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可惜是個短命鬼。
我死的那日,京城無數才俊爲我垂淚嘆息。
除了一人——我的繼兄,範塵安。
他不喜我,甚至說得上厭惡。
我穿綾羅綢緞,他說我張揚。
我學刺繡,他說我裝模作樣。
我收下狀元郎爲我作的詩,他說我不知分寸。
總之,我的一切他都不喜。
聽聞我的死訊,他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
在地府兢兢業業當了三年兼職孟婆,
我終於得到了一個託夢的機會。
閻王大手一揮,周圍濃霧散去。
我愣住了,爲什麼會是範塵安的夢?
我實在不想看到他,於是轉頭就走。
然後到閻王殿撒潑打滾:「不是說能見到凡世最思念我的人嗎?你騙鬼!」
閻王頭疼:「有沒有可能,就是他呢?」
-1-
我,蘇錦瑟,生前京城第一美人,死後地府第一美鬼。
此時此刻正在閻王殿裏撒潑打滾。
「不行不行,再來一次,你剛剛施法施錯了!」
閻王被我吵得頭疼:「沒施錯。」
「不可能!」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瞪着他:「你說我會進入到凡世最思念我的人夢裏,可結果呢,我跑到最討厭我的人夢裏去了!」
沉默片刻,閻王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有沒有可能,是你弄錯了呢?」
我斬釘截鐵:「沒可能。」
……
範塵安討厭我這件事,我無比肯定。
我生前是吏部尚書嫡女,而範塵安,是我繼兄。
他娘帶着他入了蘇府,於是他從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貴公子。
他很聰明,有才學,我爹很喜歡他。
連帶着,就顯得我格外不學無術。
那又咋了,我長得美啊。
京城愛慕我的兒郎可以從城頭排到城尾。
富商爲博我一笑一擲千金,狀元郎親自爲我作詩,英姿颯爽的小將軍臨出征前還翻我家牆頭,哭着讓我等他回來……
唯獨範塵安,處處看我不爽。
我穿漂亮衣裳,他說我花枝招展太過張揚。
我一時興起學刺繡,他說我裝模作樣,虛僞至極。
狀元郎爲我作的詩被他批得狗屁不是,還說我沒有分寸。
那小將軍臨行前翻牆來與我告別,結果範塵安轉頭就帶着家丁過來抓賊,把人家逼得落荒而逃……
種種事蹟皆表明。
範塵安不喜我,甚至說得上厭惡。
……
死後三年,我一直在地府幫孟婆給人打湯。
倒不是我不想投胎,實在是投不了啊。
每次一上奈何橋我就被彈出去,閻王說我三魂七魄少了,魂魄不全,沒法投胎。
不投胎也行,在地府好喫好喝也挺好的。
但後來不對勁了。
我沒錢了!
按理來說不應該啊。
我堂堂京城第一美人,家裏還是當官的,怎麼着也不至於清明沒人給上墳啊!
於是我借判官的通界鏡一看。
哦,來上墳的人挺多,沒有一個人燒紙的。
這個抱着一束牡丹,那個抱着一束薔薇……
「錦瑟生前愛美,死後定也看不上那些俗物。」
「是啊,還是這些鮮花最襯她。」
看得上!我看得上啊!
可他們聽不見我的吶喊。
就這樣,我成了地府的窮鬼。
我兢兢業業給閻王打了三年工,終於換來了一個託夢的機會。
閻王說可以助我進入凡世最思念我的人夢裏。
那敢情好。
我猜測,那人不是狀元郎,就是那小將軍。
回頭等我入了夢,就跟他們訴訴苦,到時候,大把的紙錢不就來了?
可沒想到,閻王這廝太不靠譜。
居然把我傳到了範塵安的夢裏。
天知道當濃霧散去,我看到範塵安的那一刻有多震撼。
他比從前瘦了許多。
抬眸看向我的那一刻,凌厲的神色僵住,顯出幾分茫然。
我也茫然。
於是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幾秒,我轉頭就走。
索要供品的話更是沒有說出口。
-2-
閻王說我胡攪蠻纏,一腳把我踹了出去。
我蹲在孟婆身邊吐槽了好久。
孟婆卻看着我頭頂出了神。
我不滿:「你看什麼呢?」
孟婆指了指:「你這錢不是挺多的嗎?」
我往上一看,只見我頭頂正冒出點點金光。
那金光越來越盛,這說明有人正在給我燒紙錢啊!
我激動地竄起來,跑去找了判官,借來他的通界鏡。
輕撫過去,通界鏡面便如水波盪開。
而後鏡子上出現了一座墳塋。
這墳修得精美,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哦,是我的墳。
畫面一轉,墳塋前出現一個男子。
男子身穿藏青錦袍,烏黑頭髮被一根木簪束起。
他蹲在地上燒着紙錢,背後侍從拎着的籃子裏滿滿當當全是還未燒的。
感動,太感動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看這位解我燃眉之急的到底是哪位好人。
猛點通界鏡,畫面再次推近。
我看清了男人的臉。
啪嗒——
鏡子掉在地上。
我錯愕地看着鏡中人。
怎麼會是範塵安?
他怎麼想起來給我燒紙了?
昨晚入他夢嚇到他了?
腦子裏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
那小廝也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公子今日怎麼突然想起來來這了?」
我把鏡子撿起來,看着範塵安。
他燒紙的動作頓了頓。
聲音很輕。
「昨夜,我夢到她了。」
「這麼多年,還是她第一次入我的夢。」
「她素來愛美,可我見她穿得衣裳卻極素,磨損得嚴重……」
小廝愣了愣:「公子不是從不信鬼神嗎?」
「如今,倒有些信了……」
嘁,還是被我嚇到了啊。
不過好在結果是好的。
老孃有錢了!
正沾沾自喜,想着待會去買兩件新衣裳,就見鏡中範塵安又說話了。
「信送出去了嗎?」
小廝一愣:「都送出去了。」
他疑惑:「公子怎麼想起來給夫人和那些友人寫信了?」
範塵安沒說話,安靜地把最後一點紙錢都給燒完了。
他慢慢起身,看着身前墳塋。
眼眸微垂,似輕嘆了口氣:「走吧,回去吧。」
-3-
「看什麼呢!看這麼入神!」
孟婆湊過來看了眼鏡子。
「喲,美男子啊。」她饒有興致地撞了撞我的胳膊:「你的意中人啊?」
「瞎說什麼呢?」我驚悚地看着她。
孟婆撇了撇嘴:「我可沒瞎說,我在地府這麼多年,什麼沒見過,你剛剛看他的眼神,嘖嘖嘖……」
我一把扣住通界鏡,氣急敗壞要發火。
孟婆趕緊溜了:「我湯還熬着呢,我得去看看別糊了。」
孟婆走後,我坐在奈何橋頭陷入沉思。
她的話在我腦海裏迴響。
意中人?
纔不是!
我踢了下腳邊石子。
思緒紛雜。
不可抑制地,我想起了好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範塵安的時候……
那時他還沒進我蘇家,只是十三里巷口賣書的窮小子。
他一邊賣書一邊讀書,想考科舉。
我與姐妹在附近遊玩,因一件小事起了爭執。
太師家的小女兒林素素與我素來不對付,她嘲諷我胸無點墨:「你除了一張臉你還有什麼?琴棋書畫你哪樣精通?」
我當即回嘴:「哦?你倒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我們一塊出門,那些兒郎可沒人看你。」
林素素氣壞了。
瞥見蹲在巷口的男子,她挑了挑眉。
「蘇錦瑟,你這張臉,也不是誰都喜歡的。」
她一抬下巴。
「喏,東城有名的才子範塵安,家雖貧,可人實在是英俊,都說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蘇錦瑟,你站在這這麼久,他好像也沒看你一眼吧?」
我側頭看過去,男子身着粗布衣裳,洗得發白,卻很乾淨,頭髮僅用一根布帶束着。
他拿着一本書,看得認真。
還真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往我這邊看過一眼。
見我發愣,林素素突然笑了笑,湊過來道:「咱們打個賭吧。」
「賭什麼?」
「賭你能不能一個月內,讓他的目光從書上,移到你身上。」
我狐疑地看着她:「若我贏了呢?」
「你贏了,玲瓏坊新到的琉璃頭面我買來送你,你輸了,你買來送我。」
「成交。」
那頭面我心儀許久,但價格實在昂貴。
只是如今想來,我爲了一件首飾去打擾一個正要科舉的讀書人,實在是罪過。
所以後來範塵安討厭我,我大抵也知道是爲什麼。
-4-
範塵安給我燒的錢不少,我日子好過了很多。
這天正到處閒逛呢,被牛頭馬面一左一右架着送到了閻王殿。
我一愣:「幹什麼?我最近沒犯事啊。」
閻王似乎不太想看到我,頭也沒抬,擺了擺手。
一旁判官跑過來,把通界鏡遞給我。
我稀裏糊塗地接過來,定睛細看。
!
範塵安正在上吊?!
下一秒,小廝衝進來抱着他的腿哭天喊地。
幾個人手忙腳亂把人救下來了。
我語無倫次:「這這這……」
判官:「這是三天前的。」
他手一揮:「這是昨天的。」
我低頭一看,通界鏡裏,範塵安在跳河。
人已經跳下去了,又被附近漁民撈了起來,小廝找過來,又哭天喊地把人帶走了。
判官手又一揮:「這是今天的。」
鏡子裏,範塵安握着一隻酒杯。
有些失神地看着杯中酒水。
我一愣:「酒裏不會有毒吧?」
閻王終於出聲,聲音滿滿的都是疲憊。
「你還挺聰明。」
我驚愕:「他爲什麼要尋死?」
閻王抬頭看着我,眼裏情緒複雜。
「因爲你。」
我:「……」
「範塵安自從夢到你之後,在短短几天內就暗地裏安排好了身後事。這幾天,他身影在閻王殿門口一閃一閃,給我嚇壞了。」
閻王面容憔悴:「範塵安如今,可不能死啊。」
我正要問爲什麼,一旁判官給了我解釋。
「按照生死簿上所寫,範塵安二十三年後纔會死,他去年入朝爲官,如今前途光明,在未來的二十多年他將官至一品,輔佐太子登基,成爲一代賢臣,造福千萬百姓,他現在死了,凡世氣運就亂了!」
話音落下,判官和閻王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瑟瑟發抖。
「錦瑟啊。」
閻王笑道:「這個禍是你闖出來的,你得幫幫忙啊。」
我抖得更厲害了。
「怎麼幫?」
閻王估計就等我這句話,抬手一揮:「給你一個月還陽日,消除範塵安死志,等你回來,我破格讓你投胎轉世。」
……
我失神落魄從閻王殿出來。
孟婆關切道:「怎麼了?」
我把方纔在殿內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而後抱着她哭:「明明是閻王施錯了法,爲什麼要我承擔後果?」
孟婆拍了拍我。
而後遞給我一杯孟婆湯。
我一飲而盡Ṱū́₅。
這玩意兒反正對我不起作用。
孟婆嘆了口氣:「還陽的話,你之前的那具身體就不能用了吧?」
我搖搖頭:「早就爛完了,而且,死相難看。」
孟婆一愣:「你咋死的?」
我苦笑了一下:「摔死的,從百丈懸崖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甚至懷疑,我的魂魄是不是那時候摔碎了……」
孟婆聽了直搖頭:「慘啊。」
我起身:「不早了,我得去給閻王回話了。」
閻王的提議,我最終還是答應了。
一來我也想快點轉世投胎。
二來,我覺得範塵安就這麼死了,怪可惜的。
臨行前,閻王拍着我的肩膀,語重心長。
「入了凡世千萬別忘記了此行目的,我們在地府等你回來。」
我重重點頭:「嗯!」
閻王一揮手:「去吧。」
一陣天旋地轉,我很快沒了意識。
-4-
「公子這段時間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多人跟在後面?」
「聽說,公子最近有點奇怪……」
「奇怪?」
「好像……中邪了!」
我湊過去:「真的假的?這世上真有鬼怪嗎?」
那丫鬟看了我一眼。
「別人不信,喜兒你還能不信?」她壓低了聲音:「前些天你在池塘裏溺了水,醒來後不僅不認識人,連怎麼落得水都說不上來。」
「我總覺得府中陰森森的。」
我點點頭:「你說得是。」
遠遠聽見一聲喊:「喜兒,藥好了,去給公子送藥!」
「來了!」
範塵安上次服毒未遂,小廝發現得及時,把那毒藥搶下來了。
可爭搶間,範塵安摔了一跤,摔傷了胳膊,這兩天正療養呢。
回到凡世這些天,我還是第一次與範塵安碰面,想想還有些緊張。
我端着藥進了範塵安的寢屋。
試探着往裏看了一眼。
範塵安正靠在榻上,伸手摩挲着牀邊帷幔。
我不太懂他在做什麼。
正疑惑着,便看到他單手拽起帷幔往自己脖子上繞……
我瞪大了眼睛,把藥旁邊一放,就衝了過去。
「公子!」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範塵安閉了閉眼:「鬆開。」
我死抓着不放,隨後哭嚎:「公子你到底有什麼想不開的啊!」
「老爺去年辭官去江南定居,如今蘇府全仰仗公子了,公子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們這羣下人可怎麼辦?」
範塵安緊攥着帷幔,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都安排好了,不會虧待你們。」
「鬆手。」
我都有些驚駭了。
他到底爲什麼呢?就這麼想死?
我眼睛一轉,把帷幔從他手中硬生生摳了出來。
「公子,您真的不能死!」
就在範塵安要開口時,我道:「前些天奴婢不幸落水,恍惚間,魂魄好像走過了黃泉路,看到了地府。」
範塵安動作一頓。
抬眸看我。
眼睛沒有半分神采,微皺了眉:「你說什麼?」
編都編了,那就再編得離譜點吧。
我咬了咬牙,沉聲道:「奴婢看到了十八層地獄,那些不愛惜自己生命,選擇輕生的人死後是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啊!」
範塵安沒什麼反應。
「說完了嗎?」他看起來有些累,眼底一片青黑,整個人死氣沉沉:「說完了就出去吧。」
他鬆開帷幔,靜靜地躺在牀上。
躺屍一樣。
我毫不懷疑,等我一走,他估計又會尋死。
我把藥放到一旁:「公子,還沒喝藥呢。」
範塵安不作聲。
我想了想,蹲在他牀邊小聲哭了起來。
範塵安被我哭煩了,扭頭看過來。
「公子不喝藥,管家回頭要訓奴婢的。」
他臉色又沉了沉,伸手把藥端走,大口喝下去。
我餘光打量着他,內心卻道果然如此。
他跟以前一樣,嘴硬心軟。
-5-
那年爲了贏林素素的賭約,我想方設法地接近他。
我故意來到他的書攤子上買書。
東挑挑,西看看。
晃悠了好久,範塵安也沒有抬頭看我。
我忍不住問他:「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嗎?」
範塵安愣了愣,從書本中抬起頭看我。
而我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林素素沒說錯,他果然很英俊。
我向來對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可範塵安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頭,聲音聽不出情緒。
「小姐想買什麼書?」
不再多看我一眼。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每天都來買書。
範塵安始終對我不冷不熱。
跟其他來買書的客人一個態度。
我常看他幫隔壁賣菜的阿婆搬東西。
幫賣餛飩的大叔搭棚子。
把沒喫完的饅頭送去給小乞兒。
對誰都是一副冷臉,可做的事卻又是暖的。
範塵安始終對我不冷不熱。
跟其他來買書的客人一個態度。
我覺得有些挫敗。
那天我都想放棄了,突然有人急匆匆衝來書攤。
「塵安!你娘摔倒了!砸到頭了!」
他抓着範塵安的手就走:「鄰居們把她送到了杏林堂,可大夫不肯治,說是診金不夠……」
「豈有此理!」我聽生氣了:「哪家的大夫居然這麼沒有醫德?!」
「走,我跟你們一塊去看看!」
那人注意到我,臉一下就紅了。
範塵安沒理會他,已經大步離開了。
我趕緊跟上去。
這種表現自己的機會我怎麼能放過?
見到範塵安他孃的那一刻,我想明白了範塵安這般好樣貌到底是怎麼來的。
他娘是個美婦人。
穿着粗布麻衣,也擋不住骨子裏透出的韻味。
事情進展非常順利,我出面讓範塵安他娘得到了救治,而範塵安也終於肯正視我,對我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敢問小姐芳名?來日在下必將所欠診金如數奉還。」
「我叫蘇錦瑟。」
我站在他身前,把他遞過來的一點碎銀子收下了。
「範公子,我既然幫了你,那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範塵安疑惑地望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你就多看看我,比尋常人多看兩眼就行。」
俊秀公子慌忙低下頭。
我卻看到他紅透了的脖子。
其實仔細想想,後來範塵安說我不知分寸,不懂規矩確實也沒說錯……
-6-
啪嗒——
藥碗放下的清脆聲響讓我回神。
我垂下眼,端過藥碗,正要起身,便聽見他猶豫着出聲:「你方纔說……你看到了地府?」
我一愣,趕緊點頭:「是啊公子,地府可嚇人了,尤其是對那些輕生的鬼,是要下油鍋的,你千萬別再做傻事了。」
可範塵安卻問了句不相干的。
「你看到小姐了嗎?」
「她前不久,曾給我託了夢。」
我驚疑地抬頭看着他。
範塵安在對我說話,但更像是喃喃自語。
「都三年了,怎麼還沒轉世投胎呢?」
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煞有其事地注視着他。
「公子,我看到了錦瑟小姐了。」
範塵安一怔。
「她在地府過得不太好,她問了奴婢老爺身體如何,又問了蘇府如今光景,她還說到了您……她說她一點都不想在地府看到你。」
「你要是真下去了,她一定會很不高興的。」
範塵安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似乎在想什麼出了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扯了扯嘴角。
「知道了,出去吧。」
他起身,隨意披了件衣裳。
「叫阿榮進來。」
「公子要去哪?」
「書房,看會書。」
……
從東院出來,我回頭看了眼範塵安的屋子。
暗暗鬆了口氣。
有心情去看書了,應該暫時不想死了吧?
果然,之後好幾天,範塵安彷彿恢復了以前的狀態。
府中衆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這纔有精力去觀察我好久未見的家。
聽說我爹去年辭官,去江南別院住着了。
這裏就留給了範塵安。
他倒是把他當成了親兒子。
只是,管家說老爺獨居在江南……
那範塵安他娘呢?
當年我爲了與範塵安拉近關係,介紹他娘來蘇府做活。
我爹看到了他娘,也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他年少時曾愛慕的鄰家青梅。
鄰家家道中落,舉家搬離京城,我爹也曾暗地找過許久,一無所獲。
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在這種情況下再遇見。
我家情況之複雜,是能寫進戲本子的程度。
我有些好奇,於是悄咪咪地去打探。
得到的結果讓我很意外。
府中的嬤嬤說,範塵安把他娘送回老家了。
我愣住了。
不對啊,範塵安不是大孝子嗎?
而且我爹竟然也同意?
嬤嬤下一句話就把我釘在原地:「當年落霞山一事,錦瑟小姐會跳崖,聽說是範夫人說了幾句話……老爺對她有怨。」
我有些愕然。
當初的事,其實我記不太清了。
但確實是個意外。
蘇府女眷去城外寶靈寺進香,途經落霞山,被一夥窮兇極惡的山匪攔住了去路。
護衛帶的不多,他們攔住了山匪,我們四處逃命。
範塵安他娘身體不太好,跑不了太久。
我們只能找了一處隱祕山洞躲着。
丫鬟們縮成一團,小聲哭着。
範夫人看着她們,突然說了一句:「那羣山匪,是衝着你來的。」
我愣了愣,抬頭看她。
她轉過頭,看我的眼神晦暗不明:「我聽見他們說,要抓你回去做壓寨夫人。」
一瞬間,衆人的視線全都落在了我身上。
她們的眼神複雜。
有委屈,有埋怨,有恨,也有渴望。
我垂眸看着地面,範夫人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別害怕,一定會化險爲夷的。」
「只是錦瑟,若我們能活着回去,以後可不要太過張揚了……」
她的話猶如一記重拳砸在了我的心口。
我也意識到,這場禍事的的確確來源於我。
Ṭü₌是我一Ŧū₆向自以爲傲的「第一美人」名頭,招來了這羣山匪。
也連累了她們。
她說我們會化險爲夷,可我們心裏都明白。
希望渺茫。
我們本就打算在寶靈寺住一夜。
如今深陷險境,無人傳信,更無人會來救我們。
最小的丫鬟才十歲。
天黑下來,我聽見她控制不住音量地在哭:「我不想死。」
「那些壞人是不是快搜到這了?」
這座山不大,他們遲早會搜到這。
我聽着耳邊的哭聲,範夫人的話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迴響。
山洞外,第一聲夜鴞鳴叫傳來。
我站起來彎腰走出了山洞。
「錦瑟……」
「小姐,你做什麼?」
我沒回頭,怕一回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散了。
「我去引開他們,等安全了你們再出來,然後想辦法往城裏送信。」
範夫人想來拉我的手,卻沒拉住。
藉着頭頂灑落下來的月光,我躬身鑽進了山林。
一路上留下了些衣服碎片和珠寶首飾,引着那夥山賊漸漸遠離了那座山頭。
可我運氣不好。
明明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在跑了。
可跑到天亮,面前確是一處斷崖絕路……
-8-
「公子本也想離開的,老爺惜才,勸他留下了。」
嬤嬤嘆了口氣:「可憐了我家小姐……最後屍骨都沒找回來,如今墳塋裏埋着的也只是她最喜歡的一套衣裳。」
確實可憐。
聽得我都哭了。
我怎麼這麼慘呢?
見我哭得傷心,嬤嬤反過來安慰我:「喜兒啊,你倒是忠心。」
有丫鬟在門口叫我:「喜兒,公子那邊叫你。」
我擦了擦眼淚起身離開。
嬤嬤長嘆一口氣,開始摘菜。
片刻後,她手一頓:「不對啊,小姐出事的時候喜兒不是還沒進府嗎?她哭什麼?」
……
我去範塵安院子的時候,他正在下棋。
自己跟自己。
這兩天他精氣神好了不少,瞧着也不那麼死氣沉沉了。
我走過去:「公子您找我?」
範塵安落下一子,抬眸看我。
想了想,他問我:「上次你說,你在瀕死時去了地府?」
我一愣,點頭。
他有些疑惑:「那我怎麼沒看到?」
我大驚失色:「公子您又做什麼了?!」
範塵安搖搖頭:「無事。」
我:「……」
我感覺事情挺大的。
沉默半晌,我聽見他問:「你上次看見蘇小姐,她……除了說不想看到我,還說了什麼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的臉。
可卻莫名覺得,他有些落寞。
但我此刻顧不上那麼多,他既然問了我這個問題,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於是走上前,情深意切:「小姐說她……很窮!」
……
給小姐燒紙這個差事,範塵安交給了我。
這跟把老鼠放進米缸有什麼區別?
我很興奮。
領着幾個小廝每天去山頭燒紙,青煙連續飄了三天三夜,未曾停歇。
許是我差事辦得得力,範塵安把我調到了他的院子,成了他的貼身丫鬟。
說是這麼說,但平時也還是不讓我太近身的。
這樣的日子竟給了我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這種「歲月靜好」持續到我回來凡世的第十五天。
這天是裴子慎大婚的日子。
哦,裴子慎就是曾給我寫過詩的狀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職,聖眷正濃。
聽聞這個消息我還有些唏噓。
倒不是遺憾,就是覺得……世事無常,挺羨慕他們這些還活着的。
範塵安也在裴府邀情賓客之列。
我總是悄咪咪地打探,範塵安也看出我想去。
「那你便跟着,不要亂跑。」
「謝謝公子!」
快到正午,我們坐着馬車到了裴府。
範塵安落座後,我就安靜地站在他身後。
偷偷打量着周圍。
聽說裴子慎的新婦是他老師的女兒,也是他的師妹。
兩人相識許久,門當戶對。
在老師和師孃的撮合下,如今終於喜結連理。
稱得上是一段佳話。
喜宴開始前,席間熱鬧起來,新郎官接新娘子回來了!
衆人都圍在前廳看他們拜天地。
我在最後,擠也擠不進去。
直到儀式結束,也沒看到新娘子長什麼樣。
喜宴開始,客人們觥籌交錯。
有些醉酒的客人還對旁邊的美貌丫鬟動手動腳。
範塵安看了我一眼,朝我擺擺手:「你出去轉轉吧,不要生事。」
「好!」
這裏太吵,我巴不得出去透口氣。
我走到外面跟其他府的丫鬟們湊在一塊說話。
她們在說今天的新娘子。
「新娘子可是個才女,她作的詩賦就是太傅也誇過的。」
「她若是個男子,定也是榜上有名。」
「可惜了,新娘子長得……有些寡淡。」
我在旁邊磕瓜子,嘀咕了一句:「長得好看也沒什麼用,還有有才好。」
有個鵝蛋臉丫鬟看了我一眼,深以爲然:「你說得也是,三年前,那蘇家小姐蘇錦瑟,可謂是豔絕京城,可結果呢,反而因那好樣貌招惹了禍事,最後死無全屍。」
「天哪,太慘了。」
其他丫鬟跟着唏噓。
我有些無語,爲什麼扯到我身上了。
說得我嘴裏的瓜子兒都沒有滋味了。
接下來,幾個丫鬟就開始研究起了這位讓她們很感興趣的「錦瑟小姐」。
「聽說不少貴公子都傾心於她。」
「你們不知道呢?今天的新郎官,在高中狀元的那一年就曾爲蘇小姐寫過詩呢!」
我趕緊打斷:「在人家喜宴上說這些,你們不想活啦!」
她們一愣,反應過來也趕緊閉了嘴。
鵝蛋臉丫鬟輕嗤一聲:「當初她惹得幾家兒郎鬧得不可開交,死後也不能隨意議論,果真是紅顏禍水啊。」
「你說什麼呢!」我不樂意了:「嘴巴怎麼這麼碎啊,人家招你惹你了?」
「你着什麼急?我又沒說你。」
我氣急:「我是蘇府的丫鬟,你說得是我家小姐!」
鵝蛋臉丫鬟笑了笑:「哦,還叫蘇府呢?我以爲早就改名叫範府了呢。」
她這副模樣實在讓人討厭,我沒忍住,伸手推了她一下:「你快點道歉!」
她也是個脾氣大的,當場就推回來了。
「就不!」
我們推搡起來。
而我,也把範塵安「不要生事」的叮囑忘在了腦後。
我們越打越兇。
最後,她抓亂了我的頭髮,我撕壞了她的衣裳。
一旁丫鬟緊張的勸阻聲引來了飯後閒逛的貴人們。
於是,事情鬧大了。
範塵安從衆人身後走出。
他走到我身前,擋住了旁人看我的視線。
側頭看着我,聲音微沉:「怎麼回事?」
我佔理,絲毫不虛,指着那丫鬟就開始告狀:「她亂嚼舌根!她說我家小姐是紅顏禍水!」
此話一出,衆人瞬間噤聲。
他們知道我是誰家的丫鬟,也知道我口中的小姐是誰。
那丫鬟臉色大變,咬着脣不說話了。
「雙兒,怎麼回事?」
有一貴婦人從人羣中走出,站在了丫鬟身邊。
我看清她的臉ťṻ⁻,瞪大了眼睛。
林素素!?
竟然是她的丫鬟?
那她詆譭我也能理解了,畢竟她主人向來跟我不對付。
那名喚雙兒的丫鬟垂着頭站在她身邊。
而先前在場的丫鬟們已經七嘴八舌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下。
林素素這人一向護短。
我猜這事估計會不了了之。
正想着呢,便聽見一聲清脆巴掌聲。
-9-
愕然抬頭,雙兒捂着臉跪在地上,眼睛也紅了。
林素素沉聲教訓:「我平時就是這麼教你的?背後說人是非,你知不知錯?」
雙兒聲音怯怯:「雙兒知錯。」
「道歉。」
雙兒轉過來就朝我道:「對不住,是我失禮冒犯了你家小姐。」
我看着林素素有些驚訝。
這人,什麼時候這麼講理了?
稀奇。
說話間,一男子匆匆趕來。
「夫人。」
他越過我,站在了林素素身邊,伸手極自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懷着身孕,怎麼跑到這來了。」
我看着男子的臉,有一瞬的恍惚。
竟是謝明朝。
那曾翻我家牆頭的小將軍。
林素素原來,嫁給了他啊。
那此前種種不解在此時有了答案。
爲什麼林素素總是與我作對。
她原來,一直心儀謝明朝……
我竟沒有察覺。
爲什麼一個丫鬟也對我有這麼大的惡意。
她知道我與她主人以前淵源,是替她主人委屈和抱不平呢!
既然道了歉,這事便算是過去了。
圍觀衆人散去。
謝明朝拉着林素素離開。
臨走前,他側頭看着範塵安,目光微凝,有着明顯的不喜。
範塵安恍若未覺,他看着我。
淡聲道:「去把儀容整理一下吧。」
「是。」
我摸了摸自己雜亂的頭髮,跟着裴府的丫鬟一起去了一旁的院子。
等收拾好出來時,得知範塵安在裴府門前等我,於是趕緊過去。
午後下起了雨,不少賓客都乘馬車離去。
此時裴府門前,只有兩人並肩而立。
我正要過去,看清另一人的臉,又下意識頓住腳步。
謝明朝似是喝多了酒,他看着雨幕,哼笑:「範塵安啊範塵安,你家丫鬟,比你有種。」
我心頭一驚。
這氛圍瞧着不太好啊。
周圍沒有旁人,謝明朝說話就有些肆無忌憚了。
「當年我出征西南,臨行前去與她告別,話說了一半,你帶人來打斷了,範塵安,你捫心自問,當初真是抓賊碰巧遇見的嗎?」
範塵安皺了皺眉:「謝將軍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虛僞,懦弱。」謝明朝以前性子就挺狂野的,沒想到成了親,竟也沒收斂到哪去。
「我這麼多年是看明白了,爲什麼我與裴子慎公平競爭,你卻在暗地裏百般阻攔,因爲你也喜歡她,但你說不出口,甚至還要藏起來。」
「以前是身份配不上,後來是身份不允許,範塵安,你比不過我們,所以就做那陰暗小人,給我們使絆子。」
範塵安靜靜聽着,竟也沒反駁。
我有些錯愕地看着他。
謝明朝頓了頓,突然笑道。
「有一點,我們比不上你。」
「這麼多年你爲了她,仍是孤家寡人。」他有些疑惑:「你到底在查什麼呢?你懷疑她的死並非意外?」
範塵安看向駛來的馬車:「謝將軍喝多了。」
「我沒喝多!」
謝明朝還要再說,看到林素素從馬車上下來,便噤了聲。
林素素撐傘過來,讓小廝把謝明朝扶上馬車。
「先送少爺回府。」
小廝一愣:「夫人您呢?」
「我有話與範大人說。」
小廝便沒再問了,扶着走路有些晃的謝明朝上了馬車。
範塵安看了林素素一眼。
「林夫人想說什麼?」
林素素默然片刻:「有件事,想着應該跟範大人道個歉。」
「當年我與蘇錦瑟在茶樓看到範大人在路邊賣書,因一時興起,打了個賭……」
「如今想來,確實年少無知,冒犯了範大人。」林素素聲音平淡,神情怔然,似乎在回想什麼。
片刻後,嘆了一口氣:「以前,總喜歡同蘇錦瑟爭,可爭來爭去,誰也沒贏過。」
「因當時的一場賭約,讓範大人與錦瑟結識,也無意造就如今局面,三年了,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唯有範大人țúₓ被困在原地……」
「困?」範塵安喃喃出聲,琢磨着這個字眼,突然笑了笑:「林夫人多慮了。」
林素素看着他,沒說話。
她反應過來了。
對於範塵安來說, 他從不覺得這是困。
他估計,巴不得所有人都向前看,所有人都忘了蘇錦瑟。
這樣,他範塵安在蘇錦瑟那便是特殊的,唯一的。
這個男人心思深沉,偏執。
她的確不該用常理來想他。
可看着他,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林素素思索好久,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似乎做個某個決定。
她輕聲開口:「範大人知道嗎?蘇錦瑟也許曾經也心儀過你。」
範塵安猛地一僵。
我也抬頭看向林素素,身體無意識緊繃起來。
林素素說:「因爲那賭約,蘇錦瑟去接近了你,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問起她關於賭約進度,提到你,她狀態不太對。」
範塵安愕然地看着她:「什麼意思?」
林素素:「範大人不是女子,不懂女子心思。」
「說到喜歡的人,女子是會害羞的,會臉紅,會不自覺露出笑,會變得與尋常不太一樣,那時候的蘇錦瑟,就是這樣。」
「但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
範塵安聞言久久沒說話。
我也看着林素素,心情複雜。
她說得沒錯,我那時確實沒反應過來。
更不知道那是喜歡。
只是覺得範塵安長得好看,爲人善良,尤其是對我愛答不理時,我就總想着惹他多說兩句話。
惹得他急了,皺着眉無可奈何的模樣更覺得有意思。
看到他與旁的女子說話,還露出笑時我會覺得不高興。
憑什麼不能對我也笑笑呢?
後來意識到是喜歡了。
也不太能表露出來了。
因爲範塵安成了我的繼兄,我們成了名義上的兄妹。
而他對我的態度也逐漸變得不耐,甚至厭煩。
我便徹底收了心思。
但今日聽到他們的對話,我感覺,事情好像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樣。
範塵安,好像……喜歡我?
這個猜測讓我不自覺心跳加速。
我偷偷打量範塵安的臉色,卻看不真切。
忍不住再向前一步,卻不小心按在門前弄出了聲響。
他們聞聲扭頭看過來。
林素素便朝範塵安頷首:「那我先走了,範大人自便。」
林素素上了馬車離開。
範塵安也隨之上了後面的馬車,我趕緊跟了上去。
坐在車裏,我打量着他。
但他已經恢復如常。
視線落在他搭在膝頭的手上。
範塵安手長得好看,修長勻稱,可如今手指尖卻增添了許多猙獰疤痕,原本圓潤的指甲也變得粗糙變形。
這是怎麼弄的?
我望着他的手出了神。
-10-
回到蘇府,範塵安便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我有些擔心他又尋死。
可他的小廝卻安撫我:「沒事沒事,公子不會尋死。」
我問他:「你怎麼知道?」
小廝說:「每次尋死前,他都會去小姐墳前坐好久,今天沒去,所以他不會尋死。」
他說得有理有據。
可我沒太明白其中因果關係。
望着大門緊閉的書房,我喃喃自語:「他不是,不在乎嗎?」
卻沒想到被小廝聽到了。
「嘖,怎麼能不在乎?」
「當初小姐的死訊傳來,老爺聞言就暈了過去,爲了穩住人心,還要處理後續,公子人前強撐着,夜裏突然就嘔了血……」小廝來府許多年了,他與範塵安同年進的蘇府,一直跟在他身邊伺候。
「公子親自帶人去崖底找小姐,找了十天十夜,你看到他的手了嗎?」
小廝突然問我。
我怔愣地點頭。
小廝眸光微動:「那是在崖底翻動石頭,刨開碎石時留下的,十指連心,可公子的手傷成那樣,卻好像沒有知覺一樣……」
原來範塵安手指上的傷是那樣來的。
可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跳崖後,魂魄最後一次回府,正好是消息傳回蘇府。
傳信的人說,小姐出事了。
衆人七嘴八舌地詢問情況,那人結巴着說完,我爹就暈了過去。
而範塵安站在一旁,神情淡淡,一句 「知道了」。
我以爲這是他的全部反應。
我以爲他,真的很不喜歡我。
小廝讓我放寬心。
在他的再三保證下,我一步三回頭地回了自己住處。
今日確實有些累,躺在榻上沒多久,我就睡着了。
可沒睡多久,我突然從夢中驚醒。
我夢到了閻王!
他說又看到範塵安在地府門口閃來閃去了!
我來不及細想這真的只是一個夢,還是閻王給我的某種警示。
趕緊穿衣服下榻,衝出房門,直奔範塵安的院子。
還沒跑到範塵安的院子呢。
我就看到他了。
他一個人站在井邊,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快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跑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腰把他往後拖。
「公子,你這是又做什麼啊!」
我心累了,真的。
「你到底有什麼想不開的?!」
範塵安回神,他站穩身體,拍了拍我的胳膊:「喜兒你放開我,我沒想尋死,」
我搖頭:「不放。」
他有些無奈:「我真的沒想尋死,我就是睡不着出來轉轉,想了點事情。」
他這語氣不像是在騙我。
我狐疑地鬆開手。
範塵安整理了一下衣服,突然問我:「你好像,很怕我死。」
我忙不迭點頭:「公子是做大事的人。」
言下之意,死了可惜。
剛下過雨,院子裏的薔薇落了一地。
範塵安收回視線,自顧自坐在了亭子裏。
我趕緊走過去,趁熱打鐵:「公子,奴婢想問您一件事。」
「什麼事?」
我:「您到底爲什麼要尋死呢?」
院子寂靜,靜到我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也許是實在是心事太多,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他竟也願意同我說些什麼了。
「我只是,覺得沒什麼可留念的了。」
「這段時間,我總會想起她,想着她可能還怨我,所以在地府三年,也沒去投胎轉世,我就想去找她,想跟她說說話。」
我看着他,一時啞然。
他尋死,是爲了去找我嗎?
「我跟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在藏,藏自己的心思,裝作不在意。」
「所有人都信了,連她也信了。」
範塵安說:「我娘希望我成材,她在我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她進蘇府,一半是因爲與蘇伯伯的往日情分,一半是因爲我,她想爲我博個前程,她在乎我也瞭解我,以至於她第一個發現了我的心思。」
我一愣,心神微動。
雖有所預感,可在範塵安親口說出這些話時還是覺得有些心痛,他說:「我娘第一次動手打了我,她讓我認清自己的身份,別把自己毀了。」
-11-
夜深了。
亭子裏有些冷,看到我打了個寒顫,範塵安回過神。
「走吧,回去吧。」
他起身要離開,我卻拽住了他的袖子。
「公子尋死,只爲了去見小姐嗎?」
他頓了頓,回頭看我,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我抿了抿脣,道:「我能讓小姐上我的身與您見一面,見完面後,您能不尋死了嗎?」
範塵安笑着搖了搖頭:「算了吧,她不願見我。」
「我總是……惹她不高興。」
他撥開了我的手,眼看着要走。
我有些急了。
心裏更因爲他這兩句話難受得要死。
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要是她也想見你呢?」
範塵安停住了。
背對着我,很久沒動。
晚風裹着他的一聲輕嘆,傳到我耳邊。
「她不是,已經看到了嗎?」
我一下子沒想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說道:「放心吧,我真不尋死了,我還有事未做,目前還不能死。」
「回去休息吧。」
等我回神,他已經沒了身影。
失魂落魄地回了屋。
一抬頭,嚇了一跳。
閻王正坐在桌子前百無聊賴地等我呢。ṭũ̂ₘ
「您怎麼來了?」
我趕緊關上門跑了過去。
「你剛剛是不是入我夢了?」
閻王一愣:「沒有啊。」
啊,還真只是做夢啊?
我癱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你找我做什麼呢?」
「來恭喜你。」
我眨了眨眼睛,坐起來:「什麼?」
「我來恭喜你,範塵安死志已消,你任務提前完成了。」
什麼?
可我好像沒幹什麼啊?
想了想,我有些心虛地看着閻王:「你現在不會是來帶我走的吧?」
閻王搖搖頭:「你還剩十天時間,十天時間一到,魂魄自然離體,我何必催你。」
「就是過來提醒你,你若還有時間,不如去找找你丟了的魂。」
「不然即使我讓破例讓你投胎轉世了,你下一世也魂魄不全,是個傻子。」
我一愣:「去哪找?」
「我怎麼知道?」閻王撇了撇嘴:「我都不知道你在哪丟的。」
那我也不知道啊。
是在那斷崖丟的嗎?
我可能得找機會去看看。
「你說……」我話音一頓,眼前哪還有閻王的影子。
-12-
一連好幾天,我都沒看到範塵安的身影。
小廝說他出去辦事了,具體什麼事他也說不上來。
他說公子在查什麼事,查了許久,前幾日突然有了眉目……
我找不到範塵安,卻也不能這個閒着。
於是抽空去了斷崖底下。
可找了兩天,一無所獲。
於是只能再次回了蘇府。
看來下輩子可能真要跟閻王說的那樣,當個傻子了。
三天後,範塵安回來了。
他拎着一個箱子,風塵僕僕。
我正好看見,迎了上去。
「公子去哪了?」ťú₁
範塵安看見我,愣了愣:「無事,已經解決了。」
他繞開我,去了自己院子,我聽見他吩咐小廝燒水給他沐浴……
站在原地,我久久未動。
方纔我看得真切,範塵安的衣襬上,有一點血跡。
當天夜裏,府上來了個不速之客。
謝明朝臉色陰沉,撥開家丁,直直衝向了範塵安的院子。
我直覺有事發生,於是不管不顧地在心裏喊閻王。
「快讓我聽聽他們說了什麼!求你了!」
瞬息之後,屋裏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裏。
謝明朝壓低了聲音,卻難掩驚駭:「長寧王死了,是不是你乾的?」
我瞪大了眼睛。
長寧王是當今聖上最小的皇叔,沒什麼本事,人還好色。
可再無能他也是個王爺啊……
他死了……謝明朝懷疑是範塵安乾的。
按下心中驚駭,我仔細聽着裏面動靜。
範塵安並不慌張:「謝將軍說什麼呢?在下哪有那本事。」
謝明朝咬牙道:「你有,你怎麼沒有?」
「當初落霞山的那夥山匪還未落網就集體自殺,你一直在找那羣山匪的漏網之魚。」
「我知道你懷疑錦瑟的死有蹊蹺,也知道你這麼多年一直在查,是不是查到什麼了?跟長寧王有關?」
範塵安沉默了一會兒,輕笑一聲。
「謝將軍,如今你有家室,夫人又有了身孕,知道太多,對你不好。」ţùₜ
「錦瑟的死,總得有人要給她一個公道,這人只能是我,我欠她的。」
幾乎變相的承認讓謝明朝啞口無言。
「你瘋了……」他說:「他可是王爺。」
「是皇帝我也照樣殺。」
「閉嘴!」
謝明朝想,範塵安這人是真瘋了。
……
夜深人靜,我喊了許久終於把閻王喊了出來。
整個人有些迷茫:「你怎麼沒跟我說我是被人害死的?」
閻王一愣:「你沒問啊。」
「我們地府沒義務告知死魂這些的,這會加重鬼魂怨氣,不利於投胎。」
我瞪着他沒說話。
閻王攤手:「你的死確實不是意外,那夥山匪是長寧王的人,他看中你的美貌但你家門庭不低,他沒法強取豪奪,於是便想出了這麼個骯髒法子。」
「他確實一開始沒想要你的命,只想要你的人,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我那麼執拗,寧死不屈,跳了崖。
他第一時間去處理那夥山匪了。
可他也沒想到,真有一個漏網之魚。
那山匪逃到一個村子裏,一躲就是好幾年……
下面的故事,我大抵也能拼湊個大概。
漏網之魚被範塵安找到了。
他從他口中,得知了當年事情真相。
閻王嘆了口氣:「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報復,何必這麼心急……」
謝明朝也是這麼問的。
明明有更好的法子,明明有大把時間可以徐徐圖之,爲什麼非要這樣?
範塵安怎麼答的?
他說,他不想錦瑟再被人議論了。
滿含惡意的,沸沸揚揚的猜測,議論,謠言,一次就夠了。
而他,只要長寧王死。
怎麼死的,真相能不能大白,他不在乎。
-13-
範塵安謹慎,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可他傍晚回來時被買餅的阿婆看見了,也看到了他衣襬上的血跡。
第二天一早,大理寺來人了,範塵安安靜地站在那,讓他們搜身,押走。
我站在惶恐不安的人羣裏。
看着範塵安的背影,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快到,有些疼。
……
再有一天,我就要回地府了。
可範塵安還沒回來。
聽說大理寺什麼都沒審出來,只能先把人關着。
我等不及了,跑到大理寺,用許久之前藏在院子樹下的小金庫,換來了跟範塵安見一面的機會。
三百兩,只換來了一刻鐘。
隔着牢房,我打量着他的臉。
人瘦了,髒了,可卻很有精神,看見我時,還朝我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
我低頭把做好的飯菜拿出來遞給他:「來看看你。」
範塵安喫飯時很斯文,一點都不像窮苦人家出來的孩子。
有種矜貴氣。
他沒喫多少,就放下了碗。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是。」我點頭:「公子還有什麼想囑託的嗎?」
「有。」範塵安突然湊近了,抬眸看着我。
我一愣,隨即有些羞赧,想要拉開距離,可他卻拉住了我的胳膊。
聲音壓低了:「我房間牀榻底下,有個盒子,你回去後把它拿出來。」
我:「然後呢?」
「打開看看吧,可能對你有用。」
範塵安說。
一刻鐘的時間實在太短。
大理寺的獄卒已經過來催促。
我收拾好飯盒起身跟他往外走。
走着走着,停住了腳步,轉頭看着範塵安。
他面容安靜,見我回頭,朝我笑笑,擺了擺手。
「走吧……」
他張了張嘴,我聽不見聲音,只能艱難辨認着他的嘴型。
範塵安薄脣微動,吐出了最後兩個字。
「錦瑟。」
啪嗒——
我手中的飯盒落了地。
隨後不顧一切地想衝向他,可獄卒抓住了我的胳膊。
「一刻鐘的時間到了。」
我看着範塵安,被強拉着,離開了那幽暗潮溼的牢房。
他知道。
他居然知道……
-14-
範塵安牀榻下的那個盒子,是他從長寧王那帶出來了。
我打開盒子,卻是一個黃色紙人,紙人上寫了我的名字,周圍畫着奇怪符文。
紙人身上,還插着一把通體血紅的小劍。
閻王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身旁。
他看着盒子裏的東西皺了眉。
「邪術。」
我回過神:「什麼?」
「這是鎮魂邪術。」閻王拿起那紙人解釋:「長寧王害你慘死,本人又極信鬼神,怕你化爲厲鬼冤魂報復,所以請人以邪術鎮壓你的魂魄。」
「施術的人本事不小,竟真能鎮住你這一魂一魄。」
我看着那紙人,恍然。
原來我魂魄不全,是這個原因。
我又想起大理寺牢房裏, 範塵安的話。
他說這東西可能對我有用……
他是對我說的, 對蘇錦瑟說的。
他早就知道我是蘇錦瑟。
也知道, 我來這想要什麼。
我不想要他死, 他就不死了。
他很聰明。
可這樣聰明的他如今卻深陷牢獄。
閻王伸手點向紙人。
閉眼默唸法咒, 睜眼瞬間紙人自燃, 很快便飛灰湮滅,再無蹤跡。
一金光從紙人中竄出,迅速鑽入我的眉心。
腦海一陣鈍痛。
等再睜眼, 我看見「喜兒」躺在地上。
等她再次醒來, 應該就忘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我站在閻王旁邊。
閻王笑了:「錦瑟啊, 你這一趟可真值, 把魂還找全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抬頭看着閻王。
「所以,我能去投胎轉世了?」
「能啊。」
我搖頭:「所以,能投胎轉世,是我自己找全了魂魄,這是我應得的。」
「而我幫你消除了範塵安的死志,這是我幫了你的忙,得另算。」
「我要再提一個要求。」
閻王額角一抽:「什麼要求?」
「我暫時不投胎。」我說:「我要等一個人。」
-15-
因爲沒有證據,範塵安還是被放出了大理寺。
他回到蘇府,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範塵安看向最角落的一個丫鬟。
「我讓你找的東西找到了嗎?」
丫鬟不明所以:「啊?」
有人替她解釋:「喜兒前幾日起夜摔了一跤,摔到了腦子, 這一個月的事都不記得了。」
範塵安愣了愣,斂了神色。
……
判官收回通界鏡:「看好了吧,他真的沒事了。」
我點頭:「看好了。」
說罷, 繼續跟着孟婆學熬湯。
孟婆誇我有天賦, 熬的湯不鹹不淡很好喫。
她總讓我嚐嚐。
我不敢嘗。
如今我魂魄全了,我怕一嘗就把範塵安忘了。
地府的日子過得很快。
我之前給自己燒了足夠的紙錢,因而日子過得也很滋潤。
就這麼在地府蹉跎着鬼生。
閒來無事幫孟婆熬熬湯,幫牛頭馬面在油鍋炸炸壞鬼,還覺得無聊就去借判官的通界鏡看範塵安。
他如閻王說得那樣, 官運亨通,前途無限。
我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好像一切都變得挺好。
就是始終沒有娶妻, 孤身一人。
我死後的第七年, 我實在覺得無聊了, 於是掰着手指頭數着範塵安還有幾年才能下來。
還沒數明白呢, 就看到判官急急忙忙從我身邊跑過去。
我攔住他:「怎麼了這是?」
「又尋死了!」
判官話也沒說完,就撥開我的手:「我得趕緊去找閻王。」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不見。
「不是,你說清楚啊!」我喊他:「到底誰又尋死了?!」
「可能是我?」
背後傳來一聲極熟悉的聲音。
我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許久之後, 才轉過頭去看他。
範塵安一如我當年第一次見他的模樣。
穿着粗布麻衣,面冠如玉。
「你怎麼就下來了呢?」
我望着他,久久沒回過神:「還沒到時間呢。」
範塵安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實在是,想你啊。」
如今下了地府, 他倒是不含蓄, 不遮遮掩掩了。
我老臉一紅,撲上去跟他抱了個滿懷。
抱了好久,我突然想到了什麼。
拉着他的手往一邊走去。
「我給你介紹一個鬼。」我說:「是我在地府認識的好姐妹, 她叫孟婆。」
「我跟她關係可好了,你也跟她套套近乎。」
「回頭咱倆投胎的時候,讓她給咱倆摻點水。」
扭頭看着範塵安。
他正朝着我笑:「好。」
——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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