前,我在村後護心河的下游撿到了裴聿禮。
很巧。
和養父撿到我的位置一模一樣。
我生了惻隱之心。
忘記了養父的囑咐:
「路邊的男人不能撿,要撿也只能撿娃娃。」
我把裴聿禮帶回了家。
精心照顧他。
半個月後,他能夠下地時,裴母也找了來。
原來裴聿禮爲了找野果,不小心掉進河裏。
後來我和裴聿禮漸生情愫,成了婚。
初成婚時,裴母對我也是極好的。
家族沒落。
他們一路喫了許多苦頭。
她哭着感激我: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時願,我會將你當作自己親女兒的。」
那時她慈眉善目,面似觀音。
是從什麼時候變的呢?
是沈雲念找來後。
她覺得裴聿禮本應娶的是這種高門貴女,而非我這種農婦。
是裴氏一族沉冤昭雪。
我成了光風霽月的裴聿禮一生的污點。
真好笑。
跌落谷底時,我是那雪中送的炭。
重回高位時,我成了那雪上的泥。
-10-
我微微一笑,將放妻書好生收了起來。
裴母卻更怕了。
她癱在榻上,身子綿軟。
整個人都沒入了窗欞投在牆上的影子裏。
聲音低如蚊吶:
「時願,你究竟要做什麼?」
我從瓷瓶裏倒出兩顆藥丸,塞進她口中。
「當然是報仇了。」
她瞪大了一雙眼睛,卻還是難抵藥力。
在她完全昏迷前。
我許下諾言:
「放心,報復了你,就不會再報復你兒子了。」
一雙兒女,我下不了手。
裴聿禮官復原職。
我動不了。
可我重活回來,總得有人爲我的枉死付出些代價。
那就選一個最壞的你吧。
門外傳來叩門聲。
我開門,見到一張頗爲熟悉的臉。
刀疤李。
我以牙還牙,將裴母賣給了這個她親手選給我的惡魔。
那些她預想着讓我喫的苦。
只能都讓她喫了。
刀疤李打量一圈,露出不滿意的神色。
「這也太老了。」
不過我不怕他滿意。
裴母不過四十出頭,嬌生慣養。
一身細皮嫩肉,比鄉下年輕婦人都年輕。
刀疤李此番挑剔,不過想要還價罷了。
我伸出五根手指。
「那就五兩吧。
「大戶人家出來的,比較金貴,勞煩好好待她。」
刀疤李平生最恨大戶人家。
定會好好「伺候」她。
-11-
裴家人總嫌棄我是鄉下人。
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
十三年前,養父在河畔撿到了還剩一口氣的我。
醒來後,我失憶了。
他將我養大。
教我醫術。
爲了讓我活得安穩。
他不再做遊醫,而是定居在了杏花村。
他病逝後。
我就繼承了他的衣鉢,爲村民看病。
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
直到撿到了裴聿禮。
我以爲,是命運予我的慈悲。
卻不想是命運佈下了更深的局。
身亡命殞,才能破局。
好在如今料理乾淨ƭṻ⁴前塵往事,我會再次擁有不同的人生。
我將家中的藥材清點一番。
找出養父曾經做遊醫時用的箱奩。
打算也以遊醫的身份,向南而去。
裴汐的梳子。
裴朝的木馬。
我想了又想,沒有帶走。
都留在了桌子上。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裏風。
今生,到此爲止。
路過鄰村時,我特地繞去了刀疤李的住處。
裴母的哭聲徹夜不息。
很好。
我安心了。
冬日越來越深。
可隨着我向南而去,並沒有變得更冷。
倒是見到了與杏花村完全不同的景象。
有些城邑,熱鬧得驚人。
不知爲何。
我總覺得分外熟悉,就好似記憶中也見過。
但想了又想,還是無果。
也罷。
說不定是聽裴母和沈雲念念叨了太多次京城。
如今看到富貴,就覺得熟悉。
這一路,我過得不算安生。
遇到過兇惡的匪徒,也救助了病重的流民。
但好在,有驚無險。
短短幾個月。
竟比我過去十幾年,都來得更精彩。
我彷彿回到了被養父拘着學藥理的日子。
「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
這句養父常說的話。
我一路跋涉後,突然懂了。
-12-
六月,我途經雲夢城。
趕上了極重的時疫。
這時疫蹊蹺罕見,當地大夫們束手無策。
我卻想起養父書中提過,曾經在北方遇到過一次時疫。
對照來看,十分相似。
按照他留下的藥方,少了一味藥。
我獨自去深山採藥。
這一去,意外撿到了一個女娃娃。
她與裴汐長得有些像。
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玉雪可愛。
儘管梳着的包子頭已經散了。
身上的衣衫也佈滿泥污。
還是掩不住乖巧。
我回憶起養父的話。
路邊的男人不能撿,娃娃可以撿。
那時我沒聽進去,撿到了裴聿禮。
帶給我一生的風雪。
這次。
我決定聽他的話。
撿個女娃娃回家。
小姑娘沒受傷,只是睡着了。
她攀着我的手臂,聲音軟糯:
「我叫盼兒,日出有盼的盼。」
她委屈極了。
含着兩汪眼淚,抽抽噎噎:
「聽說我爹要娶親了,丫鬟說,新娘親不想要我。
「我要去找我的娘。」
我問她娘在哪。
她迷茫了,「我從沒見過娘。」
「爹爹說娘去了遠方,等盼兒長大了,她就回來看我。」
我心裏酸酸的。
想起被養父撿回家時的自己。
我決定收養她。
-13-
我帶着盼兒試藥方,救時疫。
好在養父的方子是對的。
藥香傳進街頭小巷。
不過月餘,雲夢城重新煥發生機。
朝廷派來治理時疫的使臣到達那日,時疫已經好了。
我被當地的大夫和官員奉爲座上賓。
不承想,我帶着盼兒剛入席。
就被人扣下了。
「大膽刁民,竟敢拐騙小郡主!」
我愣住。
和盼兒四目相對。
不是。
你這個爹爹不愛、孃親不在的可憐娃娃。
你也沒說,你是郡主啊!
在場的大夫和地方官們都忙着爲我說話:
「時願大夫是這次治理時疫的功臣,爲人善良,定不會做出拐賣孩童的事。」
「其中定有誤會,還望鎮寧侯網開一面。」
我抬眼去看。
爲首的那人身材高大。
寬肩窄腰被一襲墨色錦袍勾勒得分外清晰。
劍眉星目,脣若塗丹。
容貌十分俊美。
只是他神色淡漠,平添了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
我正斟酌着,如何解釋。
卻見他身後又走出一人。
青色長衫,風雅如舊。
正是我那此生不復見的前夫君裴聿禮。
我多看了一眼。
往日覺得裴聿禮光風霽月,宛若謫仙。
可今日一見。
在這位俊美非凡的大庸國鎮寧侯面前。
連裴聿禮都被襯成了路人甲。
我猛然想起。
裴母口中的裴家家主鎮寧侯。
盼兒竟是他的女兒?
「時願?」
裴聿禮皺了眉。
「你怎麼會在這裏?
「那神醫竟是你!」
我與他並無話可說。
是以,我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身後的盼兒嗷嗚一聲。
躥了過去,投入鎮寧侯的懷抱。
奶聲奶氣地說:
「爹爹,盼兒好想你。」
鎮寧侯上前一步,輕輕抱起盼兒。
「盼兒玩得可開心?」
「開心。」
她朝我的方向努努嘴,帶着炫耀。
「爹爹,你瞧,這是我給自己尋的孃親。」
滿室寂靜。
她的侯爺爹爹脣角噙着笑意,那笑卻不及眼底。
鳳眸淡淡掃過我,幽深似寒潭。
我忙低下頭。
後背升起密密的涼意。
良久,那股寒涼的視線才移開。
說出的話,卻險些驚掉了我的下巴:
「我們盼兒真是冰雪聰明。
「不僅會自己挑夫子,還會自己找孃親。
「爹爹瞧了,你找的孃親很是不錯。」
他身後的侍衛們好似習以爲常,個個都壓着腦袋,嘴角抽動。
只有裴聿禮一臉鐵青。
垂在身側的手攥得緊緊的。
可被誇了的盼兒很開心,下巴抬得很高。
爭着爲我們介紹:
「爹爹,我孃親叫時願。
「孃親,我爹爹叫……」
「裴硯舟。」
他視線落在我臉上,眼底翻湧着我看不懂的暗芒。
-14-
盼兒還是個孩子。
宴席喫到一半,已經困得睜不開眼。
裴硯舟要送她回房間。
她不願。
掙扎着瞪大一雙圓眼,拉着我的手。
「娘,我要你哄我睡。」
裴硯舟沒了辦法。
只能央着我:「可否麻煩時大夫?」
我點了點頭,抱過盼兒。
身後,裴聿禮頹唐地放下筷子,心事重重。
等到盼兒睡熟,我出了院子。
卻見到裴硯舟站在月色下。
長身如立,挺拔若松。
他伸手遞來一支木簪。
我摸了摸髮髻,果然空無一物。
想來是方纔宴席間不小心掉了。
「謝謝裴侯爺。」
我拿髮簪時,指尖不小心觸到他掌心。
裴硯舟的手倏地收緊。
骨節泛出青白。
「盼兒自幼沒有孃親,人小鬼大。
「她懵懂卻也清醒,從不黏人,除我之外從不讓旁人哄着睡覺。
「這般信任你,想來時大夫與她很是投緣。」
我想起盼兒賣乖撒嬌的憨態。
像極了裴汐小時候黏我的樣子。
如果沈雲念不曾到來。
或許,如今的裴汐也是這樣的。
我輕嘆一聲。
「盼兒是個乖巧的孩子,我很喜歡她。」
裴硯舟瞭然地點了點頭。
「沒人會不喜歡她。」
他頓了頓,「過陣子我們便會動身返回京城。」
「時大夫可願與我們一同進京?」
「可是,我……」
裴硯舟微微一笑,眸中星光熠熠。
配上他這張惑亂衆生的臉。
我不由得看癡了。
「我名下有不少產業,可以給你開一家藥堂。」
夜風裏他娓娓道來。
帶着些許引誘。
藥堂?
我也想過的。
可惜囊中羞澀,實在無力。
但……
「京城我就不去了。
「我只是一介平民,與盼兒身份天差地別,實在不想借故攀高枝,這纔是傷了我和盼兒的這段緣分。
「做遊醫走遍大江南北,若是有緣,他日我與盼兒自會相逢。」
他喉間溢出笑意。
好似已經將我看穿。
位高權重的鎮寧侯,一個晚上,足夠摸清我的底細了。
我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實話:
「我……我實在不想與你們姓裴的人再打交道了。」
一個旁支出身的裴聿禮。
就已經如此高傲。
那這位裴氏話事人,更是與我有雲泥之別。
-15-
裴硯舟沒有爲難我。
他只留下一句: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在夢中。」
就徑直走開了。
我沿着荷塘走了一圈。
今日又見到了裴聿禮。
令我喫驚的是,我心裏波瀾不驚。
上一世這段羈絆將我折磨致慘死。
這一世,我竟然如此輕鬆就放下了。
「時願。」
想什麼來什麼。
裴聿禮從荷塘的另一側走了過來。
面如冷玉,清清冷冷。
「你離了杏花村,放……放妻書可是拿到了?」
許是酒意燻人,我總覺得他聲音裏有些苦澀。
我定了定神。
應當是聽錯了。
「拿到了。
「你回去杏花村了嗎?」
我心裏有更惦記的事。
他點了點頭,眼底生出潤澤。
「你走後,我娘許是得罪了人,被一個地痞擄走。
「我回去時,她已經不在了。
「幸好你沒事。」
他聲音裏有着無盡的悔意。
對裴母的死難以釋懷。
我卻鬆了一口氣。
如今裴聿禮重回官位。
對我來說,他不知道我做的事,反倒對我有好處。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只是他這話卻讓我更添了恨意。
他娘在杏花村。
他還是會回去找的。
可上一世的我,他從未想過再去看一眼。
真可笑。
裴聿禮視線重新飄了過來。
聲音越發苦澀:
「早知如此,我應該帶着你們一起回家的。
「時願,孩子們都很想你。
「他們在京城等你許久了。」
我沒應聲。
上一世我去京城見到了他們兩人。
那麼小的孩子,卻那麼狠心。
對待我,不像是對待孃親,倒像是對待仇人。
裴聿禮沒瞧見我臉上的神情。
反倒支支吾吾的:
「我也很……想你。
「時願,你可願……再嫁予我?
「我已經幫雲念看過了親事,回京便可爲她安排出嫁事宜。」
一陣風吹過,將他的話吹得七零八落。
我低眉斂目。
裝作未曾聽清。
沈雲念不是橫在我與他之間的隔閡。
只是裴聿禮他,從來都沒有認真愛上我罷了。
「你方纔說什麼?」
裴聿禮紅着臉,再沒有能重複一遍。
只是悵然地說:
「家中的芍藥開了。
「很美,可惜你沒能看到。」
那芍藥,是裴朝和裴汐兩歲生辰時種下的。
我辛辛苦苦澆水翻土。
兩輩子竟都沒能看到花開。
我垂睫,很快想開了。
「那花是我親手種的。
「如今我過得好,花也開心。」
總比我在盛放的花面前獨自落淚好。
如今我與花,各自都璀璨。
-16-
盼兒三日後便要回京城。
她聽聞要與我分離,哭了一場。
我特地做了幾樣點心,做好了哄她的準備。
哪知她只喫了顆松子糖。
就笑盈盈地說:「我喜歡這個,比京城的好喫。
「我回京那日,要通通打包走。」
我一愣。
她又往嘴裏塞了顆糖,眯着眼睛。
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盼兒也是被孃親哄睡過的孩子了。
「你做了我這些時日的孃親,已經夠了。」
她靠過來,小小的身子撲在我懷裏。
「爹爹說,你是自由的遊醫。
「我不能用權勢拘着你陪在我身側,要尊重你的意願。
「盼兒只是有些捨不得你。」
她小聲抽噎。
溫熱的淚水落在我的脖頸上。
燙得我心慌。
我徹夜不休,給她做了套衣裙和鞋襪。
終於在她離開那日做完。
盼兒高興地捧了上馬車,然後背對着我抹了抹眼淚。
「時願孃親,盼兒會想你的。
「你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啊!」
上次她問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想起上一世我短暫又悲苦的一生。
「當然是要長命百歲了。」
沒想到她記得。
我突然就落了淚,好似大雨決堤。
養父去後,這種被人掛念的滋味我再沒有體驗過了。
眼前遞來兩張帕子。
我紅着眼看了半晌,伸手接過裴硯舟的。
畢竟。
陌生人比前夫更親近,不是嗎?
裴聿禮淡漠的神情突然分崩離析,眼底暗潮翻湧,卻又在轉瞬間歸於死寂。
倒是裴硯舟輕輕笑了。
他這人初見時冷漠至極,比裴聿禮還要冰冷幾分。
可相處多了。
才知他極愛笑,反差甚大。
我有些納悶。
但想想能養出盼兒這麼古靈精怪的女兒。
想來他也不是真的冷漠。
-17-
盼兒離開後,我的生活重新歸於平靜。
時疫也徹底結束了。
我本來已經適應了雲夢城。
可盼兒一走,我走過每一處彷彿都能聽見她嘰嘰喳喳的聲音。
我的心好似泡在酸水中。
澀澀的。
我告別了攜手抗疫的醫者們,再次踏上旅途。
羅盤壞了。
我本是向南的。
一個月後,我進了臨安城,才發現自己走反了方向。
想着補給點藥材和乾糧。
今日離開,尚且來得及。
卻見城牆上貼着告示:
【重病求醫,懸賞千金。】
我揭了榜。
千金固然很有吸引力。
但我也確實更想治病救人。
到了府邸,我才發覺病人竟是一月前回京的裴硯舟。
盼兒見着我,哭着跑了過來。
「時願孃親,我給你寄了信。」
我沉默。
他們前腳啓程,我後腳就離開了。
自然收不到她的求救信。
裴硯舟躺在榻上,面若蒼玉。
脣色極淡,額角生出密密的細汗。
虛弱得不似以往。
盼兒拿着帕子,貼心地給她爹擦汗。
「爹爹他突然就病倒了,之前大夫們說是風寒。
「可用過藥,爹爹更嚴重了ẗũ̂₁。
「京城的御醫還在趕來的路上。」
風吹過,掀起他衣領。
隱約露出蜿蜒的紫色紋路。
我這才確定,他不是生病。
而是中了域外奇毒。
只是這毒不易辨別,看着像是風寒。
等紋路生出來,就很嚴重了。
好在我喜歡研究古籍,曾經翻閱過。
我給裴硯舟配了藥。
晚間他醒了過來,聲音依然虛弱。
看我的眼神裏卻像是藏着星河。
溫柔至極。
「這下我和盼兒都被你救回來了。」
我搖了搖頭。
「少一味藥。
「那藥,附近的城市都沒有。」
盼兒原本看見爹爹醒來的笑瞬間消失。
含着兩汪眼淚看我。
「娘……」
她日日紅着一雙大眼睛。
我不想看她哭了。
「我會陪你們一同進京。
「爲你醫治好爹爹。」
-18-
我從沒想過,這一世我還會再來京城。
這個我前世殞命的是非地。
好在京城的藥材很齊全。
裴家老太君收到信,早早備齊了藥材。
裴硯舟只需要服藥半月。
便會痊癒。
這日,我剛給裴硯舟熬完藥。
裴家的下人便來請我。
「時大夫,有客人來找你。」
是裴朝與裴汐。
他們朝我奔來。
身後遠遠跟着裴聿禮。
兩個孩子都身着錦衣,紅着眼睛看我。
「娘,我們好想你。」
「京城的饅頭好難喫,豆腐腦也是甜的。」
「買來的衣衫硬邦邦的,沒有娘做的舒服。」
……
聽見兩人的話。
我心裏原本泛起的波瀾,又平息了。
「你們是真的想我嗎?」
兩人齊齊點頭。
裴朝的鼻頭紅了一片。
「娘,是我們錯了。
「若是念姨以後嫁了爹爹,她就會有自己的孩子,就不ṭṻⁿ會向着我們了。」
裴汐也委委屈屈的。
「只有娘你纔是我們的親孃,會無條件對我們好。」
他倆絮絮叨叨的,語氣哀切。
可我心若磐石。
正要說些什麼,身後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呵斥:
「你們纔不是知道錯了。
「你們只是知道以後過不上好日子了。」
盼兒衝了過來,擋在我身前。
「你們根本不愛孃親,只是想讓她回去伺候你們,還要給你們搶家產。
「太自私了,盼兒瞧不起你們!」
裴朝與裴汐不樂意了。
三個孩子吵成一團。
「她是我們的孃親,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自己沒有孃親嗎?」
這話殺傷力太大。
盼兒瞬間紅了眼眶。
我伸手抱起她,嘆了口氣。
看向走過來的裴聿禮。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我與你已經和離了,這對兒女跟着你,就不要再來找我了。
「至於我認誰做孩子,那是我的事。」
裴朝語氣執拗:
「可你本來就是我與汐兒的孃親,就該照顧我……」
他蠻不講理的話語,被裴聿禮堵住了:
「朝兒,慎言!」
他的眸光逐漸黯淡,如同水中浮沉趨於溺亡的蝶。
「時願,你真的不願再給我們機會嗎?」
我抱緊盼兒。
「不願。」
-19-
經此一事,裴聿禮再沒帶着兩個孩子來找我。
他時常出現在裴府。
偶爾與我會面,也只是打個照面就離開。
直到,沈雲念出現了。
她是來探望裴硯舟的。
沒見到裴硯舟的面,卻見到了我。
「是你?」
裴老太君端茶的手一頓,「雲念也認識時大夫?」
沈雲念笑了笑,附耳過去小聲說了句話。
然後又捂着嘴。
「她一個鄉下人,能看好什麼病?
「不如換了人再看。」
裴老太君蹙了眉。
我的心逐漸沉了下去。
就因爲我出身鄉野,這些所謂的高門人士就可以瞧不起我……
盼兒衝了過來,不滿地看着沈雲念。
「不許你說我娘!
「我娘很厲害,沒有她,盼兒早就沒有爹爹了!」
老太君愣了愣,露出歡喜的神色。
「盼兒,你說時大夫是你娘?」
盼兒點頭。
老太君很明顯誤會了,重重放下手裏的茶。
一迭聲地抱怨:
「舟兒真是的,也不與我說聲。
「搞得我這祖母一直拿時大夫當恩人,沒想到竟是我孫媳!」
在場的貴婦人都驚住了。
還有人向老太君道喜:「老太君,您常焦慮侯爺不願娶親。
「看來侯爺是自己有打算,找回來的娘子醫術如此高超,姿容也不凡,與侯爺真是相配。」
全是烏龍。
我張嘴要解釋。
一個身着雲錦湘裙的貴婦人踉蹌着走了過來。
她一絲不苟的凌雲髻散下幾根髮絲,貼着汗溼的額角。
「敢問時大夫何方人士?」
她聲音焦灼,「與我兒簡直一模一樣!」
裴老太君也恍然大悟,拍了拍手。
「怪不得我第一次瞧見時大夫就覺得眼熟。
「現在再看,果真與丞相夫人有三分相似。」
有人驚呼出聲:
「遮住眼睛,與丞相大人年輕時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有些恍惚。
想起一事,「我手臂上有塊胎記。」
丞相夫人只看了一眼。
就抱住我痛哭流涕,「我的兒,這些年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誤打誤撞。
我竟尋到了父母。
-20-
裴硯舟的康復宴,意外成了我的認親宴。
丞相大人匆匆從男賓那裏趕來。
只看了他一眼。
我就知道錯不了。
這也太像了。
爹孃的眼淚感染了我,忍不住也紅了眼睛。
他身後的裴硯舟與我對視一眼。
露出欣慰的笑。
我伏在母親的肩頭,看見他不動聲色地擋住想要上前的裴聿禮。
正合我意。
認祖歸宗後。
我立即向爹孃說了曾與裴聿禮和離的事。
聽到他來京城赴任,獨獨撇下我。
爹氣得摔了茶碗。
「那裴聿禮看着溫潤有加,頗爲有才,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難怪硯舟南下後就不再重用他,原來是知曉了他的秉性。」
我一滯。
這事並未聽裴硯舟提過。
裴硯舟的毒還沒完全好。
我每日仍去趟裴府爲他看診,只是熬藥的事換了旁人。
盼兒還是如以往那樣黏着我。
先前不因我身份卑賤瞧不起我。
如今也不因我回了丞相府就怯懦疏離。
我教她辨認藥草時。
裴硯舟冷不丁來了句:
「沈雲念要成婚了。」
他眯了眯眼,「成了婚,或許能改掉她這愛編排人是非的性子。」
我後知後覺。
他是爲了那日沈雲念在裴老太君跟前說我壞話生氣。
他目光柔柔的,曾經的冷漠都不見了。
「不過,這是裴聿禮提的。」
語氣裏帶着幾分戲謔。
我卻莫名煩躁。
那裴聿禮像是得了失心瘋。
好幾次來尋我,要與我破鏡重圓,說和離之事作不得數的。
看在孩子的分上,我也應該與他在一起。
我爹孃得知後。
上門敲打了他一番,讓他忘卻前事,別再來煩擾我。
他這才作罷。
只是經常堵在我歸家的路上。
狀若不經意地噓寒問暖。
他好似在官場受了磋磨,轉了性子,與曾經那個在村裏驚豔衆人的溫潤書生再無半點相似。
我想了又想。
若我那時撿到的是這樣的他。
只怕我根本不會帶他回家。
兩個孩子,也被薰陶變了。
惦記的不是喚起我的母愛。
而是試圖想要以兒女的身份,要求我作爲孃親給他們謀福利。
爲了讓我回頭。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冷落了沈雲念。
裴聿禮甚至主動提議,要將沈雲念嫁出去。
-21-
沈雲念發了瘋。
但她不找催她嫁人的裴聿禮,卻找上了我。
她躲在我的馬車裏,拿出匕ŧüₓ首指向我。
「時願,你都被休了,爲什麼還要來纏着他?
「憑什麼我沈家因爲裴聿禮被滿門抄斬,我找了他三年,他卻與你成了婚。
「如今我好不容易鼓動他休了你,又哄好了他的一雙兒女,你一朝翻身他們就變了?」
她胡亂揮舞着匕首。
狀若癲狂,言辭混亂:
「你以爲我想要討好你生的孩子嗎?
「還不是爲了裴聿禮?我等着他休妻,甘願做繼母,卻被這樣對待。」
馬車停在小巷的柳樹下。
日常堵我的裴聿禮在車外適時出聲:
「時願, 我已經如你所願安排沈雲念嫁人。
「我對她從來都沒有男女之情。」
很好。
沈雲念更氣了。
她的匕首貼得更近。
脖頸處痛意明顯,我能感受到滲出了血。
「時願,原來是你逼着我嫁人的。」
我:「?」
她的匕首即將刺入我脖頸的那一刻,一柄扇子擊中了她手腕。
沈雲念捂着手臂。
匕首掉了下來。
馬車簾子被撩起, 裴硯舟走了進來。
注意到我脖子上的傷口。
他眉心皺得厲害, 上前一步抱起我。
轉身時,我一眼瞥見沈雲念站了起來。
「小心!」
裴硯舟扭轉了身子, 替我擋下。
這位位高權重的侯爺,中了毒剛痊癒,又捱了刀。
我摸到一手血跡。
他卻還面不改色地訓斥裴聿禮:
「聿禮,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哪有喫回頭草的良駒, 更何況前路是我這樣的優良糧草。」
我:「……」
-22-
儘管沒聲張, 但沈雲念刺傷裴硯舟這事還是走了些風聲ṭŭ̀ₛ出去。
她被退婚了。
議親那家匆匆退了婚書, 怕惹禍上身。
裴聿禮給我帶來的爛糟事,也成功惹惱了我的丞相父親。
他回京城時,自詡清流之臣。
做事鋒芒太露,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身後裴家不願庇佑, 又開罪了丞相。
在朝堂上幾次三番被打擊。
他被貶謫出京。
帶着一雙兒女和得了失心瘋的沈雲念。
離京那日,我沒去送。
他卻讓人遞了書信:
【我對不起沈家,對沈雲念有愧, 又常常爲自己的境遇難過,也體諒孃親艱難, 卻獨獨忽略了你的感受。
【來京城後,我夢到好多次你曬藥材我抄書, 朝兒與汐兒在一旁笑鬧的景象,原來這纔是我真正向往的。
【可惜當時只道是尋常。
【若有來世, 我定不再負你。】
我平靜地看完。
將信扔進火盆,付之一炬。
「呵。」
裴硯舟不知何時進來書房, 冷嗤一聲。
他身上的傷疤已經好了。
我自然不願再每日去裴家給他看診。
倒是他成日往丞相府跑。
若帶了盼兒,我就勉強給他些好臉色。
若像現下這般沒帶。
那我便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裴硯舟上前一步,讀出我方纔寫的字。
「巧詐不如拙誠。」
他摸了摸鼻子,清冷如玉的臉上浮現一層微微的紅。
很快又神色如常。
那日被沈雲念刺傷後,裴硯舟在裴聿禮面前撂下一句狠話:
「時願她,是與我指腹爲婚的未婚妻。
「若不是當年她被拍花子拐走,又失了憶, 哪能輪得到你來惹她傷心?」
這話不僅驚到了裴聿禮。
更是雷得我外焦裏嫩。
回家問了我娘才知道,果真如此。
後來我失蹤。
而裴老侯爺含冤入獄, 裴硯舟隱姓埋名去了軍中。
不僅立下戰功, 還找到證據爲父親沉冤昭雪。
至於盼兒。
是他副將的女兒。
生下來孃親便難產而死, 又沒了爹爹。
被裴硯舟帶在身邊養大。
而裴硯舟分明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卻瞞着我,引了我娘前來。
在侯府賓客滿座那日與我相認。
京中的老人們很多都知曉我與他指腹爲婚, 這樣我將來都不能耍賴。
我咬了咬牙。
對上裴硯舟那雙一笑起來就能蠱惑人心的桃花眼。
「你是不是一早就認出我了?」
他沉默片刻。
捉了我的手臂, 垂下濃睫。
「我不是故意不說的。
「初見時看着很像,我不敢貿然確認, 怕是一場空歡喜。
「直到你跟盼兒玩鬧, 我看到了你手上的胎記。」
他上前圈住我。
下巴抵在我額頭。
委屈巴巴地說:「你小時候天天追着我叫裴哥哥,失憶了還記着找姓裴的。
「我只恨自己遇見你太晚。」
裴硯舟湊近我耳畔,貼上我的脣角。
「初見你那日,我就知道, 我的月亮再次奔我而來了。」
被奔來的盼兒撞個正着。
忙捂着臉落荒而Ṫúₐ逃。
「羞羞。
「孃親,爹爹,羞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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