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和談了三年的男友婚期將近。
我卻在他手機裏發現了好多短信。
一字一句,全是他發給另一名女孩的。
「我要結婚了。」
「後悔嗎?」
「我比你過得幸福。」
……
直到我們訂婚的前一晚,他最後給她發了四條短信:
「行,你真有種。」
「別跟我倔了,好不好?」
「婚期訂好了,婚紗訂好了。」
「只要你回來,新娘可以是你。」

-1-
蘇婉玲回國那天,是我生日。
一羣人爲我慶生,送生日祝福時,她推門而入。
女人穿着羊羔絨外套,繾綣的長髮。
踩着高跟鞋三兩步踱到我們面前。
揚起手,直接把面前茶壺裏的水潑在我的臉上。
潑完了,她抱着臂笑。
朝坐在我身旁的男人說:
「你談的就是這樣的人啊?」
「品味真差。」
包廂裏寂靜無聲。
原本歡鬧的聲響蕩然無存。
她仰着臉,笑得耀武揚威,就像篤定了我身旁的男人會像以前般寵她。
恍如隔世的寂靜後。
陸仰抬手抽了幾張餐巾紙。
輕柔地爲我擦去臉頰上的茶漬。
他捧着我的臉,目光認真而溫柔,彷彿眼裏只能裝得下我。
「是嗎,我覺得我眼光很好。」
「蘇小姐,下週是我跟安安的婚禮,希望你能參加。」
似乎是不敢相信這是能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女人向後退了一步,氣急敗壞地摔門而去。
可是她走後,大廳裏的人都大氣也不敢出。
陸仰垂着眼,依舊溫柔地給我擦淨臉上的茶葉。
可擦着擦着,他揚手,將桌上那盞價值連城的茶杯猛然砸碎。
伴隨着巨大的碎裂聲。
他依舊笑得風光霽月。
環視在座的所有人。
包括我。
薄脣微揚,輕聲說道:
「都滾,好嗎?」

-2-
時間如果倒回到四年前。
誰都會以爲,陸仰要娶的人是蘇婉鈴。
素來性子冷淡薄情的他會爲了蘇婉鈴跑大半個城市買花。
不喜交際的他甘願爲了蘇婉鈴跟整個藝術圈的人打交道。
就連蘇婉鈴每次展會,他都能推掉重要的會議,親力親爲,次次到場。
身旁的朋友總調侃:「陸總這鐵樹也能開花啊。」
可他倆的結局,卻落得不好。
以至於陸仰恨透了蘇婉鈴。
以至於蘇婉鈴出國四年都不回來。
反倒讓我撿了個漏子。
誰都知道,蘇婉玲學生時期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我,
我仍舊記得那天晚上,他一朋友喝醉了,指着我說:
他要娶我,純是爲了氣蘇婉玲的。

-3-
這幾天降溫了,陸仰回來的時間也越發的晚。
可我沒辦法從任何方面要求他些什麼,哪怕我倆要結婚了。
我的貸款是陸仰還的。
學費是陸仰交的。
命……是陸仰救的。
所以我甚至沒有資格,去做哪怕一點點反抗。
我盯着桌上的飯菜,考慮着要不要再去微波爐裏叮一圈時,陸仰回來了。
他把西裝順手掛在門口的衣架上,
微俯了點身,朝我笑。
「幫我把領帶解掉,老婆。」
語氣又撩撥又自然。
彷彿昨天因爲蘇婉玲的出現暴怒的人不是他。
彷彿輕笑着讓我滾的人也不是他。
我走到他身前,仰着頭研究他領帶的結構。
我知道他低頭在看我,目光如燈光般晃眼。
直到他抬手捉住我的手腕。
咬着我耳朵說:
「笨蛋。」
「……」
成年後,這樣的事我只跟陸仰做過。
他永遠都不疾不徐。
這次,卻在撫過我背上的疤時停住了。
這疤是怎麼來的。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是蘇婉玲拿美工刀,一下一下劃的。

-4-
上學那會兒,我有個人人羨慕的朋友。
就是陸仰。
或許那時候,階級的概念就將我們劃分開了。
我這樣的窮學生,跟陸仰和蘇婉玲的圈子,是天壤之別。
他們是一羣連老師都沒法管的人。
打架鬥毆這種事全有人兜着。
天天一羣人上趕着巴結他們。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
陸仰跟一日三餐連學校的包子都買不起的我,走得很近。
我想那段時間,陸仰是真心把我當朋友的。
他把他不用的教材給我。
把飯卡丟我這讓我喫飯。
興致勃勃地跟我討論練習冊上的題。
我那時候被一夥女生霸凌。
他擋在了我面前。
他說,我是他的人,別再欺負我了。
——這之前一切都挺美好的,是吧,他是我的救贖。
直到某一天。
他告訴我,他有喜歡的女生了。
是蘇婉玲。
是那個……當初霸凌我的女生。
「她還蠻有味道的嘛。」
「脾氣夠倔,我喜歡。」
這就是他對蘇婉玲的評價,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也沒把我當人看過。
那天晚上他帶我去喝酒。
蘇婉玲叫了一夥人把我困在衛生間。
在我的背上,拿美工刀刻了一下又一下。
我至今記得她的臉,精緻、完美,
像來自地獄的惡鬼。
她說,她最討厭我這種狗仗人勢的人了。

-5-
「藥你都按時喫了吧?」
「我覺得你的精神狀況比以前好多了。」
週三的醫院裏,陽光透過那口薄薄的窗戶,落在診室老舊的桌面上。
醫生透過鏡片望着我。
「陳小姐,你要結婚了吧?」
「你還不打算讓你先生知道你……有這麼個情況嗎?」
桌面上擺着的病例報告上,是寫着我患有抑鬱症的字樣。
重度抑鬱,好像是我初中時就有的,我爸說我矯情,就只會浪費家裏的錢。
那時是輕度,可這些年不知道爲什麼,反而越來越重了。
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覺。
厭食。
看見鋒利的東西總想撞上去,
從沒有感受過開心、快樂這樣的情緒。
「一般來說,伴侶的陪伴和鼓勵,會讓病症有所緩解的。」
「所以我還是建議你跟你先生說一下。」
桌子下,我的手漸漸捏緊了自己的病例報告。
跟陸仰說嗎,他知道了會有什麼表情?
大概是給我一筆錢,讓我治病?
陸仰總勾着我眼角,說喜歡我笑起來的樣子,
於是我就拿笑容在他面前僞裝自己。
他大概……
不會想知道。
我其實是隻喪氣鬼吧。

-6-
我把病例報告疊好。
放進包裏,然後回了家。
陸仰不會這麼早回來的,所以我有的是時間做飯。
我把我有抑鬱症這件事瞞得很好。
其實有時候我想,並不是我瞞得好。
而是陸仰從來就沒認真地看過我。
平心而論,他對我挺好的。
可好多事都流於表面。
我想,對他來說,我是個湊合的人。
因爲我和他認識得久,因爲我乖,我聽話,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眼裏瘋狂的愛,從沒有落在我身上。
「抱歉,老婆。」
「會開晚了,餓了沒?」
男人進門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
這幾天他慢慢改口喊我老婆了,因爲我倆的婚期確實將近。
飯菜我準備好了,盈盈的燈光下,我看着他。
幾度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他揚了揚眉,走到我身前。
俯身自然地解掉我圍裙的帶子,放柔了聲調。
「怎麼了?」
「委屈成這樣?」
「陸仰,我……」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把病例給他看。
偏偏這時候,他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男人接起。
那天他臉色猛然的變化,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冷漠,諷刺,失措,然後崩潰。
這樣的表情,我是見過的。
蘇婉玲宣佈出國那天,我在他臉上見過。
解到一半的圍裙帶子不解了。
他猛地轉身,拿起掛在門口的外套,拿車鑰匙。
「有急事,我出去一趟。」
我想勾他的衣袖,卻觸及到他一瞬間的冷漠。
我知道,他是不想再朝我做過多的解釋。
關門的聲音。
將我,阻隔在他的門外。

-7-
剛開始,我以爲是他公司出了什麼事。
可他一整晚都沒回來,
我給他發消息,他不回。
打電話,他就直接掛掉。
他回我消息本來就慢,可這樣掛我的電話,是頭一次。
後來,還是他朋友看不下去了。
告訴我,是蘇婉玲自殺未遂。
他守在她牀邊,守了整整三天三夜。
蘇婉玲割腕,可連靜脈都沒割到,就薄薄的一條血線。
醫生診斷說是輕度抑鬱。
這幾天,陸仰都守着她。
蘇婉玲聽不得電話的鈴聲,所以他把所有的電話都掛了。
蘇婉玲不要他跟其他人說話,所以他就沒回過任何信息。
我到醫院時,蘇婉玲縮在被子裏,卸了妝,只露出一雙杏眼。
臉色蒼白,見了我,卻像被攻擊中要害的野獸。
「你把陸仰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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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憑什麼嫁給陸仰?你配不上他!」
她歇斯底里,我退後幾步,
明明前幾天她還光彩照人,這幾天,就成了這樣。
我張了張口,可是一瞬間失聲,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後我什麼都沒說出來,就被闖進病房的男人攥着手腕拉走了。
陸仰的臉色也不好,還穿着走時的藍襯衫,這三天,他大概都沒好好休息過。
我垂着眼,跟着他走。
醫院走廊上人行色匆匆,他把我拉到一處沒人的樓梯拐角,才鬆了手。
「蘇婉玲在國外得了抑鬱症,才這麼說話的,不是……」
「陸仰,我把你還給她,好不好?」
我打斷他的話,抬頭對他說。
他愣在那,問我: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不結婚了。」
「我把你,還給他。」
「……」
大概是沒想到這些話會由我說出,陸仰愣在那,然後握住我的手腕。
「好了別鬧了,蘇婉玲有抑鬱症。」
「她生病了,別跟她爭,好不好?」
我低着頭沉默了很久,才把那句話說出來。
「可我也有。」
他頓在那裏,似乎有些被我氣笑了。
「你也有抑鬱症?」
「你那麼愛笑,怎麼可能有抑鬱症?」
「別鬧了,好不好?」
「……」
我愣在那,看他,看了一兩秒。
咽喉似乎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心臟浸入遲鈍的酸澀。
我只想快點逃離,離開這個地方。
於是我轉身,向醫院的出口走去。
陸仰沒有追上來。

-8-
我打了輛車,往家裏的老房子那開。
其實我回家的次數真的很少。
就連結婚,都是電話裏跟我爸說的。
他不在乎,說不想參加我的婚禮,說讓我媽去參加。
可小時候起我就一直在找媽媽,那個女人一年都回不了幾次國。
老家的房子據說要拆了,能分得不少拆遷款,
但我爸連問都警惕我問,因爲這筆拆遷款他是要全給小女兒的。
他和……另一位阿姨生的小女兒。
穿過稍有些雜亂的小院子,我摁下了門鈴。
有個男人跑過來開門。
「星星,回家啦,累不累?」
「有沒有好好學習呀?」
男人寵溺的笑在見到我時僵在臉上,然後換了副語氣。
「你怎麼來了?」
「……」
「爸,我來看看你不好嗎?」
我從那極小的門縫中擠進家裏。
他總是覺得我覬覦他的財產,不樂意我進家門。
我環顧了這裏的家裝,牆上掛着一些相片。
我爸,一名阿姨,和一位朝着鏡頭歡笑的女孩。
這纔是一家啊。
沒有……我。
「誒,姐你回來啦。」
門再次被打開,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走進屋裏。
我爸便立馬換了個臉色,噓寒問暖地問她累不累。
女孩似乎搭理他一下都不願意,徑直走進了房間。
我爸朝我臉色一板。
「我告訴你,星星現在是高三關鍵時期。」
「你別沒事打擾她。」
「我就怕她情緒被你這個整天喪了吧唧的人給傳染了!」
「……」
我點點頭,垂下眼,想讓自己笑,可脣角勾起的幅度大概不是很好。
「爸,我病……好像又加重了。」
「醫生給我開的藥變多了,有時還會出現幻覺,我……」
我想組織語言再說些什麼,可他已經打斷我的話。
「你有什麼病?你不就是矯情!」
「什麼狗屁抑鬱症,就是你不夠強大!你沒有韌性!」
「現在的醫學真的是,胡亂給人安些頭銜。」
「就是要搞錢!」
「……」
於是我所有的話都嚥進喉嚨裏,不知道從何說起。
接下來的一字一句,都變得無比艱難。
「爸,我……不想結婚了。」
果然,他暴跳如雷Ŧùₛ,然後嘲諷地朝我笑。
「什麼?」
「呵呵,我就知道你。」
「你從小到大就是這樣,矯情得要死。」
「這次,肯定也是惹了男方生氣,人家甩了你了吧?」
「我跟你說,你收收你這脾氣吧!」
「你這樣,誰要你?」
「……」
我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多久。
直到又開始耳鳴,
直到眼眶開始溼潤。
頭頂傳來他的奚落聲。
「還哭!還哭!」
「多大人了還哭!」
「什麼抑鬱症,你就是太懦弱!」
「做人要堅強!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
永無止境的低鳴,因爲另一道女聲的插入才結束,
「誒,安安,你回來啦。」
「老陳,你罵孩子幹什麼!」
「安安,要不要留下來喫飯呀?」
是……我爸新娶的那個女人。
她朝我抱歉地笑了笑,問我。
「安安,要留下來喫晚飯嗎?」
可是,桌上就三副碗筷啊。
屏息良久,我搖了搖頭。
踏出家門,走進夜色裏。

-9-
好像從這幾天開始,夜裏就降溫得特別嚴重。
我裹了裹衣服,盯着來來往往的車流量。
好像在某一瞬間,那串銀色的線匯聚成野獸,朝我撲了過來。
我知道,總是這樣,我又開始出現幻聽了。
我聽見我爸說:
「你就是不夠堅強!」
我聽見以前的同學說:
「她啊,就是太懦弱了。」
「要我,早就反抗了!」
我聽見陸仰說:
「你那麼愛笑,怎麼可能有抑鬱症?」
黑色的邁巴赫停在我的面前,男人將車窗降下。
搭着方向盤,沉沉的眼眸看着我。
「哭什麼鼻子?」
「跟我回家,嗯?」
「……」
好半晌,我才意識到,這不是幻覺。
是陸仰,真的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懂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以爲他還在陪蘇婉玲。
他不可能放着蘇婉玲不管的。
夜色裏,他的雙眼就如同拉扯人深陷的暗潭。
似在告訴我,他對我勢在必得。
……我永遠也逃脫不了。
可是,可是啊,我有什麼選擇呢。
我回頭望着身後那棟樓房亮着的暖光。
爸爸告訴我,是我太矯情,是我太任性了。
所以。
是要笑就好了嗎?
是要服從就好了嗎?
那樣就能開心嗎?
我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男人俯身,揉了揉我的頭。
在我的脣角落下一吻。
「別假裝自己有抑鬱症了,嗯?」
「下次,就沒耐心哄你了。」

-10-
陸仰好像對我變得更好了。
他對我這樣好,甚至讓我有些不太習慣。
以前婚禮的各種事項都是他委託下屬辦,他對這種事一點都不上心。
可今天,他卻要帶我來選婚紗。
富麗堂皇的店裏,層層疊疊吊起來的婚紗令人眼花繚亂。
陸仰坐在沙發上,隨手選了幾件婚紗的樣式。
我瞄到的價格,都能買下我爸的一輛車。
我在店員的幫助下套上婚紗,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男人面前。
他背靠着黑色的沙發,眯着眼看我。
「喜歡嗎?」
男人上前,摟着我的腰,同我一起盯着鏡子裏的我們倆。
他吻了吻我的鬢間。
「你不愛笑了,安安。」
水鑽附在層層疊疊的裙襬上,晃出璀璨的光,
他溫柔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太緊張了嗎?」
「別怕。」
於是店員退去,剩下的幾套婚紗,都是他給我換上的。
男人摟着我,下巴擱着我的頸窩。
俯身撥了撥我耳邊的碎髮。
「喜歡哪套?」
我愣在那,還沒回過神。
就被他輕柔地揉了揉腦袋。
「算了,都要吧。」
……
後來,他又帶我去了遊樂園玩。
他好像要在這幾天內,把我倆所有的遺憾都給彌補過來。
高中的時候,確實有次春遊就去遊樂場玩。
可我從沒有上過這些遊樂器材。
那時的我,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們那些人。
看着他和蘇婉玲說說笑笑的身影。
這次,他將我摟在懷裏。
旋轉木馬輕輕晃動,帶着流離的景色。
旁邊的座位上有對情侶,他們笑得很甜蜜。
「看他們做什麼?」
男人在我頸肩落下一個吻,輕笑着勾了把我的腰。
「他們做的,我們也能做……」
「……」
路過遊園的街道時,一隻小熊玩偶撞了進來。
他跟我們比劃了半天,我才知道。
可以免費跟我們合影,再送我們一個氣球。
其實我和陸仰都不是那種會參加社會活動的人。
可那天,鬼使神差地,我們被小熊玩偶攛掇到了一起。
略有些尷尬地盯着攝像頭。
我眼神慌亂,陸仰卻難得地露出微笑。
攝影師咔咔拍了幾張。
我加了小熊玩偶的微信,攝影師說到時候會把整理出來的照片發給我們。
後來,我們去坐了摩天輪。
上摩天輪時,其實天已經變陰了。
所以到最頂端時,我們並沒有看見多好的景色。
那一刻,我又開始想哭。
誰想整天垂頭喪氣呢?
誰想被人欺負到抬不起頭還不還手呢?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
每當我想要積極起來,痛苦和失望就會找上我。
我好像一直在一片黑暗中行走。
就連陸仰這樣施捨給我的溫柔。
我都覺得,那是我唯一能觸碰到的光了。

-11-
我們玩到很晚纔回家。
所以我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引得身旁的男人輕笑了幾聲。
他將我的髮絲勾在我的耳後,問我:
「想喫什麼?給你做。」
這我倒有點驚訝了。
畢竟陸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
許是我的凝視太久,他揚了揚眉。
「不信啊?」
朝我招手。
「來,幫我洗一下蔥。」
「……」
他所謂的給我做。
就是一碗麪,再加一顆荷包蛋。
可就算這樣,他也做得極其生疏。
一看就沒下過幾次廚房的。
連先加涼水還是後加涼水都不知道。
我嘆了口氣,熟練地配料,然後把面攪合開。
搶救了那顆差點被煎成炭的雞蛋。
他無奈地扶着檯面,朝我笑。
「這種事果然還得家妻來做啊~」
帶着一點點調侃,偏要在說中稱呼時咬下尾音。
最後,我倆對着這碗麪,算是夜宵。
……
剛剛還沒注意,此時看着窗外。
磅礴的大雨已然愈演愈烈。
客廳的暖燈搖搖晃晃,爲眼前賣相本不太好的麪條渡上一層鮮活的景色。
我倆又陷入了這樣的寂靜中。
簌簌的雨聲恍如窗外萬籟的雜音。
我承認,日後想起那晚。
我還是會覺得,那一秒之前的一切,都曾動搖了我。
只是,人生沒有如果。
門鈴突兀地響起,驚醒了我們兩人。
急促又激烈,伴隨着拍門聲。
陸仰在一兩秒後皺着眉,起身拉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
是呼嘯的風雨。
還有渾身溼透的女人。
「這麼晚了,你在鬧什麼?」
陸仰的聲線四平八穩。
可他對面的女人明顯情緒激動。
是蘇婉鈴。
她面色慘白。
可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的,
她的妝容化得恰到好處。
像一朵在雨中搖搖欲墜的白蓮。
破碎又惹人憐惜。
「你……」
女人嗤笑一聲,打開自己的手機,定定地看着他。
「你發這些照片,不就是想讓我找你來嗎?」
「……」
雖然離他們有些距離,但我也能看出個大概。
手機上的照片是……我和陸仰今天一起出去玩的照片。
他放在社交平臺上了。
男人的眉毛沒有鬆動一下。
抱着臂。
「你誤會了,蘇小姐,我只是在分享自己的生活而已。」
「如果沒有其他事,請你離……」
說着,陸仰就要關上門。
女人伸進一隻手,扒着門框。
兩人無聲地對峙着。
我想,蘇婉玲那樣我見猶憐的表情。
是個男人見了大概都會把持不住吧。
況且……是陸仰。
那麼愛她的陸仰。
長久的寂靜後,女人後退了兩步。
我才發現她哭了。
邊哭,邊點頭。
邊斷斷續續地說着話:
「好,好,陸仰……」
「你夠混蛋,夠狠心。」
門外的大雨落在女人身上,她像是沒有感觸似的。
「你從不發照片的,發那些……」
「不就是想要我來,想給我看嗎?」
「想要我喫醋,對吧?」
不知何時,陸仰關門的動作停住了。
他眼眸中一片漆黑,看不清神色。
「那我現在告訴你,是!你成功了!」
「我喫醋了!我特別喫醋。」
「一看到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我全身都難受。」
「是……」
「我愛你!我還愛你!」
「你不就想聽這個嗎?那我現在就說給你,好吧!」
「我喜歡你,我特別喜歡你,你個混蛋。」
「在國外的這幾年我無時無刻不想你,陸仰,我……」
女人眼眸通紅,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並不歇斯底里,而是飄搖破碎。
她笑了,一字一頓,輕輕地說。
「我……」
「不知道怎麼好好看着你和別人幸福。」
「沒你,我哪裏有勇氣活下去呢?」
似是做出了什麼重要決定,她後退兩步,轉身走進了大雨之中。
「是我不好,陸仰。」
「是我沒勇氣愛你了。」
「你個混蛋……」
「好好生活吧。」
蘇婉玲抬頭,輕輕看了我一眼。
目光,又落回到陸仰身上。
「下輩子,就不要讓我這笨蛋愛上你了……」
「……」
門猛然被打開。
細密的雨水灌進屋子裏來。
倉皇的樹葉被風扯碎。
我看着陸仰追出去的身影。
我看着蘇婉玲怔愣的表情。
我看着傾盆大雨,
陸仰上前,堵住了她的脣。

-12-
一股反胃的情緒突然在我的體內蒸騰。
我覺得我沒法再待在這裏。
我該怎麼辦呢?
我該做什麼呢。
就這樣看着他倆在大雨中擁吻?
還是終於承認自己一文不值。
終於明白。
陸仰,原來真的從沒把我當人看過。
房子有個後院,我想也沒想就從後院離開了,
一瞬間突然明白了落荒而逃是什麼意思。
我不想出現在他倆的視線之下。
不想看見蘇婉鈴耀武揚威的笑容。
那一刻,她的臉。
會和曾經拿美工刀劃在我背上的人重合的。
……
雨滴在我的世界旋轉。
我終於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文不值的。
我的生命沒有意義,爸爸,媽媽,陸仰,沒有任何人需要我。
這時,緊攥在手裏的手機屏閃了閃。
我低下頭去看。
是今天跟我們合照的那隻小熊。
他朝我發了兩張照片。
我和陸仰,被小熊摁在一起。
我倉皇無措,陸仰微微一笑。
小熊在後面附加了一句話:
「以後,也要好好生活呀。」
我盯着那張照片,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眶。
生活。
於我來說就如同在刀刃上行走。
就在我想要抓住一抹光時,陸仰狠狠地將匕首刺進我的心臟。
鬼使神差地,我回復了他的話:
「我沒有辦法活下去了。」
……
我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我盯着車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閉上眼,衝了進去。

-13-
「我說!小姑娘!你幹嘛呢?」
「多危險知不知道?」
「橫穿馬路!多危險吶?真被車軲轆碾到怎麼辦?」
車輛來來往往的車道另一旁,我和一個大叔蹲在馬路牙子上。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跡,抬眼瞧着我。
「你……」
「唉,你小小年紀,是遇到了什麼困難?」
「可以找家裏人幫忙,或者是。」
「老師,警察,什麼的……再,再不濟,找我也行!」
「別想不開,這世界上美好的事兒多着呢!」
「……」
我抱着膝蓋,聽他一直在我身邊叨叨着說話。
衝入馬路讓車流帶我走的計劃沒有完成。
開着卡車的司機踩了剎車,把我拉到路邊教育。
雨點濺在小水窪上,到最後,我被他拍了拍肩膀。
「沒事的,啊。」
「小妹妹,我還得送貨,我這……就先走了。」
「記住啊,得笑!」
男人鑽進了卡車裏,朝我滴滴按了兩聲喇叭。
卡車慢慢地行駛着遠去了,我依舊坐在石臺階上。
低頭看時,發現手機裏多了二十多條短信。
全是那隻小熊發給我的。
是從我發出那句「我沒有辦法活下去了」後。
滿屏,全是他發給我的話。
「不可以不活下去。」
「嗯?你在想什麼呢?」
良久,見我都沒有回覆,他又給我發。
「請問你能再回我一句話嗎?」
「發生什麼事了嗎?」
「可以回覆一下嗎?」
「你怎麼了?你還在嗎?」
「你好?你好?」
「你別不回我,好不好?」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有一天螃蟹出門不小心撞到了泥鰍。泥鰍很生氣地說:你是不是瞎啊?螃蟹說:不是啊,我是螃蟹。」
「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隔了段時間,那時我正在被大叔拽着教育,還是沒回他。
他開始認認真真地問我:
「如果你還在的話,介意和我說說你的事嗎?」
「不管怎麼樣,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還有我在等你呢……」
雨好像變小了。
我站在馬路邊,把他的短信翻完了。
明明我倆根本就不認識,他居然願意給我發這麼多話。
或許……正是因爲我倆都不認識吧。
我編輯信息,發給他。
「我太懦弱了。也Ŧúₗ沒有人喜歡我。」
「我不配活着,真的,我不配。」
他幾乎是秒回我。
「誰說的,我喜歡你啊。」
這幾乎就是一口爲了安慰我隨口說的胡話。
他接着發消息給我:
「況且,你還有你爸媽呢,你爸媽也喜歡你呀 OVO。」
我回他。
「我媽在我小學的時候就去國外了。」
「我爸在我初中的時候娶了個阿姨回來。」
「他們有了女兒後,我爸就經常打我。」
這幾句話發過去後,對面沉默了很久。
然後,我就看見他又給我發:
「我保證無論怎樣我都喜歡你,我要是說謊,叫我五雷轟頂。」
感覺,是一句很孩子氣的話。
可是我看着看着,眼眶還是酸了。
我給他回了句謝謝。
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尋找自己的歸宿。
猛然間,我發現了一件事。
不知怎麼的,我沒辦法開口跟人說話了。
明明是微笑的店員,突然在我眼中變得血盆大口。
明亮柔和的大堂燈光,卻散發着令人抗拒的黴味。
我拿不出口袋裏的身份證,沒法跟人交流。
一向前邁出一步,就會站在那卡殼。
我開始害怕,和人說話了。

-14-
最後,我坐在了公園的躺椅上。
幻聽又開始加重。
我才意識到我沒有喫ţûₖ藥。
可我不想回去。
我捂着腦袋,忍受黑夜的難耐。
我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被人凌遲。
直到新一天的太陽昇起。
黎明打破初曉。
我知道又過了一天,僅此而已。
手機的電量不多了。
可是在這時候卻擠進來一條短信。
沒有人會在這時候給我發短信的,直到我看到了那個小熊頭像。
他對我說:
「早。」
「今天早上也很喜歡你。」
「……」
我覺得我要被這條短信逗樂了。
可又下意識地覺得,他跟其他人一樣,是面目可憎的怪獸。
我站起身,去自助器械處借充電寶,給手機充上電。
下完雨後好像城市降溫了。
我插着口袋站在街邊。
清早的一切好像都那麼灰敗。
匆匆行走的身影漫無蹤跡。
我坐在便利店門口,從清晨坐到了正午。
我不知道我該幹什麼,該到哪裏去。
某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空殼,已經死了。
我這樣還算活着嗎,我的人生毫無意義了。
手機震了震,又有一條信息發了過來。
「中午喫的麻辣燙,嘶好辣。」
「你有好好喫飯嗎?」
「啊對了,中午也喜歡你。」
我支着額頭看這些短信,覺得有些荒謬。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他把我當小孩子哄。
於是我回他。
「不用這樣,我還好好活着的。」
他越過了我這個話題。
「今天過的開心嗎?」
「不開心。」
我回他。
「嗯,我知道。」
他說,
「因爲在最幸福的人眼裏,開心也是很難得的啊。」
我覺得,他應該就是個很幸福的人。
他永遠理解不了我這樣的人的。
可後來,他依舊堅持不停地給我發短信。
分享日常也好。
吐槽同事也好。
說喜歡我也好。
總是在期盼我的回覆。
好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是怕我不在了。
那幾天,我也確實是守着手機度過的。
當我的視線落在便利店的水果刀上時,好巧不巧,他的信息就會彈進來。
「你喜歡草莓嗎?今天的草莓泡芙太甜了,我不喜歡甜的,可我想讓你嚐嚐看。」
「因爲他們說喫甜的人就能高興起來。」
當我走在湖邊盯着潺潺的湖水時,他的照片就會發過來。
「這熊耳朵被熊孩子玩壞了。」
「你不會不要一隻缺耳朵的熊的愛了吧?」
盯着手機時。
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有時也能彎上嘴角了。
可我的夢總是悲傷而短暫。
我出走的三天後。
陸仰找上了我。

-15-
我以爲他再也不會找我。
就算找上我,也是跟我說他不會娶我了。
可是,他上來就要我跟他去結婚。
我皺着眉望向他。
「結婚?」
「你在開玩笑嗎?陸仰。」
「我不可能跟你結婚了。」
可他雙眸通紅,聲音沙啞,輕喃着我的名字。
「安安,安安,對不起……」
「那天吻蘇婉玲,是我不好。」
「我……後來我想了很久,ţú⁹才發現,我喜歡的是你……」
「跟蘇婉玲在一起後,我做夢都是你。」
「我已經習慣有你在我身邊了,我忘不掉你了,我不能沒有你……」
我盯着面前的男人。
他說他找了我很久,衣衫狼狽。
他說他什麼都願意賠償給我,他的身價,他的一切,
他說如果我恨他,那讓我親手將他掐死解恨也行。
可是,我的咽喉彷彿有根刺卡在了那裏。
上不去,下不來。
我覺得痛苦,噁心,失望,惱怒。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呢。
自始至終把我當人看了嗎?
我算什麼,那些插在我心上的刀算什麼。
那天,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我會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男人結結實實地捱住了,沒吭一聲。
他的臉撇到另一邊,看不清神色,聲音卻低啞。
「解氣嗎?」
「……」
我搖搖頭,看着他。
我發現我在抖,我害怕,我好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害怕,爲什麼不是我的錯我也會害怕。
我只是想快點跑。
我又想逃避了。
彷彿有洪水猛獸追着我。
我沒回頭,一路朝後跑。
手機裏,有一條前一分鐘發來的短信。
我說,有一個我很害怕的人找上我了。
他回覆我。
「我們一起逃跑吧。」
「去世界的盡頭。」
我聽到有人在身後喊我名字。
陸仰的聲線裏,夾雜着從未有過的慌亂和失措。
他叫我別走。
他說我逃不掉的。
可我沒回頭。
一直沒有。

-16-
我和小熊的見面,大概算是網友面基?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套在一個小熊玩偶裏,
所以我一直叫他小熊。
他說他在機場等我,
其實去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要逃跑的打算。
因爲也許手機上還好。
現實裏,我真的太害怕和人接觸了。
陌生,異性。
光這兩個字,就讓我頭皮發麻。
可我不想再回到陸仰身邊。
我知道,陸仰很快就會找到我。
我到機場時,後面好像就跟着他的人。
我在人流裏漫無目的地亂竄,企圖甩掉追着我的人。
就在我六神無主時,忽然一隻玉白的ţṻₐ手伸了出來。
將我拉到了身邊。
「沒事,別怕。」
「我帶你走,好不好?」
溫柔的。
輕揚的聲線。
好一瞬間,我都沒反應過來。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確認。
面前這個留着中短髮,比我高了半個頭。
曾經套着小熊玩偶,在微信上一直安慰我的人……
是個女孩子。

-17-
「我們走這邊吧,這裏我熟。」
女孩握住我的手腕,帶我在人流中穿行。
她穿着棒球服,是一身很酷的打扮。
她果然對這裏很熟,換掉了航班,然後帶我乘坐另一趟飛機走。
於是,當我倆坐在飛機上時,好半晌,我都沒反應過來。
像是爲了緩解我倆間略有隔閡的氣氛。
她撐着下巴,問我。
「可以把你手機給我嗎?」
我把手機遞給她。
見我這麼幹脆,反倒是她先笑了。
「就不怕我把你拐走啊?」
我靠在椅背上,輕輕地說。
「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
我總是不受控制地說出一些喪氣的話。
我以爲她會厭煩。
可她笑起來時,眼睫彎彎。
「啊,那正好。」
「我有很多很多可以失去的東西。」
「我可以分點給你。」
……
這個季節,正好是藏祈雪山的旅遊旺季。
來的人並不少,我仰頭哈出一口白氣。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衣服不合身,因爲這是裴泉的。
哦,對了,她叫裴泉。
我衣服帶少了,所以就只能先穿她的。
她會滑雪,而我不會。
她說,她先教我。
可是我的腦袋轉不過來。
從上面滑下來時,將她給帶翻了。
她就笑,笑得很開心,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之中。
「安安,你自己都滑不穩,還要保護我啊?」
我看着她,慢慢地說。
「你對我好,所以,我也要對你好。」
「哈哈,笨蛋。」
她仰頭,乾脆望着藍天。
「裴泉,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用?」
我側頭,問她。
她站起身,幾步走到我面前,
彎腰捏我的臉頰。
「怎麼會沒用啊,你有用,你天下第一有用,知道不?」
我的頭髮被她一通亂揉。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小笨蛋。」
「……」
藏祈雪山有一個很火的景點,就是山上郵局。
可以在這裏寫願望信,寄給十年後的自己。
據說願望就會實現。
我和裴泉都寫了。
其實我不信這些的,可裴泉逼着我寫。
於是我就寫,希望自己的抑鬱症能治好。
其實我知道,這些天,儘管高山上的雪飄得悠揚。
可我依舊並不開心。
我沒辦法開心起來。
有些事只是忘了。
可人不能一直遺忘啊。
回憶如同被綿針扎向心側。
一旦想起,便是痛苦深淵。

-18-
那天晚上,我偷偷瞞着裴泉,去了旅館外面。
天上下着細密的雪。
我知道,我不能再拖着裴泉了。
她是我的好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這輩子估計都沒這麼好的朋友。
所以,我不能讓我的喪氣纏着她。
我想要偷偷告別。
朝外走時,卻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回身,
是她。
晚風呼嘯着,她手插在口袋裏,望着我。
一步步地朝我靠近,
然後伸手,推了我一把。
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見她生氣。
好半晌。
我以爲她會罵我。
她會兇我。
她卻朝我笑了:
「如果一直逃避能讓你開心。」
「那就讓我一直陪你逃避,好嗎?」
山林的風雪間,我望着她。
我滿腔苦澀,問她,爲什麼。
她說。
「我喜歡你啊。」
既然有人喜歡你是讓你活下去的理由。
那麼,就由我來喜歡你。

-19-
雪山上有很多遊玩的項目。
而且安靜,沒人打擾。
我和裴泉堆了我這輩子第一個雪人。
找到了山邊的北極星。
她買了一個本子,是文創。
然後在扉頁上,一筆一劃寫下我的名字。
那天,我們在旅館裏,討論明天的溫泉計劃。
討論着討論着。
她突然歪着頭對我說:
「明天會更好,對吧?」
我怔愣住了,下意識地點點頭。
她下了牀,到我身前。
她的眼睛很好看,不是很純正的黑,帶着星光點點的琥珀。
我把它叫作希望。
「安安,你失去的,一定會都彌補回來的。」
「爸爸會向你道歉,媽媽會回到你身邊。」
「……」
我低頭,看着她。
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更讓我討厭起我自己了。
無比喪氣的自己。
軟弱的自己。
不堅強的自己。
窗外的雪還在簌簌地落,房間裏的燈關了。
我一直睜着眼。
直到感受到她的呼吸變得平穩。
我坐了起來。
……我,好想殺死懦弱的自己啊。
我好想悲傷,難過,失望的情緒就此消失掉,這樣,面對她時,我就是快樂的。
我好想將我開心的一面給她看,可我做不到。
我輕輕起身,然後去翻她的包。
她把我的手機收起來了,不讓我看裏面的內容。
今天,我瞧見她對着它皺眉了。
她說,事情都會變好的,可是,真的嗎?
打開手機屏,瑩白的燈光落在我的臉上。
我爸給我打了十幾個未接電話。
陸仰也是。
有一條未接電話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人,那就是我的媽媽。
我爸給我發的短信是:
「你怎麼失蹤了?」
「我聽陸總說,你跑了?你早說你的結婚對象是陸仰啊!」
「榜上大款,不願意告訴你爹了是吧。」
「我告訴你,現在!立馬!回來,把這個婚給我結了!」
「嗷對了,彩禮分一點給你妹妹啊。」
「不多,就是你妹妹準備去英國留學,你供她供到畢業就可以。」
「快點回來把婚結了!知道沒有?別不懂事。」
另外一條陌生的號碼,是一個女人給我發的短信和彩信。
「你覺得你能從我身邊搶走陸仰?」
「呵呵,搶走了又怎樣?」
「不好意思,他就是曾經被我佔有過。」
「給你看些照片,可別生氣哦~」
附上的照片裏。
全是陸仰跟蘇婉玲的大尺度合照。
我面無表情地把照片給翻完,
然後,讀到了最後一條短信。
是我的媽媽……發給我的。
媽媽。
天知道,我有多久多久沒有見過她了。
小時候最期待的事就是她回家。
最希望的事就是她別和老爸吵架了。
我顫抖着打開短信。
只有兩行字。
很少。
「不要再來找媽媽了。」
「媽媽也有自己的家庭。」
「……」
窗外的大雪紛飛着,回過神來時,淚水已然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屏幕上。
可是,哭有什麼用呢。
我爲什麼只會悲傷呢。
又有幻聽了,遙遠的歌謠傳來。
是很小很小的時候。
爸爸媽媽還在一起的時候。
他們給我唱搖籃曲。
爸爸把我放在肩頭。
在小小的家裏跑,問我坐小飛機開不開心。
媽媽在一旁笑,溫柔地摸我的頭。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啊。
原來我也是他們的珍寶。

-20-
今天ƭųₔ的雪真的下得好大好大啊。
下午就有天氣預報說山裏有雪崩的風險。
所以旅館提前跟我們說過不準上山。
裴泉依舊在熟睡。
她睡相不太好,蹬被子,腳丫露在了外面。
我苦笑着看她,給她把被子掖好。
又打開自己的手機,把所有的錢全轉給了她。
最後,垂着眼看她。
對不起啊,裴泉。
我果然還是覺得……
活着好累啊。
……
山上的風雪真的好大。
我一步一步艱難地踩在雪地裏。
摔倒了,就爬起來繼續走。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但我知道我的終點就在這了。
在山上摔死。
在風雪裏被凍死。
被山上的野獸殺死。
怎麼樣都好,我可以解脫了。
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在泥潭裏被一遍遍沖刷的Ŧūₕ人生。
滿是黑暗的人生。
窺不到光明的人生。
我倒在雪地中,最後一次看着這世界的夜空。
只是風雪太大,沒有北極星了。
我們一起找到的北極星。
我閉上了眼睛。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
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不想睜開眼睛,可是是她在喊。
可是冰雪落進皮膚裏已經麻木了。
她的頭髮,蹭得我臉頰有點癢。
「安安,醒醒,別睡。」
「安安,我們要出去。」
我聽到她沙啞的聲線,她也是女孩啊,怎麼背得動我的。
怎麼找到我的。
怎麼要找我的。
我在她的背上哭。
就這麼哭,一直在哭。
我突然發現,我們肌膚相貼的地方是僅剩的溫度了,
爲什麼要找我啊。
爲什麼要救我啊。
我是個沒用的人。
爲什麼要救一個人生早已沒了意義的人啊。
「安安,抑鬱症患者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我突然聽見她問我。
我緊緊摟着她,慢慢地說。
「是一片銀灰色。」
「雪花匯聚成野獸朝我們跑過來了。」
「遠方的松林是大海,天空吊着的是白雲。」
「山上有人在唱歌。」
「什麼歌?」
她問我。
大概是想讓我保持着清醒。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她了。
她摔了個跟頭。
我和她一起倒在雪地裏。
她跑過來緊緊抱着我,拖着我走。
「安安,安安,醒醒。」
「我也會唱歌的呀,是童謠,我唱給你聽好不好?」
「唱完了,我們就一定能走出去。」
「安安,聽我唱歌好不好?」
曠無邊的雪地之中,突然響起了歌聲。
她馱着我,聲音顫得不成樣子,邊走邊唱。
「白茫茫的山上落雪花。」
「落在女孩的心尖上。」
「長長的道路有燈光。」
「雪花一片一片。」
「不見啦。」
「……」
寒風還在呼嘯着。
我伸出被凍得毫無知覺的手。
握住了她的袖口。

-21-
人聲,跑動聲,醫療器械的聲音。
我聽見有人在大哭。
有人在責罵。
我睜開了雙眼。
一個女人撲倒在我的病牀邊。
「安安,安安,你醒了?」
「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面前的女人面容有些陌生,原來是我媽。
我直直地盯着她。
我爸在我身旁搓手。
憋了好久,才冒出三個字:對不起。
然後又傳來我媽責罵我爸的聲音。
說怎麼不早點發現我抑鬱症。
他們倆爭吵時,我猛地坐起,然後往病房外跑。
跑時摔了一跤,然後我想起來接着跑。
被人扶了一把。
「怎麼了?安安?」
是……陸仰。
他擔憂地看着我,我猛地推開他。
大概是被我的眼神嚇到了。
他愣在那。
可我不想管這羣人。
我就想知道。
想知道。
我被救出來了,那裴泉呢。
裴泉應該也……
這是離雪山最近的醫院。
再加上晚上雪很大。
事故發生的頻率高。
來來往往全是搜救隊和醫生。
場面有些慌亂,我撞到了好幾副醫療器材。
終於抓到了醫生。
慌亂地問他跟我一起被救出來的女生的情況。
可他沒理我,照顧其他病人去了。
我焦躁地四下尋找。
突然,瞟到了一個熟悉的身份牌。
那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停住了。
光影,人聲,波紋。
我愣在那。
看着。
就這麼看着。
被推出來人。
身上蓋着白布。
矇住了臉面。
……
好像不知何時,耳邊傳來嘈嘈雜雜的幻聽。
一句一句,好多好多。
全是她對我說的話。
「安安,你自己都滑不穩,還要保護我啊?」
「怎麼會沒用啊,你有用,你天下第一有用,知道不?
「如果一直逃避能讓你開心, 那就讓我一直陪你逃避,好嗎?」
「我喜歡你。」
「明天會更好,對吧?」
……
「白茫茫的山上落雪花。」
「落在女孩的心尖上。」
「長長的道路有燈光。」
「雪花一片一片。」
「不見啦。」
「……」
……不見了。
番外
「陳總, 恭喜您,收購了陸氏集團。」
「在未來的發展道路上, 您可謂是前途一片光明!」
記者發佈會上, 對着不斷亮起的閃光燈,我一直保持着體面的微笑。
直到忽然有人打斷採訪,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據傳, 陸氏集團的前總裁陸仰和您曾經是夫妻關係。」
「此次收購,是否存在個人恩怨的因素?」
「陸氏總裁鋃鐺入獄, 又是否和您有關係?」
這種花邊雜誌的花邊問題,我本來不必回答的。
可這次,我卻理了理話筒, 低頭髮言。
「這次的收購只是正常的企業合併。」
「至於陸仰先生的牢獄之災, 我只能說,完全出於其資金管理不當及違法亂紀的行爲。」
閃光燈對着我狂閃。
下面好幾個問題我都對答如流。
發佈會結束後, 我才得空喝一口水。
祕書在我身邊小聲說。
「這羣記者,把你當什麼人了都。」
我笑了。
「他們把我當什麼人我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了。」
「對了, 蘇婉鈴呢?」
祕書點點頭, 繼續朝我彙報。
「按您的要求,將她安置在了能看清發佈會的玻璃房內。」
「她一度情緒很激動呢, 甚至都失禁了。」
「但有什麼辦法,她現在不就是個神經病。」
「這是她應得的, 我們誰都不同情她。」
「……」
我點點頭, 整理自己腕上的表。
「可別讓她尋到自殺的機會了。」
「畢竟, 我可是個以德報怨的人,我不會讓她死的。」
「她可得好好活着,活着看我……走上巔峯。」
祕書陪着我一起走出大廳。
她想起什麼似的, 繼續說:
「啊, 對了,咱們希望小學還是繼續捐嗎?」
「就以……裴泉小姐的名義?」
聽見這個名字時。
我的眸中還是忍不住會露出溫柔的神色。
點點頭, 跟司機說,回公司前,我要回趟老家。
老家就是我爸那處房產。
他在幾年前就走了。
剩下的房產,他的女兒根本不敢跟我爭。
我百無聊賴地撐着下巴看窗外的景色。
這時候,旁邊的祕書突然說,
「陳總, 截止今年,您捐的希望小學已經超過五百所了。」
「其實,這些款項,已經佔了您開銷的大部分了吧。」
「他們都說您很殘忍,六親不認。」
「可我覺得, 您是個溫柔的人。」
車停在老家的門口, 我翻閱着郵箱。
聽着祕書的話, 忽地就笑了。
終於在郵箱裏找到了不同的信封。
我鬆了口氣。
幸好,藏祈山的山中郵局並沒有倒閉。
信裏,是十年前的那天裴泉寫給我的話。
放在陽光下。
看着泛黃的字跡。
微風吹拂, 郵箱邊的小花蕩漾。
好半晌,我輕嘆一口氣。
那天。
十年前的裴泉寫給我的話是——
「現在的你,應該可以獨當一面了吧。」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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