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阿孃

我少時拉弓,正中靶心,阿孃不喜,厭我出頭。
初入學堂,詩詞策論豔壓兄長,阿孃暴怒,斷我經脈。
後來家中姐妹個個嫁入高門,唯獨我嫁了個鄉野庸才。
阿孃說他門第不高,日後必定尊我,敬我,愛我。
沒想到換來的是羞我,辱我,欲殺我。
他六次落榜,一書封神,大紅的官袍卻穿在我身上。
「阿孃,這次,我不藏了。」

-1-
我阿孃出身大儒之家,才貌雙全,一手瘦金體是京中一絕。
她最講究體面,卻是個妾。
做妾原也不打緊,因爲國公爺最喜歡她,也喜歡我。
什麼金銀玉器,綾羅綢緞,總要先經過我們母女,才輪得到其他人。
所以世人只知謝小夫人,不知國公夫人。
我卻更喜歡正院的大娘子。
因爲我覺得我阿孃有病。
她不喜我穿漂亮的裙子,不喜我戴好看的珠環。
只是一味地想把我養成個胖子。
六歲時,她便要逼我喫下兩碗米飯和一盒糯米糕。
我吐的七上八下,太醫說過度積食會致命,阿孃才罷休。
病的這半個月,我從小胖子又變回小瘦子。
阿孃眉眼是一片憂鬱。
我少時拉弓,正中靶心,阿爹誇我頗有平陽公主少時風采,大娘子欣慰地摸了摸我的頭,脫下手腕上的玉鐲往我手上套。
只有阿孃冷下臉,她厭我出頭。
阿爹安慰我,「你阿孃不喜女子舞刀弄槍。」
我自此放下弓箭。
我初入學堂,寫得一手好字,在踏春會上詩詞策論豔壓嫡兄,人人誇我有阿孃的影子。
我欣喜若狂,捧着一紙,獻上高堂。
阿孃卻提劍挑斷了我的經脈。
我扯住阿孃的袖子問了無數次爲什麼,她只是一味流淚,說着「幼諸,阿孃不會害你的。」
那日鮮血流了一地,滴滴寫着我的不甘。
阿爹趕來時,我已經快把血流乾了。
下一秒,阿爹拽起她的長髮,將她拖到我面前。
「你看清楚,這是你親生的女兒。」
這是阿爹第一次對阿孃動手。
「正是因爲她是我生的,我才絕對不會讓她跟我一樣!」
阿孃說的斬釘截鐵,阿孃說她絕不後悔。
我哭到喘不過氣來,阿爹抱着我揚長而去。
那年我十三歲,自那以後,我不喜阿孃。

-2-
阿孃那一刀太狠了,阿爹請來的太醫都接不回我的經脈。
我的右手廢了,阿爹眸色一沉,便再也不管我了。
我師從文學泰斗,寫得一手好字,繪丹青,調香理事樣樣拿手,我在京中也是排得上名號的世家貴女。
可我斷了手,就如明珠蒙了塵,自那以後,人人都知,梁國公家的三小姐梁幼諸是個廢物。
阿孃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阿孃。
她身爲妾室,卻能開設宴會,京城貴婦名媛人人來參加她的賞花宴。
國公夫人卻窩在正院,我身爲她的女兒,卻只能坐在席尾,一坐便是三年。
阿孃砍的不是我的手掌,是我高高向上的頭顱。
自那以後,琴棋書畫我樣樣碰不得。
平日交好的閨閣小姐也漸漸不與我來往。
我越來越沉默。
「你真是你阿孃生的?」
李家的嫡幼女瞪大了雙眼,來回看着我和阿孃。
我追着視線向上看,阿孃捧着清茶,眉眼帶笑,恍若天人。
宴會結束,我正要給大娘子送點心,陪她禮佛。
卻被阿孃攔住。
「你斷了沈家的念想,那不是你能高攀的。」
阿孃說的是沈從容啊,皇后的親弟弟。
我和沈從容是幼時玩伴,年幼不懂事,他曾開玩ẗû²笑說要娶我,後來被阿孃知道,指着鼻子罵我不要臉,小小年紀就學會勾引男人,爲此還罰了我半月禁閉。
後來沈小將軍參軍,一去三年,了無音訊。
我垂下頭,咬緊嘴脣。
「無妨,阿孃替你相了門頂好的親事。」
「城西的李家,李瞋。」
我臉色慘白,怔怔地望着阿孃。
長姐進宮當了淑妃,二姐雖是庶出,也嫁了侯府當少夫人,就連我那四妹,相看的也是虎威將軍家的獨子。
而我阿孃說的李瞋,家中沒有爵位,僅有城西一處二進宅子和幾畝地。
他本人連考五次不中,今年快三十了,還是個秀才。
這也算頂好的親事?
「你就算再不喜我,也不用那這種親事來噁心我吧?」
我不管點心落了一地,轉身往正院走。
還未踏進院中,卻聽見「幼諸算是養廢了,依我看,你就順了徐侍郎的意,把她送過去當妾室吧。」
這是我最喜歡的大娘子的聲音。
徐侍郎已經快六十了,家中小妾十幾房,她的長孫女與我同歲。
阿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我攥緊拳頭暗暗地想。
「幼諸是可惜了,模樣像她娘,天資聰慧,若不是手廢了,還能謀門好親事。」
阿爹長長地嘆了口氣,隨後又添了一句。
「尋個日子,將她送過去吧。」
此刻,風聲在我腦海颯颯作響。
所有人都將我拋棄了。
我驀然轉身,看見阿孃跟在我身後,風輕輕吹起她額前的碎髮,她雙眼含淚,真是個美人啊。

-3-
不知阿孃用了什麼法子,阿爹沒將我送到徐府。
我很快和李家定親。
阿孃說他門第不高,日後必定尊我,敬我,愛我。
阿孃爲我準備了豐厚嫁妝,日後我不必仰仗夫家過活。
阿孃說我是正頭娘子,日後定可以和李瞋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阿孃說了很多,說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幼諸,別怨阿孃。」
我緩緩點頭,晦暗已久的眼睛,終於出現一絲光亮。
「若我嫁了,能換阿孃歡喜,那就嫁了吧。」
說着,阿孃臉頰劃過兩行清淚,她再也忍不住將擁入懷中。
其實我不怨阿孃,我知道這偌大的國公府,只有阿孃對我好。
世家小姐從定親到婚禮,少則半年,長達三年。
而我,不到月餘,就坐着一頂小轎子往城西李家去了。
只有阿孃來送我。
出嫁前,阿孃含淚塞給我半塊玉佩。
「莫要讓任何人瞧見,你爹也不行!」
我抬手不小心勾起她的袖子,卻瞥見她袖子下的手臂,青紫一片。
我驚呆了,誰敢傷阿孃。
她緊張地撫平衣袖,「走吧走吧,從這魔窟出去,別再回頭了。」
我才知道,這些年來,我從來不懂阿孃。
「沈小將軍夜襲北夷,生擒了他們新上位的可汗,我朝大勝!」
我掀開簾子,幾個垂髫小兒在街中嬉笑。
那日沈從容班師回朝,一路向東前往皇城拜見聖上。
君向東,我向西。

-4-
轎子停在城西一處三進院落,院子是阿孃的陪嫁,如今是我的陪嫁。
酒過三巡,賓客散去,李瞋挑開我的蓋頭。
我抬頭一看,我這夫君生的極爲平庸,我想不到形容他的詞語,也想不到安慰自己的話來,只能無奈扯出一抹笑來。
「娘子當真貌美,一春梳洗不簪花孤負幾韶華。」
李瞋喝多了,搖搖晃晃地指着我吟誦詩句。
我卻愣住了,他口中說的詩句,是文人讚頌青樓女子貌美的詩句。
「夫君吟的,可是許大先生稱頌青樓女子貌美的詩句?」
我無奈地出聲提醒。
李瞋身子僵住,望着我尷尬地摸頭,一時又想不出旁的詩來。
李瞋十二歲中了秀才後,自持才學過人,終日與京中紈絝混跡。
好好的人,成了狗腿子。
我嘆了嘆氣,將頭冠拿下。
「夫君今日辛苦,早些歇下吧。」
夜裏,我抱着被子遲遲不肯入睡。
而李瞋揹着我呼呼大睡,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樣的人家,就是阿孃要我嫁的嘛?

-5-
李瞋父親早逝,和母親張氏相依如命,張氏出身鄉野,不是個能講理的婦人。
天矇矇亮,她便要我到她房外站規矩。
屋外是天寒地凍,我讓婢子搬來軟塌,捧着湯婆子在外頭打盹。
張氏身旁的老僕出來陰狠地看着我,很快又鑽了進去。
日出近中,我那婆母才讓我進去。
我跪下奉茶,她卻遲遲不肯喝。
「原先我是不同意你做我李家媳婦的,你嫁給我兒前,和沈家的人不清不楚,又是個斷手。」
堂下的婢女皆臉色一驚,放下手頭的活,都要退出去。
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主家說事,下人是聽不得的。
「聽說你阿孃只是個妾,你嫁到我家是享福了,往後安分些。」
我再也忍不住了,放下茶杯,徐徐站起身來。
「婆母說笑了,您這住的屋子,燒的銀絲炭,穿的戴的,哪樣不是我的嫁妝,是您和您兒子享了我的福。」
她卻用力一拍桌子,指着我大罵起來。
「你都嫁到我家來了,嫁妝自然也是我家的。這親事也是你阿孃求上門來的,我說的果然不錯,這妾生的女兒就是沒有規矩。」
「我李家當日就不該將就,我兒是要娶個侯門嫡女做正頭娘子的。」
這京都像Ṱùⁱ我娘這樣的瞎子可不多,就李瞋,還想娶侯門嫡女?
他可真敢想。
「娘!幼諸剛嫁過來不懂規矩,您彆氣。」
李瞋像猴一樣的閃進門,不知道聽了多久。
他癡癡地望着我,正要與我親近,我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心中不喜,躲了過去。
他突然想到昨夜在我前面賣弄文采,弄巧成拙,反而丟了面子的事。
他臉色一沉,「梁氏,你同我娘賠罪,今日這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張氏像個大公雞一樣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我。
「婆母說的不錯,您既然在家享福,想畢也看不上我這三瓜倆棗。」
我眉尾一掃,屋裏頭伺候的婢女抱着瓷器玉器全都撤了出去。
「你這是幹什麼!」
「我怕她們擾了您享清福,就留下這老僕好好伺候婆母。」
那老僕低着頭不敢看我,只是身子往裏面縮。
「誰敢走,我是這家的老夫人,你們都得聽我的。」
「賣身契在我這,自然是聽我的。」
我悠悠地坐下,拿起那杯冷掉的茶喝了起來,上好的春前龍井,張氏無福,喝不了我這杯茶。
「你敢忤逆婆母!真是國公府的好家教啊!」
張氏氣的手抖,卻又奈何不了我。
「婆母若是疑我梁家家教,明日我請祖母上門與您討教一番?」
李瞋心下一緊,伸手抓住他孃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
我祖母是老郡主,受封一品誥命,是最講究規矩的人。
賠罪?真是好笑,我帶着人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這樣的人,多說兩句,我都嫌累。
「你這媳婦好生厲害!過幾日我把她身旁那兩個大丫鬟開了臉,給你做妾,看她還如何囂張!」

-5-
我是沒想到,李瞋居然敢告到我阿孃那去的。
那日回門,李瞋不知同阿孃說了什麼。
阿孃臉色一變,罰我把【女則】第三卷背熟抄寫十遍,又拔下她頭上的翡翠簪子說要給張氏陪罪。
她一遍又一遍地同李瞋道歉。
我眼眶溼潤,再也忍不下去了,「你明知此事錯不在我,爲何要事事隱忍?」
「梁幼諸!」
李瞋不耐煩地放下茶杯。
「實在抱歉,這孩子讓我給寵壞了。」
阿孃對李瞋說話的語氣,簡直低到塵埃裏去,她對着阿爹都不曾這般伏小作態。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拽起阿孃的手往外走。
「你爲何對那李瞋如此親和?非要我下嫁與他,莫非他纔是你親子,我是抱養的?」
「阿孃爲何非要斷我手,你到底有何苦衷?」
此處僅有我和阿孃,我哭的滿臉水痕,只有在阿孃面前,我纔會露出這般姿態。
阿孃卻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我不喜女子出頭,我待李瞋好,他自然也會對你好。」
絕對不是這樣!這其中定有緣故,我扭頭出了府。
卻沒想到,被一女子當街攔住了。
她自稱李瞋的表妹。
「國公府家的小姐就能搶人夫婿嗎?我已有了李郎的骨肉,世道艱難,梁小姐爲何不給小女子一條活路呢?」
我抬眼仔細打量着面前女子,柳葉眉……當真是生了一張芙蓉面,難怪李瞋惦記着她,新婚夜在我這碰了灰,眼巴巴地尋表妹聊表寂寞去了。
被人當衆挑釁,可非但我沒有生氣,反而是笑吟吟看向她,「煙娘,你可知道聘者爲妻,奔者爲妾。」
「你未婚先孕,行爲放蕩,按照我們梁家的規矩,連妾也做不得的。」
「可是李瞋愛我,他說了會娶我的!」
天真懵懂的女孩經不起質疑,當即迫切的想要證明男人對她的愛。
可這份愛,並不是她獨有的。
「他是愛你。」
「可他不止愛你」
「前院伺候裏的海棠姑娘,怡紅樓的梨鳶花魁,連我跟前兩個大丫鬟,他都惦記着……他愛得人很多,不是嗎?」
「將來像你一樣找上門來的,沒有十個也有八。你若有本事讓李瞋納了你,我絕無二話。高高興興喝了你這杯妾室茶。只是,如今李家上下都住在我的宅子裏,你是住不進來了。」
我撐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驟然煞白的臉色。
「他若真愛你,怎麼會讓你婚前有孕,遭人非議呢?」
她卻對着馬車撞了過來。
鮮血很快染紅了她的衣裙。
這樣的伎倆,我打小就見慣了。
我若是她,Ţű⁵便護緊肚子裏的孩子,哄的李瞋娶過門了再說。
「把人扛去醫館,派兩個人到京兆伊報案,再請百姓替我作證,另外,記得把街道沖洗乾淨。」
「別嚇到孩子了。」
全部說完,我才掀開簾子進了馬車。
「這小娘子好生厲害,辦起事來不拖泥帶水,乾脆利落。往後你可要學學,別隻盯着那一處看,做事大氣些。」
我掀開側簾一看,是寧遠侯夫人帶着女兒,許家大小姐剛被聖上賜婚,未婚夫是沈從容。
我對着寧遠侯夫人點頭微笑,以示禮數。
眉尾一掃,二樓雅間站着一玄衣男子,劍眉星眼,正是沈從容。

-6-
我等了好些日子,也未見煙娘來鬧。
又過了幾日,我到成衣鋪覈對賬目,煙娘捧着繡品,見是我,掉頭就走。
原來煙娘本是孤女,雙親逝後投奔姨母張氏,李瞋應允日後娶她爲妻。
那日她失了孩子,李瞋到李家老宅探望,煙娘想要入府,李瞋卻再三推脫。
煙娘一氣之下搬離了李宅,靠販賣繡品爲生。
李瞋真就不管她了。
我讓人攔住了她,她捧着繡品,一臉驚恐。
「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幹什麼,是我不想要那孩子,我無意訛你。」
「我家主子說,娘子手藝不錯,往後繡品,都可拿來店裏。」
婢女拿出一荷包塞進煙娘袖子裏。
「這是定金。」
說罷,婢女跟着我快步離開,只剩煙娘愣在原地。
「這樣的女娘,爲何要委身表哥這樣的鄉野庸才?」

-7-
李瞋在府中宴請一羣紈絝,整個前廳鬧哄哄的,讓人看了就頭疼。
我原想回房歇息。
從旁經過時,腳卻硬生生定住了。
「貴族小姐又如何,脫了衣服和樓裏的妓子又有何區別,還不得屈尊降貴替我脫靴暖腳。」
李瞋斜靠ƭṻ₎在軟塌上,一旁有美妓伺候他用酒。
「李兄好手段啊!」
我整個人僵住了,李瞋這樣的爛人,煙娘都不要,憑什麼要我忍受他一輩子。
到了夜裏,賓客散去。
我將和離書往前一堆。
李瞋嗤笑一聲,和離書在他手裏變成幾片,如鴻毛輕輕飄落。
「說你幾句就受不了要和離?梁幼諸,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老子。」
「嫁妝我留下三成,再替你的海棠姑娘贖身,如何?」
三成嫁妝,已經夠李瞋這輩子衣食無憂了,可他這人貪得無厭。
娶了我,讓他在那羣紈絝中頗有顏面,他正享受這種人上人的感覺,怎麼可能輕易放手。
「除非你能請動國公府的人來做公證,否則免談。」
我心下一涼,李瞋是知道,我背後並無國公府撐腰,才如此肆無忌憚。
整個李家就跟蛀蟲一樣,恨不得生啃了我。
喫幹抹淨,還要踩上兩腳。

-8-
我同阿孃說要和離。
她雙目猩紅,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到祠堂。
我跪在青石板上數着磚縫裏的螞蟻,祠堂燭火將母親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說和離,往日溫柔似水的阿孃好像陰間的厲鬼。
她解下纏金絲的藤條時,腕間紅珊瑚墜子擦過我的耳尖。
「疼要喊出聲。」
母親的聲音混着雨打芭蕉的響動,「你若求饒不再和離,阿孃便放你回去。」
「我決不!」
我死死壓緊後槽,眼神犀利,倔強得像夜間的孤狼。
那日下這瓢潑大雨,阿孃派國公府的馬車送我回去,一刻也不能多待。
我趴在馬車的軟墊上,人燒得神智不清。
只有阿孃那句話反覆在腦海中回放,「往後國公府不再是你孃家,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阿孃寧願打死我,也不讓我和離。
回城西的路是一片泥濘,驅車的馬伕一不留神拐錯了方向。
馬車的輪子陷入泥坑之中,如今下着暴雨,進退兩難。
外頭寒風凜冽,雨夜偏逢屋漏水。
看來今夜要在此處過夜了。
我自嘲兩聲,黑暗中,我伸手摸了摸後背,指尖潮溼,是傷口滲出血了。
「前面可是國公府的女眷,可要幫忙?」
涼意喚回了幾分清醒,是沈從容身邊的小廝,我認得這個聲音。
我連忙擺手,婢女領會上前。
「我家女娘說不用幫忙,將軍自行離去便好。」
我沒聽到沈從容的聲音,只聽見兩輛馬車從我身旁經過。
我的思緒隨着馬車飄到很遠。
突然馬車內閃進一道身影,隨即,他長袖一展,我還未意識到,便被他緊緊的攏在懷裏,鼻尖縈繞着他身上清爽凜冽的松木香。
未語知心,相顧驚歡。
「梁幼諸。」
他低頭喚我,語氣還似從前。
我不知爲何,鼻尖一酸,埋下頭低聲輕泣。
我裝了多年的鎮靜從容,一到他面前便潰不成軍。
迷糊間,我瞥見他身上的大紅婚服,好像心跳漏了一拍。
今夜是沈從容的大婚之夜。

-9-
時間一晃,便是三年。
李瞋第六次落榜後,終日酗酒,一氣之下一把火燒了書房。
張氏替他抬了兩房妾室入門,都是勾欄裏的女子。
我無心阻攔,隨他而去。
煙娘倒是上過幾回門,只不過是來給我送料子的,她如今是我店裏的掌櫃。
我每日坐在院子前看書,學着左手寫字。
聽着樹葉飄落,風聲作響。
我越來越安靜,也越來越ťú⁵沉穩,心境再不似從前。
祖母逝世,阿孃沒讓人通知我。
來的是大娘子身邊的嬤嬤。
如今皇后失事,淑妃盛寵,大娘子行事也越發高調了。
這三年來,我一次也未回過國公府,一次也沒見阿孃。
「多年未見,娘子變了。」
那嬤嬤語氣耐人尋味,又加了一句,「越像小夫人。」
到了國公府祖母靈前,我再三叩首。
禮畢,阿孃伸手來扶我,「幼諸。」
我想要推開,定睛一看,阿孃瘦的可怕,臉色蒼白。
心下不忍,我只是輕輕握住阿孃的手。
阿孃將我拉到無人處的庭院。
「拜別你祖母,便回去,別在此處停留。」
「六年前,北地來的信,都會被你燒了吧。」
阿孃愣住,眉眼處盡是慌亂。
「您放心,我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辱了小夫人的清名。」
我只覺疲憊,母女一場,已經到了相顧無言,互生怨恨的Ţṻₕ地步。

-10-
我沒聽阿孃的話,而是留下來守夜。
我守靈到子時,聽見西廂房傳來壓抑的響動。
我雙眉跳得很快,總覺得有事發生,我脫下靴子,赤腳尋了過去。
月光從雕花窗格漏進來,照見母親半幅羅裙褪在地上,三四個戴幞頭的男人圍在榻邊。
她咬着帕子不讓自己出聲,腕間銀鐲碎成幾片,正是我出嫁時她送我的,一人一隻。
我如墜冰窖,從頭涼到腳。
「夫人真是懂事。」
有人往她嘴裏灌酒,還一邊撫摸阿孃的臉頰。
「夫人這號也排的忒久了些,足足讓某等了小半年……」我僵在原地,直到母親突然抬眼望過來,那雙溫柔的眼睛裏,全是讓我滾的哀求。
原來,匍匐在阿孃身上的,正是如今朝中新貴。
而我阿爹,衣衫半開,捧着一壺美酒,談古論今。
我永遠記得母親教我讀【列女傳】時,指尖劃過【賢明】二字的力道。她腕間銀鐲撞在梨木案上,發出碎冰般的聲響。
「幼諸,女子的才情是鎖魂繩,你得把自己泡在漿糊裏,泡得愚鈍些,再愚鈍些。」
原來是這樣啊。
我趴了一夜,聽了一夜,淚也流了一夜。
待到東方破曉,他們才從阿孃身上下去。
我想起脫在靈堂前的鞋襪,起身去尋。
「盧太師當年送來的瘦馬,倒是養出個奇貨可居的女兒。」
盧太師,當代大儒,我的外祖父。
王尚書捧着鴆酒輕笑,一手提着我的鞋襪,他官服補子上的錦雞缺了眼睛。
就像天瞎了眼,讓這樣的人成爲國之棟樑。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聽了一夜,不想感受一下其中滋味?」
我握緊手中的簪子,毫不猶豫地刺了上去。
「死婊子,你娘躺在紫檀榻上時,可比你現在溫順得多。」
「放開她,這是我答應如茵的。」
阿爹的身影一閃而過,我只看見那一處衣角。
他匆匆離去,不敢見我。
我提着鞋襪,正要往阿孃房中走去。
卻Ţūₑ聽見一聲驚吼。
我這輩子都沒跑這麼快,可依舊來不及了。
阿孃卻把自己吊死在祠堂的房樑上。
我抱着她漸漸冷下去的身子,一雙黑漆漆的眼眸中,乾涸如死井。
我仍然能夠回憶起忘日的爭吵、流淚與疼痛,沉默的對峙、漫長的哭泣,與倔犟執拗的閉口不言,它們如同一把生鏽的刀扎進血肉,又抽出,如此反覆,最後將鏽跡留在血液裏,融進了骨骼之中。
阿孃,原來人心複雜,好夢難明。
我再也忍不住崩潰大哭,久久喘不過氣來。
我抱起阿孃,發現她貼胸藏着半塊玉佩,和我妝匣裏的那半嚴絲合縫——那是公主的雙鸞佩。
我將阿孃放回房間,她好像睡着了。
阿爹今早匆匆離去,如今又匆匆趕來。
「幼諸。」
他喚我。
「你書房叄號匣子,外面刻着我的時辰八字,下一個瘦馬,本該是我?」
「是嗎,阿爹?」
瘦馬要身子弱柳,瘦馬要能文能舞,所以阿孃要我藏拙。
她恨不得我貌若無鹽,千萬別入了我阿爹的眼。
「幼諸,京城權貴豢養瘦馬是變相默許的,你就是把我告到金鑾殿前,也不能如何。」
「幼諸,好好活着,你的命,是你阿孃換給你的。」
我攥緊手中的玉佩,衝着阿爹一笑。
可若是將公主養成瘦馬,取悅京中權貴呢?

-11-
我回到李宅時,李瞋正在三姨娘的肚皮上。
我推門進去,將他拖了出來,行至破敗的書房,看着他摔碎的硯臺笑了。
我披頭散髮,宛如厲鬼歸來。
「我替你寫策論。」
「寫完這篇,你給我和離書。」
他盯着我鋪開的宣紙,眼裏閃過驚疑——這些年我用左手替他謄抄文稿,已經練的如火純青了。
他不知,我寫的是八方妖魔鬼怪,人間煉獄。
那篇【論京城瘦馬之弊】在京城掀起腥風血雨。
李瞋在獄中被打的皮開肉綻,他聲稱那篇策論出自我手,但無人在意。
世人皆知,梁幼諸是斷手。
那日沈從容推開李家大門,他說要帶我走。
我衝他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因爲與他一起來的,還有錦衣衛。

-12-
刑部大牢的蝨子順着血痂爬進衣袖時,我聽見獄卒在議論春熙樓新來的花魁。他們說那姑娘後腰紋着紅珊瑚,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可惜是個啞巴。
我漠然聽着,恍若似屍。
我想不到,煙娘會來看我。
她雙眼狡黠,說着成衣店近日入賬數目,等我出去了,要給我做一件世間頂好看的衣裙。
可我寫下策論之前,已經將鋪子轉讓給她了。
我緊緊攥住她的手,她輕輕回應。
「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想過,女子還能當掌櫃。」
沈從容買通了獄守,我以爲他還未死心。
他卻遞給我一個鎏金香球,香灰灑在熱水裏,浮出密密麻麻的人名——揚州瘦馬名錄竟是用骨灰寫的。
我定睛一看,沈家亦在其中!
「幼諸,這條路,不止你一人在走。」
我一刻不敢耽誤。
「聖上要見你。」
繡春刀挑斷我腳鐐時,帶下一塊血肉。
金鑾殿上,父親舉着笏板的手在抖,
「此女瘋魔,竟污我梁家清譽!」
「請陛下即可斬殺妖女!」
他們要殺我,說我妖言惑衆。
直到我將最後一封策論拍在刑部尚書案上,滿紙都是京官們豢養瘦馬的暗語。
「某記揚州瘦西湖畔,船孃指蓮曰清水出芙蓉,實則暗指未破身的雛兒;謂接天蓮葉,乃已梳籠待價而沽者……」
涉案名單展開,滿朝珠紫竟有半數位列其中,首列便是我的父親,梁國公。
我撫着母親留下的雙鸞佩笑出聲,當玉佩在蟠龍柱下拼合時,殿外突然傳來「公主千歲」的山呼聲。
阿孃是當今聖上流落民間的胞妹, 那半塊玉佩,是當年宮變時奶孃拼死帶出的信物。
盧家收養了阿孃,灌了迷魂湯, 讓她失了記憶, 將她養成瘦馬。
「原來瘦馬養成了最妙的一步。」
我望着階下顫抖的父親,「是把公主養成瘦馬,再獻給王公貴胄。這樣滿朝文武,誰不是您棋盤上的棋子?」
聖人摔了御案,當場斬殺梁國公。
他看着母親的畫像泣不成聲。
我知道這場血洗朝堂的風暴, 終將洗淨所有醃臢。
聖人允我做官,允我開女子書院,他允我做一切事情。
他說要封我爲公主, 我搖了搖頭頭。
「公主是阿孃。」
他看我時,眉尾總是憂傷。
當年六龍奪嫡, 聖人送阿孃南下, 一去三十年,再無相見之日。
宮中的老嬤嬤看着我總嘆息,他們說,明華公主是聖人親自帶大的,聖人僅一胞妹, 明華宮空了三十年, 都等不回明華公主。
真好,這世間,還有人和我一樣,喜歡阿孃。

-13-
沈從容受沈家牽連,如今左遷揚州。
他出京那日, 許伊芬問我爲何不去送他。
我不氣反笑,「你是他夫人, 你怎麼不去送他。」
她愣住了, 扯出懷中的和離書。
「大婚那夜,他對着我說了百來遍對不住,留下一紙和離書便尋佳人去了。」
「不會吧,三年了,你倆還沒說清呢?」
我在心中默唸着他這三年所說的話。
「我阿孃讓我大氣些, 男人多的是, 我許伊芬讓你了Ṫṻ₎。」
「多謝。」
我輕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策馬揚去。
我立於牆頭送他, 他的身影在落日餘暉裏漸行漸遠,破舊的衣衫隨風而動。
直至那小路盡頭, 他拐過彎, 就此消失。
「梁幼諸!」
「等我娶你啊!」
我猛地抬頭, 那人衝我一笑, 一如當年。
退朝時春風拂動官袍下襬,我摸了摸袖中母親的銀鐲碎片。當年她教我藏拙, 卻沒算到, 這滿肚子的詩書,終有一日會變成剖開黑暗的刀。
而這襲紅袍,從來都該屬於那些在泥淖裏掙扎着攥緊筆桿的女子——她們的墨,從來都不該只用來描眉畫鬢, 更該用來寫盡人間不公,讓這天下,再無瘦馬。
作者:許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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